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虹:
这里是傍晚,凉风习习从敞开的窗户袭入,我恍然感到秋又来了。秋天是我心爱的季节,它带给我悠远的冥想,也带来忧伤,秋的尽了就是凄美。每个秋季,都是我懊悔和惶恐的时刻,它让我感到了生命的流逝。
记得我对一个朋友提到过一首词,今天转述给你: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天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须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江阔天低,断雁叫西风,这很贴近我们这个年龄的心理基调。女子自古多伤春,而我却伤秋。”
这个星期我没有碰过纸和笔,但整天脑子却没有清闲过。千头万绪的念头萦绕着我,使我对真实的生活心不在焉。甚至平时司空见惯的琐事,都能让我陷入沉思。于是我恢复了每天的游泳,只要我把头埋入水中,就完全进入了冥想的状态。
其实连坚持游泳这么小小的事情都不容易做到,和写作一样,坚持就需要毅力。没有一天我在进入泳池前会不踌躇不胆怯的,但终于一闭眼就跳了进去。这一生中,我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这种犹豫和闭眼的霎那,曾经做每一个大小决定时,都不知会带来何样的结果,但还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从少年起我就身不由己地四处漂泊,或理智或任性的决定都导致了我生命方向的转变。我蹒跚吃力地绕着圈子向前走,到底也不知去寻求什么。几十年的光景,我走遍了中国,走遍了大半个世界,回过头来看那曲曲扭扭的生命痕迹,惆怅的是,还是不知生命的意义何在。
人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是什么人种,这都不很重要。我想这一生最重要的还是了不了解生命的意义。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个问题,但人与人的区别在于去不去面对和思考它,我想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是回避这个问题的。
当我写到这里时,收到了你的信,我反复读了好几遍,细细捕捉你要表达的感觉。突然我觉得你就在回答我的问题,尽管你自己可能也处在朦胧之中。我们到底要什么?物质的追求其实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讲是没那么大的吸引力的,而且得到的物质越容易,越品尝不到它们特殊的好。比如说小时候,我觉得从大院服务社里买来的粗糙的点心那么好吃,所以我每次回北京,都要到副食店去寻那些点心。但不知是不是我的感觉能力退化了,这些点心竟然再没有一点味道。在平淡如水的生活里,我并不怀念过去的那些所谓风光的日子,真正让我眷恋的,就是你信里提到的那种种逝去的犹如在雨天里听着忧伤小提琴的感觉……
这种感觉,亦或是永远属于自己心底的秘密,亦或是两个或更多人共同创造的气氛,它可以是恋情,是友情,是特殊的环境,天气……等等,总之是外界客体或其他主体的存在和行为激活了我们内心深处的那只密封的小匣子,它释放出的化学物质使我们产生了心理和生理的巨大快感。这种感动强烈且神秘,同时伴随着痛楚,任何语言在表达这种享受时都显的贫乏。好比独自的泪流满面,有时也是最迷人的时刻。这种百分百的满足,极具灵性的,水晶般透明的温和和愉快,往往只是像美黛一闪亮的短崭,极敏感温柔,好比花朵张开的那一瞬间。
我们活着的意义似乎就是在追求和体验情感,人文科学的最基本核心,也就是用智慧来思考和分析人类的情感,以及它衍生出来的一切社会问题。不管是哲学,宗教,文学等等,都是如此。我想不管将来自然科学发达到如何万能,人类的情感也还是最基本的生存意义所在。因为人类社会中,大多数人在解决了生存问题后,余下的全部是精神领域里的问题。近代以来,人类迷惑了,再也出不了新的大哲学家和哲学思潮引导我们,何去何从连智识界也茫然且不知所措。我们都隐隐觉得失掉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人类内心深处的情感和平静的谦卑。但愿突飞猛进的新经济形态能带来新的文艺复兴。
我们的通信,其实也是在找回和营造那逝去的极为在乎的东西。读书是我们这种人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三日不翻书,面目可憎;写作在今后的日子里,我想也会像空气和食物一样地成为我们生存的必需。读书为了解外部世界,写作为了解内心世界。你我成长在特殊的年代,既不能玩世,又不能洒脱,玩世会让我们失去仅有的感受能力,不能再准确地捕捉到转迅即逝的灿烂,那生命对我们就失去了最后的意义。我想写作,只有写作可以把我们带到心灵的桃花源。
我匆匆写完,没来得及修该。因为耽误太久了。
桦树
10/2/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