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向 祖 国 飞 去
作 者 ： 谢 盛 友
烦 人 的 电 话 铃 又 响 了， 是 精 神病医 院 打 来 的， 找 妻 子 去 当 翻 译。 浙 江 文 城 的 一 个 二 十 六 岁 的 姑 娘 患 了 精 神病， 她 不 懂 德 语， 医 院 社 会 工 作 部 的 部 长 认 识 我 们， 所 以 打 电 话 要 我 们 去 当 翻 译， 以 解 决 他 们 的 困 难。
一 个 好 端 端 的 漂 亮 的 小 女 孩， 长 得 很 象 林 黛 玉， 为 什 么 精 神 分 裂 呢？ 刚 开 始 的 时 候， 们 都 没 弄 清 楚。 那 天 下 午， 医 生 诊 断， 妻 子 当 翻 译 时 获 知， 她 是 企 图 用 小 刀 割 脉 自 杀， 被 人 发 现， 叫 了 警 察 把 她 送 ?精 神病医 院 的。 医 生 诊 断 的 时 候， 她 说， 她 看 见 法 兰 克 福 机场， 也 看 见 香 港， 看 到 马 路 上 跑 的 汽 车， 其 车 牌 的 德 文 字 母 拼 起 来 就 是： □ □ □（她 的 名 字， 这 里 不 便 写 出） 是 妓 女 … … 医 生 的 诊 断 结 果 是“ 狂 想 症”， 患 这 种病的 人， 往 往 看 到 眼 前 并 不 存 在 的 的 东 西。 按 照 德 国 法 律 规 定， 患 精 神病的 人， 经 医 生 诊 断 后， 确 实 要 住 院 治 疗 的， 必 须 由 当 地 法 院 判 决， 即 没 有 经 过 法 院 批 准 的， 医 院 不 允 许 将病人 关 在 封 闭 室 里 治 疗。 她 的 问 题 更 麻 烦， 因 为 她 不 仅 患 了 狂 想病， 而 且 半 句 德 语 都 不 懂， 这 就 让 法 官 头 痛 了。 地 方 法 院 通 过 监 护 法 院 请 求 我 和 我 妻 子 作 为 她 的 监 护 人。 看 她 这 么 可 怜， 我 们 只 好 接 受 这 个 任 务。 法 院 根 据 医 生 的 鉴 定， 判 她 必 须 关 在 封 闭 室 治 疗 的 裁 决 下 来 后， 我 作 为 她 的 监 护 人， 可 以 在 两 个 星 期 内 向 更 高 一 级 的 法 院 提 出 抗 议， 她 本 人 也 可 以 未 经 我 允 许， 而 自 己 提 出 抗 议 书， 这 些 我 和 她 都 没 有 做， 原 因 是， 我 们 都 想 她 能 够 在 德 国 的 医 院 里 好 好 治 疗 一 下， 也 许 她 的病会 好。
几 天 后， 我 去 看 她 时， 她 的病似 乎 有 些 好 转。 她 跟 我 说， 她 没 有病， 是 心病。 她 被 自 己 的 男 朋 友 抛 弃 了， 哥 哥 又 被 遣 送 回 中 国， 对 她 的 打 击 特 别 大， 所 以 才病成 这 个 样 子。 我 问 她 男 朋 友 为 什 么 抛 弃 她， 她 说 男 朋 友 的 难 民 申 请 被 比 准 了， 居 留 身 份 搞 到 了， 身 价 高 她 一 等， 所 以 看 不 起 她， 就 把 她 抛 弃 了。 至 于 她 哥 哥 是 难 民 被 拒 绝 而 被 遣 送 回 中 国 的， 她 看 到 哥 哥 的 处 境， 想 想 自 己， 更 加 害 怕， 于 是， 脑 子 里 跟 哥 哥 的 影 子 转， 先 是 法 兰 克 福， 然 后 是 香 港 或 上海 等。 她 要 求 我 跟 德 国 政 府 讲 讲， 只 要 给 她 居 留 权， 她 的病就 会 自 然 而 然 好 起 来。 我 答 应 她， 可 以 试 试， 但 我 只 是 监 护 人， 不 是 德 国 总 统， 即 使 是 总 统， 也 得 遵 守 德 国 的 法 律。
本 来 住 院 治 疗 两 个 星 期， 她 的病情 明 显 好 转， 再 过 一 个 星 期 就 可 以 出 院 了， 医 生 这 么 说。 谁 料 她 就 在 快 要 出 院 的 前 一 天， 又 一 次 企 图 割 脉 自 杀。 我 按 常 规 去 看 时， 医 生 告 诉 我， 她 被 关 在 特 别 观 察 室， 每 天 二 十 四 小 时 必 须 有 护 士 看 着， 不 然 准 会 出 事。 我 看 到 她 的 神 态 时， 感 到 心 痛， 知 道 她 不 是 心病， 而 是 地 地 道 道 的 精 神 分 裂。
