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朱砂痣

  楔子 画中初识未惊鸿 韶光易逝回眸间
  那年7月,持续了两周的高温天气使人烦闷,可灼日依然高挂,连风都烫人。
  K大“集美厅”内,四台中央空调有气无力地与自然对抗着,似乎有意将这200平方米无窗的美术展厅打造成沙漠中的绿洲。展厅一隅,一幅以朱红为主色调的全开油画静静悬挂在木质展板之上。朱色幔下,站着一名全裸少女,她背对着画外之人,黑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雪肤半掩,秋水为姿,柳为态,玉臂挑幔,淡然回眸,眉宇之间略带几分娇羞之态。
  不少人缓缓从画前走过,脚步为之停驻,或唏嘘片刻,或赞美一番,终举步走远。
  所谓停驻,或许第一眼,为它略显刺目却韵味十足的色彩;第二眼,为那张标注着“沙华美术大赛一等奖”的小卡片;而第三眼则是……
  “啧啧,你看,这幅!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怎么偏偏往人家脸上涂块红疤……”
  “唉,不懂了吧?这就叫艺术!漂亮的东西固然是惹人爱的,但最美的还是它被打碎的那一刻……”
  “切,变态……你眼里最美的无非就是那张红色毛老头,我就不信你舍得把它给撕了!”
  “所以说我注定成不了艺术家。”
  “呵呵……”
  “呵呵……”
  两个看画的女孩儿嬉笑着拉拉扯扯越走越远,画中女子仍静立在一片朱红之中,眉目含羞,淡笑着凝视眼前不停变换的面孔。
  油画前腥红的地毯上,一双黑色皮鞋久久不曾移动。
  年轻男人的目光由那一片朱红与雪白之中移下,落在画框下的纸片上,唇边泛起丝丝笑纹。
  “哟!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鹤发老教授操着稳健地步子走到《朱砂》面前,眸中闪耀着几分激动,笑容如夏日傍晚时的和风,柔和且饱满。
  “宋老师。”男子举眸微笑,轻轻啄首,“前两天刚到,正巧碰上校庆,过来看看……”
  “哦……什么时候回去?”
  “下星期就走……”
  “这么急?现在很忙吧……”老教授点点头,“过的好就行,你也熬出头了,好、好……”
  男子依然淡然而笑,老教授颔首,眼睛微眯着笑道,“对了,觉得你师弟的这幅画,如何?他可是我这两年最得意的学生了,哈哈。”
  “画功扎实,人物形象生动,五官雕琢细腻、柔和,明暗对比处理得恰倒好处……不过一幅好画,最重要的还是寓意吧?”男子回眸耸肩。
  “哦,说说看?”老教授挑眉笑问。
  男子又看了看那幅画,颔首抿了抿嘴唇,笑着摇摇头,“我能说得出来的,老师一定也看得出来,不过千眼看画,感觉到的又各有不同处,这个就只能意会了。”
  老教授微怔,继而哈哈大笑,“你呀你……还是这样,不是说不出来,是不肯把看到的给别人说。真是的……对了,吴越、张小亮都来了,这会儿在文艺厅,你难得回来一次,快过去看看他们……”
  对于老师的评价,男子似乎不认同但亦不反驳,他举眸微笑,“那……宋老师,我先过去了?”
  “好,好,去吧。”老教授笑着点头,男子亦笑,欠了欠身,朝门口走去。
  “老师,刚才的是谁啊?”一个瘦高男生从二楼下来,望着远去的男子背影,朝老师腼腆地笑了笑。
  “哦……是我以前的学生,你的师兄。”老教授回答。
  “哦?那一定是老师的得意门生了,画得怎么样?”男生笑眯眯地探着老教授。
  “哈哈,说是得意门生,其实我也才教了他一年。那孩子素描底子相当好,是很有天赋的一个孩子。只在这读了一年就出国留学,如今学的也不是这个专业。”
  “啊?为什么?”男生有些诧异,毕竟这所学校并不是容易考进来的,况且素描功底不错干嘛不继续学下去。
  “因为他,是个色盲……”

  第一章 擦肩而过无数客 漠然远走忘容颜
  “小朱,你记一下数量对不对……”
  “我看看……普通水泥、碎石、钢模板、花岗岩板……”
  建材城仓库里头,一个大胡子中年男人手里握着计算器站在桌边,桌上是大堆的帐目薄子。站他对面的是位个子不高的年轻姑娘,手里拿着个小本子,正一边点材料,一边往仓库里瞧。
  夏日闷热的午后,建材仓库如同一个大号蒸笼,就算站着不动,也是一身的汗水。
  “嗯……就是这些,没错了。”
  姑娘将材料数量又点了一遍,伸手抹去额前的汗,顺便拢了拢早已被渗湿的刘海,走到桌前礼貌地一笑,笑容沉郁,如同秋日叹息的枯叶,让人感觉不到生机与活力。
  “好,明天下午一点送去。”老张点头,朝那姑娘咧嘴笑笑。
  “恩,麻烦你了。”姑娘收起手上的记事本,垂着头抬眼望向老张,语气极其细柔,似乎天生底气不足。
  “行行,没事。”老张客气地笑着点头,眉头却无意识地微拢,重重叹了一声。
  “这天气真闷,再不下场大雨,人都要被蒸熟了……”
  老张自顾自地呢喃着,像是在说明自己叹息的原因。眼角略抬,目光却锁在那姑娘脸颊上。
  那姑娘也不答腔,举眸望了老张一眼,点点头,匆匆走出仓库,冲到烈日下头。
  待姑娘消失在仓库尽头,老张才叹一了声,“可惜了,可惜了……”
  姑娘虽是走出了仓库,可那老张那几声呢喃似乎依旧钻进了她的耳朵。她脚步略顿,眉尖紧蹙,无意识地抬手揉揉左脸,颔首轻咬着下唇,不去看前方,只望着自己脚下的路。
