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林,叫林展翘,我独居,没有丈夫,是个独身女人。
自我介绍就这么多。
至于我的名字,我不大明白“展翘”是什么意思,恐怕是父母想要我做大展鸿图者中的翘楚,如果开珠宝店,倒是个现成的铺名:展翘公司隆重开幕……不过我成年以后很少用到中国名字,我有个英文名字叫JOY,快乐,林快乐。
我倒并不是不快乐,我的职业很好,在一家“名校”教中五会考班的英国文学与语文,我自己在大学修的也是这两科,一级优等生,跑回来教老本行,轻而易举。晚上改卷子,同一个题目的作文看四十到八十篇,觉得人生并没有真谛,做人就是混饭吃。
我的生活很沉闷,星期日看MuppetShow,大笑一场,不想呆在家中的时候,找张佑森上街。呵对,张佑森这个人。我应该如何介绍张佑森这个人?
他是在读中四的时候认得的,开舞会,他清我跳舞,跳完之后念念不忘,约我去看电影,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十五年前到现在,他没进步过,当时倒是出色的小男孩,个子高,面目顶清秀,功课也好,常帮我做代数。可是小时了了,长大就不长进,整个人没一处像样的地方,连说话都不伶俐。
每次出去与他吃饭总是由我叫菜,他慢,又钝,又迟疑,连伙计都等得不耐烦,并不是个好伴侣,但我们是朋友。我很少把烦恼告诉他,我想他不会明白,不过我们在周末偶然也去看一部电影,不说什么话,只是坐在那里看戏,看完说再见回家。
我不明白张佑森的内心世界,也从不企图明白他。中学毕业以后他到浸会书院去念过几年书,我在伦敦大学,玩遍欧洲。
回来以后见面,难免说起枫丹白露。日内瓦湖,他瞠目以视,我问:“你去过哪里?”他答:“澳门。”
我很厌烦他,一年不见他面。
后来又主动约他看戏,因为大家熟得紧,不必挂面具。
穿条粗布裤,一件球衣,光着脸,大家又回到十五岁的时候,无拘无束。
张佑森似乎永远有空档,我约他他总有空,但是他极少主动建议上什么地方。他是那种面粉团。要他长点短点是不成问题。
隔很久我才知道他在政府机构做事,薪水居然也有四千多元。我心想:四千多请这么一个人,真是糟蹋纳税人金钱,太令人不服气。
这便是张佑森。有时我也希望他是个理科高材生,麻省理工学院太空物理科博士,那么我们可以谈恋爱,甚至谈婚事。不过他很快乐,这就够了,头脑简单的人永远是满足的。
我跟赵兰心说:“真是卑鄙,这么看不起一个人,又跟他约会。”不是不惭愧的。
赵兰心,我的同事,是个聪敏的小姑娘。“但是他对你好,而且他从来没叫你流过半滴泪。”她说。
我笑出来,“这是真的。”
“还不够吗?”赵兰心问。
我问:“这样便够做一世夫妻?”
“保证是一世。”赵兰心笑。
“或者我会嫁他。女人到了时间便得结一次婚,心理上女人有结婚的倾向狂,像候鸟在冬季南飞。遗传因子发作,便渴望结婚……真的。”我说。
“你不相信婚姻?”赵兰心问。
“并不。我不相信。但这么多女人都迷信,想来是不会错的,你看学校里这么多女教师……只有你与我是独身,”我大笑,“我们很快会被打入狐狸精类。”
她伏在桌子上大笑。
兰心是那种个子娇小,男人会喜欢的女人。教员室常因她的笑声添增欢乐。这时候凌奕凯走进教员室。
凌奕凯放下书问:“什么这样好笑?”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兰心对他很有意思,因此我很少与奕凯说话。兰心这种年纪,说她懂事,她又不是十分想得开,免得伤同事间和气,我很晓得应该在什么时候停止。
尤其是奕凯这种小伙子,最好有七个女朋友,每日一个,周而复始,而且都自备零用,随时请他吃饭。是,他便是那种人,有一次我。兰心与他出去吃中饭,帐单上拿上来才三十七元五角,他打着哈哈不肯付帐,我木着一张脸假装看不到,结果兰心乖乖的付掉,之后还并不气。兰心在别的事上十分精刮,应付男人也颇有一两手,遇到凌奕凯却又傻呆了,真没法子。
这当下奕凯过来问我:“今学期教什么?”
“仍是莎士比亚与汤默斯哈代。”我说。
“我知道少不了狄更斯。狄更斯是年年有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老不能忘记那三十六元五角。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衣装煌然的与两个女人出去吃午饭,三十七元五角的帐都不肯付。这年头谁又杀过人放过火,我很看他不起,认为这样的人就是坏人。
所以那日问我家的电话号码,我干脆的说:“我家中没装电话。”
“呵,老姑婆爱静?”他自以为幽默的说。
“是。”我简单地回答。
是又怎么样呢,再做十年老姑婆也轮不到他担心。
相形起来,我明白为什么张佑森不讨厌,张佑森就是那么样的一个人,他也不故作风趣,也不装作聪明,更不懂得欺瞒,他就是老老实实的一个蠢人。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教书?”他故意讨好我。“因为我要付房租。”我冷冷的说。
兰心在那边笑起来,“有时候你的口气真像老姑婆。”
“是,我的确是老姑婆,真奇怪,”我说,“为什么做老姑婆有人取笑,离婚妇人反而争取到全世界的同情?你想想,天地还有正气没有?”
“所以非结一次婚不可。”兰心说。
凌奕凯说:“哦,原来还有这种理论。”
我住了嘴,我害怕男人在女人说话的时候搭嘴,我打开《咆吼山庄》拟测验题目。
凌奕凯凑近问我:“下星期去看电影好不好?有几部好片子。”
“都看过了。”我说。
“那么出去吃饭。”凌奕凯说。
“没空。”我说。
“不想见我?”他问。
“我怕忖帐。”我看到他眼睛里去。
他忽然被我刺到最痛的地方,整个人一震,然后涨红了脸了,说不出话来。
我取出书本走出教务室。
上完那节课在走廊遇见兰心,她抱怨我:“你也太小器了。”
我冷冷看她一眼,得罪她的心上人了。
“是我让奕凯叫你去看电影的,你老在家呆着不好。”
我不想与兰心吵嘴。她怎么晓得我没地方可去?我有约会还得像她那样大锣大鼓的宣传不行。她也太关心我了,好像我不识相似的——她与男朋友是提携我去看一部电影,我居然情愿在家坐也不识抬举。
“谢谢你,我有事。”我淡淡的说,“不想上街。”
她笑笑,“唉你这个人。”走开了。
我不是不喜欢教书,孩子们顶可爱,只是同事的素质……一个个是模子里印出来的,想的一样,做的一样,喜爱又类似,追求的也就是那些东西。在他们之间我简直要溺毙,而且一举一动像个怪物。
如果不是为孩子们……我的学生是可爱的。还有教书的假期多,暑假躺在沙滩上的时候——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叹口气。
想要长期伴侣便得侍候丈夫的眼睛鼻子,做独身女人干什么都没个照顾,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孩子们喜欢我。
男女学校的学生早懂事,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正在渡过他们一生人当中最美丽的时刻。这一代的女孩子比我们一群处处胜一筹:身材,面貌、智能。她们发育得堂堂正正,父母养育她们是责任。我们成长的过程偷偷摸摸,寄人篱下,当年父母养我们是恩惠。
我真羡慕他们,他们受父母的训,不必聆听:“当初我养你一场……”这种话。他们懂得回答:“我从没要求被生下来过。”
他们理直气壮,所以眼睛特别明亮,嘴唇特别红,皮肤特别油润。天之骄子。
像我们班上的何掌珠,十六岁零九个月,修文科,一件蓝布校服在她身上都显得性感,蓝色旗袍的领角有时松了点,长长黑发梳条粗辫子,幸亏班上的男生都年轻,否则都一一心跳而死。何掌珠身上有点婴儿肥未消,倒不是属于略胖的那种,但不知为什么,手腕与小腿都滚圆,连胸脯都是圆的,见过她才知道什么是青春。
问她是否打算到外国升学,她答道:“苦都苦煞了,香港大学可以啦,然后暑假到欧美去旅行。”
她爹是个建筑师。她在十五岁时候便到过欧洲,问她印象如何,不过耸耸肩,不置可否,凡事太容易了,没什么味道。
值得一提的是何掌珠功课很好,英文作文词文并茂,有些句子非常幽默,偶尔利用名作家句子讽刺一番,常看得我笑出来。教足她三年,看着她进步,心中也有愉快。
有时候我也与她及其他的女孩子闲聊,名为师生联络感情,实则是向老师撒娇,她们早已懂得这一套。
——“蜜丝林是我们老师中最漂亮的。”拍马屁。
(不知为什么,英文书院中的女教师都被称为“蜜丝”。)
“蜜丝赵也漂亮。”
“不过穿得小家子气。”
我说:“别在我面前批评别的老师。”
“背着你可以批评吗?”一阵嬉笑。
等她们看到世界,她们便知道做人是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惭愧,哦,我是妒忌了,怎么可以有如此恶毒的想法。
“蜜丝林,你在什么地方买衣服?”何掌珠问道。
“街边档口。”我答。
“恋爱时应该怎么做?”
“享受。”
又是笑。女学生子永远只会咭咭笑,她们活在游乐场中,没有一件事不是新鲜的,在她们眼中,一切事物都鲜明彩艳,爱恶分明。
“蜜丝林,为什么你没有男朋友?”河掌珠特别顽皮。
“谁说的?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微笑。
“都这么说。”
都这么说。
我明白了。
周末张佑森约好十一点来我家,结果十点十分就到。我问:“你有没有时间观念?我才起床。”很烦。
张佑森做事永远得一个“错”字。
我递给他一叠报纸杂志,“你慢慢读吧,我要梳洗。”
他也不出声,坐在那里看起报纸来。
一会儿我烧着的水开了,水壶像婴儿般呜咽,他又走到厨房去。我到厨房去阻住他,“佑森,你在别人家中。坐在客厅中央,别乱跑好不好?这里不是你付的房租,你规矩点,守礼貌行不行?”
他仍然回到客厅坐下,不声不响。
张佑森是这么一个人,早是个笑话,那时运动会。他的中学离我们中学近,跑完步体育老师允许他用我们的淋浴问,结果他每次带着肥皂毛巾来——笑死女生,真笨得不像个人。而结果我跟他耗上了。全校公认最聪明的女生跟他泡,他福气不是没有的。
每次约会,一切事宜都由我安排,像今天,我说:“我们先去吃中饭,然后买票,买好票我到超级市场去购物,你如果没有兴趣,便到图书馆去坐一下。”
买完票回来的时候,他把路边建地下铁路的泥浆也踩回来,一进门踏在那条天津地毯上。
我说:“佑森,请帮个忙,你贵脚抬一抬,我地毯刚洗过,不是给你抹鞋底的。”
他“哦”的一声,把双脚移过一边。
“佑森,”我叹口气,“你这个人是怎么活了三十年的?”
他仍然不出声。
我与他对坐着,他没话说,我也不说话,次次都要我说话娱乐他,我累。
我笑说:“佑森,谁嫁了你倒好,大家大眼对小眼,扭开电视便看到白头偕老。”
他讪讪地看着双手。
“最近工作怎么样?”我努力制造话题。
“很忙。”两个字。
“忙成怎么样?”
“很多女孩子都告假去旅行,所有工作堆在我头上。”
“你也该出去走走,增加见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他好脾气地笑,“我没钱。”
“你赚得跟我差不多,我得付房租,你跟家人住。”
“你比我多赚百分之五十。”他倒是没有自卑感,“我在分期付款供一层房子。”
“呵,”我笑,“打算娶老婆了。多大的房子?一个月供多少?”
“一个月两千多。”他忸怩的说,“分五年,四百多尺的房子,是政府居者有其屋计划那种房子。”
“可是,你收入已经超过申请资格了。”我惊异。
他说:“我……瞒了一些事实。”
典型的香港人。我叹口气,你说他傻,他可不傻,他在世俗上的事比谁都会打算盘。地毯要是他买的,他就不舍得踏上去,一定。
“四百多尺……”我说,“比我这里还小一半,我的天,香港的公寓越来越小,怎么放家具?一房一厅?像我这里这样。”
“你这里是三房一厅拆通的,怎么同?”他说,“也只有你一个人住这么大地方不怕。”
我说:“四百尺有窒息感,”
“两个人住也够了。”他说。
我不想与他争执。他总有他的道理,他自己有一套。
“你父亲呢?将来令尊也与你住?”我问。
“是。”他答。
“如果你太太不喜欢,怎么办?”我问。
“不会不喜欢。”他说。
我不响,只是笑笑。听上去很美满……小夫妻俩住四百尺房子,有个老人家看大门,公寓粘一粘墙纸便是新房,像张佑森这样的人,也许对某些女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丈夫,我嘲讽的想。
我们去看电影,两点半那场,因是儿童影片,观众拖大带小到三点钟才坐定,到四点钟又开始上洗手间。熙来攘往,吵得不亦乐乎。
我问佑森,“你闷不闷?”
“不闷,我怎么会闷?”
我很闷。
连学生都知道我没有男朋友。我暗自叹口气。陪我上街的人很多,但却没有男朋友。男朋友是不同的,男朋友是将来的丈夫。
看完戏我们往回走。我说:“如果你独个儿住,倒可以上你家坐坐,改变一下环境。”
“现在也可以呀。”他说。
我笑笑,他的父亲近七十岁,有点邋遢相,我不高兴与他招呼,又不想看他探头探脑的,老当我是未来儿媳妇。哪有人三十岁了还与家人同住,信都给父亲拆过了才到他手里,佑森也不觉是项烦恼,谁能给他写情信呢?
“真奇怪,”我说,“我们认识竟已十五年了。”
“是的,我第一次见你,你穿一件粉红色小裙子。也是这么凶霸霸的样子。”
“我?”我笑,“我凶霸霸?”
“是的,就是现在这样。”
我忽然发觉他也有点幽默感,于是拍拍他的肩膀。
“佑森,你对我很容忍,我知道。”我感慨的说。
“是我笨。不关你事,我常激怒你。”
“佑森,”我说,“你——”我又改变话题,“你如果结了婚,我们就不能这么自由自在见面了。”
“没关系,我们像兄妹。”他说。
“兄妹?”我笑,“有这么好的哥哥?或有之,余未之见也。”
他又不出声了。能与佑森有不停的对白,那真是奇迹。与他说话像断成一截截的录音带,不连续。
他问:“你为什么这些日子都不结婚?”
“我?”我说,“没碰到适合的人。”
“你要求别太高。”他说。
“我的要求高?”我摇摇头,“我找对象的要求一点也不高,他只要爱我,可以维持我们的生活,两人思想有交流,兴趣有共同点便行了。”
“这还不难!”他笑。
“难?每个女人择偶条件都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分别?”我气不过,“佑森,你说话难免不公平。”
“可是要维持你的生活……你的肥皂都二十五元一块,对你来说,坐日本轿车是最大的折辱,谁敢叫你挤公路车?真是的!”他笑。
“佑森,你别在我面前倚老卖老。”我笑着拍打他。
“你这个人,我第一次见你,就差不多让你折磨死。请你跳十次舞,你都说脚痛,跟别的男生跳得龙飞凤舞。”
“你真是小人,”我笑,“记仇记两百年。”
“你一直嫌我土,是不是?那时候嫌我的裤管不够宽,现在又嫌我的裤脚不够窄,可是我老搅不通这种千变万化的玩意儿,展翘,我真是惭愧。”
我不好意思,“你还耿耿于怀做什么?当年意气风发的小女孩子如今也老了,女人三十,真是无耗无扇,神仙难变,事业无成,又没有家庭,你看我这样子。”
“然而在我眼中,你永远是当年十五岁的样子。”他留恋地说。
“佑森,你真是活活就停止了,把头抬高一点,外边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的小女孩子,很乐意陪伴你。”
佑森把手放在口袋里。“你的语气跟我父亲一样。”笑笑。
“你母亲早逝,他为你担足心事,结婚也好。”我停一停,“我也想清楚了,婚姻根本就是那么一回事,再恋爱得轰动,三五年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下班后大家扭开电视一齐看长篇连续剧,人生是这样的,佑森。”
“既然你想穿了,为什么你不结婚?”
