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星光灿烂 别人的女郎 分手 极光仙子 忽必烈汗
康复 十六岁和三十二岁 意外 改天如何今夜我醉
容哥哥与阿妹 她的心 结婚写照
今夜星光灿烂
认识庄的时候,我与国楝已经走了1年,打算结婚。
国楝带我到一年一度的建筑师聚餐会,在那里我看到庄。
当时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他身边坐着个艳女,打扮得七彩缤纷,耳环在卷曲的长发边晃动,媚眼与娇笑声四溅,真受不了。
庄自己也不象话,白西装结只红点子的领花,整个人像二十年代美国芝加哥的黑社会头子,诚然,他是英俊的,但我厌恶他这种炫耀的作风。
国楝在公众场所照例非常沉默,缓缓喝着啤酒.我坐在他身边打量着其余的客人,我们并没有拉手,国楝是个保守党,老派人,我与他的关系虽然已遭家人默认,但是始终不能进入热恋状态。
那日我穿件宽旗袍,一身素白,我自认是个清爽具书卷气的女子,并不想以倾倒众生为己任。也许国楝就是喜欢我这一点,我很迁就地,是以他一直认为我适合他,其实不是这样。
而与他在一起,徒然有许多许多安全感,一切像与淡开水般、没有火花。
我也不知道怎么与他走的一年,我不住告诉自己:生活便是这样,我不想在三十五岁的时候才匆匆出去抓一个对象,国楝有他的好处,没有人是十至十美的。
那夜我坐在他身边也不觉闷,散会后有人建议去跳舞,国楝也不问过我,就拖了我跟大队走。我不介意,但希望他会问我一声,这类小节不能与他计较,此刻教育他也已经太晚。
到了的士可,庄过来请我跳舞,他问国楝,“我请蓝小姐跳舞可否?”
我又希望国楝说不,但他一贯地礼貌说“请”,于是我与庄下舞池。
他说:“你是今晚最漂亮的小姐。”
我笑一笑。
“你太特别。”他又说。
我问:“你在放录音带吧,今晚大约每位小姐都听过这番话。”
他一怔,随即笑,“我早知你说话也必然另有一套。”
我不答。
“你是国楝的女朋友?”
“我们就要结婚了。”我淡淡说。
“啊,这样就能结婚?”他问。
我微愠,“你是什么意思?”
“国楝是我大学同学,他这个人我再了解不过,他非但乏味,而且自我心中,以你的性格,不可能下嫁于他,他会适合其它的小妇人,但不是你。”
“你又知道我是谁?”我更不高兴。
“略为调查就知道,谁不知道你是艺术界红人。”
“红人黑人不打紧,批评老同学的就是坏人!”
他错愕间音乐完了,我拂袖而去。
那夜国楝送我回冢,我问:“你认识庄某很久了?他不是好人。”
“怎么不是好人?不,我与他没有来往,他是个非常自由散漫的人,曾经为一个女孩子追到欧洲去,荒废成年学业,我看不起他这种行为。”
我不出声,隔一会儿我说:“我认为感情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一环。”
“过了十八岁,我就没那么想过,作为成年人,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来做。”国楝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第二天我起身迟,走到客厅,看见水晶瓶子插着一大把玫瑰花,密密麻麻,有好几十朵。我喜悦,趋前一闻,心想国楝终于开了窍了。
女佣人闻声出来说:“庄先生派人送来的。”
我一呆,不作声。
他这个花,一送就是十天,到了第十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拨电话到他写字楼去。
“我姓蓝。”我冷冷说。
他并不作声,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责备他,女人总是容易心软。
我轻声说:“你别再送花来,我是别人的未婚妻。”
他说:“如果你肯出来,我就停止送花。”
“我不能出来。”
“不行,这个电话是你打来的,我现在就到你们口等,等到你出来。”
“你这一套诡计早二十五年都不流行了。”我说。
他挂上电话。
我并没有睬他,自管自工作,我答应了一家公司为他们做一个美女月份牌,一大起码工作十小时,月底之前赶出来交货。
中午时分我打过电话去找国楝,他照例在开会,我有点怅惆,我们很少通电话,下了班他会到我公寓来小坐,喝杯啤酒看电视新闻,就把我的客厅当他的电视室,然后在我睑上亲吻一下告辞,
他是性生活的清教徒,认为这件事婚后一星期才能做一次。
女佣人来跟我说:“小姐,楼下有一辆车子,停在哪里好久了。”
我吃一惊,伏到露台去看,只见庄坐在辆老式开蓬平治跑车里,头枕在驾驶盘上,不知已经多久了,我看看钟,三点半,与他通电话时上午十点,他疯了,在这种激辣火毒的大太阳下,他要中暑的。
我迟疑一下,不敢下楼跟他说话。但我想,国楝从来没有这样等过找。
我下楼叫他,“喂!”
他抬起头来,见到我,笑一笑。这天他特别可爱,一套皱麻外套加凉鞋,头发被汗弄乱,异常的孩子气,他说:“我知道你会下来的。”
“下来赶你走。”我没好气的说。
他握住我的手,将他滚熨的脸埋在我手心中,我刚想挣脱,发觉他哭了,我整个人失措呆在那里,只听到他呜咽的说:“我想我爱上了你。”
“你开玩笑。”我细细声说。
“我没有,”他说,“我是真心的。”
“太戏剧化了,我接受不来。”我轻声说:“你走吧。”
“我明天再来。”他说。
“明天你去上班,”我跟他说:“听话,现在回家休息去。”
他把车开走了,出乎意料之外,并没有再说国楝的坏话。
国楝晚上本来约了我去音乐会,临时又来推。我咕哝他他老是要我迁就他,闷死人,他也不以为意,挂了电话。
那夜月色很好,我忽然觉得寂寞,点起一枝烟吸,这样子过一生虽然无忧无虑,到底非常乏味,我的心灵乏人照顾,而我的经济一向独立,我要国楝来干吗?只为老年时有个伴?就算是伴,也是我伴他,不是他伴我。这种宁静的日子过一两年当休息着恢复元气是不错的,长期下去非常委屈。
对于国楝,我唯一的置评是他确是好人。
那夜我睡得早,半夜电话响了,我抓起话筒,模糊地应一声,听到那边说:“你睡了?”是庄的声音。
“是。”我说。
我想来看你。”
“不可以,不可以!”我嚷。
“你一个人在床上?”
“别对我说这种话!”我吼道。
“我想念你。”他说。
我伸一个懒腰,失笑,看看钟是半夜十二点。“你才见过我两次。”
“我终身就是在找你这么一个女孩子。”
我哈哈笑,“那么那个穿银色裙子蓝眼盖鲜红嘴唇的尤物呢?”
“我只是一个男人呢。”他说。
理由倒也充份,谁像国楝呢,像在桃花源记里出来,不通世事,。毫无生活经验,除了他的工作,一窍不通。
然而我也没有笨到那种地步,胡乱就相信庄的甜言蜜语,这种话偶而听来作为调剂是不错的,天天听,怕会腻。
“回去吧。”我说。
“我晚上再来。”他说。
“不必来了。”
他没有应我,开车离开。我回到书房,心思不属,毕竟那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对我说了许多美丽的谎言,在我楼下浪废不少宝贵的时间,花过心血,我心动,并且感激。
晚上他又来了,用小小的石子扔我的玻璃窗,我放下在看的小说,推开窗,他站在月色下,这是一个出奇美丽的星夜,他整个人蒙上一层光辉,非常神秘,像一个打救我离开寂寞堡垒的骑士。我有点迷惘。
他抬起头看我,一边说:“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即使是安排好的台词,我也感动得很,乐意做一个观众。
“下来,朱丽叶。”他说。
我取过锁匙便下楼。
呵今夜星光灿烂。
他握紧我的手,汽车无线电内隐隐约约传出音乐,我与他跳舞,他没有说什么话,但手心冒着汗,如果他在做戏,那么他是太好的演员。他将我紧紧拥在怀内,逼得我透不过气来,我觉得我是被需要的。
一切都这么快这么浪漫,我陶醉于这偷来的欢愉,深深享受。
倦了,我们坐在他的开篷车里,我合上眼睛,竟然熟睡在他怀中。
清晨的第一线阳光把我唤醒,他正凝神观看我的脸,一往情深,我微笑。
他说:“我要去上班了。”
“不用睡觉?”我轻问。
“不用。”他吻我的头发,“我有空再来看你。”
“几时?”
“我终于打动了你的铁石心肠?”他低声问。
我又微笑。
他送我上楼睡觉,我听见电话铃响,许是国楝找我,我打个呵欠,不在乎地倒在床上,或许国楝要告诉我,今日他又得逾时工作,谁关心?他可以跟他的蓝图结婚。
庄在中午时分赶到我公寓,女佣人开门给他,他手中持一小束玫瑰,夹杂着丁香,叫我醒来。
他精神是那样好,我却晕眩得日夜不分,糊里糊涂,像是在子午线往返已十余次之多,日子都搅浑了。
我们在家中的露台吃午饭,他吃得少说得少,左手握住我的手不放,一切都用一只右手做。他像一个孩子,终于得到了他多年向往的玩具,爱不释手,在这种情况下,我并不介意做一件玩具。
下了班他来看我,我刚清醒,淋了浴,在察看我那本月历的进展,他来了。
但愿国楝对我有他一半那么情深,真真假假亦不妨。
我被他迷惑住,一连好几天,只有数小时睡眠的时间,其余的功夫都被他占去。
他带我到他石澳的家,大扇的玻璃窗,没有窗帘,看到山下惊涛拍岸,宽大的客厅中摆着简单的家俱。
他在厨房中煮法国菜,香喷喷的蒜与牛油,我躺在绳床内,梦幻似的晃来晃去,一切丢在脑后,我的细胞一个个都活了。
他不断跟我说:我一直在等你这么一个女郎。
“你再说下去,我简直要相信你的话了。”我微笑。
他吻我的手,“嫁给我吧。”
“永远这样享受在仙境里?”我问:“不可能,我们活在现实的世界里。”
“跟我走,你小会觉得生活无聊,空闲的时间,你作画,我上班,我们永远恋爱。”
“让我想想。”
“不要想,凭你的感觉做。”
我把头埋在他胸膛里。
黄昏在紫色的天空下,我们去沙滩散步,他拾起一只贝壳,贴在我耳边,让我听海浪声。我们躺沙滩上,看天色暗下来。
第二天早上,庄送我返家休息,然后去上班。
我打开门,看见国楝坐在客厅中央。
我淡淡说:“嗨,好久不见。”
“你整夜在什么地方?”
“在享受。”我答。
他“霍”地站起来,就给我一记耳光,打得我退后三步,眼冒金星,一边脸火辣辣的痛,嘴角一阵咸味,冒出血来。
我不响。
女佣人吓傻了,瞪着我们。
我冷冷吩咐她,“倒杯冰水给我,送客。”
国楝疯了,他怒吼,“你想把我送走?就这么简单?全城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你却公然跑出去跟别人过夜,我还有脸站出去?你以为他会娶你?你以为仍然会 有人娶你?”
我不出声。
他抓住我的手臂,手上用劲,越收越紧,我痛得淌出眼泪来,他不住的用手打我,我躲都没处躲,一下一下的忍受着,女佣人冲出来阻止他,一边尖嚷着,“不准打小 姐,不要打了。”
然后国楝崩溃了,他蹲下来哭。
我挣扎逃到房内,把自己反锁在房内。我很镇静,在浴间洗净血渍,在瘀痕上搽上药,蒙头大睡。
国楝哀哀的敲我房间门,我不去睬他,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我居然睡得很好。
黄昏的时候国楝走了,我混身酸疼,这一场闹剧到这里也应该结束了。
一年来我装饰着国楝的生活,如他襟前的一朵鲜花,如今我决定离开他,他失去的不过是面子,不是爱人,我心灰意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满足,物质方面我自己应付有余。离开国楝,我不一定要去跟庄过活,我是我自己,独立的一个人。
想起庄,我心温柔的牵动,我爱上那夜灿烂的星光多过爱上他,但如果没有他,我又看不到一天的星星。
我告诉自己!你已经廿六岁了,来日无多,生命苦短,能够快乐的时候,为什么不快乐?
事情闹大了,我的名誉或许再也不能使我在国楝的友人当中立足,然而离开一班虚伪的人,于我又有什么损失?或者我失去做阔太太的资格,但我的生活是充实的,生活宽裕的太太们何尝有机会赤足跟爱人跳慢舞?各人得到的东西不一样。
晚上庄到我这里来,看见我脸上的瘀痕,问:“怎么回事?”
“撞伤。”
“我知道,国楝干的好事。”他站起来,“我会找他算账。”
我第一次对他提高声音,“坐下来,告诉你是撞伤的。”
“嫁给我,我会使你快乐。”
“你们男人始终只想占有一个女人,并不是真正的为她们好,是不是?”
“我爱你。”
我叹一口气,“你回去吧,我不是不知道跟着你会开心,可是除了玩得灿烂外,你不能再给我任何东西,特别是安全感。”
“女人们的贪念!”他说:“你要国楝的稳重,亦要我的感情,非要这样的男人,你才肯跟他?”
我微笑,“恐怕我要丫角终老了,我紧紧拥抱他,“庄,但我需要你的甜言蜜语。”
“是否我暂时战胜了国楝?”
“不要对我提这个人。”我说。
“你恨他?”
“我对他没有感觉,他是一个愚蠢的人,以为自爱就是吝啬感情,叫爱人拜倒在他脚底叫做威风,让他去娶一个为饭票而结婚的小女人好了。背着他贴娘家与搓麻将, 活该。”
“你仍然气愤了。”
“气我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他会回来求你的。”
“他才不会,他屡次警告我,如果我有什么行差踏错,他马上转头走的,”我伸着懒腰,“我在过去整整十一个月内也够谨慎的了,像做贼。”
“为什么要刻薄自己?”
“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我觉得他高估自己的定力,低估了你的魅力,他是那种要等到失去那样东西才知道它宝贵的人,在感情方而,他是个白痴。”
庄对国楝的批评是非常中肯的,国楝一向看不起为感情牺牲的人,他认为他自己是理性的智能的,不受俗礼拘泥,现在我要睁大眼睛看个清楚。
我没想到他会回来求我,但是他回来了,我在露台见他,穿著低胸裙子,燃着一枝烟,吊儿郎当,皮肤晒得深棕,正是他最恨的一切,我全部做齐,并且正眼也不看他。
他说:“你以为他会娶你?他不会的。”
我指指胸口,“那是我的难题,你何必担心?”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他伤心震惊。
“我一向都是这么自由散漫的一个艺术家,是你的教导有方,我才做了一年淑女,你现在可以去提拔别的女子,教她们如何做人,以及一切仁义道德的问题,”我站起来,“你何必再来烦我?我喜欢浪废我的青春,你管得着个屁!”
他的头埋在自己双手中,“我爱你。”
“你爱的是你自己。过去一年你爱我,不外是因为我处处顺从你,令你觉得舒服,得益的是你,还给你一种感觉,认为你的女友将有一个好归宿。对不起,我不干了, 你马上走。”
我站起来送客。
他坐在那里不动,他说:“我不能离开你。”
“可以的,”我说:“你随便找个女人,把她塑造成你喜欢的形象不就完了。”
“我不会胡乱去找一个女人!”
“但是我不要你了,我觉得闷,我想摆脱你。”
“你告诉我,我错在哪里,我都改。”
我一呆,随即说:“太痛苦了,何必改?”
“这一年来你从来没有表示过对我不满......”
“我们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你原谅我吧,我不想多说,你还我自由。”
“庄的私生活声名狼藉,你会吃亏的。”他又说。
我已经拉开大门。
他用怖满红丝的眼睛看我一眼,低着头走。
呵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国楝,我可怜他,他是一个不能爱人的人。
他走了以后,我倒在沙发上筋疲力尽。
怎么办呢,我怎么应付这两个男人呢。
我已经叫国楝走,为情为理,我都没有对不起他,我们一年来的关系结束,可怜得很,我竟想不出有什么是值得回忆的,一年多的关系,像白开水般的乏味。
我将国楝送我的东西,都装了只盒子送回去。
而庄那边,我请他让我好好休息数天,不说别的,自从认识识他到如今,连觉都没睡好过,至少他应该让我养足精神,才跟他把事情搅清楚。
他不让我有这样的机会,跑了来在我床跟走来走去,故意制造许多声响,闹个不停。
我对他说:“现在你干什么?疲劳轰炸?”
“你嫁给我就让你睡。”
“我没听过这样的话,到时恐怕连死都没空死了,”我说:“你这简直逼我搬家。”
“你要避开我?”他抱怨。
“不,让我呼吸一下,别令我窒息。”我微笑,“你要记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你这个小女人。”他说。
他把我拉到浅水湾酒店吃早餐,那日好阳光,棚架上的绿叶全部透明,滴着露水,紫藤花一大串一大串地挂下来,气氛美得不可形容。
我因极度的疲倦,坐在桌子面前,整个人如在梦中;神情恍惚。
庄是这样懂得享受,他带给我的欢愉虽不切实际,却使我毕生难忘。
我将头搁在他肩膀上,身体发软,希望就此睡着了永远不再睁开眼睛,省却不少烦恼。
“永远不要再见那个人,”他说:“答应我。”
“我不见他,是因为我自己不想见他,与其它原因无关。”
“你永远是这么倔强。”他不悦。
“是。”我说:“这是我的毛病。”
他握着我的手,犹疑一下问:“放弃他这么一个事事都算上等人选的男人,你不觉后悔?”
“那是我的事,”我说:“你少安毋躁。”
“你这么会吃亏的。”他说。
“你越来越像国楝,怎么也向我下哀的美敦书?”我声音很温和。
他显然很受伤害,放下我的手不响。这是他自认识我以来,第一次不高兴。
那日他送我回家,一声不响的驾车走了。
我睡了一整天,醒来的时候精神饱满,但庄不在身边。
我立刻明白了,像他那样的男人,他说放弃就放弃,我令他心冷,他便离开。
我站在露台上,一天的乌云,没有星,那辆熟悉的开篷车不在。
我心中有数,庄是不会再来的了。
国楝是一个全凭理智做事的人,而庄则全凭感性。
而我,我确是贪心。
因为重新获得时间,我赶好那个月份牌,收到酬劳,打算到欧洲旅行。
正收拾行李,国楝来看我。我礼貌的招呼他,他交出一张帖子,放我面前。
我并不意外,“结婚了,这么快?”
他不出声,隔了很久,他说:“希望你多多包涵,给我一个重生的机会。”
我诧异,“国楝,你也认识了我一年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会去你婚礼搅乱吗?”
他说:“希望你不会。”
“你太小觑我了,你简直离了谱。”
“会吗?庄某人现又在向别的女人献殷勤,同样又是那套手法,一成不变,先开始送鲜花,然后去海滩漫步,观日出,在幽静的地方跳舞,是不是这样?他并没有娶 你,而我要结婚了,但愿你吞得了这口气,顾住我们的往日感情。”
我悲哀的看住他,简直不想分辩。
“不,”我说:“我不会引起你的不便,我决定往欧洲去逃避现实,好了没有?当你与某小姐举行婚礼的时候,我人甚至不会在香港,放心。”
他听了像是不置信,过一歇吁出一口气。
“飞机票都买好了,你要不要过目?”我问。
“我相信你。”他说。
“我多谢你相信我。”我说。
他走了。
没有嫁给他实是我的幸福,我们两个个人的宗旨、思想,生活方式,完全没有相同的地方。
至于庄,我感激他给我带来段愉快的日子,男人与女人来往不一定要结婚,我不会忘记他,相信他也不会忘记我。
我会永远怀念一个星光灿烂的晚上,他在我窗口扔石子叫我卜楼,我们凭着汽车收音机的音乐,直跳了一夜舞。
多么甜蜜的回忆。
将来我也会结婚生子,但那是完全两回事。
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别人的女郎
裘莉总归是别人的女友。
我认识她的时候是大学一年级。那时我们同班,她穿着平跟鞋、白短袜,长发晃来晃去,我的心也随着晃来晃去。
当时她的男友是网球高手,建筑系的仇家强。尽管他是一个俊男,家里有钱,然而嫉妒心太强——裘莉跟表哥去看场电影也挨他的耳光。他们好了1年便分手了。
那年的圣诞舞会,我准备去邀请裘莉,可她已经跟着华国坚去跳舞了。
裘莉是一朵花,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不止是我一个人。
舞会上我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但是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去请她跳舞,遭华国坚的白眼。
那夜回家,我一整夜没睡,近天亮的时候,我偷偷哭了,那是我可悲的初恋,我爱上了裘莉。
第3年的时候,裘莉的男朋友是邱志盟。
3年同学,我与裘莉并没有正式交谈过,直至近毕业的时候,一个下午,我抱着书本走过校园,有人在我身后唤我:“陆同学!陆同学!”
我一转头,是裘莉!我呆住了,心蹦蹦跳,强自镇静。她离得我是那么近,我可以数清她那长长的睫毛。
“裘莉”,我听见我自己说,“有什么事吗?”
她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陆同学,听说你的围棋下得很好?”呵,只是这种小事。
“不敢当。”
“教不教人?”
“自然。”你要学?
“我有个弟弟想学围棋,可否帮助指点他一下?”
我略为失望:“我自己也是初入门,我可以教他基本技巧,下棋靠天聪,不用师傅。”
“陆同学太客气了。”她笑,“谢谢,我让他跟你联系。”
我点点头。
她娇俏地再道谢,摆摆手,走了。
我永远记得那天阳光普照,树叶的影细细碎碎,映在她身上……那个情景,如一幅照片般长印我心。
她弟弟来过我家数次,小子非常聪明,一学即会,一会即通,一通即精,把我杀得片甲不留,弑师后就不再来了,我倍增怅惘。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裘莉。
我尚未毕业就往加拿大去念书,继而升硕士。暑假回来,听说裘莉结婚了。嫁的是一个商人,姓殷。
我又到异国去念博士。
冰天雪地中老想起裘莉南国女郎的风情,但她总是别人的女郎。
再回香港的时候,我已35岁,事业小有成就,任皇冠化工厂的副厂长。商界人士抢订皇冠厂的产品。
仇家强已是有名气的建筑师,一天他来看我,“小陆,他们都说皇冠厂有个化学工程师是中国人,我听他们形容,就疑心是你!15年不见,可好?”他笑问,“结了婚没有?”
“没有。”
他眨眨眼,“聪明人。”我答不出。“你呢!”我问。
“结婚很久了,3个儿子。”他说。“你必需到舍下吃顿便饭。明晚如何,可千万不要把女朋友一起带来,我顺便再约几个旧友。”
“我没有女朋友。”
“呵?”他一怔,随即笑道,“刚回来,我替你介绍。”
我说:“你仿佛很有办法似的。”
“你仍然是那么沉默寡言、孤芳自赏,小陆,在大学时期,人人都说你冷僻到极点。”
“是吗?”我诧异,“我自己认为我做人最随和不过。”
“嘿,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仇取笑我。
赴约的那日,我见到大学同班的大部分同学,仇家简直为我开了一个盛大的宴会。
华国坚,邱志盟他们全在,但我没见到裘莉。
人家的太太有什么好见呢?我问自己,但她也是我们的同学,仇家强应当邀请她。
女宾不少,但没有熟面孔,十来名年轻的姑娘花蝴蝶似的穿插在客人当中,然而我格外想念当年的裘莉。
我捧着杯子独自坐在角落。仇太太知情识趣,过来招呼我,陪我说话。
“怎么?看中哪一位小姐没有?”
我有点腼腆:“都任我挑吗?”
她笑:“哟年轻有为的厂长兼总工程师,又从来没结过婚,那还不成了香饽饽?”
我忽然对仇太太透露心声:“人不如故。”
她诧异问:“故人是谁?”
“大学同学。”
仇太太说:“陆,我不是倚老卖老,借着仇家强的交情来教训你,你那故人今年怕也35岁左右了吧?岁月不饶人,35的女人已经非常的苍老难看了,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回事,你很久没见过她了吧?”
我微笑,“15年了。”
“她已经不是15年前的那个她了。”仇太太感喟。
我彷徨:“可是仇家强仍然是老样子。”
“男人就占这个便宜,不显老。”
“不让我见她,我是不死心的。”
“既然是同学,何不托仇家强?”她好奇地说,“是谁?叫什么?”
“裘莉。”
“呵,原来是裘莉!”仇太太的声音诧异兼惋惜,“她大学时的男朋友已是多得出名,后来结婚了。”
“是,嫁了个商人。”
“有两个孩子,离了婚,现在搬了出来住,孩子跟丈夫那边——哈,你真想见她?”
我说:“有她的电话吗?我自己处理这件事好了。”
“你等等。”
仇太太把电话交我手中的时候,跟我说:“那边穿白裙的女孩子,是我表妹,24岁,大学刚毕业,你如果在故人那边失望的话,随时跟我联系。”
如果我要的光是个青春貌美的女孩,我早结了婚了,还到香港来挑呢!
电话打通了,裘莉很大方地答允出来见我。
我等了10分钟,心头焦急。她出现的时候我一眼把她认出来了。
“裘莉!”我叫她。
她仍然那么苗条我想仇太太大概对她略有偏见,才把她形容得那样子。我倾心于她的风韵与艳色。
她看着我:“奇怪,你们男人怎么不肯老?你仍然像大学3年级时的模样!”
她那少女的矜持与娇俏已经消失大半,代之的是大方与体贴,加上一份成熟美。
“你好吧?”我由衷地问。
“不太好,离了婚了。”她苦笑,“我们说些快乐的事——怎么,你还没娶太太?”“没有呢。”我有几分忸怩。
她谅解地微笑:“你过去就是沉默寡言的,咱们班的女同学都说你有点高不可攀的神情,相貌特别清秀,但是冷冰冰——不过也不怕,你现在名成利就,香港的姑娘最向往就是这些。”
“别损我了,什么名成利就!”
“如果她们不懂得欣赏你的气质,那就冤枉了。”
我脸红:“裘莉,我不知你以前在大学里也曾注意过我。”
“注意你?”她温和地说,“我对你印象很深刻呢。”
我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
“裘莉,”我坦白地说,“这些年来,我一个人在外头,寂寞透顶,也不用说了,回到香港,想与老朋友聚聚,我约会你,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自然不,我现在不是坐在这里?只是靠老朋友也不是办法,你最好找个女朋友,成家立室,那才一劳永逸呢。”
“你在做谁的说客?”我微笑问。
“陆,你还是那么斯文好脾气。”
她摇摇头。
“孩子们好吗?”
“顽皮啊,简直不能控制。”
我看着她,无限温馨,这个别人的女郎,现在我有机会追求她了。
当天我送她回家,约好星期天见面。
星期天我驾车去接她,她身边却站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我表妹。”她向我眨眨眼。
我笑,我永远原谅裘莉,这个傻蛋,她真以为我把她当老同学,便带个姑娘出来为我做起媒人来了,真好笑。
本来我有正经话同她说,现在夹着个陌生的姑娘,变得皮笑肉不笑,上车时她还让那个姑娘坐前座。
裘莉裘莉,你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意。
那姑娘是很漂亮,也很会说话,然而人家说,情有独钟,那夜我整晚都没有正经的朝她看上一眼,而那个姑娘却未发觉,还尽量地想加深我对她的印象。
饭后我先送裘莉的表妹回家,然后送裘莉,在途中大家都很沉默。
我先开口:“裘莉,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什么?”她问。
“你误会我想认识那种年轻的姑娘。”
“这是个误会吗?”她愕然,“君子好逑,最自然不过。”
“是,但我想约会的是你。”
“我?”她瞠目结舌,指着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不能是你?”
“我?”她还睁着眼。
“是,你!”
“我都33岁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半老徐娘,你约会我做甚?”
“裘莉,你活在二十世纪,你以为贞节牌坊在这年头还值得歌颂?”我索性将车停在路旁。
“我不是这意思,可是人家怎么说?你从来没结过婚,而我,我——”
“你怎么样?”我抢白她,“你三只眼睛四只嘴巴?”
“话不是这么说……陆,这件事发生得太迟了,真是的。”
“迟?”我到今日总算有机会一吐苦水,“可是你一直是别人的女友,名花有主,我有什么机会?”
