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像我一样

  第一章 图图
  “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这是图图写给我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情书里的一句。
  虽然我知道这句话并非图图原创,而是出自一位很有名的女诗人的诗,可是每次想起,仍然唏嘘。
  图图遇见我时,我们真的都在最美丽的时刻,最肉麻不堪又最灿烂夺目的青春年华。
  她是我的初恋。
  那时候,我还是电子系一个不务正业的学生,每周都有几天扔下功课,去市中心一间酒吧卖唱。一把吉他,一把还过得去的嗓子,是我表演工具的全部。
  后来,慢慢有志同道合的人加入进来,先是张沐尔,后是怪兽。
  怪兽是贝斯手,张沐尔司鼓。
  我们组成一支叫“十二夜”的乐队。
  那不是一间很有名的酒吧,演出场所也很不专业。简单说,就是不可能每次都有鼓,也不是时刻要用到贝斯。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仍然是孤单一人,拨几个简单的和弦,唱一些或流行或过时的歌曲。
  其实酒吧唱歌收入并不高,我在乎的也不是钱,而是那种可以在黑暗处低吟浅唱的感觉。
  那种又喧嚣又孤单的感觉,无限接近自由。
  在那个所有人都各怀心事的地方,其实没有人在意你的悲喜,他们听到的只是歌声。如果运气好,当然他们偶尔回忆其人生中的这一刻,会忽然想起,有个人在寂寞空旷的背景里这样歌唱;他们会想不起这个人的样子,但那遥远模糊的歌声,会让他们惆怅。
  这就是我心里的音乐,它或许永远不能像衣食住行一般让人念念于心,却可以暗中记录人生的全部时光。至少,当我回忆起每一段光阴,都会有音乐作背景。人生是这么动荡不安的长路,只有歌声可以让人休憩——后来我会刻意地把每一段日子用乐声标志,好让自己不至于遗忘。
  比如,遇见图图的那天,在我的记忆里,标志为: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因为她的到来实在排山倒海,阴差阳错,命中注定的,我躲不了,当然,也不想躲。
  也可以说,她一直都在,她是这间小酒吧的常客。我以前也模糊看到过她,但当时她和一般喜欢泡酒吧的女生没什么两样,穿着入时,眼神浮华,总是和一些看上去不太像好人的男生厮混。
  我对这样的女生历来不感冒。那时候我二十一岁,对爱情有自己的期待。我固执地认为我将来的女友会是那种古典型的女孩,黑头发、黑眼睛,开朗善良温柔,当然,也很漂亮。
  在我遇见图图那天以前,我对所谓命运,一无所知。
  我的工作时间从八点开始,断续唱三个小时。然后,酒吧老板请我喝上一杯,结给我当晚工钱。那天我低着头喝一杯橙汁,夜已经有点深了,酒吧里的音乐换成劲爆的舞曲,衬着灯光掩映下光怪陆离的人脸,我居然有些昏昏欲睡。
  把我吵醒的是酒杯碎裂的声音,人声一下变得尖锐起来。有人打起来了!有人跑,有人拉架,总之混乱不堪。这在酒吧里是常事,我已经见惯不怪,第一反应是去找老板结工钱,当我好歹背着吉他冲到吧台,正听见一个男人尖声叫嚣:“你就这么走?你敢走?你走了老子杀了你全家!”
  黑暗里不是特别看得清楚,不过我还是看到,他圆圆的脑袋被一杯来历不明的液体袭击,他所剩不多的头发被那些液体粘成一团,非常有趣。
  既然有趣,我当然是要笑的。
  吃了亏的家伙马上把矛头指向我:“你笑什么?你敢笑?你和她是一伙的?”他挥一挥短粗的胳膊,几个人向这边包抄过来,我看情形不对,顾不得多想,一记右勾拳,利索地放倒一个。
  我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冲动的行为后悔,已经看到围过来的其中一个掏出弹簧刀。我推翻身旁的桌子,桌上的酒瓶碎了一地,酒吧里的客人开始尖叫。那人闪过,握着刀朝我扑过来,我握紧拳头已经做好火拼准备,可是这时有人拉住我的衣袖,声嘶力竭地在我耳边喊了一声:“快跑!”
  然后,她拉着我开始飞奔。那是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拉得我心里一激灵,我就这样背着我的吉它,笨手笨脚,脑子短路地被那只手牵跑了。那帮人骂骂咧咧地追出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乱作一团,身边的人喘着粗气一迭声地问:“跑不掉怎么办?”
  怎么可能跑不掉?
  对这里的每一条小巷我都熟悉。我拉着她迅速拐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巷子,走到深处穿过一个废弃的门楼,往出一拐,就是车水马龙的大道,明亮喧哗,安全无比。
  我们停下来喘气。她弯着腰,双手按着膝盖,精疲力竭的样子。
  说实话我也累得够呛,不过,我终于有闲心打量她。首先,她是个女的。其次,她很扛冻,夏末的早晚已经有凉意,她却还穿着短裙,露出两条匀称好看的长腿。
  看在腿的份上我决定对她客气:“你还好吗?”我事务性地问。
  她不答。
  “你还好吗?”我提高声音。
  她忽然抬头瞪着我,是那种直愣愣的瞪,她的眼睛水波潋滟深不见底,我一下呆住。
  “真的安全了?”她问,怯生生地,带点试探的意思。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后,她呆了一两秒,开始扬声大笑。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生笑得那么放肆,她一边笑一边揉着自己的腿,一边还不忘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嘲弄:“哎,你觉得我给那个矬子设计的新发型酷不酷?”
  “喂,”我觉得我有必要弄清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是谁?叫啥?干啥的?那群人为什么要找你麻烦?”
  她一下收敛了笑容,变得倍儿严肃。
  “你不认识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确定?”
  我确定。
  她呆了一刹,判断我是不是在寻她开心。然后,总算搞清楚状况了的她一脸不解:“那你干吗去惹他们?你干吗救我?”
  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我全部的错误只在于我太有幽默感,以至一不小心就掉进了命运早就给我刨好的陷阱。
  “我还以为你也看上我了啊,老天。”她白痴兮兮地感叹,“哪晓得你没有!”接下来她用力拍下我肩膀,“敢情,你是个好人啊!”
  我靠!
  我差点立刻转身把这个自我感觉超好的不良少女留在原地吹风,可阴差阳错地,我没有。相反,我和她开始沿着马路牙子慢慢走,她其实仍然没有从刚才夺命的奔跑里回过神来,我猜她是那种越紧张越多话的人,有些语序混乱,词不达意。
  然而尽管如此,我终于也慢慢弄清了,她叫什么,是干什么的,当然还有那群人为什么要收拾她。
  实在是有些戏剧,但她却是真实地进入了我的生活。
  “叫啥?”我把好奇心按了又按,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叫图图,图画的图。我在市一职高读书,读会计,大概,因为实在我也搞不清楚我在读什么。”
  以上就是她的开场白,很迷糊,很有图图特色。但是她的确很漂亮,当我惊魂稍定,可以用一个男生看女生的眼光正确地衡量她时,不能不这么承认。她穿一身黑,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任何一个女孩把黑色穿得那么有型,她的腕上夸张地戴着一串黑曜石的长手链,她不断举起手把前额的头发拨开,样子真是明丽。
  “你也晓得的咯,职高有什么书好读?男生闲着没事就评什么‘四大美女’,我是其中一个,而且,”她有些得意地补充道,“也是最漂亮的。”
  “然后那些男生就会为了争我打架。其实他们也不见得有多喜欢我,但是就是喜欢争,争这些,好有面子么?不过,反正啦,我已经习惯男生们为我打架,他们一天不打我都觉得闲得慌,觉得人生特没意义,真的。”
  “虚荣。”我评价。
  “虚荣就虚荣咯!”她满不在乎,“人生不就来场虚的吗?”她昂着头在晚风里走,像一头骄傲的鹿,脸上是不屑于对任何人解释的淡然。“你觉得今天这样打架很可怕?其实呢,那帮流氓也是来虚的。我不就花了他几千块买了件吊带吗?花了他的钱他就以为可以把我怎么样?杀我全家,我都不知道我全家在哪里,真谢谢他哦。”
  “几千块的吊带!小姐!”我抓狂。
  她很敏感地转过脸:“小姐?你说我是小姐?你嘴巴放干净点!”大概是我无辜的表情使她马上意识到自己防卫过度,她抓住我衣襟,有些自豪,又有些怯生生地屈尊跟我解释,“其实他连我的手都没拉过,真的。那种男人,我见得多了。”
  我轻轻地把衣襟从她手心里抽出来。不管她多么漂亮,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
  沙优啦啦,就此别过。
  我背着我的吉他快步走,寻找62路站牌,我们学校在数十公里外郊区,公车就这一根独苗。可她牢牢地跟着我,我不得不回头建议她:“你自己回家好吗?”
  “回家?”她笑起来。“你说我爸家还是我妈家?我爸家在沈阳,我妈家在重庆。”她手插腰,居然带点挑衅的味道,“或者你说宿舍?对不起,我的室友刚刚把我的东西扔出来,因为她的男朋友在追我。”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她带着一脸嘲弄的表情看着我。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痕迹,我有点怀疑她在说谎。
  “咳,”我说,“我很抱歉,可是……”
  “可是你要错过末班车了!”她轻快地说,“原来是个乖娃娃啊,错过末班车回不了家了,我要妈妈……”她挤着眉毛,做出一脸哭相。
  我又不是小孩子,被你用激将法?正好过来一辆62,我连招呼也懒得再跟她打,脚一迈就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你!”她在我背后喊,“你真不够朋友!”