  两个化浓妆的“摩登”女子手挽手从她身边走过,劣质香水夹着汗味随她们的移动在空气中无限扩散,令人作呕。其中一个眼尖的冷眼朝那姑娘脸上一瞟,兴奋得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附上另一个耳边叫道: “呀,快看!那女的脸上有块疤……”
  “啊?哪里?哪里?”另一个似乎生怕错过了,立刻歪起头四处张望。在经过同伴指点后,得以一睹为快,脸上这才挂上满足地笑,评论道:“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哈!哈!哈!你太幽默了。”
  “那是当然……”
  也不知道那姑娘有没有听见那些“细语”,或者,她对此早已失去了坚决追究的兴趣,她顺着眼,清透的黑眸中波澜不兴,直直盯着脚下的水泥路面,仿佛着力于保持脚步的交换节奏始终如一。
  朱砂,这是她的名字。
  当年,朱砂她妈生她时难产,而朱砂漂亮脸蛋上这块约占面部百分之四十、呈淡淡朱色的胎记便成了母难的永久证明。
  打小,朱砂她妈就教育朱砂,老天给每一个人的东西虽然不同,但大致上还是公平的,有得会有失,有失就有得。既定的事实我们虽然不能改变,但这世上凡是都有正反两面,只要你自己有能耐,废铁在你手里也可以成宝剑。对于母亲的话朱砂深信不疑,但她脸上的胎记却没有因为她的“深信”化为一颗漂亮的朱砂痣。幼年时,朱砂不知道一个女孩子脸上有那么块刺目的胎记意味着什么,也不了解她的父母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给她取这样一个怪名字。如今,她或许已经懂了,但要真正做到,估计还需要时间。
  走出嘈杂地建材市场,街头依然喧闹不绝,汽车按着喇叭,飞驰而过,大肆炫耀着机械文明。
  朱砂暗吁一声,眉头锁得愈发的紧。正午的太阳灼得皮肤火辣辣地痛,跑了一上午,此时若是有张床在她跟前,她肯定倒下去就不想再爬起来,但她却不得不随便在街上吃点东西,赶回工地去。
  去年才大学毕业的朱砂每每想起还没找到工作前那种随时会被大城市车水马龙淹没地不安感,总会为自己如今的疲劳感到庆幸。
  一年前,朱砂毕业于本市一所林业大学的土木工程系,专业是土建工程施工和预、结算。当年朱砂填报这专业时,很多人都不明白,说,你一个小女娃干点啥不好呀,偏跑去学男人“修房子”。但对此朱砂自己似乎早为自己打算过。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房子,现代都市经济发展迅速,“大兴土木”之事随处可见,学这门技术性强的“手艺”将来至少不会饿死在街头。
  事实证明,朱砂是对的。相较很多如今还在外头“浪荡”的大学毕业生来说,能在一家不错的建筑工程公司做个小小的材料员,领着每月1000的工资,虽然累一点,就朱砂目前的情况来说这也算不错了。
  有一份收入稳定工作,不用爹妈操心,每月还能往家里寄些钱,慢慢让日子好过起来,这便是朱砂做事的动力,除此之外,对于生活,她好象没有太多的要求。不过朱砂知道,做材料员,不是长久之计,对她而言,这个工作只是她积累金钱与经验的一个中转站。虽说她大学里学的是工程施工与预结算,但因为她缺乏经验,没有哪家公司愿意聘她这样刚跨出校园门的丫头去做预算或搞现场施工。
  “慢慢来……”
  朱砂轻叹一声,快步走向车站边的小铺子,买了袋豆浆,两个三鲜包,匆匆上了迎面驶来的21路大巴。
  朱砂有一个习惯,每次上车,她都会坐左边的空位,然后用左手托着脸。虽然只是片刻,可这却是她最短暂而幸福的时光——因为手掌可以遮住脸上那块淡红的胎记。此时的朱砂是欢迎别人的目光的,因为她知道,如果没有那块胎记,自己其实还算漂亮。
  朱砂安然端坐着,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任微风抚乱她的黑发,抿嘴笑着。不时地低头咬住吸管喝上一口豆浆,心中惬意,同时也为自己可怜的虚荣心感到悲哀。
  工地离这还有六站路,中午本属于休息时间,朱砂其实不用紧着赶回工地。但今天是星期二,中午李姐会到工地去。
  李姐名叫李湖澈,四十来岁,是个能力很强的预算员,同时也兼任朱砂所在的这家建筑公司的项目经理,月薪三千,但她每周只到工地一次,其余时间大多是在家中用电脑作业。朱砂听工地的同事说,李姐在这家公司兼任项目经理仅仅是给朋友帮忙而已,她做工程预算、投标在本市是出了名的,就算足不出户也有人自己慕名去找她做投标,手上工作不断,自己忙不过来时,也常分点钢筋、水电什么的给相识的人去算。所以大伙都说,能跟着李姐混,那就不愁找不到活路。
  在朱砂眼里,精明能干的李姐是她既羡慕也佩服的女强人。朱砂总想跟着李姐多学些东西。她巴望着李姐能带带她这个门道还没摸清的菜鸟,却不敢多话,生怕会被误会成一种献媚与讨好。于是,朱砂人虽未上前巴结,却时常偷瞄着李姐的一举一动,看她如何做事、说话,这也导致,李姐在需要胶水或别针时,朱砂往往能在第一时间不声不响地递过去。
  朱砂希望,这一切能被李姐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某日下班时,李姐突然叫住了朱砂问道:“构造柱本来是两米以内的周长,在套《计价定额》时却要套两米以外,为什么?”
