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全蚀

  我走进疗养院,路上不少看护迎上来,向我甜蜜蜜的笑,以及打招呼:“宋医生,早。”
  笑得不怀好意,带些调戏意味,有些高级的女职员,索性说:“好吗?漂亮的宋。”
  仿佛我姓宋,字漂亮,名俊。
  在以前,男女没有这么明朗化平等之前,只有男人调戏长得好的女性,称她们为“蜜糖”。“甜心”。“爱人”。
  六月债还得快,此刻没有什么能阻挡男性不受这种轻微的侮辱。只要长得平头整脸,她们例不放过。
  我进入电梯,郑医生刚刚进来。
  她向我睞睞眼:“宋星路,好吗?”
  “好,好,大家好。”我无奈地答。
  “下巴怎么了?是谁的长指甲抓破的?啧啧啧。”
  “剃胡子不小心割的,不行吗?”我没好气。
  “行,当然行,那剃胡刀是搽鲜红蔻丹的,是不是?”她伸出手来摸我下巴。
  我往后一缩,电梯中地方浅窄,差点没避过去,我苦笑道:“郑医生,请你自重。”
  郑医生风趣的说:“宋星路,你知我已经看中了你的身体,你是逃不过的。”
  电梯门在这个时候打开来,我连忙踏出去,一边高声说:“下次,下一次。”
  她哈哈大笑,我朝四○三号房走过去。
  半年来我与疗养院上下女职员混得烂熟。
  似郑医生,德高望重,四十多岁,却还风韵犹存,有一个女儿,在美国读书,正经的时候,她曾同我叹口气说:“星路,我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但心情好的时候,她又会拿我开玩笑,像刚才那样。
  我推开四○三号房,略觉有安全感,脱下外套,往椅上一搭,高声说:“我来了。”
  照例没有回音。完全在意料之中。
  病人坐在露台晒太阳,背着我。
  我走近她,轻轻把椅子转过来。
  “好吗,董言声?”我蹲下问她。
  她当然没有回答我,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睛低垂,雪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更显得晶莹通透。
  “没有进步?仍然不想说话?”我柔声问。
  她什么都听不见。
  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叹口气。
  “你又要令父母失望了,”我说,“每次见到我,他们都要问我:‘言声有没有进步?’没有,你仍然没有进步,你仍然痴呆。可怜的言声,这样下来,难保我不向令堂引咎辞职。”我搓着双手。
  她仍然无言,一点表情都没有,标致的面孔如一尊大理石像。
  “美丽的董言声,我多希望我有办法令你恢复健康,说说笑笑,一切同从前一样。”
  她眼睛看着前方。
  我无奈,取过一张绒线披肩,轻轻搭在她身上。
  看护刘姑娘进来,“啊,宋医生,你已经来了……”
  “她没有进步?”
  刘姑娘摇摇头,“还不是一样,吃饭如厕可以应付,其余时间像灵魂出窍似的,可怜。”
  “她长得那么美。”我看着呆坐在露台上的董口尸。
  “可不是。”刘姑娘叹息,“这种病是无名肿毒,一拖三十年的例子多得很,幸亏家里有的是钱,永远可以休养下去。”
  我查阅她的健康记录表,拿在手中,颇为踌躇。
  每天来一次,美其名曰特别治疗,六七个月下来,丝毫进展都没有。
  “刘姑娘,”我搔搔头皮,“你说我应该怎样做?”
  刘姑娘讪笑,“初出道,面皮薄,是不是?没关系,慢慢就习惯了,医生不是神仙,每个症一针下去就痊愈,那还得了。”
  可是收病人的诊金,而不能治疗病人……我仍觉得那个。
  刘姑娘经验丰富,当护士已近三十年、她说没有起色,最近便不可能有起色。
  我高声说:“董言声,外面风大,进来好不好?”
  刘姑娘说:“她一整个上午坐在那里。”
  “来,我们去抬她进来。”
  我们合力,一二三把她连人带椅搬进来。
  刘姑娘收拾完床铺,同我说:“宋医生,今天晚上,你有没有空?”
  我大吃一惊,“什么,连你都要我的身体?”
  刘姑娘的老脸涨红,“我啐!”她说,“你见鬼。”
  “那又是为了什么?”我奇问。
  “我是为我表妹。”
  “你表妹?你表妹怕也有四十五岁了。”
  “去去去,”她笑着要打我,“你这坏小子,自侍长得好,一张嘴就不饶人。”
  “嘘!”我把食指放嘴角。
  董言声听若不闻,仍然看着窗外的风景。
  刘姑娘降低声音问:“到底有没有空?”
  “当然没有空,今天是我生日,早有人约好我吃饭。”
  她给我老大的白眼,推开病房门出去。
  我对董言声说:“看到我的烦恼没有?每个人都想把我推荐给女人,仿佛我是一只新出的肉肠:味道不错,值得一试。”
  她仍然不笑不动。
  “言声,你没有烦恼吧?”我坐在她对面,“你像天使,天使都是没有烦恼的。”
  她当然不出声。
  “言声,对我笑一笑。你是否有洁白的贝齿?你是否有酒涡,唔?”我恳求。
  一切依旧,没有反应。
  “可怜的言声。”我说。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知道是董言声的父母。
  他们并没有立刻推开门进来,悄悄站在门外商量了一下。
  “言儿一点进展也没有。”董太太懊恼地说。
  董先生叹息:“没想到她会受这么大的刺激。”
  “要不要换医生?”
  “已经是第三个,再换也不管用,我看来医生挺老实尽责,经验虽然不足,医德倒是好的,不然院长不会推荐他,不必换来换去。”
  “但是他长得那么漂亮……”董太太说,“他行吗?”
  我在房内听得啼笑皆非。
  一向女人长得太好,会被人怀疑她们的工作能力,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玩笑转到我身上,便不觉得好笑。
  只听得董先生说:“真纳罕,怎么会有那么漂亮的男孩子。”
  我低声跟董言声说:“看,你再不好起来,我的饭碗就成问题了。”
  我替她量血压,检查瞳孔,继续开出维他命丸。
  董氏夫妇并没有说什么。
  董太太打开她的鳄鱼皮手袋,取出一方抽纱手帕,在眼角印一印,问我:“没有好转?”
  我说:“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下个星期,我想带她出去走走。”
  董太太呜呜哭起来,“我儿,你怎么一直痴呆,连爸妈都不认得了?”
  我很心酸,双手插在袋里。
  董先生说:“她妈,也许你对宋医生说一说,言儿得病的因由,会得对宋医生有帮助。”
  董太太欲语还休。
  不用说我也早已明白了几分。
  像董言声这样的女孩子,难道会考试不及格陷入痴迷状态不成。
  自然是为一段得不到的爱。
  一边厢她父母上演七情六欲,另一边董言声元知无觉。真好,什么感觉都没有。想得玄一点,何尝不是种福气。
  董太太拉我到露台,向我透露女儿的往事。
  她说:“一次恋爱,足以致命哪。”
  我点点头,我虽没有试过,却也明白这个道理。“是你们不喜欢那男孩子?”
  “才不,女儿喜欢,我们也只得爱屋及乌,是那个男孩昧了良心,硬是不肯同言儿结婚。言儿收到他结婚请帖那日,便变得不言不笑,痴痴钝钝。”
  她又抹眼泪。
  “在家有谁能二十四小时侍候她,只得住疗养院,大半年一晃眼过去,你说怎么办?”
  我很不懂得安慰女人,只得默默无言。
  幸亏这时候刘姑娘进来了,她一听得董太太这番话,立刻维护我。
  “董太太,俗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令媛健康没问题已是大吉,脑子有点糊涂,那可急不来,需要静心疗养,你快别哭哭啼啼。”
  董太太心一惊,连忙住哭。
  我说:“最近她情绪比较以前稳定,我想或者可以带她出去接触生活。”
  “是是,”董先生拉起妻子的手,“我们让宋医生做主吧。”
  刘姑娘一阵风似把他们撮走。
  言声仍然照原来的姿势坐着。
  我对她说:“你已经瘦得不能再瘦了,何必呢,他又不爱你。”
  刘姑娘笑答:“她要是会得回答,早就开口。”
  “我们再去做脑电波索描。”
  “唉,心病还需心药医。”刘姑娘看着她说。
  “听见没有?”我轻声说,“你的心病,为什么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所遮盖?”
  言声的双目没有焦点。
  “你的心,一点光芒都发不出来,这像什么?这好比心之全蚀。”
  刘姑娘问:“什么?”
  “心之全蚀。”
  刘姑娘横我一眼,没听懂。
  我替董言声做好日常诊治,便离开疗养院。
  一大班女孩子拥出来要搭顺风车。
  我耐心的解释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今天骑脚踏车来,怎么载人?”
  她们在我身后又笑又骂,我却悠悠然而去。
  但是我心境并不好过。
  即使今日是我生日,即使有三位出色的女子约好与我庆祝,我仍然牵挂我的病人。
  到了朱雯的家门口,我停好自行车,上楼去。
  我们约好四点半,此刻已经五点钟。
  大厦停车处照例有三两穿校服的女孩子在留恋地张望,是等朱雯下来,好向她拿照片,或是签名。
  朱雯这几年很红,每本杂志都用过她做封面,电影海报,荧光幕的节目,无不是伟大的朱雯。
  短短十年问成名,真不容易。
  管理人员认得我,我顺利地上楼。
  一按铃,朱雯便冲出来欢迎我。
  “生辰快乐!”
  “你也一样。”我轻吻她的面颊,香气扑鼻而来,“大家都是二十六岁,朱雯,时间过得实在太快。”
  “见你的鬼,”朱雯说,“谁二十七岁,你才二十六岁,”她一边向我陕眼,“我才二十三岁。”
  “你不二十七?”我故意做出一副牛皮灯笼的样子来,“那么咱们念小学一年级时你岂只有三岁?神童哪!”
  她捧出一只小小精致的蛋糕来,“难得有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友。”
  “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友倒不止一个。”我提醒她。
  “她们可不是我的老友。”朱雯说。
  “廿年的交情,还不舆老友?”我问。
  “虽老不友。”
  “小时候也一起捉过迷臧,跳过橡筋,借过对方的功课来抄,如何不友?”
  朱雯说:“后来就不友了,她们看不起我没念大学,又妒忌我登一次台比她们一年收入还劲。”
  “依我看,你们三人各有千秋,最好能够恢复邦交,省得我年年一月十五三处跑。大家在一起过生日多好。”
  “等五十岁时再说吧。”朱雯丝毫不动容。
  我叹口气,“只怕你们不肯在同一年五十岁。”
  她轻轻切开蛋糕,斟出香槟。
  我朝她碰碰杯子,“朱雯,祝你今年比去年更成功,更漂亮。”我由衷地说。
  “谢谢你。”
  “同时,今年别再告诉记者,你的医生未婚夫是我。”
  她白我一眼。
  在过去三年内,朱雯在工作上一碰到些微不愉快,便立刻嚷要嫁宋星路医生,天知道我并没有为此得到艳羡的目光,我得到的是导师与同学的白眼。
  “也许有一日我们会得结婚。”朱雯说。
  “美丽的朱雯,我不爱你,你不爱我,咱们怎么结婚呢?”
  “我们情若兄妹。”
  “我比你小,你在凌展出生,我在下午七时,应当说情若姐弟。这是事实。”
  “你信不信我把这只蛋糕蒙到你面孔上来。”
  “别说笑话,最近事业如何?”
  她不答,在客厅中踱步。新一代的影后不比她们的前辈,以前女明星的香闺要豪华如文艺片布景,白色的家具非得镶一条金边不可,现在朱雯的家装修讲究别致,落落大方,品味上佳。
  她在家的穿戴也极之普通,凯丝咪毛衣,牛仔裤,惟一不同之处是一只钻表,据说是卡地亚古董,去年在巴黎出外景时觅得,视之若瑰宝,天天戴着。
  当然我这位小中学的女同学是美丽的,不过自小看惯她为输了场赛跑而痛哭流泪的样子,心内很难产生友情以外的激素。
  而朱雯,虽然口口声声说随时会下嫁,毕竟无此可能,我的宿舍地方浅窄,设备如医院三等病房,只怕她不习惯。
  但这有什么关系,我们仍然情比姐弟,或是兄妹。
  朱雯正向我诉说:“……我告足三个月假,来等这部片开拍,结果一声通知也没有,换了角儿,对方连‘对不起’也省下,你说这一行难不难做?我还是影后哪!”声音越来越高,一双浓眉越来越斜竖。
  我在报纸上看过这段事,因此诧异的说:“但是记者们盛赞你把这件事处理得极之漂亮,一句怨言都没有,还说下次有机会再合作等等。”
  “不然怎么办,你知否潇洒背后是多少眼泪?你知否有多少次我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很歉意,作为一个朋友,我并没有给她什么帮助。
  我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劝慰她,“朱雯,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得到的,必然是别人所失去的,或者相反,不必耿耿于怀,你的机会多的是。”
  她坐下来,“我倒不是为失去一次片约而悲哀,我难过此刻女人连诉苦的机会都没有,死都要死得漂亮与不计较。”
  我说:“这是你高贵的选择,你已经得到报酬,记者称赞你倒是小事,你并没有因此树敌才是至高的见识与智慧,当然要比开招待会诉苦超脱一千借,不应埋怨。”
  她一口气喝尽香槟,“是,我在十年的光阴内,早已把自己训练成老江湖。”
  “恭喜恭喜。”我微笑说,“真不容易。”
  “星路,大澄与定华她们,所付出的代价没有我这么大吧?”朱雯用她碧清的大眼看牢我,迫我说老实话。
  “她们付出的代价,未必低于你,所得到的,绝对少于你,满意了吧?”