她沉默。
“只要你愿意,何必理别人说什么?”我说,“除非你不愿意。”
“我愿意与你做朋友。”
“有发展没有?”我问。
“陆——”她非常为难。
可怜的裘莉,她有自卑感,所以这年头,香港的社会始终是中国人的社会,离婚的裘莉不管别人的观点如何,自己先心怯了。
我赌气地说:“我等了那么些年……”
“人们会怎么说?”她问我。
“我不管他们!”我不以为然。
她笑:“你父母也不会赞同。”
“这你放心,他们要是活着的话,我喜欢的也就是他们喜欢的,何况他们已经不在了,否则也替我高兴。”
“可是我们是老同学,只弟姐妹一般的感情,我一时脑筋转不过来。”她笑了,“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把脑袋枕在驾驶盘上:“我要是有句假话,肝脑涂地!”
“哟!真可怕,快别说这样的话!”
“明天我来看你。”
“我要与孩子们见面。”
“孩子?太好了,我带玩具来。”
“陆——”
“不必多说,明天7点钟见。”
我“呼”地开动车子,把裘莉送回家。
我看我们之间困难重重,我尚得披荆斩棘。
第二天,我买了儿童刊物与玩具上裘莉家。
裘莉套一件毛衣,穿一条牛仔裤,配平跟凉皮鞋,别有风味,我非常着迷。
我带着她与孩子们出外吃饭,孩子们很乖很听话,看样子非常有家教。
“裘莉——”我开口。
“这件事是没有可能的。”她按住我的手,“陆,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你有什么必要做两个孩子的继父?”
“你又有什么必要为了孩子过寂寞的下半辈子?”我也反问。
她不出声。
我说:“不要拒绝我,听其自然好不好?”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
我们陆陆续续地约会,她待我始终如一个老朋友,一个星期见多次也不管用,她已把我打入知己类,她没把我当男人看待。
周末我与邱志盟打球后喝啤酒,他问道:“听说你常见到裘莉?”
“是。”我说
“你对她有意思?”
“是。”我直认不讳。
“这就奇了,没想到你竟然对她有意思。”
我说:“感情这东西是很微妙的。”
“裘莉确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即使现在看来,也胜过许多黄毛丫头。最理想的是二十七八岁,到过外国,念过大学,又有事业心的那种时代女性!成熟、独立、风趣、聪慧,这才是好对象好妻子,见过世面,通情达理。但裘莉呢,裘莉的确年龄太大了一点。”
我说:“我不觉得,我一直喜欢她。”
“你不介意她有孩子?”
我微笑。
“你这个人真神秘,咱们把所有的姑娘搁你面前随你选,你却去跟裘莉。”
他拍着我的肩膀,“我佩服你的勇气,做人应该忠于自己,我想裘莉是幸福的。”
我喝完啤酒就向邱志盟道别。
裘莉的隐忧不是没有道理的,我觉得每个朋友都认为她交了好运——以她那样的身分而终于找到一个理想的对象,而那个男人居然是从来没有结过婚的,人品不错,经济情况也过得去,于是裘莉好比枯木逢春了。
多么大的压力。
我稍后与裘莉说起,她耸耸肩:“我知道他们说什么,多么不公平,如果我真的疯狂地爱上了这个男人,那么我愿意被世人非议我,但是陆,我没有爱上你呀,多么冤枉。”
真不知道谁比谁更不幸,说什么她也不肯,我无奈。
“我的条件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要排斥我?”
“你的条件太好了。”她温和地回答,“以致我们做朋友都有困难。陆,说实话,我想疏远你,我觉得朋友们对我不公平。”
“不要理他们。你只是不愿意为我背这种罪名。”
她略为沉吟,然后抱歉地说:“是的。你说得对。”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你的时间总不属于我?”
“陆,这也许就是缘分。”她拍拍我的背部,以示安慰,“倘若真把你视为一个归宿,那未免太委屈你了。”
“你真是我的知己。”我说。
“你回去想想。”她笑,“我看上去像你的大姐姐——”
“胡说!你为什么不说你像我妈?”
我的心隐隐作痛。
这件事之后,我也不再“威逼”她,我尽力照顾她,有很多事,不待她开口我已经先做到,我的心灵上也比较有寄托。
裘莉有时会惋惜地说:“只怕你与我在一起久了,名誉不好,好姑娘也不肯嫁你。”
与她共度的时间,我是珍惜的,我不是一个激烈的人,不善于表达感情,这种温和的方式,比较适合我。
我的感情并不是没有着落的,裘莉时常回报我,周末她会煮大锅大锅的好菜,待我取回家吃,替孩子买冬衣的时候,顺道也替我置一件背心之类。
如果我邀请她看电影,她也欣然答应。但是大型的舞会宴会,我恳求她为女伴,她就是不肯应允,推说出不了大场面。
她还是怕人看见。她不陪我,我就索性不去这类地方。
裘莉很内疚:“陆,你30多岁了,该成亲了,不要再拖下去,现在仿佛我霸着你似的,害你浪费时间。”她停一停,“如果没有我,你想必会约会其她的姑娘。”
我微笑,“你真是个千古罪人。”
“拜托拜托,咱位别再见面了。”
“你不见我,难道不会想念我?”
“我非发个狠去嫁了人算了。”
“为我胡乱去嫁人?那不如胡乱嫁给我算了。我一样可以保证你与孩子们的幸福。”
裘莉不响。
但是没隔多久,华国坚给我带来消息,说裘莉跟一个老医生走得很密。
我不感到意外,也没有伤心,我只是呆了半晌。难道命中注定,她永远不会属于我?但至少她应当在事前告诉我。
为此我很不悦,黯然伤神,也不去求她证实与解释。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来邀请我教她弟弟下棋,为什么我不懂把握时机,立刻追求她?为什么不?为什么要拖到如今?只因为她是别人的女郎?
就算她当时有男朋友,我也可以与别人争一长短,为什么我要维持不与人相争的尊严,以致蹉跎到今日?
如今我们两人都30多岁,没有多少日子剩下来了,我还保留些什么?有保留的就不是爱情。
我大喊一声,冲到她家里去。
我激动的说:“裘莉,我豁出去了,我不再冷静等待你的时间。一切都要自己争取,我不管,那个老医生如果斗得过我,叫他放胆过来好了!”我挥舞着拳头,“我不能再等待,也不能再容忍你又一次地成为别人的女郎!”
裘莉凝视我,忽然双眼充满了泪水。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嚷,“谁要做一个痛苦的君子啊,我情愿当一个快乐的小人,我不管了,裘莉,我——”
她已经紧紧地拥抱着我。
我成功了!她不再是别人的女郎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嗨呵,我终于胜利了!?
分手
我是一个写爱情小说的人,作品供太太小姐消闲用,于社会没有什么贡献,但颇有助于精神上的松弛,我的题材很狭窄,多数是男男女女的恩怨与喜怒哀乐,听来的故事居多数,小小一点点事写半日,如此不疲,一写就写好些年,其实并非有感而发,当不得真的。
这么多故事当中,香芍药的故事虽然平凡,也还值得一说。
她是我的中学校友,从小长得漂亮,一头乌黑的长发,雪白的皮肤,修长,喜欢穿平跟鞋,有股飘逸的味道,在校中算得是出色,功课也好。
找们校服是深蓝色直身宽旗袍,由她穿来,很有种民初的书卷味。香芍药非常冷傲,一派非池中物的态度,是以我并不与她交好。
毕业后各奔前程,许久没有见面。
后来与亲戚吃茶,她却上前来打招呼。
当时她亲切地用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喂”地一声,“记得我吗?”她问。
坦白的说,十多年之后,我并没有把她认出来,我只礼貌地微笑。
她提醒我,“我叫香芍药。”
“我有个中学同学叫香芍药。”我说:“很特别的名字。”
“我就是她。”她笑说。
后来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
就是这样恢复邦交的。
她结了婚已有十年,一个女孩子八岁,我们约会颇频,渐渐我很知道她的家事。
她的家庭生活照我看来,非常幸福,丈夫是建筑师,自己开设公司,长袖善舞,十分能干兼有才华,她自父母的家直接走入丈夫的家,没有挫折,各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我很替她高兴。
中学时期她那份冷傲已经消失,她很圆滑,也很可亲,不过随之失踪的是那份清秀脱俗。
她不是不打扮,但打扮得像六十年代的淑女,头发熨得一丝不乱,整齐的化妆,着痕迹地花过心思,衣服选那种镶着蝴蝶结与纱边的裙子,一套套的小巧手饰,看上去彷佛无懈可击,但却毫无时代气息,只像一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
她还批评我的衣着打扮呢。
“你老是不做头发,直直的,穿条袋袋牛仔裤,告诉你,没女人味道,男人不喜欢。”她振振有辞。
“去你的!”我笑说:“男人为什么不来问我喜欢什么,我还喜欢住在南欧的堡垒里,开劳斯莱斯跑车呢。”
香芍药叹口气,“自然,你是有资格说这话的,你生活完全独立,值得羡慕,我呀──”彷佛要吐苦水的样子。
我深感诧异了,“你还有什么不足的事?当心天雷打,别人心不足了。”
“一家不知一家的事,”香说:“做太太有什么好,一切主权都捏在别人手中。”
我笑,“你以为职业女性就自己操生杀大权了?”我说:“我的房租伙食全部捏在老板手中,他叫我卷铺盖,我还不是完蛋,同病相怜。”
香不服气枪着说:“可是你可以另谋高就,我能怎么样?离了婚谁要我?”
我白她一眼,“你少摩登,离婚这种字眼岂可经常放在嘴里咀嚼?”
她不响。
“你确实一个孩子足够了?”我问:“是否觉得生活沉闷?多几个孩子可以补偿,别内疚,数千年来,孩子都是巩固女性地位的工具。”
渐渐我知道她生活困难之处。
小时候香是个脱俗的女孩子,她丈夫陆大伟目外国毕业回来,一眼就看中了这个漂亮的小女孩,恋爱结婚后就生了一个女儿。
香为这孩子颇吃过一点苦,孩子是难产的,但公公婆婆还嫌不是男孙,她非常生气,索性赌气地跑去做了绝育手术,陆是洋派开通的,他一笑置之,但老先生老太太十分反感,从此没好面色对待媳妇。
香此刻也很后悔,奈何已经来不及了。
这件事倒是其次,许多没有孩子的夫妻非常幸福快乐,白头偕老。
问题是陆大伟最近这一两年时常出去应酬,清晨才回家,一星期起码一次,香芍药很困惑。
她也与我说过这个难处,我摇手,“我是酒肉朋友,吃茶吃饭如果叫我,我一定出来,我可不是妇女版信箱主持人,我不懂得为人分析这类事。”
她笑着搥我,“死相!没有一点真感情,咱们可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难道一点情面也没有?”
陆大伟见过我,是个风度翩翩的男人,连我见了,都会生出“我年轻时也是个美貌女孩,怎么没有遇见过这么好的男生?”
他真是要才有才,要人有人,要钱有线,我直认为香芍药对陆太娇纵,大概得到的东西便不稀奇了,于是她态度有点放肆,也不是不知道许多女人对陆是虎视耽耽的,因此一边使小性子,一边心中害怕,许多年轻太太都犯这个毛病,并不是新鲜的症候。
一日我与亲戚约了吃中饭,便碰见陆与一个时髦的女郎坐一起。
他先看见我,连忙将头一偏,假装没看见我。
我只好擦身而过,知趣地不与他打招呼。
他把我当长舌妇了,以为我会告诉香芍药,关我屁事,别说是女同学的丈夫,连我自己兄弟的事,我也不会告诉阿嫂,我疯了不成,说这种是非,人家夫妻反怪我没人格。
因这件事的缘故,我对陆的印象就没有那么上佳,中午约女性吃饭,事属平常,何必鬼祟。
那个女郎与香芍药是个极端!太阳棕皮肤、直发、耳畔垂着穿珠子的细辫子,大耳环,真皮牛仔裤,低胸毛衣,性感,冶艳,明媚,化妆是最新的紫色系统,嘴唇与眼盖都闪闪发亮。
比起这活色生香的女郎,香芍药如一朵假花。
我惋惜了,但缄口不言。
陆大伟每礼拜一次的应酬,怕都应到这类女郎身上去了,可想而知。
但我因此更迁就香芍药,但凡她一声“喂”,我就扑出去陪她。
她寂寞的时间颇多,陆最近往夏威夷走得勤,星期四夜班飞机去,星期一早班机到香港,直接往写字楼上班,香芍药到夜才见得着他的人,很烦。
我说:“否则你如何穿金戴银的?还不是老公赚钱忙忙得好。”
“我情愿像你,穿一条牛仔裤。”
“你别狗眼看人低,我这些牛仔裤不便宜。”我哈哈哈笑。
“我知道为什么陆家的人与我作对,”香愤愤然,“因我──”
“──不替他们生大胖儿子?”我接上去问。
“因我没有一张大学文凭,他们瞧不起我,以为我配不起大伟。”
我打个呵欠,“哪来这么多自卑?”我说:“咱们这些有文凭的人还不是受老板呼呼喝喝,你真以为大学文凭是世界之匙?”
“你有文凭自然会说风凉话!”她气愤愤。
“嘿!”我说:“我何尝不可以说,你们做太太的专门会打趣我们苦吃吃的女白领?”
她说:“你根本不知我的难处,夹在他三个姊姊一个妹妹当中,每星期日都像吃团年饭似,七嘴八舌,吵个ㄟ情A为什么我不能有自己的时间?”
“跟陆大伟说呀。”
“不管用。”
“不管用?整个烟灰缸朝他头顶摔过去,六国大封相,同归于尽。”我嘻嘻地。
“别开玩笑。”她的脸拉下来。
我整整表情,“与他开心见诚的说清楚。”
“我口才不行,我想求你跟他说。”香恳求,“好不好?”
“不可以,坦白告诉你,我要是你,我才不会让那种标梅已过的独身女性接触到你那漂亮出众的丈夫,小心,每个女人都会是狐狸精,包括你中学校友在内。”
她冷笑,“你别以为我是笨人,明说出来的,心中就没有鬼,我绝对相信你的人格。”
“我,谢谢你,我看你还是自己说的好。”
“正牌猪朋狗友,时穷节乃现。”她骂。
我上上下下打量她,“我不愿接触你丈夫,但我可以改造你,芍药,你知不知道你整个人过时?”
“我过时?”她尖着喉咙嚷,花容失色,“我过时?”
“别一付见了鬼的样子好不好?”
我把一大叠法国、意大利、德国的最新时装杂志摔到她面前。“看看清楚吧。”
她看了看,“我不喜欢这种打扮,拖拖拉拉的。”
“你没有品味。”我简洁的说:“你看我们的头发:光洁乌亮,一条条都有生命,你的头发?早在喷发胶中死亡。审美眼光一年年不同,你大姐那付装扮十五年如一日,真可怕。”
她苍白了脸,“稍微请教你一下,你就上来了,拚命踩我,什么意思?”
“我说的可是老实话。”
“还说是老实话?”她翻了睑。
“早知你不接受忠实的意见──”我急道。
她拂袖而去。
我耸耸肩,好吧,我失去了一个中学同学,谁也不爱听真话──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但过几日香芍药又回来了。
她非常沮丧。
“你怎么了你?”我问。
“大伟跟我承认,他外头有了人。”她说。
“什么?”我问:“他亲口跟你说的?”
她流泪。
“有没有提到要跟你离婚?”
“没有。”
“他还回不回家?”
“仍然回来,睡书房,其实他睡书房已有好些日子了。”
“这混球。”
“我没料到这种事竟会发生在我身上。”她哭。
“你真是个孩子,哭有什么用?”
“你叫我怎么办?”
“你们这些女人,简直像一团饭,丈夫得宠你们呢,马上作威作福像一条龙,丈夫变了心,就打回成形,十足十一条虫模样,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自己的双腿烂断了?站不起来了?做人最要紧靠自己。”
“可是我的青春──”
“你的鬼青春,青春不嫁人也是要过的,谁没有青春?我最恨弃妇埋怨丈夫浪费了她的青春!”
“你还骂我──”她号淘大哭起来。
“争口气,搬出来住,何必坐在家随他发落?我来担这个关系好了,一切在我身上,咱们大吃大喝的玩乐,时间一样过,我知道你那宝贝丈夫会怎么说,他准说我带坏了你,可是他不正喜欢坏女人吗?”我说:“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们让他静一静,等他知道他要怎么做,才通知你,别天天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那么多余。”
“是。”她抹眼泪,“我回去拿衣服。”
“我们去买衣服,还回家拿东西呢,你身上有钱没有?银行有存款没有?花它个精光,”我冷笑,“你还替他省呢,不花白不花,省了也是便宜别人。”
“是。”
“你看,患难见真情。”我拖着她走出去,“我对你多好。”
咱们逛精品店,我替她选了一大堆最精致最幽雅最有性格又适合她的衣服,一件件陪她试穿。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紫色与蔷薇色系统非常适合她,她穿上很娇媚,有洒脱感。
我替她衬一套时髦的首饰,正比划间,她又哭了。
“穿给谁看呢?”她问我。
我也答不出来。
安慰她没有用,结婚十年的少妇,已经完全失去自我,等于寄生虫般,突然之间发生这种事,格外过度的震惊,什么反应都作不出来。
我把她安置在理发店内,抽空打个电话给陆大伟。
陆问我,“她住你家?”
“很暂时的,”我说:“我希望你一星期内接她回去。”
“这些年来我惯于服侍她,开车接她送她,她已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不是小女孩子,她要回家,可以自己回。”
“你不再爱她了?”我问。
“不,我只是对她那种倚赖、任性,不负责任表示厌倦。”
他以为妻子会成长,但是芍药并没有做到这一点,她的行为举止渐渐跟她女儿差不多。
这真是最大的悲剧。
“君子爱人以德,也许你可以劝劝她。”
“劝了十多年了。”他淡然。
“有什么事与我联络?”
陆说:“我劝你别淌这混水,你是一片好心,她不这么想,你们在外头做事的女人比较开朗,所以你不知道她那种多疑多怨的性格。”
我想到第一次见香芍药,她梳着两条小辫子,十一岁,香白的皮肤,乌亮的头发……心中温柔地牵动。
我温和的说:“我愿意担这个关系,她与我的交情不一样,是芍药教我说广东话的,她告诉我'白鞋'就是球鞋,手套叫'手袜',那年我们念初一。”
陆大伟不出声。
“我认识她的日子比你长,我知道她的为人。”我说:“谢谢你出来,有事与我联络。”
“你对朋友很好。”
“是吗?不见得不见得。”我与芍药是童年的交情。
我赶往美容院见芍药,一看见她,呆住了,呵,大美女,理发店把她的头发剪短,熨成一个个小圈圈,贴在头皮上,松松的,又天真又活泼,像小狗的卷毛,多么精神,看得我又笑又赞。
她埋怨,“四百元理个发。”
我说:“这几天我做得很疲倦,我们去做芬兰浴。”
一带又把她带到按摩院。
按摩女郎对她说:“太太的身裁很好,只是肌肉略松一点,怕是运动的机会少,到我们健身部来做体操,三星期内就见功了。”
我马上替她报名。
我说:“取太阳灯来替她照一照,脸色煞白,太难看。”
“啊哟!”她叫,“不……,照了会生皮肤癌的!”
我冷笑,“你的性命真要紧,人家积克莲奥纳西斯都不怕,你怕?”
“倒也是,”她苦笑,“丈夫都不爱我了,我还这么紧张这条老命干什么?”
“你还有女儿呢。”我提醒她。
“女儿──”她叹口气,“她前天跟我说,想要一双粉红色的掠皮鞋,我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得卖。”
“我会带你去。”我说。
“你怎么像个顺风耳千里眼?”
“没法子,什么都靠自己,久而久之,不得不变成个六国贩骆驼的人。”我无奈。
“你真本事。”
自芬兰浴室出来,芍药太漂亮了,路上的男人不住回头向她张望。
我说:“这才是好姑娘呢──人们经过你的身旁,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
她长叹一声。
“你的腿那么修长,走路步子放宽一点,来。”
她看上去像个新发掘的模特儿。
到一流的童装店,我为她女儿也选了一点衣服。“阿姨送的礼,”我说:“别客气。”自然也买了粉红色的鞋子。“记得吗?”我问芍药,“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 是这么一点点大,十岁多点。”
“你又何尝不是?”芍药说:“老实说,你这些日子来过得如何?”
“闷,万事俱备,独欠东风,牡丹虽好,总要绿叶扶持,我一个人孤鬼似的,能到什么地方去?”我问:“你想想,我都不愿多说,略吐一两句苦水,就被人说我怨 天怨地。”
“可是你赚的是自己的生活,那多好?”
我说:“这是我唯一骄傲的地方了。说出来顶凄凉,喂,不高兴的事儿我们不要去想它,打道回府吧。”
我们去吃了咖啡便回家了。
过数日芍药想回去。“也许你会怪我没出息吧?”
“我不会,那确是你的家。”
“大伟──我想他是要离开我的了。”她说。
“他跟你摊了牌,决定在你,你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尽力而为。”
“你真能干。”
“被逼的。”我木着一张脸。
“那个家……”她迟疑说:“我都不知我还能在那个家住多久。”
我爱莫能助,背着手,站在窗户前。
过很久,我说:“我开车送你。”
她住在笼子中久了,我不能不负责任地叫她走出来飞,她并飞不动。
“等他赶我走的时候,我才走吧。”她叹口气,我不能在你这裹住一辈子。”
做弱者的痛苦,人家捧着她的时候,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家不要她了,她就打回原形,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也许陆大伟会照顾她的生活,替她付房租,给她零用,她生活是不忧的。
不忧生活──谁忧过生活呢?
这年头只有精神上的困惑,谁也没有生活上的烦恼,也许有,只因买不起那件蓝狐或钻戒。
我仰起头叹口气,人的际遇是很难说的,也许她稍迟会遇到更好的男人。
但陆大伟也不是不好,夫妻分手各要负一半责任,谁也推卸不了,我只是替他们两个可惜。
我开车大包小包的送芍药回去。
到了门外,刚好碰见陆大伟。
他见了我,有点意外,“这么空?”
“你回来了?”我冷冷的问。
他笑,“你也霸道,这原是我自己的家。”
“你还当这是你的家?”
“你这人,莫教人分妻这句话,你听过没有?”陆大伟说。
“哼!”我冷笑。
芍药下车,见到陆大伟,也不正眼看他,就往屋子里走。
陆大伟过半晌,才醒悟过来:“芍药?那是芍药?”
“你以为是谁?”我问:“大伟,人的外表随时可以改变,爱你的心却可遇不可求。”
他追上去,“芍药,芍药!”
“叫什么?”她没有好气,转过头来。
大伟呆视她,“你怎么转了个样子?”
“你的生活闷,要求转变,难道我的生活不闷,不需要转变?我转个发型,换件衣服,不见得就伤害了你。”她转头走。
我倚在车子旁边,看着陆大伟笑。
他问我,“是你教她这么打扮的?”
“教管教,她确是那块材料,不打扮打扮,实属可惜,君子爱人以德,我是为了她好。”
“她简直脱胎换骨。”陆大伟奇道。
我说:“你喜欢那种外型的女人是不是?”
他不响。
“你为什么不跟她说明白呢?她会乐意为你转变。”
“她?我不知道你用的是什么办法,想叫她为任何人转变都很难。”
“这次她是为自己,毫无疑问。”我笑,“打扮古老点也不算错,但我相信你不是为了她那身打扮而对她反感。”
“自然不是,我不喜欢她不好学不向上。”
我想起芍药说过,关于大学文凭的事。
“你嫌她而已,你娶她的时候,也知道她不是个博士。”
“可是那时她十九岁,十九岁的女孩子何必懂太多?现在她三十三岁,智力尚那么幼稚,说起世界大事、文学艺术,她一窍不通,还有,因为我们家有个好慵人,她连家务也不懂,一天到晚就说想尽了办法与我父母作对。”
我不语,现在我在听陆大伟这面之词了。
“其实老人家一句话,何必认真,我对她说过一千次,女儿跟儿子我一样痛爱,甚至没有孩子,我们照样过美满的生活,她不相信我,现在又为不能生育而懊恼。她嫁的是我,又不是我父母,管他们说些什 么?”
说的也很有理。
“你以为我喜欢深棕色皮肤的女孩子,爱上的士可没有脑袋的那种?你错了,那个女孩子很有内容,人家是美术学生,很有气质学识,我与她有交通,芍药有她一半那么懂事,我就放心了。”
我深深为芍药悲惨。
“你知道吗?这些年来,芍药连杂志都不看,家中不订报纸。”
“但是她读我的小说。”我虚弱的抗议。
“你为我们做的事,我很感激你,”陆大伟说:“冰冻三尺,非翌日之寒,正如你说,转变外表多么容易,但是内心是另外一件事,十多年了,我太清楚芍药,要她转变,不是件易事,况且叫她那么做,也对她不公平。”
我知道这件事是无可挽救了,芍药白白熨了一个四百元的头发。
我也恁地天真,夫妻分手,哪里就那么简单?
果然不久他俩就分居了。
芍药并没有再来找我,大概她知道我这个军师自身不保,也不管用。
芍药生活很好─她仍然穿漂亮衣裳、逛街、旅行、有空在股票行坐,据说也有男朋友,换得很勤。
但是她没有再来找我。
陆大伟给她两层房子,一层住,一层收租,芍药应该没有什么好怨了,心灵的创伤....咱们独身女人的心灵也受创伤,可是还得自己付房租,咱们的青春也浪费掉了,而且有怨无路诉。
这是一个小家庭主妇的辛酸故事。
至于我们这些人,更加有诉之不尽的苦楚。
我一个女友说:“……什么都不打紧,在我这里喝了咖啡饮了啤酒看完电视才走都不打紧,当我开的是俱乐部好了,可是他能不能自己带枝牙膏来呢?”
脱下脏衣服待女友洗熨,而这些女孩子,一走到外头,一样万打万的赚月薪,自己养活自己。
女人的命运。
极光仙子
一上飞机,我就后悔了,整整一年我为升学问题烦恼:港大、海外,海外、港大。
终于选中了温哥华,考上哥伦比亚的建筑系,一直以来,都彷佛心愿已偿,十分满足的样子,但心里却害怕。怕离乡别井,怕人生地疏,怕学业艰苦。
送飞机时母亲红了双眼,我还能够谈笑风生地安慰她,姊姊塞给我一大叠中文报章杂志,说道:“下次看就得上唐人街买了。”我听了心中打一个大突,唐人街!天啊,我要离开家了。
飞机滑翔,升上启德机场的上空,我苍白着脸──应该留在香港的,龙床不及自家的狗窦,治安尽管坏,交通尽管塞,木屋再多,空气再坏也还是我的家,真是的──毫不讳言,我是娇生惯养的独生子,二十年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放假除了打网球,就只会周游列国,不事生产,也许这也是父母鼓励我上温哥华的原因,我吞一口涎沫,大不了回去。
回去?这是件大事,我回不去,男儿志在四方,自古有这个压力。回去度假自然是可以的,但放弃学业?张家盟,张家盟,我跟自己说:你可要放出勇气来!
到了温哥华三个月,入了学,一切都彷佛已上轨道,我的心去仍然烦躁。整整六年,我要留在这里整整六年。
晚上做梦一直看到咪咪的笑脸,我天天写信给她,隔三天一个长途电话,甚至叫她也一起来温哥华。咪咪是一个好女孩子,她劝导我:“过了这段过渡时期便会好的......你会习惯温哥华的山明水秀……”
山明水秀!整个埠像小镇:洁净、空旷,怡人,清秀,可是这一切与我无关,我想回家。
我想念听惯的电台,常去的戏院:还有女朋友、最主要是咪咪,一切一切。
后来咪咪生气了,她拒听我电话。
也许她是对的,这里十多万华人都习惯了,为什么独独我在呻吟呢?
大学设备这么好,银行里家中寄来的存款这么充足,即使寂寞一点又何妨?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竟怕起寂寞来,说出去像什么呢?还想见人吗?