想不到这么一个老好人也会来这么阴险反招,我不知如何回答,招架无力,只好闷声大发财。
他送我回家,在楼下,我问他:“下星期六呢?”次次都是我问他。
“你是长周还是短周?”他问。
“长周,连两个长周。学校要编时间表,故此短周改长周。你星期五打电话给我吧。”
“好的。”
“你知道车站在什么地方?”我问。
“知道。”
“佑森,买一部小车子开开,那么我们可以去游泳。”
他微笑,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回到楼上,没事,不想睡,坐着抽烟。
为什么不早点投入看电视长篇剧的行列?我不知道,也许我觉得一起看电视也得找一个志趣投合的人。而这个人是这么的难找。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在我有生的时日内是否会遇见他?
我按熄香烟,扭开电视,看到Muppetshow中鲁道夫纽路叶夫与猪仔小姐跳起芭蕾,笑得几乎昏过去。
上床看武侠小说,作者提到《三国演义》中许褚赤膊上阵,身中两箭,评书人注解:“谁叫汝赤膊?”我又大笑。
不知为什么竟有这么多好笑的事。
可是又有什么是值得哭的?我既非失恋,又役失业.下个周末的约会也订下了,我有什么烦恼?头发又未自,脸上又没皱纹,我哭什么。
然后我就睡了,一宵无话。
做了个恶梦,看见母亲眼我说:“看你怎么没嫁人!”做恶梦与现实生活一模一样。
奇怪,小时候老梦见老虎追我,一追好几条街,或是掉了一颗牙齿,或是自悬崖跌下来,种类繁多,醒来松一口气,还没洗完脸就忘了,现在的恶梦连绵不绝,都是现实环境的反映,花样都不变,好没味道。
第二天还是要工作的。
女学生们在说生物课:“记得几年前我们做青蛙实验?青蛙死了,但是碰一碰脊椎神经,四肢还是会动弹,有些人活着也是没脑袋的,只是脊椎神经在推动他们的活动。”
我想到张佑森,他是标准的脊椎动物,拨一拨动一动,坐在我客厅中看电视看到八点半起身告辞,连的士可音乐节目都看进在内。
我的学生比我聪明。我低头改簿子。她们喜欢在作文的时候闲谈,只要声音不十分大,我由得她们。
我又听见另一个小女孩说,“某次有个男孩子约我看戏,我去了,看到一半,看不下去——”
“为什么?”另一个问。
“描写男人同性恋,恶心。”
“呵。”
“于是我说要走,假意叫他别客气,继续看完场,谁知道他真的往下看,散场还到我家来按铃——你说有没有这种自痴?”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有,怎么没有,还有人一年不找我姊姊,忽然向我姊姊借车呢,我姊姊说:车子撞坏了怎么办?那人说:你那辆又不是发拉利,有什么关系?气得我姊姊!”
我把头抬一抬。
一整班忽然鸦雀无声。
我说:“在班上交掉作文,回家不必再费时间。”
我顿时听到沙沙的写字声。
我叹口气,走到窗前去站着。课室还用着竹帘,可是现在古老当时兴,阳光透过细细的竹帘射在我脸上。我眯起双眼,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眼角有多少皱纹。
放了学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喝茶。
弗罗赛太太是我从前念中学时的英文教师,今年五十多岁,我一直不知道她国籍是什么地方,她早已自认是中国人,能说很好的国语与粤语,但也喜欢讲英文与少许法文。
她喝茶的习惯倒是纯英国式的,一套银茶具擦得晶亮。家里有个佣人帮她把屋子收拾得十分干净,白纱窗帘还是从布鲁塞尔带回来的。
夏天的下午坐在她家中很宁静,多数我藉口向她倾诉心事。
这次她温柔地说:“我亲爱的,你想得大多了。”
“这是因为我不了解生命。”我轻声说。
“亲爱的,生命只供你活下去,生命不必了解。”
“但是,”我握紧她的手,深深叹口气,“但是我觉得困惑。”
“你睡得可好?”她问我。
“并不好,我有服镇静剂的习惯。”
“现在根本买不到,”她诧异,“政府忽然禁掉镇静剂,你怎么还买?”
“总有办法的,”我说,“鸦片禁掉百多年,现在还不是有人吸?”我苦笑。
“这不是好现象。”她拍拍我的手。
“我在半夜醒好多次,第二天没精神。”我说,“所以非服食不可。”
“你是否心事很多?”弗罗赛太太问。
“也不算是心事,有很多现实问题不能解决。”我答。
“经济上你不应有问题,是爱情吗?”
“是的。我的烦恼是我没有爱情烦恼,你明白吗?”我问。
“我明白。”她说,“为什么不跟你父母谈谈?”
“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这些话,他们从来未曾帮我解决过任何问题。每夜我都做恶梦因小事与母亲吵。你知道的,我念中学时便与你说过这些问题。”
“你身边不是有很多年轻男人吗?”她微笑问道。
“我不喜欢他们。”我说。
“一个也不喜欢?”
我摇摇头,“不。”
“每个人总有长处。”她还在微笑。
“他们的长处我不感兴趣。”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他们未必要与我培养终身兴趣。”
“你这孩子!”
我苦笑。
“工作呢?”她又问。
我很惆怅的说:“我始终做着螺丝钉式工作,得不到什么满足,感情方面失望,事业又不如意,忽然之间我发觉原来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名,因此才困惑。”
“亲爱的,你想做谁?”
我撩起头发,烦恼的说:“我不知道。”
“你希望做个家庭主妇,终身致力于丈大子女?你行吗?你愿意?”
我缓缓的摇头。
“抑或是做阔家少奶奶?手戴钻戒搓麻将。”
我说:“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人,我只是不满现况。”
“亲爱的,你闻到蛋糕香味否?”她说,“让我们先把烦恼忘记,然后开始吃。”
我笑,“遵命,弗罗赛太太。”
带着一个饱肚子,我回到了家中,该夜睡得很好。
周末我想在家睡懒觉,于是推张佑森的约会。
“不是说好出来的吗?”他问我。
“我忽然有点不舒服。”我用老藉口。
“但是我约了另外一对朋友,不好意思推他们。”佑森焦急。
“你又没征求我同意,我怎么知道你约了人,张佑森,你最喜欢自说自话。”
他没言语。
“你约了谁?”我忍不住。
“我的上司贝太太。”张佑森说。
我问:“贝太太与先生?”
“是的,贝太太不是见过你一次?她想再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我说,“约的几点钟?”
“八点钟在天香楼,贝太太请客。”他说。
“你怎么能叫贝太太请客?你应当先付帐,把钱放在柜台,知道吗?”什么都要我教。
“知道了,那么我来接你。”
“我来接你是真,你又没车子。”我忍不住抢白他。
“是。我七点半在家等你。”BR> “就是这样。”我挂了电话。
我很烦恼,想推的约会推不掉,又不想去,只觉得累,我胡乱找件白裙子来罩上,化点妆,便开车出去,本来应当去洗个头,但是为张佑森与他的同事?我废事麻烦。女为悦己者容。他又不悦我。况且我们之间已无男女之分,不然我也不肯反过去接他。
接了张佑森,我一声不响把车驶到天香楼。找到地方停车,与他迸馆子,主人家还没到。
张佑森把两百块现钞放在柜台。我没好气的说:“不够的。”
“要多少?”他惊惶的问。
“你带了多少?”我反问。
“两百。”
我叹口气,“这是五百大无,借给你。”
他茫然:“要这么多?”
我在人家订好的台子上坐下喝茶,没好气。这个乡下人,简直不能带他到任何地方。我只觉一肚子的气,张佑森的年纪简直活在狗身上。
我低头喝着茶,十分闷气,没精打采地,嗑着南瓜子,张佑森沮丧,他问:“展翘,你不高兴了?是我笨,我一直笨。”
我抬起头,“也没什么,你别多心,主人家马上要来了。”跟他出去,就像与儿子出去,事事要我关照。
这还是好的了,只要不是白痴儿子,总有长大学乖的一大。张佑森到底读过数年书。
我看看表,八点正,那贝太太先生也应该到了。约会准时一向是艺术,可惜渐渐懂这行艺术的人越来越少,姓宝姓贝都不管用。
正在无聊,眼前一亮,一个“中年少妇”盛装出现,身上一套彩色缤纷的“米爽米”针织衫裙,三寸半高跟鞋,珠光宝气,向张佑森展开一个笑容。这便是贝太太了。
我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位女士。她亲亲热热的称呼我们:“嗨森,嗨翘!”熟络得不得了。
我低声向佑森喝道:“拉椅子!”然后虚伪的笑。
比起她,我真寒酸得像个学生。
我一直没看到贝先生,因为贝太太身体壮,衣饰又夸张,把她丈夫整个遮住,直到贝先生在她身边探出头来,伸出一只手问:“是张先生与林小姐吧?我是贝太太的丈夫。”
我忍不住笑起来。
贝先生是个顶斯文的男人,衣着打扮都恰到好处,不似他太太,一抬手一举足都要光芒万丈,先声夺人。
她不是难看的女人,很时髦,很漂亮,过时的不是她的衣着,而是她的作风与体重。张佑森到今天这样。这个女人上司要负一半责任,被她意气风发的指使惯了,自然变得低声下气。
我侧头看贝先生。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含蓄地微笑,我的脸一红。贝先生对他的妻子很包涵,一贯的不答腔,自顾自的叫菜,招呼我与佑森,很少说话——我们其实并没有大多的机会出声说话,贝太太甚多伟论,她正在设法告诉我们,她那个政府单位如果没有她,会整个垮掉。张佑森无可奈何的听着她,而我却有点眼困。
终于贝先生把一匙虾仁夹在贝太太的碗中,说道:“亲爱的,嘴巴有时候也要用来吃东西的。”我忽然大笑起来,我只是觉得由衷的愉快,有人把我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一笑不可收拾,贝太太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她大概从没遇见过比她更放肆的人,张佑森用手推一推我,暗示我不要失仪,我朝他瞪一眼。
他如果觉得我失态,那么就别找我,去找香港小姐,他妈的又有智慧又有美貌我又不用看什么人眼睛鼻子,也不会嫁一个必需看人家眼睛鼻子的男人。
待我笑过之后,贝太太的话少了一半,而且开始对身边的人勉强地表示兴趣。她问我:“翘,你在什么地方工作?”
“教书。”
“乏味吗?”她问。
“十分乏味。”我说,这是她想得到的答案,我满足她。“最好是做建筑师的太太,”我装作很认真,“我最喜欢嫁建筑师为妻,最好是像你,贝太太,我最终的目的是学你的榜样。”
这次连张佑森都听出我语气中的讽刺,他变了色。
贝太太倒是不介意,无论是真的奉承与假的奉承,她都照单全收。
她看看佑森笑道:“森,你最好马上去读建筑。”
我转头对佑森说:“加州理工的建筑系不错。”
佑森被我整得啼笑皆非。
我正得意,一抬头看到贝先生的目光在我身上,他微微摇头,牵牵嘴角,表示指责我刻薄,我的脸顿时又红起来。
其实我并不讨厌贝太太,其实我也并不讨厌佑森。我只是妒忌贝太太比我幸运,佑森又比我安于现状,这两件事我都无法做到,心中一烦,索性跟他们捣乱。
到结帐的时候,结果还是贝先生付掉了,贝先生跟老板熟得不能再熟,我那五百大元安全的被退回来。一直到回家,张佑森都在我耳边嘀咕:“展翘,你怎么了?明知贝太太是我的上司——”我对他大喝一声。“你闭上尊嘴好不好?”
他很生气。
“你气什么?”我恶声恶气的问,“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付出过什么?你又想得到什么?你如果不开心。以后别见我!”
张佑森隔了很久才说道:“话何必说得那么重。”
“我告诉你,以后你别理我的事,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即非老婆又非女友,面子是互相给的,记住!”
我停好车,自己抓着锁匙上楼,他一个人站在楼下。
到家我把手袋一摔,摔到老远,意犹未足,再赶上去狠狠加上一脚,里面的杂物抖得一地都是,又心疼起来,那手袋值八百多,踢坏了还不是自己掏腰包再买,左右是自己倒霉。
我把杂物一件件捡起来,拾到贝先生的名片,“贝文祺”。我拿着名片坐下来。贝文祺。
为什么有些女人这么幸运。从小嫁个好丈夫,衣食两足之后,又觉得不够威风,于是做份自由自在的工作,对下属吆喝个够,作为生活享受的一部分,真是求仁得仁,每个人在他的环境里都可以找到快乐,只是除了我。
我心里恨着佑森,又恨自己——明知他是那么一个人,却还要与他混在一起,我发誓以后不再与他出去,当然也不再允许他把我的公寓当电视休息室,坐着不走。寂寞就寂寞好了。
第二天约了媚午饭,因为星期三下午不用上课。
“嘿!”她说,“你那位只算低能迟钝儿童,我还认识个白痴呢!”语气像我的女学生,刻薄中不失精警。
“白痴?什么白痴?”我的精神一长,听到有人比我更不幸,我当然高兴起来。
“有这么一个男的,”媚说,“他去到加拿大后,打长途电话回来,一口咬定说半夜两点正我公寓中有男人接了他的电话,这是不是白痴?他临走时又不曾替我付过两年祖,我一不是他老婆,二不是他情人,既然谁都没有爱上谁,我自顾自生活,有没有男人半夜接电话,关他乌事!居然写十多封信来烦我。”
我笑问:“那次是不是真有个男人在你公寓中?”
“有个屁。有倒好了。”媚叹口气。
“叫那白痴娶你做老婆,打座金堡垒把你锁起来。”我说,“最省事,不用他心烦。”
“娶得动吗?”媚蔑视地说。
“这么蠢男人到底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我问。
“蠢?他们才不蠢,算盘比谁都精刮,两条腿上了公路车,三毫子就到女友家坐一个下午,他们蠢?送香水送四分之一安士,才那么三滴,他们蠢?蠢也不会追求你我,找门当户对的女人去了。”
“这话倒说得很对。”我点头。
“相信种银子树的人只是缺乏知识,倒不是笨,”媚冷笑一声,“又贪又笨,真以为会在我们身上得到甜头,做他的春梦!”
我无奈的笑。
媚是我小学与中学的同学,我自七岁认识她到如今两个人是无所不谈的。我们中小学的女同学很多,后来都失散了。就算是偶尔见面,也因小事疏远。有个女同学介绍她医生丈夫给我认识,她丈夫称赞道:“你同学顶斯文,蛮漂亮呀。”从此她不再找我。
做人太太怕是要这样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做人太太真辛苦。
媚与我同样是没有利害关系的独身女人。她受的气受的罪不会少过我。
她常常说:“我不介意辛劳工作,我所介意的是自尊,一个女人为着工作上的方便与顺利,得牺牲多少自尊?”
我补一句,“男人何尝不是。”
“可是男人做事也是应该的,他们做了五千年了。我们女人却是第一代出来社会搏杀,我吃不消这种压力。”
“嫁一个好的男人是很难了。”我忽然想到贝文祺。我昨天才认识他,但我有种直觉是他是个好丈夫,只有好男人的妻子才可以无忧无虑地放肆。增肥、嚣张。我告诉媚:“有些男人还是很好的。他们有能力,而且负责任,有肩格。”
“是的。可是十之八九他们已是别人的丈夫。”媚摇头摆脑的说。
“有些女人是快乐的。”我更加无奈。
“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好不好?”媚告诉我。
我笑笑。
这顿饭吃足两个钟头。
她问:“有节目吗?”