  谁和你是朋友?抱歉啊抱歉,我认识那个人吗?我的一只脚已经上了公车,此刻有人大力拽我的吉他,我一个重心不稳倒摔下去,接连几个趔趄,靠着路边的一棵树才没摔个仰八叉。
  再看看她,她笑容满面,对公车售票员做着“go go go”的手势。
  公车开走了。我欲哭无泪。她依旧是那样,似笑非笑用一种睥睨的眼神看我,好像是在问:“现在,怎么办?”
  我懊恼:“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救了我,你必须负责到底。”
  “我不该救你,我错了,我改行不行?”
  “为时已晚。”
  我懒得理她,在马路牙子上坐下开始检查我的吉他。这可是我的宝贝兼吃饭家伙,刚才撞了树撞了人还撞了墙,不知道有没有伤筋动骨。我顺手拨了一个《挪威的森林》前奏,还好,一切正常。
  “我听过你唱歌,嗓子破点,感情还是有的。”她流里流气地在我身边坐下,我挪开一点,跟她保持距离。
  “你刚才弹的那是什么来着?听着挺耳熟。”她没话找话。
  “挪威的森林。”我尽量礼貌。
  “哦,这个我知道,那个什么伍佰嘛!”她马上又自我感觉良好地哼起来,“让我将你心儿摘下,试著将它慢慢溶化……”
  “打住打住!”我忍无可忍,“这是Beatles的挪威森林,Norwegian Wood,你有点文化行不行?”
  “你有文化,你倒是唱啊!”她不甘示弱。
  唱就唱,怕你怎的。我拉开嗓门,第一句“I once had a girl”就把她震住。我暗暗得意。嘿嘿说实话,我弹吉他唱歌的样子还是蛮帅的,被公认为“十二夜”乐队里最有女生缘的一个,小半年里收到的情书也有好几十封。
  她在黑暗里看着我,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那些熟悉的仰慕,臭屁地问她:“服不服?”
  “服个屁,”她居然说脏话,“唱这些世界上没有三个人听过的歌算什么本事?要把别人的歌唱成你自己的,或者干脆自己写,那才高明!”
  “你这是明目张胆的嫉妒。”我说,“我要赶末班车回学校Happy,少陪了。”
  “末班车几点?”她笑眯眯地问。
  “十一点半。”我看看表,还有五分钟。
  “其实你不如给我再唱一首。”她提议。
  “为什么?”
  “因为你的表坏了。”
  我这才仔细打量手腕上的老爷表,它跟了我已经三个年头,虽然进过几次水,可总体来说还算运转良好。但是现在,可怜的它,表面玻璃裂成几块,指针一动不动——看来是刚才那记勾拳的副产品。
  现在的回想起来,当时我居然不是很懊恼,相反,有一丝丝庆幸的感觉。那天就是这样,我遇见图图,然后所有的事情便成为我们的相遇而准备,有点巧合,有点诡异,可是都只是甜蜜的铺垫。
  表坏了,时间就此停住。于是她留在我生命里。
  像我这样一个文艺青年,注定要为这样的小资感觉付出些什么。当我敏感地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有些没出息地感到不安,所以我决定往前走,走回家。
  她当然还是跟上来。
  我继续走,她继续跟。
  到第二个街角的拐弯处,我站住了。转回头,她歪头,冲我嘿嘿地笑。看来,这姑娘今天是铁了心要粘上我了。
  “你跟着我干吗?”我问出一句废话。
  “再唱一首?”她走上前来晃晃我的胳膊,“可以点歌吗?”
  我假谦虚:“我这破嗓子,算了。”
  “假谦虚。”她哼哼。
  哼完后,她自己开始唱。我们百无聊赖地在路边且走且停,她也就断断续续哼了一路,一开始,只是些零乱不成调的乐句,从这首跳到那一首,上一句还是我的太阳下句马上变成周杰伦,七拉八扯的能力让人叹为观止。
  她什么时候开始专注地唱一首歌,我已经记不清了。很可能,她只会唱高潮部分,但是看得出她喜欢这首歌,所以唱的时候有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专注。那种专注吸引我偷偷看她,她微微仰着脸,白皙的皮肤浸透着月光,眼睛里居然有种圣洁的光芒。对,就是这个词,圣洁,虽然今天看来无比夸张,但那千真万确就是我当时的感受。我真心庆幸自己打出那一拳,因为,谁敢侵犯这样一个美好的姑娘,简直十恶不赦,不可原谅。
  在我记忆里,那一刻简直万籁俱寂,我的天地里只有图图的歌声,她认认真真地唱:“啊,如果不能够永远都在一起,也至少给我们怀念的勇气,拥抱的权利,好让你明白我心动的痕迹……”
  后来想起来,我就是输在这首歌里。那是林晓培的《心动》,可是被她一唱,马上打上图图的标签。那一刻我才发现她的声音无与伦比,低音浓烈高音飘渺,有些微的喑哑,听上去有些紧张,却丝毫不损其魅力。
  感觉到我在用心听,她的歌声戛然而止。她偷偷瞟我一眼,甚至显得有点尴尬,可嘴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强硬:“怎么样,我随便哼哼都比你强吧?”
  “你喜欢这首歌?”我岔开话题。
  她想了想。“其实,我是喜欢那个电影。里面的人都好可怜,明明相爱,可是不停地误会误会,犹豫犹豫,不小心一辈子就过去了,帅哥变成老头子,害我在电影院里哭死。”
  我沉默。我也看过《心动》,还记得影片的最后,张艾嘉在飞机上看着往日照片,过去一片云蒸霞蔚,模糊了青春含笑的脸。很久以后我重看这部电影才恍然大悟,哦,原来痛苦是人生必经之旅,失去也可以作如是观。
  可是直到今天我也没告诉图图,《心动》也是我喜欢的电影。到底是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可能我是怕说自己喜欢有些刻意讨好的意思,也可能是害怕她会认为一个喜欢看文艺片的男生缺乏男人味,总之当你喜欢一个人就会变得那样患得患失,不可理喻。
  等她唱完,我有些爱怜地问她:“你累不累?”
  “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她把头昂起来,“难道你想泡我吗?难道你忘了我们今天晚上才认识的吗?”
  天下最臭屁的女生!
  不过,我怎么看她越来越可爱的样子呢?
  “这样吧。”她好像很努力地想了想,然后说:“你今晚救了我,我怎么也要表示一下感谢才对,虽然我是个美女,虽然你救我纯属自愿,虽然我不算是很有钱,虽然今天晚上我已经很累了,但是,我还是打算请你去喝豆浆!”
  喝……豆浆?
  这个感谢实在有点新奇。
  “怎么?”她很奇怪地说,“难道没有人请你喝过豆浆吗?”
  “没有。”我老实巴交地摇摇头。
  “所以说,”她重重地拍我肩头一下,“尝试一下喽!”
  她下力很重,我的肩被她拍地塌下去一块,迟迟起不来,却有些疼痛的甜酸感。体验着这种莫名其妙的滋味,一向酷酷的我没有对此表示任何反对,就跟着她去了。她拉着我的衣袖,虎虎生风地走在前面,长长的头发在脑后随意地挽成一只好看的髻,露出光滑的脖颈。那时候我也算学校里的名人,凭借吉他赢来过好些女生的关注,但我毕竟、真的,还从来没有恋爱过。这样被她一拉,我好像被拉进了梦境,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梦着,我猜我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傻得够呛。
  不出一站地我们果然看见了一座城隍庙小吃,看来她还真的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轻车熟路。她继续轻车熟路地走到柜台对女服务员说:“两杯豆浆。”神情就像她是要的两杯燕窝那样大方自如。
  我已经找了个尽量偏僻的桌子坐定,她端着豆浆走到我面前:“这可是我今年第一次花钱请客呢。”
  “谢谢。”我一本正经。
  “你呢,歌唱得不错,就是有点放不开。”她端起豆浆吸了一口,开始老三老四地对我指手画脚,“你这样,将来怎么能当明星呢?”
  “我从来就没想过当明星。”我不得不告诉她。
  “咦?”她睁圆眼睛,“那你唱歌是为什么?”
  “唱歌,就是为的唱歌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跟刚认识的人谈“音乐”,拜托,我还没有那么肉麻。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用吸管搅着豆浆:“其实呢,我是很想当明星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当明星纯粹是种浪费,每天都是些长得还不如我的人成天在电视上跳来跳去,你不难受,我还难受呢!”
  鉴于她说的其实没错,我很给面子地没有反驳。“可是,你打算怎么当明星呢?”我问。
  “我可以去参加模仿秀,”她毫不羞涩地搔首弄姿了下,“你觉得我像不像徐若瑄?就是比她高了点。”
  “你比她漂亮。”
  “这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我倒。然后窘迫,只好埋头喝豆浆。本来就不大的杯子很快被吸得见了底。这让我更加窘迫,因为我一直觉得不吃不喝霸住餐厅的桌子是种罪恶。更可恨的是图图马上发现我的空杯子,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天呐,喝那么快?拜托,你以为你是尼斯湖水怪吗?”