  她点点头。
  我站起来,“我要到太澄那里去。”
  “不准。”朱雯故意捣蛋。
  “人家也是今天生日。”我披上外套。
  “那我岂不是没人陪。”
  “你那英俊小生靳志良立刻要来报到,不要拒八千里。”
  “谁要他陪,我说过不与同行泡在一起。”
  “这句话好不老土,”我说,“怎么会出自你口,以前贵同行多数没个打算,做一日算一日,的确不是理想的终身对象,此刻靳志良不但一表人才,私生活严谨,更有生意头脑,投资的几问工厂生意蓬勃,他不论才与财,都胜我百倍。”
  “你与他拜把子结成兄弟吧。”朱雯到底对我不客气,“走走走。”
  我乐于遵她的逐客令,告辞下楼。
  在楼下碰见英俊的靳志良。
  他风度翩翩地叫住我:“宋医生。”
  我停下来,只见他手中持着朱雯最喜欢的长茎玫瑰,我拍拍他肩膀。
  “脾气不佳,小心侍候。”
  他苦笑起来。
  老靳追朱雯,不止三四年了。
  我祝他有情者事竞成。
  坐上自行车,我飞踩着到九龙塘那一列老房子去找王太澄。
  二十年前我们进入国际小学读一年级,第一日老师便宣布:“在这一班里,有四位同学生日在同一天,他们是宋星路。朱雯。王太澄与奚定华。”
  小小的朱雯一直艳压群芳。女同学们都留或长或短平凡的妹妹头,她却梳猪肠卷,长及腰,引来多少妒羡眼光。她们三个一直不和。
  性格上也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真不知怎么会混在同一天过生日。
  到太澄的家我出了一身汗,这是最佳运动。
  女佣人欢迎我,“宋医生,小姐等了好久。”
  这是她家的老佣人,现在拥有老佣人的千金小姐也不多,大澄是少许特权者之一。
  太澄迎出来,“还早,客人尚未到,进来画室看看我新作品。”
  太澄的画功之差,差过任何黑猩猩一时兴至之涂鸦。
  十年来开过无数画展,被画评人捧到天上去。本世纪除出毕氏就是王太澄女士是旷世奇才,肉麻得读后起鸡皮疙瘩,但聪明的王太澄小姐信之不疑。
  千穿万穿,马屁勿穿。
  她的画且有人高价买去,挂写字楼里,因为她父亲是鼎鼎大名的大贾王某人,办公室或会议室中挂着王小姐的画,王小姐的爹多多少少有点感动,谈起生意,方便一些。
  一次,王殷商同我低声偷偷说:“太澄的画,到底讲啥物事?”
  我只得苦笑说,“画是勿会得讲闲话格。”
  “若果会得讲闲话,依猜伊拉要讲啥物事?”
  我猜它们会得叫救命。
  王殷商又问我:“这种画,到底有啥标准?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
  看得顺眼。愉快。舒服就是好,怎么没标准。
  太澄的画,一眼看去,观者先是吓一大跳,跟着想哭。难为她的偶像还是伟大的毕加索。
  此时她娇嗔的斜睨我一眼,“上次见面至今,有三个月了吧。”
  “三个月见一次的朋友,也算非常接近。”
  “在这期间,我画了两幅写生。”
  “画什么?苹果?”
  “苹果已被画过一千次。”
  “一千次只要是塞尚,仍使观者着迷。”
  “有几个成名的画家?”太澄笑说,“当然,他们是前辈,前辈的作品我是佩服的。”
  我几乎要把凸出的眼珠推回眼眶中。
  总要老老实实地告诉王太澄:看,王小姐,你没有穿衣服,那些赞美,都是皇帝的新衣。
  谁有这样的勇气,照说我应该这么对她说:太澄,你没有天分,你嫁人算了。
  我认识她二十年,与她又没有利害冲突,感情又好,但偏偏不忍心伤害她。
  我这个虚伪的人。
  可喜的是,四周围的人同我一般的假冒伪善,全部入籍法利赛国,太澄的画秘一直没被拆穿。
  “看,这张如何?”
  我一瞥,心中一阵寒意。
  颜色如一团酱般。
  “有人说像赵无极。”太澄咬一咬画笔,“恐怕是误会了,我用色较艳。”她还不满意呢。
  “另外一幅呢?”我顾左右而言他。
  “在这里,是我最大的作品,两米乘三米半。”
  也只有王殷商的千金负担得起这么大的画室。
  她抬头说:“这个天窗不够大,阳光不充分。”
  “够好了,”我由衷的颂赞起来,“从没见过这么美丽宽敞优雅的画室,谁说画家一定穷?”
  “也许应该住在巴黎,但巴黎没有佣人照顾我。”
  她指着那张墙般大的画问:“星路,我是不是大多产?”
  我避重就轻,“你知道吗,格特鲁德斯但说的:‘如果你面对着一件艺术品,你的掌心会开始湿润,你的心会跳得快些,以及你的呼吸开始会变得更深长。’”
  “是吗,你有这种感觉?”太澄大喜。
  “太澄,你本身本是一件艺术品。”我说。
  她穿着黑丝绒豪华套装,黑色底皮高跟鞋,在家中也化妆得明艳照人,比朱雯更像一个女明星。
  现在你不容易从一个女人的打扮猜测她的身分,不比从前,黑是黑,白是白,荡妇穿旗袍老是不扣领扣,女学生永远穿着小白袜。
  大澄的女佣捧进香槟酒。
  “星路,生辰快乐。”她在我面孔上香一记。
  “你也一样,太澄,祝你的画,呃,进步。”
  “我猜你不能留下来吃饭?”她语气变得讽刺。
  “我还要去奚定华那里。”
  “陪,她。吃。饭?”醋意冲天。
  “不。”我说,“我三个都不陪。”
  “不骗人?”
  “我从不骗你。”但我也没对她说老实话。那些画,那些可怕的画。
  “那个叫你心事重重的病人没有好转?”她忽然问。
  “大澄,我真高兴你记得她,我真为她担足心事。”
  “慢慢来,我爹的一条膀子风湿,看大夫足有二十六年,一点进步都没有,还不是照旧看下去。”
  这是什么样的鼓励,我苦笑。
  “咱们的大明星好吧?”太澄又问。
  “朱雯?”
  “还有谁。”工大澄怪里怪腔说。
  我不由得护着朱雯,“当然,她很好很红。”
  “干吗每次出现都戴双黑手套?”太澄懒洋洋的语气,“黑手党?”
  “现在流行,人人一身黑,停电熄灯,谁都甭想看到谁。”
  “我不准你帮她!”太澄撒起娇泼来,“从小你帮她,问我哥哥借车去按送她到派对——”
  “我何尝不帮你,罢哟。”
  “你为什么要帮我?”太澄立刻警惕起来,“她们说我什么坏话?”
  “谁敢说你坏话?你这么无暇可击的一个人。”我取笑她。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订婚?”她忽然问。
  “你找到对象你先订,我这里真是十划还没有一撇。”
  她被我气得笑。
  我看看表,糟糕,快五点钟,定华要下班啦,我得赶快走。
  我喝完香槟就走。
  “星路!”
  “我明天与你通电话,生辰快乐,太澄。”
  我跳上脚踏车。
  我在会客室等了十分钟,奚小姐才接见我。
  她亲自走出来招呼我,天大面子。
  “好吗?”我说,“策划统筹部经理。”
  她立刻诉苦:“我头痛欲裂,星路,做人真的没味道哪,那日我搭电梯上来,有两个女孩子抢着进来,有一个差点被电梯门轧牢手,另一个叫她小心,你猜她怎么答?她叹曰:‘轧断敢情好,不必做。’你看你看,十多二十岁小女孩有什么做,都苦水一连篇。”
  “你快乐吗?”我笑问。
  “我?我不是不快乐。星路,我重伤风,不能告假,星路,我累得站在这里就睡着了。”
  “我差人送来的良药呢?”我问。
  “不能吃,一吃就渴睡,这里的工夫怎么办?”
  我不去理她。
  她每一分钟都在享受,越忙越好,忙到人仰马翻她才找得到自我。以为自己一柱擎天。
  我进入她办公室,闻到一阵中药香。
  “咦?”
  我一找,看到她用蒸馏咖啡壶在煮中药。好办法!
  “吃这个应当好一些。”一股薄荷香。
  “喝了这里略松一松。”她叹口气指指额头。
  我说:“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你的同情心放在什么地方?”她问。
  什么地方?不会说话的董言声身上。
  我在朱王两家喝的酒渐渐攻心,说话大胆起来。
  “定华,那位叫阿贝孔的先生今天晚上陪你吧?”
  定华停止诉苦,斟出苦口的良药,剥开陈皮梅,喝一口药,吃一粒陈皮梅。
  她缓缓说:“你如果破例同我吃饭,我就推掉他。”
  “我要与妈妈吃饭,报她养育之恩。”我年年都以这个理由堂而皇之推掉定华。
  她今日也许是真的疲倦了,用手撑着头,头发略为油腻,化妆褪得七七八八,憔悴之色遮掩不住,幸亏尚未过三十,还不显老,但平时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便黯然失色,半合着,性感无比。
  她打个呵欠,按钮叫秘书小姐进来。
  那女孩子礼貌的等待吩咐。
  定华说,“告诉阿贝孔先生,我实在熬不过来,要回去睡觉,改天再约,如果他要同我说话,说我早已离开公司。”
  女孩退出去。
  她取过外套,“走吧。”
  “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
  “如此惨淡的生辰。”
  我替她穿外套。
  “告几天假吧。”
  “在家干什么?无事可做,闷得要死,我早已无个人兴趣,一切喜怒哀乐都在办公室发展,到家我只不过是一个女人。”
  “女人,你的车子在哪里?”
  我把自行车折好,放在她车子后厢,开车送她回去。
  看她上了楼,亮着灯,我才结束了今日繁忙的社交活动。
  母亲才不会陪我吃饭。
  我静静回到疗养院,趁着日班工作人员都落班,静悄悄,我又来瞧董言声。
  尽管她听若不闻,我仍然敲门才进去。她坐在房内,没有开灯。
  我也不需要灯光。
  病房位置极好,对牢海港千道霞光。
  我自纸袋中取出三文治及牛奶,自顾坐在她对面吃起来。
  “今天是我生日。”我说。
  她动也不动。
  “我去探朋访友,与她们叙旧,她们虽然都是天之骄子,但都不快乐。”
  病房很静,我听得到言声的呼吸声,均匀地一下一下起伏。我们之间有一股难以言传的亲呢。
  “不满现状是人类的劣根性,就是凭这样,文明才有进步。”我咀嚼食物。
  “我每日跑到这里来自言自语已有半年,你知道吗?你才是我的心理医生。”
  “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连读书时洋妞只包着一块大毛巾走到我房来都说过。”
  “我的座右铭是:当心女人,她们只要你的身体。”
  我轻笑。
  言声仍背着我坐。
  我搔搔头皮,“如果你真的再开口说话,我会写一篇稿投到读者文摘去,他们对奇迹故事特别有兴趣。”
  “但我怕你一直自我封闭下大。”
  “言声,睁大眼睛看看这个世界,也许它现在已经比较可爱。”
  “即使你觉得没有人爱你,你也应该自爱,我的朋友朱雯老说:‘你们不爱我吗,不要紧,我爱我自己。’你会很奇怪她这么说吧,她是受千万人爱戴的明星,但她也不开心。”
  我吃完三文治。
  “该睡了。”
  我轻轻扶起言声,她驯服地随我摆布,如一只洋娃娃,我把她放在床上,我轻轻摸抚她的额头。
  就在这时,夜班护士推门来:“啊,宋大夫,你在。”
  我点点头,“由我服侍她得了。”
  护士退出去。
  我替言声盖上被子。“我明天再来。”我说。
  至此我也疲倦,叫部街车回家。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新希望,新责任。
  我倒在床上,似一只猪。
  定华发牢骚时说过:“幸运者做猪,不幸运者做人。”
  我是个有福气的不幸者,最低限度我睡着时似猪。哈哈哈哈。
  猪被闹钟闹醒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的师傅区院长说的,凡事慢慢来,今天来不及明天做,否则你会比病人先倒下来。
  所以我的态度有些游戏人间,区院长退休后,我不算一个挺受欢迎的人物。
  太澄说:“到外国的大城市去,租问写字楼买张长椅,听咱们这种女人发牢骚,你便发财了。”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我不干。”是我的答案。
  我穿好衣服到医院报到。
  “宋医生,电话找你。”
  一大早。
  我到电话亭接听。
  “宋星路,”我报上名衔,“哪一位?”
