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嗒”,有人敲门。
大晴天没出工,我躺在床上看一本苏联新小说《你到底要什么》,把门关得紧紧的。外面的人敲得紧了,我才不情不愿地起来开门。进来的是大队书记金星伯的老婆。我们都叫她金星婶。金星婶和大多数农村妇女不同,衣着整洁合体,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妇女干部。
“……我和你金星伯常常说起你们知识青年,都说,知识青年里面,就数你最好,人实在,能干。现在大家都在招工,找关系,走后门,互相之间戳壁角,弄得乱七八糟的。只有你不去淌混水。这是对的。反正你家里有海外关系,招工论不上你。其实呀,要我说,到县里什么工厂去做工,那种气味就把人给熏死了,哪里比得上在这里务农好。
“看着别人上调,你心里有点活动是难免的。所以你金星伯要我来看看你。其实,二十几岁的青年,只要成个家,日里出工,晚上有人陪伴,养两只猪,再生个孩子,心里就都安定下来了。你说呢?
“秋香你是知道的,是吧。虽然她是地主成分,但是,前年她家里已经造起了新房子。很多人都不晓得,你可别告诉别人啊,她也是你金星伯的堂房侄女儿啊。你们俩如果在一起,有金星伯照应,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好的。金星伯说了,你和秋香的事情如果定下来,今年秋天我们大队小学要增加一个班级,就请你去当老师……。”
金星婶是来给我说媒的。她走了半晌我还在发呆。这辈子还是头一遭有人给我介绍对象。
想起那个丰腴美丽,但是沉默寡言,从来没见她笑过的地主的女儿秋香,我独自笑起来。
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工厂招工,大学招生都在进行之中。知青们都在模模糊糊地憧憬着自己的前景。
这些天来,知识青年里面,某人凡是忽然失踪,就说明这个人的“上调”大概落实了。没人敢公开说自己想去什么地方工作,或者夸口说,自己离开农村的把握有多大。但是,除了我以外,每个人的努力都差不多,城里家中社会关系全面总动员,联络领导,请客送礼,全力打通关节。那段时间,一切都在暗中进行。
“上调”是和“下放”相对的词儿,不相同,但是也不能说相反,只是那个时代的两个特有名词。明明一个意思是极好,另一个意思是灾难。但我们不能公开那么说。我们得说,“响应毛主席号召下放农村”,或者“服从分配上调”。虚得厉害。
只有我可以想象的前景是与众不同的清晰:做一个地主家的入赘女婿。
我不再和农民打球,也不再去老知青的小屋前摔跤。招工一开始,农民就都知道了,别的知青迟早都会离开农村,只有我将永远和他们在一起,在这里真正的安家落户,春夏种田割稻、秋冬抗洪防洪。因为我家庭有海外关系。
连我自己也这样猜想。
阿永的“上调”是另一个极端,无数的机构、工厂公开表示要招聘他,但是公开的一次又一次失败。直到他胃出血,在杭州住院的时候,才出现转机。上海铁路局杭州分局决定招他为正式工人。到一定时机,一切无缘无故的阻力都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他心安理得地躺在医院病床上,一切手续完备以后,还得继续住院,就是市一医院换成了铁路医院。
我接到阿珑来信,说她刚刚从云南回到杭州,住两个星期以后就要到南京大学去上春季班了:
“你一定知道,得到这个推荐是多么不容易。尽管是‘硅酸盐专业’,对我来说也是天堂。……好几年没见面了。怪想念你的。你能回来的话,咱们可以好好聊聊……。”
这是刚插完早稻秧的一段农闲。我决定回去休息两个星期。金星伯得知以后,委托我在杭州给生产大队买一台八十瓦带收音机的扩音机,外加两只五十瓦高音喇叭。我的来回路费全部可以报销以外,另外再记四天工。我不知道这个美差和秋香的事情是不是有关,装作高高兴兴的样子到大队会计那里领了五百块钱出门。
这段时间来,我和城市越来越疏远。
我在城西自由市场买了一些黄豆、花生,塞进背包。另外买一只鸡和两条鱼,都提在手上,满脑子胡思乱想挤上回城里的公共汽车。
我和阿珑初中高中都是同学,两家住得不远,上学放学常走在一块儿,成绩一直不相上下,什么事情都挺有默契的,文化革命中观点也一致。要说没有到谈情说爱的地步,实在是因为太熟悉了,有的话反而说不出口来。大家都要上山下乡的那阵,也是为了一时说不出口,两人就远远地分开了。
我们保持通信。我们在信上面说很多很多话,觉得相互投契极了,终究还是没有谈情说爱。
事情终于到了这一步。她要去上大学了,学硅酸盐专业,不知道以后会干什么。我呢,我会入赘到秋香家去,真的做一个整年腰围白布长巾的农民吗?
