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梅爸妈走的那天,乘坐的是加拿大航空公司由多伦多直飞上海航线的首次航班。为了庆祝首航,皮尔逊机场安排了中国传统歌舞表演。俏丽的空姐打着竹伞,展现优美的舞姿,歌手低呤着老歌《夜上海》,一派轻歌曼舞景象。
听着老歌,赵梅妈突然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不知置身于多伦多现代化的机场大厅,还是几十年前上海的十里洋场。看到抱着莎莎看表演的赵梅,母亲好象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曾经也是这样抱着女儿,在厂区的操场上看秧歌表演。赵梅也是象莎莎那样,眼睛看得入神,乖巧地靠在母亲的怀里。那种母女间相互依恋的感觉,又一次从赵梅妈的心里涌了上来。真快啊,女儿长大了,也当了母亲。此刻,赵梅妈突然不想离去,很想陪女儿再多住些日子,象从前看着赵梅长大那样,把莎莎抚养成人,让她能从孙辈的身上,再一次体会当母亲的快乐。看到站在赵梅旁边的伍军,母亲又多了一层感慨。女儿毕竟是长大了,嫁人了,将要陪她一辈子的不再是母亲,而是丈夫了。
快进安检的时候,赵梅妈语重心长地对伍军说:“小军啊,妈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帮我照顾小梅和莎莎啊。”
伍军说:“妈,你放心,我会的。”
赵梅妈又说:“你自己也要注重身体,在家里上班的时候,不要老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要多出去走走,运动运动,这样身体才好。你喜欢吃妈烧的红烧肉,下次妈再来烧给你吃。”
伍军不是个泪水浅的人,听了这话眼泪也涌了出来。大厅的歌舞表演改唱《何日君再来》了,怎能叫人不伤感。
赵梅妈还不放心:“你爸妈来了以后,一定要注意莎莎的营养均衡,每餐给她至少喂一只鸡蛋,两只虾,三根青菜......”
伍军听了这话,对丈母娘再也恨不起来了:“爸,妈,你们一定要注意身体,这两年帮我们带孩子,肯定累坏了。在安徽住腻了,就到广州住一阵。我爸妈会把房子钥匙放在广州的一个朋友家,你们随时去取。”
赵梅爸还想再抱抱莎莎,眼看时间不早了,只好放下孩子,进了安检。忘着爸妈远去的身影,赵梅一脸的泪,伍军拿出纸巾给她擦了。正离去间,突然看到母亲在安检的地方向他们挥手,大声说:“小梅,那一千块现金还没给我呢!”赵梅才想起,钱一直还在自己的包里,刚才只顾着伤感告别,忘了拿出来。没办法,只好托安检的工作人员把钱递了过去。母亲拿了钱,不知该放衣服袋子里,还是放随身的包里,手忙脚乱间一抬头,女儿女婿和外孙女已经走远了。赵梅没有再流泪。
公婆晚上抵达多伦多,赵梅和伍军就没回家,带着莎莎在机场的咖啡厅,连喝咖啡边等着。 他们不是一对善于沟通的夫妻,很少静下来好好地交流过。今天要在这里坐上四五个小时,象是头一回地,他们聊了很多。
赵梅有点赞赏地看着伍军说:“伍军,你刚才跟我妈说的那番话,我真是感动极了。”
伍军说:“人总是有感情的嘛,又不是动物。”
赵梅说:“那平时你怎么不对我爸妈这么好呢?总是对他们爱理不理的,难道非要在分开的时候,才能说上几句中听的话?”