  “是我,太澄,你有没有十分钟?”
  “太澄,大清早,你不睡觉干什么?我没有十分钟。”
  “别这么残忍,我读一封情书给你听:‘我爱你多于昨天,少于明天,我会永远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一口气说完。
  我们之间有一阵缄默。
  我问:“说完没有?”
  “你一点感情也没有?你知道这是什么人写给什么人的情信?”
  “我不管,我不能再盯在这里听你说话,我要去做事。”
  “我们吃中饭。”
  “太澄,我一向没空出来吃中饭。”我尽量利用我的耐心。
  “那么晚上,我等你电话。”
  “好好好。”我但求脱身,挂上电话。
  已经来不及,被郑医生一把拉柱,“风流要有风流的代价,是不是?”她朝我陕陕眼。
  这个女人,有机会我会向她报复,但不是现在,我强笑说早。
  “来,今日我与你拍档巡房,还不准备?”她催我。
  这项工作繁复而沉重,需要全神贯注。
  郑医生一踏进病房,顿时判若两人,立刻变为德高望重的专业人士,脸容严肃,在病人眼前,她无异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那时我同朱雯说:你再也没想过,做医生最基本条件是要有壮健的双腿吧。
  听说做建筑师也是,工务局来验楼时陪着业主巡遍三十层楼,故勿论阁下是否有才华,双腿不够力就不行。
  到一点钟我与郑女士都已经筋疲力尽,躲在休息室吃咖啡暖胃提神。
  “一一七号看样子不能挽回了,”郑女士对两个徒弟说,“真可惜,大家都尽了力。我奇怪的一一九号怎么会得恶化,灌满了脓液。”
  我说:“但二○一与二○七痊愈,可以出院。”
  “那种小毛病提来做甚,”郑医生是另一个没有成就感的人。
  我不出声。
  “下午你仍然服侍董小姐?”郑医生问。
  “是。”我说,“她是我的衣食父母。”
  “不错呀,上午为人民服务,下午敛财。”
  “不——”我想分辩,又维持沉默。
  她忽然说:“在苦海中,宋星路,看到你英俊的面孔,是我们惟一的快乐。”
  我立刻涨红面孔。
  最惨的是她的两位女徒立刻莞尔,表示赞同。
  到头来,总要调戏我。
  我脱下外套,洗手,半天工作算是完毕。
  “病人有无进展?”郑女士间。
  “没有。她根本无法抵受那一刹那的痛苦而放弃有知觉的权利,从此变成废人。”
  “多么软弱。”郑女士更感慨,“又是为了一个男人吧。”
  “男人为了女人,女人为了男人,”我唱出来,“总免不了是somebody’s done somebody wrong。”
  “真活泼。”郑女士瞪我一眼,“快走吧。”
  我忽然顽皮起来,促狭的问,“你呢?你为什么还不结婚?你有没有爱过人?有没有人对你不起?”
  她怔住了,面孔在一秒钟转色布满沧桑,随后立刻恢复,“走走走,玩笑开到我身上来了。”
  我加上一句:“我专医破碎的心——”得理不饶人。
  “这颗心太老了,你不懂得处理。”她也很会应付。
  我们两人哈哈大笑。
  她的女徒这时才松一口气。
  你真的看到一颗心的时候,你不会那么说。一堆柔软的肌肉,无数血管通向它的中心,维生的机器,如此而已。
  我在探访董言声之前解决肚子的需要。
  走到一半,下起雨来,我把外套领子翻高,微雨中我的自行车轻过泛油虹彩,如在南欧不知名小镇,潇洒而苍茫,我记念董言声。
  半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渴望坐在她面前,对她倾诉。
  渐渐我变成她的病人,所有痛苦,一吐为快。
  回来时医院门夕贿老妇卖花。
  我见有白色茉莉,奇问:“茉莉?”
  老妇递上来,我买一大束。
  刘姑娘见我便说:“好了好了,你来了。”
  “什么事?”
  “董小姐熟睡至今,我们不知你昨夜有没有给她吃药。”
  我一怔,抢进病房。
  她熟睡在床。(睡公主。众人皆老,独她无知。)
  “有没有推醒她?”
  “唤过,也拉过她。”
  我拍她的面孔,很焦急,如果拍不醒,就得用水。
  我三两下手势之后开始大力,结果两下掌掴,她蓦然睁开眼睛,我忍不住把她拥在怀中。
  刘姑娘挥一挥汗,“吓得我。”
  真是我的心声。她已睡了近十六小时。
  “要尽量避免她陷入昏迷状态,”我说,“替她梳洗换衣服,我要带她出去。”
  “到哪里去?这里一出去便是闹市、又下雨。”
  “散步。”我说。
  “她还没吃东西。”
  “我等她。”
  “下雨!”
  “借你的伞。”
  我一意孤行,取过厚毛衣,替董言声加身上,再围上披中,戴上手套帽子。
  她臃肿如小孩子,只露出一块面孔。
  我挽着她手带她走下楼阶。
  我不知道她有无感觉,我自己先兴奋起来。
  我与言声一直在石阶上走下去,她的脚步很稳,亦步亦趋,并没有露出不健康的样子。
  微雨中的空气很润湿清新,我拖着她的手。
  “春天到的时候,你会不会痊愈?”我问。
  她的眼睛看着远处。
  “努力一点,言声,努力一点。”我低声说。
  当然我得不到答案。
  “星路!”
  有人叫我。
  我转头,一辆车子停在空地上,下来的是奚定华。
  “你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她笑着走过来。
  当她看见我身边的言声时,定华笑不出来了。
  她很讶异的看着言声,言声自然自顾自看着山下的海与雾。
  “原来如此。”定华悻悻的说,“雨中散步,情调十足。”
  我问:“你怎么会找了来?”
  “还不介绍我认识?”她答非所问。
  我悲哀的说:“不能介绍。”
  定华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她是我的病人,”我低声说,“她仿佛是,又仿佛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
  定华为之动容。“啊,她便是那位董小姐。”
  “是的,定华。”我回答。
  我把言声紧紧拉着,不舍得放开她,即使是一刹那。
  “啊。”定华又再低呼一声。
  我轻轻拨开言声的头发,当她如一个婴儿,让定华看清楚她的脸容。
  “她长得美吧。”我轻轻说。
  “这是我所见过,最好看的五官。”定华叹道。
  我把言声头发轻轻放下,任她依偎在我身边。
  “一点知觉也没有?”定华问。
  “是的,你说过你希望无知无觉,快乐似白痴,定华,现在是机会,你定睛看个清楚。”我无限无奈。
  “多么可惜。”定华吃惊的说。
  “你能不振奋做人?”我趁机瞪她一眼。
  定华无语。
  我们三人缓缓散步。
  我间:“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我有要紧事同你说。”
  “说。”
  “你似无限不耐烦似的。”定华讶异。
  我不出声,也许在言声面前我再也不能忍受无病呻吟。
  “阿贝孔向我求婚。”
  “跟着他去犹大国吧。”
  “他是美籍。”
  “美元强劲,何必考虑。”
  “星路,我跟你说正经。”
  “我爱莫能助,这种事确也帮不了你,你目己想清楚吧。”
  “我想得头痛。”
  我本想说:如果必须想那么久,那还是安全点不结婚好。
  定华说:“如果求婚的是你,星路,那我就不用想了。”
  我转头看她,她的神色疲倦,眼睛都仿佛抬不起来。
  我禁不住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定华,卿本佳人,为何好强?”
  她双手插在口袋中,不出声。
  “这些年来,我们情同手足,忽然结婚,多么滑稽。”
  “多年来我都在找一个敬佩的、仰慕的、可倚赖的、为我好、事事以我为先、忠诚、耐心的人……”
  我接上去,“结果你找到了。”
  定华讶异地说:“不,我没有找到。”
  “怎么没有,”我提醒她,“那个人是你自己。经过多年的努力,你终于符合你自己的标准。”
  定华非常震惊,站住不动。
  我说:“你回去仔细想想,别太仓促做出任何决定。”
  定华有无限苦处说不出口,也对牢海景发呆。
  我身边有两个木美人。
  过一会儿定华说:“所有的事,我会自己考虑定当,像以往一样。”
  她转头走开。
  作为自幼相知的朋友,我并不能帮她什么。
  我同言声说:“你看做人多寂寞,天长地久,一个人所有的不外是他自己。”
  言声不响。
  “我们回去吧。”我说。
  定华的小车子正沿着小路转下去。似红红的一只甲虫。
  这时董太太正急急跑下来,看到女儿,才松下一口气。
  我把言声交到她的手中。
  做一个无知无党的小孩子真是最佳逃避方法,她的父母可以为她解决衣食住行这些大问题,医生护士照顾她的健康,她还用担心什么。
  灰色一点,有时也觉得言声永远生活在黑暗世界里并非太坏的事。
  那一个下午我很沉默。
  我离开言声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雨也下得十分急,到宿舍我倒出一小杯雪莱酒暖暖身子,开了所有的灯,取出看了一半的书,预备集中火力沉醉在小世界中。
  电话响。
  应该有两具电话,红色由医院打来,绿色供私人用。那么我可以有权永远不听绿色电话。
  我一拿起话筒,就听见定华颤抖的声音。
  “定华,你还没有平静下来?”我放柔声音。
  “我——”她忽老大哭起来,失去控制。
  我立刻放下书,“定华,我立刻来看你。”
  “不,不用。”
  “你还行吗?你怎么了?”
  “我思前想后,悲从中来。”
  “你不必想大多,况且,有什么悲?大不了升职之前被人轻微陷害过一两次,我马上来看你。”
  “不!”
  “为什么不?我弄不懂。”
  “我的头发待洗,我的眼睛很肿,星路,我不想见你。”
  我松一口气,她仍然这么爱美,由此可知我不必过虑。
  “那么你快快睡觉。”
  “我想多与你谈谈。”
  “定华,我很惭愧,除了陪你吃顿饭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
  “你可以的,你不愿意。”她幽幽一声叹息。
  “定华,你不是真的要我娶你吧?”我笑,“我们从来没有恋爱过,你的双目,只为事业放光,此刻略有不如意,便希望与我拉拢天窗,太不公平,我记得你自小如此。中三让虾蟆仔考了第一,你就气得要嫁人,下学期把宝座抢回来,又忘记这件事,我已经上过你当。”
  她噗哧一声笑出来。
  好了好了。
  她隔一会儿酸溜溜地说:“可惜你的记性对每个人都那么好。”
  又来了。
  “二十年前的事你都记得,难怪王太澄与朱雯都对你死心塌地。”
  哟,太澄,该死,我答应跟她联络,怎么忘了?
  “你既不肯同我们结婚,又对我们这么体贴,为的是什么?”
  “所以说你是商业社会最巅峰的产品。定华,你有没有听过这世上有朋友这回事?”
  “如果你娶王太澄,我们之间的友谊就报销了。”
  我只好干笑。
  “你有没有见过她那些狗啃似的画?还誉满香江呢,不看那些画评,真不相信有那么多人肯为一顿饭埋没良心。”
  “凑热闹而已,大家好玩。”
  “那些恐怖的画,她以为把颜料挤在一张画布上就是画,就差没与毕氏拜把子。”
  我待她发泄完毕,“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告诉谁?”她吃惊。
  “告诉太澄呀。”
  “什么?对她说老实话?让她把我的眼珠于挖出来?我才不会那么笨,况且她太过自信,早已中毒,深信是天才,何必去扫她的兴,她又不靠那个吃饭,不过白相白相,这也是她惟一的乐趣。”
  定华对太澄还是很仁慈,我也是这么想,所以一直没有对太澄的小嗜好发表真实意见。
  “时间不早,该休息了。”我想抽身。
  “星路,今天我看见的病人,还有没有得救?”
  我沉默,说到我心事上头去了。
  “嗯?”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定华感喟,“请你看治也不过是略尽人事?”
  “是。”这也是事实。
  “医生不好做吧。”她轻笑。
  “是。”
  “你闷坏了?”定华反而倒过头来安慰我。
  “定华,不必理我,我希望你不但健康,而且快乐。”
  “星路,你的病人,未必不快乐呢。”
  “这样说太残忍了。”
  她默认。
  “再见。”
  “星路,我们是相爱的。”
  我笑着挂电话。
  我们当然相爱,二十年感情的投资,非同小可。
  才放下话筒一分钟,立刻又响。
  我发觉话筒是温暖的,拿在手中太久了。
  “电话得不到休息是会炸开来的。”那边冷冷地说。
  是太澄。
  人永远是这样的,人家做同样的事会得引起绝对不良效果,他做就不会,断然不会,说不定还造福社会。
  我忍不住笑起来。
  “很好笑吗?”