我和阿珑在流浪闻莺公园的钱王祠前面见面。月光朦胧,灯光朦胧。她头发剪得短短的,个子好像高了一点,人漂亮了一点。我心里有一种柔和的感觉在轻轻跃动。几句话一说,从前熟悉的一切就又回来了。我们说啊说,越说越起劲。她告诉我,有好几个亲戚在给她做媒:
“……多可笑啊,革命的大时代,还有人搞这一套。我都是这样告诉他们的:我还得念书,这事儿我自己作主!”
我把秋香的故事也说了出来:
“……秋香家是地主。做了她家入赘女婿的话,以后搞什么运动,大队、公社斗争五类分子的时候,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我也押上台去,弯腰低头陪斗?”
两个人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一再捧腹大笑,笑得直抹眼泪。
时间飞快过去,我们握握手,潇洒道别。想起来,这是我和阿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手。直到阿珑的身影消失,我心里才莫名地难受起来 。
我慢慢走回去,在刚才我俩坐过的长椅子上坐下来。呆呆地望着面前五十公尺见方、汉白玉精致镶边的荷花池。暗绿色的水里,月影摇曳。去年的残荷梗之间,浮着浅色的新荷叶。
月到中天,万里无云的明朗,夜景变得色彩浓重。我忽然想起那本苏联小说《你到底要什么》。是啊,你到底要什么呀?吞吞吐吐,欲说还休,那是活该。
坐了不知道多久,心里重新明朗起来,我起身回家。我决定,明天好好睡个懒觉,下午去医院看阿永,把书给他看。
事实上,第二天上午还不到七点钟,我已经走进阿永病房。我急需他帮忙:昨天晚上离开钱王祠荷花池前那张椅子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帆布小书包忘在那里了。书包里面有大队里要我买扩音机的五百块钱。
“如果那个人是我的话,我一定谢天谢地,谢菩萨让你这么个大善人给我送来这笔横财。你知道,有多少人一年也赚不到这么多钱呀!”
我把事情讲给阿永听,他大笑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句话。然后他想了一想,问:
“骑车来的吗?”
我点头。
他脸色很苍白,从病床上不慌不忙地起来,换了衣服,告诉一个看起来和他很熟悉的小护士说,要和朋友一起出去吃早餐,要了她的车钥匙。到医院门外,取了车,他指着不远处一家卖餐点的“湖州大馄饨”说:
“回来再吃早点吧。我们赶快去看看阿吉,早上在钱王祠那里练拳的,都是他的人。”
阿吉家在城市的另一端,格局和阿永家很像,也是围墙里面的宽敞旧平房。我在阿永家见过阿吉几次了,这是第一次到他家。阿吉和一个穿一身深蓝色新运动衣的年轻女孩子一人手里拿一把朴刀,正在院子里“叮叮当当”比划着动作。
他把我们让到屋里,阿永一路走一路就大声讲着我的故事。接过那女孩子给我泡的茶时,我发现阿吉黄瘦的小脸和那女孩脸上都有种捉摸不定的笑容。
阿永话音刚落,阿吉就从桌子上拿起一串钥匙扔给那女孩:
“老十三,你马上去把阿九叫回来,现在他大概已经到吴山茶室了。如果他一下子回不来,就告诉他,是我说的,那东西是有主儿的……。”
阿永说了一声:
“十三妹,路上小心!”
