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31)

 

     

      因为贾润甫希望程咬金替他干掉萧怀静。

      贾、萧之间有什么私人过节?没有。贾润甫想替裴仁基除去心腹之患?更不是。同萧怀静一样,贾润甫也是李密的内线。不同的是,贾润甫是李密的棋手,而萧怀静不过是贾润甫手中的棋子。事实上,收买萧怀静同裴仁基作对,正是贾润甫的谋划。目的呢?并不是瓦解裴仁基的战斗力那么简单,而是要争取裴仁基父子投奔李密、入伙瓦岗。李密为什么这么器重裴仁基父子?首先,裴仁基的“裴”,也就是裴寂的“裴”、裴矩的“裴”,具有强烈的社会的号召力。其次,裴行俨勇武,天下无双,江湖上号称“万人敌”。倘若这步棋走对了,一举而得两“裴”,胜过一箭双雕远矣。

      如何方能令裴仁基父子铤而走险、决意叛降李密?

      “据我的试探与观察,裴仁基如今已经心动。只因担心萧怀静,故未敢轻举。杀掉萧怀静,然后把杀萧怀静的责任嫁祸于裴仁基。如此则既令裴仁基无后顾之忧,又令裴仁基无退路可走。” 贾润甫对李密如此说。

      “嗯。高!高!高!”李密听了,喜形于色。称道过后,反问:“叫谁去充当杀手呢?你有人了吗?”

      “确切的人选嘛,目前还没有。不过,我看程咬金这人准成。”

     

      贾润甫没看走眼。就在贾润甫请程咬金喝酒吃肉的那天夜晚,萧怀静在睡梦中丢了首级。次日一早,裴仁基暗杀萧怀静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军营。裴仁基怎么办?也正如贾润甫所料,除去上瓦岗,走投无路。

      李密得裴仁基父子大喜,封裴仁基为上柱国、河东公,裴行俨为上柱国、绛郡公。贾润甫深受李密器重,引入帷幄、参与运筹自不在话下。程咬金亦得偿所愿,不仅获骠骑将军之号,而且得与裴行俨、秦叔宝、罗士信一同分领八千骁勇,成为李密最亲信的四名内军都统之一。所谓内军,乃相对于外军而言。李密把骑兵步兵的精锐分成内外两军,外军为冲锋陷阵的主力,更加精锐的组成内军,负责中军的保卫与应急。对于程咬金而言,唯一的遗憾,是日进五铢百枚之说,如石沉大海。一日,程咬金问起。贾润甫道:嗨!你还操这个心。我这儿都给你记着账,等拿下东都,你也不用什么五铢钱了,大把的金银珠宝等着你拿!真的?程咬金问。我什么时候哄过你?贾润甫反问。程咬金又信以为真,从此上阵格外卖力,恨不得立马拿下东都,行其坐地分赃之梦。

     

      无奈坐镇东都的王世充不是省油的燈,李密与王世充在东都周边大小五十馀战,虽然李密胜多负少,却始终无法围城,更别说拿下城池了。程咬金渐渐对拿下东都失去信心,他把这心病告诉单雄信之时,单雄信已经心怀去志。

      “其实,想要发财,何必拿下东都。”单雄信这么开导程咬金。

      其时,两人的关系已经走得很近。很近是多近?比程咬金与裴行俨的关系还要近。因为什么而走得这么近?因为出身雷同?因为皆受周围出身世家官宦者的冷落?可能如此,也可能兼因性格相近。总之,当时程咬金对单雄信的处世为人之道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像当年他对裴行俨的武功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样。

      “你有别的办法?”听到单雄信那么一说,程咬金立刻追问。

      “让人请进去不就成了。”

      “什么意思?”程咬金没听明白。

      “听说王世充很赏识你嘛。”

      “你的意思是叫俺去投奔王世充?”这回程咬金听懂了。军中的确有这样的谣言,程咬金不是第一次从单雄信嘴里听到这样的话。谣言因何而来?从何而来?程咬金从来没有打听过,因为他不觉得有打听的必要。俺能横行天下,赏识俺的人当然多得很。没什么奇怪的嘛!他是这么想。事实当然并非如此,谣言的来源其实正在单雄信。散布这谣言的目的呢?动摇程咬金对李密的依赖,好叫他跟随自己一起投奔王世充。

      对于程咬金的问题,单雄信笑而不答。

      于是,程咬金追问:“你有路子?”