放学后我开始往啤酒馆里泡,那里很热闹,也有点温馨,是单身汉的好去处。
酒馆里华人很多,有学生,有自认是功夫老师的一群,也有唐人街餐馆的侍役。
我通常自斟自饮,找朋友难,我在香港时的合群作风不复见矣。
六年。
每当我想到六年二千多个日子,那种感觉像坐牢,不消说,功课在低潮心情影响之下,只能攀到平平程度。
渐渐我学会了照顾自己:洗衣服到自助洗衣场,买矿泉水回宿舍喝,不爱吃饭堂便找中国茶楼,头发长了找同学剪一剪。
在这里,大部份人都是网球好手,我自认是球场英雄也无用武之地,香港的白马王子顿时变了贩夫走卒,我非常替自己不值,然而也只好在怨声载道中沉淀下来。
那日回校,发觉所做模型被同学剔去一角,非常愤怒,大发脾气,取起球拍,将其它模型全部打烂,同学哗然,要通报教授,我豁出去,冲出课室,坐在园中,用手掩住睑,自觉已经失去控制,我怕自己精神崩溃。
“啧啧啧。”
我没有松开手。
有人在我身边坐下,“啧啧啧。”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女郎,褐色的皮肤,明亮的眼睛,头发挽一条马尾,穿条白色的裙子,蹲在我身边,注视我,脸上一派不以为然的表情。
她年纪约有三十出头,微笑的眼角有细细皱纹,我却并没因此感动,我问她:“你是谁?”没好气地。
“别问我是谁,”她操流利英语,“先问你自己为什么因小事大发雷霆。”
“他们搞坏我的模型。”
“你把他们的模型也破坏无遗,他们也交不了功课。”
“记我大过,把我逐出学校好了。”我说。
“如果这是你所愿,你干吗不干脆退学呢?”她诧异地问。
我掩往脸,“我不敢。”
“嘿!”她冷笑一声。
“你是谁?请勿骚扰我。”
“你叫张家盟,是不是?”她哄我,“来,我帮忙想个法子,你别气馁。”
“我不要想法子。”
她笑,“你把心事告诉我,我帮你去修补那些模型。”
“你懂?”我看她一眼。
“你是高材生,你可以教我呀,”她耸耸肩,“两个臭皮匠,或许可以凑成半个诸葛亮。”
“你到底是谁?”我怀疑。
她眨眨眼,“神仙娘娘。”
我笑。
我与她到饭堂喝了杯咖啡,忽然之间,我把多月来的怨气全部对她诉说,她默默聆听,很好耐心。
“对了,”我想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极光仙子。”她笑。
“见鬼。”我咕哝。
“来,闯祸胚,快来收拾残局。”她把我拉进课室。
老实说,此刻我已深深为我的鲁莽而后悔。
“怎么收拾?”我绝望的问。
“拿出你的万能胶水来。”她很有信心。
只见她这里动动,那里动动,一晃眼就收拾好一具,并且作出若干改动,使之比原来的设计更加完美。
我目停口呆,不甘示弱,也快快修理,不到一会儿就将七八具模型修补好。
看表,原来已是晚上七时半,这几个小时,过得好快。
“喂,你倒底是谁?”
“如果你感激我,以后就请你好好控制你自己。”
“喂,你也是本校的学生吧?”我说:“可能还高我几年,老老实实的告诉我。”
“嗯,”她笑,“真相你迟早会知道。”
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家,她深深叮咛,叫我不要自暴自弃。
那晚我第一次看到温哥华的星空竟如此美丽。
星期六我出去放了一整天的风帆,回来晒得通红,同学们在宿舍等我,“多谢”。
我为他们修补模型,我更加惭愧了,只是讪笑。
同学们都说修补部份做得最好,他们连忙把蓝图也改良了。
我心中想念极光仙子。
星期日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思念她,星期一我就会出去打听她的下落,纵使温哥华有十万华人,寻找这么出色的一个才女,不是难事。
星期一上午有课,我以最轻松的步伐走进课室,我忽然发觉自己对建筑系有兴趣。
时间到了,一个女郎走进来,同学们向她行注目礼──咦,极光仙子!
她开口:“我叫美莲翁,你们的一级客座讲师,今天走马上任,请各位多多合作。”
我立刻有被骗的感觉,岂有此理。天下的女人没一个是好人,信然。
我非常生气不悦,决定不睬她。
下课后她笑咪咪的走过来,我没好气的说:“咱们地位高低有别,你别来跟我说话。”
“你这个人脾气比小妞还别扭,”她不在乎,“我索性迁就你到底。”
“你这个人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华人在外,应当守望相助。”
“好一项大道理。”我冷笑。
“你可以当我是朋友。”
“你在哥大签了合同?”我问。
“你没留心听书,我不是讲明自己是客串的吗?”
“以后呢?”
“七级课之后打回原形,回到史宾沙事务所去做帮工。”她说。
“你可有男友/ 情人/ 丈夫?”
“都曾经有过,我去年离的婚。”她脸上忽然出现一丝沧桑。
“多么可惜。”我说。
她又恢复明朗,“你呢,你仿佛快乐得多了,我请你到码头吃海鲜去。”
“太好了。”
“咦,不是说地位有别,不理睬我吗?”她故作诧异状。
她成熟懂事、知情识趣、又具学问,我们很快成为好朋友,我仍然嬉称她极光仙子,伊比我大七岁,别具风韵,到我发觉一日不见她精神陷入恍然若失的情况中,事情已经太迟了。
我堕入爱河。
生活忽然多姿多采,周末我们往公园一坐老半天,看蓝天白云,喂雀鸟吃面包,有时到海滩畅泳,有时往百老汇看电影,唐人街吃茶,一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娱乐,剎那间都趣味无穷。
我的人生观突然改变,对功课努力不懈,给咪咪的信,由三日一封改为一月一封,不再抱怨,行在路上吹口哨,每个征像,都证明我在恋爱。
放学后我去接美莲下班,她会做一个沙律与我共享,她是一个好厨师。
有一天我跟她说:“我爱你。”
她听了一怔。
我问:“你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她连忙说:“你们廿来岁的男孩子惯在爱河中游来游去,根本无意擦干身子。”
“喂!”我大力抗议。
“不要紧,终于有一天,你会见到你理想的伴侣,为她,你会上岸安憩。”
我问:“你呢?你可愿意与我共享这份安宁?”
她笑出来:“我好做你的妈了。”
“听听这是什么腔调?”我说:“见你对我一见钟情,才下了那么大的劲来讨好我,嘿,如今见我对你倾心,你又把话反过来说了。”
美莲笑得前仰后合。
我悻悻然,“我不管,我爱你是爱定了。”
可是她约会的不止是我一个人,她把我当作好友,毫无疑问,但巧妙地与我维持一定的距离,她并没有引我入歧途,她是一个正经人,我只是她的好兄弟。
我一直觉得事情会有所改进,她会把我俩年龄差距问题消弭解决。
当我看到那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自她公寓中走出来时,我自觉多月来的希望成了泡影。
她还为我们介绍。那中年人姓关,两鬓微白,极有风度,称我为“小朋友”,但我对他有说不出的厌恶。
美莲事后责备我欠缺礼貌:“人家是温哥华华人建筑师中最出名的一个,你对他没一点尊敬。”
我不服气,“我知道,那又有什么稀奇,将来我不但要比他出名,我甚至要比亚瑟艾历逊更出名。”
“好极好极。”美莲语气有点讽刺。
我气极,“我也知道姓关的最近离的婚,有五个孩子,你打定心思去做继母好了!”
“你这个小子含血喷人,”她恼,“你无端端喝这个飞醋干什么?”
“我爱你。”
“去你的。”
“美莲!你老老实实说,你可爱我?”
“我不可能爱你。”
“你不能爱我,还是不爱我?”
“我呸!我哪有空跟你在文字上头歪缠,不爱你就是不爱你,我一向把你当小弟弟。”
我说:“那你为什么常与我见面?”
“朋友间天天见面,也稀疏平常呀,你发什么疯?”她责问:“如果你觉得不见面好些,倒不如不见。”
“这话是你说的!”我怪叫起来。
“你这小子,我不跟你说了,给你缠得头痛。”
我冲出她的公寓,彷佛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我一定要赌这口气,她不来向我道歉,我就不去见她,管她跟哪个老油条一起走,她若吃了亏,也没有人会同情她,她活该。
回到宿舍,狂灌了一顿啤酒,心里略为平静,她如此疼我,一定不会与我绝交。
我的估计错误。
美莲一连失踪两个礼拜,我心如热锅上的蚂蚁,她却与姓关的进进出出。
我终于投降,跑到她公寓门前去等。
那夜天气罕见的温暖,我心特别烦躁,我买了半打罐装啤酒搁在身边,一直喝。
等姓关的老头送她回来时,我已经半醉,见到她俩我一语不发,扑上去对牢关老头一记左钩拳,把他打得后退三步。
他不甘示弱,好家伙,站稳之后还击,我左眼着了一下,顿时痛入心肺,嚎叫起来,金星乱冒,跌倒在地,后脑撞在地上,立刻昏迷过去。
临消失知觉之前,我听见美莲呼唤我的声音。
醒来的时候,我连眼睛都睁不开,痛的感觉如毒箭般贯通了我的心。
美莲就在我面前,我大声呻吟,“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你打了人。”板着脸。
“明明我捱了揍,至少我伤得比那个人重。”
“吓坏人,差点把你送进医院。”她转身走开。
“我的眼睛可是瞎了?”我尖声问。
她自厨房出来,将一块湿漉漉的东西搭在我眼睛上。
“那是什么?”我问。
“本来是我的晚餐,”她没好气的答:“八安士上好的鞑靼牛排。”
“能吸得了淤血吗?”我问。
“你少噜嗦,”她说:“再烦我就把你赶出去。”
“那老头怎么了?”我问。
美莲睁圆了双眼,我不敢再作声。
她对我说:“小老弟,我想我们该好好的谈一谈。”
我将脸埋在沙发垫子内,不出声。
当我“眼疾”痊愈的时候,美莲对我益发冷淡了。
天气转凉,枫叶开始转红,我们在一起,曾经有过好时光。
为了她,我连暑假都未曾还乡。咪咪的信充满讶异:“……我以为一到六月三十号你便会扑回家,谁知你竟没有回来,你不是恨恶温哥华吗?”
在我生日那天,美莲约我在温哥华酒店的森林厅吃饭,那是个好地方。
我知道她有一篇演辞要说。
果然,酒过三巡,她开始了,先清一清喉咙,她说:“家盟……”
我很紧张,幸亏我一向具听天由命的格局,眼睁睁的看牢她,听她发挥意见。
“家盟,从头到尾,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吗?”我轻轻问:“我是那样的一个蠢小子吗?我不见得会胡乱爱上比我大的女人,我并不需要母爱。”
她词穷。
“……不外是你后悔了,”我说:“因为社会的压力,你不想与一个少年恋爱,你的潇洒是表面的……我原谅你,人不能单为恋爱而活。”
她沉默。
“美莲,其实我俩大有可为,你何必为这七年的年龄差距而耿耿于怀?”
她双眼微红,“你不是我,你不明白。”
我叹口气。“你是怕将来,是不是?将来当我三十五岁的时候,你已是老太婆了……女人就这样,专门担心虚无飘渺的事情,你应该好好把握现在。”
她说:“我要与关订婚了。”
“那老头子已有五个儿女,他不愁寂寞,你何必去插上一脚?要结婚,也不急于一时,慢慢挑个合衬的人物。”
她一怔,“你忽然长大了,家盟。”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因你的缘故,我忽然长大了。”
她说:“我要与你说的话,到此为止。”美莲说。
“喂,极光仙子,笑一笑,今天是我生日。”
她哭了。
我把她搂在怀里。一个女人总是一个女人。
那天以后,她尽量避开我,我染上了吸烟的恶癖。我真的长人了,并没有自暴自弃,仍然努力功课,课余也参加同学间的聚会,随时可以结识大把女孩子,但总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我在给咪咪的信中提及翁美莲,咪咪很了解。她写道:“我与你之间始终有青梅竹马,兄弟姊妹的感情存在,真正的男女间恋情似乎有别于此,你不必对我有责任感,我很乐意做你们的好妹子。”
我感动,谁说这世上没有红颜知己?
我将信影印给美莲,我加一句:“年轻的人也可以有成熟的态度。”
信如石沉入海。
如果她嫁给老关,那么我注定要受失恋之苦。
树叶落得光光的,我缩在暖气宿舍中看电视,有一套安东尼柏斯与英格烈褒曼主演的旧片,改编自沙岗的同名小说“你喜欢勃拉姆斯吗”,女主角因自觉比男主角年长,始终提不起勇气跟他走,我观了此剧非常有共呜,有苦说不出,深深的抽着烟。
我知道美莲是矛盾的,这是她的抉择时分,我不应去骚扰她,但终于拨了一个电话过去。
她居然在家。
“好吗?”我苦涩地问。
她开头没把我的声音认出来,后来觉察到,又呆了一呆,电话中一片死寂。
“家盟?”
“是我。”
她松一口气,“你好吗?”
“托福,过得不坏。”
“快到冬天了,寒衣取出来没有?
“全部堆在一块,无所谓取不取出。”
“假期有没有打算回家?”
“想到纽约去。”
“我以为你很想回家。”
“回去又要回来,更多思念,无谓。”
“尽说些不相干的话。”
“纽约是个好城市。”
“是的,文化大都会,比较热闹,温哥华与之相比,益发像个小镇。”
“可是你不会愿意长住纽约吧?”
“更加不相干了。”
“当然不,我开始有点爱上温哥华了,公园中每一支图腾木都有感情。”
她静默。
“一切都会习惯的。”我说。
她说:“是的。”
“改天再聊吧,有空拨个电话来。”
她连忙说:“喂喂喂──”
“什么事?”
“你功课没事吧?”
“考了第一。”
“恭喜。”
“谢谢。”
“改天再聊。”
“好。”我放下话筒,我一定要抢先比她收线,免得听到那残酷的“叮”一声。
原本我想问的是:你与老关如何了?甩掉他没有?你到底回不回头?你还否认爱我?有没有看到电视上的长片?
到头来一句也说不出口,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很平静,不像有创伤的样子,而我,我自己何尝不是?本想邀她同往纽约……她不会肯的,她太注重名誉,自离婚后她视男人如蛇蝎,专门就跟老头子来往。也许我对她的了解还不够。
她始终没有与我联络!我独自上纽约玩了一个冬假,五彩缤纷的大都会令我目不暇给,心旷神怡,但是心中始终挂住美莲。她是我的极光仙子。
那一天当我独自坐在校园内要抱头痛哭的时候,她头上戴着光环般出现,搭救我脱离困境,但不是因为这个我才爱她,她原本是个可爱的女人。
在纽约我们家有亲戚,忙着帮我安排节目,其中当然有女孩子参予。
在她个口中,我是那个“孤独、具气质、漂亮的建筑系学生”。
我仍然怀念美莲。我不是说,我们应当不顾一切地恋爱,但现在两个人都独身,有什么顾忌?她偏偏要诸多留难,为我这个假期添多了一点闲愁。
纽约之旅结束,我留了胡髭回温哥华,最怕听到有关美莲的婚讯。
一出机场我叫了出租车回宿舍,天气寒冷,呼出白气,这是我温哥华第一个冬天,时间过得真快,说不定有一天要离去的时候,我会不习惯。
宿舍大门有辆小小的汽车在等候,车内坐一个女郎,像极了美莲。
我苦笑,夜有所梦,日有所思,我不行了,我。
我提起行李进宿舍,那女郎却下车叫我:“家盟。”
我看清楚了,“美莲!”真是她。
她披散着长发,穿件厚大衣,面孔冻得通红。
“美莲。”
她张张嘴唇,说不出话。
“你在车上坐了多久了?冻僵你!”
伊不答,“家盟。”她伸出手来。
我一把将她拉过来,抱在怀中。
美莲不出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伏在我胸前,动也不动。
比我大七年,我感慨的想,简直一点作用都没有嘛。既然如此,她何必耿耿于怀。
我俩订婚之前,通知了父母亲,把照片也寄了去。我并没有着意告诉他们,美莲比我大多少。这是细节,重要的是,我们相爱。
懂事而可爱的咪咪写信来恭贺我们。
至于关老头(好,好,其实他也并不是那么老),他送了很得体名贵的礼物给我俩。
我承认不是每个故事都有我们这么愉快的结局,但是我们也曾苦恼过,美莲为此不知道忍受过多少个失眠的晚上。
她一直自卑,怕有一天有人会走上前来跟她说:“张太太,你丈夫像是你的儿子。”
而事实上人家觉得我们两人很相配,谁比谁大压根儿看不出来。况且我们活着是为自己,不是为别人。
决定在毕业后结婚,这是美莲说的,她要考验这一段感情……不理她,女人善变,说不定过一两年她会催我结婚,这简直是一定的事──她在半年前还说要跟我断绝来往呢,不必理她。
至于我,我现在简直不想离开这块地方了,我的所爱在哪里,心也在哪里。
呵哈,极光仙子,她自称是极光仙子。
忽必烈汗
贝贝是我同学,她有一大班堂兄妹表姊弟,都在加拿大念书,一到假期,约好了轰然都跑到维多利亚的大屋去休息,闹哄哄,见我是一个人,所以时时把我拉着走,贝贝有个孪生妹妹,叫贝蒂,也是我的好朋友,因大家年纪身形都相似,常被人误会是三姊妹。
她们老说佩服我一个人远隔重洋的来求学。
贝贝数着手指派道:“二伯伯的罗拔、拉利与咪咪,小叔的莲莉莲蒂、姨妈的孟甘穆利,姑姑的大琴小瑟与小刚,连我们两人,一共有十个人在加拿大。”
贝蒂吐吐舌头,“你数漏了一个人,当心他不饶你。”
贝贝嘻嘻笑,“他对我还好,对你就不怎么样。”
贝蒂也笑,“胡说,他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见到我们一视同仁,暴喝一声,开始演说家训。”
我好奇,“你们在说谁呀?”
她们两人笑作一团,“忽必烈汗。”
“什么?”我也笑出来,“成吉斯汗的儿子呀?”
“我说的是我们的大表哥,”贝贝说:“三十多岁,尚未成亲,一付老处男脾气,去年自美国搬到我们这边来,霸占了大屋,作福作威,唷,拿住了一班弟妹就开始军训,可怕得很呢,今年暑假,大家都不想回维多利亚了。”
我笑起来,“干吗叫他忽必烈汗呢?”
“他长得像呀。”贝蒂说。
我说:“谁见过忽必烈?”推了贝蒂一下。
“武侠小说中有插图的好不好?姜黄脸皮,板着面孔、头发疏疏朗朗,”贝蒂用两只手指放在上唇,“稀落的两撇胡髭,戴顶皮帽子,厚厚的皮大衣,终年不露一丝笑──你见到就知道他实在是像。”
我摇头笑,“这么说来,他是你们的大哥哥了?”
贝贝说:“他就是这么称呼他自己:大哥哥教你们,小会有错,大哥哥总是为你们好。大哥哥说:早睡早起身体好。”她学着男人的声音,自己先笑歪了。
我问:“那么不到维多利亚,到哪儿去呢?”
贝蒂说:“本来可以回香港,但是飞机票费用早已花得光光,除非游泳过太平洋,否则宿舍一关门,只好去对着忽必烈汗。”
我忍不住笑。
贝贝问.“其它的人回不回去?”
贝蒂答:“大家还不是同一命运。”
我笑倒在床上。
贝贝、贝蒂一起埋怨:“琪琪没有同情心。”
暑假到了,我们一起回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是一个景色明媚,非常有英国风味的城市,大屋就在玫瑰园附近,有八间房间,忽必烈汗占了其中两间,我们这十一个大孩子就只好挤一挤。
到的时候是中午,贝贝说忽必烈汗上班去了,我们大可放尽声浪。
我收拾衣服,等待他们兄弟姊妹陆续来到,计划耍乐的节目,经过书房,忍不住轻轻推开张望。
书房很大,窗子一格格,窗外有浓荫,书桌上堆满图则,画纸,各式的笔,地毯上躺着一只小猫,见到我伸个懒腰,“咪呜”一声。
我抱起它。
轻轻问:“你是蒙古人的猫吗?老蒙对你好不好?”
它说:“咪呜咪呜。”
我问:“蒙古人喂你吃什么?”
它在我手上擦擦头。
我将它放回地毯上。
贝贝走过,“嘘,琪琪!”她把我拉出书房,“你干吗?”她急出一头汗,“你敢到忽必烈的房去?当心他骂你。”
“他真那么厉害?你们这么怕他?”我不以为然。
“唉,谁怕他啊,”贝贝作个数钞票状,“怕经济封锁是真,他是咱们家长的眼线,一打小报告,咱们倒霉,小刚与金发女在一起走,给他去告状,马上回家告威,嘿,多厉害!”
“真是个小人。”我说。
“说对了。”贝贝拍手。
我说:“我不信他自己没行差踏错过。”
“他呀!”贝贝以手覆额,“他生活像个和尚,天天晚上十点半上床,在外国生活十年,还没有女朋友,从来不把女人往家中带。”
贝蒂探头过来说:“不正常,若不是性无能,就是断袖癖。”
我掩嘴葫芦。
才傍晚,众人到了七七八八,七嘴八舌地议论第二天应往那里玩。有人带来了烟酒,有人带来食物,现钞全放桌上共同,吱吱喳喳,非常兴奋愉快。
孟甘穆利说:“琪琪快成为我们一份子了。”
莲莉笑说:“可不是,连相貌都越来越像。”
我推他们一下,正闹,忽然小琴说:“嘘,车子回来啦,当心忽必烈汗!”
大家像是班主任到似的,不约而同静了下来,我实在忍不住。
门一响,蒙古人进来了!
我禁不住也紧张起来,向大门处看去。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三十五六岁模样,穿一件薄掠皮外套,灯芯绒裤子,一表人才,相貌何止端正,简直英俊,但是他略为不修边幅,头发浓长,上唇确是蓄着胡髭,因为目光炯炯,同时铁青着脸,你别说,确有几分像着忽必烈汗。
我看到他的弟弟妹妹如此怕他,又想起他们说他作威作福,一辈子板看张脸,实在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
贝贝吓得不得了,连忙推我一下,白我一眼。
忽必烈汗的目光驾临在我身上,像冰般,他说:“你们都来齐了?”
小瑟说:“是,大哥哥。”
“没有人回香港?”
大家都不出声。
他喝问:“钱都花光了是不是?”
大家都不出声。
咪咪咕哝:“物价飞涨,都不够花。”
忽必烈汗瞪她一眼,咪咪噤若寒蝉。
他说:“玩管玩,东西自己收拾,不准酗酒,不准吸大麻,不准聚赌,不准喧哗。”
大家表示不满,我抱叠着双手,微笑。
忽必烈汗忽然指看我,“你──”
“我?”我指指鼻子。
贝贝连忙说:“大哥哥,她不是咱们家的,她是我的同学。”
我顽皮地抿着嘴,作个卡通式笑容。
他撞我一眼,上楼去了。
大伙嘘出一口气。
罗拔说:“改天也别叫忽必烈了,他的行为一天比一天似傅满洲。”
拉利说:“把他的照片放大,拿来练飞镖。”
我哈哈大笑。
我认为他英俊,有威严,而且充满了成熟男人味道。
他唯一的缺点是没有笑容,那种孤芳自赏的寂寞逼人而来。
当天晚上,咱们在唐人街吃饭,咪咪说她受不了忽必烈,要到三藩市去透透气。
贝贝说她已当尽卖尽,行不得也哥哥。
结果一半人南下加州,另一半人要去露营,只剩下我与贝贝、贝蒂。
贝贝耸耸肩,“好吧,看我们与忽必烈拚个你死我活。”
我皱眉问:“忽必烈是干什么的?”
“他是执业建筑师,”贝贝说:“是全国十大之一呢,听说功夫是一等一的。”
“真的?”我睁大眼睛。
“建筑师都带点艺术家脾气,”拉利说:“臭得很。”
在大屋住了三天,从来没见过忽必烈。
他一早去上班,黄昏回来,立刻上楼,大概是听音乐吧,他是个很静的人,根本不觉察他的存在。他喜欢喝啤酒,抽沙龙薄荷烟,养一只猫,它叫“大力水手”,他没有女朋友。
憋到第四天,贝贝说:“我忍不住了,问大哥借债,咱们到迪士尼乐园去。”
“你敢?”贝蒂反问。
贝贝不响。
我说:“我去问他借,我是外人,他不好意思拒绝,借多少?”我拍胸口。
“借一千美金。”贝贝说。
“我这就上去。”我说。
贝蒂问:“他在家吗?”
我点点头。“我听到有人放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C大调的唱片。”
“琪琪,拜托拜托。”
我上楼去。
他在睡房,我敲敲门,里面说:“进来。”我推门进去。
忽必烈躺在地毯上听音乐,他穿一条皮裤子,光着上身,好身裁,肩膀浑圆结实,哗!MACHO。
他斜眼看看我,“找我?”并没有起来的意思。
我说,“房里没有别人。”
我坐在他大床的角落,房间是白色的,非常宽大洁净。
“你是谁?念第几班?”他的声音都这么好听,充满男性魅力。
“我不是你弟弟妹妹中的一名,我叫琪琪,我是贝贝的同学。”
“找我有什么事?”他闭上眼睛。
“借一千美金。”我直率地说。
“用来干什么?”
“别用这种口气好不好?”我既好笑又好气。
“你不知道他们有多佻皮捣蛋。他说。
“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
“我知道,就需要管教。”他自地上跳起来。
他真是英俊,不比罗拔拉利他们,蓄着汗毛当胡髭。
“喂,你倒底借不借嘛?”
他拉开抽屉,数钞票给我,“写借据来。”他说。
“哈,你这个忽必烈!”我气。
“什么?”他揩揩鼻子,“你叫我什么?”
“傅满洲!”我笑道。
“你们这班小鬼在我背后叫我什么?”他沉声问。
“你想吓我?”我一把抢过钞票。
“你比他们还坏!”他气道。
“你又何必装个大哥哥的凶相来将自己与他们隔开?你不觉得寂寞?”我悄声问。
他白我一眼,“请出去。”
我耸耸肩,下楼去。
贝贝接过钱,“哗,伟大的琪琪。”
贝蒂说:“我们星期一出发,喂,琪琪,你去不去?”
“去过一千次了,我怕累。”我说。
“你在这里陪忽必烈汗?”她们诧异问。
“我觉得他又英俊又能干又有性格,”我握住双手,“哗。”
两姊妹面面相觑,“他?上帝!”
星期六上午不用上班,他躺在后园的绳网内晃来晃去,用一本书遮住小睡。
他是那么寂寥,又没有人来探访他,一个人住问大屋子。
在厨房我们也会相遇,他淡淡的看我一眼,冷冷的点点头,但冰冻开始融解。
一天早上,他坐在长凳喝啤酒,一只烧鸡,用手撕着吃,我看他一眼,取出牛奶,倒一杯,坐在他对面。
“走剩你一个人?”他问我。
“是,看见你都怕.他们避开你。”
“避开我?他们根本看不到我,我尽量不骚扰他们。”
“可是你有一股无形的压迫力,使他们透不过气来。”
我捏着脖子作呼吸困难状。
他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我乘机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了,雪白的牙齿,眼角聚着细细的皱纹,“你住在我家,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老实的说:“我只知道你叫忽必烈汗。”
“你们这些孩子──”
“我比他们略大,我廿一岁了。”我抢着说。
他低头喝啤酒。
我倾慕的说:“告诉我有关建筑业的一切。”
“你不懂。”
我说.“那么告诉我有关人生的一切。”
“你也不懂。”
“胡说,”我说:“你恋爱过吗?”
他不答。
“算我问得太私人了,”我说:“对不起。”
他脸色稍霁,说:“你们这些孩子,知道什么?”
我但笑不语。
“笑什么?”他忍不住问。
“我若分辩说我不是孩子呢,更显得孩子气,所以只好笑。”
他看我一眼。
“你弟妹很活泼可爱,有时跟他们玩,有很大的乐趣。”
他洗净双手。“去划船,去不去?”
在湖中心,我问他,“你恋爱过吗?”
“为什么老问这类问题?”他的眼神阴暗不定。
“人之变得孤僻,当然是因为恋爱。”
“啊?”
“我想你一定失过恋,所以就古怪了。”
他失笑,“想象力很丰富。”
我也笑。
湖光山色,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其乐融融。
“他们都怕我,你不怕?”他忽然问。
“我为什么要怕?”我说:“你又不认得我父母,不能在他们面前打小报告。”
他莞尔。
我忍不住,“喂,你叫什么名字?”
“大哥哥。”他笑。
“你想!”
晚上在意大利小馆子吃匹萨喝白酒。
我问:“你是失过恋吧?”
他诧异:“你这小姑娘,怎么老缠住我问这么私人的问题?”
我倔强的说:“如果她不懂得欣赏你,完全是她的损失,老忽,你不必放在心里。”
“老忽?”他愕然!“我几时变成老忽了。”
我问:“你不是叫忽必烈吗?咦?”