“回家睡懒觉。”我说。
“睡得着?”
“嗯。”我说。
“那么再见。”她笑。
“媚——祝我幸运。”我说。
她诧异,“怎么,你需要运气吗?”
“是的,我有第六感觉。”
“当心点,通常你的第六感对你没好处。”
我笑笑。
“翘,当心你自己。”
“你现在开什么车?”我们走在街上时媚问我。“四个轮子的车。”我说,“有多余钱的时候想换一辆。”
“是,车子你自己换,皮大衣自己买,房子自己想办法,你累不累?”
“很累。”我说,“所以我要回家睡觉。”我相信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连钻石都得自己买。
因为无聊,到车行去兜圈子,横看竖看,又打开银行的存折研究。我没有能力买好的车子。如果嫁个张佑森这样的人,两家合并一家,省下租金诸如此类的开销,或者可以买部像样的车子,可是要与这种人生活
本想选一部黑豹DEVILLE小跑车。但在香港,可以用开篷没冷气设备车子的日子不会超过三十大,于是被逼放弃。走出车行看到自己的旧车,又认为得过且过,索性等它崩溃之后再买新车。在路边碰到贝文祺,他先跟我打的招呼,我倒一怔。
“来修车子?”他问我。
我摇摇头。他看上去很友善,语气也关注,我马上察觉到了。也许是还没有资格养活情妇,至少他是个登样的男人,与他吃顿饭喝杯茶还不失面子,然而有妇之夫。
“太太好吗?”我问。
“好,谢谢你。”贝文棋礼貌地。
我在等他邀我的下文。他没有。于是我笑笑,拉开车门,我说:“再见,贝先生。”
“再见。林小姐。”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笑起来,开着车子走了。
在教员室里兰心伸出手指给我看。我看到她手上戴着一只戒指,脸上打一个问号。
“奕凯送给我的。”她开心的说。
我又仔细的看一眼,是那种小钻皮戒指,芝麻般大小,这种戒指我拉开抽屉随时可以找到十只八只,不知是哪一年买下来的,最近忽然流行起来,人手一只,兰心这一只因是心上人送的,价值不同。
“很好看。”我问,“现在多少钱一只?以前才一百多块。”
这话显然伤了她的心,她委屈地说:“现在要三五百。”
三五百买一颗少女的心,倒也值得,我不知道二十四五岁的女子算不算少女,大概是不算,不过兰心的样子长得小,心境天真,大约还及格。
“这不是订婚戒指吧?”我问道。
“自然不是,”她连忙反驳,“买来好玩的。”
“玩不要紧,”我微笑,“玩得滥掉了,你还是小姐身份,人不能乱嫁,嫁过的女人身价暴跌。”
“亏你还为人师表,”兰心啐道。
“忠言逆耳。”我耸耸肩。
这时候何掌珠走进教员室来说:“蜜丝林,你是否有空,我有话想跟你说。”她面色很慎重。
我是最无所谓的,于是跟掌珠走到饭堂,各叫一听可乐,对着用麦管慢慢的吸进喉咙。看样子掌珠有重要的话说。女孩子最重要的事不外是“我怀孕了”,看样子何掌珠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什么事?”我问。
“蜜丝林,最近我非常的不开心。”她说。
“我倒不发觉。”我微笑,“像你这样的年纪,有什么事值得不高兴?”
何掌珠说:“我父亲要再婚。”原来如此。
“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抬起头问。
“我不希望有个继母。”
“掌珠,这是八十年代的香港,你以为你是白雪公主?”
“我不喜欢有一个陌生人走进我家中。”
“那不是你的家,那只是你父亲的家,掌珠,你有些观念非常落后,混淆不清,你听我跟你分析。第一:你父亲娶太太,与你无关,他的新妻子并不是你的妈妈,‘继母’这名词已经过时,母亲是无法代替的一个位置,不可能由旁的女人承继,如果你父亲逼你叫她‘母亲’,你再来向我抗议未迟。”
“是。”
“第二,你目前的家不是你的家,有一天你会长大、离开,你父亲才是主人,他有权叫别人搬进来,你不得与他争执。”
“我结婚后才能有自己的家?”掌珠问。
“并不,视乎经济情况而定,看付房租的是谁,如果你丈夫掌着大权,那么家仍然与你无份,他几时遗弃你叫你搬走,你就得搬,否则他可以搬走。只有你用自己双手赚回来的东西,才是你的。”
掌珠呆很久,她低下头,“蜜丝林,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
我说:“他们都是说谎的人,不想你接受真相,掌珠,现实生活很残酷,你把眼珠哭得跌出来,你父亲还是要娶新太太,你必需拿出勇气出来,接受事实。”
“但我很不开心。”
“没有人会对你的快乐负责,掌珠,”我叹口气,“不久你便会知道,快乐得你自己寻找。”
我握住她的手。
她悲哀的问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恐怕没有,掌珠。”
她把脸埋在小手里,头枕在桌子上。
“掌珠,这并不是世界末日。你有没有见过这位小姐?也许她也担心得死,也许她很急于要讨好你。”
“继母——”掌珠欲言还休。
“继母也是人呢,只是她们运气不好,爱上有孩子的男人,又不是她的错。”
“谢谢你,蜜丝林。”
“把精神寄托在别的地方,过一阵你会习惯新生活。你想想,掌珠,世界不可能一成不变,太阳不可能绕着你运行,你迟早会长大——生活中充满失望。”
我伴她走出饭堂。
这种谈话是否收效,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保证句句衷心出自肺腑。我并没有敷衍掌珠,我也不是妇女杂志中的信箱主持人,我是堂堂正正有大学文凭的中学教师,我所提供的意见全是知识分子的意见。
后来半个月都没发生什么。
凌奕凯见我离得远远的,想说话又仿佛出不了口。这小子跟任何女人都可以眉目传情一番,真可惜。
张佑森恐怕是动了气,也是动气的时候了,周末他含糊的来个电话说:“我要与家人去游泳……”
我说,“好,好得很。”马上说再见,挂上电话。
再过一个周末,星期五下午五点五分,他打电话到话过来,“现在已是星期五下午五时五分”,“对不起,我明天没有空,下次请早。”
这张佑森。
可是生活不会永远沉闷,不久我便接到条子,校长要见我。
何掌珠的爹跑到校长那里去告发我。
校长说道:“何先生说你灌输她女儿不良知识。”
我说:“请详细告诉我,什么叫不良知识。”
“你不应该告诉十六岁的女孩子,生活中充满失望。”
我看到校长先生的眼睛里去,“那么请你告诉我,生活中充满什么。”
他叹气。“是,我们都知道,可是他们还年轻。”
“纸包不住火,你想瞒他们到几时?”
“翘,你是个很有作为的教师,但这一次我也觉得你过分一点,像鼓励何掌珠不叫继母为‘母亲’——”
“继母怎能算妈妈?”我反问。
“是的,我们都知道星星不是五角形的,可是你能教幼稚园生在天上画一块陨石?翘,你的理想你的抱负我们都很清楚,你的确是有才干,但有些话不适合跟学生说,最好别说。”
“你是暗示我辞职吗?”我问。
“翘,我不是这意思。”
“那么以后我不再与学生在下课以后说话。”
“谢谢你,翘。”校长抹着额头的汗。
“没事了吧?”我说,“我有课。”
“翘——”他叫住我。
我转头。
“何掌珠的父亲希望与你说几句话。”
“一定有这种必要么?”我反问。
“如果不是太难为你,见见他也好,有个交代。”
“好,”我说,“我不致连累,你约时间好了,我随时奉陪。”
“翘,你别冲动,你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可惜我不会做人。”我已经推开校长室的门走出去。
我关门关得很大力。
我走进课室。“今大自修。”
学生们骚动三分钟,静下来。
何掌珠走上来,“蜜丝林。”她有点怯意。
我说:“没关系,你别介意,这不关你的事。”
“我爹爹很过分,他做人一向是这么霸道。”
“我说过没关系,你回座位去。”我的声音很木。
她只好走回去坐下。
我摊开书本,一个字看不进。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在外头工作,为什么我还——我抬起头,不用诉苦发牢骚,如果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必需若无其事的接受现实,正如我跟十六岁的何掌珠说:生活充满了失望。
放学我收拾桌子上的簿子,兰心过来悄悄问:“老校长对你说些什么?”
“加我薪水,娶我做姨太太。”
“别开玩笑,翘,”她埋怨我,“翘,你吃亏就在你的嘴巴,你太直爽。”
“我直爽?我才不直爽,我只是脾气不好。”我吐口气,照说磨了这些年,也应该圆滑,但我还是这般百折不挠,不晓得为啥。我说:“神经病,我神经有毛病。”
“别气,翘,大不了不教。”兰心说。
我说:“不教?谁替我付房租?”我捧起簿子。“你还不走?”
“我有事。”
大概是约了凌奕凯。
我走到楼下停车场,看到凌奕凯站在那里。
“你等谁?”我诧异,“兰心还在楼上。”我说。
“等你,想搭你顺风车。”
“可是兰心——”我还在说。
“兰心又不止我一个男朋友。”他笑笑,“你以为她只与我一个人上街?”
“男朋友多也很累的。”我开车门。
他上车。“她精力充沛。”
“她喜欢你。”
“她有什么不喜欢的?”凌奕凯反问。
我不想再搭讪,批评人家的男朋友或是女朋友是最不智行为,人家雨过天晴,恩爱如初的时候,我可不想做罪人。
“要不要喝杯东西?”他问我。
他倒提醒了我,家中还有一瓶好拨兰地,回家喝一点,解解闷也好。
我说:“我自己回家喝。”
“我能不能到你家来?”凌奕凯问。
我问:“你上哪儿去?”
“为什么拒人千里?”他问。
“老实告诉你,”我冷冷的说,“我不想公寓变成众人的休息室,你要是有心陪我散闷,带我到别处去。”
凌奕凯受到抢白,脸上不自然,好不容易恢复的信心又崩溃下来。
“上哪儿?”我问。
他说出地址,过一会儿又问,“你想到哪儿去?”
“我想去的地方你负担不起,”我说,“省省吧。”
他生气,“翘,你大看不起人!你真有点心理变态,仿佛存心跟男人过不去。”
我讪笑,“你算男人?三十六块五毛的帐都要女人付,你算男人?再说,我与你过不去,不一定是跟全世界的男人过不去。”我把一口恶气全出在他头上。
“请你在前面停车。”他气得脸色蜡黄。
“很乐意。”我立刻停下车来。
他匆匆下车,我提醒他:“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他奔过马路,去了。
我关上车门再开动车子。被凉风一吹,头脑清楚一点,有点后悔,凌奕凯是什么东西,我何必喜他憎他,就算是张佑森,也不用与他说大多,小时候熟络,长大后志趣不一样,索性斩断关系也是好的。
这样一想,心情明朗起来,我还可以损失什么呢?一无所有的人。
第二天回学校。在大门就有人叫我,“翘!翘!”
我转头,原来是张太太,我们同事,在会计部做事的。
“度假回来了?”我向她点点头。
她放了两个礼拜的假。大概到菲律宾和印尼这种地方去兜过一趟。
“可不是,才走开两个星期,就错过不少新闻,”她挤眉弄眼的说,“赵兰心与凌奕凯好起来了,听说你也有份与他们谈三角恋爱?”
我沉下脸,“张太太,说话请你放尊重点。”
“哟,翘!何必生这么大气,当着你面说不好过背着你说?”她还笑。
我冷笑,“我情愿你背着我说,我听不见,没关系。”
“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她讪汕他说。
“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回敬她,“自己有事还管不好,倒有空理人家闲事。”
她气结地站在那里不能动,我是故意跟她作对,刺激她,她丈夫两年前跟另外一个女人跑得无影无踪,难得她尚有兴趣在呼大抢地的当面说是非。
这几天我脾气是不好。我自己知道。
到教员室。我那张桌子上放着一盒鲜花。
我呆住了,捧起大纸盒,里面端端正正躺着两打淡黄色玫瑰花。
是我的?
校工放下茶壶过来,“林小姐,有人送花给你。”
我找卡片,没找着,是谁送来的?
全教员室投来艳羡诧异与带点妒意的眼光。
我知道不会是张佑森。狗口永远长不出象牙来,人一转性会要死的。这种纽西兰玫瑰花他恐怕见都没见过。买四只橙拎着纸袋上来才是他的作风。
凌奕凯?他还等女人送花给他呢!他也不舍得的。
想半日,身边都是些牛鬼蛇神,也猜不到是什么人。放学我把花带回家,插在水晶瓶子中,看很久。
谁说送花俗?我不觉得。
晚上我对着芬芳的玫瑰直至深夜,忽然之间心境平静下来。做人哪儿有分分秒秒开心的事,做人别太认真才好。
于是这样义过一日,第二天校长叫校役拿来一张字条,说有人在会客室等我,那人是何德漳,何掌珠父亲,东窗事发了。
我整整衣服,推门迸会客室。
老校长迎上来,他说:“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林展翘小姐,我们中五的班主任,这位是何德璋先生。”他介绍完像逃难的逃出房间。
我闲闲的看着何德漳,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有四十六七年纪,两鬓略白,嘴唇闭得很紧,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身材适中,衣着考究而不耀眼,比起贝文祺,他似乎更有威仪。
我倒未想到掌珠的父亲是这一号人物,恶感顿时去掉一半,单看外表,他不可能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早。”我说。
他打量我。自西装马甲袋中取出挂表看时间。
他说:“林小姐,我是一个忙人。”
我说:“何先生,我也不是个闲人。”
“很好,”他点点头,声音很坚决很生硬,“适才我与校长谈过,我决定替掌珠转班。”
“那不可能,我们这间学校很势利,一向按学生的成绩编班数,掌珠分数很高,一定是在我这班。”
“那么你转班,”他蛮不讲理,“我不愿意掌珠跟着你做学生。”
我笑,“何先生,你干吗不枪毙我,把这间学校封闭?你的权势恐怕没有这么大?杜月笙时代早已过去,你看开点,大不了我不吃这碗饭,你跟校长商量,捐座校舍给他,他说不定就辞掉我。”
何德漳瞪大眼睛,看牢我,诧异与愤怒融于一色。
“嗨,没猜到一个小教师也这么牙尖嘴利吧。不,我不怕你,何先生,因为我没有对掌珠说任何违背良心的话。”
“不,林小姐,你煽动找女儿与我之间的感情,什么叫作‘你父亲的家不是你的家’?”
我说:“请把手按在你的心脏上,何先生,难道你认为你可以跟着令媛一生一世?你的家怎可以是她的家?”
“谢谢你的关心!”他怒说,“我死的时候会把我的家给她——”
“那么直到该日,那座房子才是她的家。”我提高声音,“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接受事实呢?”
“掌珠还大年轻了!”他咆吼。
“那么你承认我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你认为掌珠太年轻,还能瞒她一阵。”
何德璋拍一下桌子,“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的教师!”
“时代转变了,年轻人一日比一日聪明,何先生你怎么还搞不清楚?”
“跟你说不清楚——”
“爹爹——”掌珠推门进来。
“你怎么不上课?”何德璋勉强平息怒气,“你来这里干什么?”
“爹爹,你怎来寻蜜丝林麻烦?这与蜜丝林有什么关系?事情闹得这么大,校方对我的印象也不好。”掌珠指责她父亲。
“哼!”何德璋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她敢故意把你分数打低?”