  当时朱砂一愣,但看着李姐含笑的眸子立刻反应了过来。她欣喜若狂,思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这与模板的人工费有关。因为两米以内的模板断面小,费工、费料,如果套两米以内的模板,算出所需要花费的价格就高。”
  果然,李姐听完她的回答满意地笑了,“上次小聂招聘新预算员就问了这么个问题,难倒了两个清华毕业的。当时小聂还跟我抱怨‘连这都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死钻书本,不考虑实际收益,还搞什么预算’。没想到‘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的人,正在他自己工地上做材料员呢。”
  听见夸奖的朱砂不好意思地颔首淡笑,几乎能猜到李姐下一句会说什么。
  笑过之后,李姐望着朱砂说:“小朱,每次看见你我就想起自己刚出校门的时候了,我有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也是大学刚毕业,不过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每天窝在家里无所事事,高不成,低不就的,只知道跟一票朋友到处玩乐,完全没有点年轻人该有的拼劲。朱砂,我觉得你做事比较踏实,但也不呆板,你愿意不愿意跟着我做预算?”
  就这么,李姐每周二都会拿些图纸过来,分简单容易算的部分给朱砂回去算,不懂的地方当场教她,朱砂若是算得准,还有些钱拿。在别人看来,所谓天上掉馅饼,估计也就这么一回事,但朱砂自己很清楚,如果想接住天上掉下的饼子,必须提前准备箩筐,毕竟机会只属于有准备的人。
  “老东门到了,下车的乘客请携带好随身的物品……”
  大巴就是如此走走停停,朱砂轻咬吸管,微微抬眸,淡然扫过上车的人们,看他们脸上的表情,还有额头的汗水;她看着他们投币或刷卡、慢慢涌进车厢、目光环顾车厢里陌生的面孔……然后找个位子坐下或站定。他们相互打量,然后移开目光,等待着在前方的某一站下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朱砂看着这些人陌路人,心头总有种别样的滋味。人生匆匆数十寒曙,有多少人从你身边走过?就算他们知道不用记住这些人的面孔,可他们仍然平静地相互打量,脸上很少带着笑容。或许,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平静的冷漠。
  朱砂转望向窗外,继续喝着她的豆浆,温热且甘甜。
  大巴继续走走停停,载各种各样的人以及他们此刻的心绪。
  “朱……朱砂?”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断了朱砂的思绪也让她愕然而不知所措。
  她条件反射地回眸,朝站在他身旁的人望去。
  白色的T恤,深蓝的牛仔裤,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脸庞略显消瘦,隐隐浮着一股子茫然和疲倦以及与她有几分相似却也完全不同的惊讶。
  指尖不觉一松,半袋豆浆洒在车厢的地板上,乳白的汁液随着车厢摇晃在地板上散开,渗入墨绿色的小牛皮鞋鞋底……
  “顾……枫?”
  朱砂抬起头,忘了去遮掩她脸上的胎记。于是,原本投向那袋豆浆的无数双眼睛,转而望向她那张“与众不同”的脸。
  顾枫有些尴尬,似乎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而朱砂只是继续愕然地望着这个久别的人,眸中闪过太多的情绪。
  【朱砂,你知道吗,维纳斯之美在于她的断臂……你很漂亮。】
  持续的沉默将车厢里的气温降到了冰点。
  顾枫艰难地笑着开口,“好久没见……现在过得怎么样?”
  随着记忆的决堤,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似乎又被撕开,鲜血淋漓。朱砂回过神来,努力牵扯着嘴角,让笑容自然。
  “还行……你呢,还是每天画画?”
  车上的人们目光中掩不住好奇,他们屏息聆听着两人的对话,看着一场平淡而尴尬的偶遇。
  “偶尔,最近自己已经很少出作品。出来做事不比在学校,有的东西都淡了……我现在在省文联工作,主管美术宣传……”顾枫涩涩地一笑,笑容中带着些许自嘲的意味,更多的,是无奈。
  他递上一张名片,抿抿嘴唇,似乎正搜肠刮肚考虑着下一句该说什么。
  朱砂望着他的笑容,睫毛半垂,心中五味混杂。
  “呃……朱砂……”
  顾枫努力抬抬嘴唇,似乎有不少话要说又不知要从何说起。
  久别重逢的人最怕的是无话可说,不过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彼此的距离不觉又会拉近一些。但此时此刻,顾枫或许有心倾诉,朱砂却无意聆听。
  她突然起身打断他的话语,扶着座位手指僵了僵,很快轻握成拳,脸上也随之挤出尴尬的笑。
  “呃,我……我要下车了。”
  朱砂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原本,她以为,再见顾枫,狼狈的只是她。可是见他一脸疲惫的模样,却也猜得到这些年他过得并不是那么顺心。顾枫一向单纯的坚持着自己的艺术理念,而且脾气又臭又硬……出来这几年,他恐怕没少碰钉子。朱砂想到这些,心一下子软了,没办法像曾经预想的那样去恨或去埋怨,就算他比她更狼狈,朱砂心里依然感受不到丝毫快意,但她亦不想去听他诉说,为他心疼。