  快餐店里人不多,她这么石破天惊地一喊,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我们身上。
  “这样,我教你一个方法,可以用剩下的豆浆撑到天亮。”看我这样,她有些过意不去。“就这样,你看,”她轻轻地嘬了一下吸管,“一次只喝一点点。美好的东西,你要好好保护它,才不会消失得太快。我就是这样的哦!所以每次到天亮我的豆浆还有一大杯,可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然后走出去,感觉空气真清新,生活可爱极了!”
  “要是下雨呢?”我煞风景地问。
  “不可能总是下雨。”她肯定地说,“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南一。”
  “解释一下?”
  “林,树林的林,南,南方的南,一,”我看了看桌子说,“一杯豆浆的一。”
  “哈哈哈哈哈,像文艺片男主角。”她皱皱鼻子。然后她举起豆浆杯,兴高采烈:“好吧,南方树林里的一杯豆浆,为了我们的相遇,cheers。”
  那天晚上,也许本该发生点什么的。
  可是什么都没发生。
  我和图图都困得七荤八素,趴在快餐店的桌子上,睡得像两头死猪。中间我有醒来过一次,图图年轻美好的脸几乎紧挨着我,她睡得那么安宁,像一个小小的婴儿,有一刻我几乎忍不住想伸手触触她吹弹可破的脸颊,但终究没有。
  六点多的时候我被窗户里照进来的阳光惊醒,她也一样,惬意地伸着懒腰。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倒是落落大方:“早上好啊。昨晚休息得还好?”
  我点头。
  “你撒谎啦,这种地方,怎么可能睡得好?”捉住我的小辫子,她洋洋得意。
  我却不想为自己辩解,只懂得呆呆看她。刚刚睡醒的她脸孔皱皱的,但是眼神澄澈像四月的湖,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她最美的一刻。
  “哎,你傻了吗?没什么要说的?”她提醒我,“我就要走了啊!”
  “再见。”我说,心里却募地涌上来悲伤。也许我应该说的是另外一个词,可是天晓得,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再见或许就是永远不见,这个在我生命里只有一天时限的美丽女孩。
  然而她忽然伸出胳膊,狠狠地拥抱了我。
  “谢谢你,林南一。”她连珠炮似地开了口,好像生怕被我打断,“谢谢你救我,谢谢你陪我一整个晚上,你不知道一个人在快餐店的早晨醒来这种感觉有多可怕,醒来第一眼看见你,感觉就像……就像……总之,就是感觉很好很好,从没这么好过,你知不知道?”
  她松开我的时候眼睛似乎有些湿润,紧接着她果然将面前的大半杯豆浆一饮而尽。然后,她整理着自己的表情,竭力要做出“世界真美妙”的样子,因为,假使不如此,简直没有勇气把生活继续。
  我很不争气地偷偷掐了我自己一下。
  是梦?不是梦?
  “再见,林南一!”她高高地举起双手和我告别。
  以后的日子里我知道,这是图图特有的一个姿势。她告别的时候是这样兴高采烈,仿佛下一秒钟等待她的不是分离而是更加甜蜜的相聚。
  而那天,在微熹的晨光中,她高高扬起的手臂像一对翅膀,在早晨清新的风里,好像就要飞起来那样的轻盈。
  就在那一刻,我确定我爱上了她。
  可我还是那么没出息地,连电话号码都没敢问她要,就眼睁睁看着她,从一个暗一点的光影走进一个明亮一点的光影,最终,走出了我的世界。

  第二章 林南一和图图
  我喜欢的导演侯孝贤说过一段话,我一直认为无比正确。
  他说:“所谓最好的时光,最好,不是因为最好所以我们眷念不已,而是倒过来,是因为永远失落了,我们只能用怀念召唤它们,所以才成为最好。”
  认识图图以后,我开始了人生中最好的时光,而比较遗憾的是,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真正地明白。
  让我先来介绍我们的乐队“十二夜”,成员是张沐尔,怪兽,和我。
  乐队刚组建时我们三人都是在校学生,我学电子,怪兽学法律,张沐尔学医。我们三个在A市著名的“酒吧一条街”认识,三个都是卖唱学生,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众所周知,我们是有理想的。然而我们并不指望混到像平克弗洛伊德那样的一代宗师,我们只是想有自己的歌,自己的专辑,自己的录音室。我们三个人中间怪兽比较有钱,因为他家在海宁开了一间皮衣厂。有钱的怪兽在校外租了一个小套间,辟了其中一间作为我们的排练房。除了必不可少的学习时间,我们就在那个阳光不足的房间里扒带、写歌、排练。我们也曾给大大小小的唱片公司寄出过Demo,但是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我们需要一个女、主、唱!”张沐尔无数次痛心疾首地说。长久以来他就认为一个美女可以解决我们全部的问题,因为我们已经足够有才华有足够有理想,需要的只是一点点的关注。他甚至找过一个外语系系花来跟我们合练,结果那个女生只会唱布兰妮的歌,当她第十一次唱到“baby baby one more time”的时候,怪兽终于忍无可忍,把她从我们的排练房赶了出去。
  “难道茫茫太空中,我们就找不到一个又漂亮,又会唱歌,又有品位的女生?”张沐尔仰天长叹。
  怪兽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我不忍地看着他:“还是有的……”
  “谁?”
  “诺拉琼斯。”我说。
  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跟女生合练过,虽然张沐尔信誓旦旦地说,为了乐队有一天能大红大紫,他从未放弃过寻找金牌女声的努力。不过,他努力了也有一年,乐队成员还是我们三个。怪兽对这情况比较满意,他认为历史上伟大的乐队里都没有女人,他是一个有点疯狂的家伙,但很有才华,我们乐队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由他作曲——当然,写歌词的,是我。
  虽然张沐尔偶尔对怪兽那些晦涩的作品有点小小的不感冒,但总体来说,我们是好哥们,相处得也很不错。
  张沐尔失过一次恋,我和怪兽没有女朋友,我们都拥有多少有点寂寞的青春,但是真的,我觉得,还不错。
  但是那些天,我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张脸,甚至在食堂吃早餐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想喝一杯豆浆。那个夜晚虽然我确定不是梦,但对我而言却又是一场真正的梦,那个叫图图的女生,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如果再见面,我该是什么样的表情说些什么样的话或做点什么样的事呢?怀着这种百无聊赖的猜想我百无聊赖地上了几天课,然后在两位仁兄的短信轰炸下逃难似的奔去了排练房。
  张沐尔和怪兽已经在里面。我马上发现情形有点不太对。
  “他怎么了?”我指着在角落里闷闷不乐的怪兽问张沐尔。
  张沐尔严肃地说:“怪兽认为,我们应该找一个女主唱。”
  “为什么?”
  “你还记得上次你写的那首歌词吗?”张沐尔问,“就是那首特别悲情的,我想知道什么什么的?”
  我当然记得。实际上,那是我非常得意的一首歌词,
  “他配好曲子了。”张沐尔指指怪兽,“可是,连他都认为,这首歌只适合女孩子唱。”
  分特。
  可是,当怪兽抢过我的吉他把曲子哼给我听的时候,我马上就理解了。这确实是我们乐队创建以来难得的一首好听的歌,怪兽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把旋律写得格外婉转,尤其是最后渐行渐灭的高音部分,也实在只有女生才能演绎。
  “怎么办?”怪兽两手一摊问。
  “要不,我再去叫那个外语系的?”张沐尔征求意见,“一年了没准她已经会唱别人的歌了,就算麦当娜也成啊。”
  怪兽的眼里简直要飞出小刀子,一刀一刀割下张沐尔的肥肉。“算了,我还是自己唱吧。”他一脸沮丧。
  我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实际上,当它冒出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它原来在我的脑子里已经很久了。
  我要找到图图。但是现在,我还什么都不能说,因为我没有图图的任何联系方式,只知道她在市一职高学会计。我要找到她,不仅是因为她能当我们乐队的主唱。而且因为,我发现,我已经无法忘记她。
  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生,这当然这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情。
  我甚至再冒险去过那家不再欢迎我的酒吧,那群流氓虽然没有出现,可是,图图也一样音讯杳然。我问过老板:“你认不认识那天晚上打架的女孩?”他简直用看恐怖分子的眼神看我,挥挥手示意我滚蛋。
  接下来,我所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去市一职高蹲点。去了我才知道,它有三个年级,每级设有四个会计班,每班四十个人,也就是说,在这一共四百八十个人中,我要找出一个名字里可能有个“图”字的女生。
  谈何容易。
  我试过当他们上课的时候在教室外面窥探,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职高的管理还是挺严的,我每次转个不到二十分钟,就会有保安冲上楼来把我赶下去。在我有幸看过的六七个班级里,我并没有看到图图的身影。不过也有可能是,她是一个逃课高手,而我的近视很严重。
  总之,当你真的要在茫茫人海里寻找一个人,这个人就总有无数的理由可以和你错身而过。以前我畿米的漫画《向左走,向右走》,会觉得荒诞无比,两个住在同一栋大厦的人,就算可以躲避对方也迟早会低头不见抬头见;而当我这样地满世界寻找图图,才终于承认,世界是一片海洋,一条鱼想要第二次遇见另一条鱼的概率,或许接近于零。
  但我不会甘心放弃。即使到最后,我只能用一个最笨的方式——在校门口守株待兔。
  这也是很有困难的,因为,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市一职高有三个校门。
  我给自己制定了一个时间表,周一周二西门,周三周四东门,剩下的时间北门。做出这个白痴决定的时候我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那天留下她的电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通常白痴过后的我就会变得智商超常,我忽然想到了我的吉它,对,我的吉它,我应该用他来做点什么。于是,那个黄昏,我像琼瑶片里的男主角一样抱着吉它假模假样地坐在职高的正大门前,我要唱的第一首歌就是林晓培的《心动》,短短时间,它已经在我的最爱歌曲排行榜里飙升到第一名。“啊,如果不能永远在一起,至少给我们怀念的勇气,拥抱的权利……”吉他是我唯一自娱自乐的方式。一些穿得很夸张的职高女生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会很感兴趣的看一眼,但是,她们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只有一个调皮的女生在叽叽喳喳:“咦,他的帽子呢?”