我摇摇头。跟他说话是多余的,他是条自以为是的牛,一个蛮人。
我忍不住人身攻击他,“何先生,像你这样的男人居然有机会再婚,珍惜这个机会,我无暇与你多说。”我拉开会客室的房间往校长室走去。老校长问我,“怎么了?”他自座位问站起来。
我摊摊手,“你开除我吧,我没有念过公共关系系。”
“翘——”
我扬扬手,“不必分辩,我不再愿意提起这件事,校长,你的立场不稳,随便容许家长放肆,现在只有两条路,如果你要我留下来,别再提何德璋,如果无法圆满解决这件事,那么请我走路,我不会为难你。”
说完我平静地回到课室去教书。
勃鲁克斯的《水仙颂》。
(勃鲁克斯是美男子。只有长得好的男人才配做诗人。)
也有些人教书四十年的,从来没碰上什么麻烦,偏偏是我惹事,性格造成命运。
而实在我是好意劝导何掌珠,何德璋不领情,上演狗咬吕洞宾,是他的错。
放学时掌珠等我。“蜜丝林,是我不好。”
我耸耸肩。
“我爹爹,他是个孤僻的人。”
“你不用替他道歉,他如果知错,他自己会来跟我说。”
“校长那里,”掌珠忐忑不安的,“没问题吧?”
我看看掌珠,“无疑地你长得像母亲,否则那么可恶的父亲不会有如此可爱的女儿啦。”我笑说。
掌珠笑。
“回家吧,司机在等你,我不会有事,”我向她挤挤眼睛,“决无生命危险。”
“蜜丝林——”
“听我话,回去。”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脸上有表示极度的歉意,这个小女孩子。
我开车回家,才进门就听见电话铃响,我很怕在家听电话,那些人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没完没了。
我拿起话筒,一边脱鞋子,那边是兰心。
她说:“今天一直没找到你。”
“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我要宣布你十大罪状。”
“欲加之罪,何患无同。”我说。
“翘,你最近是疯了是不是?每个人你都藉放大吵一顿。半路把奕凯赶下车不说,你怎么跟老校长都斗起来。”
“你打这个电话,是为我好?”我问。
“当然是为你好。”
“不敢当。”我讽刺地。
“你这个老姑婆。”她骂。
“没法子,更年期的女人难免有点怪毛病,对不?”
“翘?你别这样好不好,老太太,你丢了饭碗怎么办?”
“再找。”
“算了吧你,老板与你到底怎么了?其实你只要一声道歉,什么事都没有。”
“我又没错.干吗道歉。”
“你还七岁?倔强得要死,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委屈点有什么关系?”
“你是俊杰,我是庸才。”
她生气了,“翘,你再这样嬉笑怒骂的,我以后不跟你打招呼。”
我叹口气,“你出来吧,我请你吃晚饭。”
“我上你家来。”她挂电话。
半小时后兰心上门来按铃。她说:“我真喜欢你这小公寓,多舒服,一个人住。”
我问:“喝什么?”
“清茶,谢谢。”
“三分钟就好。”我在厨房张罗。
“你最近心情不好?”她问。
“是。”我答。
“我倒想请教你一些问题,譬如说:凌奕凯这个人怎么样?”
“不置评论。”
“你这个人!”她不悦。
我端茶出客厅,“女朋友的男朋友,与我没有关系。”
“可是你觉得他这人如何?”
“他为人如何,与我没关系。”我再三强调。
“你算是君于作风?闲谈不说人非?”
“他为人如何,你心中有数。”我说。
“我就是觉得他不大牢靠。”兰心坐下来叹口气。
我微笑。这种男人,还不一脚踢出去,还拿他来谈论。岂非多余?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他。”
“你也应该知道我对人一向冷淡。”我说。
兰心耸耸肩,“还是吊着他再说吧,反正没吃亏。”
“说的是。”我说,“吊满了等臭掉烂掉才扔。”
她喝一口茶,“依我说,你别跟老校长吵,役好处。这份工作再鸡肋一点,也还养活你这么多年,你瞧这公寓,自成一阁,多么舒服。”
兰心这女孩子,就是这一点懂事,因此还可以做个朋友,她把生活看得很透彻,没有幼稚的幻想。
“没有事,”我说,“他不会把我开除,你少紧张。”
“何掌珠这女孩子也够可恶的。”兰心说,“她老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很……”我说,“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他为人固执,事情对他不利,他自己不悦。”
“既然如此,不如小事化无,”兰心说,“你是明白人。”
我沉默。
“或者嫁人。你到底想嫁怎么样的人?”兰心问。“你不是认识好些医生律师?”
我笑:“牙医也是医生。办分居的也是律师,看你的选择如何。”
兰心不服气,“你再不能算是小公主了吧?”
我仍然笑:“‘对先生’还没出现,没奈何,只好再等。”
“你已经老了。”她刺激我。
“可不是。”我说道。这是事实。
“你仿佛不紧张。”兰心说。
“我就算紧张,也不能让你知道。”我说。
“你心目中有没有喜欢的男人?”
有,像贝文棋,男人最重要是让女人舒服。有些男人令女人紧张:不知道化妆有没有油掉。衣服是否合适,笑声会不会大多。但贝文棋令我松弛。只是我的宗旨是从不惹有妇之夫。
我做好三文治,大家吃过,躺着看电视。
她说她想搬出来住。
我劝她不可。房租太贵,除非收入超过六千元,否则连最起码的单位都租不起,为这个问题谈很久。时间晚了,她自己叫车子回家。
第二天,桌面又放着玫瑰花。
兰心问:“谁送的?你家的那束还没谢,这束送我吧。”
“拿去。”我说。
她笑:“多谢多谢。”
会是谁呢?这么破费。
何掌珠进来跟我说:“我父亲要替我转校。”
我说:“念得好好的——”没料到有这一招,觉得很乏味。都这么大年纪,还闹意气,把一个小女孩子当磨心。
我叹口气,或者我应该退一步。
我问:“你父亲是不是要我跟他道歉?”
“我不知道。”掌珠说。
“我来问你,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他的电话号码是什么?”我拿起话筒。
掌珠说了一个号码,我把电话拨通,何德璋的女秘书来接电话。
“哪一位?”
“我姓林,是他女儿的教师。”
“请等一等。”
电话隔很久才接通。
何德璋的声音传过来,“林小姐,我在开会,很忙,你有什么话快说。”仍然是冷峻的。
“你为什么不在××日报刊登启事,告诉全港九人士你很忙?”我忍不住,“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个人老土得要死?只有那一句例牌开场白。”
他惊住半分钟之久,然后问:“你到底有什么事?”很粗暴,“否则我要挂电话了。”
“掌珠说你要为她转校,如果是为我,不必了,我下午递辞职信,她在本校念得好好的,明年就可以毕业了。谨此通知。”
他又一阵沉默。
“再见,何先生。”我挂上电话。
何掌珠在一旁急得很,“蜜丝林你——”
“叫我翘,”我拍拍她的手背,“我自由了,谁在乎这份工作!”我转头过去,“兰心,明天如果还有人送花来,你可以照单全收,如果楼下会计部的张太问我为何辞职,你转告她,我在三角桃色案件中输了一仗,无面目见江东父老,只好回家韬光养晦去!”
兰心变色道:“翘,你发神经。”
“我现在就回家。”我把所有的书与簿子倒进一只大纸袋里。兰心走过来按住我的手,“千万别冲动。”
“我不会饿死。我痛恨这份工作。我痛恨所有的工作,我需要休息,我要到卡曼都夫好好吸一阵大麻。”我说。
“蜜丝林——”掌珠在一边哭起来。
我说:“我回家了。兰心,你好言安慰这小女孩。跟老校长说我会补还信件给他,一切依足规矩。”
我抽起纸袋,洋洋洒洒的下楼去。
凌奕凯追上来,“翘!”
“什么事?”我扬起头。
“你就这样走了?”他问。
“是。”我说,“不带走一片云彩。”
“你是真的?”
“真的。我愁眉苦脸的赚了钱来,愁眉苦脸的花了去,有什么乐趣?”我用张爱玲的句子。
“你太骄傲,翘。”
“我一直是,你不必提醒我。”我转头走。
他追上来帮我挽那只纸袋,我们一直走到停车场去。“你不生我气?”我问他。
“你一直是那样子,你跟自己都作对,莫说旁人。”
他这话伤到我痛处,我说:“你们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当然我明白,正如你说,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你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你老把自己当没落贵族,误坠风尘,翘,你以这种态度活下去,永远不会快乐。”
我说:“我的快乐是我自己的事。”
“你真固执如驴。”
我上车。
“翘,你把门户放开好不好?”他倚在车上跟我说。
“我不需要任何帮忙。”我发动引擎,“至少你帮不上忙。”
“你侮辱我之后是否得到极度的满足?”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我还是那句话,把车子“呼”的一声开出去。
他来教训我。他凭什么教训我,他是谁?
单是避开他也应该辞职,他还想做白马王于打救我。
回家我写好一封同文并茂的辞职信,不过是说家中最近有事,忙得不可开交,故此要辞去工作云云。我挂号寄了出去,顺手带一份《南华早报》回来。
母亲说:“工作要熬长呵。”
她喜欢说道理,她知道什么。一辈子除了躺床上生孩子就是搁厨房煮饭。可是她喜欢说人生大道理:“这份工作好,薪水高,够好了,工作要熬长,要好好做,总有出头。”然后把我给她的钞票往抽屉里塞。每次我拿钱去她从不客气,大陆的亲戚写信来噱她,她不是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买了计数机。收音机,打包裹寄上去。反正她的钱来得容易,也不是赚回来的,乐得做好人,哄上头的人跟她写信寄相片。
她打电话来,“你辞了职?”老母几乎哭了出来。
“你放心,找工作很快的。”
“唉,你这个人是不会好的了——”
我把电话放下来,不再想听下去。
我独个儿坐在客厅里,燃着一支烟。黄色的玫瑰花给我无限的安慰。
这个人到底是谁?在这种要紧关头给我这个帮忙。晚上我缓缓的吃三文治,一边把聘人广告圈起来,那夜我用打字机写好很多应征信。
或者我应该上一次欧洲。我想念枫丹白露岛。想念新鲜空气,想念清秀的面孔。
第二天我睡到心满意足才睁开眼睛。做人不负责倒是很自在,我为自己煮了一大锅面,取出早报,把副刊的小说全部看一遍。女作家们照在副刊上申诉她们家中发生的琐事,在报纸的一角上她们终于找到了自我。
玫瑰谢了。
我惋惜把另外一束送了给兰心。
门铃叮当一声。我去开门。
“小姐,收花。”
“花?”
门外的人递上一盒玫瑰。我叫住他。
“谁叫你送来的?”我问。
“我不知道,花店给我的‘柯打’。”他说。
我给他十元小费,把花接进来,仍然是没有卡片,既然他不要我知道他是谁,我就不必去调查了。
我把花插迸瓶子,自嘲地大声说:“好,至少有人送花给我!”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花收到了?”那边问。
“你怎么知道我不教书了?”我问。
“很容易打听到。”那边说,“你因三角恋爱失败,故此在家修炼。”
“正是。”我说,“喂,谢谢你的花。”
“不必客气。”
我忽然想起来,“喂,你是谁?喂!”
他已经挂断电话。我目瞪口呆,天下有我这么神经的人,就有这个神经的他,到底是谁,电话都通过,仍然不知道他是谁。
但花是美丽的,我吹着口哨。电话铃又响。“喂。你——”我开口就被打断。
“翘,你这神经病,你真的不干了?”兰心的声音。
“的确是。”我说,“我有积蓄,你们放心好不好?有什么道理要我不住的安慰你们?应该你们来安慰我!”
兰心呗口气,“也好,你也够累的。”
我沉默十秒钟,“谢谢你,兰心。”
“我们有空再联络。”
“张太太可好?她的长舌有没有掉下来?”我问。
“舌头没有,下巴有。她要来看你哩。”兰心说。
“妈嗳。”我呻吟,“我又不是患绝症。”
兰心冷笑,“这年头失业比患绝症还可怕,有人肯来瞧你,真算热心的,你别不识好人心。”
“我明白,完了没有?”我反问。
她“嗒”一声挂掉电话。
电话铃又响。我问:“又是谁?”
“我,媚,你辞职了?”
“是。”
“我也刚辞职。”媚在电话那边说。
“为什么?”我问。
“有人罩住我。”她说,“找到户头,休息一下再度奋斗。”
“你什么时候做的一女一楼?”我问。
“狗口长不出象牙来。”她说。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马马虎虎,对我还不错就是。”
“为什么不结婚?”
“他不能娶我。”
“呵,家里不赞成,环境不允许,他有苦衷,他有原委——他不爱你。”
“他并没有说他爱我,从没有。是我觉得他很喜欢我,这还不够?我要求一向不高,他有妻室。”
“媚,这种故事我听过许多次,你真笨。”我反对。“他回家他又是一个正人君子,在你面前却有诉不完的衷情。”
她只是笑。“你呢?辞职后有什么计划?找新工作?”
本来有点精神萎靡,现在听见有媚跟我一起孵豆芽,心情好转。我们可以到惠记去把碎钻重镶,又可以到国货公司去看旧白玉小件。但内心深处,我情愿身在课室中,解释on the top与at the top,on toonto的分别。谁不喜欢有一份工作,寄托精神,好过魂游四方。
“我写信去应征好几份工作,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成功。”
“好了,我们今天晚上吃饭。”她说,“我来你家,八点。”
她挂电话没多久,铃声又响起来。
这回是老校长。“翘!”
我不敢出声。
“翘,你想,我认识你多久了,我初见你那时,你何尝不是同掌珠那么大?我放你两星期病假,假后乖乖的回来教书!”
“是!”我忽然感动了。
他叹口气,“不看在你是个负责的教师,我真随得你闹——家中有事,什么事?”
校长收到我的辞职信了。“你家有什么人我全知道。”
我良心发现,“那么这两个星期谁教这两班会考班?”
“我来教,怎么办?”他无奈的说。
“这——这不好意思。”
“你放心,暑假你回来帮我编时间表。”
“不公平,去年也是我编的。”我抗议,“天大回学校,我只放了一半假期。”
“谁叫你老请‘病假’。”老校长狡猾的说。
“好好好。”我挂了电话。
铃声又响。哗一个早上七千个电话,忽然之间我飘飘然起来,取过话筒。
“请林小姐。”
“我是林小姐,哪一位?”
“林小姐,我姓何——”
我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知道,哈哈哈,你姓何,你是一个很忙的人。”我体内的滑稽细胞全部发作,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有这么多人关心我,不到紧急关头可不会知道,当浮一大白。
何德璋在那边一定被我笑得脸色发自。
“林小姐,”他说,“听说你辞了职。”
“何先生,一切是你双手造成,我是个独身女人。生活全靠这份卑微的收入,何先生,坏人衣食,如同杀人父母,你也听过这两句吧。”
“林小姐,这种后果,我始料未及。”他说,“我无意逼你辞职,请你相信我。”什么?他有歉意?我倒呆住了。
“掌珠现在跟我说,她决不转校,林小姐,的确是小女错在先,她不该把家事出外宣扬。影响到你生计问题,实在太严重。”
我不置信,我问:“你确是何德璋先生?”
“是,林小姐。”
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掌珠说你今天没回学校,我想我们或者可以一起午餐商量商量,如果一切像没发生过——”
“为什么你希望一切都没发生过?”我反问。
“那么你可以再回学校教书。掌珠跟我说。”何德璋咳嗽一声,“你生活全靠自己一双手与这份工作,我觉得我很过分,我没想到这一层。”
我冷冷的说:“不见得何先生你会天真得认为亿万富翁有女志在教育工作吧。”
“我们杯酒释嫌吧,林小姐。”
“何先生,我对成语的运用没你熟,饭我不吃了,校方如果留我,我再回去就是。”
“这也好,”他沉吟,“校方有没有与你接触?”
