我的树情节

我喜欢树。

不管你信不信-----当然现在不了-----而在我小时候,我的两只眼睛总是在到处寻么着树,一旦捕捉到对象,第一个反应就是判断它是一棵“好”树还是一棵“坏”树,标准很简单,就是树的枝条是不是能够到,分叉是不是低到很容易爬上去,你看,这样的树就是一棵“好”树,相反,有刺的,笔挺的,树叉高得只能抬头看的全是“坏”树,很“坏”很“坏”的树。

小时候我爸在武汉的一所中专学校里教书,我跟了他大半年,那个校园里有好多树,一次我跟邻居家的孩子爬上了一棵树,正兴高采烈地站在树叉上上下颠腾呢,就让我爸一嗓子给叫了下来,然后被象只小鸡似的给揪回了家,进了家门,我爸关上房门就照着屁股狠狠地来了一下,因为夏天穿的少,据说这一下小屁股上就留下了五个手指头印,这是我印象里我爸第一次打我,而且还很重,让我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爬树是件很坏很坏的事,比不好好吃饭,弄坏玩具,甚至比撒谎骗人都坏得多。那一年我四岁。

现在,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倒觉的爬树没什么不好的,而且有很大的乐趣,我挨了那一巴掌简直是冤死了,若是我爸还活着的话,我马上会抄起电话去质问他,凭什么为了爬树就打我。我猜想他老人家当时看见宝贝女儿象只鸟似的站在树上,还上下颠腾,险怕树叉经不住一下子折了,又急又怕,回到了家一腔怒气全都集中到了巴掌上了吧。

当然那次挨揍之后,我是再也不敢上树了,可我爬树的欲望一点儿没有被扑灭,每当我看见一棵“好”树,就在脑子里想象着把它爬一遍,眼睛顺着爬行路线一直到了树梢头,想象着在树梢上荡悠的乐趣。

后来我来到了北京,我们就住我妈单位里,那是一所废弃了大学校园,校园就意味着树很多,又是废弃的,所以没人管,这下成了我等小孩儿们的乐园。

杏树,桃树是“好”树,它们分叉都挺低,春天里还会开花,杏花是五瓣的,淡粉色的花瓣,就是容易谢。桃花是重瓣儿的,深粉色的,没开之前是一个个小小的红豆豆,一般这个时候我就要挑枝条最长花骨朵最多的掐下来,回家插花瓶里去,过个三五天它们就渐渐地开了,都是从低处往上开。

白杨树是“坏”树,它们很高很挺,绿色的树皮上有着一只只黑色的眼睛,除了秋天捡落下的叶子当拔根儿玩儿,平时都拿它们没办法。

榆树是“好”树,它虽然不好爬,可初春的时候它会结榆钱,那一串串儿结在树枝上的榆钱对我们小孩儿们是个极大的诱惑,放了学,有男生扔下书包,往手心儿里 “呸呸”吐两口唾沫,三下儿两下就窜上去了,我等只能站树底下看着,心里羡慕得要死,一个劲儿地在底下拼命说好话,求他揪几叉榆钱多的给扔下来,其实榆钱既不香也不甜,跟槐花的味道差远了。

槐树按说是“坏” 树,它又高还有刺,可五六月间它能开出一串串儿粉白色的槐花儿来,那一股子清香直往鼻子里钻,有时候跳起来还是能够到一些低的树枝的,摘一串儿槐花,一撸到底再往嘴里一放,又香又有一丝丝的甜味儿冒出来,听说老北京有拿槐花儿做馅儿烙饼吃的。

槐树叶子也挺好玩儿的,也是一串串儿的,一片片小叶子对生在一根主干上头,一撸到底手里就开了一朵小绿花,一把扔了,再来下一串儿,我们女生有时候放学回家就摘槐树叶子玩儿,一路摘一路扔。

柳树也是“好”树,它虽然高,可挂下来的柳条可以垂很低,夏天揪下来一把可以编成圈儿带头上,象电影里的游击队,有大孩子使巧劲儿,能把柳条上连树皮带叶子一把给撸到头儿,白色的芯子头上挂着一个毛茸茸的大绿球,我怎么也学不会,只好把柳条上的叶子都揪掉,只留下梢头的几片模仿一下聊以自慰。

