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天裂了,去缝起(纵横大地《2008"秀英"文学奖》夏秋初选入围作品)
天裂了,去缝起
秋尘
512大地震已经过去15天了。这15天,竟然是如此的漫长,一天天,一次次,不眠不休地,经历着伤痛,经历着无奈,经历着震撼,也经历着欣慰。至今,我无法沉静下来,整个人,依然像要被烧掉一样,蒸腾着,熔化着。
我离他们太远了,他们是我的同胞,可是我却几乎束手无策。我怎么能束手无策呢?面对那些照片,那些惨烈的录像,蓄积起来的是恨,无助的恨。恨生命的脆弱,恨大自然的无情,恨人类的无能,恨我们竟然束手无策。绵延了千年万年的人类,在大自然的面前,至今依然还是它的玩偶。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假如真有天王老爷,我愿意给它下跪,跟他磕头哀求,老天爷呀,请你去呀,去救救我们的同胞。
感情已经失去了控制,离我而去。好在还有理智。理智告诉我,需要去做些什么,不可这样沉湎,不可如此颓废。为了这不能忘却的伤痛,不能忘却的情景,和那些不能忘却的同胞。
此刻,我想,这场地震,的确是一场天灾,的确是一场浩劫,也的确是一场考验,的确是一场决战。而对我这个百无一用的遥远的目击者来说,也是一场洗礼,我和遥远的故乡一样,接受了一场洗礼。
汶川,你是这样进入我们的历史,也是这样进入我的血液的。
1. 汶川之震
大地震的消息,我是在第二天早上的大地网站上看见的。记得我当时一叫,哎呀,国内地震了。老公在新华网上一查,7.8级。那一刻,心只是一沉。
地震,我是经历过的,76年的唐山大地震,我在北京,暑假里,凌晨四五点钟。母亲曾说,我当时反应极快,几乎是和母亲一起反应过来是地震的。紧接着就往楼下跑,那时候我们家住在六层楼的四层。据说,当时我们的楼顶倾斜了有一尺。
唐山地震,最后统计失去了二十多万生命。或许因为没有那么多媒体的报道,没有网络,也或许当时我还小,它给我留下的印象,更多的不是恐惧,而是出游。因为后来为了躲避地震,我们倾巢出动,去了老家南京。一呆,就是半年。那半年,我几乎没有上什么课。
那么这次的地震呢?四川我去过三次,次次都难以忘怀。老公在网上看了地形,说汶川那里是山区,我似乎放心了一些。却立刻担心起成都,因为成都到汶川约百来公里,既然北京都有震感,那成都一定……。不敢再想,给朋友打电话,没有人接。于是发了短信。那一天,担心着去上班。
没想到单位也在地震。一去就听说八个中高级经理卷铺盖了。一位刚来一年的经理,也因为单位里政治倾轧失利,灰心辞职。因为他也从大陆来,那一天,忽然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一个黑色星期一。
好在不是没有好消息。中国军方进入奔赴灾区动作极快,兵贵神速。中国的军队,可爱可贵的就是无论什么艰难险阻的时候,他们都冲在最前方。因为有了他们,百姓才可能有个安全和温馨的后方。而更令人鼓舞的是国家领导人的迅速反应,总理的直接参与,亲赴现场,指挥救灾。
可是我还是嫌军队太慢了,我曾经想,中国应该训练一支无往不能的摩托轻骑队,像当年霍去病的“轻勇骑”,无论怎样险恶的环境下,都能在第一时间横跨出世、抵达现场,勘测环境,并向中央提供全面信息,以供决策。
每天关注着这些新闻,被感动着,欣慰着,更担心着。前方的信息瞬息万变,后方赈灾捐款的号召也如雨后春笋,全面开展了起来。
2. “我不是给你的”
国内的捐款已经风起云涌了。单位里组织捐款,团体在组织捐款。关心着灾区的人,又无法直接参与援救的机构和个人,都在忙着捐款。
相对于中国,美国的机构里是平静的。怎么才能给灾区多捐些款呢?