“我相信会的。”我有点不耐烦。
“林小姐,你是单身女子,我家中事很复杂,你不会明白,这次把你无端牵涉在内,我向你致歉。”
“不必客气。”
何德璋长长叹口气。“男人要独自养大一个十六岁的女儿,不是易事,林小姐,你多多包涵。”他挂上电话。
我独自坐在沙发上,嗅着玫瑰的香气,吉人天相,逢凶化吉,这一场风波带来两星期假期以便我下台。但何德璋最后的感慨使我同情他。
何掌珠告诉过我她母亲早逝。是可以想象得到何德璋父兼母职,确不是易事。
电话铃又响。我的手碰到话筒,话筒是暖和的——捏在手中太久了。
“谁?”我问。
“蜜丝林?我是何掌珠。”
“掌珠,你好吗?”
“蜜丝林,我可以来看你吗?”她问。
“不可以,因为你现在要上课。”我说。
“我可以请假。”
“不行。”我说。
“我爹爹有没有跟你道歉?他也很后悔,他没想到你真会为我辞职,他很感动,不料有人真为他女儿牺牲。”
“我什么也没牺牲,你们这班猢狲听着,过两个星期我就再回来,校长代课的时候你们要听话。”
掌珠欢呼起来,“我放学来看你。”她说。
“放学我有约会。”我说,“你不必来看我,今早我听了几百个电话,掌珠,我累,你好好的上课,知道没有?”
她答应,并且很快挂断电话。
公寓寂寞一片。只余玫瑰花香。
我觉得平安。
我在世界上这一仗已经打输了,不如输得大方文雅一点。
电话又响,我不再接听,我倒在床上休息,没一会儿便睡着了。梦中门铃响完又响,响完又响。醒后发觉门铃真的在响。我去开门。
“媚。”我说,“你?”我开门给她。
“我早来了,对不起。”她看上去容光焕发。
“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妆。”我上下打量她,“整个人光鲜起来罗,怎么,拿多少钱家用一个月?”
“他没有钱。”她说,“别死相。”
“哦,那么是爱情的滋润。”我笑。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瞧好不好?”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只盒子打开,取出一条K金的袋表链子,登希路牌子。
我说:“真肯下本钱,现在这K金不便宜。”
“三千七百多。”她说:“还好。”
“你三个星期的薪水。”我说,“人家等男朋友送,你送给男朋友,这人又还是别人的丈夫,这笔帐怎么算,我不明白。但是很明显你并不是会计人材。”
她把表链收好。把笑容也收好。“你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花得起,有得花,又花得开心,何乐而不为之,我们都不是吝啬的人。
“你快乐?”我问。
媚仰起头,显出秀丽的侧面轮廓。“我不知道。至少我心中有个寄托。昨晨我做梦,身体仿佛回到很久之前,在外国孤身作战,彷徨无依,一觉醒来,冲口叫出来的是他的名字——你明白吗,翘?”
“我明白。”我说。
我真的明白,我不是故做同情状。
“他会不会离婚?”我问。
“我不会嫁他。”她断然说,“这跟婚姻无关。”
“你的感情可以升华到这种地步?”我问。
“每个人都可以,视环境而定。”
我们坐下,我取出一包银器与洗银水,慢慢的一件件拭抹,媚帮着我。
我向她微笑。
电话铃响。
媚向我挤挤眼,抢着听。
“不——我是她的佣人。是,她在,贵姓?贝?”她笑,“请等一等。”
我骂:“装神弄鬼。”抢过话筒,“喂?”
“我忘了跟你说,我姓贝。”
我问:“你为什么送花给我?”我认出他的声音,很吃惊。
他沉吟半晌。“我不知道,表示好意。”
“你是——贝文棋先生?”我只认识一个姓贝的人。
“是。”
“你是个有妻室的人。”我说道。
“有妻室的人几乎连呼吸也是犯罪,是不是?”
“照说应与妻子同时吸进氧气,然后同时呼出碳气。”
“很幽默。”他说。
“谢谢你的花。”我说。
“你好吗?”他问。
“心情很坏,发生很多有怨无路诉,哑子吃黄连故事,幸亏每日收鲜花一大束,略添情趣。”
“这是我的殊荣。”他说。
媚在旁扯着我的手不住的偷听,我又得推开她,又得回话,头大如斗。
“你有没有企图?”我问。
“企图?当然有,”他笑,“你想想,翘,一个男人送花给一个女人,他有什么企图?”
“约会?”我问,“面对面喝一杯橘子水?到的士可跳舞?你在开玩笑吧……”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问:“为什么?是因你我都太老了?”
“不。”我说。
“那是为什么?”他问。
这时媚静静地伏在我肩膀上听我们的对白。
“因为你属于别的女人,而我一向过惯独门独户的生活,我不想与任何人分享任何东西。”
“说得好!”
“对不起,贝先生,经验告诉我,一杯橘子水会引起很多烦恼。”
“可是你很喜欢那些花——”他分辩。
“没有任何事是不必付出代价的,”我心平气和的说,“将来我总得为这些花痛哭,你不必再送了。”
“铁腕政策?”
“让我说,”我谦虚,“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你对我无好感?”他问。
“相反地,贝先生,如果你没有妻室,我会来不及的跟你跳舞吃喝看电影。”我说,“你离婚后才可以开始新生命,否则我想甘冒风险的女人很少,你太太那身材是我的双倍,如果我给她机会掴我一掌,我会非常后悔,相信你明白。”
他说:“我原本以为你的口才只运用在张佑森身上。”
“我一视同仁。”
“那么我不打扰你了,再见。”
“再见,贝先生。”我放下电话。
媚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微笑。趁现在不痒不痛的可以随时放下电话;如果不放,那就非得等到痛苦失措的时候,想放都不舍得放。
我好好的一个人,干吗要做别人的插曲。
媚叹口气,“好,我晓得人各有志。”
“你晓得便好。”我说。
“我们吃饭去。”她说。
我取过车匙。
“你一定要名媒正娶才肯跟一个男人?”媚问道。
“倒也不见得。”我说道,“我只是不想痛苦。”
媚低头笑。
我闲荡了两星期后回学校。
我改变态度做人,原来工作不外是混饭吃,一切别往心里搁,无关痛痒的事少理少听少讲。反正已经赌输了,即使不能输得雍容,至少输得缄默。我只做好自己的工作,做完就走,回到家中,我又是另外一个人。
教书我只说课本内的事,经过这次教训,做人完全变了,既然学校的要求止于此,我就做这些,何必费心费力理不相于的事。
我连话都懒得说,态度悠然平和,既然事不关己。也没有什么喜怒哀乐,常常带个微笑。最吃惊的是兰心。
兰心跟我说:“翘,你是怎么了?这次回来,你像万念俱灰,怎么回事?”
“千万别这么说,”我一本正经改正她,“什么灰不灰,别叫老板误会,降我的级,失节事小,失业事大,房东等着我交租金的,知道吗?”
“翘,你以前口气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错了。”我简单的说道。
以前我确是错了,做人不是这么做的,以前我简直在打仗,岂是教书。凌奕凯冷眼旁观,不置可否,别的同事根本与我谈不拢,也不知底细。
至于老板,走到哪里我都避着他,他也知道我避着他,大家心里明白。
我并没有退掉家中的《南华早报》。以前我真想致力教育,尽我所知,尽所能灌输给最易吸收知识的孩子们。既然环境不允许,别人能混,我为什么不能混?混饭吃难道还需要天才不成。
可是身为教书先生,混着有点于心有亏,既然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心底想转行的念头像积克的豆茎一般滋长,我的思想终于搅通了。
学生们都察觉我不再卖力,下课便走,有什么问题,是功课上的,叫他们去问分数高的同学,私人的难题恕不作答。
掌珠说:“蜜丝林,你好像变了。”
我淡淡的问道:“谁说的?”并不愿意与她多讲。
我不是厌恶她,也不对她的父亲有反感,只是我那满腔热诚逃得影踪全无,我只关心月底发出来的薪水,因为这份薪水并不差,因为我生活靠这份薪水过得顶优游,我把注意力放在欧洲二十日游。雨花台石卵、艾莲寇秀店里的水晶瓶子,等等。这些美丽的物质都可以带来一点点快乐。一点点快乐总好过没有快乐。
师生之间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师生之间与任何人一样,谁也不对谁负任何责任。
张佑森没有打电话来。他终于放弃了。我不是没有愧意,想找他出来谈谈,又想不出有啥子可以说,很难办。与他说话讲不通。我开车接送他到处玩,没兴趣。让他坐在公寓中,我又不耐烦服侍他。
当然可以嫁给他。他会对我好?说不定若干时日后阴沟翻船,谁可以保证说:这人老实,嫁他一辈子他也不会出花样。逃不掉的男人多数是最乏味的男人,乏味的男人也不一定是乖男人,张佑森的脑袋里想些什么,我从来没知道过,我不敢嫁他。
既然如此,熄了的火头就不必再去点着它。
张佑森这三个字被擦掉了。
贝文祺。我沉吟,人家的丈夫。他的妻子太胖太嚣张太张牙舞爪,不然也还可以考虑一下。如果她是个温文的女子,纤细带哀愁的则不妨,万一争执起来,还有个逃生的机会。
我不知道这个贝太太在家中是否与写字楼中一般无异,如果没有不同之处,贝文棋怎么忍受她若干年。她肚子上的那些圈圈士啤呔,简直像日夜套着几个救生圈做人,真亏她的,还穿得那么美,那么考究,首饰听说一套套的换。
媚说:“人要胖起来有什么法子?”
“别吃。那还不容易。”
“不是人人像你那么狠心刻薄自己。”
那倒是,佣人餐餐三菜一汤的摆出来,太难瘦。
我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人怎么会到那个程度。”
媚笑说:“何必多问,最威风的还不是你,人家的丈夫送花给你。”
“他有企图。”我打个呵欠,“难道现在他还送不成?”
没见花很久很久了。
“有啥新闻没有?”我问。
“没有。”
“你的恋爱生活呢?”
“如常。”媚似乎不愿多说。
我的教书生涯如旧,学生与我都活在时光隧道内,日复一日,在狄更斯与劳伦斯之间找寻真理,希腊神话是他们生活中最有机会认识人性的时候。
以前我连暗疮治疗都教授在内,差点没做妇女杂志信箱主持人,现在什么都不管。
何掌珠说:“我父亲结果并没有娶那个女人。”
我抬抬眼睛,真意外。
我实在忍不住,“为什么?”
“他觉得她不适合他。”
“在决定结婚以后?”
“是的,她只想要他的钱,她另外有情人。”掌珠说,“爹爹很生气,跑到纽约去了。”
“现在家里只剩你一个人?”
她耸耸肩,说道:“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很无所谓。
“那位女士——”我还是忍住了,掌珠只是我的学生,不是我的朋友。
“她是一位歌星。”
我忍不住笑出来。
“现在你知道我努力反对的原因了?”掌珠问道。
“也不是道理,你父亲要是喜欢……何必替他不值。”
“蜜丝林,你对我疏远了是不是?”她问,“你对我们都疏远了,你心中气我们是不是?”
人活着多少得受点气。谁不气。不然哪儿有人胃溃疡。
我现在什么都独立,经济。精神,想想都开心。“开心?”
我没有恐惧。
我对何掌珠打起官腔,“想想你的功课,你现在除了致力于功课,实在不应再另外分心。”
“爹也是这么说。”
“你现在快乐了?”我取笑她。
她掩不住笑,“自然,但蜜丝林,我老觉得你的功劳最大。”
“什么功劳?拆散人家的姻缘?”我笑问。
星期六下午,独自在看电视,门铃响了。在这种时候有人按铃,一定是媚,大概是她开车出来逛,逛得无聊,上来看看我。
我摩拳擦掌的去开门,打算吃她带上来的水果,她从不空手上来。
门一打开,是个陌生女人。
“这里是二十八号十二楼。”我说:“A座。”
“姓林的是不是?”她问。台湾广东话。
我对台湾女人不是有偏见,而是根本觉得她们是另一种生物,无法交通。
“是。”我说国语。
她也改用国语,“你会说国语?太好了。”
我淡淡的说:“我的国语比你讲得好。”
她忽然抢着说:“我也读过大学。”
我失笑,“我甚至不认识你,而且,不打算开门给你,你有没有念过大学,关我什么事?”
“可是你认识何德璋,是不是?”她问。
“是。我见过他数次。”我说。
“我警告你,你别旨意会在我手中抢过去!”
“抢谁?何德璋?”我瞪目。
“你当心,我在香港很有一点势力!”
“哦,真的?港督是你于爹?你常坐首席检察官的车子?”我笑。
“你当心一点!”她嘭嘭的敲着铁门。
“贵姓大名?”我问她。
“钱玲玲。”她说,“怎么样?”
“好的,警察会找你谈话。”我动手开门。
“喂喂喂——”钱玲玲急起来。
我说:“你犯了恐吓罪,我是香港居民,并且是纳税人,你回去想仔细点,我不但国语说得比你好,将来上法庭见面,英文也肯定说得比你好。”
我关上门,拿起电话,拨一○八,询问附近警察局号码。
门铃又响起来。我知道是那个女人。我拨了警局号码,简单他说明门外有人骚扰我,叫他们派人来,我拿着话筒叫他们听门外疯狂的按铃声。
我很冷静。
不多久警察便来了,他们在门外说:“请开门,小姐。”
我开了门,那个姓钱的女人进退两难,夹在警察当中青白着面孔。祸福无门,惟人自招。
我跟警察返警局落案,要求保护,把故事由始至末说一遍,取出我的身分证明。
“我是中学教师。”我说。
那歌女坚持说:“可是我未婚夫的女儿告诉我,她父亲的新爱人是她!”她用手指着我。
警察说:“小姐,无论怎么样,你不能够到任何私人住宅去按铃,指名恐吓,如果对方身体或精神受到伤害,你会被起诉。”
钱玲玲吓得什么似的。
我说:“我想请你们把何家的人传来问问话,这件事跟我的名誉有莫大的影响。”
“是。”他们打电话到何家,然后派人去请何掌珠。
掌珠到的时候我说:“你给我的麻烦还不够么?”
掌珠哭了,“我见她一直打电话来追问爹的下落,又恐吓我,只好捏造一些话来告诉她,打发她走,没想到——蜜丝林,请你原谅我——”
我说:“这件事与我的名誉兼安全有关,我一定要落案,免得被人在街上追斩,做了路倒尸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钱玲玲也回头来道歉——“我实在是误会了……”
我拂袖而起,“你在香港的势力这么大,钱小姐,我不得不小心从事!”我跟警方说:“有什么事请随时通知我。”
回到家时间已经很晚。
电话铃在黑暗中响起来,一声又一声。
我转过身,靠起来,扭亮床头灯。
电话铃还在响。会是谁呢?
我去接电话,只拖着一只拖鞋。
“谁?”我问。
“林小姐?”
“谁?”我的声音尖起来,半夜三更,一个独身女人接到神秘的电话,我哆嗦一下,看看钟,三点一刻。
“我是何德璋。”
“是你!大忙人回来了!”我马上讽刺起来,“你可有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但却不觉松了口气。
“林小姐,很抱歉,我还在纽约,刚才掌珠跟我通过电话,我决定尽快赶回来,林小姐,这次完全是我们家的不是,我希望你可以回警局销案。”
“你真以为我是闹着玩的?你情节省开销,挂下电话吧。”
我摔下话筒,回到床上,经过这么多年,我的电话居然还没有摔坏,真值得诧异。
第二天下班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吃茶。
她说:“你的情绪看上去稳定得多了。”
“是,为什么不呢——激动又补救不了事实。”我躲在她家的纱窗帘后面。
我把纱披在头上脸上,冒充着新娘子。
又把花瓶里的花捧在手中。
“我像不像新娘?”
“翘,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她说,“新娘打扮很适合你。”
“比利时纱边,将来我的礼服要比利时纱边的。”我说。
“那么他最好赚多点钞票。”弗罗赛太太笑。
“我喜欢能赚钱的男人。”我仰仰头。
“是吗?”