海棠更是“好”树,它开叉开得低,春天还开好多好多粉白粉红的花,有一次我们到我妈他们办公大楼前头摘了好多海棠花,搞得人家保卫干部出来轰我们。

其实,我觉着只要安全有保障,小孩儿们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呗,有人会说掐花揪树枝会破坏树的生长,我看那倒未必,反正冬天要修剪树枝的,掐点儿揪点儿能碍多大事儿啊?再说了,大树它也不长脚,一辈子就戳哪儿,有小孩儿爬到它身上来跟它玩儿,揪揪它的头发,捏捏它的鼻子,再给它挠挠痒痒,胳支胳支它,它没准儿还乐得喘不过气来呢。

童年就在着盼着花开,看着花落中匆匆渡过了,转眼间上大学了,再一转眼,大学快毕业了。

毕业前下乡搞社会调查,跑到密云住了俩礼拜,上密云水库去玩儿了一圈儿,那会儿因为水库的水是北京市的饮用水,水库没开成旅游区,所以周围环境还挺安静,我们沿水库边上走,一路上还有野杏树,上头还结着野杏儿,我们就叫男上爬上去摘,其实根本就不用,那杏子早熟了,一晃悠树叉,上头的杏子就劈里啪啦地掉下来,我们就在下头捡,有人带了雨伞,撑开了倒过来接着,居然能接不少。

最后每人都捡了半书包,一路走一路吃,有熟透的酸甜酸甜的就吃,没熟透的有涩味儿的就打了水漂。

现在谈恋爱的大概把烛光晚宴,玫瑰花和钻戒当成浪漫爱情的代名词,可我觉得那些个实在是太做作了,要我想,最最浪漫的爱情就应该是-------我们,爬树去!

我是女的,就坐在一根低一点儿的树叉上,他是男的,理应爬到更高的树叉上去为我摘来又大又甜的果子,还顺便带来好看的树叶和花,然后我们就肩并着肩坐在树上象两只大猩猩那样谈情说爱。

可我谈恋爱的时候正干着最不浪漫的工作,我的职业培训到了最后阶段,周围只有亮晶晶的手术器械,纱布,创口,鲜血,还有刺鼻的来苏水,酒精的气味儿,有时在深夜的急诊手术中,我会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来,只是觉的周围的一切是那样地令人窒息,一切的一切都令人无法忍受,我多想把头埋到树叶里去啊,只是为了吸一口那清澈的香气。

树,我小时候的伙伴,长大了的情人,在我工作后的几年里在北京迅速地消失,一句“拓宽马路”就把路边的树全砍个精光,一句“黄土不露天”就把人行道全铺上了水泥砖。

天上是白晃晃的太阳,地上是白晃晃的水泥,人象块晒出油的肉干被吊在半空,受不了了是吗?那么有的是商厦,进去躲一躲吧,玻璃,到处是玻璃,还有刺眼的灯光,鼎沸嘈杂的人声,五光十色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头重脚轻,头疼欲裂,以至恶心呕吐。。。

灵魂尖叫着妄想逃离,它哀号着狼奔豕突,可无路可逃,被紧紧地关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而且空间日益缩小-------为什么?我所渴望的只不过是那一小片绿荫。

终于我们决定上这儿来了,刚到的时候,一个教会来的当地人问我为什么要上这儿来,我一时竟想不起该怎么回答,一激动,指着后院的那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树对她说:“你看见那棵树了吗?在北京城里你是见不到这么大的树的。”

不知是我的英文表达不清楚还是别的,那女的皱起了眉头,脸上流露出困惑的表情-------她是理解不了,他们的房前屋后全有树,从小就生长在绿树环绕的环境里,怎么能理解我对树的感情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亲近树,也许对我来说,爬树有一种明知被禁仍然要去做的冒险的乐趣,而上到树上更有一种象鸟儿一般能够挣脱羁绊自由飞翔的快乐。

也许还是一种返祖现象,我们的祖先在几百万年前就生活在非洲原始森林的大树上,后来它们下到了地上,学会了直立行走,住进了洞穴,又学会了盖帐篷,一直到今天的高楼大厦。。。而我大概属于那种没进化彻底的,还想往着树上的生活。

更进一步的,我和树都是大地之子,或着说都是自然之子,只有在我树兄弟的怀抱里,我才能感到安闲舒适吧。

梦里是一棵大的看不边的树,枝条低低的,结满了果子,上头高高低低地坐满了小孩子,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他们全都有着乌溜溜的眼睛,红扑扑的脸蛋儿,一双双粉嫩粉嫩的小脚丫还在树叉底下荡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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