  靠!把我当要饭的了!
  我忍辱负重地又唱了三首歌,图图也始终没有出现。
  时间毫无效率地过去,当我开始怀疑自己这样的等待到底有何意义,终于有人在我身边停下脚步。
  “嗨!”一个女生说,“你在找人吗?那天在我们教室门口转悠的那个是不是你?”
  “我找图图。”我非常坦白。
  “图图?”她皱皱眉头,看上去有些疑惑。
  “就是,”我忽然间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想起一个细节,“就是你们学校‘四大美女’里最漂亮的那个!”
  “哦她呀。哼哼。”那个女生明显不同意。
  “你认识她?”我压抑着自己的欣喜若狂。
  “你为什么找她?”她一脸不屑地打量我,“想追求她是吧,很多人都追求她的。”
  “你到底认不认识她?”
  她看天看地看脚尖,犹豫半天,终于对我说:“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她带着我穿过整个市一职高的校园,从一扇最荒僻的门走出去。她告诉我,这是小西门,从这里走出去四五百米有一个很老的居民区,因为地处偏僻而且房子破旧所以相对便宜,很多不愿意住宿舍的职高生会在那一带租房子。
  很快我们到了一个黑洞洞的单元楼前。
  “她好像住二楼。”女生告诉我。
  不劳她告诉,我已经知道图图就在这里。因为我听见她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不就是房租吗!”她有些声嘶力竭,“给你!给你!姑奶奶连命都给你!”
  身边的女生几乎抱歉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像一切善良的指路天使,她告别,而且再也没有出现。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去。
  一扇房门大开着,可以看见里面简陋的家具。我看见一个巨大的行李包,一些被扔得满地的护肤品和玩偶,然后,我才看见图图。她穿着拖鞋站在那一对杂乱的物品中央,头发凌乱,看上去憔悴不堪。
  “图图,”我冲上去,“图图你这是怎么了?”
  她像只受惊的小鸟一样回头,这时候一只很大的枕头被扔出来,听得见里面得人骂骂咧咧:“交不起房租就不要住房子,想赖账,你这样的我见多了!”
  “谁赖账!”图图满脸通红地跳起来,如果不是我及时拉住她,她就要冲进去和那人拼命。
  “别冲动,别冲动。”我只会这么傻傻的一句。
  “他,他扔我的东西……”图图愣愣地看了我一秒,突然间,像山洪暴发似地嚎啕大哭起来。
  哦我的色厉内荏的好姑娘,我心疼地擦干她眼泪。她抓着我的胳膊,把脸埋在我胸口。
  她的身体烫得惊人,我吓得一把推开她:“你病了!”
  “豆浆,是你?”她对我微笑,是种很恍惚的微笑,她那样微笑了很长时间,然后,她的身体就慢慢歪倒下去,像一朵在阳光下支撑了太久的花。
  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已经病了三天了。自从宿舍住不下去以后她就到这里租房,可是她只有钱付定金,和房东软磨硬泡才硬住了半个月,而我赶到,就正好看见了房东赶她出门的一幕。
  我掏出兜里所有的钱给了房东,那个看上去很不好惹的中年女人满腹狐疑地盯我看了半天,终于答应让她再住三天。
  我好歹把她的床重新收拾好,把她扶到床上,然后告辞。
  “豆浆,”我临出门的时候她在我背后喊,“你来找我,有事吗?”
  我转身,看着她,摇摇头:“请记住,我叫林南一。”
  她眼睛发亮地看着我:“林南一,你是不是老天派来保护我的呢?”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出了门我就以百米速度冲到怪兽家,直截了当:“哥们,借点钱。”
  “多少?”他问。
  “一千五。”我想了想。
  “你惹麻烦了?”
  “没有。”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进屋给我拿钱。
  我冲回图图家的时候她还在睡觉,我像个疯子一样的按门铃,举着那一千五百元,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在她拉开门后一头冲了进去:“图图,走,我带你去看病。”
  她倒回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林豆浆同学,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一惊一咋的,要死人的,你知道不?”
  “去看病。”我说。
  “我他妈没病!”她坐起身来,好像忽然一下子恢复精神的样子,“噢,对了,你不是走了吗,你又跑回来干什么?”
  我把手里的钱递给她。 
  她接过钱,有些犹豫:“林南一,你也是学生,哪来的钱?”
  “你别管。”我说。
  “我要管。”她把钱一甩,“你以为我是那种喜欢拿男人钱的女孩子?”
  这哪跟哪儿啊!我哭笑不得,可她不依不饶,挥着双臂,用热病患者固执的眼光紧盯着我:“你以为,随便谁,只要给我钱,我就会感激涕零?你以为,只要给了我钱,我就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直到她的叫喊变成了啜泣:“林南一,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你同情我?可怜我?还是……”
  “我喜欢你。”我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瞎说,“我爱你,图图。”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我:“你说什么?”
  “我爱你。”老天知道我重复一遍需要多大的勇气。
  “那就好,”她的声音突然温柔,像一个巨大的黑洞,里面装满了疲倦:“让我睡吧,我只要睡一下下就好,一下下。”
  她睡了一天一夜。我一直守在她身边。她还有一点发烧,脸庞呈现淡淡的粉红色。我不止一次叫她起来吃药喝水,她迷迷糊糊地勾着我的脖子,咕嘟咕嘟喝水的样子像一个八岁的孩子,喝完之后她马上倒头又睡,就好像她有三辈子没有睡安稳过似的。
  半夜里我困到极致,伏在她的床边打了个盹,却被她拍醒来。她看上去很清醒,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两颗明亮的火石,她就那样注视着我,好像已经看了很久很久,我听见她一字一句地问:“林南一,你一直守着我?”
  我点头。
  “有点太快了。”她温柔地说,“你小子真是性情中人。要小心在感情里受伤哦。”
  然后她就又睡着了,等我也从小憩里醒过来的时候,她还一直在睡。所以直到今天其实我还是不能肯定,那是个梦,或者确有其事。但是真的,我爱图图。在我二十一年的生命里,这是一件最温柔、最忧伤、也最确定无疑的事。
  所以,快吗?不不不,肯定不。
  我把图图带到排练室是两个礼拜以后的事,那时候她已经是我的女朋友。
  张沐尔打我一拳:“小子,地下工作进行得不错啊!”
  怪兽有点怪怪地看我和她一眼,我想他马上就猜出了借钱的事。我有点尴尬,所以拍拍他的肩膀:“嗨,我想,图图可以当我们的主唱。”
  张沐尔表现得很有兴趣的样子,因为图图实在比那个外语系女孩漂亮得多。
  怪兽面无表情地把乐谱拿给图图。
  “对不起。”图图推开,“我不识谱。”
  我以为怪兽要发作,没想到他却好脾气地说:“那么你可以叫林南一弹给你听。”
  我拿过吉他之后就一切顺利,图图的歌声毫无悬念地征服了所有人。多愁善感的张沐尔甚至眼睛里泛着小泪花:“太棒了!”他说,“这一下,我们就要出名啦!”
  怪兽啪地给了得意忘形的张沐尔一掌,很郑重地向图图伸出手:“欢迎你加入十二夜!”
  图图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这就行了?”
  “行了。”我说。
  怪兽杀风景:“不过,如果林南一不能在一个月以内教会你乐理,我们就换人。”
  图图吐舌头:“那你不如现在就换,我要多笨有多笨。”
  她简直说笑。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聪明的女生。当然,图图不是个好学的女孩,不然她可能早就考上名校,她甚至有点厌学,在我跟她讲移调和转调的时候,她不耐烦地踢了我一脚:“为什么我要学这些?为什么我要加入那个破乐队?”
  “为了我。”我说。
  她扁着嘴唇看天花板,好像在思考到底值不值。
  最后她把手伸给我:“好,不过你可得记住,我这都是为了你。”
  一个月之后,图图顺利通过怪兽苛刻的考核,正式成为“十二夜”的主唱。
  拥有女主唱的“十二夜”第一次亮相是在一年一度的大学生音乐节。上次我们亮相玩的是窦唯的《山河水》,因为太枯燥差点没被观众轰下台。而这一次,怪兽居然默许我们排了一首王菲的《誓言》,因为这首歌最能突出图图的音色。
  “你说咱们这算不算跟现实妥协?”张沐尔偷偷问我。
  “你得去问怪兽,”我没主意地说,“他说有就有,他说没有就没有。”
  而事实是,不管是妥协还是别的什么,我们的“十二夜”在音乐节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主唱图图也成为最耀眼的明星。很多男生围在舞台边起哄要图图的签名,不过,到最后他们好歹弄清了,“十二夜”乐队的吉他手脾气很坏,谁要是站在他女朋友方圆一尺以内超过一分钟,他都会用拳头示意“滚开”!