  “你读完那些情书没有?”我间她。
  “咄!”
  “是毕加索写给玛莉蒂列兹的情信,令你向往?”
  她说:“有人写这样的信给我,欲火焚身也是值得的。”。
  火烧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就不这么想了。
  但此刻即使说破嘴皮,她仍然不会相信。
  “其实你的偶像是个普通人,如果他不是那么出名,那么有才华,·以及那么有钱,你就会觉得那些情信肉麻不堪。”。
  “这是不对的,所以说你是一个俗人。”她不悦。
  我打一个呵欠。
  “与我说话就瞌睡。”又来一技冷箭。
  周旋在一个红颜知己之间,并不如一般人想象中那么愉快。
  “他这样写:‘在我狗般的生涯中,能够与你吃饭;是惟一的乐趣。’”
  鬼才相信这是他惟一的乐趣!艺术家总是夸张,一点点挫折说得苦海无边,太澄也就是这一号人物。
  “文才是好的。”
  “‘狗般地生涯’……”太澄击节赞赏,“唉,有时我想,狗还比我们强呢。”
  “大澄,你这样说就太不公平。”
  定华要做白痴,太澄要做狗。都是天之骄子,一味呻吟,唉,这群人到底是怎么搞的。
  睡在疗养院中的言声不会这样抱怨,我长长叹息一声。
  “你又有什么烦恼?”她问我。
  “太澄,”我说,“我想休息。”
  “饶你这一次。”她意犹未足地挂断电话。
  我的妈,累得我!
  终于再取出我的宝书《天龙八部》,但双眼已经睁不开来,屎。一切宝贵的私家时间就让这些女人糟蹋得淋漓尽致涓滴不剩。
  可是这二十年来,我居然一贯容忍地与她们维持这样的关系,不可谓不是异数。
  我睡了。
  做一个极奇怪的梦,要搬到一所新房子去,把地方全部打通作为一问大房。莫名其妙,居然把它装修成浅紫色,可是你别说,浅紫的细花墙纸配乳白天花板不知多美,我开心得很,在空屋中打转。
  闹钟又把我叫醒,前生我与它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梦由新屋那个间隔起,大床放在大书桌旁边,一列衣柜,音响设备前有两座位沙发,地毯是蓝灰色的,小小的露台上养着白鸽,晾着我心爱的威也纳衬衫。
  这么清晰的梦境真是少有。
  我依依不舍地掀开被子起床。
  我不够时间刮胡子,只好用电须刨一边走一边操作。
  到了医院每个人用特殊的眼光看住我,仿佛我面孔上开了花。
  发生什么事?
  我对牢镜子,仔仔细细地看自家的面孔,只见皮色红润,双目明亮,没有什么不妥。
  我略略安心,进人休息室。
  郑医生看到我,“早。”她说。
  “早。”
  “恭喜。”
  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恭喜?“加薪水?”
  “装羊。”郑医生笑骂,“一切都登在报纸上,清清楚楚。”她将一张报纸摔过来。
  我低下头,一眼看见斗大标题:朱雯定下月嫁宋姓医生,近日忙缝制婚纱及筹备酒席。
  还有一张我与她合摄的照片。
  我脸色发紫。这,这,这从何说起?
  郑医生问:“没有这件事?”
  我说:“绝对没有。”
  “那么这消息是如何传出来的?”
  “我不知道。”我拿着报纸,手簌簌的抖。
  “你要叫你女朋友说话小心点,专业人士要有职业道德,你的名字老与这种绯闻连在一起,于名誉不太好。别以为只有女人才得注意名誉,男人也一样,这样下去,恐怕没有好的女孩子敢近你的身。”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千万别以为明白你的人总会明白,天下明事理的人极少极少。”郑氏停一停,“这次你付出的代价可大了。”
  这是金石良言。
  我问:“我能做什么?”
  我又问:“我能做什么?”
  “做什么?千万记得什么都别做,事实胜于雄辩。”
  “可是人家会误会我——”我着急。
  “人家不会老记得你。”她笑着拍拍我肩膊,“幸亏如此,不过这一两天,也够你受的。”
  “教我怎么应付?”
  “不要解释,人家问你,你装没听见,这就没事。”
  “不大好吧。”
  “你听不听?不听就别请教我。”
  我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赶快抓一只浮泡再说,当然言听计从。
  这一个上午,大约有二三十人对我的“婚事”表示兴趣。
  他们的意见纷坛:
  “以后看电影不用票子了。”
  “朱雯真人美不美?有人说她怪瘦小的。”
  “据说她的财产是八位数字。”
  “宋医生很快会自己开诊所吧?”
  “你们真的是青梅竹马?”
  “婚后朱雯会不会息影?”
  “恐怕是宋医生息诊吧,哈哈……”
  “什么地方渡蜜月?不会在香港请喜酒吧,客人那么多,怎么会没挂漏?”
  “要多少个孩子?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新居布置在什么地方?都是同事,别忘记请我们喝杯咖啡之类。”
  我索性戴上口罩,遮去一半面孔。
  抽空打电话给朱雯,她的佣人居然说:“小姐不在。”
  我咬牙切齿说:“告诉她我是朱星路医生,我不是记者。”
  佣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小姐约你今晚七时见,她在家等你。”
  也好。我摔下电话。
  那日上午浑浑噩噩,我都不晓得怎么过的,只觉得气,被人不清不楚的利用,即使那人是美丽的朱雯,仍忍不住气恼。
  下午我没吃饭,就进病房见董言声。
  只要对牢她的时候,我才可以有些少宁静。
  刘姑娘正在喂她吃东西。
  我说:“让我来。”
  刘姑娘也不例外,她问:“下个月做新郎倌?”
  我说:“出去。”
  她吐吐舌头,离开我们。
  我说:“言声,我有说不出的衷情,我真倒霉。报上说我要结婚,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
  董言声既无声亦不言。
  我把一碗饭喂完,替她擦嘴巴。
  “你最好,”我说,“你没有烦恼。”
  我把她移到露台上晒太阳。
  我说:“你看太阳多好,简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着们蚤子。”我呼呼笑起来。
  董言声有点渴睡,我替她盖上薄被。
  或是打网球,我想。冬日的太阳天最好打网球。
  而夏日的太阳天最好躲在屋里饮冰。
  凡是有太阳的日子都不是适合工作的日子。
  “宋大夫。”
  我抬起头,是董太太。她那带苏州口音的粤语嚅嚅地有说不出的悦耳,但除非言声痊愈,否则她声音中不会带有欢愉之意。
  她替言声整理头发。
  言声睡着了,像只小猫,根本不管这些,天有没有塌下来她也不相干。
  “宋大夫你要成家了?”
  我不出声。
  “你蜜月期间,咱们言儿可怎么办?”
  我忍不住解释,“董太太,那是报上的谣言,每隔一阵我一个朋友就拿我开玩笑,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她愕然,“婚姻大事哪,如何不是真的?”
  我尴尬的笑。郑大姐说得对,不分辩最好,但董太太不是别人,不知怎地,她在我心目中颇有重要位置。
  她说:“你们年轻人是越来越新潮了。”略有怪责之意。
  我面红耳赤。
  “言儿今日如何?”
  我不回答,把她连人带椅搬进来。
  “别让她睡大多,”她说,“我怕她的肌肉活动量会不够。”
  “是。”
  “宋医生,他父亲的意思是,今年夏天,我们或者会得把她带到北美洲去看看专科。”
  “也好,”我说,“看看那边的专家怎么说。”
  “你不见怪吧?”
  “董太太,你言重了,这世上,不会有比看着言声痊愈更令我快乐的事了。”
  董太太很感动,紧紧握住我的手。
  “待她醒来,你可以陪她到空地走走。还有,她怪喜欢茉莉花的香味。”
  “什么?”董太太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因为我买了一大束茉莉回来,放在这只瓶中,她便一直坐在这瓶子旁,”
  “啊!”董太太动容,“言儿一定最喜欢茉莉,你说这是否意味着她在痊愈中?”
  “情况有进步。”我低声嚷。
  “宋大夫!”董太太双眼立刻充满泪水。
  “有希望。”我说,“显示她对以前的事有记忆。”
  “太好了。”董太太紧握双手。
  “快去买多多茉莉花,催促她的回忆,她还喜欢些什么?”
  “喜欢——喜欢——”董太太团团转。
  “慢慢,”我斟一杯茶给她,“不急。”
  “记也记不了那么多,让我想,啊是,音乐盒子,她搜集音乐盒子。”
  “够了,让我试一试,”我说,“交在我手中。”
  “你打算怎么样?”
  “我?”我先要出去一下。
  我取过外套,立刻到礼物店去物色音乐盒子,逐间逐间的铺子找。
  终于被我在一问古玩店找到一只玻璃音乐盒,一开动里面一个穿银色衣服的小丑会得缓缓舞动。
  歌曲的名字:《请来华尔兹》。
  非常美丽,非常动人,我把口袋里所有的现款都掏出来,抱着那只盒子,没有钱吃饭,才忽然想到可以到朱雯家去吃,我与朱雯有约。
  到朱宅其实火气已过,但忍不住要教训教训她。
  我在电梯中试着咆吼:“嫁我?我怎么不知道?嫁我?”
  电梯门打开,一位太太进来,刚好听到我在叫:“嫁我?”
  她吓得一怔,然后狂叫起来,奔出电梯,我想追上去道歉,但是电梯门已经闭拢。
  可怜的女人、她准会被吓得三天睡不着,今日时辰不对,她遇见一个叫她下嫁的狂人。
  我按朱宅的门铃。
  朱雯满脸春风的来开门。
  穿得真性感,黑色兔毛毛衣,V字领镶黑色透明花边,黑色长裤。
  “星路——”
  “叫我打令吧,”我发不出脾气答,“反正下月我们要结婚了。”
  “啊,怎么,你就是为这个不高兴?”朱雯讶异,“你几时变得这么小器?”
  “朱雯,我要郑重警告你,以后不要再用我做幌子。”我板起面孔。
  “你生气了?”
  “是。”
  “真生气?”
  “是,再这样下去,连朋友都不用做。”
  她沉默,笑容消失,坐在沙发上不出声。
  朱雯失去笑容,尖削的下巴便显得单薄,斜斜的窄肩上似背着千斤重担。只有她一头乌黑铮亮的头发,才带出无限生命感。
  我不忍,坐到她身边去,拉拉她的头发。
  她不响。
  我把她的秀发捧在手中,深深的嗅着,一股清香沁在我心脾。
  朱雯为了这把头发,不知花了几许心血与时间,没有什么是偶然的吧。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
  “为什么告诉他们,我们将要结婚?”
  “我不快乐,又无依无靠,空虚的时候,往往想到你,星路,我觉得世人除出你,没有一个可靠。”
  “这是不对的,”我温柔的说,“朱雯,你是大明星,你的影迷已是最可靠的朋友,你还不满足?你不应太贪,每个人都有寂寞的一刻,这是人生无可避免的。”
  她不出声。
  “昨天又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
  “公司与我的合约谈不拢,他们说我已走下坡。”
  “你要求什么价钱?是不是太过分?逼他们说出不好听的话?朱雯有时候要想想别人的处境。”
  我紧紧地搂一搂她的香肩。
  她不语,但已经看得出情绪平定下来。
  “而且你也总会走下坡,谁不是呢,这是天然定律。”
  她双眼露出恐惧的神色。
  “朱雯,从现在开始,你也应当有心理准备。”
  她颓然。
  “培养个人生活兴趣是很重要的,钱你是不用愁,但如何漂亮地打发时间,确是一项艺术。”
  她低声说:“我明白,”
  “而且我不觉得你有什么理由要拒靳志良于千里之外。”
  “你别管我。”朱雯又强硬起来。
  “真的,他对你那么好,”
  “我不喜欢他。”
  “不喜欢他还是迷信不嫁圈内人?”
  “你别管我。”
  “我巴不得不管你。”我说,“只要你让我下台。”
  “明天我发一则消息,说记者误会我所说的话好了。”
  “谢谢你。”我站起来向她一鞠躬。
  “星路,你仍然爱我,是不是?”
  “我能不爱你吗?你像我妹妹一样。”
  “星路。”她紧紧抱住我的腰。
  她的身体柔软而温馨,抱在怀中非常诱惑,但我们情比兄妹,我又怎会有非分之想。
  “那是什么?”她指着我的音乐盒子问。
  “啊,”我说,“我送朋友的礼物。”
  “什么朋友?”
  “你别理。”
  “我一定要理。”
  “你不认识的人。”
  “我保证是王大澄,或是奚定华。”
  “我保证不是她们。”
  “你敢发誓?”