“哦是,咱们已熟稔了,”他点点头,“所以成了老忽了,不不,我不打算详谈这件事。”他拍拍我的手,“你不必替我担心,你真是一个诙谐的女孩子。”
我用手撑着头,“像这你样漂亮的男人,喷喷啧,市面上供不应求,我相信好多女人都会追求你。”
他觉得好笑,“多谢你捧场。”
“洋妞有无追求你?我问。
他眼睛看看天花板。
“你有拒绝她们吗?”我又问。
“喂!”他发出警告。
我失望,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太有风度了。
他喝口酒,缓缓问:“你会追求我吗?”
我说:“你会觉得我没吸引力,我是个孩子,有趣,好玩,但没有女人的魅力,我追你也没用。”
他微笑。
我说:“你应该多笑,笑起来真漂亮。”
“谢谢。”他说。
我笑一笑。
隔一会儿他说:“一个人在家里太静,我也会到啤酒馆去坐,洋妞来兜搭我,我通常对她们说:今夜我醉了,改天如何?”像是自言自语,实是说给我听的。
我感动了,“啊,老忽。”我用力拍着他的背部。
我们成了老友。
第二天我们出去钓鱼,晚上买了作料做水饺吃,与他的距离越拉越短,他仍然没跟我说他的真姓名,但不相干。
给他送咖啡时,他在书房画透视图,全神灌注,一脸沉寂,有种肃穆美,我非常心折,轻轻把咖啡放下,蹑足到花园坐下。
但不到一会儿他出来找我,燃着烟,黑暗中一点红。
我喜悦:“工作告一段落了?”
“唔。”他坐在我身边。
“今夜没有星星。”我说。
他忽然说:“琪琪,假如你不嫌我虚长你一大截,咱们倒可以做个忘年之交。”
“哟,老忽,”我用手??空气,“怎么忽然说起文言文来了?”我笑。
“真是顽皮!”他跌足。
“别以为自己七老八十好不好?”我说:“怎么,装个老大哥的样子,装久了,自己也相信了?”
“琪琪,我拿你没折。”他笑着摇头。
“喂,老忽,夜了,休息吧。”
我终于打动了这老小子。
他的猫──大力水手本是他唯一的伴侣,现在多了我,他是这么隐蔽,我是如此开扬,无论关于学业、前途、感情上的事,都哗喇喇一股脑儿向他倾诉。
他跟我说:当假期结束,他会想念我。
“真的吗,老忽,我就在多伦多,你会来看我吗?”我追问:“五小时飞机而已。”
“五个小时的飞机,说累还真累。”他懒洋洋的不起劲。
我悻悻然,“你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干吗不来看我?”
他说:“怕只怕我来到多伦多,你与一大群小阿飞混,没有空敷衍我。”
我啼笑皆非,“什么小阿飞?我自己都二十多岁了,哪里还认识小阿飞?你真滑稽。”
他不响。
“你怕吃亏是不是?”我轻轻问。
他仍不响。
真叫人心软,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这么羞涩,若不予他某一程度的鼓励,他一辈子都不敢表达感情。
我用手菎推他一下,“喂。”
他看我一眼。
“你看我像不像轻佻的人?”
“你平常也够佻皮诙谐的。”他说。
“那是我的美德,我做人却一向够端庄的。”
他还在犹疑。
“你这家伙!”我气,“好,你畏畏缩缩,你不来我来,五个钟头的飞机,我要是看见有旁的女人对牢你唧唧唔唔,我就一巴掌把她们扫开,就这么决定了!”我爽利的拍拍手。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此之后,他就开朗起来,我们就以平等地位的模样出现,他也不再作大哥样了。
其实,忽必烈也很有苦衷,又不是他要找这个众人褓姆的工作来做,也是亲戚托他的,逼于无奈。他私人感情生活是一个谜,但我并没有试图要去解开它,过去的事一切已属过去,今天与将来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相处得很好,眼看假期将告结束,我要回多伦多了。我满肚子计划有假期再来找他,他却悲观得要命,像是我一离维多利亚就会把他置之脑后,我一直觉得他既可笑又可恼,是以并未提出任何保证。
他说:“你跟他们一样,来去像一股旋风,人一走,信都没有一封。”
“对,”我学着他的口气,“我们年轻人便这样没心肝,你们老一脱又不同,有始有终的,可惜是相识接近两个月,连你的姓名都不知道叫什么。”
“你真想知道我叫什么?”
“真多废话,老忽,你爱说不说的,反正我喜欢的是你的人,并不是你的名字。”
我笑。
贝贝与贝蒂回来那一日,我正为大力水手洗澡,一见她俩,马上欢呼。
贝贝放下旅行袋,大叫累。
贝蒂说:“拉利他们不回来了,直接返学校,喂,你在干吗?这是蒙古人的爱猫,淹死了,他要你的命,喂,琪琪,你要多保重才好。”
“不要紧,”我替大力水手擦干毛,“我有功,我天天为他煮饭。”
“真伟大,他有没有什么怪异行为?”贝贝问。
两人开了啤酒,大喝起来。
“为什么你们待他如异形?”我问。
“他先仇视我们。”贝蒂说。
“一场误会。”
“喂喂喂,琪琪,你站我们这边还是他那边?”
“我公平得很。”
“她中途变节。”贝贝笑道:“他人呢?”
“上班去啦。”
“你为他煮饭?有没有为他熨衣服?”贝蒂问:“你俨然做起押寨夫人来了?”
她膛目而视。
贝贝说:“琪琪许有恋父情结,你别上他当,他这个人很闷的,在房中一听音乐就是整个周末,甭想他带你出去,你又不是老处女,千万不能跟他泡,琪琪,我们真后悔离开你一阵子,竟发生这样的事──”
我说:“啐!说到那里去了?”
“琪琪,他这人──这么难相处,你将来有得苦吃的。”贝蒂说:“跟你这么熟,不能不提醒你。”
我笑:“错了,他这人很可爱,又无心机,除了他的职业,对世情一窍不通,生活非常寂寥,又怕羞,板着面孔只是为了保护他自己。”
他们姊妹两面面相觑,尖叫一声。
“干吗?”我喝问:“看恐怖片吗?”
“你看,”贝贝尖声说:“她跟忽必烈一样,开始呼喝我们了,这个症传染得真快。”
贝蒂骇笑。
我说:“喂,你们好了没有?说话一团团,莫名其妙,镇静一点,请你们控制自己。”
贝贝说:“完了,琪琪,完全向着他。”
“要命,试想想,一个大哥哥已经够倒霉了,现在还多个大嫂,同心合力来泡制我等蚁民,叫我们怎么办?”
两人咕咕笑作一团,我为之气结。
“喂,琪琪,”贝贝说:“看在同窗份上,对我们宽限一点,大人面前说说好话。”
贝蒂大大的诧异起来,“真看不出琪琪还有降龙伏虎的本事。”
贝贝说:“什么降龙伏虎?伊自家做了别人的奴隶了。”又笑。
我涨红了睑,“他根本是一个最可爱的人…你们这班孩子。”
贝蒂又笑,“喂,琪琪,你果真恋爱了,忽必烈变了西施了。”
我们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贝贝与贝蒂如见鬼魅,立刻噤声。
我转头,“老西──不老忽,你回来啦。”
他的手轻轻搭我肩膀上。“我站在门背后起码十分钟了。”
贝贝忍不住骂:“这忽必烈最最阴险,又公报私仇了。”
他看着我,微笑起来,“我想五小时飞机不算一回事,因为其中牵涉到真情。”
我连忙紧紧抱住他的腰,“啊,老忽。”
“他在说什么?!”贝蒂问贝贝。
贝贝说:“谁知道,”她耸耸肩,“总之看样子他将结束老处男生活,更年期之前,咱们兄弟姐妹怕有一段安乐日子好过。”
老忽对住我莞尔。
可是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唉,不要紧啦。
康复
我不是不喜欢汤良德,我跟姑母说过多次,但若果汤不改变他那种势利与高高在上的骄傲,我与他的感情无法再进一步。
而汤呢,他也与姑母抱怨,说他不明白一个妙龄的女子,怎么可以浪费那么多时间在残废人身上。
我跟他说:“伤残,不是残废,残而不废是他们的精神。”但是他不明白。
我在伤残人中心工作,我懂得阅读贝尔凸字,也会聋哑手语,我们主要的工作是帮助伤残人士找到他们的兴趣,同时也指导他们寻得工作,以及协助其它有关的困难。
没有一份工作更有意义,不是我夸口,我为最需帮助及了解的一台不幸者服务,我相信雪中送炭、永远是件好事。
汤当初认识我,由姑母介绍,他并不知道我做什么工作,他大概以为我是大公司的公关经理或是营业主任之类,我们的兴致又大致相同,因此很快便成为好朋友。
我看得他很有诚意,他是个建筑师,有一间小小的公司,生意还不错,年纪也到成家的阶段,他物色的是一个妻子,而不是游伴。
为了这一点,我与他熟络起来,不是渴望嫁给他,而是我欣赏有诚意的男人。
汤也不只一次跟姑母夸奖我,说我是个罕见的独立女性她不迟到也不期望男人服侍她,送她接她,非常有见识的女孩子,而且又洁身自爱,很难得。”我听了也窃窃自喜。
直到一日,他到我服务的中心来接我到沙滩去学滑水。
一个母亲抱来她的弱智女儿求助,那孩子已十岁左右,动作却如恼怒的三岁婴孩,我与看护尽了最大的力量来使她安静,她嘴里发出 谂Cn音,终于将头理在我怀内,我轻轻抚摸看她汗湿的头发。心中无限难受。
一抬头,发觉汤已站在我面前。
我把那孩子交回给看护,拍拍衣服站起来招呼他,却发觉他一睑厌恶的神色。
他失声问:“这是你的工作?”
“也不是这么简单的,”我温和的说:“这是比较直接见功的一种。”
“与一群白痴打交道?”他声音尖锐起来。
我诧异且反感,“是,世俗的人是以'白痴'两字来把他们如此归类。”
“多么可怕!”
“汤,他们也是人。”我也生气了。
“卓尔,你是一个健全的人,怎么找一份厌恶性工作来做?你是念文学的大学生,我不相信你会找不到更好的差使。”
“可是我喜欢这一份工作!”
“我不了解你,你看,你的衣服都被那白痴弄脏了。”
我的心冷了一截,他一点尚情心也没有。我非常失望与不悦,我说:“那么我回家换衣服休息,我不去滑水了。”
“卓尔──"地阻止我。
我扬手,叫了一部冲车,径自回家。
“你担心汤良德没有同情心?”
“是呀,健全的人应该感谢上帝他们长得十全十美,但不应歧视不幸的人。”
“世人并不这样想,”姑母说:“健康之余,还要求大眼睛白皮肤、长挑身裁大胸脯……贪得无厌。”
我拍手,“姑母真说得一针见血,其实无论多漂亮,也不过是一副臭皮囊,迟早化为乌有,一堆灰土,何必太过计较?”
姑母说:“啐!你又过份了,卓尔,难怪汤要害怕,连我听了这种过份豁达的话,都觉得寒飕飕的,你迷上佛家思想了?”
“根本是嘛!”我咕哝。
“别说穿好不好?”姑母抗议。
我说:“人就是这么逃避现实。”
“你就平凡一点吧。”
“我的名字改坏了,”我说“卓尔不凡。”
“算啦。”姑母笑,”汤也是人之常情,他习惯了就好。”
车才开动,我已经反悔,什么事都可以慢慢说,我们是成年人,这件事不过是观点与角度问题,何必小事化大?
我决定一到家就打个电话给他,向他致歉,做朋友,最忌在这种小事上争意气。
可是一进门,电话铃已经在响,拿起话筒,只听见汤急促的声音在问:“卓尔,是卓尔吗?”
我心头一阵甜意,他是很重视我的呵,“汤,”我说:“全是我不好,我请你吃饭补偿。”
他笑了,“是我不好,我现在马上来你冢。”
那天晚上我下厨做了一个杂锦炒面请他。
我们言议于好。
但是整件事在我心头留下一宗阴影。
姑母说:“一剎间看见低能儿,真能吓一大跳,你也别怪汤良德。”
我说:“伤残与弱智并不是罪,谁志愿在轮椅上过一辈子?”
“这就是你伟大之处了。”姑母点看头。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伟大,”我笑,“谁没有同情心?孩子跌倒在地,总有人会去扶起他,你不能说那个人伟大。”
可是汤并没有习惯下来。
他不止一次要替我转职业,我被他弄得很烦,偶而忍不住也发牢骚。
他跟我说:“你一点也不听我,叫我怎么敢放胆爱你?”说这话时他孩子气地鼓着嘴,下巴枕在手臂上,一脸的委屈。
瞧了他那模样,不管有理无理,心就先轻了。
他说:“我不喜欢你工作的环境。”
“你喜欢我不就得了?”
他说:“所以你得转一份工作。”
完全不合理,我叹口气。
“真的那么爱那份工作?”他忧郁的问。
“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我坦白说。
“为了我呢?”
“人家会说:卓尔为了一头好婚事,什么都肯牺牲。”
轮到他叹气,”真倔强。”
“告诉我,为什么不同情这班不幸的人。”
他脸上微微变色。
我肴得出,他心中有一件事。
他是姑母的外甥,她应当知道来龙去脉。
姑母搔搔头,“我并不知道那么多事,他一直在外国念书,你不妨问他,他很喜爱你,我们都看得出来。”
我才不问。
“卓尔,女孩子总要嫁人,女首相也是别人的妻子,你为他转一份工作也是值得的。”
我闷 ,“姑母,男人就是看到了咱们这个弱点,诸多为难。”
“谁叫你是女人呢?”姑母瞪我一眼,“像惕这样的单身汉,打着灯笼没找处,你要当心。”
“这我知道,”我笑 ,“建筑师在香港等于是金矿,他人长得端正,品格也好,确是令众女生趋之若骛的人物,但是如果他不了解我,又有什么益处呢?”
“我不知道你们那么多了。”姑母也叹口气,我知道她心中在想:不做媒人三代好。
我与汤的事还是解决不下。
星期天晚上,建筑师协会请吃饭,汤约了我,下午却有两位聋哑女孩来探访我,我们熟练地用手语交谈。
其中一位问:“卓小姐,你找到男朋友了吗?”
我刚表示找到,要进一步报导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我觉得差异,去打开门,原来是汤。
他早来了两个小时,并且没有通知我,这样贸贸然上门来实在不礼貌,但我见到他手中的一大束玫瑰花,就原谅他,迎他入内。
他见到另外两位客人,很礼貌的点头,我连忙用手语介绍他。
一位说:“他好英俊。”
另一位说:“祝你们幸福。”
我连忙用手语道谢。
汤就不开心了,我转头问:“你怎么了?”
他说:“你公私不分,放假也在工作。”
我知道他心头那个结解不开,也不与他分辩。
人家虽然是聋最哑,嗅也嗅得出气氛不对了,连忙告辞。
我送了两位小姐出门,心头憋着气,开始看报纸,不理睬他。
他低声下气说:“时间到了,换衣服吧。”
我放下报纸 ,“你有头有脸,有手有脚,又能说会道,哪里找不到女伴?换个人算了。”
“卓尔,你──"
我气了:“你大人有大量,何苦老与可怜人作对,嫌弃他们?我就是瞧不惯你们这种态度,改明儿叫你们这些人也短了四肢,才会添增同情心。”
“你何苦咒我?”他发急。
我长叹一声 ,“好好好,我明天就回去辞职,你满意了吧?我实在受不了你的脸色。”
“真的?真的?”他并没有预料中的快活。
“真的。”
他静下来。
“如了你愿了?”我说:“你势利,你高高在上,人家身体有残疾,你不同情,你有厌恶,你心中打着一个结,我虽然为你转工作,但心底不原谅你这一份冷酷。”
“卓尔──"
我说:“我头痛,想早点床息。”把他遣走了。
当夜我在床上思想长久,觉得女人的感情生活必需牵涉到她事业上的牺性,隐隐替自己不值。
第二天去"班,看护小姐跟我说,我有访客。
我推开门,一位女士坐在我房中,院长正与她交谈。
见到我,院长说:“卓尔,来见过我们的新同事阮小姐。”
“阮小姐。”我与那眉目清秀的女郎打招呼。
凭我的经验,一看就知道她左腿是配用义肢的。
“卓尔,”她爽朗的说:“院长不只一次向我提起过你,我觉得你以一个健全人的身份来为我们衷心服务,简直太难能可贵了。”
我顿时涨红了睑 ,“不敢当。”可惜我快要辞职了。
“我在这里的工作,还要你多多帮忙。”她很客气。
我一见到她便喜欢她,残而不废,这才是最要紧的精神,一个人必需帮助自己,人家才可以帮助他。
阮小姐笑说:“当我还健康的时候,从来没想到可以为伤残人士服务,因一次意外,失去了腿,开头是痛不欲生,日日问: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后来便化悲愤为力量……"
我说:“你现在还不是跟普通人一样?
院长笑说:“卓尔铁石心肠,她可不会同情你。”
我说:“得了一个好帮手,我们又添生力军,这里每天约有数十个来求助的伤残人士,我们根本不够人手。”
我案头放着一张与汤合拍的小照,我留意到阮小姐的目光一直逗留在照片上。
我顺手将照片转向她,让她看清楚。
她的脸涨红了。
我爽朗的说:“这是我的男朋友。”
阮小姐说:“啊。”
院长笑道:“卓尔本来最勤力,但是女孩子最终目的还是一个家,结交了男朋友以后,加班她也不来了,听说男朋友不大赞成她这份职业。”
阮小姐轻轻问:“是吗?”
我叹口气:“是。”
院长笑说:“卓尔彷佛快传出喜讯了呢。”
阮小姐说:“恭喜。”
院长说:“我留你们两位在此地谈谈。”她去办事了。
我惋惜的说:“我恐怕要辞职呢。”
阮小姐问:“为什么?是因为他不让你做吗?”
我抬起头来 ,“男的就是这么霸道。”
“他叫汤良德,是不是?”阮小姐很温柔。
我的兴致来了 ,“你认识他?你们是朋友?”
阮小姐迟疑一下,“我们曾经是同学。”
“啊。”我点点头。
“他很好吧?”阮小姐问,语气里透着关注。
“你们老同学何不见见面呢?我来做个中间人好了。”我笑着建议。
“我刚回来,一切都没安定,过一段日子再说。”她也笑 ,“说不定他早已忘了我。”
下午我向院长辞职,她非常震惊,“卓尔,我们不能失去你!”
我无可奈何地不出声。
“在这个月内,卓尔,无论如何!请你三思。”
我答应她。
晚上见到场,我向他说起辞工的事。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不作置评。
“怎么?”我问:“你战胜了,胜利者没有快感?”
他不答反问:“他们很需要你吧?”
“你问这个干吗?对了,你的女同学阮小姐问候你。”我想起来。
他一震。”阮小姐?”他失声:“阮?”
“美丽的小姐,”我说:“可惜左腿坏了 。”我凝视他,留意他的神色。
他避开我的目光,看得出他思潮起伏。
“你们不只是同学吧?”我温和的问。
“我们曾是未婚夫妇。”他忽然说。
“啊。”我不吭了,这件事出乎我意料。
我想问:所以你从此不喜伤残人?但问不出口。
“她回到香港来了?”汤问我。
“是,她将在健康中心工作,刚好代替我的位置,”我说:“我可以荣休。”
“我与她没见面有六年了。”汤的声音不平稳。
“如果你当我是知己,那么不妨说来听听,”我温和的说:“你知道我为人,我不会乱吃醋。”
“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们是大学同学,感情很好,论及婚嫁,但是她在一次交通意外中失去了左腿,从此对我避而不见。”
“啊,”我失声惊呼 ,“多么傻!”
“我多次要求,她对我不加辞色,并且转了学校,日子过去,这件事便淡了下来,从此以后,我见到不健全的人,心理上便有种抗拒。”
“──因为是她先抗拒你,你觉得被伤害,因此为了保护你自己,下意识你要远离他们?”
“是,解释得再清楚没有了。”他说。
“我想这不过是一场误会,汤,当时她的痛苦难以压抑,因此牺牲了与你这一段感情,经过六年的康复期,我想他与你可以再做朋友。”
“可是我现在爱的是你呀。”他握住我的手。
我既好气又好笑 ,“除了爱人外,就不能有朋友?我还不至于小器得那样。”
“可是你对我这么好……"
“啊,有人良心发现了。”
“我看得到你很喜欢这份职业。”
我说:“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参予同样性质的工作,譬如说小童群益会之类。”
他微笑 ,“将来结了婚就没有这样的自由了。”
“这算向我求婚吗?”
隔了一会儿他问:“阮,她仍然漂亮吗?”
“呵是,她仍然非常秀丽。”我问:“你们何不见见面呢?我跟她说去。”
汤显然很想见她,他并没有反对我的建议。
我与阮联络约会。
她说:“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有点不好意思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我有所生活,也找到了新的朋友我的男朋友将于下月来这里与我会合。”
我闲闲的说:“可是老朋友见见面,也是可以的。”
她看看自己左腿 ,“可是……"
我说:“阮,你别傻了,只有最幼稚的人交朋友才会在乎外表。”
“卓尔,你确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子。”她很感动。
我既好气又好笑 ,“不平凡,你不如说我铁石心肠,我只觉得缺一条腿没有什么稀奇,你甭想我待你们有什么不同。”
“也许我们希望得到的,就是这一种态度,不要歧视我们,也不要怜悯我们。”
她感激地说。
“一言为定,我们千万不要相互歧视,对了,你男朋友是干什么的?”
“他倒也是一个十分健康的人,”她说:“他教书。”
这时看护小姐推门进来 ,“卓小姐,有一位病童的母亲想与你谈话。”
阮问:“你不介意我在一旁学习你工作的情形?”
我朝她睛一眼 ,“看就看,嘴巴占什么便宜?”
那孩子的母亲带着儿子进来,解释给我听,孩子的左手多了一只手指,常给同学们当怪物般看待与耻笑。
我想一想,说了祝枝山的故事给孩子听,孩子的眼睛越睁越大,渐渐忘了哭泣。
我结束故事:“下次有人笑你,你就说,你像大文豪,知不知道?”
孩子与母亲一起笑起来,他们告辞。
我摊摊手 ,“为什么一定五只手指才正常呢?小数服从多数的原故吗?也许六只手指才是正常,五指是残疾。”
阮说:“好了,好了,你真是一个能干的社会工作者。”她拉着我的手。
“还有行政方面的工作我要向你交待呢。”我着女秘书捧出一大叠档案。
没到半个月,我与她已经相当熟络了。
未生意外之前,阮是一个很活泼的女孩子,现在神气已恢复得七七八八,我佩服她。
她说:“与汤分手,我猜是不想他见到我的断腿,破坏了印象,我想留给他一个好的回忆,不想他将以前的我与目前的我作比较。”
我沉默,不便加插意见。
她又说:“我离开他,也可以免地为难,逼着地接受残废的女子……"
“汤倒不是这样的人。”我忍不住说。
她微笑 ,“那时大家都还年青,其实也不一定刻骨铭心,我想我们现在比较懂得感情。”
我点点头,“如果我们俩请你吃饭,你不会介意吧?”
“我是觉得没有那种必要,要不也等我男朋友回来的时候再说,好不好?”她恳求我。
我不忍好催促她,只好搁下不提。
汤感触很大 ,“世界才那么一点点大……真巧,就在你服务的地方碰见了她。”
“你想故意避开她是不是?”我问:“有没有?”
“并没有。”他说:“一直是她避开我。”
我点点头,这件事不说我也看得出来。
阮与我成了好朋友,她很温暖,容易接近,我俩的感情增进极快。我看得她对汤不再有男女间的私情,但她仍关心他。
我相信我也是一个大方和蔼的人,我们相处得很好。
星期六,我们在收拾文件,看护推门进来,没看见她站在门后,她站不稳,跌倒在地,我忙去扶起她,看护连忙道歉,阮的眼睛却红了。
我说:“你怎么了,哭?我们正常人也会摔倒在地,这有什么值得流泪的?”
她咬咬牙,不响。
“阮,”我很心痛 ,“来,振作起来。”
“我一直做得很好,”她低声说:“我一直很振作,但是相信我,这么大的打击,我总觉得……"
“我懂得,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会明白的,也许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我会崩溃。”
阮哭泣,我蹲在地上扶着她。
就在这时候,秘书来敲门说:“汤先生找你,卓小姐。”
门一开,汤走进来,他自然的反应便是来帮我扶起阮,他并不知道她是谁,待看清楚了她的睑,他呆住了,阮也呆往。
她连忙说:“我有事……我──"她挣扎着向门外走。
我扶她坐在椅子里。”阮,休息会儿。”
汤凝视她,整个人失魂落魄,一看就知道他未能忘情于她。
我知道我遇到劲敌了,心中不禁一寒,但在短短的时间内,我马上恢复过来,或者我会失去汤良德,但是上帝对我另有恩赐,我是一个健康的人,我心中立刻释然。
汤低声问她:“你好吗?多年未见了。”
她低下头 ,“好,谢谢你。”
我有点尴尬,我似乎应该走开,但又有点不甘心,心中矛盾一刻,我终于大方到底:“你们谈谈,我有点事。”
阮拉住我:“卓尔──"
“什么事?”
“卓尔,我知道你是一个又大方又高贵的女孩子,你任何事总是为他人着想,将自己摆在后方,但是你误会了,我与汤的事早已成为过去,我找到了对象,他也找到了你,卓尔,你胜过我千倍,我相信汤与你在一起,一定会有最大的幸福。”
我默默听着,眼睛都红了。
阮抬起头,她微笑 ,“我们有空一定要一起吃饭。”
汤耆我一眼:“当然,我们可以乘机叙叙旧。”
阮缓缓站起来 ,“要出去的是我,你们好好谈谈是真。”这个勇敢的女子推开门走了。
我一颗剧跳的心又纳回胸腔。
场朝我瞪眼。
我向他装鬼睑。
他说:“我记得我说过我爱你。”
“是呀。”
“可是你可不大爱我。”
“嘿!我为你连工作都放弃了!”
“但为什么动不动就将我双手让予人?”
我张大了嘴巴。
“假如她要我,你就退出是不是?你这么伟大,难道事后就不痛心不难过?抑或感情未够深厚,有没有我,日子都一样过?”
我用手掩住嘴 ,“你太能言善辩了,汤良德,我全是为你们好,我牺牲了自己,居然还博不到你的同情?”
他用力抱住我,“谁同情你?你胆敢随时将我送给人?你敢?”
我心花怒放,笑了出来。
雨过天晴,不久阮的男朋友来与她会合,我们四个人在一起见过面。
阮跟我说:“他不同,他认识我的时候,就知道我的情形,他没有比较。我初时也避他,但是他叫我不要傻,感情是避不过的,后来我们很顺利,他帮助我除掉心理上的障碍──我现在除了一两句牢骚以外,生活过得很愉快。”
而场──经过与阮再度回面之后,心情也比较开朗,他再也不反对我的工作,脸上那股厌恶,也逐渐消除。
不过我还是决定辞职,因为我们要准备结婚,婚后家事忙,经过考虑,还是暂时休息的好。汤反而有歉意,自然,他的心理已康复了嘛。
十六岁和三十二岁
今年夏天,小宝住在我家里,她刚十六岁,中学毕业,刚准备升大学,无所是事,到姑姑家度假。
我给她一副门钥匙,嘱咐她出入小心。
黄昏我下班回来,也兴她混着玩,与她一起看电视、练法文、听音乐。
小宝喜欢逼我说我的罗曼史,我但微笑,不肯透露个中辛酸。
她说:“妳老不打扮,一直穿西裤与毛衣,又不化妆。”
“没有男朋友,打扮了叫谁看?”
“有男朋友的时候,妳也是这么说。”小宝抗议。
“呵,既然找到男朋友,更不用打扮,他若单单为了我三分颜色而看上我,岂非太不可靠?”
“这么说来,妳一年四季都不必打扮?”小宝怪叫。
“自然。”我用手撑着头。
“嘿!”
过了会儿,她又问我:“结婚这件事,难不难?”
“说难呢,又容易到极点,君不见每天结婚的人排长龙?说易呢,又难到极点,否则妳姑姑我怎么耽搁到如今?”
