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终于来了。
今天在宾夕法尼亚采访两位二战老兵,一位 87 岁,一位 88 岁,都耳聪目明,应答如流,且衣冠规整,一派绅士风采。其间又到一家基督教现代建筑,参与有两千信众的礼拜祈祷。
不时想起《红轮》的字句:
一切都是为了站在上帝面前的最后一刻。
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撇下他的同时代人,割舍了生死与之近九十年的俄国,走了。
够意思了。对于时代和祖国,该承受的、该记下的、该说的,他都一一谨办了。还没有一位作家,与自己所属的时空和精神世界,发生过如此紧张而充满诗意的关系。
陀思妥耶夫斯基亲历了死亡、人性之恶和整个俄罗斯被魔化的虚无主义恐惧,他由此预见到俄国乃至世界在二十世纪的苦难和堕落,同时也从上帝垂降于俄国的性灵中保藏了弥赛亚救世的秘密。托尔斯泰终身追寻他的“绿枝”,要像哥伯尼和哥伦布一样,企图在沙皇、教会、贵族、宪兵、战争和一切既定秩序之外去追寻他的上帝之道,他在相当程度上接近了自己的理想,近代俄国的不幸内化为他个人的“危机”,人的行为与上帝的目的之间,虽然还隔着一道鸿沟,但托翁以其耄耋高龄出走的犯险,证明了他是二十世纪最早一位清醒的遁世者,从而为自己漫长而不寻常的一生划上了意味深长句号。
索尔仁尼琴是陀氏和托翁的综合,正如苏联是沙俄在新时代的孽变一样,他是俄罗斯痛苦灵魂的伟大私生子,他属于只有在俄国才能孕育的人物——不是一类,而是独一无二的一个。如果没有他,俄国在那个时代的外观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他发现了它们的秘密。他是活在绞刑架下的先知,忧郁与绝望具有涅瓦河畔的壮阔和高加索积雪炫目的光芒。他卓越地证明了,自称负有解放人类使命的苏俄除了战争、杀戮、镇压、流放、苦役就是告密、背叛、癌症,他本人耳闻目睹身心遭遇的,除了荒野,就是十字架。他又从俄罗斯两百年特有的救赎与牺牲中、尤其从扶助苦难俄国前行不止、不绝如缕的圣徒和殉道者那里,接过荆冠。他由此不能容忍自己沉默,不甘於只为一个破碎不堪的俄国作证,他要对整个俄罗斯和全世界发出声音;并且坚信,自己就是应召而来的使者。他一旦发音,世界将为之震骇,因为俄国在正在展开和即将到来的岁月里所承受的,正是人类命运最沉痛最阴郁的角落,因为俄国的悲剧一开始就具有启示录式的世界意义,因为他很早就明白了那宿命般的责任,俄罗斯全部文学在二十世纪的使命最终将以史诗和《圣经》的规模和气象,与帝国、暴政、奴役、不义以及一切在俄国土地上蹂躏践踏灭绝人的现象相对峙抗衡,并最终凌驾其上。
从人类有文学以来,没有一位作家对人类命运产生过如此有力的影响,并由此永远拥有荆、桂两冠的殊荣。《古拉格群岛》并不仅仅是一部关于苏联共产主义罪行的编年史,也不仅仅是一块为了摧毁有史以来最庞大的专制帝国而开凿的历史 - 道义基石;它是关于一个伟大民族臣服于梦魇和浩劫的终极审判,它为历史、特别是极权主义历史重新立法;在二十世纪的特殊环境里,面对俄罗斯特有的悲剧命运,一旦有人道出真相,并把一张写字桌容纳不下的所有素材拼镶为一体,只要那片既真实又虚构的“群岛”从秘密档案、刑讯室、流放集中营和无数遗骸中脱壳而出,苏俄帝国被审判被颠覆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他证明了一条很简单的铁则,再强盛的帝国,有时就坍塌在一位作家的纸页上,这看来类似于一个神迹。神说,这种制度不好,这个社会不义;神说,你把它们写出来,于是一切就结束,一切又重新开始了。
一部《古拉格群岛》,让欧洲共产主义在精神上瓦解,加缪和萨特的绝交,不啻是法国大革命后欧洲激进主义退潮的标志性事件。戈尔巴乔夫夫妇和苏共上层改革人士实施变革并最终抛弃苏共,他们的精神源头之一,便来自群岛,那里记录的,是他们父辈、祖辈以及全体俄国人民的历史,他们胜过苏联帝国全部文献和所有的谰言。即便斯大林、贝利亚一类暴君和刽子手的子女也无法绕开“群岛”而能正常地呼吸。