  “敢。”
  “发誓如果你说谎,你那些病人永远不痊愈。”
  “你这个毒妇,我才不会这样说,这关我的病人什么事?我拿我自身来发誓也就罢了。”
  “你不敢发誓?”朱雯问,“包裹里是什么?我要看。”
  她来抢夺。
  “别过分,朱雯,别过分,喂,朱雯,请你控制你自己——”
  在挣扎中,那只音乐盒子摔在地下,我听到玻璃破裂的声音。
  我眼睛都气红了。
  拆开一看,果然极薄的玻璃罩子已碎。
  朱雯一看内容就知道不是送给王太澄或是定华的东西,歉意得吐血。
  我疲倦的说:“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妒忌,要破坏要损人不利己,一定不肯放过别人?”
  朱雯不敢出声。
  “我要走了。”我拾起那一大包破碎的东西,一如拾起枚破碎的心。
  “星路。”
  “不要再叫我。”
  “我赔。”
  “不,你赔不起。如你这样的女人,满天的星对你来说不外是一堆碎镜片。”
  我从来没有这样失望,我离开朱宅。
  这么夜了,还有影迷围在楼下。
  当我出来,不少人追上来问:“你是宋医生,你是朱雯的未婚夫?”
  我低着头疾走,一头撞到人。
  一抬头,那人尖叫,我停睛一看,原来就是刚才在电梯中遇见的太太,我想说几句好话,没料到她拔脚飞奔,我只好颓丧地离去。
  不知是怎么睡的,连闹钟叫我都听不到。
  在医院一班女孩子虽然吱吱喳喳围住我,我也没有兴趣听她们说些什么。
  报上说,朱雯否认她说过要嫁人。
  是非曲直,一切都在她口中,难为这些记者肯陪她玩,混口饭吃真不容易。而朱雯,在台上耽久了,也渐渐分不出什么是生活,什么是演戏,两者合而为一。
  我替她担心。
  一个早上我都比平时沉默。
  我把整包破碎的心取到言声房中打开。
  我抱怨说:“你看,就是因为某些人不负责任放肆的行为,招致我这种损失。”
  言声闭着眼睛假寝。
  但是音乐盒子的发条没有坏。
  我上了链条,音乐盒发出一种柔和单调的乐声。
  我看到言声的长睫毛颤动一下,我略为紧张。
  “言声。”我叫她。
  她茫然睁开眼睛。
  “言声。”我在她耳畔叫她。
  她仍然一点知觉都没有。
  我叹一口气。
  音乐结束,发条渐渐放松,只余下寂寥的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终于全部停止,病房中静得可怕。
  “言声,你听不听得到?你想不想它伴着你?我把它放在这里,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开来听。”
  刘姑娘进来,评语:“真是二十四孝医生。”
  我用手捧住头。
  “疲倦?”刘姑娘挺同情我。
  “嗯。”
  “我介绍我妹子给你如何?”她再一次试探。
  “我的女朋友已经够多了。”我说,“不劳你操心。”
  “听听这种口气。”
  我说:“替病人抹身吧。”
  “董太太今早来过,她说有要事到美国去一趟,大约三五天回来,拜托宋医生云云。”
  “是的,他们要另请高明。”
  “到全世界医都一样。”
  “也许她以前的男朋友可以医好她。”
  “她此刻还认得他?”
  “她对他总比对其他人熟悉。”
  “没有用,他怎么肯来陪一个病人,董言声没生病时他都不要。”
  爱情这种事情最最巧妙,一点勉强不得。可以培养的只是感情,不是爱情。
  我长长叹息一声。
  刘姑娘照顾言声,无微不至。
  我拨电话到董府。
  董太太说:“是宋医生,什么事?”
  “没什么,我想知道,言声那位……朋友……的姓名地址。”
  “他?唉,你想找他?”
  “是的,董太太,实不相瞒,我想一尽绵力。”
  “这个人非常难缠。”董太太说,“我怕你受委屈。”
  “不怕,大家男人怕什么。”
  董太太说:“他很会侮辱人,我跟他谈过一次,我被他气得什么似的。”董太太呜咽起来。
  郎心如铁,怪不得有人发誓要杀尽天下负心人。
  “让我再试一试。”我恳求。
  “他叫孙永强,你到锦垛路七号去找他吧。”
  我挂上电话。
  我紧记这个名字:孙永强。
  能够使言声神魂颠倒的男人,无论如何,去见识一下,也是好的。
  我趁傍晚去访他。
  很幸运,他在家。
  “哪一位?”他来启门时说。
  高大。神气。粗扩。双目炯炯有神。
  一眼看上去,绝对不似好角。要我给分数,我会给个忠字。
  “我姓宋,孙先生。”
  “我们认识吗?”他问我。
  我刚在犹疑,屋里面有温柔的女声传出来,“强,是谁?”
  孙某马上转过头去,以同样温驯的语气回答:“有客人来探访我们。”他便引我入内。
  屋子布置是普通的陈设,印象深刻的是室内的整洁。
  那位太太出来同我一照面,我就呆住了。
  她腹部隆起,已经怀孕多月,神态有些倦意,但仍然看得出是个美妇人,最突出之处是她的脸容仿佛有圣洁的光芒,是的,所有的孕妇都如此,所以圣母马利亚那么美丽。
  我还能说什么呢?
  一切太迟了,人家的孩子都快已出世。可怜的言声,注定要做伤心人。
  我傻傻地站在人家客厅中。
  那孙某不是笨人,他问我:“宋先生,我们真的见过面?”
  我一眼看见墙角放着网球拍子。
  我说:“我们一起打网球,记得吗?你给我地址……今日我恰巧在这附近访友,顺道上来看看你们。”
  孙氏一点儿也不相信我。
  他非常聪明,即时微笑对妻子说:“给我们做两杯牛奶茶,我相信宋先生会喜欢。”
  他妻子立刻微笑着起身到厨房去。
  他转身看她走开,然后问我:“你是谁?”
  我也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董言声的医生。”
  “呵。”
  我说:“本来我要求你去见她,此刻觉得不必,总有人会被伤害,我不想尊夫人知道这件事。”
  孙永强缓缓地说:“她不需要知道。”
  我讶异地说:“你的意思是——”
  “我同你去。”
  我呆住。
  “是不是真的?”他低声问,“他们说言声已完全迷失了本性。”
  “我是她医生,你可以相信我。”
  孙略为变色。他深深叹一口气。
  他取过外套,“还在等什么?”
  我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一时不知是悲是喜,手足无措。
  孙氏高声同他太太说:“我出去一会儿,一小时就回来。”
  他的妻子追出来,同他说再见。
  我像犯罪似的:犯了引诱他人丈夫去见旧情人的罪。
  孙开得一手好车,无远弗届,每一条道路他都了如指掌,这是追女子必须有的技巧之一。
  而我,我连浅水湾都去不到,好几次开车接朱雯去兜风,有时上了大学堂,又有一次闯到香港仔,总是无法兜到那著名的沙滩。
  “什么?”我看着孙永强,是他同我说话?
  “她会不会认得我?”孙氏问。
  “我希望她会,你是她刻骨铭心的人。”我答。
  “你认为我害了她?”
  “我不能回答那个问题。”
  孙氏的车子开得飞快。
  我抓紧安全带,说道:“小心驾驶。”
  他不理我。可以看得出他内心也很痛苦。
  车子在二十分钟到达医院。
  我与孙永强一下车就看见有两个女人在停车场,一见我们,马上迎上来。
  她们一个是太澄,另一个是定华。
  咦,怎么会走在一起的?
  “星路,”太澄根本不管我身边是否有陌生人,“你是否要与朱雯结婚?是还是不是?”
  我呆住。
  孙马上退开三步,以极同情及过来人的目光看牢我。
  “星路,”太澄简直有点歇斯底里,“你说呀。”
  “你误会了,太澄,我没有要结婚。”我走过去,“你别信报上的胡言乱语。”
  她松下一口气,掩住面孔。
  定华则转过身子,背着我们。
  空旷地方的风很强劲,把她的衣服吹得往身上贴,我这才发觉定华瘦得可怜。
  我叫住她,“定华。”
  她抬起大眼睛,神情呆滞。
  我说:“我有点要紧的事办,此刻没有空与你们说话,你们先回去,别胡思乱想。”
  我拉起孙永强,跑进疗养院。
  在电梯中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孙终于忍不住:“你要当心,稍一不当,便会铸成大错。”他以前车之鉴的身分说。
  “说来话长。”
  “我的同情属于你。”
  我苦笑。
  隔一会儿他问,“她们都想同你结婚?”
  “不,她们只是不想我结婚。”
  “嗄。”
  “极端自私,像一些占有欲极强的女孩子不爱兄弟娶妻一样,只不过她们更厉害。”
  轮到他苦笑。
  抵达四○三病房前,我与他都心情沉重。
  “我先进去,你隔五分钟进来,如果她不抬头,试试弄出点声响。”
  言声照样坐在床沿,刘姑娘不在。
  她似一个小孩子般,双手放胸前,头垂干,不知在想些什么,更不知她是否有思想。
  “言声,”我过去蹲在她面前,“言声,我带了一个朋友来。”
  她不响,仍然维持那个姿势。
  “言声,你看看是谁。”他故意大力地敲敲门。
  言声听到声响,没有反应。
  我轻轻托起她的头说:“看,言声,你可认得他?”
  言声眼光涣散,毫不关心的射向孙永强的面孔,逗留在他脸上很久。
  但是,她不认识他。
  她甚至不觉得有人存在。我或是孙永强,对她来说,都好比两张椅子,或是两个床铺。
  我双眼发红,颓然坐在地上。
  这样也好。我见过一些女人过分“正常”的反应,看到男人,咭咭笑,骨头发酥,变为一堆肉泥,往异性身上乱靠,声音都变了,只觉十分丑亚
  真正好风度有教养的女性,应如董言声,对条件再好的男人也视若无睹,保持矜持,但言声已经四大皆空,不是正常的人了。
  我忽然悲从中来,无法抑止,呜咽起来。
  孙永强走近她,“言声,是我,你要打要骂,我都随你,无所谓,你叫我一声。”
  言声眼睁睁看往他,连冷漠的神色都没有,她根本不关心他。
  我站起来,知道这件事失败。
  “孙先生,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你可以回去了。”
  孙永强忽然失态,他抓住言声的双肩猛摇,“我不信你不认识我,我不信。”
  言声给他一个不瞅不睬。
  “言声,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怎么可以忘记我?怎么可以?”孙永强直叫。
  我心中一丝痛快,是的,正应该这样,正应该忘记他,忘得一干二净。
  这种人还把他记在心头做什么?
  “孙先生,够了。”我阻止他。
  刘姑娘听见声音进来,推开孙永强。
  “这是干什么?”她恼怒地问。
  如一只母鸡保护雏儿。
  “我们出去吧。”我说。
  孙永强面色灰白,神情沮丧。
  “她竟不认得我!”
  我忍不住说:“你又不爱她,你想怎地?叫她一辈子对你念念不忘?”
  “可是我们——”
  “你们并没有结婚,无论发生过什么,都被你一笔勾销,她现在忘记了你,忘记了一切,一了百
了。”
  他哭泣,“我没想到是真的。”
  “她在这问疗养院已有大半年了。”我说。
  这么大的一个男人哭泣,可见是真正伤心。
  “走吧。”
  他一声不响地奔出去。
  我缓缓走到停车场,太澄与定华仍在等我。
  “你们两个,什么气候,当心冻破了皮。”
  太澄家的司机开着大车在一旁等。
  “一起上车吧。”我说。
  车子的暖气使我四肢百骸都松下来,我打呵欠,肚子饿,仍没吃东西,心想横是横,相请不如偶遇,不如拿出半个月的薪水,去大嚼一顿。
  “我们三个人去吃顿饭如何?”我问,“西北风是吃不饱的。”
  两个女孩子噗哧地笑出来。
  我的痛苦是,我不想她们任何一个人不快乐,但这是比较的世界,捧了一个人,总会要踩低一些人,结果被捧的不领情,被贬的自然恨得要咬死我。
  但我仍然至死不悔,继续我那迎送生涯,顺得哥情失嫂意,结果齐齐联合起来对付我。
  在一流的豪华饭店中,定华告诉我,看了报上那“女戏子嚼的蛆”,顿时没了主意,于是逼不得已找太澄商量,大澄也忘却前嫌,与她联合起来,找我来听自白,一找便找到医院。
  我说:“太太平平的,老同学在一起吃顿饭多好。”
  太澄看看定华,定华看看太澄,危机过后;她们之间的神情忽然又淡漠起来,她们之间的阴影巨如泰山,照理我应当受宠若惊,因为造成今日的局面,多多少少是为了我的缘故,但我却没有成就感。
  太澄扯一扯身上的银狐大衣。
  定华斜眼看她,“是今年做的?”