  “六广门到了,下车的乘客……”
  车厢里的广播再次响起,朱砂向前走了两步,顾不上顾枫脸上表现得并不明显的错愕与失望,浅勾唇角,“顾枫,我到站了,再见。”
  “那……好,名片上……有我的电话。”顾枫大约也看出朱砂刻意的举动,微怔,在这样的情况下,纵使真有什么想说的,也只能咽回去,点点头。
  朱砂报以客气的微笑,顾枫亦然。
  朱砂记得顾枫以前常跟她说,笑是很神奇的表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谎言则是朵带刺的人造花,骗不了任何人,可在被灰尘覆盖前却能起到短暂的装饰效果。
  匆忙下车,朱砂呆站在站台边,突然忘记该搭什么车到离这里还有两站的工地去。
  【朱砂,我的画得奖了,就是因为你脸上这块胎记……】
  那时顾枫兴奋地冲她笑,笑容像把刀子,毫不留情地将她扎得千疮百孔。
  在那之前,她一直以为他是爱她的,尽管对于爱这个概念她也懵懵懂懂。但那时的她坚信,顾枫爱她所以才能包容她的一切,不在意别人的指指点点。
  或许那时候顾枫并不是有意伤她,他也还年轻,只是得意忘形而已,可这却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他爱的是她的脸,是她漂亮脸蛋上朱红的胎记,因为这正符合他的审美、他的艺术理念——残缺的完美。
  【朱砂,你知道吗,维纳斯之美在于她的断臂……你很漂亮。】
  是的,朱砂就是因为这么一句酸不溜秋的话醉得不醒人事,自愿当他的裸体模特。
  她以为遇到了一个真正爱她、可以交付终身的人。她跟朋友说,虽然才19岁,但顾枫无疑是难得的成熟男生。就算是二三十岁的男人,谁有勇气找个脸上有块疤的女人?既然顾枫可以接受她的缺陷,根本不在意别人说什么,那他一定是非常爱她的。而事实上,在顾枫眼里,她只是一尊他最喜欢的石膏像。于是那天一向温柔的朱砂像发了疯一样砸碎了他最爱的维纳斯石膏像,也砸碎了自己的初恋,将“分手”两字说得丝毫没有犹豫。
  她又爱他吗?或许她只是想找一个能接受自己脸上胎记的男人。分手,只是为了彼此更好的未来,不是么?
  朱砂不知道方才顾枫想说什么,但大约也能猜到。
  大学时顾枫常戏言,艺术家大多是在死后才出名的,但正是他们的潦倒、寂寞成就了艺术。他说他宁愿一生孤寂也不入俗流。而现在呢?
  或许他会自嘲地说,朱砂,我当初坚持的是什么狗屁理念,现在那些都不值一文……
  不论如何,大巴已经开走,驶向不知名的终点,她既已下车,与车上的人,注定只能是彼此生命中微不足道的过客。
  那天,朱砂扔掉了手中的名片,踏上另一部21路公交。

  第二章 有心栽花花不开 无心插柳柳成荫
  中午,烈日高挂,而位于工地地下室的临时办公室内却格外安静、凉爽,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李姐靠在木椅上,半眯着眼,一目十行地扫过手中的投标文件其中的内容。她一手翻页,一手端茶杯,脚尖轻轻敲打的地面,仿佛正于心底哼着一首轻快的小曲。朱砂站在她背后,直盯着那叠投标文件,紧抿双唇,大气都不敢出。因为李姐翻看的正是她奋斗了两个通宵的成果。
  “唔……朱砂。”翻至最后几页,李姐含笑抬眸,冲朱砂摇头:“要不得,钢结构部分费用算高了点。”
  “算错了?”朱砂虽然早有准备,却仍难免惊讶。她复查无数次,竟然这么快就被李姐逮到错误?
  “不,是单价定高了。你看看招标文件上这个工程的地点,我记着当地的材料价格比这边低得多,这正是甲方看中的一个省钱点,可是你是按本地材料价格来算的,虽然计算上没有问题,但是现在国际上提倡的是‘合理的低价中标’。在保证工程质量的前提下,作为投资方,自然希望价格越低越好,而作为承建方,如果承包提出的价格低了,不但赚不了钱甚至还会亏本,可一旦价格定高了又会失去竞争机会,所以做预算一定要灵活,不但数据要尽可能准确,还要考虑实际情况调动价格,保证合理低价才容易中标。朱砂,你既然负责跑材料,其实在这方面应该更占优势的。平时多留心,而且现在你在工地上班,正好可以多留意一下施工过程。有的地方,光看图纸很难理解,如果看过实际之后思路就更清晰了。”
  李姐合上投标文件,朝朱砂扬扬眉毛,调皮地一笑道:“没关系,慢慢来。但这份标书里的钢结构部分要重新调整价,不做得让我满意我可不付工资给你。”
  朱砂颔首一笑,点头答应。
  李姐将那叠工程预算书递回朱砂手里,顿了顿,又指着投标文件封面道:“还有……按招标文件要求,标书人员资料里要附上造价工程师证副本,否则标书作废。”
  “恩,明白……”朱砂翻弄着李姐专门带来给她看的一份招标文件副本,凝神思索着,缓缓点头,“李姐,造价工程师资格证不好考吧?”朱砂问。
  朱砂在学校时就曾听朋友说起,如果一个公司要去接工程项目,除了跟上头关系到家以外,还必须拿出一份造价工程师证明。但全国造价工程师考试非常不容易通过,目前有造价工程师资格证的人工资都会比别人多上好几百的基数。
  “是这样的,还真的不好考。总共有四科,两年以内考完,第一年可以只考一科,但第二年只要挂一科,那就前功尽弃。不过一旦拿到这证明,就算不去上班,单把造价工程师证在承建方那里,每月至少就能拿六百块。这证我也是前四年前才考过,之前考了三次都没过关,差点把我给气死……”李姐扬起一张可爱的娃娃脸,笑得很甜,再加之她穿着的那件当前流行的韩版连衣裙,看起来完全不像四十来岁的人。