十六岁的少女问题多箩箩。
“嫁人好不好?”没法子,十六至四十六岁的女人都关心这个问题。
“嫁了不必做事,当然好,嫁了还得做,那还不如不嫁。”
“终身不嫁是很寂寞的。”小宝跳起来,睁着圆滚滚的眼睛。
我淡淡的笑,当她长大的时候,她便会明白,寂寞其实并不是大问题,我们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最大的前题是解决衣食住行。
“恋爱是怎么样的?”
“瘟疫一样。”我吐吐舌头。
“姑姑,妳有三十岁了没有?”
“嘘,问起我年龄来了,太没礼貌。”
“姑姑,妳晓不晓得,我天天早上打球,都碰到一个漂亮的男孩子?”说到正题上了。
“漂亮的男人不可靠。”
“妳要不要来帮帮眼?”
“我天天要上班,没空。”
“这星期六妳不是短周,帮我一个忙,姑姑,我还没认识他,妳想个办法我们结识。”
“起码有三千个法子可以认识一个男人,让姑姑教妳三两度散手。”我颇为得意。
“那么妳为何没有男朋友?”
她怎么会明白。有哪个女人找不到男朋友?也得有选择才行呀。
星期六我陪小宝去打球,大学时我亦有东方艾芙特之称,不知怎地,现在才打一局,肺像是要炸开来似的。
我呆半晌,老了,怕是老了,没享福骨头就老了,看着小宝跳蹦蹦的模样,我就心痛,她们这一代青春才是真正的青春,我们那一代战役后出生的,物质多么贫乏,童年时就充满忧虑……
小宝忽然推我一下。“来了,他来了。”
我眼睛一斜,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向球场走来。
我低头问小宝:“妳看清楚是他了?”
“是。”
我一只球向那男孩子拍过去,“呼”的一声,球击中他的右肩,这一下力不轻,他恼怒的向我们看来,我立刻丢下球拍,奔过去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急急说。“这位先生,痛不痛?真抱歉,”我陪着笑,又敬礼。“都说女人不适宜运动,手脚笨拙,果然,没有生气吧?”
风度再不好的男人也不能在这种情形下生气,他转怒为笑。
我伸出手。“我姓卓,这是我侄女卓小宝,先生贵姓?”我拉小宝过来。
“不敢当,叫我史提芬。”他与我握手。
“天天来打球?”我问。
“嗳,唯一运动。”他点点头。
“一个人?”我打蛇随棍上。“我们租了两小时的场子,不介意的话,一起玩如何?不打不相识。”我笑。
他大方的答应了。
我乘机退到一边去坐下来休息,一边打量他。
这个男生高大英俊,一脸骄气,年纪比小宝大相当多,约莫廿四、五岁--我看小宝希望不大,这种年龄的男生多数不屑于乳臭未干的小妞了。
他球打得不错,但还未及小宝,小宝却故意输他。
我微笑,这种老套的手法,小宝也学会了。
打完了球,史提芬过来邀请我们去喝杯东西。
我说:“由我请客好了,这里数我年纪最大。”
史提芬很健谈,短短时间内,我知道他刚自美国回来,哈佛商业学校的管理科硕士,在父亲的公司里做事,换句话说,他是一个来自中上家庭;最平凡不过的男孩子,我不明白何以小宝对他发生兴趣,十六岁的小女孩,略见到平头整脸的男人,马上心如鹿撞,年轻真好,我感慨的想。
我留下小宝,自己驾车回家。
回到家淋浴看小说,吃了个三明治,便在沙发上憩着了。
小宝回来时唱着歌,心情愉快得很,我微微睁开一只眼睛看她。
事情并没她想象中的乐观,如果史提芬对她有兴趣,节目马上直落,她不会回来我处。
“姑姑。”她推我一推。
我不愿意动。
“妳怎么了妳,姑姑?脸如金纸般躺在这儿?”
“妳为什么不说我只有出气没进气?”我笑问。
年轻女孩子,老以为青春就是一切,人到了三十便好死了,不死也是个废物,在她心中,我早已成了老女人,烂茶渣。
“他问我要电话号码,我把家与这里的号码都给了他了。”
“很好呀。”我说。
“妳说他会不会打来?”
“自然会,否则他问妳要电话号码干啥?”
“几时打来呢?”小宝心急地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都面如金纸了,怎么还会知道这种事呢?”我笑。
“姑姑,妳别开玩笑呵!”
“我不说笑,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说。“对付男人,要有耐心,大家慢慢耗,谁忍不住先迁就谁,谁就输了。”
小宝睁大眼睛问:“妳输过没有?”
“胜败乃兵家常事。”
她叹口气。
我已经忘了自己的十六岁,三个世纪以前的事儿了,谁记得那么清楚?只觉得要什么没什么,非常寂寞的一段时间。
“史提芬说,觉得姑姑脸熟。”
我一怔。“是吗?”
“我说我姑姑在电视台做女强人,他就记起看过妳的照片。”
我又微笑。“太不敢当了。”女强人,真是的。
史提芬的电话果然是来了。
他一报上名来,我马上高兴的说:“我去叫小宝来。”
“不不,”他慌忙说:“卓小姐,我找的是妳。”
我一怔,不禁好气又好笑。“找我干嘛?”我老得可以做他的妈。
“卓小姐,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下周国际同学会的舞会,我想邀妳参加。”
“你也许还不明白,”我笑说:“史提芬,我已经老大了,久久不参加公众场所的宴会,我代你请小宝出席如何?”
“卓小姐太谦虚了。”
“你讲白话文好不好?文言文我不大听得懂。”
他无可奈何。“为什么拒绝我?”
“这种约会我分身乏术。”
“可是小宝说妳天天在家,根本没事做。”
小宝这就将我出卖了。
我婉转的说:“我觉得小宝与你比较合得来--”
他不耐烦。“她只是个孩子!”
“你也只是个孩子。”我忍不住说。
他挑逗地说:“妳要我拿出证明我不是孩子吗?”
我不想与他胡扯下去,我说:“我不想与你约会,这是没有可能的事,如果你找小宝,欢迎,找我,不必了,再会。”我挂上电话。
他要找一个经验丰富的女人增添他的生活情趣,我何尝不在找一个具有同样条件的男人?这年头,生活紧张,谁有兴趣开幼儿园?
我没想到史提芬出绝招,叫小宝来叫我,那小宝,胡涂得紧,一点也不知道我是个劲敌,死命拖了我前去赴约,真的以为我行将就木,半点儿威胁都没有了,烦得我要死,假如她不是我侄女儿,我就打扮整齐了去杀杀她那威风,我还没退休呢,早着呢,免得她以为有青春就等于有了全世界。
我自己找到史提芬,跟他说:“你别乱搅,你要认识我干什么?”
他不响。
“跟我泡有什么好处?”我问他。
“跟妳说话就已经够有趣了。我要是看得上小宝这样水准的女孩子,那还不容易?
我公司里那十来个女秘书还比她强呢,妳也太小觑我了。”
轮到我说不出话来。
“外头年纪轻的女孩子千千万万,个个面孔一样,身材也一样,都皮光肉滑,妳以为我不知道?”他反问我。“我要的是有内心世界,有事业,够独立的一个成熟女性,除了吃喝玩乐以外,还能交换关怀与思想。”
他倒是要求很高。
“所以我问妳,我为什么不能找妳?”
我叹口气。“可惜我年纪比你大很多。”
“我不介意。”
“我非常介意。现在轮到我说说我的择偶条件了,”我说:“我今年三十二岁,我要求的不再是一顿烛光晚餐与一打玫瑰或一盒巧克力,我需要的是一个归宿,一个,家庭,一个从良的机会。在外头泡了这些年,我也实在累了,日理万机的女强人也怀着无限辛酸,眼泪往肚子里流,我并不需要花妙爱情,我要求实实惠惠的温暖与关怀,一个可以倚靠的丈夫,给我休息,试问你合条件吗?”
他沉默良久。
“你诚然是个可爱的男孩子,史提芬,我们认识的不是时候。”我叹口气。
“不要这么消极。”他反而安慰我。
我苦笑。“这年头,谁不想找棵大树遮遮荫?你以为我是大树?我自己也随时会倒下来的,靠不住。”
“我也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要找一个好的对象谈谈天。”
“清谈误国。”
他说:“我也颇懂得追求女孩子。”
“可惜我不是女孩子,”我禁不住笑出来。“我身经百战,见得太多,知道得太多,你打动不了我的。”
“走着瞧吧。”他说。
而这边厢,小宝正在苦苦的等他的电话,世上的事就有这么大的讽刺。
呵,我喜欢的男人也不喜欢我呢。
我那老板的拍挡,情妇换了一个又一个,偏偏就是不打算再成家。
这个乔治宋为人也够滑头的,他对婚姻有恐惧感,离了婚就不打算再受捆缚。
他对我说:“小卓,只要妳说一声,我们随时可以在一起,何必要结婚?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还不够?”他想与我同居,买好了房子等我搬进去。
我微笑。如果我退让了这一步,我就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做了他的情妇,也就跟那些露露咪咪一个模子,这点我看得很清楚,我们之间僵持了三年--要不他娶我,我是他正式的妻,如果他天天不回家,我自有法子治他,要不我管我做一个自由寂寞的人。
宋因此感叹说我难以伺候。“什么都给妳了,还要坚持一纸婚书。”
他说他一气之下,也许会娶一个小女孩子,十多廿岁的,非常天真,什么也不计较。
我想他是老了。老人喜欢在小女孩身上寻找失去的青春,他们已不能接受更强的挑战。
我记得分手时我对他说:“宋,我随时等你改变主意,如果到时我还没嫁出去,我一定嫁你。”
宋凝视我。“小卓,妳嫁不出去。”
“别咒我。”
“妳太精明。”
“吃了亏自然要学乖。”
“别算尽了。”
“当然,”我冷笑。“你希望我学那些蠢女人,一心以为同居久了会生出感情来,然后就跟你步进教堂--我才没有那么笨。”
“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说。
“你去追十六岁的小妞吧,又跟你那三个女儿差不多大小,那才叫合得来呢。”
“妳这个女人,迟早会自食其果的。”他不肯放过我。
六个月了,他硬着心肠不再来约我。有时公司董事会议,我碰见他,也当他是陌他未必会屈服,像他那样的男人……我叹口气。
与宋谈判决裂后,我也没有约会其它的男人,市面上好的男人少到无可再少,性格上都有千奇百怪的缺憾,香港男人最大的通病是伧俗。
静得久了,不但是小宝以及其它的亲友,连我都怀疑自己大概已经没有吸引力了。
因此当史提芬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恳求我出席他那个国际同学舞会,我的心便有点动摇。
史提芬采取非常原始的方式。他天天打十个电话来,每次一接通,他说“我是史提芬”之后,便静静等在那里,也不催我,也不出声。每个人都有他的撒手襉。
终于我说:“好吧好吧,到时你来接我,知不知道我住什么地方?”
他欢呼一声,挂了电话。
史提芬是个很现实的人,因为小宝几乎在同一日跟我说:“今天在球场碰见史提芬,不知为什么,他只跟我点点头,连话也不说了,昨天还请我去喝茶。”她很颓丧。“我不明白”
我缓缓的说:“小宝,这种男孩子是很多的,妳不必担心没男朋友。”
“我弄不懂。”
“这是一门颇为高深的学问,将来妳就懂了。”我说:“经验取胜。”
“同学约我去迪斯科。”小宝说。
“要去就去,别犹豫,别等那个人。”我说。
“那么如果他约我,妳就说,他迟了一步。”小宝不是不赌气的。“我已经等了他一个星期了。”
对于一个十六岁的人来说,一星期几乎是半生了,不能不说小宝对史提芬是仁尽义至。
小宝去露营的那天,史提芬来接我,我也没有怎么刻意打扮,穿件素色宽身丝旗袍,加件貂皮披肩,披肩是缕空的,一格一格,别具风味,我一共也只有这么一件披肩。
但是史提芬看见我的时候却有一种惊艳的感觉,我觉得十分高兴。
他说:“妳是这么漂亮!”语气惋惜。“平时却不肯打扮。”
“谢谢,”我说,“天天打扮的女人是笨女人,偶然一日不打扮,人家就以为她垮下来了。”
他替我开车门。“今晚,我将以妳为荣。”
“你们这些男人,找舞伴出席舞会是很精刮的,那个女伴要出得场面,压得住,而且要庄重--否则满场飞,藉你去结识条件更好的男人,跟你进场却跟别的男人离场,你受得了吗?”
史提芬笑说:“妳也太聪明了。”
我苦涩地笑。“我为聪明误一生。”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我看他一眼,我得小心,感情老发生于不知不觉间,我可不要与这小子有什么瓜葛。
那种舞会照例闷不堪言,但我不得不承认史提芬是个好伴,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我,陪我说话,也不勉强我跳舞,是以我也觉得颇为愉快。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乔治宋!
我不知道他也会来,这确是一项意外,他带的女伴是他的大女儿。
他见到我也是一呆,因为他知道我不喜欢参加这一类宴会。我没有同他打招呼,我只是微微一笑。
笑容里自然包涵许多难以形容的滋味,一言难尽。
史提芬请我跳舞,我心不在焉的与他步入舞池。乔治宋也知道我并不会跳舞,他的表情有点矛盾。
史提芬把我拥得很紧,我推他一下。“别过分。”
“妳放心,我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他停一停。“但对妳,我的感觉不一样。”
“是因为我拒绝了你?”
“不是。”他说。“我想我太喜欢妳。”
我拍拍他的肩膀。
舞后我喝了许多白酒,渐渐与他熟络。史提芬问我:“妳没有醉吧?”
“为了证明我没有醉,我承认我醉了。”我笑。
“送妳回去吧。”
“你知道我与小宝同住?”我问。“送我回去也就是送到公寓门口。”
“我不是妳想象中的急色鬼。”
“那很好。”
“我要求的是下一次的约会。”
“为了什么?”
“为了享乐。我也知道我们的关系始终论不到嫁娶,但为了快乐,又何妨频频约会?除非妳见了我想作呕。”
“不不,当然不,史提芬,你是一个可爱的男人。”
“那么答应我明天出来。”
“出来干什么?”
“随便你,跑步、吃早餐、午饭、喝酒、跳舞。”
我睨着他。“史提芬,香港可爱的男人那么多,如果为了暂时的享乐,我都得苦苦敷衍他们……”
他截断我。“我们不同,我们是有缘分的,”他说:“何况妳也不必把自己看得太紧。”
“明天再说吧。”我叹口气。
“我不会放松。”
他送我回去,我们在楼下道别。
“我送妳上楼。”
“不必了。”我说。“这一带治安很好。”
“妳,我不勉强妳,在楼上碰到个贼,可别怪我。”
我说:“你看你这个小人。”
“明天再说。”他向我摆摆手,开动车子走了。
上得楼来,我胸口作闷,想呕吐。
“小卓。”有人叫我。
我吓得几乎昏过去,猛地转头,看见乔治宋站在我身后,停停神,拍着胸。骂起来:“见鬼!你这么大一个人,鬼鬼祟祟吓人,我胆子都险地破了,原来你就是那个贼!”
“对不起,我打算在有人进入妳公寓之前阻止他!”他还笑。
我益发生气,一边开门一边骂:“你管是谁送我回来,谁陪我睡觉!你老几?”
“别粗鲁。”他跟我进客厅。
“宋,我累了,我想睡。”
他扶住我的肩膀。“妳好久没打扮得漂漂亮亮了。”
我说:“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今天那后生小子是谁?”
“朋友。”我说。“你声音不要太大,我侄女儿在此地睡。”
“她不在。”宋说。“不然早出来了。”
我进睡房一看,果然小宝尚未回来。这小妞,三更半夜,到什么地方去了?
电话铃响,我接听,是小宝的声音,我问:“妳在什么地方?”
她说:“姑姑,妳瞒着我跟史提芬去跳舞是不是?我同学的姊姊说看到你们,姑姑,妳抢我的男朋友。”
“小宝,没这回事,没这回事--喂!”
她挂断了电话。
我颓然说:“妈的,这回真是乱过乱世佳人。”
“那小子是什么人?”
“普通人。”
“妳跟他走?”
“没有啦--咦,关你什么事?你吃醋?”
“是。”
“真好笑,我在家坐了半年,天天等你电话你大爷把我打入冷宫,睬都不睬我,忽然之间我到那种不入流的派对去转了一转,回来就成了香饽饽。”
“别耍嘴皮子,到底妳要怎样才肯跟我?”
“老规矩,”我说。“结婚,否则休想碰我。”
“好,我娶妳。”
“别作大出血大牺牲状好不好?”
“妳还嘴硬?”他问我。“婚戒一套在妳手上,妳再去见别的男人,我就杀了妳。”
他站起来开门离去。
我怔怔地坐着,不相信刚才那一幕是事实,我终于要嫁宋乔治了。
他向我求婚,就是因为史提芬的缘故?男人真是怪。
电话铃又响了。
我接听,又是小宝。
我说:“听着,小宝,妳那同学的姊姊看错了,我没见过史提芬,今天我与一个姓宋的男人在一起,我们快要结婚了,谁耐烦抢妳的男朋友。”
“谁?妳结婚?怎么没听妳说过这个人?”
“妳还不恭喜我?”
“恭喜姑姑。”
“妳在什么地方?”
“家。”
“好得很,姑姑在最近就会结婚,妳若果见到史提芬,告诉他一声。”我挂了电话。
我往床上一倒,累极而睡。
第二天宋接了我去谈论婚事上的细节,他把订婚戒指套我手上,我们订了婚期,再到律师处签字,他把若干不动产过户到我名下,三天之后我们就飞伦敦在圣约翰大教堂结婚。
史提芬得知消息来看我,说着话,眼睛忽然红了。我没料到他会有这一招,很有点难过,然后他紧紧的握我的手,向我道别。
小宝很羡慕我能顺利的结婚。
我跟她说:“结婚这件事……妳说容易呢,真是难到了极点;妳说难呢,又一下结成功了。”
她睁大眼睛。“真神秘!”
十六岁的女孩子……有一日她终于会明白。
在飞机上我问宋乔治:“这事拖了半年,怎么忽然下了决心娶我?”
他耸耸肩。“也许时辰到了,那日我在派对见到妳,只觉妳艳光四射,我就想:如果我不抓住她,走了宝我就遗憾一世,于是就赶了来。”
艳光四射?我叹口气,靠在他肩上,我想是我的运气到了。
我伸个懒腰。
“告诉我,那天那个小子是谁?”
我不答,拆穿了就不稀奇了,我怎能说,他是我十六岁侄女儿的男友?
意外
那夜我开车出门,心中不但气愤,且喝得醉醺醺,路面很滑,看到一个白衣女子冒雨过马路,煞不住掣,直冲上去,把她撞倒在地。
酒顿时醒了一半,我极之害怕,心往下沉,我可没想过要弃下她逃走,多年来受的教育不允许我那么做,我跳下车去,双手颤抖,蹲下看她的伤势。
她闲着双眼,躺在地上,白衣撒开,染上泥斑,她是一个极美貌的女子,此刻似一朵玫瑰躺在泥泞中。
附近没有电话,我只好轻轻抱起她的头,放在膝盖上。有其它的车子驶近,我嘱他们代我报警。
我心中非常害怕,对那女子说:“不要死,你千万不要死。”
雨落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我彷佛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才有救护车与警车来到。
警察说:“怎么在这里过马路?这里是高速公路,唉,算她不小心。”
我浑身湿透,跟着到医院去。
他们查不到她的身份,只有一条金项练,上面有BABYBLUE字样。
我惊恐的问急症室医生:“她有无生命危险?”紧紧的抓住医生的手臂。
“断了左腿骨,不会有生命危险,十分万幸。”
我略为安心,跟警察到警局去办妥有关事宜,仍然回到医院去等候消息。
如果莉莉告诉我她与老张有染的时候,我不是那么生气,这件事就不会发生,我开车一向小心。
可是我实在不能控制,加上酒意,我打了莉莉,她尖号着叫我去死,我羞于这件事的丑恶,夺门而出,连路都看不清楚。
偏偏这个女郎又在公路中央过马路,终于发生这件意外。
凌晨过后,医生说:“你可以回去了,她廿四小时内都不能接受采访,她曾经清醒,已说出亲人地址。”
我问:“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再来?”
“回去睡一觉。”医生笑说:“她没事,两个月后可完全恢复健康。”
我喃喃说:“两个月……她可能因此失去工作,怎么办呢?”
他拍拍我肩膀 ,“往好处想,事情可以更坏,现在你只要捱过这两个月,是不是?”
说得非常是。
回到公寓,因极度的劳累,我居然睡着了。
醒来以后,我打电话回公司告了一整个星期的假,吃了点东西,到最好的花店去买了三打深红的石竹,出发到医院去。
护士们认得我,她们说:“病人已可以吃东西,但因腿部打了石膏,不能动弹,你可以进去看她。”
我推开病房的门,看到她躺在床上正在看“超人”彩色漫画,我放心了。
她长得很美,小小的脸蛋异常精致,浅褐色太阳棕皮肤,眼睛炯炯有神。她气色不错,只是皱着眉头,神情不耐烦。
此刻我已知道她姓苏,于是懦懦地硬着头皮走近去。叫声“苏小姐”。
她“刷”的一声翻过一页书,眉毛角都不抬,问:“什么事?”
茶几上放着水果,由此可知,她的亲人已经来过了。
我轻轻放下花,万二分内疚,竟不知如何开口。
她转过头来,诧异的问:“你是谁?”
我说不出话,手心冒汗,等她的裁判。
“我明白了,”她冷笑 ,“你是那个撞倒我的人!”
“我不是有意的。”我虚弱地解释。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许多撞死人的事主也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是有意在那个关口过马路引起你的麻烦,既然大家都非有意,且又没闹出人命,我请你快走,以后也别让我看到你这个人!”她的声音越来越尖,越来越高。
我吓得站起来,护士进来劝架,把我拉走。
医生说:“她得整天躺着,除了物理治疗之外,不得动弹,非常闷气,脾气是坏点。”
我不怪她,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我想,是我一时疏忽,造成她的不便。
那天我在家闷闷不乐,她一天不宽恕我,我一天不得舒畅。
莉莉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因心中沉重,差点连她的声音也没认出来。
她以一贯腻答答的声音说:“何必休假呢?为我也不必放弃事业啊。”
我不出声,实在没有胃口与她瞎缠。
“明天我们一起吃早餐吧,好不好?”她仍然那么嗲。
以前我听到这样的声音是会晕眩的,但今日不同,我说:“我天天有要紧事,没空。”
莉莉诧异,但仍然施展她的媚功 ,“哟,生气啦?”
“不,莉莉,我有事,我们日后再谈。”挂上她的电话。
我出门的时候,电话铃继续响,怕是莉莉再拨过来,但我没有再去接听。
我又买了一大束丁香,傻呼呼往医院跑。
这次女郎在看“米奇老鼠”漫画,长发梳束在头顶,侧面像毕加索的名书“马尾女郎”。
她没有抬头就知道是我,扬手把整本漫书书朝我飞过来,把花打落在地。
我非常沮丧,护土为我拾走花朵,作掩嘴葫芦说:“这花给我们插吧。”
我仍不死心 ,“你要打我也可以,但说原谅我。”
她冷冰冰说:“没有什么可以原谅的。”
我说:“我仍日日来,你可以日日朝我扔书,我不在乎。”
她睛看我,双眼滚圆,那么美丽的眼睛应该看得出我的悲哀是真诚的。
“没出息!”她骂。
我看一看她扎里得木乃伊似的左腿,不出声,过一阵说:“我下午再来。”然后转头走。
我在附近公园坐着吃了一个三文治,跟小孩玩半晌,然后折回医院去。
这次她在阅“花生”漫画。
我跑进去就用查理勃朗的话来套住她:“我以前只一天一天的忧虑,现在我改为半天半天地忧虑──”
她抬起头来,有点诧异。
我趋前跟她说:“宽恕我吧。”
她显然对我另眼相看 ,“你看得很熟嘛。”
“是,”我坐在她床边,“很熟,但凡适合孩童的玩意儿,我都在行。”我坦白的说:“他们都说我有点长不大,我家甚至有一只弹子机,你可以来玩。”
“我只有一条腿,怎么来?”她反问。
我一阵惭愧 ,“会好的呀,两个月就痊愈了。”
“──'就'痊愈了!不是你躺这儿,你自然不晓得辛苦。”
“对不起。”
“算我倒霉啦!”她放下画报 ,“没死,拣回一条命,腿又驳得好,算是不幸之大幸。”
“真对不起,若果你有什么事,我下半辈子都寝食难安。”
她忽然笑了,雪白的牙齿小颗小颗地 ,“当真叫一个男人下半辈子寝食不安,也是难得的事。”
“我明天带更多的画报来给你看。”我说。
“你不用上班?”
“我早告了一星期假。”
“家有些什么漫画?”她问。
我怪不好意思地说:“有叮当,有蜘蛛人、万能女侠、勃朗蒂、泰山、卓别灵,普高、安地卡普,如何?可还满意?”
“满意。卓别灵可是旧版?”
“自然,”我很得意 ,“一九四○年版。”
“哗,英文本?”她的兴趣来了,显然是个漫画迷。
“法文版,你可懂法文?”
“一点点,看漫画不成问题。”她说:“你明天带来吧。”
那意思是:明天我仍然可以来采访她,我顿时乐了。
那夜我在收拾漫画册子的时候,莉莉亲自上门来,我只得开门给她。
她脱了鞋子,坐在沙发上,神态像一只猫,她说:“没想到你真的不睬我了,罢罢罢,我以后不见老张好了。”
我看她一眼,忽然之间心平气和,为她开快车撞死自己不值得,为她开快车撞死别人更不值得,她有她的自由,我从没想过要控制她。
“你还是这么沉默寡言,”她埋怨 ,“一句漂亮话都不会说!闷死我,人家老张,一张嘴天花乱坠,树上的鸟都哄得下来。”
我拉开大门,“赶快请到老张园子里的树枝上去等着吧。”我说。
莉莉叹口气 ,“我明天再来看你,你乖乖的,知道没有?”
她仍然不罢手,还要试练她自己的魅力。
第二天我照样到医院,因与苏有共同的嗜好,三言两语,马上混得烂熟,我忽然对她话起家常来。小苏是一个非常聪敏的女子,什么事一说就明白。
我诉苦……“所以便开了快车,其实是很愚蠢的冲动,她甚至不是一个有灵魂的女人,情感非常粗糙,如有男人为她死了,她会洋洋自得一辈子那种。”
“她长得可美?”苏间。
“很美。”我承认。
“但没有内心世界?”她问。
“完全没有,闲时坐着打麻将。”我说。
她仰起睑大笑。
“你呢,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美术教师。”她说。
“那天深夜你往哪儿去,怎么会在那种地方过马路?”
“啊,现在居然怪我了。”
“不不,”我说:“我不敢怪你,我只是好奇。”
“我跟男友吵嘴,一怒而别,根本没看见路上有车子飞驰而来,这叫火遮眼。”
轮到我哈哈大笑。我觉得我俩有许多地方很相似。
“你回去上班吧 ,”她说:“我就快可以用拐杖走路了。”
“我下班来看你。”我说。
“不用客气。”
我想起来 ,“喂,你那男友有没有来看你?”
她别转了面孔,“我没有通知他。”
“为什么?”我惊异。
“不想以这种事要胁他,使他以为我要博取他的怜悯。”
“你也太倔强了,这实是一个重修旧好的机会。”我惋惜的说。
“你不是我,你怎知道我的心意?”她问。
“我觉得你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我说。
“谢谢你。”她点一点头。
可爱的女郎。
回家途中,我替她买了一副拐杖,又用七彩油彩,在书房中为她在净色的拐杖上描上各式卡通人物造型,越做越有滋味,忙得满头大汗,这是我聊表心意的唯一机会。
莉莉阴魂不散似的又来了,她看见我在做这件事,冷笑起来,我也不理她。
她用双臂勾住我颇子问:“你怎么了你?”