那女孩已经没了影子。
“今天一早,阿九来过了,咧开大嘴巴说要请我到杭州酒家吃一顿。我没问,就猜他在哪里做了不小的一票。”阿吉转向我,“阿九每天早上都在钱王祠前面的荷花池旁边练八卦掌。估计十有八九是他拿到了你的那只书包。呵呵呵,小兄弟,我听阿永称赞过你几次,总说你如何老成持重。看来,还得磨练磨炼啊。”
我红着脸还没有开口,门外冲进来一个瘦小的少年:
“师父,师父,早上在放鹤亭有个刘师父的朋友摔了一跤,伤了腰。现在平板车已经拉到门口了……。”
阿永跳起来,拉着少年:
“我们去把他扶进来。”
一会儿工夫,他们使劲儿架着一个神情萎顿的络腮胡子高大中年人进来,慢慢走到一架陈旧的竹榻前面,小心放下。那中年人面露痛苦表情,臀部一碰竹榻,人就重重地顺势躺倒,“哗啦”一声大响。
阿吉过去,伸手在那人背部上上下下摸了摸。那中年人张大了嘴,露出一口黄黑的大牙,强忍着没叫出声来。
四下没一点儿声响。阿吉走到墙边红木玻璃橱前,拉开门,拿出一支油亮暗黄色的竹筒。他拔掉竹筒一头的纱布塞,取出一支长一寸左右的精亮短针。转身回到那中年人身边,轻轻一扬手,那支针已经穿过浓黑的胡子刺在那人嘴唇上方的人中一侧。
阿吉推后两步,小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人,伸出右手,手掌向上,四个手指合并向上方轻招两下。
那人看着阿吉的手,浑身一机灵,不太利索地站了起来。
阿吉再次用四个手指向上方招两下。那人动弹一下,站得挺了一些,越发显得人高马大。阿吉舒一口气,伸出两只手,十指张开,一起向下轻按。那人坐下来。
身影一闪,阿吉已经过去把那支亮闪闪的针取了下来。他再次伸手去摸摸那人的腰部,然后直起身来。那人长满胡子的人中上又扎上了一支精亮的针。这支针看起来比较长。
阿吉如法炮制,那人先跟着他的手势站立起来,接着就跟着他的手势向前慢慢跨了一步,再一步。
那人再次坐下后,阿吉抹着汗走过来,轻轻对我说:
“我现在要到里面去帮那个人推拿几分钟。你不要着急,我想阿九的消息马上就到了。”
客厅里的人呼拉一下起来,拥着那个受伤的人,跟着阿吉到里屋去。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端起茶杯,打量着客厅里陈列的十八般武器上的红缨,墙上的黄黑变色的人体经络图,还有一些蛮古老的字画。
阿吉的房子相当陈旧。人们走在客厅里,木地板会“吱吱”作响,分量重的人还会颤悠悠的。我知道,天气不好的时候,这客厅就是练武的道场。
木地板洗得发白,地板缝隙比较大的地方很仔细地补着铁皮,看着这些觉得眼熟,一段往事浮上眼帘。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邻桌同学小璋一早来到学校就兴奋地告诉我:
“明天开始,我要开始学武术啦。一、三、五早上,二、四、六下午……。”
小璋的师父说起来同学们都知道,那是学校附近的姜斌中医师。小璋第一天早上学了一小时,那一整天我们在下课上课的时候就有说不完的话。
“今天下午放了学还要去。你来看吧。”
姜斌是中医伤外科医生。每天上学放学,我们从他家门口走过不知多少次了。只知道穿过灰色矮土墙上的黑漆大门和里面的小天井,就是一排玻璃木门窗。那天放学小璋昂然而入,我和另外几个同学跟到玻璃门外停下,心里有多羡慕就别提了。只见几个学武术的新生听白胡子的姜先生说了一番话,然后大家在客厅里面一张长桌子前排成一列,笑嘻嘻翘起一条腿搁上,就此不见下文。门外的我看得一头雾水。等了好半晌不见他们有什么动静,只好失望地回家。
小璋后来告诉我,那叫搁腿,或压腿。搁到后来,脚尖踢起来可以碰到自己的鼻尖:
“还有,这叫弓步。这叫箭步。这叫马步。来, 试试看,蹲马步,这样,腰要挺直,再低一点。这叫站桩。”
我试了才几秒钟就蹲不住了。小璋说,这些是学武术的基本功夫:
