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记忆

人生一路走来,经历了许多,看到了许多,想把它写出来。没准哪一天想写却写不了啦,岂不是在这个世界白白走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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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记忆

   一九六九年的七月,“文革”已经进行到斗批改,军训和工宣队进驻已经完成。

刚坐进教室“复课闹革命”,板凳还没坐稳,工宣队即宣布放暑假。我们学校是一所寄宿制中学,学生吃住都在学校。“文革”开始不久,学校正常的秩序便被砸烂,唯独学生食堂未遭厄运,一日三餐照常供应。无论你是什么“派”,什么“战斗队”,拿饭票吃饭,一视同仁。现在,工宣队一声令下,放暑假,学生食堂便关门停伙,不再供应饭食。虽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是不吃饭是无法革命的。“革命小将”纵然革命热情万丈高,此时,也只好卷铺盖回家。

      我在学校里是不受欢迎的,哪一派都不原意要我这个“黑七类”。我自己也落的个自由,经常躲在宿舍里看那时候允许看的书,像《鲁迅选集》《艳阳天》《红旗谱》之类。其实我愿意呆在学校里,主要是因为学校有住有吃,宿舍里有上下铺的双层床,交了粮票交一点钱,就可在学生食堂吃饭。那时候,没有住宿费一说。

但是,现在放暑假了,我也只好回家了。家,其实就是母亲工作的小学校分给母亲的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屋里一床一桌,一只小煤炉冬天取暖,夏天挪到屋外。父亲在遥远的地方劳动改造,已经几年不曾回家。我放假回家,就得和母亲弟弟妹妹挤在一个床上。母亲问我,敢不敢自己坐火车去大姨妈家过暑假,我说有什么不敢,我都十四岁了。大姨妈家在很远的煤城,小时候和母亲一块去过。我知道母亲无法送我。那时候的小学老师是没有假期的,学生放假,老师就得参加各种各样的学习班。父亲是右派,母亲更得谨小慎微。母亲给大姨妈写了信,给我买了车票,,便将我送上了火车。听着母亲近似唠叨的叮咛,我说:“妈放心吧,我都十四岁了。”开车的铃声响了,母亲才不舍的下了车。

火车在傍晚时分到达省城车站,我需要在这里下车转车,换乘开往煤城的火车。下了车,跟着人流进了候车大厅。

              候车大厅里,几盏白炽灯,在人们的头顶上散发着炽烈的光和热。成群的蚊虫和蛾子在灯的周围上下翻飞。许多长长的木椅连在一起,排成长长的数排,木椅上坐满了人,还有许多人坐在地上或自己的行李上。我想我需要在这里待数个小时,得找个落脚能坐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女子蜷缩着身子躺在木椅上,她旁边座位上放着只大背篓。我慢慢的挪过去靠近,想在她坐起来时我可以乘机坐下去,不一会,她坐起来,从包里掏出烟来,又从口袋里摸出火柴点燃,旁若无人的抽起来,我赶紧凑过去说:”“阿姨,我可以坐吗?”她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一缕青烟从她的鼻孔中冒了出来。我道声谢赶快坐了下去,虽然烟味难闻,可比站着好多了。不久,广播里响起女播音员的声音:“开往XX方面去的XX次列车马上就要到达本站,前往XX方面去的旅客,请你带好随身物品,马上进站。”吸烟的女人抓起行李匆匆排队进站。大厅里一阵骚动,一队人从进站口涌了出去。顷刻间,从出站口的方向又涌进来一大群人。随着广播里的声音,候车大厅里人流出出进进,背篓客也走了。我把我的包背在身上不敢放下,我怕我一不留神,或打了个盹,包就飞了。母亲告诉我,车站上会有小偷,有一次她提包里放的一包白糖就被人偷去了。这年头,吃的东西最容易被偷。想到吃的,胃里感到空的难受。但是周围没有卖食品的。母亲告诉我,火车上的饭很便宜,并且不收粮票,一只油炸馃子只要五分钱。唉,忍一忍吧,上了车再说吧。

        这时,外面又进来许多人,一位中年男子坐在了背篓客坐过的地方,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他带着一个草绿挎包,比时下流行的那种绣着“忠”字的大多了。他一边用手中的报纸扇风一边从包里取出眼镜戴上,然后便埋头看起报纸来。这等车的时间过的真慢,如果有本书或者报纸看,那就太好了。我把头靠在木椅的后背上,漫无目的的望着大厅,在这生疏杂乱的地方,我一点困意都没有。眼光不时地从旁边的报纸上掠过。旁边的男子摘掉眼镜,停止了看报纸,从挎包里取出杯子,到茶桶那边去接水。放在座位上的报纸散落地上我的脚前,我弯身检起来,说:“同志,你的报纸”。他回头看着我说:“哦,谢谢,想看吗?想看你看吧。”说话口音不是本地人。我高兴的说:“好,好”。拿起报纸先浏览大标题,《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抓革命,促生产,战高温,夺高产》《工宣队领导学校好》.我低头看报纸。中年男子从茶水桶那边回来,问我:“怎么一个人?”我说:“放暑假了,我妈让我到大姨妈家去过暑假。”他说:“在哪个学校上学?”我说:“在XX城中学。”他说:“啊,中学生,一个人出门可要注意安全。”刚说了这么几句话,就看见两个人站在了面前,穿着便衣,臂上戴着红袖章,手里提着手电筒,对中年男子说:“跟我们走一趟。”中年男子说:“你们什么人?要干什么?”“你少罗嗦,快走。”   一个人抓着男子胳膊,一个人抓起他的挎包。并对着我说:“你也走。”我感到害怕,结结巴巴的说:“我    要做什么?""让你走就得走,少废话。",我惶恐的跟着往外走。周围的人用冷漠的见怪不怪的眼光看着。