      单雄信依旧笑而不答。他比程咬金的城府深得多,他觉得眼下还不是挑明的时候。于是,他提议去喝酒。

     

      618925日,李密的细作带来这样的碟报:王世充在高层决策会议上力排众议,决定全力出击。不明究里的人,以为王世充铤而走险、孤注一掷。这话不能算错,因为东都粮草殆尽,难以坚持。不过,王世充在走这步明显的险棋的同时,也走了一步不为人知的暗棋。这步暗棋就是与单雄信之间的暗中勾结。秘密不可久留,时间长了难免不泄露,一旦泄露,失去内应,那就当真是非铤而走险、孤注一掷不可了。王世充当然不想等到那一天。为何不早不晚,单单选中925呢?925日,是以如今阳历推算的日子,以当时的历法计,那一日恰是九月初一。王世充查过黄历,那一日利出行。出行不是出师。王世充手下有个谋士这么提出异议。你懂个屁!小民百姓的出行不是出师,我的出师难道不就是出行?没人敢再开口,于是,王世充选精兵两万、精骑两千,以破釜沉舟之势,杀奔金墉城而来。

      金墉城是李密的核心据点,万不可失。如何却敌?关系重大。李密于是召开一次紧急决策会议,与会的既有腹心谋士,亦有高层将领。裴仁基首先发言:“王世充尽其精锐而来,东都城中必然空虚。咱可分兵坚守要道,令王世充不得东。另选精兵三万,沿河而西,逼近东都。倘若王世充后撤,我军按甲不战。倘若王世充复出,咱再西进。如此,则王军疲于奔命,我军以逸待劳,必能一击而大破之。”

      李密刚刚扫除宇文化及,虽然不会赋诗,心中却颇有当年曹孟德横槊赋诗的那股锐气,本来是想统领大兵出城,给予王世充一迎头痛击的。不过,李密对于与王世充正面决一死战的想法也并非具有十分的把握。倘若有,也许就根本不会召集这次会议了。为什么没有?因为王世充的兵马虽然不如李密多,论精锐,却绝对不在李密之下。听了裴仁基之计,李密想了一想,觉得的确是个万全之策。于是点点头,说:“嗯,这主意很好。各位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李密既然肯定了裴仁基的主意,末尾那问话,其实只是个虚文。可就在李密以为可以宣布散会之际,有人开口了。李密扭头一望,开口的竟然是单雄信。为什是“竟然是”?因为单雄信在开会时照例保持沉默。今日怎么忽然心血来潮?单雄信怎么说?他是这么说的:“王世充兵力本来就单薄,又几次遭我挫败,如今将士皆已丧胆。兵法:‘倍则战’。王世充兵力不足咱一半,却来挑战,不是自寻死路么?以我之见,这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在这时候不战而守,后悔莫及!”

      单雄信什么也懂什么兵法了?李密不禁对单雄信多看了两眼,还真是“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了?单雄信跟谁学会了谈什么兵法?跟裴仁基。他通过程咬金而结识裴行俨,再通过裴行俨而结识裴仁基。你别说单雄信粗,你们读书还都不如他。有一回,裴仁基在裴行俨面前这么夸奖单雄信。是吗?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裴行俨反问,显然有些不服气的意思。这家伙差不多能够过目不忘。你能吗?既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日之间就能征引兵法,说得头头是道也就不足为奇了。

      且说单雄信说完,陈志略、樊文超、程咬金、秦叔宝、罗士信一帮猛将随即而起,一个个异口同声,附和单雄信之见。陈、樊之所以附和,纯粹因为没什么头脑。程、秦、罗之所以附和,则不仅是没什么头脑,而且也因为都是单雄信的死党。可见单雄信不仅能够过目不忘,而且挺会拉帮结派。李密自己本来急于求成,听了裴仁基的计策方才有意于稳打稳扎。经单雄信一伙这么一吵,急于求成的心思又迅速占领上风。于是说道:“好!打!打!那咱就打!”