当斯大林主义幽灵重新在俄国上空游荡时,苏俄人民凭什么抵御那由党的领袖、元帅们、警察首领和全部国家机器推动的复辟浪潮?继十九世纪之后,经过近五十年的沉寂,苦难俄国再次拥有自己的代言人:作家、诗人、大提琴手、功勋运动员、芭蕾舞演员、剧作家,您站在最前面,自从自封为“群岛”发言人以后,您就没有从约伯天枰上退下来。尽管包括萨哈洛夫、罗伊·麦德维杰夫在内的俄国灵魂人物并不赞同您那篇“致苏联领导人”的公开信,但历史证明,您比他们更深刻,更了解俄国,您在精神上为俄国作出的诊断,一次又一次被嗣后的事件所证实,您的警告是真正穿透历史的箴言:建立大帝国的梦想与一个高尚的民族是不相容的,建立大帝国的人民注定会遭殃的;十九世纪从西欧刮来的“黑风”——马克思主义,最终不能征服巨人般的俄国,俄国有自己一千年的东正教,它是唯一可能治疗俄罗斯苦难灵魂的精神秘方;无论如何,俄国理应历史性地回避与中国的战争,因为这场战争一旦爆发,将是一场启示录式的浩劫,让中共领袖以马克思主义正统自居吧,让他们去拯救人类吧;最重要的是,您以俄罗斯儿子的权利指出,在攸关俄国历史命运的时刻,无所作为是最大的犯罪。您在签下自己的名字时说,我对这封信承担所有责任。
1979 年苏联强硬势力企图以纪念老暴君 100 周年为名卷土重来的努力,被俄国良心界击退,乃是世界精神史上罕见的事例。您虽然已被驱逐,但克里姆林宫内外到处有您的身影。
自伏尔泰、雨果、佐拉被迎进先贤祠后,欧洲流亡时代宣告结束。俄国在二十世纪创下了政治流亡的世界纪录,众多显赫人物托洛斯基、别尔嘉耶夫、梅烈日科夫斯基、斯特拉文斯基、拉赫马尼诺夫、普宁、茨维塔耶娃……而您是所有苏俄流亡者中最令世界瞩目的人物。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和苏联极权主义不妥协的抗议者,您在伯尔尼的空降,表明俄罗斯不屈不挠反抗专制暴政的英勇传统获得了世界性的认同,这一传统高居于人类道德的顶峰。
二十年流亡生涯,您又创造了数个奇迹。您在美国劳联 - 产联的演讲,至今回荡在东西方天空的结合部,美国人民第一次聆听到来自“古拉格群岛”的声音,第一次从一位苏联作家那里,明白了美国自由的世界责任。
您对西方的失望和批评,无法让自由主义人士满意。但您生来不是为了让某些派别满意的。大俄罗斯主义肯定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您对美国的观察。事实上,近二十年在佛蒙特的隐居式生活,您证明自己无力、也无心进入美国这片年轻的新大陆;美国人民对自由和真理的捍卫,没有激发您对人类文明更广阔更深入的思考,没有激发您对这片收留并提供了自由和安宁的土地的感戴和回报;您也没有在 1989 年后,对中国的历史进程和国家命运表达过应有的关切,这都令人遗憾。如果您读到中国流亡作家郑义的一系列作品,尤其是一篇关于美国内战的散文《金棕榈——葛底斯堡赋》,您也许会重新思索东方……。
最大的奇迹,您竟然在生前回到魂牵梦绕的俄罗斯。您的回归不仅拥有雨果对巴黎的烂漫壮丽,且却别具俄国独具的悲怆风味。五百年来,俄罗斯第一次用分崩离析的大败局迎接自己最忠诚的游子,广阔无垠的西伯利亚将长久留下您的热吻。您对专制帝国坍塌后的祖国发出的声音,仍旧充满先知式的睿智:俄国一再陷入泥潭,只有从帝国的偏见和专制主义的牢笼中解放出来,俄国才有希望。也许还要等上几十年、一百年,俄罗斯命运的两大支柱、两大遗产、两大宿命式的负荷:大俄罗斯主义和专制主义,才能被新的民族精神所取代。
俄国在近一千年中衍化的天地境界,俄国三百年来全部雄心壮志建构的庞大国家,土崩瓦解了。历史对俄国所开的玩笑,比所有俄罗斯民歌的忧伤、安魂曲和弥撒词的哀恸还要凄凉苦涩。八十九岁的您,已无力面对、更无力影响劫后余生的俄国。俄国的演变,汇聚着太纷繁太庞杂的因缘,您唯一能做的,正如勃洛克、叶赛宁、阿赫玛托娃……,更远如普希金、赫尔岑、屠格涅夫……一样,只能为这片盛产天才、先知、圣徒和暴君、刽子手的土地,献上祈祷和祝福。除此之外,您发出的所有声音都似墓中回响,您已不属于这个时代,您也只能听从至高的主宰。戏演完了,台词和剧本到了落幕的那一页。您起身走了,把空间和未来留给年轻的一代,您比谁都明白,您不能代表没有降生的人们立法。您能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见证苏俄帝国,为它送终。
无论如何,这是现代人类命运最沉重的一页,您在上面签下名字,这就够了: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
几次差点启程,前往俄国拜见您,多少请您发表对东方、对中国的高见。您在美国与刘宾雁们失之交臂,您们有六个年头生活在一片自由的土地上,拥有相似的背景、命运、话题,您们竟然连招呼都没有打过。
自您返回,又是 14 个年头过去,您仍然对中国不置一词。中国书摊上偶尔有您的消息,都是那么零碎、无谓。
如今,您终于撒手尘寰,造访永不可能。会到墓地与您对视,献上花束。
老索,再见。
2008 年 8 月 4 日 于华盛顿近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