  朱砂刚认识李姐时对这位大姐印象就十分深刻。电脑用得很熟练,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人,甚至还会自己装系统。李姐喜欢上网,时常说她的网友如何如何,北京、上海、河南……似乎哪里都有她的朋友。
  朱砂抿着嘴笑,打心眼里羡慕这位活得洒脱快乐的中年妇女。她想,若是等自己四十多岁时能有李姐这样年轻洒脱的心态,那么日子一定会过得很美满。
  “朱砂还没有拿到统计师资格证吧?”笑过之后李姐突然问了一句。
  “还没呢……”朱砂点头。
  “造价工程师的考试三月份已经过了,只有等明年。不过9月有统计师考试,这个要好考一些,我建议你先把这个过了。”李姐一面笑道,一面翻弄着自己的皮包。
  “嗯……”朱砂犹豫地点点头。其实统计师资格证她老早就想去报考。但她虽然在这个城市待了五年,很多地方仍是不熟悉。在学校的时候,什么考试只要在班长那报个名交了钱就好,可如今出了校门,这些都要自己去找地方。目前朱砂待的这家建筑工程公司是私人挂户办的,不是国营单位,朱砂暗忖着,想去报考估计得先找个培训班什么的,打那报名。
  “喂……三公司三处吗?嗯,帮我叫一下刘安忠经理……是我,李湖澈。呵呵,最近还好吧?嗯……跟你说,我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嘿嘿,是这样的,我有个小徒弟,想考统计师,你帮我在三处加个名额行吧……嗯……那谢谢了……”
  朱砂微愣,抬头,对上李姐含笑的眸,抿了抿嘴唇,只是笑笑。她似乎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表现感激。可心中暖意早已漫溢。
  独在异乡为异客,此时朱砂终于有了点找到家的感觉,并不只是因为李姐的帮忙,而是她那声“小徒弟”。
  “李姐,谢谢……”朱砂望着李姐,双颊微红,声若蚊蝇。
  李姐点头,拍拍朱砂的肩膀狡黠地一笑,眼睛撇了撇身后两张空的办公桌,“三公司的经理和我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没事,不过记着别让别人知道。”
  朱砂顺着李姐的目光看了那两张办公着,会意地淡笑着点了点头。
  那两张办公桌属于比朱砂早来一年的两个女同事的。两人心计颇多,当着人面尽捡好听的话哄得人团团转,双眼却时时盯着别人的过失,随时酝酿着如何在背地里捅别人一刀。她们总是笑着将累人的事往朱砂身上推,等朱砂做好了又自己去邀功。对于这些朱砂心中自然清楚,但从不表现出丝毫不满。因为从小她妈就教过她“吃亏就是占便宜”,况且她目前做事只是积累经验,她倒巴不得多做些;至于邀功,她原本就不打算长久在这儿工作,什么功劳、苦劳她统统没往心里去,任凭那些想争的人去争就是,再说,争到了又如何?不是朱砂瞧不起她们,但喜欢在小事情上处心积虑做文章的人,不但活得累,估计最后也是成不了事的角色。
  朱砂抬头时,发觉李姐似乎正观察着她的表情,心中颇有些怪异感觉。这时,李姐却对她笑道:“对了,晚上小聂请甲方去吃饭,叫我去,你也来吧。”
  朱砂怔怔望着李姐的笑眼,心中思量瞬间便轻轻牵着唇角摇头,“还是不了,不太好……”
  请甲方吃饭,一桌一般都会耗上千把块钱。能混顿好饭菜改善生活确实不错,但那种场合,朱砂还是不方便去。更何况李姐口中的“小聂”在她看来一点都不“小”。“小聂”正是这家运达建筑工程公司的老总聂羽,听说他们这个聂总相当“吃得开”,与省规划局、建设厅几个领导关系都铁,也正是如此,运达公司这几年承接了不少大项目。而聂总自然属于那种平时根本不下工地来的“高层人物”,朱砂在工地干了快一年,也仅仅是面试的时候见过此人一面。
  在建筑工程中,投资方一般称为甲方,而承建方则称为乙方。
  如今乙方老总请甲方负责人吃饭,她这个小材料员放上去那可就奇怪了。若她是个美女,还可能起到女公关效果,可她脸上这道“疤”……
  朱砂想着,不觉又将头埋了下去。
  “啧,你这就没义气了,那一桌全是男的,就我一个女的,你就当陪我行不?”李姐摇了摇朱砂的肩膀佯怒道。那模样让朱砂想起大学时的上铺,每天半夜都摇醒她叫她陪她上厕所。虽然朱砂还是不大想去的,但李姐话已至此,朱砂若再拒绝就是不给李姐面子,于是压下心中的不安,淡笑着点了头。
  在很久以后朱砂才知道,其实当时后面两办公桌的主人每次碰上这类事都会央求着李姐带她们去“蹭饭”,可李姐一次也没答应。李姐跟朱砂说,出去应酬是结识人最快的途径,搞建筑,不但技术要过关,人际关系更重要。她不喜欢那几个抬头一笑背后一刀的角色,那种需要人时巴结,不需要了就撒尿淋人的角色,看了都烦,更不会帮她们传针引线。可此时的李姐并没有想到,自己无心插柳,柳却成荫。
  下午下了班,朱砂坐上了李姐的三棱吉普,跟她一起到本市一家高档饭店。
  那天,朱砂穿着一件浅绿色连衣裙,一双墨绿的小牛皮鞋,整个人显得清雅脱俗……如果没有她左脸上刺目的胎记。
  她挽着李姐的手,两人在饭店迎宾小姐的带领下一同踏着绣花大红地毯走进二楼大餐厅。早已来惯来这种场所的李姐面带微笑,昂首挺胸,悠然迈着步子;而朱砂除了以前吃喜酒,还是头一次进这么正式且高级的餐厅,难免心中有些紧张,再加之在意脸上的胎记,一直下意识的埋着头,只看着脚尖走路,那模样看起来像是要去相亲。
  “李姐!这边!”