  “嗯。”
  “领子太大了,不流行。”
  “狐狸皮从不流行小领子,皮厚,小领子,不好看。”太澄看也不看定华。
  我说:“大小不要紧,来,喝了这龙虾汤。”
  定华显然已经被得罪,因大澄暗示她不懂穿皮衣,但她总不想想,根本是她先讥讽太澄不懂时髦款式。
  她们两人的座位便如长了钉子,坐立不安。
  有些人一生下来时辰八字犯冲,怎么夹都夹不拢。
  连吃一顿饭也不能好好的吃。
  我正觉得十分没瘾,要叫侍者来结帐。
  忽然之间有一个外国人走过来,先向我与太澄礼貌地点头,然后俯身向定华说:“哈啰。”
  我一怔,从来没见过这么登样的洋人,高大,英俊,一头美丽的金发,碧蓝深湛的眼珠,穿套深色的西装,比电影明星还漂亮。
  他的态度也好,问我:“我可以跟定华说几句话吗?”
  定华介绍说:“阿孔,这些是我的熟朋友,你坐下好了。”
  他微笑,拉开椅子大方地坐下。
  我没想到阿贝孔先生如此一表人才,立刻给定华一个“他是个理想的对象,对你又那么痴心,你还在等什么”的目光,定华低头叹口气。
  她随即抬起头来,跟阿贝孔说:“送我回去吧,我也累了。”
  阿贝孔立刻替她拉椅子,把定华当皇后般侍候,他向我与太澄道别,礼仪周到,拥着定华走了。
  太澄等他俩自门口出去,迫不及待地说:“奚定华怎么会有个这样的朋友?”
  我答:“认识很久了,阿贝孔追她起码有三年,”我故意抬抬两条眉毛,“他显然不止要得到她的身体。”
  “说真的,奚定华还在等什么?”
  我也是第一次见阿贝孔,亦未想到他质素那么高,故此假装生气,“怎么,你不准她等我?”
  太澄瞪大眼睛笑了,“你以为她是傻瓜?她当然知道你把她当妹妹,不可能与她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那你们为什么还拿我做幌子,明争暗斗呢?”
  太澄低下头,“无聊呀,不过奚定华太不知足,有那么好的男朋友还来霸住你。”
  “那种水准的男朋友,只要你王大小姐点点头,那还不是一整卡车地开过来给你挑。”
  “是呀,每个人都那么说,可是二十八年来,并没有追求我的人。”她把弄着酒盏。
  “你拒人千里之外。”
  “是的,亲友也这么说过,替我解嘲,而实际上,星路,你是知道的,真的没有追求我的人。”她用手撑着头。
  我温和地说:“是否怕了你的排场?”
  她点点头,“也许觉得我老了。”
  “你老之才二十七岁怎么好算老,我都不答应你认老。”
  “想不认也不可以,”太澄情绪很低落,“况且我的工作,一个人坐在家中画画画乱画,见不到生人的面,到什么地方去找男朋友?”
  “职业病是一定有的,如我,见来见去,除了病人,还不就你们三个。”
  “你还见着那么多的医生跟护士。”
  我说:“你也可以去你爹的公司做事。”
  “我实在做不来,我被纵惯了,从没坐过写字楼,一天在一个固定的座位上摆八九个小时,简直要我的命,我吃不消。”
  “活该,你这种口气这种性格,谁敢接近你,喷都被你的口气喷死。”
  “只有你肯对我说老实话。”
  我愧不敢当,我要是真的说起老实话来;恐怕她以后都不再把我当朋友。
  “奚定华有阿贝孔,朱雯有靳志良,就是我,谁也没有。”
  “直至你找到男朋友,大澄,你有我。”
  她激动地说:“所以我最怕失去你。”
  我忽然无端端挨起义气来,“这样好了,太澄,你一日不结婚,我陪你。”
  “哟,这种话,说了也白说,你若真的遇见适合的对象,刀山油锅也阻挡不了你。”
  我笑。
  “我们走吧。”太澄什么兴致也没有。
  我叫侍者结帐,领班说阿贝孔先生已经付过。
  很少有这么豪爽的洋人,真是难得。
  太澄说:“我要是奚定华,就嫁给他。”
  司机如影附形般在门口等她,她要我送,我不肯,太澄虽懊恼,也没奈何。
  她也很难做人。
  我同言声说:“好的男人,哪里会去贪女人的便宜,像我,认识她二十年,还不肯坐她家的车子。会得对她家财势趋之若鹜的男人,她也懂得避之则吉,太澄是很寂寞的。”
  言声坐在露台,不声不响。
  “唉你,什么时候你才会听懂我的话?”我拧拧她的面孔。
  刘姑娘进来听见我的话,做出如下反应:“她的病好了,就该你生病了。宋医生,我看你每天来对牢她絮絮诉说,咕咕哝哝不知讲些什么,真弄不明白。”
  我握着言声的手,“你父母要带你去北美,我们很快要告别,我会想念你,但你呢,你心底会不会有我这个人?”
  刘姑娘摇摇头。
  我又说:“我们都患上了心蚀症,言声,摆在眼前最宝贵的东西都看不见,我们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把言声的手放在面孔边依偎着。
  感情这么丰富;根本不配做医生。
  我知道有个同学,医一个病人;医了三年,病人终于不治,他亦跟着精神崩溃。
  我真怕有一日会跟着他的老路走。
  看着自己的病人,一天比一天消瘦,生命逐渐离去,而我们身为医生,却无法挽回他们的健康,多么难受。
  就以言声,我对她真是束手无策,不能恢复她的健康。她成为我心理上的负担已经有一段日子,寝食不安都是为着她。
  我轻轻问她:“你几时动身?”
  好比低头问花花不语。
  “你对付孙永强,真有一手,实在太好了。忘记他还不够,真得做到仿佛以前都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刘姑娘说,“宋医生,请让开,我要替病人抹身。”
  我只好算完成一天的工作,黯然离去。
  走到医院门口的石阶,觉得疲倦不堪,坐在一角抽烟。
  天色已暗,点点繁星出现在天空上,我深深吁出一口气。
  “嗨,英俊小生。”
  是智慧的郑医生。
  她陪我坐在石阶上。
  我看她一眼,她向我陕陕眼,“不快乐?”
  “不快乐。”我答。
  “我能不能帮你?”
  “你不能使事主恢复神智?”我问。
  “不能。”
  “能使我三个女友获得归宿?”
  郑女士说:“回家去吧,别想大多。”
  我站起来,用力伸个懒腰,走回宿舍。
  第二天我一早被倾盆大雨吵醒。
  睁开眼,才六点半。
  那时念小学,我们四个人住得近,常在附近等齐了上学。
  下雨天我只有一件灰色塑胶布长雨衣,衣不称身,不知是父亲哪一年哪一月留下来的,前幅的揿钮全部脱落,还撕破一角,打着把黑伞,也敷衍过去,天总是晴的多。
  她们三个女孩就不同,花样多得透顶,雨衣都分好几种,特别爱红色的,也当时装般换,朱雯家境最差,故此最不快乐。
  如今又是下雨天,我们岂只长大,我们简直快老了。
  朱雯找我。
  “十点钟有没有空?”她问我。
  “没有,我要工作。”
  “抽半小时到滨海酒店来好吗?”
  “干什么?”我问,“又叫我陪你喝咖啡?”
  “不是,我有个记者招待会,想你来一下。”
  “有关什么?新戏开镜?恭喜恭喜。”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及温柔,“星路,我要你来,我觉得你会替我高兴。”
  “故弄玄虚,我尽量抽空来。”
  “星路,你是爱我的是不是?”
  “瞧,隔三天就间一次。”
  “说你爱我比奚定华及王太澄她们多。”
  “我不能在背后出卖她们。”我说。
  “你这个人!”
  “我们一会儿见。”我挂电话。
  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朱雯一年不晓得要主持多少个招待会,芝麻绿豆都宣传一番。
  碰巧有一个小时空档,我便溜出去。
  我到的时候招待会已经开始,朱雯穿一件贝壳红底皮裙于,长发松松挽起,淡妆,美艳得不是文字可以形容,坐她身边的是靳志良,所谓一对壁人,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他俩不知有什么新片要开镜。
  我坐在一角,临近记者席,听她有什么话说。
  朱雯开头时说,她要感谢观众多年的爱戴,以及记者朋友的捧场,诸如此类。
  后来话锋一转,她接着说:“……但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得些好意需回头,妇女的最佳归宿不外是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记者群听到这里,略略骚动,窃窃私语。
  我张大了嘴,这家伙,看样子又要宣布同我结婚了。
  我站起来,走到“出路”处,预备随时寻门而出。
  谁知朱雯接着说下去:“……我决定退出这个圈子,同时借此机会同各位宣布:我要同靳志良结婚了。”
  说完她看着靳某甜甜一笑,两人握紧双手。
  我呆住。
  记者群为之耸容,哗然,冲上去拍照。
  真是戏剧人生,我坐下,这是什么时候做出的决定?
  我非常惆怅,拧拧自己面孔,才相信不是做梦。
  朱雯要嫁人,靳志良当然是明智的选择,但消息公布得这么突然,我不禁彷徨至死。
  这些年来,虽然被她们缠得慌,但却也热热闹闹的过,这班妹妹如果不再包围我,日子怎么过?
  最觉得受不了的,恐怕是我。
  只见记者纷纷发出问题,朱雯笑得犹如一朵春花,面孔益发娇美。靳志良多年的心愿得偿,也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只落得我斯人独憔悴。这个大哥不好做。
  小妹未嫁的时候吵死,小妹嫁了静寂至死。
  怎么办?一时间耳边嗡嗡作响,觉得这个打击太大。
  我终于站起来,悄悄走到门边。
  刚想按电梯走,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宋医生。”
  一转身,是靳志良。
  我尽量把声音装得自然,“你怎么出来了?”
  “让朱雯去应付他们好了。”
  我笑,“恭喜你,我替你们俩高兴。”这是由衷的话。
  “朱雯说你大力劝她结婚。”靳志良露出感激的神色来。
  “当然要结婚,”我顺水推舟,“这么好的对象,打着灯笼没处找,她还等什么?朱雯是我妹子,你要好好地照顾她。”
  “这我晓得。”靳志良与我紧紧握手。
  我的眼睛不知怎么就红了。
  “朱雯有你这样的大哥,就是万幸。”
  “星路,”朱雯也来了,“星路,来,我们一起喝杯东西。”
  我拥抱她,“祝福你,朱雯。”
  也把靳志良拉过来,拍他的肩膊。
  记者群追出来,“朱小姐,这位不就是宋医生吗?”
  我低声说:“我先走一步,贤伉俪记得请我喝喜酒。”
  我见电梯门打开,便乘机溜之大吉。
  真没想到朱雯的思想终于搞通,送一件这样的好消息给大家。
  我走到街上,给凉风一吹,才清醒起来,赶回医院。
  晚报出来的时候,我在言声那里朗诵朱雯宣布的新闻。
  刘姑娘问:“你少一个女朋友了?”
  我不置可否。同她解说我与这几个女孩子的关系,是不可能的事,刘姑娘的理解力去不到那里。
  董太太出现。
  她放下鳄鱼皮手袋,除下大衣,一言不发坐在我们对面,怔怔地落下泪来。
  “董太太,又什么事伤心?”刘姑娘问。
  “下星期我们就动身到波士顿去,倘若那边的医生也诊治不好,那真……”她用手帕掩住面孔。
  “快别这样。”刘姑娘劝慰她。
  “我对她太疏忽!”董太太忽然忏悔起来,“在这件事发生前,我从没好好的与她坐下来说过话。”
  许多父母都是这样,许多夫妻也这样。灾难来临之前从不说话,有什么事发生就一拍两散,也懒得应付。
  董太太算得勇敢的女人,到如今她毫无惧色的应付事实。
  她又说:“言儿一直是寂寞的;没有小朋友陪她,她又是家中惟一的孩子。我随着她爹到处跑,为做生意忙,把她丢下在这里念书……此刻想起来,几次三番要吐血。”
  “她还年青,一切可以从头开始。”刘姑娘说。
  “二十多岁了,一个有病的女孩子,你说她还有什么前途?”董太太又掩住面孔。
  “董先生呢?”
  “早飞到美国去了,他要先去安排一下。”
  那天董太太噜噜苏苏地直诉苦,说了一个多小时,刘姑娘的双肩滴满耳油。
  我们表现得很容忍,不止因为我们是她的雇员,而是因为我们同情她。
  好不容易董太太走了,刘姑娘嘘出口气。
  她说:“弄得不好,我们就得服侍这孩子一辈子。”
  “别这样说,千万别这样说,”我变色,“太可怕了。”
  “你都不接受现实。”刘姑娘说。
  我确是那样的一个人。
  将来自己拴牌做生意,我想我会做儿科,专治伤风。那也不行,伤风引起的并发症多得很,都有生命危险,还是会紧张,死细胞,伤感情。唉,做什么医生。
  大澄约我午饭,我因感寂寞,百忙中抽空去见她。
  她穿得很随便,面孔上也没有什么化妆。
  我讶异,“你怎么松懈下来?平时不是像一枝花?今日手袋与皮鞋不配对,围巾与大衣也不成套,怎么搞的?”
