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小朋友阿新写三个字考问我:钖荼壼。
我知道他花样多,仔细看那三个字,发现只认识中间那个“如火似荼”的“荼”。
那时候,老看见报纸说什么什么运动“如火似荼”。我自然把最后那个字念成“茶叶”的“茶”。我姐姐听见以后笑弯了腰,然后告诉我,这个字和“茶”不同,是一种白色的花,应该念“图”的声音。顺便说,那时候我喜欢在大人面前大声念马路上的招牌,卖弄自己认识几个字。可是我老看不清楚笔划复杂的字之间的差别,常念错别字。比如说“湖州大馄饨”,我就念成“湖州大顿顿”。每次都是先让我姐姐笑弯了腰,然后帮我纠正过来的。
我告诉阿新说,除了中间那个“如火似荼”的“荼”以外,另外两个字我不认识。原以为他会笑话我,哪里知道,他已经问了几十个人,个个都说:
“认识,不就是锡茶壶吗?”
只有我说不认识,他从此就开始佩服我了。
据说晚清张之洞任两湖总督时,曾拿“钖荼壸”(发音如“羊图昆”)这三个字来考问一位候补知府,那人糊里糊涂说了一声“锡茶壶”,就落了个饬回原籍的下场。此后这三个字就成了一些人考问别人取乐的工具。
在中国的文化社会中,不认识字,或者念错字、别字,罪莫大焉。而且,凡是与文字有关的东西都自动高雅一等。小时候曾经受教:写秃的毛笔头要集中安葬;字纸,写过字的纸的简称,不能乱扔,要集中在一起火化。如果哪一位胆敢用字纸擦屁股就完蛋了:眼睛会瞎。
中国文化讲究慎终追远,原则是越古越好:文化是古时候的好;诗词是古时候的好;人是古时候的好;民风是古时候的好;政治制度是古时候的好……。连酒也是古时候的好。离开中国这么些年,已经看见过好几次中文报纸上报道出土古时候的酒,说是半透明琥珀色的半固体,用水冲调芳咧醉人。
人在不同状态下,认知能力不同。现在的绝大部分时候,上面的这些我已经不相信了。我最厌恶的是传统(文化、风俗)对弱者的欺凌。弱者包括:穷人、残疾人、罪人、同性恋者、面貌不美丽者、教育不完整者、性格特立独行者……。
回想起来,我虽然没有跟着别的孩子对街上的乞丐、残障者扔过石头,但是小朋友之间吵架的话,用别人的生理缺陷到家庭污点做攻击武器是少不了的,比如骂人家“瘌痢头”、“瘸子”、“橄榄头”、“麻子”……,甚至“你爸爸是反革命”。没想到,对方被我攻击得眼泪汪汪时也会反击:
“哼,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家有海外关系!你爸爸是美国特务、美帝国主义!”
于是,我也愣住,低下了头。
长大了,偏见还在。
我在香港市政图书馆第一次看见温瑞安的武侠小说,翻开一页,看见一行字是:
“某某骂道:‘你们这批卖官鬻爵!’……”
见他把“卖官鬻爵”这四个字当成名词用,顿时心生轻蔑之意,从此几十年温瑞安的小说连翻也不翻。直到去年才知道,温瑞安的武侠小说其实写得不错。
中国社会已经大变了。写错几个字算什么?有人归罪于毛泽东,凡是恶性批评大陆文化的人,必定拿台湾做正面例子。我看也不尽然。台湾陈水扁在位的时候曾经称赞环保志愿者的贡献是“罄竹难书”。有昏君必有佞臣。当时的教育部长杜正胜特地到台湾的立法院教育委员会“说文解字”,说成语“罄竹难书”意思是“用尽所有的纸张都写不完”。杜正胜胡解成语,自然遭到一片嘲讽和反弹。
话说回来,人生需要有东西被我们取笑。为了健康、为了消遣、为了调剂气氛、为了打发时间、为了取悦什么人、为了显摆自己……,我们需要笑话。
现在网路风行,笑话无数,色腥无度。大家偶尔还是拿错别字取笑。但是角度不同了。美国总统布什好脾气,学历优异,学问无几。他只要一说错话,几乎当天就会上全国的脱口秀。有一次Bill Maher模仿布什说“更好”,不用better,用“gooder”,笑得我把水喝到气管里去啦。前些年副总统丹·奎尔把土豆这个字拼错,也被取笑了很多年。
社会的要求变化了。说错话写错字小意思,不过大人物得小心一点。普通人嘛,说错话写错字不再好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