  在音乐节的闭幕式上,图图演唱了我们最得意的作品,《我想知道你是谁》。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四个都在修改和排练这首歌,我和张沐尔在怪兽的主旋律上增加了更多表情,而图图的演唱,则是对这首歌的又一次提升,因为她的声音,实在太美。
  我知道,谁听到图图唱这首歌,都会不能自拔地爱上她,至少我是这样。唱到最高潮部分,“在你离开的第十二个夜晚,天空倒塌,星星醉了,漫天的雪烧着了,我的喉咙唱破了”那一句,她的嗓音真的有些微的喑哑,一种莫可名状的悲伤从她的声音里流露出来,而她压抑着,压抑着,直到最后一个高音,才不能控制地,让眼泪迸发。
  台下掌声雷动。
  “嘿,你知道吗?”张沐尔碰碰我的胳膊,心悦诚服地说,“你女朋友是个天才。”
  我沉默。
  我忽然有种感觉。
  在台上唱歌的图图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女孩,我认识她,可又不是以前的那个她。她不是那个在酒吧里惹麻烦的女孩,也不是那个病歪歪交不起房租的女孩,她的身体里有一种我完全陌生的力,如果它喷发出来,就会势如破竹地毁了一切。
  我打了个颤,告诉自己这是没来由的怪念头。
  音乐节结束之后我们作为最佳乐队接受了一家不尴不尬的音乐杂志的采访。
  “祝贺你们!”那个戴眼镜的女记者傻乎乎地说。
  我们等着她说下一句,结果她呆呆地看着我们,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她和我们是一样的打算。
  “祝贺你们!”她又说,“你们是这次音乐节最受欢迎的乐队!”
  “我们知道。”怪兽有礼貌地说,可是这句话听上去很像嘲讽。
  “现在,请你们谈谈获得最佳乐队的感想?”她总算是想到一个问题。
  “我们很高兴。”张沐尔肯定地说。我们也很肯定地点头,为了配合“很高兴”这个词,我们甚至特意笑了好几声。
  “听说乐队成员中,吉他手和主唱是感情很好的男女朋友?”女记者好像忽然抓到救命稻草。
  图图没有犹豫,笑嘻嘻搂一搂我说:“是。”
  女记者很兴奋:“能不能谈谈你们的恋爱经历?”
  图图很爽快:“没问题!”
  然后就基本没我们三个什么事了。
  那一期的杂志她有寄给我们一本,关于“十二夜”的那一篇,几乎是做成了图图的专访,而我当然需要在里面充当一下背景色,抱着吉他摆几个忧郁的POSE,名字叫做“女主唱的男朋友”。
  而怪兽和张沐尔,简直连当背景色的机会都没有,只被寥寥几笔带过,叫做“乐队的其他两个成员”。
  那个白痴女记者甚至给她的文章取了这样一个题目:一段用音乐注解的爱情。
  虽然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曾经明确地提出对这篇报道有什么期待,不过可以肯定,张沐尔和怪兽都有些失望。
  “我们还是没有出名。”张沐尔有天感叹。
  图图敏感地看了他一眼,怪兽咳嗽了一声,张沐尔也就嘻嘻哈哈地岔开了话题。
  那天晚上我送图图回家的时候,她有点生气,又有点委屈,毕竟那个白痴女记者又不是她找来的。
  “林南一,你说,我是不是特爱出风头?”她问我。
  我只好温和地回答:“爱出风头又不是什么错。”
  她跳起来:“那你的意思就是是咯?”
  “你不要无理取闹。”我沉声说。
  “无理取闹?”她的音调走高,“林南一你说我无理取闹?”她狠狠地推我一把,“那好,我现在要回家,你给我站在这儿别动,不然,我就无理取闹一回给你看,你信不信?”
  说完她转身跑了,飞快地消失在黑夜里。
  我没有去追。居然。
  第二天,图图没有来参加合练。
  接下来的两天,也没有。
  我甚至怀疑我再次把她弄丢了。不过怪兽和张沐尔分别给她打过电话,她倒是接了,气哼哼,说某个人不跟她道歉她就不来。
  “不来就不来。”我也生气,“还反了不成?”
  张沐尔自责地说:“都怪我。”
  “怪你什么?”怪兽瞪他。
  “怪我想出名想疯了。”张沐尔就差没有抱头大哭。
  怪兽看看他,又看看我,终于试探性地问了一声:“要不,某人就去道个歉?”
  “休想。”我自尊心严重受伤,“她重要还是我重要?”
  “怎么搞得跟个娘儿们似的。”怪兽咧嘴笑。
  “可她是主唱啊!”张沐尔不打自招地说。
  那天我们的合练草草结束。我背着吉他回宿舍,好几次,忍不住想要打电话给图图,可是终于没有。其实我并没有生她的气,我怎么会生她的气呢?我之所以不联络她,是为了一个我说不出口的理由。
  我想看看,在她的心里,我到底有多重要。
  或者,她是不是像我爱她一样地爱着我?
  这样的念头真像怪兽说的,像个“娘儿们”一样可笑。
  没有图图的一小时也会变得空旷,我去食堂吃饭,去澡堂洗澡,汲着一双拖鞋躺在床上吸烟,结果吸着吸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场小型火灾。
  我手忙脚乱地把床单从床上拽下来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图图。
  她好像在做一个很重大的决定,跟我打电话的声音居然有些严肃:“林南一,你现在在哪里?”
  “我马上去找你!”我没自尊地把床单扔到地上踩了几脚,像装了发条一样奔出了宿舍。
  从职高的北门到西门,穿过那一片混乱的居民区,好像用了一辈子的时间。
  我敲门,图图穿着木屐嗒嗒嗒嗒跑过来,一见我,先愣了几秒,接着就抱住了我的脖子。
  “死林南一臭林南死林豆浆坏林豆浆!”她哽咽着大喊,“这两天你死了吗?怎么连电话都没有?”
  我抱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她的眼泪很快浸透了我的T恤,在我的胸口引起一阵温热的感觉。
  “图图,”我抚着她的头发,“别哭了,别哭了啊?我今后再也不这样了我保证!”
  她哭得更大声。
  我的心快要被她的哭声揉碎,只能更紧地抱着她:“图图,你听着,我发誓,不管你今后再生气,再不理我,我发誓我一定不会再这样让你难过,我一定每天给你打三个,不,三十个三百个电话让你骂我,直到你消气为止,好不好?”
  她泪眼朦胧地看了我一阵,最后点头说:“好。”
  我心疼地擦干她的眼泪。
  “其实我有事跟你商量。”图图深呼吸了几下,终于能够正常地说话。然后,她关上门。
  “什么事?”
  她扔给我几张A4纸。
  “他们看了那本杂志上的报道……”她有些艰难地说。“我今天接到这个。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几张纸是一个唱片公司的合约。说合约,其实不太精确,那其实只是一份草拟的邀请函,那家还算有实力的唱片公司表示了对图图的看好,并且表示,如果图图愿意签约他们公司,他们会安排她参加一个电视选秀活动,并且保证她能进入前十,然后送她去台湾学跳舞,甚至可以给她造一个全新的身世,最后,请金牌制做人为她打造专辑,铁定一炮而红。
  “怎么办?”图图问我。
  我犹豫:“看上去还不错。”
  “你倒是给个准话啊!”她发急。
  “你不是一直想当明星?”我仍然含糊其辞。“这是个好机会。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错过。”
  “什么叫‘如果你是我’?”图图有些困惑,“你搞明白没有?”
  “什么?”
  “他们只想签我一个人!”她冲我喊,“没有十二夜,没有怪兽和木耳,也没有你!”
  “我知道。”我尽量冷静,“可是图图,这个对你很重要……我想,你应该自己拿主意。”
  “我自己拿主意?”图图不敢相信地看着我,“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
  她的眼神让我心痛,但我仍然肯定地点点头。
  图图伸手捂住脸,无力地往床上一靠。很久很久,她没有说话,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迟缓,透着伤心:“林南一,你知不知道,这一整天我想了多少事情?你知不知道,自己做决定,对我来说多么不容易?”
  “可是图图……”
  “林南一,”她打断我,“你能……你能回去吗?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我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想过所有的可能性。我甚至想过,应该冲回去,告诉图图,我多么不希望她走,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做一个小乐队,享受着小幸福,让唱片公司见鬼去!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图图有她自己的梦想,有她自己的未来。她是一个那么美好的女孩,配得上享受最美好的生活。
  如果因为我,让她作出日后会后悔的决定,我更会后悔一辈子。
  第二天,我无精打采背着吉他去找怪兽和张沐尔。
  图图已经在那里,低声和张沐尔说着什么,看见我到,居然紧张得站起来。
  “嗨林南一!”她怪怪地跟我打了个招呼,眼睛底下两个大大的黑圈。
  我沉默地找了张椅子坐下,合练很快开始。
  那天我的状态特别奇怪,总是错音。连练过很多次的曲子也错得一塌糊涂,张沐尔用眼神杀我很多次,怪兽终于发火:“谁不用心排练就给老子滚出去!”