“除非我爱上了他。”我叹口气。
“吃点心吗?”弗罗赛太太笑,“今天有奶油拨兰地卷。”
“吃!吃!”我说,“拿出来。”
她用着的广东娘姨白衣黑裤地走出来,服侍我们吃点心。
“翘,你的毛病就是恋爱次数太多。”她说,“一下子忘掉理想与宗旨。”
“那不是我的毛病,那是我的最大优点。”我说。
“你真的相信?”
“是的。”我说。
“让我看看你的微笑。”她说。
我装一个史诺比式微笑,牙齿全在外边。
弗罗赛太太放下茶杯,“性格造成命运,”她摇摇头,“我可以算得出你的命运。”
“我的命运?你替我算一算。”我说。
“你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她问。
我笑,“知是知道,但是事情往往有意外的发展。”
“你在逃避什么?”弗罗赛太太问。
“我自己。我不喜欢我自己,故此一当有男人对我示意,我便看他不起。”我说,“你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弗罗赛太太说,“我看着你成长的。”
“我母亲却不相信我,她还看着我出生呢。”我说。
她笑一笑。
我告辞回家。心血来潮。得饶人处且饶人,跑到警局去销案。
何掌珠在家门口等我。
我惊异。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我问。
“两点半来的。”她眼睛红红。
“你为什么不先打电话?”我开门,“快进来!站了两个钟头,累都累死了。”
“电话没人听。”她说。
“那就表示我不在,你明白吗?”我说,“如果我吃完饭才回来,你怎么办?”
“我情愿站在你门口。”她说。
我看着她的面孔。“发生大事了,是不是?”
她苍自着面孔点点头。
“你爹又有什么花样?”我递一杯茶给她。
她低下头,“爹没有怎么样。”
“我把案子销了,我顶怕事,人家会想:这歌女为什么不去找别人,单去找她——恐怕是一丘之貉,我要面子,所以不会控诉她,你叫他放心。”
掌珠好像没听进去,她说:“蜜丝林——”她有十二分的难言之隐。
我是个很敏感的人,“你——”我用手指着她,“你——”
她恐惧的说:“我怕我是怀孕了。”
老天。我坐下来。
她嘴唇哆嗦,瞪着我。我并不是救命菩萨。
我问:“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没有。”她颤抖的说。
“验过没有?”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验。”
“还没有验?那你怎么知道呢?”
“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说。
“他是谁?”我问,“是不是男同学?”
“不是。”
“你不要替他掩护,他也应该负一半责任,真的。”
“我不想见他。”她掩住脸。
“我叫他出来。”我温和的说,“大家对质一下。”
“他会侮辱我,我不要见他。”掌珠怎么都不肯。
“你爱他吗?”我问。
“不。”
“你会跟他结婚?”我问。
“不。”
“你会不会要这个孩子?”
“不!”她尖叫,叫完又叫,叫完又叫。声音像受伤的动物的惨嚎。
我把何掌珠拥在怀里,抱住她的头。“别担心,我们总有办法,千万别担心,也不要怪你自己,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我觉得寂寞……我……”
“不需要解释,”我拍着她的肩膀,“我明白,我不会勉强你去见他,你放心,错一次,乖一次。”
她蜷缩在我怀中。
我说下去:“可是我们先得寻个好的妇科医生检查一下,你先别害怕,镇静一点好不好?”我放轻声音,“别哭,我在这儿。”
“蜜丝林——”她呜呜的没法子停下来。
我说:“生命不是想象中那样的。”我摇着她,像哄婴儿人睡,“掌珠,生命中充满失望,这当儿你自然伤心痛苦,事后……不过如此,事后想起很可笑,你不要怕。”
她不大听我劝,仍然伏在我胸前哭。
我顺道取过日历,翻出电话,拨电话过去找医生。
护士说:“卢医生明天上午要开刀,下午好不好?”
“可是我妹妹非常不舒服,急着想看医生。”
“这样吧,林小姐,我们是熟人,卢医生明天九点才去医院,你带妹妹八点半之前到诊所,好不好?”
“好,好,谢谢你,小姐。”我放下话筒。
“瞧,看完医生,我们还可以准时上课。”我说,“我到你家接你。”
我喂她服一粒镇静剂,她仿佛好过点,但硬是不肯回家。“不回家是不行的。”我说,“你父亲不是要在这一两天回来?找不到你不好。”
“他才不理我!”
“这不是真的。”我说,“他很爱你。”
“他只关心外头不三不四的女人与他银行的进帐。他才不理我的死活。”
“当然他是关心的,他只是表达能力不大好,你做女儿的总要原谅他一点。”
“我不会原谅爸!永不!上次他在学校里搅得天翻地覆,连你都辞了职,现在同学们以什么样的目光看我!他从来都不会为我着想一下,我恨他。”何掌珠说。
我沉默。
我说:“我送你回去,明天我开车来接你,早点起床,七点好不好?”
“我家住在石澳,很远,”掌珠说,“还是我到这里来吧,准八点。”
“也好。”我说,“我现在送你回去,不看着你进家门我不放心。”
我洗一把脸,也替她洗一洗,又替她把头发梳好。
我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上,“掌珠,人不怕错,错了也未必要改,可是一定要学乖。明白吗?”
她点点头,大眼睛中充满感激的神色。
我忽然笑,“你爹爹要是听见我这番话,非要把我骨头拆掉不可!”
“蜜丝林。”她靠倚在我肩膀上。
我现在仔细想起来,真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是怎么过的。仿佛是充满困惑,朝不保夕,也不晓得如何拉扯到今日,反正是一种煎熬。
我开车送掌珠回家。她的家环境好到极点,真正背山面海。住在这种地方,还闹意气,照说也应该满足了,但是当这一切奢侈与生俱来,变成呼吸那么自然的叮候,她又有另外的欲望。
当我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我只希望母亲不要拆我私人的信看,看了也不打紧,最好不要事后一边朗诵一边痛骂。
我的希望很低微。
“别忘记,明天早上见。”我说。
她下车,攀着车窗,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这时候她父亲在她身后出现,我推推她。
“林小姐。”何德璋招呼我,说道,“请进来小坐。”
我说:“我没有空。”
“林小姐,多谢你帮忙。”
“我只是帮忙我自己,我不能同你们一样见识。”我冷冷发动引擎,把车子开出去。
回到市区还有一大段路,我打开无线电,风吹着我的脸,公路上一个一个弯,无线电播的柏蒂佩芝旧歌“田纳西华尔兹”像恶梦一样的令人流汗。
我忽然记起我看过的一首新诗:
“——在本区的餐室中,
我与女友,
共享一个沙律,
看着邻桌的一对老伴,
年长男人微笑,
拎起妻子的手,
而我想到我为我的独立,
而付出的代价。”
诗的题目叫《帐单,伙计》。现在我已经收到“独立”的帐单,我希望可以付得起。
那位钱玲玲小姐在门口等我。
我有一刹那的恐惧。忽然又镇静下来,因为姓钱的女士看上去像只斗败的鸡,斗败的鸡照例是不会再举攻击的,这是逻辑。
我用锁匙开门,一边说:“我与何先生没有认识,信在你,不信也在你。”
“我想请你帮忙。”她走前一步。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钱小姐,你有没有想到,台湾女人在香港的名誉这么坏,就是因为你这种人的缘故。”
“是,林小姐——”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我开门进屋子,关上门。
那夜我没睡好,我不能开冷气,别笑,有两只鸟在我窗口的冷气机下筑了爱巢,生一堆小鸟。一开冷气机,它们一定被吓走,变得无家可归,于是只有在热浪煎熬之下睡觉。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善良的好人。可惜环境把我训练得一天歹毒似一天。
掌珠来按铃的时候,我正在穿衣服,边扣纽子边去开门,掌珠穿着校服,我让她坐下。
“换这条裤子与衬衫,你不能穿校服。”我说。
何掌珠很听我的话。
“你父亲知道没有?”
“不知道。”她换衣服。
我抬起她的下巴。“你的气色看上去还不错。”我说。
她沉默。在这一刹那她忽然长大。“蜜丝林的化妆恰到好处”与“蜜丝张有男朋友”时代已经过去。
我们默默出门,默默上车,一言不发的到医务所。护士接待我们,我陪掌珠坐在候诊室。我俏声说:“希望只是一场误会。”
医生召她进去。我没有跟着她,她总得有她自己的秘密。卢医生跟她谈很久。然后她到洗手间去取小便验。最后她出来,我替她垫付医药费。
“医生怎么说?”
“明天再来看报告。”掌珠似乎镇静很多。
我跟护士说:“应该不必等到明天。”
“下午四点左右打电话来吧。”护士说。
我与掌珠回家换校服。
她问道:“蜜丝林,你不骂我?”
“骂你?”我问,“为什么骂你?”
“我做错了事。”
“COMEON——”我说,“掌珠,女人一生当中。谁没有看过妇科医生?你以为这种事只发生在小说的女主角或是女明星身上?你有空去看看法庭的男女,他们比普通人还普通,长得平凡,穿得朴素,这种人应该白头到老吧,不见得。你会以为这种人对精神与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吧?不见得。不要认为你很重要,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我耸耸肩,“很平常的。”
掌珠看我半晌,她说:“我仍然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快!”我扮个鬼脸,“我们要迟到了,还有,这件事千万别跟人说起,我不想人家剥我的皮。”
四点钟,我打电话到医生诊所。
卢医生说:“并不是怀孕。”
我顿时有喜极而泣的感觉。
“如果她觉得不舒服,可以来接受注射,可是我劝她避孕,这样下去很危险。至于不准的原因,是情绪上的不稳定引起内分泌失调,而内分泌是神秘的一件事,医学无法解释。”
“谢谢。”我说,“我明天再来。”
“明早十时?”
“好。再见,谢谢你,卢医生。”
我忙着奔出去,在地理室,把掌珠拉出来,将好消息告诉她,她拥抱我。
我说:“掌珠,下次你会小心,会不会?”
“一定。”她答应我。
我们又去看卢医生。掌珠把一张现金支票还给我。
我说:“不必急。”
“爹想见你。”她说道,“爹叫你允许他见你。”
“我长着三只眼睛?有什么好见?”我问。
“你不想见他?”
我心里念头一转,好久没到嘉蒂斯吃饭,敲他一笔也不错。我说:“嘉蒂斯吃饭?”
“好!”掌珠乐得要死。
她倒是很起劲。我看着她。
可怜的女孩子。“令堂去世多久了?”
“我出生的时候,她难产。”掌珠说。
“你才十六岁。十六年前医学已经非常昌明,哪有难产说去就去的?”
“我不知道。”
我耸耸肩。“清明可有去扫墓?”
“她不是葬在香港。”
“你是香港出生的,不是吗?”我觉得稀奇。
“是,母亲的骨灰被运回美国加州,她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
“嗯。”
到嘉蒂斯吃饭,坐下我便点了三种最好的酒。
何德璋说:“林小姐,我们之间有误会,我希望消除这个误会。”
我说:“先让我吃完这一顿,然后我再决定是否原谅你。”
“原谅我?”何德璋愕然。
“自然,否则还要你原谅我不成?”我指指鼻子。
掌珠在一旁急得什么似的。
“你对我的成见很深,林小姐。”
“哈哈哈,何先生,你抚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德性品行,算不算上等人?”
他很生气,“一切都是误会。”
“一场战争发动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也是误会。”
海龙王汤被送上来,我举案大喝大嚼。
何德璋食不下咽,说道:“林小姐,我发觉你这个人是活脱脱的理论派,什么都要讲道理。”
掌珠忍不住,“爹,最喜欢讲歪理的是你。”
“大胆!”他朝掌珠瞪眼。
“你就会骂我!你从来不了解我!”掌珠说。
何德璋说:“掌珠,近年来你令我非常失望。”
他转向我。
“她受了我的坏影响。”我说道。
侍者撤去汤,递上蜗牛,我换杯“堡多”红酒。喝得起劲。我一点也不生气,真的不气,我把愤怒都溺毙在食物中。难得吃一顿冤家——现在我没有冤家。又没有朋友。我是一个再平和不过的人。
掌珠用手支着下巴,她根本吃不下面前的食物,她说:“蜜丝林,我从没见过你吃这么多东西。”
我把半打蜗牛解决掉,抹抹嘴唇。
掌珠问:“第三道菜是什么?”
“烧小牛肉,蔬菜沙拉,煮茄子。”我说。
何德璋说:“我可以解释钱小姐那件事。”
“我不感兴趣,”我说着喝一口酒,“那是你家的事。你运气好,最近我性情好,否则大家在法庭上对答。”
“你无法消除你的成见?”他问。
“没法子。”我放下杯子。
“我很难原谅你这样的人,况且你何必要我原谅你?我对你的生活没有丝毫的影响作用。”我说。掌珠叫侍者把她的食物拿走。
我继续“吃”的伟大事业。
何德璋瞪着我很久。
我以为他又有什么话要说。
谁知他忽然说:“老天,我从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女人!”
我回瞪他,忽然忍不住笑,一口红酒全呛在喉咙里,咳嗽起来,用餐巾掩住嘴。
“上帝,”他说,“你吃得像头猪了!”
“现在你说我像头猪!”我骂。
“你还没有叫甜品,要什么甜品?千万不要客气。”他居然懂得讽刺人。
掌珠说:“唉,你们两个人像孩子。”
我说:“我要苏珊班戟。”
“你一定要吃完!”他朝我瞪眼。
“放心。”我说,“吃不完是你孙子。”
“你教书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吧?”他很怀疑的说。
“不,我是独眼J。你知道扑克牌中的J?有一张是侧面的,永远只看到他一只眼睛,另外一面没人知道。我就是独眼J。”
“蜜丝林——”掌珠几乎想哭。
何德璋看着我很久很久。
我没他那么好气,吩咐侍者:“苏珊班戟,爱尔兰咖啡——一匙羹糖,一个XO拨兰地。”
“蜜丝林——”
“就那么多。”我说。
“所以你不打算原谅我——”他说,“我这一顿饭是白请了。”
我微笑。活该。他准备一千元付帐吧。
“不过我与掌珠都很感激你,林小姐。”他说道。
“不必客气。”我说。
我想我有点醉,酒喝得大多,大多种类混在一起。
他伸出手,我不与他握。
“仍然生气?”他问。
“我为什么要生你气?你对我来说一点价值都没有,你是个小人,专门骚扰我的生活,令我不安,如果你可以停止这些无聊的动作,我已经感激不浅。”我说。
“你歧视我,林小姐。”何德璋说。
“你完全说对了。”我说。
“我送你回家。”他说。
“不用。”我说。
“你一上来就喝醉了,我不相信你的车子到得了家。”
“别小觑人。”
我们在楼下分手。我走到停车场去取车子。被凤一吹,酒气上涌,心头闷得难受,忽然有一丝后悔喝得大多。
电梯中有两个小阿飞,眼睛不停的向我飞来。我很气。
男女再平等,女人还是得视这种色迷迷的眼色为戒——如果没有看的时候,哭也来不及。
这时小阿飞甲向小阿飞乙施一个眼色,趋向前来问我:“喝多了吗?”
我不出声,到了停车场四楼,他们跟我走出去,我就知道事情不妙。我当时并不害怕,一直向前走,停车场里一个人也没有,阿飞甲把一只手放在我肩膀,我“霍”地转过头去,他们两人反而吓了一跳,松掉手。
我厉声问:“想干什么?”
阿飞乙自怀内拿出一把小刀。
“这把刀?”我冷笑一声,“切牛排还嫌钝。”这时我已知道腕上的手表可能要不保了。
身后忽然又伸出一只怪手搁在我肩膀上,我马上心头一凉。
我身后的人发话了:“滚!给我滚!否则就揍死你们!”
我如逢大赦:“何德璋!”
我身后那人是何德璋!
小阿飞放脚便跑,其中一个因地上汽油滑,还摔了一跤。
我说:“为什么不把他们扭往警局?”