      怎么打?李密亲率内军屯于北邙山之上,指挥一切。单雄信既是主战派的领袖,又是外军都统,自然要屯于前沿。他自己选择偃师城北的一个小山坡结寨安营,与王世充的主力仅隔一条通济渠相望。单雄信的营寨尚未安顿妥当,王世充就令数百精锐骑兵渡过渠水前来抢攻。李密在北邙山上望见,唯恐单雄信有失,急遣裴行俨率领骑兵五百前往增援。裴行俨恃勇轻敌,撇下手下,一马当先。裴行俨的绰号“万人敌”不是凭空得来的,王世充麾下知道他的厉害,不待裴行俨靠近,一阵乱箭齐发。裴行俨纵有三头六臂,无奈箭如雨下,一个不留神,中箭落马。程咬金看见师傅落马,不待李密下令,将槊向天一指,率领麾下数百骑飞奔下山。

      单雄信呢?怎么不出来救人?慌乱之中,没人想起这问题,大伙儿只是眼睁睁盯着程咬金。但见程咬金杀开一条血路,领着十数骑冲到裴行俨跟前。裴行俨当时已经危乎殆哉,看到程咬金,精神为之大振,发一声大吼,捅死最靠近的一个敌手,纵身一跃,跳上程咬金的马背。程咬金拨转马头,正待冲出重围之际,乱军之中不知是谁斜刺里刺过来一杆长矛,程咬金躲闪不及,被长矛刺穿右胁。李密在山上望见,失口喊了声“不好!”喊声未落,但见程咬金抽出短剑,于一瞬之间接连砍出两剑:第一剑,把扎在身背后的长矛砍断。第二剑,把长矛手连头带肩砍下。这接连两剑,不仅令北邙山上的李密惊呆,也令围困裴行俨、程咬金的王世充麾下骑兵惊呆。程咬金趁众人惊呆之际,发一声喊,带着裴行俨突围而出。

     

      “你们俩其实本不该来。”

      单雄信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把程咬金、裴行俨接到自己的营寨里。裴行俨与程咬金的伤势看着吓人,其实都还好,既没伤着骨头,也没伤着内脏,经过医师包扎敷药之后,双双趟在榻上休息。

      “什么意思?”程咬金不懂。

      “王世充前来抢攻,不过是虚晃一招,意思本来是让我杀他个落花流水。”

      “什么意思?”程咬金还是没懂。

      “意思嘛”单雄信支吾其词,好像一时找不出个合适的说法。

      “好让王世充今晚杀李密一个落花流水。嘿嘿!”裴行俨替单雄信回答了程咬金的问题。

      “真的?这么着,有点儿不够意思吧?”程咬金虽然知道单雄信有投靠王世充的意思,却没想到单雄信会在临走之前,在背后捅李密一刀。

      “可不。他毕竟待咱不薄。”裴行俨附议。

      “嘿嘿!不薄,不错。不过,那是因为有王世充在。‘狡兔死,良狗烹’。你跟定了他,王世充没了,这就是你的下场。”

      单雄信说“你”这个字的时候,眼睛盯着程咬金。说完之后,把头扭向裴行俨,又道:“当然,你不同。你出身高贵。他李密也许不会把你当条狗。不过,正因为你出身名门望族,他李密对你更加猜忌也说不定。你能指望着得个好死?”

      “我爹那儿不会出事吧?”沉默半晌之后,裴行俨问。显然,他已经被单雄信说服,只是担心他爹的安全了。

      “我已经派人传讯过去了。王世充巴不得裴前辈过去,绝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

      “秦叔宝他们呢?”程咬金问。他虽然有些贪财,穷哥儿们的义气还是没忘。

      “也打过招呼了。”

     

      单雄信一伙都知道了,只有李密一小撮还蒙在鼓里。当晚歇息之前,有人提醒他:得当心王世充晚间来偷袭吧?李密不屑地一笑:单雄信堵在他门口,他能有那个胆?就算他有那贼胆,真来了。嘿嘿!我叫单雄信从后夹击,正好打他个落花流水。

      那一晚,王世充当然当真来了,也的确有个人被打得落花流水。只是那人不是王世充,而是李密自己。王世充大军掩杀过来之时,李密三次派人敦促单雄信从后夹击,一概有去无回,如同黄鹤。次日一早,李密惶惶然如丧家之犬,逃窜在道。有消息传来:单雄信、裴仁基、裴行俨、程咬金、秦叔宝、罗士信皆于阵前投降王世充了。李密听罢,不禁大吼一声:“天丧我也!”

      是天丧?还是人丧?其实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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