  我背起吉他就走。
  “林南一!林南一!”图图追出来,在背后喊我。
  我停下打量她,不知为何内心茫然。
  “林南一!”她看自己的脚尖,“我没有接受他们的邀请。”
  “哦。”我说,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
  “林南一,我想让你明白。”她搓着衣角,“虽然,我很想当明星,因为那样就会有很多很多的钱……可是,我……我知道对我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我想和你,想和你们在一起。”
  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一句已经足够。
  图图仍是不敢看我,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怕羞的孩子,袒露内心让我们窘迫不安。
  我轻轻地拥抱了图图,她瘦瘦的胳膊也轻轻地搂着我的背,那一天出奇地云淡风清,我们站在人来人往的校园要道,有人轻轻议论:“这不是那个乐队的吗?”我们管也不管,听凭全世界为我们驻足。
  那是人类历史上最最明亮和甜蜜的一天。
  那是再也不能重来的、飞扬跋扈的、最好的爱情。
  半年后,我和怪兽、张沐尔相继从学校毕业。怪兽进了我们大学的医务室,我进了一家中学,教音乐。怪兽没有考公务员也没有找工作,每天无所事事地混居然还买了一辆车——看来他比我们想象的还有钱。
  图图还要一年才能毕业,但当我租下一套小房子,问她能不能和我一起住的时候,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她搬进来那天是我的节日,一间屋子里一旦住上女孩,就会莫名其妙地拥挤起来,开始像一个家。
  她把她的瓶瓶罐罐放进浴室,七七八八的鞋子摆到门后,这场战役总算告一段落。
  “嗨林南一,”她忽然得意地喊,“你看!”
  我看过去,不知何时,她已经在门后贴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大狮子。
  “干什么?”我只晓得傻笑。
  “这是我。”她指着狮子,严肃地说。
  然后她用一只签字笔,在狮子的嘴边画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小人:“这是你。”
  “哦。”我说。
  “你不想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她神神秘秘地问。
  我摇头,她狡猾地笑起来:“这代表着,我吃定你啊!哈!”
  她笑得那么灿烂,我也跟着笑起来,那一天我都在傻笑中度过,直到怪兽和张沐尔来给我们庆祝。
  开始,我们唱歌,后来,我们喝酒。等到大家都喝到五分醉,张沐尔开始改口叫图图“嫂子”。图图开始有点不习惯,后来就笑眯眯,爽快地往自己的喉咙里倒酒,一杯又一杯。
  喝到最后我们都醉了,也都有些奇怪的伤感。怪兽和张沐尔相互搀扶歪歪倒倒地离开,我瘫在床上,只有图图,费劲地收拾着狼藉一片的客厅,我听见图图在厨房里开大水龙头哗哗地刷着碗碟,水声给我一种遥远的错觉,我忽然心慌得厉害。
  “图图,图图!”我叫。
  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林豆浆,你怎么了?”她弯腰看我,惊叫,“看你一脸都是汗!”
  “图图。”我紧攥着她的手,嘟嘟囔囔,“你就在这儿,哪也不许去。”
  她微笑,那笑容在我摇晃的视野里像花开一样美丽。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我身边,把我的双手轻轻展开,放在她的膝盖上,继续那样微笑地看着我说:“别担心,我哪儿也不去。”
  然后,她慢慢地俯下身,把她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轻轻盖在了我的嘴唇上。
  是的,她吻了我。
  我的好姑娘吻了我。
  那一刻,天地崩塌,万籁俱寂。
  我把图图抱上了床,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因为如果我不做点什么,我肯定就不是一个男人,图图好像猜到我的内心,咯咯咯地笑起来。我板起脸问她:“你爱我么?”
  “有点。”她说。
  “多少点?”
  “一千一万点。”她说。
  我装傻,笑,然后捏着她的鼻子,不让她出气。她笑不起来了,就直往我怀里钻,夜真美得有些让人吃不消,我们都喝醉了。这是我第一次觉得,醉是一件顶好的事情。
  第二天醒来,客厅已经被收拾得很整洁,图图去上课,在桌上留下小纸条:亲爱的,上午十点你要给别人上课,千万不要迟到。
  我握着那张纸条怔忡了半晌,几乎不敢相信,传说中完美无瑕的幸福生活,在我身上,它已经屈尊降临。
  
  第三章 消失
  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我从林南一变成了林老师。
  有时候在校园里,看一群女学生经过,大家齐声喊:“老师好!”我转头看后面,女生们哄笑着离开。
  是这样,好长时间,我都认不清自己的角色。
  那个在街头抱着把吉它唱歌的不定性的男孩,忽然必须要“为人师表”,用图图的话来说,还必须要“为人夫表”。恩,有点小难度。
  但是,生活就是这样,有首歌叫“慢慢来”,图图喜欢唱,我也喜欢听,是的,慢慢来,慢慢体会,这是我们必须掌握的节奏。
  工作之余,我最大的爱好当然还是音乐。音乐是我的理想,我不止一次地跟不止一个人说过这句话。听得最多的是图图,她总是温和地拍拍我的头说:“我长不大的天真的男人,我饿了,请去烧饭。”
  “为什么你不能烧?”
  “因为我饿了,烧不动了呀。”她狡猾地说。
  我乖乖地去烧。我的确很宠图图,我也愿意这样去宠图图,但是在我的心里,我知道,这些普通又普通的日子,不是图图的将来,也不是我的将来。我们的将来,应该从“十二夜”起步,开花,结果……
  可惜的是,再没有人关注过“十二夜”。
  再没有大学生音乐节,也没有其他音乐节,即使是白痴杂志白痴记者的专访也没有,虽然有了美丽的女主唱,寄给唱片公司的小样照旧石沉大海。就连酒吧一条街也开始更欢迎R&B曲风的歌手,请个女孩子一晚上唱几首英文歌,比请个乐队要便宜而且讨好得多。
  我们在飞快被人忘记。原来机会像一个高傲的女郎,被拒绝过一次之后,就执意不肯再次光顾。
  不过可以作为安慰的是,我的教书生涯还算顺利。我所在的天中是省重点,近来省教委大力提倡“素质教育”,天中没有选择地首当其冲,相继成立了戏剧团器乐团合唱团,历来把升学率当命根子的这所学校一下子文体人才奇缺,而我则误打误撞地有了用武之地。
  我担任着器乐团的指导老师和合唱团的顾问,成天忙得不可开交。比较讽刺的是,器乐团成立不到三个月,由我指导的学生吉他弹唱节目居然就在省里的文艺评比里拿到一等奖。这俨然成为天中“素质教育”的一件盛事,校团委特意给我们开办了庆功宴,那其实又是个小型的文艺汇演,当他们叮嘱我自备节目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恶作剧,建议“十二夜”乐队来参加演出。
  他们答应了。
  那一天,我们四个穿得格外老实,怪兽和张沐尔都是白色T恤牛仔裤,图图则穿了一身类似学生制服的水手装,长发在脑后高高地扎一只马尾,看上去比中学生还中学生。
  演唱的曲目也比较中规中矩,《橄榄树》、《兰花草》、《拜访春天》,都是挑不出任何岔子的健康向上的曲目。直到快结束的时候,我们才唱了那首《我想知道你是谁》。
  全校都疯了,学生们拍着掌,跳起,气氛HIGH到极致。好多学生冲上来要图图签名,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她从台上救了下来。
  图图给我眨眼睛。趁周围没人的时候偷偷问我:“怎么样,没给你丢脸?”
  “微瑞估得。”我说。
  她哈哈笑,手拍到我肩上来:“告诉我,哪个女生追求你最厉害,让她先来跟图图阿姨PK一下。”
  “没有的事。”我说。
  “才不信。”她摇着肩膀说,“你混得这么背吗?”
  正说着就有女生挤过来:“林老师,请签个名。”
  “我?”我指着图图说,“该她签吧?”
  “一起签。”女生嘻嘻哈哈地说,“林老师,你女朋友很漂亮!”
  哇,全天下的人都长有火眼金睛。
  图图得意地转着手中的笔,看来,做我的女朋友还算是件风光的事。
  演出结束后,学校请吃饭,团委书记不知道脑子里哪一根筋抽风,居然跟我们一一握手敬酒,拍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肩膀,尤其是图图的肩膀一再感慨地说:“年轻人,有前途!”
  我不知道,如果这个老古板知道了图图只是职高的学生,而且,曾经是一个混迹酒吧的问题少女,会不会又惊又气地晕过去。
  庆功宴结束我们收拾家伙,怪兽开着他新买的车,张沐尔一边把他的鼓往车上搬一边问我:“这一晚上多少钱?”
  “钱?”我傻了一秒钟。
  张沐尔马上反应过来:“噢噢,义务的,我明白。”他用手指轻轻弹了弹他的鼓掩饰尴尬。我们一起坐在后座,他先不说话,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你得这么一个奖,他们给你多少钱?”
  “没钱。”图图啪地给了他一下,“这是在培养祖国的音乐幼苗,懂吗?光惦记点钱,你小子俗不俗啊?”