  朱砂微微抬眼,远远地便见到餐厅另一侧通往包间的走廊口,一个穿着暗红衬衣、黑色西裤的平头男子正向他们这边跑来,心中怦然一紧,赶紧垂下头。
  “我说小聂,你都不肯多跑两步下楼接我们,啧啧,没一点绅士风度。亏我还带了人过来。”李姐笑叹一声,冲那男子调侃道,却没发觉身边朱砂的头垂得更低了。
  “是,是,我疏忽了。”男子笑着点头,余光淡然扫过半垂着头努力微笑的朱砂,唇角微扬,又对李姐道:“我们快过去,人都齐了。”
  “每次发放工程款是一拖再拖,但一说到吃饭甲方都来得早。”李姐笑笑,语气带着几分悠然、几分无奈继续调侃着。那男子哈哈大笑,笑声爽朗。
  “对了,李姐不介绍一下这位小姐?”男子走在前头,回眸望向一直埋头看着脚尖的朱砂,不经意地笑问。
  “小聂,你这老总怎么当的?自己员工都不认识?她是负责再生大厦材料的朱砂,也是我新收的徒弟。”李姐又笑着掂对聂羽几句。
  “聂总,好久不见。”朱砂微微抬首淡然一笑。不过老实说,她那笑容看起来“淡然”事实上却是硬着头皮挤出来的。而话才出口,朱砂便发觉失了言,恨不得立刻找个洞钻进去。
  虽然她还记得这位面试是有一面之缘的“老总”,但聂总怎么可能记得她?
  如朱砂所料,当她抬头时,聂羽眼中明显地划过一丝惊讶,但那惊讶很快被笑容覆盖。
  “噢,我想起来了,面试时我们见过。”聂羽看看朱砂,又颔首笑了笑。
  听到聂羽的回答,朱砂倒颇为惊讶,淡淡一笑,突然感谢起自己脸上的胎记来,或者,她该感谢老总善意地谎言,给了她一个台阶?
  “只是面试见过?”李姐蹙眉苦笑,“你看你这老总当的……每天高背椅上一靠就完事,都不下工地团结一下群众。”
  聂羽也配合地点头笑,“嗯,既然李姐都发话了,那我明天就下基层学习去。”
  “啧啧,怎么把我说得跟老毛似的……”
  听两人一路侃着,朱砂低着头抿嘴偷笑。她突然发觉李姐损人真挺有水平,人家堂堂一公司老总被她给说得只能点头笑。
  不过会这么做的人不少,能这么做的人却不多。朱砂发觉自己更喜欢李姐了。李姐不是任何单位的正式员工,平日总里常戏称自己是个下了岗的兼职人员。可她在老总面前仍可以轻松调侃,而老总却不会生气。这说明她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也有自信的资本。
  进包间时,聂羽走在最前面,李姐第二,而朱砂仍是低着头,跟在最末。
  这时,玻璃大圆桌边早已坐了七八个中年男女,聂羽刚介绍了李姐,那一堆人中遍是“久仰大名”“这工程麻烦多费心”之类的话,让一旁的朱砂好不羡慕。
  尽管后来李姐跟她说,甲方是乙方的财神,那些完全是客套的东西,请那群人吃饭无非是为了填饱他们的肚子让他们早批下工程款而已。但朱砂却认为,无论如何,能让甲方见了她都这么客气且尊重,李姐确实是个很出色的女人。
  这一顿饭,朱砂一直埋头坐在李姐旁边。听这一群这样“工”(总工程师基本都会称为“某工”)那样“总”的天南地北地侃大山,实在不怎么自在。
  因为聂羽介绍她时称她为“申工的入室弟子”,一开始也有不少“工”客气地跟她搭话,而朱砂实在不知道,明明是一群完全不认识的人,怎么去跟人很熟络地东扯西拉?
  于是,别人问说一句她老老实实答一句,到了最后,人家实在找不到可问的,朱砂也就逐渐在谈天说地之中被遗忘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之前李姐对她说,一桌子男人,所以要朱砂陪她,而事实上,李姐是身经百战的应酬老手,尽管那些人对于李姐来说也只是“陌生人”,但李姐和他们说起话来确实全然不费力气的,一回生,二回熟,说着说着就带出个双方都认识的某工,然后拍拍头,恍然大悟,仿佛大家都是老相识了……
  从表面上看,他们的谈话内容仅仅是餐桌上的闲话家常,可李姐总能很巧妙地将话题不知不觉联系到工程款,又不言明,只是隐喻。朱砂还发现,聂羽也是个厉害角色,或许他叫李姐来是因为有的话由女人开口别人更加不能拒绝或拖延,他始终没从李姐那抢过发言权,但边鼓却是敲得恰到好处,那种老道与干练完全看不出他才二、三十岁。
  想吃,不能放开肚皮吃;说话,她当然是搭不上腔也不想答腔的,朱砂听得有些乏了,于是找了个上洗手间的借口,独自溜出包间,低着头靠在走廊墙边休息。
  只是吃顿饭而已,怎么就这么累呢?