“有什么用?嗨,用处可大啦。姜先生说,蹲马步蹲到功夫上,几个人都推你不动。”
从小璋那里我辗转听到和学到了许多有关武术的事儿。他学的第一套拳是小洪拳,学了回来,马上热心一一转教。
我迷上了小洪拳。那些日子,逢二、四、六下午,放学以后,我就跟着小璋走。他走进姜先生的客厅以后,我在门外,书包放在地上,鼻子贴紧窗玻璃,看着小璋从搁腿、踢腿、蹲马步站桩,一件件做下来,一直到姜先生踱过去,弯下腰,指点着小璋摆弄他的小胳膊小腿。
有一次姜先生给小璋讲一套动作,结尾时要求双腿一蹬跳起来,转身一百八十度。落地的时候,两腿弓步,顺势放低身段,用右掌在地面上拍一下。小璋做了几次,姜先生总是摇头。我在门外直替小璋着急。只见白须白发的姜先生温和地对小璋说了几句话,小璋就难为情地微笑起来,走到一旁站着。
姜先生把青布袍子外面的腰带杀杀紧,虚虚地蹲一个马步。挺胸抬头偏过脸来,“刷”地一个亮相,平时稳文儒雅的样子顿时消失无踪。只见他身躯灵便,拳脚虎虎生风。几招过去,他双腿一蹬高高跳起来,利落地转身,轻轻巧巧落地。落地的时候,他身段顺势放得很低,用右手掌在地板上用劲拍了一下:
“啊---”
这一声喊拖得长长的,明显包含着痛楚。姜先生也不做收势,满面痛苦地把右手凑到眼前忙不及的端详。里面的徒弟们和门外的我都大笑起来。
原来,那片陈旧的木地板有一个拼接处碎裂了一长条。姜先生一掌下去正好拍在木刺上。
过几天我再去看小璋学拳的时候,那片惹祸的地板上已经整整齐齐地补了一片白铁皮。
小洪拳三十六招我自以为招招都学会了。第二套峨嵋拳有七十二招。我学了十几招,正在兴头上,忽然就停了下来。
那天我一个人在家里后院比划着手势,把几只母鸡吓得乱飞。祖母提着菜篮子经过,抿着嘴笑了起来:
“噢,排练节目,跳舞呀?”
我红着脸告诉她,我在打拳,因为最要好的同学小璋在姜斌那里学武术:
“……才六毛钱一个月呀。”
我从小善鉴貌辨色,心里非常想去学武,就不直接开口。祖母一眼看透我的心思:
“噢,姜斌呀!两撇八字胡子,油腔滑调的。我们可是老熟人啦。逃难的时候,我们在永康办学校,姜斌的医馆九在旁边。我们做过好几年邻舍呢。你真的想学打拳,我去关照一声就行啦。”
我赶紧摇头。接下来连着好几天,我都在担心,生怕祖母会去找姜斌,要他免费收我做学生。那多难为情。谁知道就这么一念之差,以后我就和武术渐行渐远啦。
云压得低低的,天下着大雨,风卷着雨滴打击在墙上、瓦上、玻璃窗上,发出一阵强一阵弱的“哗哗”声。
大队的扩音机、高音喇叭都买好了。我把它们扎成两堆,加上几本书、一大罐祖母给我做的八宝辣酱、一瓶豆油、一盒酱菜、几件衣服、后跟钉了新鞋掌的鞋子,都堆在客厅里。明天早上我就一担子挑到长途汽车站去。
找回了书包,里面五百块钱一分不少,我要请阿吉师徒吃饭,拿出五十块钱请阿永代我送给阿九,都被拒绝了。我心里琢磨,等雨下得小一点,就去医院看看阿永,顺便请他再次向阿吉、阿九道谢。
听到敲门声,我拉开门,见是阿永,有点意外。阿永闪身进来,伴着一阵凉飕飕的穿堂风。正是乍暖还寒的春天。我打了个喷嚏,接着就听到里屋祖母在轻轻咳嗽。
我和阿永还没开口,祖母的声音传出来:
“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啊——。”
阿永说:
“我进去看看奶奶?”
我摇摇头:
“刚起来,还在梳洗哪。一会儿等她出来吧。今天她情绪不好,因为,我爸爸的钱还没寄到,着急啦。”
我指着银白色的高音喇叭再次向阿吉、阿九道谢。阿永连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就是阿九请他向我提出一个要求:他想请我祖母收他做学生,教他画国画:
“你和阿九不熟悉。但是他早就听我讲起过你,讲起过你祖母了。”
阿九功夫出众,带了不少徒弟,在社会上名气比他背着“历史问题”包袱的师父阿吉大多了。这样的人哪儿都吃得开,还学国画干嘛呀?