  “我俗。我俗。”张沐尔嘿嘿笑。
  气氛忽然有点怪怪的,我点燃一根烟,怪兽和图图同时制止,图图说:“不要抽烟!”怪兽说:“要抽滚下去抽!”我讪讪地把烟熄掉,原来我们排练的时候简直可以把烟当饭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变了。
  怪兽把我们送到楼下,楼道的声感灯早就坏了,我们摸着黑一层层往上爬,图图一直不说话。楼道很窄,我的吉他会撞在墙上,发出铮铮的声响,图图轻轻地靠在我胳膊上,每撞一下,她都会不易察觉地叹息一声。
  进到家里,图图洗澡,我上网。浴室里水声哗哗哗,过了一会图图跑出来说:“林南一,浴室下水道堵了。”
  我正在吉他中国论坛上试听几把极品吉他的弹奏曲,头也不回:“我明天叫人修。”
  “那今天怎么办?”
  “一天不洗澡又不会死!”我不耐烦。
  她气结,汲着拖鞋啪嗒啪嗒到了我的身边,一伸手拔掉电源:“林南一你现在越来越过分!”
  “谁过分?”我指着被强行关机的老IBM,“你说说,现在是谁过分?”
  她瞪大眼睛看我的样子好像要吃人,过了十几秒才摆出一副强制冷静后的姿态:“懒得跟你争!”然后,拖鞋啪嗒啪嗒,我听见她很大声“哼”了一句,然后砰地关上卧室的门。
  这是我们第一次为琐事争吵。
  那天我上网到很晚,看完新闻看娱乐,看完娱乐看体育。两点钟我困到哈欠连天,网页也再看无可看,推开卧室的门,她面对墙躺着,听见我进门,肩膀不易察觉地耸了一下——她还没有睡。
  我的气当然马上消了,我想不通我怎么居然会对图图生气?我轻轻走到床边,隔着薄薄的空调被拥抱了她一下。我们就这样和好了,不需要语言。当你们相爱的时候,也不需要说对不起。
  “林南一,你说,如果我们很有钱,是不是就不会吵架?”我的手臂轻轻环着图图,她没头没脑问出这么一句。
  我想了想:“应该还是一样会吵吧。可是我还是一样爱你。”
  “林南一,你真好。”她终于放心地打了个哈欠,忽然又冒出一句:“其实,他们该给你发点奖金的。你应该换把好一点的吉他了。”
  “这种重点中学能给音乐老师一条活路就不错了。”我安慰她,“也许下次就有奖金的。”
  “其实你为什么要去学校?不是有家网络公司要你吗?”
  “这是我所能从事的和音乐最接近的职业。”
  黑暗里图图低声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你真傻。我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个傻小子?”
  我假装生气:“那你可以换啊。你觉得怪兽怎么样?”
  她轻轻打了我一下:“别瞎说。”然后她就睡着了,她睡觉非常非常安静,不打呼也不磨牙,像只小猫一样惹人怜爱。我怕把她惊醒,很久都不敢换个姿势,胳膊渐渐酸麻。我始终没有告诉图图,那一晚我其实失眠,生平第一次我居然会为自己的固执而沮丧,我恨自己是一个这样的傻小子,如果我更多向这个世界妥协,是不是能给图图更幸福的生活?
  一个晚上我没能想出答案。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
  “十二夜”的排练仍在继续,但坚持已经慢慢变得艰难。没有了演出,没有了钱,连买个效果器都小心翼翼。我的学生吉他音色只是勉强能听,一直想买一把新的——当然我的梦想只是一把Vowinkel的中等价位吉他,两万块,但是如果不行的话,去上海的蓝衫吉他定制工坊定一把5000块的我也满意了。张沐尔在A大医务室的工作薪资微薄,对他的老爷鼓越来越漫不经心,慢慢开始迟到早退,借口请假。
  怪兽总是说:“等我想办法。”他的办法是不断地自己垫钱,这根本就不是长远的办法,天晓得能撑到什么时候。
  当怪兽终于想到办法的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卖了自己的车。
  他要自己开一间酒吧,名字就叫“十二夜”。这个想法让他变得很兴奋,他不断在酒吧一条街转悠,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店面,卖车的钱,正好付了转让费和半年租金。
  “今后咱们就能固定在那演出了,会有固定观众,会有名气,”他显得很兴奋,“面包会有,牛奶也会有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要多少钱,我们有钱出钱没钱出力。”
  张沐尔有点哀怨地看了我一眼。“没钱也没力怎么办?”他嘟囔。
  怪兽很快反应:“你小子说什么呢?”
  张沐尔耸肩:“我是说,反正是个死,挣扎有用么?”
  “你说什么?”怪兽怀疑自己听错的样子。“张沐尔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张沐尔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你喜欢玩,你折腾得起,我们这些折腾不起的人,恕不奉陪!”
  “你……”怪兽气得失语,半天憋出来一句:“你小子有病!”
  “我有病?”张沐尔看来今天成心闹事,“你有钱,”指指我,“他有女朋友,我有病,正好!”
  图图打圆场:“也许木耳今天是真的病了……”
  张沐尔把鼓槌往地上一砸:“你才病了!”
  我当然护着图图:“你小子不要撑杆子上脸啊!”
  张沐尔还没来得及回击我,怪兽就一声怒吼:“今天没法练了!”他生气得把自己最心爱的Warwick贝斯一摔:“都给老子滚!滚!”
  事已至此赖着也没用,我横了张沐尔一眼,气哼哼拉着图图出了门。
  她什么也没带走。她的衣服挂在柜子里,鞋整整齐齐地摆在鞋架上,每一双都刷得很干净。浴室里她的洗面奶面霜排得挤挤挨挨,很多都只用了一半。屋子的每一个细节都真切记录着她存在的痕迹,而她只是,不见了。
  她的手机就放在枕头下,上面还拴着我送她的粉红色hello kitty手机链。我每天打三次三十次三百次,也只能听到同样的一首彩铃,她最爱的歌《心动》,林晓培冷色调的声音怅然地重复:“啊,如果不能够永远都在一起……”
  我曾经以为,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在她走后,曾经有一次我重看《心动》这电影。浩君把戒指放在水杯里,对小柔说:“如果接受,就喝掉它。”
  小柔的回答是把戒指捞起来戴在手指上。这是一次拒绝。
  再高贵,再温柔,也还是拒绝。
  也许,离开就是图图的拒绝。对我的拒绝。
  刚开始,我不是没想过,她可能出了意外。
  她可能因为没带证件被莫名其妙的警察扣留,可能被一个陌生亲戚带离这个城市,也可能被一些。总之以上所有的可能她都来不及通知我,因为,她凑巧没带手机,凑巧而已。
  最平庸的可能是她在街的拐角遭遇车祸。
  最坏的可能是,那些她曾惹过的流氓又盯上了她,这一次的报复,却不像一次酒吧寻衅那么简单。
  是的,我想过所有这些可能。直到我打开她的抽屉,打开她平时装证件和重要票据的小包,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那两万块钱也没在,也好,她带走钱,我至少放心些。
  我去她的学校找过她。这一次,是直接去的教务处,出示我的身份证工作证,告诉人家她是我一个孤儿学生的唯一亲人,她的手机换了号而我有急事跟她联系——总之我必须找到她。
  “名字?”教务处管理名单的老太太从老花眼镜的上方看着我,面目和善。
  她的真名叫刘思真。这个名字,她并没有刻意告诉我,是我帮她办理小区出入证的时候,从身份证上看到的。那时候小区保卫科的人询问我们:“关系?”她笑吟吟地回答“未婚妻”,再看着我一阵大笑,那时候我们是相信,我们会结婚,会有小孩,会快快乐乐一起过一辈子。
  “班级?”老太太取出花名册。
  “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是2000级会计。”
  她把脸埋进花名册,一行一行看下来,像检查自己的指甲那么仔细。
  然后她摇着头遗憾地对我说:“没有。”
  我失望的神情无法掩饰,她一定也看出来,或许她认为我是好人,在我就要告辞离开的那刻,她叫住我:“我可以帮你查一查当年所有的学生。”
  我谢谢她以后,她就又带着与人为善的快活神情把脸埋进花名册。
  “找到了!在这里。”她终于抬起头,跟我指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区域。
  上面写着,刘思真,财务管理,二班。
  原来她念的是财务管理。
  “那么财务二班的教室在哪?”我尽量彬彬有礼。
  “等等,”老太太的脸上忽然流露出诧异的神气。“你真的要找她?”
  “当然。”
  “一年前,她就已经退学了。”她把花名册一合,几乎是难过地看着我。
  退学了。
  那天我独自呆在家,我是说,没有了图图的这间房子,我仍暂时把它称作“家”,一个人默默开了很多瓶啤酒。不知道从多少天以前开始,她整理证件,准备后路,消灭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有计划地一步步从我的生活中退出,而这一切,我却始终毫不知情?
  一年前,就退学?
  我到底了解她多少?难道我们真的可以甜甜蜜蜜地生活在一起,实际上,却如两个路人般陌生?