伍军说:“你妈平时一见着我,就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不哆嗦就不错了,哪里还说得出什么好话来。”
赵梅叹气:“我妈这人也是的,太要强了,什么都得听她的,而且对钱又太贪心。他们在家住的这些日子,你也挺不容易的。”
伍军也叹了一口气,没接赵梅的话。他是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是赵梅第一次,在他面前承认父母的不是,第一次承认他这个女婿当得不容易。平时,伍军只要一提岳父岳母的不好,赵梅就敏感得象头刺猬,让伍军总觉得是自己在挑事非,天下间无不是的父母,错的是他。这就象柏杨写《丑陋的中国人》。因为他本身是中国人,说自己丑没关系。倘若同样的文章出自某西方名家之手,中国人一定是不乐意,还要给作者扣上种族歧视的帽子的。其实,伍军倒不需要赵梅怎么去数落父母,这么久以来,他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但凡他跟岳父岳母有什么冲突的时候,赵梅能承认,并不总是他的错,她父母也有错;只要赵梅能有一点体谅他的为难之处,他就知足了。
赵梅又叹气:“我父母吧,从前的日子过得又苦又单调,没什么可以指望的,就只能指望孩子。记得我小的时候,每次考完了试,我妈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考了第几名?第二句话就是:隔壁的小明和小玲考了第几名?要是我考得比别的孩子好,他们碰到邻居的时候,打招呼的时候声音都会响亮些。小的时候比谁的孩子成绩好,长大了就比谁的孩子赚钱多,谁的孩子孝顺。他们的圈子里,就是这样比来比去地活着,怪不得他们。”
伍军颇有同感:“我跟你也是一样,从小到大不管做什么事,最根本的目的就是讨爸妈欢心;最害怕的事,就是怕惹他们不高兴。记得我上回离婚的时候,前妻把钱都拿光了,念在夫妻一场,我也没追究。我爸妈为那些钱的事,吵吵闹闹地烦了我整整一年。我对离婚的事倒不是太伤心,两个人日子过不下去,分开可能还解脱了。但后来我还是难受了有一年多,因为我把自己的爸妈给惹伤心了,让他们没了钱,又没了面子。”
赵梅很少听伍军谈离婚的事,今天第一次发现,伍军还是挺男人的。他可以不跟前妻计较钱,还这么在意父母的感受。他们真的是很象,都是父母的骄傲,都是为父母而活。
莎莎在推车上睡着了,伍军拿出准备好的毯子给她盖上。赵梅看着女儿熟睡的脸,一股母爱油然而生,忍不住低下头去亲了亲女儿,再抬起头对伍军说:“你知道吗?每当看到莎莎我就想,我一定要让她活得轻松快乐。现在我就要拼命存钱供她读书,给她创造最好的条件。我还要拼命存钱给自己养老,等我老的时候,我一定靠自己,不靠莎莎,不让她因为我这个老妈的存在而有压力。她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立刻消失,但还是随时待命;但是一到她需要我的时候,我就马上扑出来。”
伍军笑着说:“你就别把自己说得这么伟大了,莎莎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还有我这个老爸呢。其实,我对莎莎的感情也是这样,这辈子只要她自己过得开心,我就没什么指望了,从来就没想过要她回报什么。但是,我们俩对莎莎是这样,但却不能要求父母对我们也这样。他们那一辈也挺苦的,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一代,不管在经济上,还是生活上都是靠我爸妈,现在我爸妈老了,自然就想到靠我,这也是人之常情。”
赵梅感慨地说:“是啊,所以我们这一辈真是活得累。咱们对莎莎的观念已经转型了,以付出为乐了;但是对爸妈那辈的观念还得停留在以前,还是要不停地付出。咱们净顾着付出了。”
自己爸妈快来了,伍军也乘此机会给赵梅打了预防针:“既然付出是难免的,那咱们对父母也尽量做到以付出为乐吧。等我爸妈来了,你也多付出点,对他们好些。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一定会力撑老婆,不让你为难的,好不好?”
赵梅说:“那还用说,理解万岁嘛。我做了一年多的风箱老鼠,知道这里面的滋味不好受。你放心吧,我争取做个三好媳妇,不让你两头受气。”说完这话,赵梅很难得地发现,她和伍军居然还有这么心心相印的时候。她曾经以为,这种感觉只有跟丁文颂才有。
伍军爸妈来了以后,婆媳间的小冲突还是不可避免,但不影响和平稳定大局。跟公婆相处久了,赵梅发现,伍军的脾气,价值观,各个方面都象足了他妈。伍军爸是个话多的人,跟赵梅一样。可家里掌权的是伍军妈,只要她说上几句用词语气足够份量的话,伍军爸就老实了,就象伶牙俐齿地赵梅,总也敌不过字字千斤的伍军。 人的生活习惯和价值观既然是遗传的,赵梅彻底放弃了改造伍军的奢望。她这一放弃,对老公的要求就低多了。要求一降低,才觉得伍军其实也有可爱之处。她开始明白了,婚姻是什么,婚姻就是不断地自我教育,教育自己去接受铁打的事实,不作其它妄想。她从来没有停止思念远在广州的丁文颂,可那种思念越来越抽象,开始变得和婚姻无关,和生活无关。
家里始终有两边老人照看着,伍军和赵梅可以花很多时间在工作和自我提高上。他们相继又换了工作,涨了工资。他们用双倍速度还按揭,假期可以出门旅游,即使这样,每月的钱还有节余,终于有点奔小康的感觉了。
可是,千千万万涌入加拿大的移民里,不是每个人都走上了康庄大道。有人一直贫困,有人越过越窘。赵梅前情人的前妻郁平,就开始见识了穷的滋味。 在乔治布朗学院完成了两年的课程之后,郁平的积蓄已经快花光了。几个月后,她还是没找到会计方面的工作,也没找到一个有些许经济实力,可以跟她同舟共济的伴侣。她新交的男朋友名叫邹远方,比她还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