“中国人从前说,单日习文,双日习武。我们就是想习文呀。不光是阿九,连十三妹也想学。我也想学。我们想跟你祖母学画,还想学古文,学《易经》。不过我已经告诉他们,你祖母现在身体不大好,住过几次医院了,等她以后身体好一点再说……。”
高高兴兴地说了一阵练拳打球的事情,别的朋友的事情以后,阿永说:
“刚才我进来,你奶奶念的那两句,是唐诗吗?听起来蛮有意思的。”
“不是唐诗,是清朝人写的。”
我摇摇头,走过去从书架上找到那本黄仲则的《两当轩诗集》,翻到《都门秋思四首》,递给他。
他说:
“一个人能够写出这样的诗句,一直传到后代,让大家钦佩欣赏,让你祖母这样的人随口可以念出来,够伟大的。”
我摇头不已:
“这个黄景仁的确才气过人,号称乾隆六十年第一人。但是他一辈子落拓不羁,写了两千多首诗,只活了三十五岁就贫病而终,有什么值得羡慕的?他还有两句诗你一定听见过,‘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用是书生’。说的就是他对自己的评价……。”
阿永也摇头:
“我和你的想法不一样。我还是觉得,有他这样的成就,活三十五岁,穷困而死,还是伟大的。我们这样糊里糊涂的活着,糊里糊涂地死去,就是比他多活一倍,活到七十岁,也没有什么意思。”
阿永告诉我,他的胃痛没有全好,大概也就只能是这个样子了。他明天办出院手续,下星期一去铁路局机务段报到,办完手续就要去分局篮球队参加集训。
回到大队,满眼落漠。除了两个已经嫁给农民的女知青和我以外,别的知青都消失了。金星伯说,知青们确定自己可以招工回城以后,就直接留在城里等待办手续,不再回来。
我帮着设立了大队广播站,夏收夏种农忙以后的农闲,我没回城,恢复了和农民一起打篮球的习惯。一个人的时候,我老是在寂静的江滩徘徊,无休止地游泳,把自己晒得漆黑。回到小屋前,我有时候会在门前的稻草堆中收到装着咸肉蒸鸡蛋,或者干菜猪肉之类的盖碗。那是秋香偷偷送来的。我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头痛,但是一碗一碗都吃了下去。我纵容着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中,一个普通人要拒绝这样的美味怎么可能呢?心里庆幸的是,别的农民还不知道金水婶给我做媒的事情。
秋凉以后,大队小学果然加盖了一个教室,用来容纳越来越多的学生。四下无人的时候,金水婶会拉着我,得意地说出一番让我难以回答的话来:
“看到了吧,我没骗你吧。这个教室呀就是为你盖的。对了,那件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啦?秋香的心思,我可是知道的哦……。”
姐姐来信说,奶奶现在身体好了不少,阿永在杭州工作以后,常常来看望奶奶,不但帮着做很多事情,还利用铁路工作和经常出差打球的便利,帮着买来很多市面上买不到的东西: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章工回来养病,现在已经成为阿永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阿永变化很大,篮球打着打着,人越来越像个知识分子啦。”
章工就是章德华工程师的简称,我姐夫,武汉钢铁公司的高级工程师,出名的雄辩好胜。这次回来修养是因为严重胃溃疡。我知道,一定是阿永和他都是胃溃疡,同病相怜,才变得无话不谈的。想象中,他们俩一个谈科技,一个讲武术,互补性一定很强。我不由得笑起来。
我一直在生产大队呆着。进腊月,过冬至,家家户户白天杀猪,晚上打年糕,整个村子都笼罩在燃烧松脂的清香和新蒸米粉的甜香之中。我每天晚上都在农民家里帮闲,说笑话喝酒,一直到尝了新鲜出笼的年糕才回家睡觉。
年关近了,在金星伯的催促下,我挑了一担年糕、猪肉回城。
城里有城里的气氛。家里的大门、玻璃窗都擦得干干净净的。我从明亮的窗玻璃上看见一个头发蓬乱,衣襟敞开的挑担农民走近来,想了想才明白,那就是我。
客厅里有人正在侃侃而谈,传来一口中气十足的湖北口音。那是我姐夫。向里面张望一眼,桌子上摊着茶水、瓜子。姐姐之外,听讲的人还有阿永和十三妹:
“……人到中年,慕青春少艾之心未已,又因身体发出秋天讯号,生出求道学长生之念。这是常情嘛。
“亚圣孟子说过: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我知道,自己缺少的就是一口浩然之气。大家都在研究气功,何不从众?因为呀,我服膺真理。气功是一种伪科学,不能使我信服。