  “朱雯要结婚了。”
  “朱雯结婚,是你不肯再打扮的原因?”我大惑不解。
  “不,星路,你不明白,”她说,“我们三个人斗这么久,忽然之间,她上岸去了,我们多寂寞。”
  我微笑,“真是的,斗足二十年,现在少却一个假想敌,怎么会好过?打扮整齐也无处显威风,可是这样?”
  她不出声。
  “你可以专心与定华斗。”
  “同奚定华斗?她可怜兮兮的,斗什么鬼?”
  “那可好,天下太平。”
  “定华怎么想?”太澄忽然问。
  “想什么?你怎么说话一团团的。”
  “定华对朱雯的婚事怎么想?”
  “我还没见到她,我怎么知道。”
  “你们不是天天见面的吗?”太澄说。
  “几时有这种事。”我否认。
  太澄说:“星路,我心情很坏,我想你陪我一天。”
  “我有病人。”
  “等我成为你的病人时,就太迟了。”
  我不出声,我看得出她的心情坏得不能再坏。
  “下班我来你家。”
  “你可以来看我的新作品。”
  “你又有新作?”我会心莞尔。
  “星路,等你自己置房子的时候,我一定送一帧画给你。”
  我别转头吐舌头,那我情愿一辈子住宿舍,哈哈哈哈。
  “我们晚上再见。”
  我拍拍她肩膀,“别气馁,你不是为朱雯而活的。”
  她叹一口气。
  人很少为自己而活,不是为所爱的人,就是为所恨的人,我呢,我则为我的病人而活。
  说得太伟大了。
  那夜我准时到太澄那里去。
  很意外,饭桌上有第三者。
  太澄偷偷跟我说:“讨厌,不识相,也不懂得避出去。”
  “是什么人?”
  “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在加拿大小镇内住了一辈子,忽然回来探亲,寄宿在此地。”
  “很一表人才呀,什么年纪?”
  “谁关心,人像木头一般,朝他白眼,也看不懂。”
  我笑,“那是他的幸福,”
  “我们出去吃,来。”
  “既来之,则安之,人家是老实人,别恃宠生娇。”
  太澄却耿耿于怀,她原本大约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此刻添增一个不速之客,变得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我暗暗好笑。
  我知道太澄不会替我们介绍,故此自己伸出手,“我叫宋星路,阁下是——”
  “我是周永良。”他很客气礼貌,“大澄的表兄。”
  太澄扁着嘴说:“一表三千里。”
  “很久没回来了吧?”我搭讪问。
  “十三年。”他答。
  “周先生干哪一行?”我也不过是客套。
  “我在猩市国立美术馆做助理馆长。”他笑笑。
  我肃然起敬,看样子他并非真傻,只是不与大澄计较。
  太澄一听,对这个表兄产生新的兴趣。
  “是吗,你管哪一个部份?”她问,“东方艺术部?”她想当然。
  “不,现代美术作品。”周说。
  “啊!”太澄惊喜地说,“那么你得看看我的画,给我中肯的意见。”
  周永良大吃一惊:“你画画?”
  “是呀,”太澄骄傲地说,“我从事美术已经有十年。”
  我连忙把眼睛转到别处去,不与太澄正视。
  周表兄说:“那么得先睹为快。”
  太澄推开碗筷,“真的,你要给我批评指教。”
  我想避席,谁知太澄说:“星路,你也一齐来,我想明年到欧美开画展,也许表兄可以给我一点帮助。”
  我耸耸肩,好个势利的家伙,忽然又成为她的表兄了。
  我见避不过,便只好跟着他们进画室。
  太澄的画一张张摆在画室一角,一亮灯,我几乎没立刻闭上眼睛。
  只听得太澄的表兄一声惊呼。
  太澄还得意洋洋,一副洗耳恭听赞美之词的样子。
  我觉得好笑,正要看周表兄如何支吾过去。
  谁知地说:“这是你画的画?”
  大澄愕然:“当然,”她笑,“你以为是枪手画的?”
  “这些画怎算画?”他嚷,“我的意思是,十年来从无人告诉你,你在这方面没有天才?”
  太澄呆住,她张大了嘴,瞪住周表兄。
  我也吓呆。
  这个周永良,他怎么可以谬谬然在太澄毫无心理准备之下打击她?太不公平。
  太澄接着浑身颤抖起来,用手撑住一张椅子,她震动地问:“你……你说什么?”
  周永良指着那些油画说:“这些画比街头摆买的帆船更不堪,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不但颜色对比全不是路,你连用笔都不会,”他毫不容情地批评,“没学走先学跑,这些画像是黑猩猩画的。”
  终于拆穿了,英雄之见略相同,我早就这么说过。
  太澄尖叫一声,“这不是真的,你侮辱我,星路,赶他出去,我不要他在这里。”
  周永良讶异地看我,“你同她这么久的朋友,难道你没有把忠实的意见告诉她?不需要是专家也懂得,这些根本不是画。”
  太澄歇斯底里地奔出画室。
  我很惭愧,我说:“是我不好,我不敢说。”
  “但你是她的朋友。”
  “朋友……”我苦笑。
  “你是她的男朋友?”周永良疑心起来。
  “不是不是,太澄的画……她并不是认真的,所以——”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她若不认真,就不会画十年之久,那么熟的朋友,你不说谁说?”
  我惊异这家伙的坦白与傻气,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
  我尚想文过饰非,“艺术有什么标准……?”
  “看了令人打冷颤的画总不算是好画吧?”周永良犹自责备我。
  我默不做声。
  “看得出她对你很信任,”小子观察人微,“她会听你的。”
  我摊摊手,“谁会对一个千金小姐的事业认真?”
  “这话也不对,千金小姐也是人,我们不能因此看轻她的工作能力。”
  这家伙乘机连我都批评上了,吃不消。
  但他说得合情合理,千真万确。
  我颓然坐在地上。
  我不是一个好医生,亦不是一个好朋友。
  “我上去看看太澄。”
  “不用,随她去,不能永远的迁就她,她总归要长大的。”周永良板着面孔。
  我忽然发觉这才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而我,我是个小人,而王大澄,她可遇到克星了。
  “那我告辞。”我说,“你同我安慰她几句。”
  他送我出门。
  大澄有这么一个表哥,可算福气,如今很少有人肯说老实话,人与人之间每每虚与蛇委,认识二十年又如何,我与太澄。定华。朱雯便是个例子。
  如今朱雯已获归宿,看样子另外两个也快了。
  我只敢同言声说老实话,因为她听不懂。
  我实在太累,也顾不得太澄伤心得什么样。第二天是我的假期,我打算载言声到处走走。
  刘姑娘反对我带病人走得太远。
  “一小时就回来。”我说。
  “不行,你不方便照顾她,今天放假,你还不出去轻松轻松。”
  “好好好。”我只好把计划作罢,但没有离去的意思。
  他们都以为我女朋友多,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
  内心我很畏羞,来撩搭我的女人,我不敢同她出去,叫我去追人,我又不知从何处开始。
  我有我的寂寞。
  报上的报导,朱雯与靳志良动身到纽约结婚去了。
  刘姑娘说:“朱雯是你女友中最美的吧?”
  “不,言声才最美。”
  “但董小姐只是你的病人。”刘姑娘说。
  我替言声做一连串的检查,她身体各部分在仪表上一点毛病都没有。
  我说:“朱雯只是我朋友。”
  “青梅竹马,那时常常开着漂亮的跑车在医院大门等你。”
  “我们是好朋友。”
  “现在也只得相信你。”刘姑娘说。
  电话铃响,刘姑娘接听说:“找你。”
  是定华,她要见我。
  “明早我要动手术。”
  “那么现在。”
  “现在我在医院。”
  “你与那位董小姐在一起?”
  “正是。”她是惟一不会引起妒忌的人。
  “我来一下子,说几句话而已。”
  “也好。”我说。
  刘姑娘扁嘴,“公私不分,我考虑过,也不放心把我妹子介绍给你。”
  “那是你们刘家之福。”我笑说。
  我把音乐盒子上了链条,让它表演独奏。
  没到十五分钟,定华就赶到。
  大概是经过充分休息,她的精神与心情都比较好,一进来她便跟言声打招呼。
  “你好吗?”她柔声对言声说,“我很牵挂你。”
  这就是定华可爱之处,无论怎么为事业与感情烦恼,她始终留着一份天真,我叫这个为天良未泯。
  她坐下来,见我握着言声的手,她说:“你很爱她,是不是?”
  我点点头。
  定华说:“看得出来。”
  我说:“这些日子来,惟一使我梦中牵挂的女子就是她。”
  定华笑说:“要是她痊愈了,你会追她?”
  我涨红面孔,“别乱说,叫病人家人听见会有误会。”
  她沉默。
  定华今日很漂亮!黑色的凯丝咪套装,奶白毛衣,眼袋不见了,头发光亮。
  “你气色很好哇。”
  “星路,我今天来,想跟你宣布一件事。”
  我瞪着她,又有事宣布,什么事?
  “星路,我已答应阿贝孔。”
  “答应了他?”我呆若木鸡,答应他什么?还有什么?当然是婚事。
  “是的,我想了很久很久,才决定的。他很爱我,会善待我。我本人对于外国的生活,也还适应,因此决定卖掉房子,连同节蓄,到外国去生活。”
  “到外国去?”
  “是,他的本家是纽两兰,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
  “哦,纽西兰,是南岛还是北岛?”
  “北岛,渥克兰。”
  “你都打算好了?”
  “是呀,我是一向把你当大哥哥的,因此来知会你,这件事也没有大多人知道。”
  “什么时候去?”
  “总要半年后才可动身,琐事进行起来是很麻烦的。”
  “那么你将跟他入籍?”
  “当然。”她说,“不过我不必靠他,我有足够的现款做小型投资者。”
  “定华,你真是能干。”
  她很唏嘘,“能干什么啊,一个女人靠双手出来打天下,不饿死,又能够守着名誉,已经很好了。”
  “你不是都做到了吗?”
  她怔怔地看着我,“星路,我真不舍得离开你,我一直都爱你,我会永远的记念你。”她双眼充满泪水。
  “定华定华,我也舍不得你。”
  我拍着她的背,像对一个婴儿,我也希望有人拍我的背脊安抚我,我真受不了这种刺激,一刹间她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我甚至还得强颜欢笑,为她们庆幸。
  我叹息一声,用手搔搔头。
  “先是朱雯,后是你,不知几时到太澄。”
  定华带泪笑,“现在你可以同太澄结婚了。”
  “你明知没有可能的事,还要拿来开玩笑。”
  定华说:“阿贝孔在楼下等我,我要下去了。”
  我也禁不得酸溜溜的说:“现在没有时间给大哥啦。”
  定华笑,握着我的手,不住摇晃。
  “走吧走吧,女大不中留。”
  她飞奔下去。
  我在露台看见阿贝孔站在停车处,向我招手。
  他与定华一齐登上小房车离去。
  又少一个。
  我同言声说:“又了却一件心事。”
  我又替音乐盒子上链条。
  谁都看得出我心中有些涟漪。
  我说:“言声,你也要走的,比她们都走得快。我多么希望你走之前,我可以听到你开口说话。”
  我停一停,“甚至与你共跳华尔兹。”
  我站起来旋转身体,“我会得跳华尔兹,你没想到吧?是我十二岁那年,我的小姑姑教我的。”
  “但是我从来没有与人跳过,我怕难为情。人看我,以为我是风流小生,事实上,唉,言声,只有你知道真相,除出休息工作,我就在这里陪你。”我坐下来。
  她不出声。
  我吻她的手,“但你终于要离开我了,我不知自己受不受得了。我没能治愈你,使我耿耿于怀。”
  “这是我们间的秘密,别说给人听。”
  言声白玉般的面孔比往时更像一座雕像,她整个人如沉湎在不知名的世界里。
  我忍不住说:“言声,把我也带去好不好?把我也带去。”
  说完又后悔这样孩子气。若果她听得懂,不知要取笑我到什么地步。
  那日几乎不想走。
  回到家又检讨自己的情意结,什么意思呢,多数只不过是病人爱上医生,鲜有医生爱上病人。
  为什么?为言声的缄默?为她的美貌?
  我们从来没有交通过,连一个眼色都没有,那究竟是为什么我用尽心思与耐力在她身上?
  单称赞自己是个好医生是说不通的。
  我昏沉的睡了。
  迷蒙问有人在床边推我。“星路星路——”
  我勉强睁开眼睛,“谁,是言声,言声——”猛地想起不可能是她,马上闭上尊嘴。
  “星路,是我,太澄。”
  “什么时候,你怎么进来的?”
  “电话没人应,你又没锁门。”
  我太恍惚,神经衰弱便是这样的。
  “太澄。”我说着要撑起来,无奈力不从心,头重脚轻,又摔倒在床。
  太澄用手摸摸我额头,“哟!发烧,医生也生病。”
  我一摸,可不是。
  连忙叫太澄替我拿药箱来,我取出药片自己服下。
  太澄微笑,“多么方便。”
  我定下神来,“太澄,是你。”
  她既好气又好笑。“自然是我,你病迷糊了。”
  “你不生我气?”