那天,打开旧金山当日的报纸,看见一幅照片,那是一副汶川灾区的照片,一群穿着军服的救援队员,正在用手挖,因为生怕铁锨等工具伤了被压在下面的遇难者。我被那张照片感动了,把它剪了下来,贴在一张废纸的反面,下面用英文写着:“亲爱的朋友,请伸出援助之手,帮助四川的灾民。无论多少,中国人民都感谢你。”并提供了大地基金会的通讯地址。写好后,放入一个内部传阅的信封,让它去旅行。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单位里组织捐款。以前为孩子们的学校也做过几次。大家也都明白,并习以为常,因为这是美国的文化。单位的总裁也会每年专门发起一次捐款活动,相互竞争,捐得多了还有奖励。但这次不同,这次的受捐地不在美国,是专门为中国,为四川,为地震而组织的。我能感觉得到,同事们,把捐款和我联系在了一起。
首先任捐的是来自台湾的一位,他捐了30美金。第二个是来自大陆的,他的支票送到我办公室的时候,我心下一震。200美金。他前不久才转正,来此工作不到一年,刚刚才买下房子,太太又刚失去工作。我于是对他说,太多了,你自己也不容易。他却说,我不是给你的。
我们的对话,被台湾人听到,他接下来又送来一张支票,70,说他太太让他再多捐一点。之后,又陆续收到来自不同肤色人的捐款。多与少,不重要,一份心意,一份同情,一份支持。我们都感激。
捐款之事,不是没有人质疑。不过我想,任何一个珍爱自己民族热爱自己祖国的人都会这么做。做事情,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和能力,还需要一种对自己的信心,以及对他人怀疑的抵御能力。政治无处不在,我们身在国外,国与国,种族与种族之间的明争暗斗,无时不感之受之。如何自处,不只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还有我们背后的祖国,身后的民族。我们无法孤立成人,所以,我们需要也必须为了国家和民族而战。
令我感动的事情,接踵而来。不止在单位里,也在大地网友中间。
汶川地震,悲在全国,悲在全世界的华人。而她,更悲,父亲去世了。她刚从国内回来,忽得消息,又急着买票回国。但在回国之前,她没有忘记把捐款的支票寄出。当我拿到那封捐款信的时候,心和眼都一热,这就是我们的同胞,这就是我们大地的网友。
还有一桩欣喜的事儿,也是关于网友的。她结婚了,正是在地震时,去领的结婚证。我说要给她一个礼物。她说,让我给她一个在四川地震中失去父母的孤儿。
这种感动人心,催人泪下的故事也时刻都在后方发生着……
一个乞丐,把自己要来的钱,全部捐了出来;
出租汽车司机,把自己一天的所得全部奉上,捐了出来;
外地来打工的民工们,把自己的收入不假思考地,捐了出来;
艺人们在捐款,学术精英们在捐款,学生们在捐款,退休的老人们也在捐款。举国上下,四海内外,都在捐款……
3. 生命的呼唤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四个小学生,并排被压在钢筋底下,等救援队的人找到他们的时候,中间的两个已经死去,边上的两个仍然有体温,应该还活着,但也奄奄一息。救援队负责人大声地叫那两个孩子,发现两个孩子的确活着,而且都被他的呼唤叫醒了,一个无力地嗯了一下,答应着;另一个说:“叔叔,救我。”救援队在着手救这两个孩子的时候发现,根据钢筋的分部和孩子的位置,无法同时救活两个孩子。如果救了其中一个,钢筋坍塌,另一个就必然无法存活。
当这个故事传入我耳朵之后,整整四天,我无法释怀。地震的惨烈、生命的抉择、人类的无能、世事的无常、人在自然面前之渺小无助……,一切一切,充斥塞满了我。
“叔叔,救我。”
这是生命的呼唤呀。谁能够拒绝?
我不知道如果那个决策人是我,我会如何决策,虽然我知道有很多现实的法则,告诉我们,应该先救谁,放弃谁。但那一刻,那一个瞬间,决策的制定,完全是以表象为准。也就是说,一个人的生命,在一句回答,或者一个动作,一个姿势中就被永恒地决定了。
那四天,是极度颓废的四天,是极度无助的四天,是极度震撼的四天。
四天之后,很多的事情,很多我曾还算在乎的事情,飘然而去……
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生命的轻与重,价值的诠释,在汶川地震中一次次地中国人解读着,感动着世界,书写着历史。
一个小女孩被救了出来,他被压在一对男女的身下,这对男女走了,人们以为这是她的父母。可是,几天后,她的父母找到了。人们愕然,原来那对用生命相救的男女,不是她的父母。他们是谁?
一个个老师,救出了一个个他们的学生,自己却安然地躺了下来,与自己的亲人永别……
4. 他,怎么可以如此心平气和?
在新华网上看到一个录像。一位女记者在采访一些北川的相亲。
你家人怎么样?女记者问。
那男人回答着,母亲死了,在医院里被砸死了,医院塌了。
女记者问,其他人呢?
那男人回答,有一个儿子,也死了,在学校里砸死了。
女记者又问,还有其他人吗?
他才又说,老婆,也被砸死了。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别处。我看不清他的脸。也没有听见哽咽,听见的,是我自己的哽咽。似乎都没有悲伤和难过。好像这事儿与他没有多大的关系,也不是说什么生死大事儿,而是在说邻家的一些亲戚,从外面来了,又回去了。
我瞠目结舌,撕心裂肺地看完了采访,无法自持,无法理解,甚至可以说,我不能忍受这位北川人。
不能理解的事情,是挥之不去的。像一根鱼刺,实实在在地鲠塞在喉头。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可能是一个农民,也可能是一个民工。一个和我一样普普通通的人。可他怎么就能承受这么大的悲哀?母亲、妻子、儿子,都是他最亲不过的三代亲人了。他怎么能呢?一个人,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够忍受这么大这么多的痛苦?他,怎么可以如此心平气和?
那几天,我疯狂地查看网上的新闻,惨烈的故事一个个地发生着,死亡的数字一天天地攀升。
我忽然就明白了,知道他为何可以那么心平气和了。只是,我不愿意去相信,因为他的心平气和,正说明了灾情的可怕,灾难的沉重。他的状况,不是惟一的,他的邻居也是如此,他的村民们都如此,他的远亲近邻们,都如是。
这种感觉,在后来吟唱《生死不离》这首赈灾歌曲的时候,我感受到了。那句“天裂了,去缝起”的悲壮和泰然的气魄,不正是我们中国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们的精气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