“你说,练功时感觉到腹部有一股气在流动运转。这其实只是一种玄想。我是学理工科的,相信唯物论。气,无论是什么气,都是物质。物质在人体内流动,管道在哪里?管道是什么?中学生就了解人体解剖。人体里面绝对没有这样的管道。连组织状态的经络也没有。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你会觉得肚子里面有一股气在流动。那是因为你的老师这样告诉你。你相信。这是最基本的心理暗示的运用。好像有人肩膀疼痛,法师说,我在你肩膀上疼痛的位置‘种’上一个符。这个符不停转动,病就会好。于是信徒就觉得自己肩膀上果然有了一个什么东西,而且好像真的在转动。
“这类办法说起来中国古已有之,还不必进口。古时候流行炼金术。炼金术士的本领是把铅炼成黄金。今天我们可以确定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或者直斥这些炼金术士骗人。不过,那时候大家信。
“通常的办法是将铅和等量的“种子”黄金一起密封在特制的炼丹炉中,烧炼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如七七四十九天。《三言两拍》中就有几个这样的故事。术士要求在这段时间里炼丹人必须正心诚意,遵守一些戒淫邪之类的特殊规定。术士飘然而去后,和术士串通的美女出现,施计勾引炼丹人。时间一到,术士回来,发现炉子里只剩下一堆铅,投资种子黄金的人只好自认晦气。
“还有一种更高段的术士,能用心理暗示的手法,使受骗的人百思不得其解:术士告诉追求黄金的人,成功毫无疑问,但是在炼丹过程中,不能想起犀牛。追求黄金的人想: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见过犀牛的模样,怎么可能无端想起这种动物来呢?于是一口同意。等到开炉验收,面对一堆废铅时,追求黄金的人不由得懊丧地自认倒楣,同时对术士的‘料事如神’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永远不明白,术士居然就可以料到,这种和他素昧平生的动物就是会偏偏拣炼丹的时候在他脑袋中徘徊不去……。”
章工口若悬河,说到停下来喝水,我才轻轻鼓着掌进去。章工状至愉快,一见我就站起来,笑着说:
“哈哈,你们老朋友见面,好好聊聊吧。我累了,也到吃药时间啦。”
几个月不见,阿永脸色好多了,衣服整洁,游泳头剪得很讲究。他告诉我,他和阿九、十三妹都在跟着收音机学习“英语九百句”,国画已经不想学了:
“每天晚上九点开始,‘美国之音’教的。有个朋友的父亲给他从香港带来原装的教科书。我们每个人都复影了一本。”
“城里听‘美国之音’还有干扰吗?”
“早没了。我们发现,学英语比较实惠。你姐夫这个人太有意思了。他刚才还建议我,不但要学英语,而且要定下目标,一定要学到能够用英语思考这样的层次,才有意义。”
我笑着说:
“他早这样鼓励过我啦。那概念是他从苏联军事反特小说中看来的。据说西方国家那时候为了渗透苏联,特地建立独立的苏式小城。里面一切都是地道的苏联货、苏联人,组成苏联社会。大家在里面长时间生活,一切都严格照苏联习惯办事。据说,用这个办法训练出来的间谍,本事比较大……。”
这是一九七八年的春节。连年来国家频生变故,但是现在大家都感觉到了,这个国家正在酝酿的变化,肯定和以前迥然不同。这个变化的发生,将真正决定我们以后的命运。几个月以后,春暖花开。正在大队小学校教课的我和大队书记金星伯进行一次长谈以后,离开学校,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开始一段闭关念书的时间。
高考结束以后,我回到大队参加割麦子,休息的时候照常和农民打篮球。考得极好,我心境平和。虽然汗流浃背地干活,但是我开始注意保护身体,避免暴饮暴食,喝清洁的水。
我又可以任意憧憬自己的前途了,生活忽然有了无限的希望。
回想起来,那时候接下来的变化就像闪电一样,说发生就发生了,连嗟叹、感慨的时间都没有。
我进了浙江大学。阿永没参加高考,但是在一九七八年底进了浙江省广播电视大学。
和我恢复正常联系的父亲建议我尽快到美国去念书。我在盘算到底是现在去,还是念研究生再去的同时,建议父亲“尽力帮助我一位好友”也能到美国去念书。父亲同意了。
阿永比我先到美国。一切都很简单。他以浙江省广播电视大学学生的身份,被我父亲所在的纽约州立大学接受,托福成绩以后补。那时候,美国人还不知道,电视大学就是业余看电视进修的学校。
离开杭州的时候,我们有一次长谈。他有一句话长长久久地留在我心中:
“以后,我不打球了,也不打拳了。我就想好好学习,做一个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