  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我正寻找的刘思真,并不是我要找寻的图图。我爱的图图已经死了,或许她用“刘思真”这个名字生活在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而那,已经完全地和我无关。
  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就很安定,甚至还有一点快乐地想,既然图图都已经死了那我还活着做什么,就让我和她一起死了吧,死了吧。
  我选择的死法是喝酒喝死。
  我没有死成的原因是,在我无故缺课一周,无数的电话拒听之后,张沐尔和怪兽合伙踹开了我的门。
  “你怎么还没死?”张沐尔冲进来的第一句话就问。
  “快了,快了。”我谦逊地回答,一边伸出手去抓酒瓶。
  怪兽冷静地把啤酒抢过去:“阿南,你不能再喝。”
  为什么?我嘿嘿笑起来,为什么?我和他抢着啤酒瓶,我敢肯定我虽然有一点点醉但行动仍十分敏捷,力气也狂大,怪兽争不过一撒手,我握着酒瓶噌噌噌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兜起酒瓶,又往喉咙里一阵猛灌。
  “够了!”张沐尔站在屋子中央,石破天惊地大喝了一声,“林南一,你可以现在就去死!”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他,他气势汹汹挨近我,使劲把我往窗口拖,“为了个女人,你搞成这个样子,啊?你要死,”他使劲把我往窗外推,“你可以直接从这里跳下去,你为什么不跳?”
  那一刻我的半个身子探在窗外,有种错觉可以听到轻柔的风声。然后我看见图图曾经走过的小径,图图坐过的长椅,图图曾经在上面欢笑的秋千。
  我知道我为什么不跳。
  我不想活了,可是也不能死。老天知道,哪怕图图回来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机率,我也必须为此等待。
  一年。十年。一辈子。

  第四章 忽然之间
  图图走了。
  我用了很长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那些日子我差不多是一事无成,学校的事情对付着,乐队的事情也没参与,张沐尔和怪兽也没来找过我,他们都是好兄弟,知道在这种时候,我更想一个人呆着。怪兽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问我是否还愿意乐队照常排练,他的口气有些犹豫,我知道他其实也很为难,于是用最爽快的口气回答他:“不,当然不。”
  “那好。”他在那边沉默了一阵,好像有些如释重负。
  日子过得很慢,然而终究过去。季节轮转,见证过图图对我告别的那棵树,先是落叶,后又爆出星星点点的浅绿。它的生命迅速更新,过去不复存在,而我却不能。
  因为图图依然杳无音信。
  我独自回家,独自吃饭,用肥皂剧打发大把的时间,我的房间角落堆着无数的外卖饭盒,我的脏衣服都堆在沙发上,直到有天我没有干净衣服可换,就穿回三个礼拜以前穿过的牛仔裤。
  我只是按照以前的生活惯性把自己拼凑了起来,我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记得吃饭呼吸,虽然外貌一般无二,我却已不是以前的林南一。我再也不碰吉它,我的世界里也再也没有音乐,没有歌声,如果听到女歌手唱歌,我的心就会慢慢地碎掉,碎成片片,飞到空气里,再也找不到去向,整个人成为一个空壳。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图图从未出现,我的生活会是怎样。还是有怪兽,有张沐尔,我们三个或许一直玩弄些晦涩的音符,永不停止给唱片公司寄小样,永远得不到回复,然后在这样始终遥远但也始终不会消失的盼望中,慢慢变老,掉头发,有了肚腩,有了一个爱唠叨的妻子,也许到一声中的最后一刻,才猛然惊觉自己未曾爱过。
  如果真的是那样,我居然有点欣慰地想,那还是现在这样要好得多。
  我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寻找图图,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但她始终没有出现过,她消失得如此坚决,每每想起,都令我心如刀绞。
  但我还是要去上课。我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受欢迎。
  比如,会有学生在课上递来纸条说:老师,你衬衫扣子扣错。
  哦。我无所谓地把纸条揉到一边。
  下课时我听见女学生在走廊里议论:“阿南最近是怎么了?我看他起码已经十天没刮胡子,快成神农架野人了!”
  “失恋了呗!”另一个女生咯咯笑,“你们没有闻到他身上有股味吗?怎么男人失恋了都是这样吗?我真有点小失望噢,阿南以前还蛮帅的。”
  我懒得理她们。
  下午我照例给器乐团的古典吉他小组辅导,带他们练习几个Tarrega的练习曲,练到门德尔松主题的时候我发现一个叫刘姜的女生明显地心不在焉。
  “注意控制右手的音色变化。”我提醒她。
  她慌张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哗啦啦翻着面前的乐谱。
  “怎么你没有背谱吗?”我有点恼火地问。
  她摇摇头。
  其实我对刘姜印象不错,因为报名学吉他的女生虽少,坚持下来的却并不多。如果我没记错,上次代表学校去省里参赛的学生也有她。所以我息事宁人地咳嗽了一声,听他们继续继续弹了几个练习曲之后就下课。
  然后我去赶公车回家,走在走廊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背后喊我。
  “林老师,等一等!”刘姜追上来。
  “什么事?”我有些诧异。
  “林老师,我想,我想和你谈一谈,好吗?”这个女生搓着自己的衣角,显得很窘迫。
  “没什么,我知道你们最近学习紧张,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可以请假。”我和气地说。
  “不是,”她很慌张,“不是这个。林老师你最近好像不太开心。”
  “哪有。”我故做轻松地耸耸肩。
  “你不去那里演出了吗?”
  我看着她。
  “其实……”她吞吞吐吐,“有个酒吧,我寒假常去那里,他们说你以前在。”
  “那是以前。”我说,“以后你别再去那种地方。” 
  “哦。”她轻声答。她年轻的脸庞上干干净净,眼睛里有隐约的泪光。她其实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是好学生的那种漂亮,白衣蓝裙,一双眼睛。我有些不忍,拍拍她的肩膀:“好好学习最重要。”
  然后我就转身,
  她加大一点声音喊:“林老师,林老师!”
  我不回头。我清楚自己表现得冷酷了一点,但是当你拒绝什么,不冷酷是不行的。
  “林南一,你站住!”她在后面喊,声音大得不应该。
  我当然不站住。
  “林南一!”她继续,声音里有种孤注一掷的味道:“林南一,你这个笨蛋!你就这样拒绝别人关心你吗?一个没良心的女人离开你,你就放弃全世界吗?”
  为什么全世界都会知道图图离开我?我觉得有些好笑,故此加速往前走。
  我始终没有回头,但是我知道,她在走廊的中间慢慢蹲下来,然后,我听见她细细的抽泣声。
  她是真的伤心了,这个孩子。
  虽然当时走廊里人不多,但是我相信这一幕很快就会被描述为很多个不同的版本在天中流传。
  接下来一周的教工大会我没有参加,但是会议结束以后,校领导找我谈话。我表现得很谦恭,他倒是好像有些理亏似的,先给我倒茶看座,然后语重心长:“小林啊,再过四个月就要高考了。”
  我知道。
  “虽然素质教育很重要,但是关键时刻,咱们还是要以升学率为重,升学率是对素质的最好体现嘛!”
  我点头。
  “所以……”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校领导决定,暂时停止课外小组的活动。当然,只是暂时停止,并不是解散,有适当的时机……”
  “完全理解。”我打断他的话。
  我欣赏着他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挫败表情,然后他清了清嗓子:“其实,有些事情,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你一定要理解。”
  “理解。”我回答得很干脆。
  后来我才知道,刘姜的父母找过校长,他们带去了刘姜的日记,上面写满了对我的仰慕之情。那是一个女生的暗恋,与我应该全无关系,天知道我私底下连话都没跟她说过几句,但是,这对她的父母而言,我可以理解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其实,对于校方,我也是理解的。除了图图的离开,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事我都能理解得八九不离十。学校并不是梦想家培养工厂,也不是让你教给孩子成长的地方。学校有它自己的事情要做,而我,不是不懂得和与它兵来将挡,虚与委蛇。只是现在这一切已经没有必要。我连澄清自己的愿望都没有。
  第二天,我递上辞职信。
  应该说,天中不愧是闻名遐迩的重点中学,我提出辞职的当天,他们就把应付的一切薪酬都结清给我,甚至包括冬天的取暖费。打包附赠的当然还有一些客套话:“小林啊,其实你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学校对你的成绩也是认可的。能不能不要这么冲动,再好好考虑一下?”
  “不用了。”我说,“谢谢。”
  然后他们就把盖好章的“解除劳动合同证明”递给我了。
  走出学校的那一刻我觉得挺轻松,没走出多远,发现身后有人跟着。掉头,发现是刘姜,怯怯地问:“林老师,你去哪里?”
  “回家啊。”我用尽量轻快的口吻。
  “她们说你辞职。”她的眼泪已经要掉下来。
  “是。”我说。
  “对不起。”她终于哭起来,“我真的没想到事情有这么严重。他们从我包里翻出日记本,我怎么跟他们解释,都没有人听。”
  “好了。”我说,“快回学校吧,要是再被人看见,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如果不回学校教书,我就跳黄河。”刘姜说,“我跟他们说了,我可以退学,但老师你不能辞职。”
  “不关你的事。”我说,“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你不要乱想,更不能乱来,听到没有?”
  她睁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我深呼吸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是去找你的女朋友吗?”她问。
  看来我的事情知道的人还真是不少。我点点头说:“算是吧。”
  “祝林老师如愿。”刘姜说,“你会不会换电话号码?”
  “不会。”我说。
  “那我给你短信,你会回吗?”
  “不会。”我说。
  她绝望地看着我,她蹲下,继续哭。
  我转身就走,哭就让她哭吧,现在痛苦,好过一直痛苦。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感情不感情,转眼之间,便会忘得一干二净。
  可我已经成年,我只爱过一个女人,我无法忘掉她,无法接受她已经从我身边硬生生抽离的事实.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独自撑得过这失恋失业失意的日日夜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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