“我也没有把握打赢这两个人。”他问,“你没有吓着吧?”
“没有,刚在发冷,你便出现了。”我说。
“你也大意,这两个小阿飞一直尾随你,你还不知道。”
“我喝醉了。”我承认。
“我开车送你回去。”
“掌珠呢?”我问。
“在车里,”他说。
“你怎么会跟着来的?”我问。
“普通常识。”他说道,“你今天打扮得这个模样,又戴着金表,无论劫财劫色都是上乘之选。”
“多谢。”我瞪起眼睛。
他替我拉开车门。
掌珠说:“蜜丝林,你没事吧?我让你坐前面。”
“不,我坐后面。”我扬手阻止。
“为什么?”
后面安全。
掌珠把地址告诉她父亲。
我靠在后面的座位上闭眼休息。坐后面最好,不必管闲事,到家便下车。坐后座的人永远是无关痛痒的陌生人,何尝不是逃避的方式?只有苦命人才开一辈子的车,命好的都有司机。
掌珠悄声道:“蜜丝林,到了。”
我睁开眼睛,“呵,谢谢。”我说。
何德璋说:“我送你上楼。”
我没有拒绝,跟他上楼,他沉默地看着我用锁匙开了门。
我忽然笑道:“如果现在那位钱小姐看到这种情形,我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他不出声。
我说:“再见。”关上门。
我觉得寂寞。如果一天到晚不出去,反而死心塌地坐在家中看电视,现在热闹了半日,独自回家,非常有曲终人散的感觉,所以我也喜聚不喜散——贾宝玉脾气。
我把手袋扔在一角,脱下身上“柏可罗宝”的裙子,倒在沙发上。我撩撩头发,取一面镜子来照。左脸颊上一个泡,唇膏早已溶掉,粉糊成为一块一块,我合上镜子大笑,这个样子——恐怕那两个阿飞只是谋我腕上的金表,我还有色可供人来劫?别自视过高了。
我洗完脸去睡觉。
许久都没事。
何德璋在掌珠生日那天下帖子请我。
我问掌珠:“有很多小朋友去?”
“没有。我跟同学不和,就是我与父亲,还有……男朋友。”
“是不是好男孩儿?”
“还不知道。”她说,“不到要紧关头,看不出真面目。”
这种论调已有点像我。
“毕业后你打算怎么样?”我问。
“考港大。”她说。
“港大如今不大吃香。我看你还是去考考牛津剑桥,读一门狗屎垃圾科,什么地理。历史这种不相干的功课,多么风流。要不考美国史蔑夫,卫斯理、沙拉劳伦斯这几间——你父亲会替你办。”
“那样做我会快乐吗?”掌珠问。
“不会。”我说,“但是你会自傲。”
“我想要快乐。”
我微笑。
掌珠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孩。
她穿贝壳粉红的纱衣。
“父亲买给我的。婀蒂。”她说。
“很好看。”我说,“很美,”我是由衷的。
何德璋与我握手,请我坐下。
我说:“难得你这么忙也会替女儿庆祝生日。”他笑笑,不与我争吵。我很佩服他这一次。
掌珠走过来。“你们两个还在吵架?”她说,“你们两个怎么会这样?如果你恨她,你就不会下帖请她,如果你恨他,你就不会应约而来,到底搅什么鬼?”
我与何德璋同时说:“不得无礼。”
我涨红了脸,我说:“你懂什么。”
她说:“呵,我的朋友来了。”
我连忙抬起头看她的男朋友。
他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穿着套过时的西装——领子太宽,腰身太窄,裤管还是喇叭的,衬衫领子也太大,领带倒是够狭的,不过颜色太复杂,一双鞋子底厚,且是高跟,我顿时没有胃口。
随即我发觉对年轻的朋友要求不应太高,他总不能穿九百元一双的巴利。
“在哪里读书?”我与他握手时间。
掌珠抢着答:“他在做事。”
哦,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这种年纪他应该在读硕士。
掌珠在哪里认识一个这样的人。
他坐下来。我发觉何德璋忽然变得这么潇洒。中年人的魅力四射,我很诧异,我一直认为青春是最原始的本钱,现在要修正观念了。
我说道:“我好像听见要开饭了。”
“来。”掌珠跟那个男孩子说,“我们到那边去。”
菜很坏,何家的厨师简直在混饭吃,但是何德璋没有批评。
饭后我问掌珠,“你在什么地方认识这个男孩子?他有什么好处?”
“他听话。”
我微笑。“有钱人家的小姐多数喜欢听话的男人。可是你父亲不过是小康,你不该惹上这种习气,丈夫要有上进心与男人气概。”
掌珠冷漠的说,“他不会成为我的丈夫。”
经过上一次创伤,她人变了。
何德璋说:“我与她之间仿佛隔了一个大峡谷。”
“隔了一个宇宙黑洞。”我说。
没多久兰心与凌奕凯宣布订婚。
我出外买订婚礼物,硬是不给凌奕凯有任何机会占便宜,我买了一条足金项链,坠子上说:花好月圆。
我说:“兰心,祝你快乐。”
“你不看好这件事是不是?”她问。
“我看不看好这件事,有什么重要性?”我反问。
兰心尖声骂:“你这个人老是这样子!用这种口气说话!叫人心都淡了。”
我笑,“是,我是很可恶,我知道,是否我应以三姑六婆的姿态出现?请多多指教。”
兰心说,“你应该替我高兴。”
“我很替你高兴。”我说。
“讲得有诚意一点。”她抗议。
“我很替你高兴。”我说,自己都觉得声音很空洞。
现在这两个人可以往在一起了,合租一层小公寓,下班买菜回家煮了吃,吃完看电视长剧。
我知道我患了什么症,我患了高度讽刺症。
凌奕凯也单独见我,跟我说:“听说你有男朋友?”
“谁说的?”我咤异的问。
“张太说的!你为他辞职,为他跟歌女打架,上警局,现在又重修旧好。”奕凯说,“他是一个学生的家长。”
“谢谢你告诉我,谢谢张太替我宣传。”
“翘,你知道我对你怎么样的。”
“我不知道。”我说。
“你为什么要逃避我?”他问。
“你说得不错,我是在逃避你。”我说。
“为什么不愿意与我接近?”
“因为事情发展下去,最终结局是结婚,我不想嫁你这样的人。”
“我有什么不好?”奕凯问。
“你与兰心订婚,何必再问这种问题?”我心平气和的说。
“我想知道,那么好死心。”他坚持。
我说:“你不是我心目中那种类型。”
“我赚得不够,是不是?”他问。
“你为什么不说:你各方面——包括收入在内——都比我弱?光说到‘收入’,对我不公平,仿佛我是个头号虚荣的女人。你们男人就是这样会保护自己。”
他不响。
“你的知识学识与常识全不够,不只是你的收入,你的品格性情也不合我胃口,总而言之,我们两人合不来!而且既然你已向兰心求婚,心中不该有旁骛,要不就耐心等待更好的。”
“我死心了。”凌奕凯说。
“你会很适合兰心,但不是我,我不打算为你在一层两房一厅的公寓中煮三十年的饭。”
他苦笑:“你的骄傲将会有苦果。”
“那是我的事,你放心,我自己会料理。我只想祝你幸福。”
他不出声。
我怪我不肯与他交际应酬。他不甘心。
他从来没想到我有什么道理要跟他交际应酬。
这一章又翻完了。
我最近确有与何德璋往来。我与他没有看电影喝咖啡这种程序,我们很快就熟络,有一种奇异的默契。我并没有怪他关于钱玲玲这件事。我何尝没有张佑森凌奕凯这种黑点,这种男人要是喝多两杯,出去宣扬我与他们间的“情史”,也能说得很难听。
我一向不理别人说些什么,人家爱说破嘴,是人家的事。
我问他;“太太去世后,生活很寂寥?”
“自然。”
“不忙续弦?”我随口问。
“你想知道些什么?”他问。
“对不起。”我说,“我说得太多了。”
他笑。笑完后说:“找不到好对象。那时候我精神较为有寄托,掌珠小时候很听话很可爱。”
“那时候掌珠是没有脑袋的小可爱,你不能一辈子叫她这样活下去。”
何德璋摇头叹息。“她长大了……我老。”
“你是怕老所以不让她长大?”我问。
“多多少少有一点。”他答。
我说:“掌珠觉得你不爱她。”
“她不明白我的苦心。”他说,“像她现在这个男朋友,我压根儿不赞成。”
“放心,她不会嫁他。”
“她与你倒是很相处得来,这也许是我惟一安慰的地方。”他说。
我看何德璋一眼。“掌珠也说这是她惟一安慰的地方。”
“你陪掌珠去看医生的事,我全知道。”他说道。
“啊?”我吃一惊。
他凝视我,然后悲哀地低下头,他说:“事前我竟不知道。”
我说:“在今日也是平常的事。”
他说:“我不能接受。”
“你思想太旧。掌珠需要大量的爱,不是管制。”
“你不能胡乱放纵她。你帮了她的忙,总得也教训她几句,她很听你的。”
“我说过她,她是聪明人,我信任她。”我说,“不消噜嗦。”
他当时坐在丝绒沙发上,摇着拨兰地杯子,忽然说:“翘,让我们结婚吧。”
我一呆,面孔慢慢涨红,热辣辣地,我一句话顶过去,“穷教师终于找到男主人做户口了?谢谢你的侮辱!”我愤怒的站起来,“伟大的父亲为爱女儿,牺牲地娶了女教师——”
何德璋也站起来,举手就给我一个耳光。我掩着脸尖叫起来,“你打我!”
“你这种人非挨打不可!”他沉声说,“什么事都反过来想——自护自卫,自卑得要死!不掴醒你是不行的!”
我哭,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在男人面前哭。
我转头就走,他并没有送我,女佣人替我开门。走到门口我已经后悔,如果他不迫上来我怎么办?失去他是一项大损失。我转头,他已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端正的脸,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直在逃避的事终于发生了。
“我送你回去。”他说。
他是个君子,这方面的礼仪他做得又自然又十足。我认识过一些男人,在中环陪他们吃完饭,送到天星码头为止,叫一个女人深夜过海,再乘一程车,摸黑地搭电梯上楼,碰不到歹徒是运气,他见这女人没有啥事,平安抵达,第二次又来约。
还有一种单身汉赴约,看见席中有独身女子,先吓得半死——“她又不是林育霞,莫叫我送她”——赶紧先溜。
或是有男人,约独身女人到赤柱大屿山去野餐,叫她在约会地点等的——这等男人何必做男人,换上裙子做女人算了,有很多女人的气派还不只那样。
一路上胡思乱想,并没有开口说话。
我并不恨男人。可是我独身久了,见得光怪陆离的男人大多,在这方面份外有心得,故此一有机会发表意见,不可收拾。你让太太们说她丈夫的怪事,恐怕也可写成一本厚厚巨著,只是她们没有机会,可怜。
至于何德璋……他有一种迹近顽童式的固执,非常像男人,有着男人的优点与缺点,不知怎地,我与他矛盾得要命,这恐怕是感情的一部分。
我暗暗叹了口气。
何德璋看我一眼,仿佛在怪我唉声叹气。
我白他一眼。但我们始终没有开口,被他掌掴的一边面孔犹自热辣辣的痛。
他停好车送我上楼,看我进门才走。
我心情好得很,不住的吹起口哨来,第一次,真是第一次,我觉得连老母这一号人物都可爱起来——活着还是不错的。
掌珠在小息的时候很兴奋的跟我说:“我爹爹是否向你求婚了?”
我说:“我不知道,”有点嗫嚅的,“说是这么说。”
掌珠笑了,在阳光下她的笑容带着鼓舞的力量。
而我几时变得口都涩。话都不能说了呢?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求婚,他只说:让我们结婚吧。随后给我一记耳光。
掌珠说:“他叫我带一样东西给你。”
“什么?”我问。
掌珠摊开手,她手指戴着枚钻戒,晶光四射。“爹爹说:‘告诉她我是真的。’”
掌珠把戒指脱下来交给我。
我用两只手指拈着它在阳光下转动,据我的经验与眼光,这只戒指是新买的,三卡拉,没有斑点,颜色雪白,款式大方,是真正好货色,价值不菲。这年头正式求婚,又送上名贵礼物的男人为数并不多。
等了这么些年,我想:等了这么些年!在校园的阳光底下我忽然悲恸起来,像一个留级的小学生,等到家长来接的时候才放声大哭,我现在也有落泪的感觉。
“你快戴上吧,”掌珠焦急的说,“快做我的妈妈。”
我十分情愿。我把戒指缓缓的套上左手的无名指。
“真好看!”掌珠说,“多高贵,爹说你的手略大,起码戴三卡拉的才会好看,果然。”
“他真的那么说吗?”我很感动。
“当然真的。”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我这么好这么有诚意,被照顾是幸福的。我低下头,一口真气外泄,我完全妥协了,为了我的终身。没想到我也这么关心我的终身。原来我也是一个女人,比任何女人都容易崩溃。
“爹说如果你要教书,他不反对,不过他说看样子你也很疲倦,不如不教,替他煮早餐,他说他有十多年没吃过早餐,因为他痛恨中式早餐,而佣人老做不好煎蛋烟肉。”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隔很久,我说道:“看样子我的确又要辞职了。”
“家里的窗帘要换,都褪了色,又霉又丑,我房里缺一盏台灯,摸黑做足半年功课,还有厨房地板出了问题——”
“这也是你爹说的。”
“不,这是我说的。”
“我早知你是个小鬼。”我说。
我顺利地辞了职。
老校长说:“我很替你高兴。”
我变成何家的老妈于,天大头上绑一块布指挥装修工人干活。何家岂止窗帘要换,玻璃已十年没抹,厨房的碗碟没有一只不崩不缺,掌珠的床还是婴儿时期自漆木床,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倒霉的五房两厅。
何德璋最沉默寡言,他只是歉意地微笑。
掌珠快乐似一只小鸟,绕在我身边转,我跟她说:“你的男朋友呢?干吗不与男朋友出去玩?”她说:“现在家又像家了。我喜欢这只花瓶的颜色。蜜丝林,我想去配一副隐形眼镜……爹一天只给我五元零用,怎么算都不够用,求你跟爹说一声。做了衣橱之后,把杂物锁迸橱内,我的房间看上去大得多。那张松木床真是漂亮。爹爹一直想要张真皮椅子……”
最后她问:“你几时搬进来住,蜜丝林?”
“你叫我‘蜜丝林’,蜜丝怎么可以与男人同住?”我微笑。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嘎?几时?”
“好像是明年。”我说。
“好像?”掌珠说,“快点好不好?”
“掌珠,你可有你母亲的照片?”我想起问。
“没有,一张都没有。”掌珠非常遗憾。
这倒稀罕,不过我不怕雷碧嘉,活人没有理由妒忌死人。
“你当然是不记得她的相貌了?”
掌珠却犹疑一刻。
“怎么?”我小心地问。
“爹说我一生下来她便去世。但是我却记得见过她。”
“你小时候弄糊涂了。”我笑。
“不,我记得她有一头卷发,很卷,仿佛是天然的。”
我既好气又好笑,“对,你才离娘胎就知道烫发与天然卷发的分别!”
“不,真的我知道她是一个美妇人——但是爹与你一样,都说是我过敏,闲时想她,把东拼西凑的印象加在一起,硬设一个母亲的形象。”
“爹说我没可能记得母亲,除非我是神童。”何掌珠说。
“神童?你也可算是神童了。”我笑说。
我在书房角落找到一只锦盒,里面有一条断线的珍珠,我说:“掌珠,来看。”
“好漂亮的珠子,尚不止一串呢。”
我说:“三串。不知道是谁的,怎么不拿到珠宝店去重串?”