  应酬、周旋、算计、心机……倘若要想在这样一个旋涡挣扎着起身,或许,成功之后,失去的更多。
  朱砂摇着头,她似乎希望能像李姐那样能干,可她更想活得纯粹些,简单而快乐。但为了生活,有时候或许却身不由己。朱砂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杂志,杂志上说,女人求生活或许比男人容易些,只要你肯放下些高傲,找个有稳定收入的好老公嫁了,做全职太太,那么或许是可以做个幸福的小女人的。
  是么?朱砂轻扯唇角。
  女人的确是可以靠自己吃饭的,可惜她不是个美人,必须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创造幸福。自己的命运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时才会觉得安全。况且她也不屑做男人的附属品。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这里的地毯。”
  一个听起来很有磁性的男中听在耳畔响起,打断朱砂的思绪,她怦然一惊,缓缓抬头。
  “聂总……”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偷懒?”他嘴角微扬,笑纹在唇边散开来。
  因为聂羽的直截了当,朱砂有些尴尬,一时之间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对方终究是自己老总,而她不是李姐。朱砂只能像个做错事的学生,扯起一抹淡笑,低头不语。
  “你叫朱砂?”聂羽看她低着头,语气放柔了不少。
  “嗯……”朱砂答应着,却仍是埋着头。
  聂羽看着她,叹了一声,微微蹙了蹙眉头。
  “你以为李姐只是叫你来做陪的么?她是在教你怎么做事……师父在教课,学生怎么能溜掉?”
  一语惊醒梦中人。朱砂微愣,难怪。
  她就在想,对于应酬谈判之事,李姐明明是游刃有余,为何还要拉她作陪。原来是希望她从中学些与人周旋的技巧。可是如今聂羽点醒她,朱砂却更加羞愧,头又微微埋下去一些。
  聂羽笑了笑,拍拍她的头,转身推门进了包间。推门的那一刻,他回头冲朱砂淡淡一笑:“别总低着头,别人会看不到你漂亮的眼睛。”
  朱砂听完,愣住,双颊莫名地染上些许红晕。
  【别总低着头,别人会看不到你漂亮的眼睛。】
  谁也不知道,当时聂羽说这翻话仅仅是为了鼓励这位“过分腼腆”的女下属,还是另有原因。但不论他是无心还是有意,此语却成了朱砂抬起头来面对别人视线时的勇气。
  当然,聂羽一言并没有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朱砂自然不会立刻冲进包间与每个人对视。相反,她在走廊上默立了许久,当她重新回到包间角落的座位上时,一顿持续了两小时的晚餐已经接近尾声,工程款问题得到了甲方某负责人的口头保证,几乎“定音”。
  朱砂微微抬头,视线不时落在另一头聂羽身上。而聂羽时而对上她的双眸,微微一笑,转而望向别处。
  英俊潇洒老总,曾在多少年轻女性梦中出现?
  都说男人二十是期货,三十是现货,四十是抢手货。聂羽就年龄上说虽然处于期货升级为现货的阶段,但综合指数很高,绝对称得上抢手货。可朱砂毕竟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还不至于因为这个男人几句令她怦然心动地话语或含着淡笑意义不明的眼神就莫名其妙地一见钟情。但对于这位老总,她心里头确实多了几分好感与好奇。
  只是朱砂却没料到,第二天起,聂总真的因为李姐早先的一句玩笑话开着宝马到工地“嘘寒问暖”来了。

  第三章 有惊无险平常处 不可置否始上心
  “喂……今天聂总会来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生大厦工地旁的临时办公室里经常会飘出这么一问。不过问话的人不是朱砂,被问的人亦不是朱砂。因为朱砂要么就去建材城跑材料,要么就在角落里的办公桌边整理着材料报表。似乎不问“世事”。虽然聂羽这两个月来,一有空就往工地跑,但看见朱砂无非也只是相互点点头,几乎是不曾说什么话,只是偶尔询问她工作进度,翻一翻材料报价。而朱砂最近也很忙碌,工地上在灌水泥,她虽然主攻的是预结算非现场施工,但朱砂既然学的是土建工程,现场施工多少还是该去了解的。
  那天,整理好了近期的报价单,朱砂提起安全帽就跟着施工员小张往现场跑。看他们指挥浇注混凝土,学着放铅线。
  “喂,妹子,小心点咯。”看着这个身材娇小的女娃跟在一群大男人后头,踩着临时搭在脚手架上的木梯往上爬,这些曾笑话她“远看一枝花,近看一块疤”的民工也会热心的拉她一把。
  以前有人说过,这世上不会有一个你彻底讨厌的人。朱砂想想,果然没错。
  初到工地时,她最反感地就是这些闲着没事瞎起哄的民工,觉得他们素质极差,每天远远看她走来就会吹起口哨笑话道:“一块疤来喽!”
  可是最近跟他们接触多了才突然觉得这些人心肠还是挺好的。刚开始,人家伸手拉她,她从来当没看见,爬自己的,可渐渐的,她也学会了接受别人的好意,送上一个笑脸,叫人家一声大哥。
  几个月下来,朱砂跟工地上的施工员和民工都混得很熟了,虽然她平时仍习惯于低着头做事,低着头走路,但,至少爬在高高的脚手架上,面对一群每天一起高空作业的同事,朱砂学会了抬眸冲人家微笑。
  “朱砂,铅线拉过去一点!”
  “哦,好!”
  如今再生大厦已经修到二十七层了,每天他们都要上来放线,确定地板的水平与墙面的垂直。
  “好,行!”小张笑了笑,竖起食指了指上,歪头道:“走,上去!”
  “嗯!”
