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断断续续、似有似无的浅唱低吟,侵入了许三多酣甜的睡梦。仿佛是早逝的母亲在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里信口的哼唱,可是这歌声更加深沉悲怆,令他在半梦半醒的迷蒙之间,也不觉生出些莫名的悲凉。
“兄弟你慢慢走,你的 也是我的,故乡枝柳绵长;
兄弟你回头望,你的 也是我的,爹娘白发苍苍。
兄弟你慢慢走,你的 也是我的,烽烟漫卷荆棘路,
兄弟你回头望,你的 也是我的,家山万里正斜阳。
兄弟,千峰万壑,都是你的脊梁;
兄弟,高原平湖,都是我的目光。
你挂念的我在惦记,你梦想的我在仰望,
你遗落的我在拾起,你走过的我在徜徉。
我要,把满襟风,铺满来路匆忙;
我要,把一腔血,酿成烈酒滚烫;
我要,把那背影,揉进群峦莽莽;
我要,把那歌谣,唱到地老天荒。
兄弟,你慢慢走,别再回头望,
都说男儿大任一身当,都说男儿七尺何昂昂;
都说男儿到死心如铁,谁知侠骨之内有柔肠?
要记得,要记得,你是我永远的荣光。
要记得,要记得,你和我,曾兄弟一场。
兄弟,一场……”
许三多狠狠地揉了揉眼睛,强迫自己从睡眠中醒来。天色已晚,病房里没有开灯,百叶窗紧紧地阖着,到处都弥漫着呛鼻的消毒水的味道,依稀听见门外走廊里扑通扑通的脚步,人们的私语和护士之间脆生生的召唤。那些声音交织成一种热闹闹的喧腾,让他的意识逐渐从眼前死气沉沉的黑暗中清明起来。
“你醒了?”
许三多吓了一跳,转头去望,这才发现隔壁床上坐着个黑黢黢的影子。原本那张床上住的是齐桓,可两天前伤势痊愈的菜刀高唱着愈削愈快乐的老A之歌欢天喜地地回他的南瓜地去了,于是这两天就一直空着。
“新来的病号?”
“啪”地一声,日光灯刺目的光线霎时盈满整个房间。三多用手挡住眼睛,在指缝间看见那人穿着一身病号服,慢慢走到他床边坐下,微笑着说,“不认识我啦?”
“鱼肠!”三多惊喜地咧开嘴,照例白花花一排牙齿,衬着青白色的墙壁,在黝黑的面容下熠熠地反光。看得那人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呵呵,忘了这个代号吧,一股子海里捞出来的腥气。”他伸出手去,在三多打着吊瓶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我姓周,周远浩,重案组的弟兄们都叫我大周”。
他忽然满足地叹着气,“大周、大周,兄弟你多叫我两声‘大周’吧,披着另一张皮一年多了,我都快把自己给丢了。”
许三多就眨着眼睛,规规矩矩地叫了几声,“大周,大周,大周,大周……”
“哎、哎、哎、哎……”周远浩眉开眼笑地一声声答应着,渐渐地就把头埋了下去,再抬起头来,笑容里多了丝丝缕缕的苍凉。“明天就转院回北州了,临走前来看看你。想谢谢你给我留住了这条命。”
许三多有些不好意思,“不是,那个,我是个当兵的,当兵的就是干这个的。”
“既然是过了命的兄弟,我也就不见外了,还有件事儿,想拜托你。”大周郑重地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个层层叠叠的小布包,还有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笺纸,递到三多手上。“还记得咱们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儿的那个码头吗?帮我把这个,送到那儿去,扔了、撒了、烧了……怎么了都成,总之是要丢在那里。”
许三多看见他无比恳切的眼神,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眼见男人把东西小心地放在他的床头柜上,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大周却不回答,愣怔了一会,笑嘻嘻说,“兄弟,路过北州别忘了去看看我。回去不知道还在不在重案组干了,不过到哪儿报了我大周的名头,弟兄们也亏待不了你。多了不说,一顿酒咱总请的起的。”