“管他呢,现在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你拿去串了挂。”掌珠怂恿我。
“这怎么可以?”我笑。
把盒子取到珠主店,他们很惊异,都说两百多粒珠子颗颗滚圆,实在不可多得,尤其是那只钻扣,是四粒一卡拉的方钻,本身已经是很登样的一件首饰。
“小姐,你打算重串,抑或卖出?”
“请重串。”
他们诺诺的答应。
我好奇的问道:“都说人老珠黄不值钱,这珠子怕已很久了吧。”
“并不是,大约十年八年。珠子也很耐久,三五年才变黄,不能传宗接代就是了。”
这种小事,我也不去烦德璋。等屋子全部装修好,他诧异的问:“怎么主人房还这么破?”
“你是主人,你看该怎么个装法。”
“你也大多心,你喜欢怎么改就怎么改,别忘了将来你也住一半房间。还有,你的婚纱做了没有?”
我吞一口唾沫,“我想穿纱太烦。”
德璋沉默一下,“是因我结过婚,你不便穿纱吧?”
“是。”我直言不讳。
“那么穿浅色礼服。”他说。
掌珠说:“爹,这里装修了多少钱?”
德璋拍一下额头,“对!我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订洋是谁交付出去的?”
我不好意思。“我。”
“你哪来的钱?都是我糊涂。”
我说:“难道我做了那么多年工,一点积蓄都没有?”
“怎么要你填出来?我明天就为你到银行去开个户口。”
一向我只知道赚多少用多少,如此的不劳而获还是第一次。感情是没有市价的东西,以前我赔着老本,正当要关门大吉,忽然有人大量投资,这种玩世不恭的尖酸思想现在也可以改掉了吧。我微笑起来、
“你笑什么?”德璋问,“笑我糊涂?”
“你不糊涂。”我温和的说。
掌珠在一旁掩着嘴,“蜜丝林像换了个人似的。”
“怎么?”我问。
“你一向都不是这样的。”她笑,“蜜丝林最讽刺了,谁做错功课,倒不是怕挨骂,而是实在怕你的幽默感。”
我转头诧异问:“我竟是个那么刻薄的人?我倒不发觉。”
德璋说道:“周处的故事重现。”
我扬起一道眉。
“不敢说了。”掌珠笑得直不起腰来。我一生中的日子第一次充满快乐欢笑热闹,不由我不叹一声:命中有时终须有。
一日早上睡得迷糊,按到媚的电话:“把手指都拨断了,老天,你人在什么地方去?就算已搬到未婚夫家去,也该留个话。叫我在你学校横打听竖打听,都只说你不干了,好家伙,三个月内辞职两次,真厉害,终于有什么个张太太告诉我许多事,怎么,钓到金龟婿,连老友都忘记了?”
又是张太太,真多谢世上有这种人。
我说:“事情来得太快,我只怕是做梦,没敢说出来。他是一个很理想的人,没理由无端端看中我。”
“你又有什么不好?你什么都好,就是运气不好,人有三衰六旺,你只是不习惯好运,慢慢就没事,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吃喜酒?”
“我不做主了,多年来什么都是我自己想法于,伤脑筋,好不容易有人照顾,他说什么我听什么。”
“好得很。”媚在电话说。
“你呢?”我问。
“我,我什么?”
“你的男友呀?”
“分手了。”
“什么?”我差点掉了下巴,心中像塞着一块铅。“媚!”我很懊恼。
她像是无所谓,声音很平稳。“有幸有不幸呵。”
我说,“怎么回事?”
“不管是怎么回事,都不过是因为他不爱我,或是因他爱我不够。”
“你看得那么清晰?”
“嗯。”她说。
“你可——伤心?”
“很倦。”她木然。
“媚——”我觉得天下如意的事实在太少。
“不用安慰我,你尽情享受你的幸福。”
“是。”我说,“但媚,你可需要任何一方面的帮忙?”
“我?你开玩笑,我是摔跤冠军,一滑倒马上再爬起来,长的是生命,多的是失望,这条路就是这么走下去。”
我没有再说话。
“祝你快乐。”她说。
“谢谢。”
“不用同情我,我也快乐过。”
我想到那日她上我家来,展示她为爱人买的金表链子、脸上充满幸福,施确是比受有福。媚有她生活的方式,她不计牺牲地追求真正的快乐,即使是一刹那的光辉都好过一辈子的平庸。
可惜她也累了。即使斗士也有累的时候。
媚说:“有时我觉得你小心过头,翘,你是这么的吝啬感情,永远叠着手只看人做戏,你嘴角的冷笑多惹人生厌,有时我也想给你两个耳光。可是你做对了,尽管寂寞,你没有创伤。而且你也终于等到你要等的人。”
“我……”我不知道该谦虚两句还是自傲两句。
“翘,有空时我们再通消息。”她说,“再见。”
“再见。”
别人的事,再也不会挂在心上长久,唏嘘一阵也完了,我零零碎碎置着婚礼需要的东西,像水晶的香水瓶子,名贵肥皂,真丝睡衣,我的快乐在心中长苗成为枝叶茂盛的大树,暗暗的欢喜终于在脸上洋溢出来。
我终于要结婚了。
我跟母亲透露消息。事情已有九分光,向她说出来也不算早。她照例是挑剔。她是那种女儿买件三百块的裙子穿都会受她挑剔说摊子上同样的货色只十九块——钱并不是她给的,简直不能想象在她手底下讨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女儿就跟陌生女人一样。她避重就轻地问:“脖子上那算是玉坠吗?”
“是。”
“多少钱?”眼光很轻蔑。
“数百元。”我说。
连女儿都能看轻母亲实在是世上少有的。
她心中不开心,是嫌何德璋没有四式大礼,唯唯诺诺的上来拜见岳母,这一天她等了良久,等到之后,却不见锣鼓喧天,好生失望。
“这种玻璃能值多少?”她说下去,“真假有什么分别?”
我笑笑。假作真时真亦假,她自然是分辨不出的。
“几时结婚?”
“快了,”我说,“到时才通知你。”
“现在的人新派了,他也不必来见岳父岳母。”
“会来的。”
“一切你自己做主,将来有什么事你自己担当。”
我忽然转头说:“这些年来,我的一切,难道你替我担当过一分半分?”
然后我走了。
与兰心约会,喝咖啡时笑说:“我还想,好好去算个命,瞧瞧运程,现在钱省下了,买块玉坠戴。”
“颜色很好,你的气色更好。”她笑说。
“你又何尝不是。”
“大不相同,”兰心苦笑,“从此我是前程未卜,跟着凌奕凯这人,步步为营,还有什么自由?他这人。用形容女人的‘水性杨花’去形容他,倒是千真万确,贴切之至。嫁过去他家,我贴精神贴力气又得贴薪水。我不是不晓得,翘,你只是嘴里不说,心中何尝不替我可惜,只是你口里不说出来而已。”
我问:“那你还嫁他?”
“不嫁又如何呢?”兰心叹口气,“现在每个周末在家彷徨,不知何去何从。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到了一定年龄自然要结婚找个伴,快快趁年轻生一两个孩子,反正我确是爱他的,将来孩子大了,总有点感情,两个人的收入并作一家用,生活也舒适。一生就这么过,不然还变什么戏法?”
我不响,低着头。
“女人就算是牡丹,没有绿叶,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兰心笑,“你别以为我从了俗,命运可悲,这里十个女人,九个半走上这种路,也很有乐趣,十五甘年后,妻子在家搓小麻将,老公在外约女秘书喝下午茶,大家只眼开只眼闭,儿子大了又娶妻生子——我们照我们的方法活下去,太阳也一样照在我们头上。翘,我一向替你担心,怕你场面做得太大,反而不容易找到幸福,现在我再为你高兴没有了。”
兰心一向很懂事。然而洞悉世情之后又有什么用处?
她还是结婚了。
像我,也决定结婚了。
那日,我的礼服自伦敦运到,我在家试过又试,把每一层纱贴在脸上。忽然我想起弗罗赛太太,我一定要把这件礼服给她看。
还是先给德璋看?
多年来我都留恋着帽子店,对雪白的婚帽爱不释手,现在终于可以把帽子搁头上了。
德璋会怎么说?他会说:“很好,我喜欢你穿白纱,新娘子应该穿白色。”
或者:“你终于搞通思想,不再介意这是我的第二次婚姻?”
或者他会有很讽刺好笑的置评。
我微笑。
车子到他家,女佣人来替我开门。
“先生不在家,”她说,“另外有位客人也在等他。”
“他在办公室?”我抱着礼服盒子进屋。
“这位客人是女的,她说稍等无所谓。”女佣说。
“你怎么让陌生女客进门?”我问。
“是小姐带她进来的。”女佣人说。
“小姐呢?”
我放下盒子,觉得事情非常蹊跷。
“她在楼上房中。”
“女客呢?”我问。
“书房。”
掌珠不应在家,我看看表,她还没放学。
我应该去看掌珠还是那个女客呢?
我有种感觉那女客或者会是钱玲玲。终于找上门来,我在她面前真是黄河的水都洗不清。才说着与何德璋没关系,现在又要嫁他。
我上楼去找掌珠,敲她房门。
她没有应,我推门进去。
她呆呆的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掌珠,”我叫她,“掌珠——”
她目光迟钝,转过头来看见是我。“蜜丝林。”她说。
“你不舒服?”
“没有。”她自床上起来。
她的声音飘渺得很,像在一千里路外,我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你爹呢?快叫他回来,”
“我已经叫他回来了。”掌珠说。
“掌珠,什么事?”我问。
“你有没有见过楼下那个女人?”她问我。
“是谁?钱玲玲?你不要怕,我去打发她,”我霍地站起来,“反了,把你吓成那样子。”
“不。不是她。”何掌珠说。
我转过头来,“那么是谁?”
掌珠说:“她……她到学校来找我,她说……她是我母亲。”
“你母亲?”
“是。”
“不可能,你母亲去世十多二十年了!”我的双手发凉。
“但她确是我母亲——”掌珠额角沁满汗。
“为什么?”我问:“她有什么证据?”
“她的面孔。”掌珠说,“我们两人的面孔简直一模一式。”
“可是——”我一直退到墙角。
“我记得她有卷发,蜜丝林,”掌珠像在梦魔中,“你去看看,你去看看。”她捏着我的手,用力得手指发白,“我与你下去。”我说。
“不,我不去,你去。”
“好。”我走下楼。
在书房一个女人背着门口。在看书。她站在书桌前,一件米白色丝衣服,肩上挂小小的一只鳄鱼皮包,鞋跟很细很高,小腿均匀,双肩窄窄。她的一头头发,一看就知道是天然卷曲,任何师傅烫不出这样惊心动魄的波浪。
我向前走一步。
她听见声音,转过头来。
我马上明白何以掌珠会震惊到那个地步。
她与掌珠简直像照镜子一样,眼睛鼻子嘴唇,可以肯定过十多二十年后,掌珠就是这个样子。
我心死了,德璋对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他的妻子并没有死,她回来了,既年轻又美艳,尤其是那种罕见的冷艳——我绝望的看着她,比起她,我也只是一个女教员,她,她是贵妇。
我苦笑。因为我不能哭。
我早该去找铁算盘算算命。雷碧嘉回来了。
她也看着我,过半晌她问:“是林小姐吧?”
“是。”
“屋子是你装修的?”雷碧嘉问,“颜色不错。”
我不响,在一个角落坐下来。
她怎么不显老?她应该比我老。掌珠已经十六岁,她应有四十岁,为什么看上去还是粉雕玉琢似的?
她微微笑着,翻看德璋的书本,也不与我多说话。我像置身恶梦中,浑身出汗,巴不得有人推我一把,叫醒我。
德璋!我心里唤,德璋快来救我。
我终于听到德璋进门的声音,他大步大步踏进书户,看到她,就呆住了,我发觉他的眼睛内除了她一个人外根本没有其他的人,他没有觉得我的存在。
他一直在她的魔咒下生活,他在等她回来。
在这种时候,我还能做什么,说什么?钱玲玲不能与我比,正如我不能跟这个女人比。
我走到客厅,拿起我那盒子结婚礼服,离开了何家。
如果何德璋要找我,轻而易举呀。
但是他没有找我,我一闭上眼睛便想到那日他脸上中魔似的神情,他不会来找我。
珠宝店送来一只钻镯,只附着一张“何德璋”的卡片。
我没有退回去,在现实的世界上,有赔偿永远胜于没赔偿。
我把手镯拿到珠宝店去格价,他们很惊异——“小姐,你的东西都是好货,这里一共十一卡拉五十二分,共四十八粒,平均每颗三十一点六分。因为粒粒雪无疤,成色九十六以上,所以连镶工在内,也不便宜。”
“你们收不收这种货色?”我问。
“自然。”
“多少?”
“十万?”他们尚是试探式的,看样子还可以添些价钱。
“这么贵?这种芝麻绿豆——”我住了嘴,我不舍得卖,我手头上三件首饰,都不会卖。
媚说:“是不必退回去。现在又不演粤语片。”
“三件都是好东西。”我说,“以后做客人拜菩萨也有点东西挂身上,不至失礼。”
“我喜欢那三串珍珠。”媚说。
“这只戒指也不错。”我说,“三卡拉。我现在对钻石很有研究。”
“你不难过?”她问。
“当然。眼看饭票逃之夭夭。但是我不能在你面前哭。”
“为什么?”媚问。
“因为你也没有对我哭。”我说。
她哈哈笑起来。
我把戒指转来转去,“将来养老,说不定靠它,还遇上贵人了呢。”我也笑起来。
媚说:“你的笑声太恐怖了,别笑下去了,粤语武侠片里歹角出场似的。”
“歹角都有法主,祭起来法力无边,我啥也没有。”
“至少你还有母亲,我没有。”媚说。
这倒提醒了我。我还不知道怎么向老母交代,前一阵于才向她表示我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现在摔下来,第一个踩我的当然是她,她不踩死我怎么好向亲友们交代。
“我母亲?”我反问,“她是我生命中的荆棘与障碍,没有她,我如何会落到这种田地!”
“不坏啦!”媚点起一支烟,“你不算亏本啦。”
我心中有一丝温柔的牵动,痛了一痛,我是喜欢何德璋的,只有他会得容忍我出去买一千二百元的《红楼梦》看,只有他。
但是我没有抓住他。任何条件比较好一点的男人都滑不留手。
我去找弗罗赛太太,她说道:“喝一杯热茶吧。”
我说:“我真想与他结婚,而且是他先提出来的。”
“世上不如意之事常八九。”弗罗赛太太说。
我说:“我很大方,我没有去烦何先生。”
“所以他很感激你,不但没讨还你带走的,再加送你一件礼物。”弗罗赛太太说。
“每个人都一个价钱。”
“你觉得你的价钱很好?”弗罗赛太太讽刺我。
“在你来说,当然我不应收他这些礼物,但我们不同,我们这代世风日下,道德沦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傍身,总是好的。”
“或者你是对。”她叹气,“现在你打算怎么样?”
“找一份工作。”我说,“活下去。”
“但是你的感情生活呢?”她说。
“我想我不会结婚。”我说,“太迟了,我现在年纪已经很大,恋爱结婚生子之后,都快四十岁,还来这一套?”
“你灰心了?”
“是的。”我说,“买好婚纱,结不成婚,你想想。”
“我也明白,但是以后的日子呢?”弗罗赛太太问我。
“像你这样,”我说,“喝红茶,坐在阳光下看书,约朋友上街。我不知道,但总会过的。”我掩着脸。
“很快会过的,创伤的心……我们痊愈得很快,转一个街角,你会碰到另一个人。”
“我很疲倦。”
“人生是一个旅行团,你反正已经参加了这个团体,不走毕全程看看清楚,多么可惜,代价早已付出,多看一个城市总好的。”弗罗赛太太说。
我说:“或者。”
但是我还是哭了,一哭不能停止,眼泪自我手指缝中流出来,滔滔不绝。
弗罗赛太太把手按在我肩上,说:“生命的道路还很长呢,亲爱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