我挣脱她,老实跟她说:“莉莉,你不必来了,我不再爱你,我想明白了。”
“你真是牛脾气。”她发嗲。
我看她一眼,不出声。
“你真想清楚了?那好,我把你送我的东西全还你,你别仗着老子有钱,就欺侮人。”她顿足。
“全还我了,我恐怕你连衣服都得脱了下来,只能穿真皮回家──真人皮。”
莉莉忍无可忍,一巴掌掴在我脸上,又走了。
我到浴间洗个睑,很佩服自己居然说得出那么刻薄的话。
我受她也受够了,她贪钱贪得离谱,这些日子来我不停跟她说:要什么只要出声,我能力范围以内必然替她办到,但她背着我还偷偷摸摸的跟别的男人鬼混去赚外快,令我尴尬,她根本没有感情,也不算得是个聪明的女人,否则就该抓紧我的心。
但她曾经长得那么美,一种原始的动人心魄的美,我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于是被她的体态吸引住了,其实感情的基础非常不平稳。
我们之间并没有不好说的,她老是告诉我什么地方的钻石最漂亮,她的姊妹淘又换了辆麦塞底斯四五○之类,但断断续续也与她来住了三年。
不可思议,我摇摇头,这次意外使我清醒起来。
我做了一个通宵,终于把这付拐杖完成,第二天洗把脸,马上带着它们去见小苏。
她见到拐杖,感动得很。
“谢谢你,”她不停的说:“谢谢你,这是我收过的礼物中最好的一件。”
我虽然疲倦,但心中很高兴。
“你眼睛怎么充满红丝?”她问:“怎么一回事?”
她忽然想起来了 ,“我明白,你昨夜没睡。”
我傻呼呼的笑。
“你是一个好人,”她说:“好,我宽恕你。”
我雀跃 ,“真的?真的?”
差点没将她自床上抱起来。
但事情也不是时常好景的,虽然莉莉离开了我,小苏原宥我,但别忘记她原来有个男朋友,我还得努力把他解决掉。
他是个大块头,长得十分英俊,要除掉他并不是易事,我深为这个烦恼。
他出现于一个星期四,也就是小苏准备出院回家休养的前三天。
我刚为自己庆幸,因意外事件而结识红颜知己,这一个多月来感情进展迅速,有意想不到收获,谁知好事多磨,大块头找到小苏。
星期四我去看小苏,大块头比我先到,他不是没有看见我进去,却把我当医院的杂工似,只抬一抬眉头,说他要说的话。
他说:“……小苏,你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是否真的那么生气?咱们可是三年的交情了。一点点小事都看不开?”
他妈的这小子的口气,跟莉莉倒是一对儿。
他又说:“我找了你个多月,终于你母亲告诉我,你在医院里,我吓得一颗心都跳出李……小苏,你多早晚才长大呢?还看漫画书,唉,我真担心你。”
小苏撅着嘴不响,眼睛向我看来,示意我坐。
我坐下,小苏介绍我俩认识。
大块头自顾自噜苏下去,我的心咚咚跳,非常紧张,说不出话来。
怎么办呢?我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她始终与他是有感情的。
大块头说到:“……要是让我抓到了那龟蛋,我可不放过他,我照样开车辗过他,起码叫他在医院躺足双倍时间,替你报仇。”
我顿时觉得浑身一阵冰凉,小苏则看着我笑起来。
我在穷耙,等大块头走,谁知大块头比我更有耐力,我与他两个人大眼对小眼,足足对了一个下午。
以后呢,凡我到,他也到,凡他到,我也到。大家都说不了话,快变成一出闹剧了。
我非常的气,痛恨小苏不下决心,她应该在我们两个人当中爽爽快快的挑一个。
我追求她已经成为一项事实,再明显没有,如果她觉得我有可取之处……我握起拳头在空气中挥两下。
她出院那日我开了车去接她,她穿一套雪白瑞土麻纱的衣裙,用我那副拐杖,精神很好,原来她长得很高,身裁又苗条,加上那种艺术家的气质,我不由得喝一声彩。
“大块头呢?”我问。
“他不知道我今日出院。”
我乐了。
她把拐杖交给我,我扶她上车。
她笑道:“我实在不敢相信你的驾驶技术。”
我陪笑。
她与她姊姊住 ,“我也省得麻烦她,她也是一个人。”
“她可有男朋友?”我问。
“在外国,今年冬天就到巴黎去结婚。”
“很幸福。”我说。
“结婚总是好的。”她笑。
我把车子开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事,把她送回家去,她姊姊在门口等她,刻意地看了我几眼,但没有与我说话,幸亏小苏招手 ,“你上来坐一会吧。”
小苏对我真是恩情有加。
她们两姊妹的家很清爽明朗,小小公寓布置得异常舒服。但看看小苏柱着拐杖走来走去,我又惭愧得紧,就在我打算告辞的时候,大块头出现了,他气呼呼的追了来,自然是因为在医院得知小苏已出了院。
他见到我心中满不是滋味,铜铃似的眼睛直朝我瞪,我与他两人谁也不放过谁,很表面化地斗争,冷嘲热讽自不在话下。
终于大苏小姐发作了,她拍一下玻璃桌面,喝道:“我看你们两个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一个害我妹妹伤心,另一个害她受伤,全给我滚回家去,以后少来,免得我们两个耳根不得清静。”
小苏悄悄的笑。
我垂头丧气,说不出话来,只好站起来走。
大块头略有犹疑,大苏小姐已经打开大门。
我们冤家路窄,挤在一部小电梯内。
大块头搔播头,他问:“你在追小苏?”
真笨。我没好气 ,“不,我不是追求她,我只是有被虐狂,好了没有?”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我们去喝杯啤酒,谈谈这件事如何?”
“没什么好谈的。”我说。
“大有可谈的,我相信咱们两个人都没有那么多时间长年累月的追求一个女孩子,而小苏是非常情绪化的女孩子,她需要许多关怀,我就是在这方面失败了,你说她没有优点吗?又不见得,城里的女人多至不可胜数,她却是有格的一个。”
听了这番话,我对大块头另眼相肴,他说得很有理,我已有许多日子没有好好坐下清理桌子上的文件以及参加工作会议,叔叔们恐怕很快就要把我驱逐出董事局……
这段感情要速战速决。
我说:“我们去喝杯啤酒吧。”
大块头说他愿意把小苏交给我。他看得起我,问题是小苏只适合做妻子──我是否愿意娶她?他如在托咐一个妹妹。
我答应他我会好好照顾小苏,于是他放心了,他说他愿意退出。
解决了大块头,我不是没有歉意,或者他不是那么爱小苏,至少他很关心她,如果没有我这个人存在,他的成功率会很高。
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物,果然就不出现了。而我每个周末下了班,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就往苏家走。
大苏小姐对我的印象不佳,她是很健谈很风趣兼夹很敏锐的人,她说:“如果我不是怕妹妹一辈子做老姑婆,哼!”
其实小苏并不是那么倚赖的女子,她对婚姻的态度也很温和,旨在寻找伴侣,而不是饭票,因此对感情的要求也特别高,大块头言之过实。
若干日子以后,她除去腿上的石膏,但走路仍然要靠一枝拐杖。
我俩认识渐渐深起来,互相很有了解,但她始终不提大块头这个人,彷佛他已经在空气中消失。
一日我实在忍不住,闲闲提起 ,“大块头倒是不再来了。”我想知道较多的内幕。
她在鼻子里哼出一声,这人有时是很可爱的,有点孩子气。
我故意问:“怎么?你知道他不来的原因?”
“自然。”她气鼓鼓地。
“是什么道理?”我又问一句。
“他目前晋升'公子'身份了。”小苏说。
“我不明白。”我这次是真的不明白。
“他在追求一个电视大明星,那还不就成了公子了?”她只是不屑,幸亏没有酸溜溜 ,“那位大明星叫莉莉,你听过这名字没有?非常风骚动人的。”
我的心狂跳,差点没自胸腔内跳出来。
“很多男人喜欢这类女人,”她说:“结识了明星,可以把照片登在杂志封面上出锋头。”
我强自镇静,咳嗽一声 ,“这消息可靠吗?”
“自然可靠,是莉莉小姐亲口告诉记者的,那还错得了?我早就知道他是个三心两意的人,我们之间没缘份,就到此为止。现在他找到了幸福,我很替他高兴。”
我看着小苏 ,“你没有不愉快吧?”我问。
“没有。”她叹一口气,“我要在乎他,早就改良态度了。”
原来大块头早有预谋,所以才顺利的把小苏让出来,这小子实在不是个好人。那么我自己呢?什么好男人会跟莉莉泡足三年?自己都忍不住捏一把冷汗。
小苏的腿已告痊愈,我放下一颗心,然而每逢雨天,我再也不敢开车。
小苏最后一次进医院检查完毕,我请叔父出面请她们两姊妹吃饭。
叔父诧异问:“有什么事?”
“想请叔父看一看我女朋友。”
“不行,我没有这么空,你这个江湖浪子,一天到晚换女友,摆酒请客的钱倒是小事,但时间的损失事大,请恕我失陪。”
“不,叔父,这次是认真的,也是最后一次。”
“最后?”叔父冷笑 ,“鬼相信。”
“真的你会喜欢她。”我发誓。
我没有告诉苏民姊妹这次吃饭是相亲,但小苏一到现场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马上涨红了脸,大苏则瞪我一眼,幸亏两个人都做得到既来之则安之。
叔父一见小苏,背着我就翘起大拇指,虽是意料中事,我也很高兴。
他又问我:“姊姊有了对象没有?”
“有了。”我悄悄答。
“多可惜。”叔父点点头 ,“你堂兄也还没有找到女朋友。”
那日的晚宴极为成功,大家很融洽,散席之前叔父还举杯致词,他说:“苏小姐,我侄儿虽然任性散漫一点,却有一颗善良的心。”像文艺小说一般,令我们哈哈大笑。
那夜我送她们回去,大苏待我就和善很多。
我打算过几日就向小苏正式求婚。
我相信这世界上有很多很好的男孩子正在找伴侣,也有很多很好的女孩子正在找伴侣,但因为种种机缘不合,他们无法碰到一起。
正像我与小苏,除了缘份两个字以外,没有其它解释,那一日我与莉莉迟不吵,晚不吵,偏偏在那剎那闹僵掉,出门如果迟一分钟,小苏已经安全过了马路,而她又刚刚与大块头翻了睑,偏偏在那时候过马路,我的车就撞了上去。
纯是意外吗?冥冥中早就注定有这件事要发生的,我们一生中的巧合实在太多了。
她的前任男友竟会看中我那前任女友,使我们的感情顺利发展,没有受到丝毫阻碍。
我不禁微笑,不不,这不是意外,一切都早有安排。
就是该在这个时候,我会认识我的妻子,走上白头偕老的路。
改天如何今夜我醉
我廿九岁,男性,独身,念建筑系,暑期就要毕业。
我毕生最大的遗憾,便是长得漂亮。
表姐曾笑道:“……男孩子长得这么漂亮干什么呢?但凡美女具备的条件,他也都有,自酒涡到销魂痣一应俱有,加上长睫毛大眼睛,真受不了他,皮肤粉红粉红的,一眼看上去,老像哪个男明星似。”
她说得很对,男人长得漂亮有什么用呢?咱们又不靠脸蛋吃饭。
自孩提起,大人见了我便忍不住要拧我的脸颊,摸我的头发,令我不得一刻安宁,中学毕业到加拿大升学,总算松一口气,外国男孩子都高大漂亮,我因此失去一枝独秀的资格,大感快慰。
生活一直很平静,直到兴起中国热。外国女生开始穿布鞋,吃中国菜,追求中国男生,我的烦恼又大大增加。
每次往学校的啤酒馆一坐,便有半醉的、大胆的、风骚肉感的洋妞过来搭讪,请我到他们的公寓去喝咖啡,醉翁之意不在咖啡,我知道她们的意思。
通常我也不能推开她们,为礼貌起见,只能闪避她们的热情。
她们手臂上金色的汗毛闪闪生光、碧蓝的眼珠,浮凸的身段,但不知怎地,我对她们却一点兴趣也无,只觉她们毫无灵魂,就知道引男人上床,越来越对她们冷淡。
我推搪她们的两句至理名言是:“改天如何?今夜我醉了。”
三两年之后,说得麻木不仁。
但是我喜欢坐啤酒馆──轻松、热闹、活泼、功课那么紧张,一坐在这里,精神得到疏散,恢复元气。
我与邻房的小丁同住。
今夜我们又结伴来到,两个品脱下肚,话题渐多,说到最近一间学校设计的失败,几乎没口沫横飞。
我滔滔不绝:“地下全是无纹大理石,一不小心摔跤滑在地上,骨头就危危乎了。
录音间就在扩音机隔壁,根本无法录音。已经有小学生跌到水沟里去……”
小丁哈哈的笑。
我说:“几时让我俩拍档一施身手?”
小丁忽然说:“庄兄,你长得太漂亮了,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功夫跟你的相貌一般好。”
我沉下睑来 ,“胡说!”
“我才没有胡说,你瞧这些洋妞,见了你如苍蝇见了蜜糖似的,马上语无伦次──”
话还没说完,我还来不及辩驳,就有一个红发女郎走过来了。
她的鹅蛋睑如鲍蒂昔利的维纳斯,长发飘扬,碧绿的眼珠,她走到我身边,展露娇媚的笑容。
“──你是建筑系的庄吧?”她问 ,“久仰大名了。”手肘放在我肩膀上。
我淡淡的点头。
她把睑趋过来,我闻到一阵香水味 ,“听说你的设计被大会堂选中了,庆祝一下如何?我请你喝咖啡。”她的嘴唇吻在我的脸上。
我连忙侧过睑,取起啤酒杯子喝一口酒。
我温和的说:“改天如何?今夜我已经醉了。”
洋妞摔摔头耸耸肩,无可奈何的说:“我叫嘉芙莲,改天记得找我。”
“好。”
她又吻我的脸,十分不愿意的走开。
我吁出一口气。
“这两句话你每天要说多少次?”小丁似笑非笑的问。
“什么话?”我反问。
“改天如何,今夜我醉。”他学我的语气。
“去你的!”
小丁怪异地问:“长得如你这么好者,有什么感觉?”
“烦恼。男人长得好,有个屁用。”
“于是你时常不修边幅?故意糟塌自己的外型?”
“算了吧你。”
“除了牛仔裤与白色汗衫,我就没见你穿过别的衣服。”小丁说。
“我只穿方便实际的衣裳。”
“头发呢?一年也不理一次。”
“天气冷,正好御寒。”
“为什么从来不携伴参加舞会?”
“功课忙,抽不出空。”
“什么都有答案。”
我笑,默起一枝烟抽。
又有金发女郎走过来问:“你是庄吗?”
小了抢着说:“改天如何,今夜他已经醉了,无能为力。”
我忍不住呵呵笑,与小丁一起离开酒馆回宿舍。
我并不见得是柳下惠,差远呢,但何苦去做外国女人的玩物,事后给她们讨论中国男人在床上的得失。
我在找一个可以满足我灵魂及精神的女郎,中国女郎。
因此生活寂寞了。
在这种小城里很难找到黄皮肤的女孩子。
更不可能的事也会有发生的时候,我看到香瑟瑟的时候整个人呆住,这个不是我朝思暮想的女孩子吗?
长挑身裁,雪白光洁的皮肤,大眼睛,笔挺鼻子,最主要的是她浑身散发出来的书卷气与一种略为高傲的神情。
我被紧紧吸引住了。
我又特别喜欢她那身打扮。白衬衫,袋袋牛仔裤,一只金手表,笔直乌黑头发。
眼神是冷冷不羁的。
我马上去打听她是谁。
“香瑟瑟,”他们说:“设计系转过来的学生。”
“多少岁数?”
“廿三四岁。”
我问小丁 ,“你见过香瑟瑟没有?”
小了笑,“都见过了,你以为就你发现她?”
“如何?”
“冷若冰霜。”小丁摇头。
“真的?”我并没有失望,我并不希望她是个和蔼可亲的众人乐园。
“由你出马,或许有点不同。”小丁说。
“哈,我很怀疑,我根本不懂得追女人。”
“单凭你老先生那长相,保证马到功成。”小丁对我寄有无限希望。
我问:“我怎么去认识她?”
小丁瞪我一眼,“你开什么玩笑?水仙不开花,装蒜呀?你不晓得这些窍门,谁晓得?”
他走开了。
真是冤枉。
其实我并不懂追女人的门槛,但是此刻说破了嘴皮也没有人相信。
跟小丁再次去喝啤酒的时候,看见香瑟瑟一个人坐在角落喝健力土。
她穿一件白色毛衣,胸前织网丝花,漂亮的胸脯若隐若现,一条黑丝绒长裤。
我有个很大的弱点,我喜欢女孩子穿长裤:活泼、爽朗、健康,偏偏她又常作如此打扮,一下子击中我的致命伤,叫我怎么不喜欢她。
小丁鼓励我,“过去呀,过去与她攀谈。”
“她有没有一个体重两百磅的体育健将男友?”我犹疑着说笑。
“你在乎吗?没有竞争,焉得进步?”
我终于取超啤酒杯子,趋向前去。
她正眼都不看我,好家伙。
我问:“不介意我坐下来吧。”
那知她说:“我介意,那一边有很多空位,何必偏偏要坐这儿?”非常冷淡。
我一呆,小丁在我身边为我打圆场 ,“大家同学,别见外,坐下坐下。”把我推在椅子上。
她很厌恶地皱皱眉头,不搭腔。
我已经僵住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成为麻疯病人般遭人嫌了?
小丁说:“这里怪嘈杂的,不如回宿舍休息室去坐一坐。”
她站起来 ,“改天吧,今夜我已经喝醉了。”
她取起书本杂物,拂袖而去。
我与小丁傻了眼,坐在那里半晌不动。
小丁随后呵呵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呛出来,弯下了腰 ,“好家伙!哈哈哈,老庄,你遇到定头货了!”不亦乐乎。
我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幽默感顿时消失,我跟着也站起来走了。
叫我无地自容。
那女郎叫我无地自容。
恨她。
严冬来了,她还是那么一贯地美丽,头发梳成一条肥大的辫子,拖在脑后,面孔晶莹如象牙,目如寒星,披一件淡黄的貂皮外套,美丽动人。
她待我如一个登徒子,但那次确是我生平首次向女孩子搭讪呢。
她不会相信。
我们仍然时常有机会见面,同一间大学,不同系也算是同学。
我提醒自己好景不常,我就快要毕业了,不见得会留在异乡,多么可惜,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遇见这么够条件的女郎。
她一直没有男朋友,这我知道。
周末我仍去啤酒馆松弛神经。
但对洋妞的态度有显著的改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肯与她们说几句话,买半个品脱啤酒请她们。
嘉芙莲与我渐渐很熟了。
她咕咕地笑问:“你天天都醉?”
我答:“是。”
她花枝乱颠 ,“你这个可爱的中国人,嗳,你懂不懂功夫?”
“幼时学过咏春。”
“几时表演给我看。”
“功课忙,对不起。”
“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抱歉地笑。
“对女朋友忠诚?”
“我没有女朋友。”
“家也没有?”
“没有。”
“不喜欢外国女郎?”
我但笑,不置可否。
“怕难为清?”嘉芙莲问。
我说什么不肯与她接物,轻轻推开她。
“送我回宿舍可以吗?”她要求,“外边下雪,我又没车。”
“你可以走地下道。”我说。
“别残忍,庄,”嘉芙莲绿眼珠中,闪出温柔的神色 ,“对我好一点,我等了你那么些日子了。”
“我不能陪你喝咖啡。”
“那有什么相干?送我一程就好。”
洋妞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相信她。
于是与她一起出门,开车送她回去。
她温暖的身体一直依偎在我手臂边,我不是没有心动,这种不必负任何责任的欢愉,的确很难抗拒,但我自问尚把持得住。
我停好车送她上楼。
甫进女生宿舍大门就合见香瑟瑟迎面而来。
嘉芙莲热烈地与她打招呼,她只勉强点点一头,眼光投到我身上,无限鄙夷。
我非常反感,她老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看不起人,却是为何?
我送嘉芙莲到电梯门口,与她道别。
她笑道:“三五○房,记得。”
我点点头 ,“再见。”我转头走。
到门口见香瑟瑟站在那里等车,乌黑的长发垂在肩上。
雪正大,我不忍地问她:“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谁料她猛然转过头来,向我呼喝道:“走开!”
我陪笑问:“怎么了?我得罪了你?”
“别再跟我说话!像你这种人,就知道跟外国女人勾三搭四,中国人面子都给你丢尽了,还跟我说话!”
我一口气蹙在胸口 ,“你──”
“我怎么?”她变本加厉的损害我,“说错了吗?不见得吧?”
我竟被她抢白得说不出话来,正在噫气,她等的出租车来了,她摔摔头,上车,绝尘而去。
我站在路中央,无限的凄凉,我觉得加拿大的冬天再也不能比今天更冷更绝情。
站了半天,我仰起头,叹口气,不知怎地,我竟提不起勇气往回走。
我推开女生宿舍的大门,走进电梯,按了三字,走到三五○号房,我用拳头擂门。
“嘉芙莲!嘉芙莲!”
她来开门。“庄!”惊喜交集 ,“庄!”
呵,还有人欢迎我,还有人以热诚待我。
我问:“你那咖啡呢?”
“随时可以为你准备。”她让我进去。
“当心舍监。”我说。
“不妨。”她为我除了外套,围巾。
我躺在她小小的单人床上。
我告诉自己:老庄老庄,你切莫白担了这个虚名才是。
我心情说不出的坏。历年来人家怎么说我,我是不在乎的,我确做得到我行我素这四个字,但香瑟瑟这样冤枉我,使我死不瞑目。
我将手臂放在额角上。
嘉芙莲诧异地说:“你不快乐?庄,有什么烦恼?可以帮你忙吗?”
“可以,躺下来拥抱我。”我说。
“你根本没有心情,”她微笑 ,“我看得出,咱们还是谈谈天吧。”
谈天?跟洋人有什么好谈的?
“你为什么去而复返?”她问。
“错过了这样的机会可惜。”
“你不是已经错过了数百次吗?”
“那是以前,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说:“你不懂的。”
“我很懂得,”她笑 ,“你爱瑟瑟香,她不爱你。”
我自床上跳起来,“你怎么知道?”
“谁不知道?”她打个哈哈,“你见了她那个失魂落魄样儿,瞒得过谁?你老以为你是中国人,深奥不堪,实际上,嘿!”
我怔住。
“香是很骄傲的,”嘉芙莲耸耸肩 ,“你当心碰壁。”
“已经碰了壁。”
“可怜的庄,其实我觉得你们两个人实在很相似,都那么冷冰冰地。”
我转个身子,面壁而睡。
“你累了不如在这里休息,我到邻房去睡。”
“何必呢?”
“你们中国人最注重贞节。”嘉芙莲拉开门 ,“明天见。”
我没有力气再回自己的宿舍,我伤心透了。
这个可恶的瑟瑟香。
我居然睡着了。那时还很早,约九战绩模样Q
一觉睡醒,看看手表!十点半,我伸个懒腰,回自己的窝去吧。
捡起铅笔,写了张字条给嘉芙莲,正在穿鞋子,有人敲门。我说:“进来。”
推门进来的正是香瑟瑟,她探头问:“嘉芙莲?”
我一怔,随即冷冷的说:“她不在。”
香瑟瑟见是我,呆在门口。
我穿好鞋子,披上外套,燃起一枝香姻,深深吸一口,讽刺地说:“还不出去?
跟我这种败类独处一室,你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她被我气得作不了声。
我长叹一声,扬长而去。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想。
过几日接了母亲的一封信,写着:吾儿如见,大学毕业后盼早归来成家立室为要,切勿与异族女子鬼混。
我于是绝迹啤酒馆,尽心尽力考完试好回香港执业赚钱。
我想我会把条件降低,去结识一个普通点的女孩子,那种念过几年护士学校或是秘书学校的,会得崇拜我接受我的。
唉,齐大非偶。
小丁说:“嗯,老庄,你倒是放弃得容易呵。”
“我说过我不懂得追求女人。”
毕业那夜,我请了嘉芙莲去跳舞。
她问:“你就要走了,庄?”
“是。”
“我会想念你。”
“我知道,谢谢你。”
“如果我到香港,你会不会招待我?”
“那自然,陪你吃饭、跳舞。”
嘉芙莲微笑 ,“然后在晚上跟我说:今夜我醉了,改天如何?”
我也大笑。
我没有再见到香瑟瑟。
毕业试后收拾一番就搭飞机回家。
表姐笑道:“漂亮的哥儿回来了,不得了,如虎添翼呢,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我心中的颜如王是个憎恨我的女孩子,肤色晶莹,态度骄傲,视我为脚底之污泥。
回港后找到工作,加入生产行列,忙得不可收拾,亲戚朋友不断为我介绍各式女性,目不暇给,但我却并无心思与异性交往。
表姐说:“没有人会相信一个这么漂亮的建筑师在香港会找不到女朋友。”
我笑笑。
“出来吃饭,我出马替你介绍,我手头上的女孩子跟那些三姑六婆的女儿大大不同。”
“你知我喜欢些什么人?”我问。
“表姐看着你长大,还有什么错?”
“为什么我不能遇见那个心中的女孩子?”我又问。
“遇也要你肯走出去呀,是不是?”
“好,我出来,你去安排。”
“遵命,先生。”她似笑非笑地。
在那寒风咆哮的北国,有一个我心仪的女郎,她视我为尘土。
但我的心属于她,我爱她于不知不觉间。
表姐说我:“自恃长得好,也不能不打扮,天天一件白汗衫一条破布裤,做则师要见客的,人家把那么大的生意交在你手中,你要做个值得信任的样子才行,一会儿又说我们噜苏俗气,你这人。”
“穿什么?长衫马褂抑或是大礼服?”我反问。
“西装便可以了。”
“热,怎么穿?”我问:“你知不知香港多热?”
“我不知,”她笑,“吃饭那日,请你加件罩衫。”
“我省得。”
星期六很快到了。
我也没有如何修饰,叫我用腊搽亮了头,穿套西装,带只手袋,我无论如何不干,没老婆就没老婆。
那位小姐姗姗来迟,我一见她就呆住了。
香瑟瑟!
我连忙把眼光投向别处,心噗噗的跳。
她看见我,也呆住了,可是并没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感觉,我们双方都强忍着。
到底成年人了。
闲时偷偷看她一眼,还那么漂亮,长发梳辫子装,人家穿彩色的珠子,她的辫子尾巴上都是透明的玻璃珠。
呵,实在太美丽了,叫我如何形容呢?
我感慨地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女人呢?
真叫我眼睛都亮了起来。
一整餐饭我吃得味同嚼蜡,食不下咽。表姐努力地推荐我,把我赞到天上的云里去。原来表姐是香瑟瑟表嫂的大学同学,在同学家见到瑟瑟回家渡暑假,马上心中有数。
我有苦说不出,僵着睑替表姐夹菜,希望她多吃点,嘴巴吃菜的时候少说几句。
好不容易捱到九点钟,表姐装模作样的看看腕表,她说:“你与香小姐为什么不去看一场电影?我们麻将快开场了。”
我连忙说:“表姐,你试试这冰糖燕窝,太美味了。”
“怎么?”表姐白我一眼,“不爱看电影吗?”
我几乎哭出来,“表姐──”
“香小姐,你可想看电影?”她索性问瑟瑟。
我用手抱着头,不敢看瑟瑟。
我听见瑟瑟说:“我无所谓。”
无所谓?我一呆,我耳朵有毛病?她说无所谓?
“庄弟,你快带香小姐走吧!”表姐用力推我一下。
我只好马上站起来,心还是剧跳,我说:“香小姐,请。”强自镇静。
她与我一起出门,走在路上,凉风一吹,我觉得好过一默,于是说:“我送你回家吧,谢谢你在人前给足我面子。”
她犹豫着,过一会儿她问:“不是说,去看电影吗?”
我苦笑 ,“别再讽刺我了,没想到在香港又见面,幸会幸会。”
她将手臂抱在胸前,看着我。“庄──”
“什么事?”
“庄,后来嘉芙莲跟我说──”
我看着她。
她无可奈何地说下去,“跟我说,跟我说──”
“说什么?”我没好气。
“你并不是那样的人。事实上你有个绰号,叫做'今夜我醉,改天如何'。”
她不提这个犹可,一提这个我悲从中来,好哇,你这个残忍的家伙,总算承认自己的过错了!
我铁青着脸,转过头去。
“庄,我误会了你。我一直找你,”她的声音轻轻,具歉意 ,“但找不到你──
你已经回香港了,我得到你的地址,本想写信给你,反正暑假回来,还不如直接面对面说清楚,庄,你不生气吧?”