男人坐在床边上,随手拿过一个苹果,边削边和三多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警队里的那些事儿。三多饶有兴趣地听着,不时提出“十万个为什么”。男人直爽开朗,大概一年多的卧底生活憋闷坏了,好容易遇上个这么好的听众,话匣子打开了便难收回去。
“队长为什么叫老八呢?其实他在队里排行老六,可上上下下都叫他老八。这可不是大伙儿不识数,主要是因为他这姓。他姓王,弟兄们图乐子,就叫他王老八,不留神也会叫成老王八。每次都气得他吹胡子瞪眼睛的。可气归气,你要是亏待了咱队里的人,天王老子他也敢跟你较真儿。就因为这点牛脾气,破了这么多大案要案,到现在也没升个一官半职的,还老被上头熊。”大周侧着脸,微笑着一个一个地念叨着他的同伴们,那神情就象是数自家的宝贝。“老二是老八的跟屁虫,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工作是好搭档空闲时是好牌友,打牌专用暗号整得一套一套,都够出本书了;老四不爱说话,蔫坏,专门在你衬衫后面画乌龟,没事儿就爱跟大伙儿唱反调,可出任务时会第一个冲前头给你挡枪子儿……老九,老九比我小五岁可是我师傅,我从底下调进重案组的时候,他已经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了,小脑瓜子转的比电脑还快,竟然能看法文原版的犯罪心理学。他爹妈都是京剧团的,熏得他整个一文艺愤青……来,我给你唱两段儿,他教的……”
大周说得兴起,竟然拉开腔,咿咿呀呀地真唱起来:“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镜,容颜不似当年彩楼前……”
许三多想笑,又不敢笑,输液瓶里水一滴一滴沙漏似的缓缓滴着,这些陌生人的故事,在他的耳朵里,竟然组成了一个熟悉的世界。有一瞬间,他恍惚地,疑心自己是在听七连的往事。
大周唱了几句,大概忘词儿了,“扑哧”一声,自己也笑出声来。“兄弟,你还别不信,就我这师傅,丢警队里真他妈可惜了,文武双全的主儿,散打全市第一,外文独步天下,自己还会弹吉它写歌。咱们队有首歌……”他忽然呆了呆,停住了,脸上却涌起一股难言的疲倦神色。
第二天早晨天不亮,走廊里就传来嘈杂的人声。许三多站在窗户边上,从窗帘的缝隙中看见一群穿警服的人把大周接走。他又听见那天傍晚的歌声,大周低沉的嗓音把它们唱得人仿佛一颗心被狠狠地揪着,有些喘不过气来。
警队方面向医院和军方寒暄道谢的时候,他就穿着病号服,靠在走廊栏杆上,一遍一遍地唱,“兄弟,千峰万壑,都是你的脊梁;兄弟,高原平湖,都是我的目光。你挂念的我在惦记,你梦想的我在仰望;你遗落的我在拾起,你走过的我在徜徉……”临走,他的目光四面逡巡了一遍最后落到了许三多的窗上,那眼神好像再说,别忘了我交待你的事。
吃早饭的时候,袁朗和成才来看他,还带来了菜刀亲自烹制的皮蛋瘦肉粥。成才眉飞色舞地告诉他袁朗轻而易举拿到大比武单兵作训成绩第一的事情。许三多不敢忘记大周临走那一眼,赶不迭把事情对袁朗依葫芦画瓢地念了一遍。
袁朗接过东西,在手里掂了掂,一言不发便走了出去。二十分钟以后,他两手空空地走进来,“三多,事儿我给你办好了,调了个直升机,中午之前就可以把东西送到。”
三多和成才吓得目瞪口呆,非任务期间调用直升机,除非上面卖了很大的人情,否则就是违纪。三多忍不住要刨根问底,“队长,为啥?”
袁朗给他一个爆栗,“不是你交给我的任务吗?问那么多干嘛,多事。”见三多脸上掠过一丝失望,袁狐狸心生恻隐,只好淡淡地说,“周远浩的前任卧底,外号老九,一年前在卧底期间暴露,就死在那个枪贩手里,听说当时才24岁。那些东西,应该是老九的部分骨灰和周远浩写给他的信。就是个告慰的意思吧,告诉他事儿结了,仇报了。”
许三多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袁朗笑笑,“奇怪?惊讶?这很正常。如果你有心,就该知道咱们队的成员编号一直空着一个数,它就是为了告慰某个人而存在的。别试图追问这些事情,等你千疮百孔之后百毒不侵了,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许三多怔怔地坐着,突然间涌上了满心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