  “气,怎么不气,”她悻悻然,“把你当大哥一样,二十年来你都不对我说真话,一直骗我。”转口我都变成她们的大哥。女人的一张嘴。
  “我没有骗你,OK,我承认没说老实话,但我从来没骗你说你的画同毕氏并驾齐驱。”
  “你真坏。”
  “我不承认。”
  “你狡辩。”
  “太澄,你原谅我。”
  “我不原谅你,会来看你吗?”
  我松口气,乘机说:“太澄,给我喝杯水。”
  她给我开水,扶起我,我一口气都灌下去。
  “可怜。”太澄说,“平时大把人围着的英俊小生,病了也就是病了,没人照顾。”
  “什么时候?”
  “才晚上十一点。你早睡是不是?”
  我整个腮都是滚烫的,可真的病了。
  “太澄,定华要嫁人。”我说。
  “是,她告诉我,我马上决定把我那只钻表送给她,她一直喜欢,等朱雯回来,我们会得商量一下,看看怎么替她庆祝。”
  “怎么,你们言归于好?”我很意外。
  太澄瞪我一眼,“你这人,说什么话?我们一直都很要好。”
  嘿,听听她语气!
  女人。
  睁着眼睛说谎话面不改容呢,岂有此理!
  她说下去:“她们两个人都出嫁了。”
  “可不是。”
  “剩下我,”她轻轻说,“一事无成,没有事业,没有爱情。”
  “你还在诉若?”我说,“那么其他的人怎么办?”
  “我同表哥谈足一个晚上。”她说。
  啊,我惊异,她没有把他抽筋剥皮?器量比我想象中大呀。
  “表哥说我如果真的喜欢画画,那么就得下苦功,那么就算没有天才,不能成名,也可作为消遣。
  “你不是早已成名了吗?”这不是假话,王太澄这个名字在画坛确不是无名之本。
  “你还在消遣我。”太澄白我一眼。
  我尴尬的笑。
  “表兄叫我进修。”
  “进修?怎么进修?”我好奇。
  “进学堂去学呀。”
  “还来得及吗?”我冲口而出。
  “去你的!撕你的嘴,说不定我三十岁才开窍。”
  “对,”我笑说,“摩西婆婆八十岁才成家。”
  “你真是坏,星路,现在我看清你的真面目了。”
  “什么地方的学堂?”
  “表哥在渥州公立美术馆。”
  我明白了。
  我立刻抬起头来。
  她终于找到她应该走的路,她终于找到她应该跟的人。
  她站起来,“星路,你没想到吧?”
  “他是个好人。”我只得说。
  “我喜欢他老实,只有他不领我朝黑路一直走下去,他告诉我,我的画似黑猩猩的习作。”
  我忍着笑。
  “黑猩猩!”太澄说,“他为什么不说拂拂?猢狲?猴子?为什么一定是黑猩猩?”
  我答:“黑猩猩的智力比较高,他不是个没有知识的男人。”
  “去你的。”她用枕头丢我。
  我问:“那你几时动身?”心中有不舍之情。
  “我有北美洲两国的十年旅游证件,随时出入,非常方便,到那边买间房子转学生护照即可。”
  我的天,口气那么大,仿佛到什么地方必须把房子也带过去,住租来的公寓是不可能的样子,我听着倒抽一口冷气,难怪这些年来没有男人敢追她,现在总算来一个周永良。
  她想一想,“我得收拾收拾,我不想太赶,唔……让我问问表哥再说。”
  表哥表哥表哥。
  呜呼,我的地位已经被人取替,我黯然销魂。
  总而言之,她要去读书进修。
  太澄毕业后也在美国念过大学,贵族女子学校,学费比人家贵四五借,混了两年,腻了,打回头,始终没取到证书,她也不在乎,艺术家怎么可能俗气到做完一件循规蹈矩的事呢?
  “那时候你念什么?”我想起来问,“你从来没提过。”
  “念什么?”她朝我陕陕眼,“念吃喝玩乐。”
  我呵呵的笑,“人生三十开始还不迟,像你这种天之骄子,爱如何就如何,你有足够的自由。”
  “你真的那么想?”
  “我骗你做什么?”我说。
  “你骗得我也够了。”她说。
  这件事她永远不会真正的原谅我,我知道,我也为此很羞愧。
  “好了,我要走了,改天我再来看你。”
  她走到门口,又打回头,“记得销门。”
  我笑着向她挥手。
  我的病情比我想象中的较重,起不得床,告了两大假。
  真没有良心,这三个女孩子都没有来探访我。
  朱雯在蜜月,当然没可能来。
  定华忙得很。而太澄,她一颗心另有所属。
  我觉得空前的失落,短短的日子之前,她们还为我欲仙欲死,争个你死我活、忽然之间又随人去了。
  感慨怅惘之余,真想看佛经度日。
  我煮了一锅饭,用罐头来送,翻煮又翻煮,终于饭成为稀粥,吃得欲呕,王老五之苦,至今才尝到。
  我还挂注董言声。
  等我病好了,她也该被父母带走。
  届时我若果耐不住寂寞,就只好出卖色相,沿门兜售,反正她们都喜欢好看的男人,而漠视他们的灵魂。
  才病儿日,便像个蓬头鬼似的,于思满脸,一梳头,头皮屑纷纷落下。
  我大吃一惊,怎么搞的,由此可知男人也得不停修饰。
  我搔搔头皮,回到床上,看武侠小说度日。
  有人敲门,我跳起来,是不是太澄?抑或是定华?
  我连拖鞋也来不及穿,我挣扎去开门。
  是郑医生。
  “很失望吧?”她笑,“是我这个老太太来看你。”
  我调笑,“不管了,多日不见女人,老太也要。”我作状伸手去拉她。
  “你呢,只有一张嘴。”她指我一下,“给你带吃的来,晓得没人治你的胃。”
  我感激泪流。
  “对,我的病人怎么了?”我问。
  “她父母已替她办妥出院手续。”
  “什么?”我顿时食而不知其味,喉咙像是被铅块塞住也似的。“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不通知我?”
  “院长知道便行,何劳于你?”
  “言声是我的病人!”我放下筷子。
  “星路,你对她的感情,有点怪怪的,早已超越医生对病人应有的态度。”
  “我是鬼医,畸医,怪医,好了吧?”
  她不出声。
  “真的出了院?什么时候接走的?刘姑娘呢?”
  “刘姑娘返家休息去了。”郑医生没好气,“你镇静些。”
  “什么?”我受不了这种刺激,“一切都解散了?”
  我回到床上,用枕头压住面孔,呜咽起来。
  “喂!年轻有为的医生,怎么会这样子?”
  “言声呢?”我在枕头下发问。
  “你一早就知道她要去美国。”
  “他们趁我生病飞甩我,解雇我。”
  “别胡说。”
  我拿开枕头,我说:“我要去找言声。”
  “你发什么疯?”她说,“快给我躺下,我替你诊治。”
  她把我按在床上,检查半晌。“有痰?咳嗽?喉痛?你这家伙,快随我去照调光,生肺炎你也不知道。”
  我的心发炎。
  不,心蚀。
  郑女士叫来车子,把我载到医院,照了调光。我挣扎着要去言声的四○三房间。
  “早已人去楼空。”
  不。我一定要去看,言声在那里住了那么久。
  现在四○三是一个肥大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来疗养,也许为减肥。
  见到我无故推门走进去,很想尖叫,我连忙道歉退出。
  到宿舍我想我会一病不起。
  我已三天没有沐浴,我不在乎,反正连言声都已离我而去。
  那只破音乐盒子,一定被他们丢到垃圾桶去了吧。
  心头似有千个重压。言声以后的命运如何?我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都会是我以后生活中的悬疑。
  唉。
  我捧着头,心如刀割。别人离开我,隔一会儿我都可以忘记,像朱雯太澄定华她们,都是人精,比起我何止能干十借八借,身边又都有钱。但是言声……
  最叫我不放心及心痛的是言声。
  不要去想她吧。
  我昏昏然在热度底下熟睡。
  略有知觉时听见自己口中喃喃叫“言声。言声”,以及叹息。
  傍晚下了一阵雨,空气更加清凉。
  我狂叹,唉,言声,如果你能自己做主,一定会与我说声再见,不至这样无情无义。
  夹着风雨声,我听到音乐声,叮叮咚叮叮咚,迷茫得似做梦,我睁开眼,呻吟几声,怀疑自己烧得迷糊了,撑起身子来,猛地看见一个少女的背影,站在大窗子前看雨景。
  我吓一跳,揉揉眼睛。
  这是谁?不像太澄,也不像定华,身形好不熟悉。
  怎么会有个陌生女子走进来?难道我又忘记关门?抑或我日思夜想,以至想疯了。
  我有一丝害怕。
  “你是谁?”我提起勇气问。
  少女转过头来,“你醒了?”
  我一看到她的面孔,如见了鬼似的自床上弹起,足足有一公尺高。
  “你——”我尖叫一声,“你是谁?”
  “我是言声呀。”
  我“呜”的一声,差些儿没昏厥过去。“言声?言声?”
  “是的,你的病人董言声。”她走过来,双眸闪烁着光芒。
  “言声——?”确是言声,“你怎么,你怎么会说话了?”
  “我觉得想说话,于是便开口说话。”她狡黠地说。
  真是她,我大力拧自己面皮,觉得痛,证明不是做梦。
  我跳下床:“言声!”
  “宋星路!”她格格地笑。
  好一个活色生香的董言声。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如堕五里雾中。
  “你糊涂?”她坐在我床头。
  我怔怔看着她,“我不明白,你不是生病吗?你不是精神病?你不是连话都不说,你不是听不见看不到?”我疯起来,紧紧抓住她的手,“你究竟是谁?真是言声?”
  “是,我是童言声。”
  我们四只眼睛凝视着。
  我忽然明白了,“啊,你玩弄我们。”我脑中灵光一闪,激动地说,“你根本没有生过病!”
  “不,”她抢着说,“我生过病!我初见你的时候,的确是个病人,我觉得普天下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任何人,我万念俱灰,成日所想的不过是生不如死!”
  “但是你神志是清醒的!”我大声说,“你怎么忍心叫你父母伤心?”
  “对不起,”她黯然说,“宋星路,你说得对,我患心蚀病,有巨大的阴影遮住我的心,我根本不能顾及亲人的苦楚,我自私。厌世,把自己关起来,锁上门,打算一辈子都不出来,在医院中度其余生,与世人隔绝……”
  “太忍心了。”
  她有点激动,美目润湿,“这个世界既然不需要我,我何必还要眷恋它?”
  “这世界?你的世界有多大?”我夷然,“为一个男人就放弃一切?笨虫!”
  她紧握着双手,“但是我痊愈了。”
  “真的?”我侧着头,这个像狐狸般狡猾的女孩子,住在医院大半年,瞒过我,瞒过护士,瞒过父母。
  怪不得我动起气来,“你做得一场好戏。”我说。
  她看着我,“我以为你见我开口说话会开心,”
  “你心中取笑过我几次?”我责问,“你听懂每一句话,却装傻!”
  “原来你喜爱的,只是白痴董言声。”她退后一步。
  “嗯,你别动!”我紧张起来,“我不准你走。”
  她又站住。
  我爱恨交织。
  “过来。”我喝道。
  “为什么来找我?”
  “我爱你。”
  “什么?”我耳朵嗡嗡响。
  “我爱你。”她清晰的说。
  我叹气,我眩头转向,我完全迷糊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你要原谅我,要像以前一般的爱我,我是一个新的董言声,我完全痊愈,可以应付生活。”
  “我几时有爱过你?你只是我的病人。”
  她不与我分辩,她只用一双碧清的大眼睛看着我。
  病人?只是病人?
  我连自己也骗不过。
  我将她拉在怀中,紧紧抱住。
  她哭了,我也鼻酸。
  我这般拥抱过她多次,只是她那时没有感觉,那时她不关心日出日落,不理会四周有些什么人,她处于一种自暴自弃、极度伤心的心思下,无法自拔。
  我轻问:“是我救了你吗?”
  她点点头。
  “是我令你日渐痊愈?”
  她又点点头,呜咽的说:“我并没有假装生病。”
  “是,你没有。”我喃喃说,“感谢主你痊愈了,你现在己认得爱你的人;不再为伤害你的人而活,言声,现在你懂得说话,也许我们就可以去跳华尔兹了。”
  她在我怀中不停地点头。
  “不要离开我,言声,永远不要。”我整个人如沉湎在美梦中,生怕一放手,她就会如幻像般离我而去。
  我双目充满泪水。
  这时候我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一边说:“又忘记锁门?太大意了!”是郑医生。
  她进门看见我与一个女孩拥抱,马上道歉。
  随即看清楚言声的面孔,“哗——”她惊叫。
  我擦擦眼角,决定再开她一次玩笑,板着面孔说:“这是我最新的女朋友。言声,来见过郑医生。”
  言声说:“是!”
  你们得看看郑医生那表情。
  我本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眼珠子掉出来般的情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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