我竟然哽咽起来 ,“你在乎我生不生气?像我这种丢中国人颜面的败类!”委屈一发不可收拾。
“嗳嗳,”她悄声央求,“别小器,别小器呀。”
我侧过头。
“去看电影好不好?”她推一推我。
我不响。
“好不好嘛?”再推一推我。
我说:“改天,今夜我醉了。”
她一怔,哈哈大笑起来,挽起我的手臂,一头的小玻璃珠发出清脆的互撞声。
这个女子是我命中的克星,我叹一口气。
居然认了命,忽然就高兴起来。
嘉芙莲也一定有告诉她我是如何的爱她吧。必然的事,而我们终于又在香港遇上了。
呵,注定的事。
今夜我非常有空,且没有喝醉。
容哥哥与阿妹
母亲说的:“容哥哥今天回来。”
我问:“什么容哥哥?”
母亲说:“容哥哥你都忘了?小时候一起玩的。”
“我堕入红尘已经两百年矣,幼时之事不复记得,歉甚。”
母亲既好气又好笑,“容哥哥你都忘记?”
“这名字很熟,什么男子配称哥哥?我以为只有郭靖配称靖哥哥。”我笑。
“你记性真坏。”母亲埋怨。
“大概是什么癞痢头小邻居,”我笑,“自然不记得了。”
“不是,是容家大儿子,你表姑妈娘家那边的亲戚,害你摔断左臂的那个男孩子。”
“他?”我说:“他叫容哥哥吗?”
“是,如今回来了,他问起你表姑妈,那小女孩子长多大了,手臂有没有异样。
“原来是他!”我笑,“为了他,我还颇吃过一点苦。”
“是你自己顽皮,硬要骑在他脚踏车后面,结果摔下来,哭得惊天动地,左臂断得像三节棍,吓死我。”
“小事耳,”我说:“每个孩子在暑假都有可能摔断骨头。”
“在女孩子来说,你也算得一等一顽皮了。”母亲提醒我。
“他自什么地方回来?”
“加拿大冰天雪地的地方。”
“好象去了很久,”我诧异,“一直没听到他音讯。”
“去了十三年,没回来过。”
“呵!有这样的人?”我笑,“交通这么方便,竟十三年不回来?怎么又忽然回来了?是因为当初香港有女孩子伤了他的心,一去不返呢,抑或那边有女孩子伤了他的心,所以一怒而返?”
母亲嗔道.“听不懂你这个话。”
我微笑。
“他指名要见你呢,尚记得你叫阿妹。”母亲说。
“真好记性!恐怕已是个中年男人了吧?”
“快四十了。”
“日子过得真快,那年我才六七岁,他直情把我当小毛头,”我感喟,“我都老了。”
母亲说:“早几十年,廿六岁已是老小姐,现在不妨,现在二十六七岁的女子都拍胸口说:我还小。”
我说:“人何必在年龄上做文章,青春不见得就是一切。”
“你这么想,男人不这么想。”母亲说。
我不与她争。
容哥哥回来了。想象中他是风度翩翩的中年人,谈笑风生,事业成功,非常的圆滑。
但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看上去只似三十四五岁,大学刚出来的模样,打扮非常朴素,身上并无考究的饰物,他甚至不戴手表,领带的颜色与袜子又全然不配。香港人多么讲究衣着,小职员都死充派头,做名牌的奴隶,他却老实得土包子般,反而有种反朴归真的气质。
因此我并不讨厌他,虽然我一直认为男人懂得穿是一项艺术。
容哥哥是建筑师。
他父母为他洗尘,他指名叫我去做特别客人。
见到我却讶异,“你是阿妹?”
“是我。”我笑说。
“你怎么那么大了?”
众人都笑。
我笑说:“吃饭就大了,也没怎么出死力。”
母亲代我致歉意,“阿妹那张嘴。”白我一眼。
“你的手臂──”他问。
“很健康,全没事!”我说:“打网球、滑水,全无问题,多谢关心。”
他点点头。
当天他那些亲戚都刻意把适龄的女儿带了出来,全打扮得花枝招展,虽说我与母亲并无此意,也成了尴尬的座上客。
我心中冷冷的想,不是说香港的女孩子多能干多西化多强健吗,怎么还有人出席这种相亲会议?丢人,由此可知女人总还是女人,脱不出那个框框,可怜。
吃完饭我与母亲立刻告辞,表姑妈力加挽留,说他们还要到的士高玩,我连忙婉拒。
的士高,超过十七岁半还留恋的土高?
母亲说:“奇怪,那几个女孩子,平时都高谈阔论,口沫横飞,麻将香烟全来,今夜怎么全成了含羞答答的大家闺秀?”
我哈哈大笑。
母亲说:“还是我女儿纯真,可是男人就吃她们那一套,婚前装模作样,婚后原形毕露,可是男人就净吃这一套。”母亲使劲代我抱不平。
这话由碧姬芭铎说出来,就不由你不信:男人的品味是如此的坏!
这件事后我也忘了。
一日自学校出来,夹着画版,穿袋袋牛仔裤、白衬衫、戴平光挡风眼镜,忽然被人在马路叫住。
“阿妹──”
我本能地回头,站在身边的就是我小时候称他为容哥哥的人。
“是你。”我笑。
“是容哥哥。”他更正。
我笑,不置可否。
“放学?在这里上课?”他问。
“是上课,我教学生,不是做学生,你别老当我是青春少女,我二十好几了。”
我说。
他不出声,只是微笑。他有张非常清秀的脸,像一个文人,不像科学家。
“回家吗?我问:“车子停哪里?送我一程。”
他忽然埋怨起来,“香港的女孩子全希望男人用平治车子管接管送,连你也不在外?”
我坦白的说:“谁不想有一点点的享受呢?你可知道在香港上下班的交通情况有多么恐怖?管你是本届香港小姐呢,站在马路上风吹雨打的等四十分钟公路车,再在车上挤得一身臭汗,也就变了母夜叉。”
他笑。
“你不也是要上下班吗?”我奇问。
“我?平日我坐公司的车子。”他也很坦白。
我哼一声,“特权份子说风凉话,啧啧啧。”我转头走。
“阿妹,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抗议:“满街乱叫,我也有个名字,被人听了像什么?”
他不以为然,“我认为这乳名最可爱,现在谁都是莎莉,露斯、安娜,哪及阿妹率真?”他笑,“来,阿妹,请你去喝啤酒。”
我把书版交给他拿,跟了他去。
他有股纯真的气质,使我乐意接近他。
算了,虽然他穿得老土,虽然他不开豪华跑车,但喝杯啤酒总还可以的。
话题很老套,我照例问他可习惯香港,他说不喜欢,回来不外是为了陪父母。
周末总有人请吃饭,总有人介绍女孩子给他。
“看中了谁没有?”我好奇起来。
他摇摇头,“全打扮得太漂亮了,没有自然的气息,也全无突出的性格。”
“个个周末都是那些货色?”我问。
他微笑,我喜欢他,他厚道,于是我向他眨眨眼。
“你教美术?”他问。
我只好跟他说:“我在巴黎大学念的美术,回来也就教美术,闲来学国画,写生,生活过得很适意,惜无发财的机会。”
他很兴奋,“原来你是艺术家──”
我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如果你记得的话,我小时候也学过岭南派,最喜欢陈树人的作品。”
我实在不记得,一点印象都没有,只好说:“岭南派是不错的,然而真正的大师 都无派无系。”
“说得也是。”他点头。
我认为他坦诚可亲,是个谈话的好对象,惜晚饭时间已到,便提议回家。
他说:“那次你自脚踏车后摔下,吓得我一直记得你。”
“看见伤残人士,特别触目心惊,是不是?”我笑。
“你仍然那么调皮。”
“本性难移呢,老兄。”
他拍拍我肩膀,叫出租车送我回家。
这之后我对他的印象加深加厚加宽,但是我始终没有约他出来。
直到一个长周末,我又再接到他的电话,对白如下:
“是阿妹?”一听便知是他,如今还有谁叫我这个名字。
“是。”
“我是你容哥哥。”
我摇头,笑。
“明天公众假期,你可要上班?”
“学校放假。”
“有没有人约你上街?”
“没有。”
“我约你好不好?”
“好。”
“明天上午十时在你门口等你。”
“明天见。”
两个人都挂了电话。
不必多说,我真觉得与他有默契。
星期一约会后,我发觉咱们两人有大多的共同爱好。他喜欢艺术,大自然、静、运动、工作,与我一样,他有点外国人脾气:纯真、率直、朴素,老实,但亦有中国人的智能、幽默、苦干、保守。
性格上他十分完美、非常乐观,完全光明面,没有阴黯,磊落活泼。
当然他也有缺点,坚持女人要男朋友接送便是虚荣,一定不肯买车子,约会的时候大家在那里等,有时他还比我迟到,诸如此类。
因此我不觉得他把我当女友,小朋友,或许是,但不是心上人。
所以我仍然与其它的男女朋友约会。
一日大家约好了去看画展,他却硬要我陪他去观默剧,我说预先约了朋友,不能赴他的约。
他忽然生气了,“你跟谁出去?”
我诧异多过反感,“朋友呀。”
“什么朋友?”他追问:“你现在还跟别人出去?我杀掉你!”
我瞠目而对。
他是什么意思?
“我有我的自由呀。”我抗议。
“好,你去画展,我也跟着去。”他说:“咱们两败俱伤,最多不看默剧。”
“你就懂得跟我斗,”我说:“毫无因由的欺侮我,所以,自小被你欺压惯了。”
我们相偕往画展,我始终没发觉他对我有别的意思,他仍然阿妹阿妹的叫我。
同事问:“那是你男朋友?一表人才。”
我摇头,“他哪会看中我?他当我是儿童。”
“不会吧,他看着你的时候一往情深。”
我失笑,他们总是有鸳鸯情意结,一男一女在一起走半条街便可以结婚了。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儿?
容哥哥还愁没有女朋友?他喜欢我不外因为我是个风趣爽快的女子,与我约会,没有心理负担。
他的生活断然没有这么简单吧?一定另有一面。
我并不把这件事放心上。
闲来说话的时候,他也喜欢把手放我头上拍,我常避开他,说:“我不是孩子了。”福气好,该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了。
母亲问:“你容哥哥不会对你有意思吧?”
“他?不会,你别多心,我们挺谈得来,我想男人都喜欢千娇百媚的那种女孩子。”我就常不经意。
母亲说:“你呢?你就一辈子扮小男孩?”
我不服气,“我的身裁不好?你以为我不懂不能不会穿低胸衣裳?我没有男朋友,自己露着半边胸满街跑,十三点呀?”
“疯子!”母亲骂。
人对于自己的感情是糊里糊涂的。
直到我见到容哥哥与一个女郎在一起吃茶。
我与同事坐一起,他与那个女郎一家子坐。
我直接的感觉是他又在相亲,这样乐此不疲,就笑了出来。
后来又看见他温文尔雅地陪人家说话,心中就冒酸泡,不高兴。
那个女郎穿著件普通吊带裙子,很胖很紧张,脸容无甚特色,却不失秀丽。
我迟疑着,终于没过去打招呼,没必要。
到了家,我的脸就挂下来。想看书,没心思,想听音乐,听不下去,想聊天,无心情,忽然之间百般无聊。
我十分惊异,我是在生容哥哥的气啊。
怎么回事?我凭什么生气?他自有他的自由,爱与谁吃饭就是谁,爱追求谁就是谁。
但是我眼睁睁躺床上,简直睡不着觉。
电话铃响了,我接听。
“阿妹,”是他!“今早在吃茶的地方,你明明看见我,为什么不声不响的走掉?”
“阿妹,你怎么了?”
我清清喉咙,鬼声鬼气的说:“那位女仕,好不漂亮,怎么?还是看不上眼?”
他只是笑,“是长得还不错。
“太胖了。”我说:“我不喜欢胖女人,我喜欢女孩子瘦过正常体重。”
他还只是笑。
我没好气,“笑什么笑?”我说:“我亦不喜欢女人穿吊带裙子,一点没有性格。
“啧啧啧。”他说:“我会告诉她。”
“当然,”我冒火,“我不喜欢她不相干,只要你喜欢就可以了。”
他说:“我自然喜欢她,我希望你也喜欢她。”
我冷笑,“我没有爱屋及乌的美德。”
“她是我的妹妹,小姐,坐她旁边的是我的妹夫。”
我呆住了,电话听筒自手滑到地下。
“喂?喂?”
他又成功地使我出了一次丑。
我挂上电话。
他没有再打过来,十五分钟后他出现在我面前。
“你无端端地把我妹妹攻击得体无完肤,真是的……”一睑调皮的笑。
我心中开始怀疑他不是个好人,当年我自脚踏车后摔下,很可能是蓄意谋杀。
“你以为她是谁?”他把脸伸过来问。
我斥责他:“一个建筑师应有建筑师的样子。”
“下了班我就是我自己。”
“总有一天我杀了你,四十岁的人没一点成熟的样子。”
他哈哈大笑。
“你这么开心干什么?”我问。
“我们去喝啤酒吧,你吃醋的模样真可爱。”
“吃醋?”我瞪起眼睛,“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再也不放过你的,谁吃醋?滚你娘的五香茶叶蛋,谁吃醋?我不放过他。”
母亲出来听到我骂他,顿时说:“阿妹,你简直跟码头苦力一样的粗鲁,你什么话不经大脑便说出口,人家听了是要回去洗耳朵的!”
我吐舌头。
“你再说这样的话,别住我家,”母亲这次认真了,“我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你搬出去,你还为人师表呢!活了二十多岁,越活越回去。”
容哥连忙说:“表姑姑,她是艺术家,艺术家是这个样子。”
母亲气尚未消,“艺术家也都杀人放火吗?”出去了。
我萎靡地坐下。
“去喝啤酒?”
“喝你个头!为了你,我妈赶我走。”
“明明你自己不好,又赖我。”
“赖你怎么样?本来我是个精明能干的事业女性,碰上你这个长不大,看我成了什么?跟你一般地调皮。”
“害你受了委屈了,怎 么办呢?”他问:“不如嫁我吧。”
我“唰”一声站起来,“你还在口头上占我便宜?你比街上所有的男人都坏!去去去,我不要再见你,以后都不再同你喝啤酒。”
“阿妹──”
“别叫我阿妹。”我说:“你走──”
他说:“等你气平了我们再约”
我睁大眼睛,一手就指了他出去。
母亲后来就频频叹气。
她责怪我老没正经,没有淑女味道,所以带引得老容也嘻皮笑脸起来。
我心情非常的坏,不肯说话。
“你自己觉得他对你有没有点意思呢?”
“没有啦!”我没精打采,“怎么会有呢?他是那么聪敏的男人,什么不知道?
但你看看他对我,没有花、没有巧克力!整日叫我在地下铁中钻进钻出,闲时送一本画册给我,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什 么,他没把我当女人”。
“早知你艺术成那样,就不送你去欧洲。”母亲说.“人在欧洲就久了,男女不分。”
我又叹气。
母亲问:“可是你喜不喜欢他呢?”
我看母亲一眼,“我想不承认这件事,但连自己都不相信。”
“承认什么?”
“喜欢他呀。”
“既然喜欢他,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母亲问。
“我喜欢他有什么用?这世界上有本事与可爱的男人不知有多少,他不爱我又有什么用?”
“你就这样子听天由命?”母亲急问。
“自然罗,否则如何?我总不见得送他鲜花糖果将平治车开到他门口去接送他,告诉他半年内我可储蓄到足够的钱结婚?”我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母亲站起来,“我以后都不理你的事!”
我心如刀割,强忍着不出声。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直至下巴麻痹。
爱情真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事,爱人而人不爱我,更加沦我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怎么会爱上容哥哥的呢?我呜咽,甘年前因他摔断了骨头,甘年后的今天又因他伤了心。
我必定前世欠他良多。
对他来说,我将永远是那个离不开美术班的小女孩,他的柔情蜜意,留于性感风骚的成熟女人。
然而我爱他。
即使他将四十岁了还没有一点圆滑,我还是爱他,即使他并没有名成利就我也还是爱他,即使他永远穿错颜色我也仍然爱他。
真该死,我竟这样爱他,他漂亮清秀的脸上永远有一股孩子气的迷茫,这个大城市令他困惑,于是我的心溶成一团,不能自已,完全忘记他是身任要职的科学家,当然他可以轻而易举的适应一切,但我愿意为他担心。
他看着我的时候神情像碧蓝的湖,宁静平和,湖水澜澜的波动…我可以看上一整天,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起他呢?想到这里我鼻子发酸,这么完美的一个男人,他唯一做错的事便是若干年前,一不小心,把小女孩自脚踏车后摔下来吧?
无论他怎么可爱,他总是要娶妻生子的,像那样的男人,那样的气质,绝对也是水做的,那么贾宝玉说的,结了婚由珍珠变成鱼眼睛的哲理,在他身上也应用吧。
最好的办法是我自己嫁予他──我是越来越滑稽了。
一连几日,我沉默地上学放学,在家做素描。
母亲埋怨我不出去──从前尚有点约会。
但是当你心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黯澹的微笑,真是。
人们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是这个意思。
我温柔地在家慢慢地画画。
母亲说:“你喜欢他,怎么不跟他说?”急煞了。
我爱他,跟他有什么相干?他晓得不晓得反正我也一样爱他。
其实他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呢,我想,他并没有价值观念,三十元与一千三百元的皮带照样地用,只要他喜欢,又不爱发财,把工作当作做论文,只讲成绩。不懂得讨好人,尤其不会奉迎女孩子,动不动诋毁女人的陋习,听了要气出眼泪的。
这样个傻气傻气的男人。
母亲说:“你如此在家闷看,终于会闷出病来。”
“哦。”我不会生病的。
一星期过去,容哥哥并没有什么消息,意料中事耳。
星期一自学校返家,母亲一脸的笑容。
我觉得怪怪的,不明白有啥好笑。
“看那花,”母亲笑,“看看是谁送来的。”
我看到一大束玫瑰花,“谁发了神经病?十二元一枚的玫瑰花一送了三打。”
我拾起卡片,上面写着阿妹,“我会学,我会学,容哥哥。”
我的心碰碰地跳,眼泪在那一剎那似泉水般涌出来,流满一整张脸,我疑幻疑真,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
“这孩子,你怎么了?母亲推推我,“怎么哭了?”
有人按铃,母亲去开门,白衣的侍童送来一大盒糖果,我连忙接过。由母亲签收。
卡片上这么写:“学习这些不需天才,只要你喜欢,我都可以做。容哥哥。”
我破涕为笑。
母亲在一旁说:“这人怕是在恋爱了,人家说恋爱中的男女便是这个样子的。”
她自己回房去了。
电话铃响,我去听。
是容哥哥的声音。
“喂阿妹,十分钟后在你家门口见面,我现在开一辆白色平治二五零。”
“你这个人!”我涨红了睑。
“呵阿妹,你总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我们见了面再说吧。”
我奔去照镜子,呵我已经为他憔悴了。
连忙取起外套下楼。
没到一会儿,他驾着车来了,显然不熟悉香港的路,走之字路,我既快乐又心疼,鼻子来不及地发酸,又不是不带一丝羞愧,又有点疲倦,更带一分迷茫。
“容哥哥──”
他下车替我开门,笑着睐睐眼,“本来我是不赞成宠坏女孩子的,但你是例外。”
他握住我的手,晃晃,“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拥抱他的腰。
他喃喃的说:“廿年前,你出了意外,你母亲生气地骂我:‘将来我女儿有什么事,唯你是问!’现在应验了。”
而我,我只是笑。
她的心
我是A国大使的护卫员,三十二岁,独身,高五尺十寸,重一百四十磅,擅柔道、枪法准。
她是H港情报机关的新闻官,廿七岁,聪明、美貌、一流的身效,操流利英语及法语。
我遇见她的时候,是在H埠最大的室内体育馆开幕那天。
大使应邀为嘉宾出席,我随着地去亮相。大使坐车后,我坐车头。
一下车我便看见了她。
她胸前配着证件,正在招呼新闻界人士,令我注目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那股悠然自得的气质──双手绕在胸前,精神焕发,双眼炯炯有神,微笑温和。
我顿时一怔,格于身份,我不能瞪着她看,于是光微微别转头,紧紧随着大使人席,趁空档才打量她。
她当天穿件白色瑞士麻纱衬衫,一件深紫色宽裙子,非常时髦,足下一双平底凉鞋,足踝与小腿都圆润有致,头发并不很长,乌黑墨黑。
我心中暗暗想:这是我理想中的女郎呢。
我的眼尖,她走过我身边时,我留意她证件上的姓名职位,牢记于心。
我心想,情报部我有人认识,她恐怕是乔治路克斯的手下。路克斯管着廿多名新闻官,想她必然是其中之了我与路克斯一向有联络,这不成问题,我总能找到她。
那日我的收获奇大,她的一颦一笑,我细细观察在眼中,莫不令我欢欣满意。
她的英语流利,笑声爽朗,令到身边的人都感到愉快。她的上司路克斯人场时,她笑昵地称他为“老板”。
我不方便与他招呼,只能点点头。
那日大使在礼成后离开现场,我临走后再依依不舍看她几眼。
她彷佛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叹息,也难怪,我这份职业,就是不能引起任何人注目。
那夜无事,我在宿舍很早上床,心中盘算着如何去接触她。
找路克斯。
第二天我在写字楼拨电话给路。
“嗨,小叶,”他一贯地热诚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我提醒他,“昨天才见过。”
“啊是,你如何?又快升职了吧?呵呵呵。”
我说:“乔治,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能为你做什么,朋友?”
“乔治,昨天那个直发女孩子,叫王敏儿的新闻官,是你手下吧?”
“敏儿?啊,自然,她确是我手下,怎么──”他疑心起来 ,“你这家伙,眼睛好尖,喂喂喂,你的目光应当集中在A大使身上呀!”
“她可是独身女郎?”我急促地问。
“自然。”他说。
“乔治,帮我一个忙。”
“我约她出来?”他接上去问。
我看不见他,也可以猜到他在那里挤眉弄眼。
“是,请你大力赞助。”
“敏儿眼高于顶,不一定成功。”他说:“她在我这里一年有余,我都没约会她。”
“你有老婆子女,谈什么?”
他哈哈的笑 ,“我替你想想法子,有消息通知你。”
我大急,“喂喂喂,你少跟我要花枪,你十年八年才给我消息,我等等就等死了。”我说:“就算十天八天也太多。”
“老小于,你别急色好不好?”他取笑我。
“不是急色,”我说:“是一见钟情。”
“罢罢,明天给你答复。”
“约她吃饭。”我急急补一句。
“得了。”
“她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路克斯说。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人知道?”他说:“你等我的好消息吧。”他挂了电话。
我等着回音。
过了两天,我不耐烦起来,可找路克斯。
他吞吞吐吐,有口难言。
我问:“怎么?答应我的事如何?”
“小叶,抱歉抱歉,我问过敏儿,她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我怪叫:“你明明说她没有男朋友!”
“她说她最近一个月才认识那位男士。”
我气愤:“有这么巧。”
“就这么巧,小叶,这是缘份。”
“你这洋人懂得什么叫缘份?”
“我们洋人的缘份叫'机率'。”他说。
我深深叹口气。
“还有,她说你不该通过她上司来约她,令她有压逼感。”
我垂头丧气,她批评了我这许多话,仍然不肯与我出来,有什么用?
“小叶,我承认敏儿是个出色的女郎,但其它的女孩子也很好──”
“她的电话几号?”
他说了电话号码 ,“我劝你不必再动脑筋了,她是个尖锐聪敏强硬的女子。”
“这正是我喜欢她的原因。”我说:“咱们中国人有句俗语,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你算了吧你。”他挂了电话。
我为什么喜欢她?因为她与香港一般女孩子不一样,一般香港女孩子欠缺阳光雨露,并且思想见地都非常狭窄,我无法容忍这类女孩子。
但敏儿不同,我喜欢她精神奕奕的样子,虽未曾与她交谈,也知道她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换句话说,她有洋妞的劲,又有中国女郎的文化。
我过了三天才聚集足够的勇气打电话给她,这件事要早做,迟了只怕人家已经忘了我是谁,我总不能开口说:“一年前体育馆开幕那天──”届时人家已经儿孙满堂了。
我说请王敏儿听电话。
她问:“哪一位,这正是王敏儿。”声音很清脆活泼。
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我姓叶。”
“叶先生有何贵干?”她问。
“我是A领事馆的人。”
“哦。”她显然想起来了 ,“你。”声音顿时冷了三度,也并不再接口说话。
“敏儿,”我咳嗽一声,“你也许不记得见过我。”
“我记得,”她说:“那天你站在A大使身边,穿一套深咖啡色西装,极浅的淡绿色衬衫,配墨绿与咖啡细条子领带,咖啡色皮鞋,枪配在左脚踝上,可是?”
我震惊,她那无懈可击的记性与观察力!
我顿时面红耳赤起来,而我尚以为她正眼也未曾看过我。
“找我什么事?”她光明磊落地问。
“我──”我竟然说不出口。
她在那头不作声。
“我想约你见面。”我终于喃喃说了出来。
她并没有挂电话,她温和的说:“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说吗?”
“我想见了面说比较好。”我觉得她语气略为松动。
“不必了,叶先生,我工作很忙,下了班,私生活也比较忙。”她暗示我 ,“再见。”
完全不给我机会,我惆怅地想:她看清楚我,知道我是谁,可是她对我兴趣全无。
多么忠诚的一个女郎,有了男朋友,便不再看别的男人一眼。
休假那日我吊儿郎当的在家练钢琴,母亲在一旁咕哝我不去找女朋友上街。
虽然现在天下太平,然而配枪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发生了事,母亲是很担心的,她老觉得我娶了太太,这担子就移交到妻子身上,她就可以安枕无忧。
护卫员任满,我便可以升职。可是升不升还是一般寂寞,友人老笑我像电影中的独行杀手,冷着一张睑配着枪独来独往。
大使最近参加一连串的慈善活动,因此我得到例假的比率也相应减少。今天是难得的浮生一日闲。
找女朋友是难的,待我喜欢别人的时候,别人又不喜欢我。呵王敏儿。
九月廿五日,我的生日,大使参加H埠的重光纪念日,我希望可以看到王敏儿。
该日下午阳光普照,她与男同事站在一起维持秩序,那位男士高大英俊,与她犹如一对金童玉女。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呢?大概不是,路克斯没提起过。
她仍然正眼都不看我。
呵,狠心的女郎。
她穿一件白色的上衣,白色的裙子,轻盈美观。我发现她最钟爱的颜色是白。
跟我一样。
我尽量将我的目光收回来,放在大使身上。
大使微微向我笑,他是个老好人,没架子。
他低声与我道:“看中了那白衣女孩?”
我窘得不得了。
“爱情瞒不过人。”他向我眨眨眼。
我涨红了睑。
“不妨不妨,我替你做这个媒。”大使说:“你放心,你们有的最见面机会。”
我还来不及回答,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大汉排开人群,挤了上来。
我马上醒觉,一个箭步挡在大使前面。
王敏儿与她男同事反应也敏捷,她一手拉着其中一个大汉,嘴里说:“请住!”
可是那个汉子已经拔出了枪,我一手按低大使保护他,叫声“上帝!”便从枪套取出枪来发射。
人群看到枪,马上哗然,大嚷起来,四向奔跑。
那汉子将王敏儿挡在前而,发射一枪,没有命中任何人,我继而还击,射中他左臂,他的枪落地,但是他的同伴却向王敏儿开了一枪,她跌倒在地下。
“天!”我痛苦的扑过去。
大队警察已经涌到,拘捕那两个大汉。
“敏儿!”我扶起她 ,“敏儿。”
她的伤在左肩,她匕痛得睑色发白,咬紧着嘴唇。
“熬一熬,”我说:“救护车马上来,你这伤不碍事。”
大使早已避到安全的地方。
敏儿呻吟一声 ,“你那枪法!他箍住我脖子,枪指着我脑袋,你还向他开枪?”
我歉意地说:“他料不到我会反击,所以才会击中他。”
“自然,”她瞪我一眼 ,“那是我的性命。”
我真料不到她坚强若此,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谈笑风生。
但她在肩膊上的血汨汨流出不停,现出一个血洞,我心为之碎。
救护车赶到,把她抬上担架。
敏儿闭上眼睛,我听见她说:“真狼狈。”
我只能目送她上救伤车,然后与大队护大使回府。
真险,我捏一把冷汗,几乎没崩溃下来。
大使十分镇静,问我:“那勇敢的女郎如何?”
“医院说情况更好。”
“不会有伤残吧?”