        出了候车大厅,经过售票口,进到一个大房子里面。门口有一戴同样红袖章的人,不同的是腰上佩着手枪。这是一个不太大的厅,靠墙摆着长条木椅,有一个人手被铐着,低头坐在椅子上,见有人进来也不抬头。其中一个人命令我说:“坐在这里等着,不许动。”他们带着男子进了墙角一扇门,随后门被重重关上 。我心里砰砰乱跳。把包紧抱在胸前,坐着一点不敢动。此时包成了我的依靠。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里面突然响起一声凄惨的叫声,接着是皮鞭抽打的声音。我把头埋在包上,牙齿咬着包,不让自己哭出来。又一声惨叫声传出来,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一会儿,墙角的门开了。两个人架着一个人,一人提着棍子,一人提着鞭子,把架着的人摔在屋子中间的水泥地上。我认出来,是刚才进去的中年男子,他身上的衬衣不见了,白色背心上渗出几块鲜红的血迹,手臂上有几条长血痕。伏在地上没有声息,我全身都在发抖,他是死了吗?曾在电影里看到过,书里读到过,地主汉奸特务严刑拷打革命者。真的打人和人这样被打我没有见过。

       提棍子的人走到我跟前恶声恶气的说:“不许哭,老实交待,和他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我抽抽哒哒的说:“我,我不认识他。”“棍子”说:“不认识?不认识怎么和他讲话?”我说:“他坐在我的旁边,我看了他的报纸。”“棍子”问:“你是哪个学校的?”我说:“是X城中学初中的。”“棍子”说:“我怎么看你像XX大学的,把车票拿出来。我赶紧从包里掏出我的《毛主席语录》本,从大红的塑料皮里面,取出车票递过去。“棍子”看了看车票,又把我的语录本要过去翻看着。语录本的扉页右下角写着我们学校的名字,我的班级和我的名字。“棍子”问:“这语录本从哪弄来的?”那语气已没有先前那么恶了。我说:“我叔叔给的。”“你叔叔是干什么的?”棍子问,我说:“在空军工作。”这本语录本是一个在空军当干部的远房叔叔送给我的,和普通版本不一样,翻开红塑料皮,扉页上印着伟大领袖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肩并肩穿着军装的彩色照片。一般书店是买不到的。我刚拿到学校时,被同学们着实羡慕了一番。“棍子”把语录本还给我。问:“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干什么的吗? 我说:“不知道。”“棍子”说:“我现在 告诉你,他是三反分子,现行反革命。”我说:“不知道。”“棍子”说:“我还告诉你,他还是大流氓。”接着把脸凑到我跟前放低声音说:“你告诉我,他刚才摸你的腿了吗?告诉我是,我马上给你出气报仇!”我感觉血一下涌到脸上,大声说:“没有。”“棍子”看我提高了声音,皮笑肉不笑的伸手捏住我的脸说:“那他这样摸你的脸了吗?”我哇的一声哭出来,这那里是只手啊,分明是只毛茸茸的爪子,还带着血腥味。这时,一直倒在地上没有声息的那个男子,突然吼了一声:“她是个孩子。”“棍子”的手马上缩了回去。对男子恶声叫:“谁让你说话”。站在旁边的“鞭子”往男子的背上狠狠踢了两脚,那男子又没了声息。这时候,从门里面走出一个年纪稍大穿铁路制服的人,他把“棍子”叫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棍子”连连点头。然后走过来对我说:“这是敌人,阶级敌人,对这种人,要敢斗,敢恨。你骂他几句,骂了就可以走了。”我边哭边说:“我妈说女孩子不可以骂人,我不会骂,”“棍子”嬉皮笑脸的说:“不会骂,那你就别走了”。我忽然想起在学校经常喊的一句话:“黑帮,黑帮,滚他妈的蛋”。我把这句词念了出来。铁路制服对“棍子”说:“算了”。转身对我说:“跟我走,我送你到候车室。”我不敢看地上的男子,跟着“铁路制服”逃似的出了这座房子。

       “铁路制服”给我找了个靠近进站口的位子坐下,并告诉我别动,马上就要进站了。果然,他刚走,就开始排队进站。我跟着人群上了车,心里才踏实了。我靠车窗坐着,凌晨3点,不感到困也不感到饿。白背心的鲜血一直在我眼前晃动。铁路制服和棍子鞭子是什么关系,?他们真是在干“革命”吗?。

   火车晃荡了8个多小时,终于到达煤城。大表姐在车站接我,我诉说了我的遭遇,。大表姐说:“到处在抓反革命,这里也在抓,什么世道,好在没出什么大事,别害怕了,就当做了场噩梦。慢慢就忘了。”

  忘了,怎么可能忘掉。它已经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心灵上。几十年过去了,那位男子不知是否逃过劫难,那些戴红袖章的人,也许成了下岗工,也许成了富豪权贵,他们是否还记得他们曾经作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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