再 过 了 一 段 时 间， 她 似 乎 又 好 了 一 点， 这 回 她 主 动 要 求 回 中 国。 就 当 医 院 社 会 部 长 为 她 申 请 回 国 手 续 时， 她 的 嫂 子 激 烈 反 对。 她 的 嫂 子 也 在 德 国 申 请 政 治 庇 护， 但 申 请 被 德 国 拒 绝 了， 正 在 通 过 大 使 馆 办 理 回 国 手 续。 她 说， 嫂 子 说， 一 旦 回 国 一 切 就 完 了， 到 不 如 在 德 国 赖 着， 能 赖 多 久 就 多 久。 她 的 嫂 子 由 于 没 有 难 民 身 份， 但 仍 然 在 中 国 餐 馆 打 黑 工， 有 一 回， 警 察 查 黑 工 时， 发 现 这 嫂 子 不 但 是 黑 工， 况 且 是“ 黑 人”， 于 是， 把 她 抓 了 起 来， 关 在 监 狱 里， 准 备 遣 返 回 中 国。
嫂 子 被 抓 后， 她 知 道 在 德 国 更 没 有 希 望 了， 就 是 在 德 国 赖 着， 也 没 用， 没 有 人 帮 她 找 工 作。 嫂 子 未 被 抓 走 以 前， 是 这 带 浙 江 难 民“ 黑 工” 的 主 要 介 绍 者， 现 在 嫂 子 自 身 难 保， 她 也 就 彻 底 打 消 了 留 在 德 国 的 念 头。 她 让 父 母 从 国 内 寄 来 护 照， 父 母 说， 现 在 国 内 大 抓“ 蛇 头”， 阻 止 国 际 盲 流 的 犯 罪 活 动， 若 通 过 邮 局 寄 护 照， 准 被海 关 查 到 而 被 没 收。 因 此 父 母 只 寄 来 一 本 护 照 的 复 印 件， 当 中 还 夹 着 一 封 很 厚 的 中 文 信。 她 要 我 把 这 封 信 的 内 容 翻 译 成 德 文， 然 后 让 我 作 为 监 护 人 递 交 给 法 院， 她 以 为 这 封 信 可 以 挽 留 她， 在 德 国 搞 到 难 民 身 份。 我 照 办 了， 但 是 德 国 官 方 对 她 的 信 件 不 予 理 睬， 而 只 是 给 世 人 留 下 了 笑 话。 因 为 这 封 信， 不 但 满 纸 中 文 语 法 错 误， 而 且 信 的 内 容 令 人 十 分 可 笑： 闺 女， 你 要 千 方 百 计 想 办 法 留 在 德 国， 我 们 村 的 某 某 在 法 国 生 了 男 孩， 某 某 在 意 大 利 生 了 女 孩， 这 个 女 孩 是 第 八 胎 了， 你 们 在 ?国 生 多 少 小 孩， 都 不 受 到 限 制， 而 在 中 国 要 受 到 限 制， 只 能 生 一 胎， 象 德 国 这 么 好 的 国 家， 是 这 个 世 界 上 打 灯 笼 也 找 不 到 的。 你 为 什 么 不 找 一 个 人 而 嫁 给 他 呢？ 这 样 不 就 可 以 解 决 你 的 一 切 了 吗？ 我 希 望 你 留 在 德 国， 今 后 抱 十 个 八 个 孙 子 回 来， 不 管 是 黑 毛 的 还 是 红 毛 的。 … …
她 的病有 了 明 显 的 好 转， 因 此， 精 神病医 院 决 定 她 可 以 出 院， 回 去 难 民 营 住， 但 每 两 个 星 期 都 必 须 到 精 神病科 医 生 那 里 去 看病和 打 针。 出 院 后， 市 政 府 要 她 去 填 写 表 格， 寄 到 中 国 驻 德 大 使 馆 申 请 旅 行 证。 申 请 表 格 寄 给 大 使 馆 两 个 星 期 后， 大 使 馆 打 电 话 给 市 政 府 说， 凭 护 照 影 印 件 不 行， 于 是， 市 政 府 又 请 她 去， 问 她 有 否 别 的 办 法。 我 问 她 是 不 是 真 的 想 回 去， 她 这 回 真 的 百 分 之 百 下 了 决 心 要 会 中 国。 既 然 这样， 我 就 建 议 她， 让 父 母 把 国 内 的 身 份 证 原 件 寄 出 来。 她 收 到 身 份 证 后， 寄 给 大 使 馆， 没 多 久 她 就 收 到 了 回 国 的 旅 行 证 件。
作 为 她 的 监 护 人， 法 院 规 定， 我 必 须 送 她 到 法 兰 克 福 上 飞 机。 汉 莎 的 银 鹰 徐 徐 起 动， 然 后 往 东 方 飞 去， 我 看 着 她 往 祖 国 的 方 向 飞 去。
1999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