“没有击中肩骨,实是不幸中之大幸。”我嘘出一口气 ,“伤口复元约在三个月之后。”
“如果不是她阻挡那个大汉,可能我们两人的身体都变了黄蜂窝。”
我点头 ,“枪手最怕意外,她挡上来便是意外。”
大使安排去见王敏儿,我自然要跟了去。
在医院遇见乔治路克斯,他心情很坏。
我问:“怎么了?”
他说:“你是敏儿,你会怎么样?肩上多个拳头似的大疤。”
我不敢出声。
“她一点抱怨都没有,真难得,还牵记着工作呢,毫无疑问她会得一个奖章,但是……”路克斯说:“她的手臂……也许以后不能打网球了。”
我激动的说:“对我来说,她还是一样的美丽。”
“她男友只来过一次。”路克斯说 ,“真不是人,还没患难便见了真情。”
“我会天天来看她。”
“好好待她,她需要朋友。”路克斯说。
他把敏儿估计过低。
或者因为敏儿的涵养功夫实在好,她见到我很客气,叫我谢大使的花,并且叫我“神枪手”。
最困难是做物理治疗,她咬紧牙关进病人称为“刑房”的物理治疗室,锻链她手臂肌肉机能复元。
大使放我长假,所以我有空陪敏儿。
她一直表现得镇静、风趣、乐观。我从没见过性格这么完美的女子。
通常我早上去看她一次,下午再去一次,陪她吃杯茶,散散步,谈几句话。
话题从不涉及私人问题,我们谈国际大事,她非常有见地,我深深钟情于她。
一日傍晚,我闲在家中没事,预备与旧校友去打桌球,偏偏他们又失约,我实在无事可做,于是再走一趟医院。
我与护士们都混熟了,她们笑着说:“王小姐恐怕已经睡了。”
我说:“不妨,我只想看看她。”
我想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听见一个护士说:“如果我的男朋友这么痴心──”
月一个说:“嘘。”
我微笑一下,推开病房。
开头我以为敏儿睡了,因她没有开灯,又背着我躺在床上。”
于是我放轻了脚步。
但是我随即听到轻轻的饮泣声。
她在哭。
敏儿在哭。
勇敢的王敏儿竟在独自哭泣。
我呆在门口,心碎成一片片,她伤心而我不能与她分担,我枉为一个男人。
我静静地走到她身边,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抬起头,见是我,眼泪流了一脸。
“敏儿,”我轻唤她 ,“有什么事?”
她呜咽。
我不出声,陪着她,心中难过之极。
过了很久,她说:“……我不再美丽,我永远不能由穿露肩的衣服,他已经好久没来看我了。”
我很生气,强自镇静地说:“谁说你不由美丽?我觉得你比从前更美,况且他不来看你不要紧,我来就行了。”
她握着我的手,默默流泪。
“不要紧,别害怕。”我忽然鼻子一酸,也哭了起来。
护士显然是听到声音,推门进来,看见我们两个人坐在那里哭,顿时一呆,随即说:“吵架?两个大人还吵架,快住声,多难为情!”
我抹─抹眼泪。
护士说:“没事就好,病人要休息,别坐太久。”她退出病房。
我与敏儿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她点点头。
“好好的睡,敏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她转一个身,我拍拍她的肩膀,站起来走了。
那夜我也没睡好。
趁她精神最虚弱的时候我伸出同情之手,无疑很快我便可得到她的感情,但多么不公平,或许她并不是真正的爱上我──”
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会对她很好很好,她不会后悔。
第二天我一早就到了,她在吃早餐,脸色朦胧,有种朴素的美。
我并没有提昨夜的事,静静的坐在她身边。
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歉意地笑。
我拍拍她的手,不响,两人虽没有对白,但非常有了解。
她缓缓吃完了早餐。薄薄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我觉得有点苍白,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最难突破便是这一关,我想接触她,但不知她是否有同感,我怕她拒绝我,我害怕。
我简直开不了口,从没觉得自己有这么笨拙过。
她穿著宽大的白色病服,别有一番风味,美丽的女子穿什么都美丽。
护士来检查她的伤口,我要求看一看,敏儿也不忌讳,那伤口很大很丑陋,但是我却不认为这会影响她的美态。
人的美丽必需自内心照出来,对我来说,敏儿无论如何是美丽的。
那天下午我去找大使,求他代我向敏儿求婚。
他诧异 ,“小伙子,现在不流行代行求婚了,凡事亲力亲为才是。”
找不响。
“你上次不是碰了一次壁吗?你怕什么?怕难为情?没有这种必要。”
“会不会操之过急?”我问大使。
“你自己应该知道呀。”他说:“年轻人,你觉得时间到了吗?”他停一停 ,“会不会因怜生爱?我劝你谨慎一点,给她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我低下头想一想,“我很爱她。”
“她呢?”
“我没有问她。”
“叶,你对我说的话,为什么不对她说呢?”
“我开不了口。”
“傻子,我想你要我代说的,不是求婚,而是示爱?”大使问:“正确否?”
我点一点头。
“好,叶,我帮你做这件事──顶尴尬呢,我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我不如对路克斯说。”
“那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为难的说。”怕她不高兴。”
“那我亲自出马,我会说得很含蓄。”
“谢谢大使。”
他微笑。
我估计他在三两天内便会替我办妥这件事,心中比较踏实,一方面如常的去探望她。
白天她仍然很愉快,说起话来颇精神,偶然也露出寂寞的神色,但不易察觉。
我没料到大使去得那么快,在她出院那天,他请她吃饭,我也在场,他坐敏儿身边,絮絮地陪她说了一夜话。她穿著白色的丝衬衫与黑丝绒裙子,一贯的高贵人方美观,我含了非常舒服。
我请她跳舞时,她轻轻对我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听了这话,心中十分苦涩。
女孩子一说“心领”,便等于不接受这份感情。
我忍不住问:“你还爱他?”
她不答。
“你不肯给我这个机会?”我问。
“我们做朋友吧。”她仍然轻轻的。
“我不会满足。”我说:“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人弃你取?”她苦笑问。
我气 ,“我若有这种想法,叫我天诛地灭。”
“我、永远不能以左臂作剧烈运动了。”她说。
“废话,你是独臂力也不碍事。”
“叶,你是一个好人。”
我说:“不见得,这不外是因为我爱你,不见得我对全世界都那么博爱。”
“你生气了。”
“是,一点不错,我生气,我不是一个大方的人,当一个女孩子乱找借口拒绝我对她的感情,我是会生气的,我只是一个凡人。”
她轻笑 ,“呵,你发脾气的时候多么可爱。”她停一停,“能叫一个男人为感情而生气,到底姓难得的事。”
“一个男人向你求婚,是最大的致敬。”
她说:“这年头,爱管爱,爱得能够结婚,是另外一件事,爱得能够生子,更是另外一件事。”
“你明白这个道理,还拚命拒绝我?”我赌气 ,“我不是'对先生',你还要寻寻觅觅?”
她仰起头笑。
一支音乐完了。
我叹一口气,送她回座。
并不何道应怎么做,照说我可以自说自话的追求到底,证明我对她真非假。但君子自重,人家说了“不”,我就应该维持风度,退下。
当夜我送她回家后,自己坐在钢琴面前狂弹了两小时。
这未尝不是泄愤的一种方式。
女孩子的心──
我们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关系了。
我一直弹到清晨,只怕邻居来拍我的门,叫我“住手”?
明天假期已经终止,我得去上班,我对敏儿的一段感情,也应中止了吧?
大使这件意外使我升了职,加了薪水,调往另一个部门。
我仍然是孤家寡人,寂寞的心。
在一些场合内,仍然有机会看到王敏儿。
她仍然在乔治路克斯那里工作。
我问路克斯 ,“她找到男朋友没有?”
路克斯耸耸肩,“不知道,她现在什么话都不跟我说。”
我心如刀割 ,“她快乐吗?”
“不知道,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在一个展览会中,我忍不住趋向前去,与她说话。
“好吗?”
“好。”她点点头 ,“听说你升职了,恭喜。”
“你呢?”我问。
“老样子,我快结婚了。”她说。
“结婚?”我一震 ,“跟谁?”
“以前的同学。”她大方的答。
我连忙镇静自己 ,“那更值得恭喜了。”
她很含蓄的笑,“是的,对不起,我老板叫我。”
我退开一步,让她走过去。
她就是不肯跟我。
我很怅惘,我们在一起,最好的日子,是在一间医院内渡过。
我记得她偷偷的哭,我坐在她床头,陪着她……
也许她要忘记整件不愉快的事,我,意外,她的男朋友,伤口,囚此她跟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无法明白她的心,呵,女孩子的心。
敏儿结婚那日,大使收到帖子,跟我通电话说:“我很抱歉。”
我也很抱歉,以后出差,再也没看见过她那么出色的女子。
我将永远怀念她。虽然我不明白她的心。
结婚写照
结婚三年了,房子是自己的,两千多尺地方,厨房依我自己喜欢的格式装修:宽大,设备齐全,是个真正的厨房,可以做三十个人吃的饭菜。
三个儿子,两岁一岁,另一个刚出世,家里奶粉一箱箱买回来,大儿子用杯子喝,他弟弟自己抱着奶瓶走来走去,小毛头则佣人喂他。
咱们家,单是到钟头喝奶,那阵容就够瞧的,我只好叹气说一声:“阿玉姐,我也想喝一杯。”
别以为房子大,住了两个佣人、三个孩子,加上丈夫与我,还有来洗熨的钟点女工,简直像个墟,挤逼得要命。
丈夫下班到家,我就大叫,“老庄,帮帮忙好不好?小宇还没洗澡,他自己开冰箱偷果酱吃,糊了一身士多卑利,在那里哭了半天了!”
老庄会把小宇抱起去收拾,这可怜的一家之主,是他要三个儿子的,他不值得同情。
这种时候,阿玉姐在哄宝宝睡觉,阿珍姐追着小宙喂粥,我披头散发地在厨房炒菜,钟点女佣在努力熨那堆积如山的衣物,光是尿布掠得一露台,总有四五十张。
大家比修建万里长城还累。
我跟老庄说:“我情愿出去打工。”愁眉苦脸。
老庄想一想,“再生个女儿,我准你复出。”
我尖叫一声,差点没昏过去。
有时候抱着小宇问他,“儿子儿子,你几时上学去呢?好让妈妈松口气。”
小宇用胖胖的手臂围绕看我脖子,用他的肥头贴着我的睑,“我不要离开妈妈,我不要离开妈妈。”
我叹口气,“你赶快找个女朋友私奔去吧,你妈妈吃不消了。”
以前咱们的妈妈一生五六个,也不晓得是怎么支撑的。
三个儿子长得跟他们爹一模一样,连德性都相似,顽皮得紧。玉姐有时捱不住,跟我诉苦,我安慰她:“你帮帮忙,再顶一阵子,你总比我好,我是家奴,一辈子跑不了,你总有出头的日子。”
家里开销像淌水般,珍姐同情老庄:“先生蛮辛苦的,一个人赚,那么多个人花。”
我气结,“这些人可都是他制造出来的!他还要女儿呢。”
阿珍上下打量我,“太太你倒是保养得好,腰身仍然细细的,太太以前做什么的?”
“腰货,操练有素,粗不起来。”
“太太真会开玩笑。”她讪讪的走开。
以前我是写小说为生的。现在?现在连看小说都没有空。
早上六点半小宇小宙便会跳上床来找妈妈,永恒性粘呼呼的小嘴贴上来,叫着“妈妈陪我玩”,要我与他们讲话、亲嘴、拍背。老庄在床上呻吟,挥手,“出去,带着儿子出去。”
看着他是赚钱的人,无法不一手挟一个,把小宇小宙抱出房间。
我快成为举重好手,双臂壮得像大力水手。
生活倒不失是快活平静的,也有刺激,像准备替孩子们找名校读书,把全港九的学校名单抄下来……我是一般人口中的幸福家庭主妇。
那天早上,我在家与大嫂闲谈,一边替宝宝整理排泄后遗症,我说:“本来我可以有机会获诺贝尔文学奖,现在你瞧。”
抱起宝宝,他嗒嗒地用小舌头舔我的睑。
大嫂乐得“这儿子最可爱,老以为妈妈的脸是可以吃的。”
“半夜哭起来简直可以退贼。”我说。
“老庄也真是,果然生了三个兄子。”嫂嫂大表敬佩。
“喂喂喂,儿子是我生的,九死一生躺医院,别乱给分。”我争辩。
“都像爹爹,是不是,一般的圆面孔大眼睛。”嫂嫂接过宝宝。
我加一句:“秃鼻梁。”
电话铃响了,小宇跑去接听,手已放在听筒上。
我喝道:“不准动,没礼貌,最不好就是让孩子们接电话,瞎七搭八,若人憎厌。”
“你管教也太严了。一嫂嫂说。
“儿子多,不管不行。”我取过听筒。
那边是个陌生的声音, “庄太太---”阴沉沉。
“我是。”我问:“哪一位?”
“庄太太,我是为你好。”怪声怪气。
“你是谁?”
“你的朋友。”
“谁?”我冒火。
“你丈夫有外遇,你当心。”鬼祟得紧。
“喂!”我大喝一声,“你到底是谁?”
那边喀一声收了线。
“神经病。”我放下话筒。
大嫂问:“谁?”
“神秘电话,说老庄有外遇。”
大嫂睁大了眼,才要发表伟论,那边厢阿珍大叫起来──
“太太,太太,不得了,小宇要将小宙塞进马桶里去!”那声音好比拉警报。
我飞奔进洗手间,“小宇,”我嚷:“我剥你的皮!”
我抱着大哭的小宙出来,叫阿珍把小宇关在房间,稍后发落。
大嫂急急问,“你怎么办呀?”
“什么怎么办?”我拍看小宙的屁股,哄他睡。
“老庄有外遇。”她提醒我。
“哦,”我叹口气,“她要是肯接收这三个儿子,老庄是赠品,送给她,我都累死了,想脱身。”
大嫂骂声没正经,走了。我将熟睡的小宙放床上,去教训小宇。
可是小宇也睡了,含着大拇指,胖头胖脑地,啊,都是我的儿子,将来成家立室,传宗接代。我心软了!紧紧将他抱怀内。正在得意,宝宝在外边哇哇哭起来。
我放下小宇,奔出去白阿玉手中接过小毛头,我说:“你去买菜吧,我来侍候他。”
阿珍说:“太太,我看你去替小宇买皮鞋吧,他说鞋子紧。”我抱过宝宝。
我笑:“上星期去买衣服,售货员惊问:这位太太,你三个孩子呀!直情当我是落后民族,生那么多,我没敢应声,就走掉了。”
“是呀,”阿珍说:“现在谁肯生三个呢,都贪舒服。”那日我们相安无事,其乐融融。
傍晚老庄回来,饭后与小宇小宙说故事。
电话铃响了,我去接听,又是那神秘女人的声音。
“喂,庄太太?”
“我知道了,我丈夫有外遇。”我幽默地说。
她收了线。
“我有外遇?”老庄莫名其妙的问。
“人不可以貌相啊。”我笑。
他不理我,揽看小宇进房,小宇那个胖头,在背后看上去,就跟老庄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爱这两个胖头。
当夜我累极而睡。半夜,电话铃响,又是那女人的声音。
我打个呵欠,“小姐,明天再打来,我要休息。”
“每个星期三,你丈夫都会跟一个美貌的女郎相会,就是星期三。”
“啊是吗?明大再说。”我挂上电话,转身熟睡。
第二天是我到青年会做体操的日子,我那个生了三个儿子的肚脯需要疗理。
老庄开车送我到青年会,我向他吻别。这是我最轻松的几小时。
与我一起做体操的有周太太,但我怀疑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闲聊来的,最主要是诉苦。
“庄太太,”她说:“一个女人,最可怜是丈夫有了外遇。”
我以每哩三十咪的速度在踩脚踏车,气喘如牛,勉强问道:“是吗?”
“自然,”周太夸张的说:“啊!那狐狸精会夺去你所有的东西,使你伤心痛哭。”
我在跳绳,一边唔唔地应着,以表礼貌。
她悲愤的说:“我是过来人,庄太太,你还年轻,你要当心。”
“是,是。”我扒着船。
周太太问:“如果你的丈夫有了外遇,你会怎么办?”
我想一想.“从抽屉底翻出我那张陈皮大学文凭,重新去找工作,带着儿子过生活。”
“你有几个孩子。”“三个儿子。”
“呀,这么多!”周大太震惊,更加担心。
我淋浴后换回衣服,在青年会门口等老庄,他依时来接我。
他看我一眼,“你容光焕发,我爱你。”
“老庄,让我们单独相处片刻好不好?一回家简直像干革命似的。”
“好,我们到山顶去吃杯茶。”老庄说。
两夫妻其乐融融地上山顶,在旧咖啡室喝茶,湖光山色,尽在眼帘,哗,太高兴了。
我跟老庄说:“认识你三个星期,你请我到这里坐,喝啤酒就喝醉了,一味向我求婚,真是的。”
老庄哈哈笑。
咱们的恋爱生活最乏善足陈,无聊得很,六个月后就计划结婚,筹备了四个月,找到房子,便旅行结婚,一点波折都没有。
然后就是生孩子,他是独生子,希望多添男丁,什么年头了,还这 么迂腐,当时我也颇为生气,问他:“我包生儿子吗?”但不知怎地,生一个是男,生一个又是男的,就这么生了三个儿子。老庄自然当他们是心肝宝贝,不在话下,最乐的还是我的家公家婆。
“你在想什么?”老庄温柔的问。
“我爱你。”我说。
他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你对于生活怎么样,还满意吗?”
“自然,等孩子们大了,可以入学,到那个时候,咱们又有自己的时间,我们可以到巴黎去住半个月。”
“最近家事把你累坏了吧?”他爱惜的问。
“还好。”我用手比划一下。
“记得我应允你买的那只白金钻石表吗?我已替你订了一只。”
“嗳,何必浪费?”我客气起来,“不如把那个线省下来,换一辆平治房车,宝宝他们坐得舒服点也好。”
“车管车,手表是手表。”他坚持。
我亲吻他的手。
老庄说:“咱们就这样恩爱到老,是不是?”
“自然。”
时间过得快,我说:“你上班的时间到了,而我,我要回去看孩子。”
“好,送你。”
老庄把我送到市区,我叫车子回家。珍姐抱着小宙在门口等我。
“太太,”她马上告状,“你去看看小宇,抱着冰淇淋罐子在吃,我真怕他会生病,吃那么多,我阻止他,他说要打死我。”
“反了。”我扔下手袋。
小宇在厨房,用一只大匙羹在那里往冰淇淋罐子里挖,一大口一大口往嘴里塞,糊得一头一脸都是。我也不出声,坐在他对面,看住他。
他始终有点忌惮,放下匙羹。
“妈妈。”他说。
“妈妈很伤心。”我简单的告诉他。
“妈妈。”他有点不安。
“你长大了,现在有两岁零三个月了,自己会走路、会吃饭、会说话,就不要妈妈了。”
“不,妈妈。”他很惶恐,要过来抱我。
“别碰我,妈妈太失望了。”我推开他,“你看你,满头满脑都是冰淇淋,冰淇淋会替你换衣服吗?你爱冰淇淋多过爱珍姐?你怎么可以说要打死珍姐?”
“妈妈------”
“别叫我,”我生气地说:“我没有这么坏的儿子。”
“妈妈。”他拉住我。
我挣脱,走出厨房,他追上来,滑了一跤,哭起来,赖在地上待我去拉他。
我站得远远的,“小宇,你给我自己爬起来,你是哥哥,这个样子,怎么照顾弟弟?”
玉姐走过来骂我:“家里平安无事,这太太是要不自在的,非得弄得鸡飞狗走不可,他是哥哥,也总共得两岁,摔在地上,做娘的竟不去扶他。”
我气,“阿玉,我教儿子,不用你管。”
她不理我,去扶起小宇,又骂:“谁不知道你儿子多?这么糟塌!”
哈!这老虔婆,我又不敢回骂她,她一不高兴走了,我连脚都得跳上来做。
我忙着收拾厨房的残局,对于小宇的失去控制非常不满。
电话铃响了,我出去接听。岂有此理,又是这女人的声音。
“庄太太,你丈夫今天又去与别的女人勾三搭四──”
我正没好气,索性拿她来出气,“你这个死八婆,我在这里忙得半死,你还来寻我开心,拿这种无关重要的事来嚷嚷!你撑饱了你!”
“喂,”她的声音也大了,“我可是为你好。”
“见你的大头鬼,我才不在乎。”我大力挂了电话。
一转头,看见小宇站我身边。我睨他一眼,坐下,翻报纸。
“妈妈,原谅我。”他可怜巴巴的说。
“你去叫珍姐原谅你,你要打死的是她,又不是我。”
他移动着胖胖的小腿去找珍姐。孩子们从小不教,大了就无法无天。
我斜眼看见他与珍姐咕咕哝哝说话,阿珍淌眼抹泪的,两人拥抱在一起,我放下了心。
阿玉大叫一声,“喝奶了。”瓶子罐子杯子一大堆排将出来。
就一会儿又会叫:洗澡了!
吃饭了!睡觉了!我的日子就这么过的。
午后在沙发上坐坐就憩着了,两小时后醒来,小宇睡我脚后,小宙在身边,宝宝在我怀里。两个佣人抽空在折衣服吸尘,一片宁静。
我看看这堆小人儿,全是我的心肝宝贝蛋,心头上有股形容不出的满足与快乐。
实在太好了。
小宙先醒,“妈妈抱抱。”
我拥他在怀内,刚刚一个怀抱,重叠地,比抱着黄金都快活。
我摸他的头发,深深闻他的脖子,拍他的背部。
孩子们需要注意,如果经济能力许可,主妇还是在家与孩子们多接近的好,尤其是有三个孩子,更要小数服从多数。
我如出去赚钱,何止八千一万月薪,但孩子们怎 么办?我是不放心把他们交在佣人手中的。
小宙跟我说:“哥哥怕妈妈。”他咕咕地笑,已长了六个牙齿,可爱得不得了。
“你怕不怕?”我呵他痒,“嗯?怕不怕?”
“怕,怕。”他躲来躲去。
“怕不怕爸爸?”我再问。
“不怕。我只怕妈妈。”
我也笑。老庄一直让我扮演反派的角色。小宇翻一个身。
“嘘,别吵哥哥睡觉,你也是哥哥,哥哥都很承让弟弟,知道没有?”我说。
小宙抱怨,“弟弟又不说话,又不走路,只会动动身体。”他学宝宝的样子。
“他小,一下子就大了。”我莞尔。
“跟我争皮球?”他犹疑。
“一人一个皮球,没得争。 我说。
小宇一骨碌爬起来,“那么为啥小宙老与我争皮球?”原来他早醒了。
我大笑。
晚上老庄回来,又是说故事时间。等到我与他单独相处,已是十点多。
我替他钉毛衣钮扣,一边问他:“你有没有外遇?”
老庄在外国住了十多年才回香港,中文不大好,文诌诌的词儿他听不懂。“什么叫外遇?”
我解释:“外遇的意思是,除了家中老婆,外头还有女人。”
“外头女人?”地瞪大了眼,“我外头有女人,你问我,我会承认吗?笨蛋,问了也是白问。”他转头睡着。
我也知道自己实在非常笨非常笨,简直不可药救了。但做一个笨女人往往是非常有乐趣的,我睡得十分香甜。
周末常有亲友来吃饭,我招待他们吃自助餮,且看我的菜单──两味沙律:青瓜蕃茄、洋芋鱼粒,两个主菜:猪排?饭加蛋、三丝炒面、两种甜点:芒果布丁、奇异果雪芭、还有各式果汁汽水,这可是个个星期更换的,非常适合孩子们口味。
我做厨师,往往要忙一个上午,有时我索性把宝宝用背带背在身后。
没人会相信三个孩子一个墟。星期六那女人没打电话来,我有点出奇。
我蛮渴望知道老庄与他的外遇的最新消息,但随即我告诉自己.不可多事去管这种闲事。
我冷眼看老庄,在我眼中,他自然是英俊的、能干的、勇敢的、负责任的,十全十美的好丈夫好父亲,他唯一的缺点是不大服侍女人,他的女人要自己三头六臂地照顾日己,不得诉苦抱怨,因她也是一个独立的人。
我爱老庄,崇拜老庄,佩服老庄!尊敬老庄,老庄是我的一切,这家伙是我幸福的泉源。
我伸一个懒腰,放下心来。
星期日,佣人带看孩子们到祖父祖母家去,我与老庄玩纸牌。
电话铃响,我取起电话,又是她。
如听到老朋友的声音般,我问她:“怎么?我丈夫又行为不规了?”带点讪笑。
“庄太太,你彷佛不太担心。”她警告。
“没法度,听天由命。”我手上拿的是一张皇后,一张十──廿贴。
不知道老庄手上是什么,我紧张起来。
“你要当心,庄先生的外遇很漂亮──”
庄摊开牌,“廿一点。”红心爱司,黑桃皇后。
我深深叹口气。“输了。”
那女人问:“输了?”莫名其妙。
我朝电话说:“我没有空跟你说,改天谈。
庄说:“廿一点,你欠我五十。”
“你是个卑鄙的小人。”我悻悻然交上五十元。
他笑着自口袋掏出一只长型盒子,“看这是什么?”
我怔住,“你真的买了那只表?你哪来的钱?”
“分了花红呀。”
“家里要做的事多着呢,你想想,沙发要换,洗衣机要买特大容量的……”
“得了,我再去卖命就是了。”庄睐睐眼。
我打开盒子,晶光灿烂的一只表。“是不是这个款?”
“是,是。”我高兴,“俗气而美丽,我喜欢这样的东西。谢谢你,老庄。”
“别客气了,老夫老妻啦,互相欠下的东西也不少,在一起经过多少试练忍耐。”
我们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孩子们睡了的时候,咱们的世界还是二人世界。
婚后庄是我的一切,我的政府我的法律我的财产,如果他离开我……真是不堪设想的一回事,但是我不要杞人忧天,太阳也可能爆炸的,哪里担心得了那么多!
第二天,我带小宇去幼儿园。
小宇兄教师,一只手指含在嘴里,天使模样,教师马上喜欢他。当然,有时候他像小魔鬼,只有我知道。“叫什么名字?”
“庄宇。”“几岁?”
“两岁三个月。”
“你喜不喜欢与小朋友玩?”“喜欢。”头头是道。
于是他被取录了,待我要把他留在玩耍室的时候,他惊问:“妈妈,你要离开我?”
“你要上学,妈妈不能陪你上学,如果这些小孩子的妈妈全部坐在这里,课室都挤破了,你要乖乖的,一会儿妈妈来接你。”
他非常委屈,“几点钟来接我?”“三点钟。”
“妈妈,你要买只手表给我,我要知道时间。”
我忍着笑,朝他话别。
才离开幼儿园,就有一位太太截住我,“庄太太。”她叫我。
我一呆,“咦,你不是周太太吗?”离开健身院,几乎不认得她。
“你怎么揽的!”她挥舞看拳头,“老公有外遇,不痛不痒地!”
“神秘电话是你打来的?”我问。
她不好意思,“我是为你好。”
“周太太,我很多谢你的好意,可是没有证据,怎么告发他。”我笑。
“星期三,你与我一起做运动的时候,他约人家到山顶吃茶。”周太太很激动。
“是吗?周太太,你怎么知道?”
周太太理直气壮,“我有亲戚跟他是同事,那天我亲戚在山顶旧咖啡店喝茶,看见他们。”
“哦?那女人长得怎么样?”我已有数。
“很漂亮。”
“穿什么衣服?”
“掠皮衣裤,时髦得很。”
我笑:“周太太,跟我丈夫在山顶喝茶的那个女人,是我本人哪。”
“我不相信!”她睁大了眼。
“但的确是我哩,”我笑说:“我穿掠皮衣裤,在做完运动后与他去吃茶。谢谢你们关心,也谢谢你们称赞我漂亮。”
她有一种“枉作小人”的表情,使我不得不安慰她。
“周太太,还盼望你替我多多留神,有什么风吹草动,赶紧告诉我。”我笑吟吟地说。
她讪讪地走了。我在附近的公园内看小说,心里很舒畅,脸上带着笑容。
三点钟我会去接小宇,一起去买只米奇老鼠于表,然后去超级市场购买杂物,回家去。
数以万计的女人在社会上出人头地,争一度威风,但不是我。
我的家是我的一切,我是个平凡的女人,服侍丈夫,把孩子们带大,已是生活的全部。
我非常没出息,非常快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