  看着小张叫她叫得这么顺口,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一个半月前是谁板着张臭脸跟她说:“既然是材料员就好好做你的材料员,姑娘家没事学什么现场施工……”
  朱砂捂着嘴巴偷笑,心情无比畅快。
  努力了一年,她一个女孩子被施工员、民工所认同,这跟在办公室做材料报表被认同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甚至,相比办公室里的勾心斗角,她喜欢更喜欢现场施工。如今的朱砂虽然名义上只是材料员,但大家显然已经将她当作半个施工员,不嫌弃她是女孩,愿意带着她在危险的建筑工地爬上爬下。这也就是说,在他们看来她不是个累事包袱,而是个可以一起愉快工作同事。
  朱砂答应着追在小张后头,高高兴兴地着就顺着铁板搭的临时楼梯往上跑,一边跑还一边瞄瞄晴朗的天空,觉着呼吸都顺畅了许多。可朱砂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在随时可能发生危险的施工现场,作为一个现场施工人员,她必须时时保持冷静。
  尚在施工中的再生大厦,二十五层以上的楼梯都还没有灌浇水泥,仅仅是一块斜搭着、坡度极陡的钢板,而四周虽搭了脚手架、拉上了安全网,但被当作楼梯的铁板两侧都没有墙壁仅仅象征性的横了根钢管。
  瞟着天空的朱砂一不留神,脚下踩空了半步,在五十度斜的铁板上,身体立刻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那一刹,朱砂看见了小张转头望向她,笑容凝结在脸上,面如死灰。
  后背与铁板相撞的瞬间,朱砂还没来得及感受那有多痛,身体已经顺着倾斜地铁板滚了下去,无法控制,也不及控制,而她身后是二十六层与二十七层间的平台,没有墙壁……
  若是就这么滚下去,身体由于惯性作用,一定会冲过2米长的水泥平台,掉下楼去。
  小张大步朝她冲了过来,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怎么都无法来得及拉她。
  朱砂头上的安全帽比她的人先一步滚过铁板,飞落下去,砸得粉碎,仿佛暗示了她接下来的命运。朱砂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可惜从踩滑到跌下的时间仅仅是眨眼之间,她的手指只是碰了一下身边的钢管,还没来得及爪住,指甲已经被钢管挂掉,鲜血淋漓。
  完了!
  眼看着身体就要这么冲下平台,朱砂伸手死死爪着根本无法爪起的钢板和水泥地,却只是带下一路血痕。她心中还来不及恐慌,已经被绝望占领,她想自救,可根本做不到……
  或许一切只是回眸瞬间,可在当时的朱砂看来,整个过程却无比漫长。
  就在这时候,二十六层有人冲了过来,钢板被踏得啪啪作响,一只手一下子抓住了朱砂背上的衣服。于是,就在她要掉下去之前,她停下下来,狼狈地爬在水泥平台上,一脸沙石,满手的血跟水泥灰。
  朱砂慢慢支起身,坐在水泥地上,抬眸望向抓着她的人,看他喘着粗气,面无血色,朱砂莫名其妙地傻笑。
  聂羽松开了抓着朱砂衣服的手,呼吸仍然紊乱,眉头深皱,看着朱砂傻笑,许久才出声。
  “材料员擅自进入施工现场;施工人员擅自让材料员进入施工现场作业……扣你们俩这月工资!”
  话音落时,朱砂顿住,自然是再笑不出来。她愧疚地望了小张一眼,低下头去。
  “聂总……”
  施工员小张自然是明白,朱砂虽然是土建专业毕业的学生,可毕竟不是现场施工人员,他们的做法合情但不合理,是违规的。这会儿又正巧被老总撞见,没被炒鱿鱼已经是万幸。
  “朱砂,你的手……下去医务室包一下吧……”
  小张蹲在朱砂旁边,扯了扯她的衣服。
  “嗯……”
  朱砂感激地望向小张,点了点头,却不敢抬头去看聂羽,心头发虚。
  “去什么医务室?”聂羽脸色铁青,“张平,你继续上去做事。朱砂,你跟我下去。”
  若是工地上因违规操作死了人,承建方负责人不但要做出赔偿,甚至还要担负刑事责任。张平瞥了眼老总,心头虽然为朱砂不平,但毕竟是他跟朱砂亏理,只得一步三回头地上了二十七层。
  见张平走了,朱砂心头更虚。但一想想,既然聂总说只扣她一月工资,多半也就是叫她下去训话而已。于是,她拍了拍身上的灰,缓缓站起来,眼睛往楼下瞟了一下,望见那些看起来跟蚂蚁差不多大的车辆更行人,后怕地用手按了按心口。
  “怎么?终于知道怕了?”聂羽目光冷峭,将朱砂的动作尽手眼底,缓缓开口。
  朱砂只是低着头,不敢说话。
  聂羽似笑非笑地在她跟前顿了下来,见朱砂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瞪了她一眼。
  “上来,我背你下去。”
  “啊?”朱砂没料到会有此一遭愣了愣,慌忙地摇头摆手。“不不不,聂总,我可以自己走的……”
  “这里是工地,你若是再一个脚软摔下去我岂不是要去蹲班房?”他打断朱砂,似笑非笑。
  “我会小心的……”朱砂蹙眉咬着嘴唇,仍是摇头。
  “上来,不然我炒了你。”聂羽冷冷扫了她一眼,沉声道,言语之间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朱砂刚抬脚起步,立刻僵住。不过又觉有些好笑。哪有一个公司的老总以炒员工鱿鱼来威胁员工让他背的?
  犹豫、衡量一番,朱砂最终还是很不自然地趴在了聂羽背上。
  “聂总,工地的路,不好走,难走的地方还是放我下来吧……”爬在聂羽背上,朱砂小小声说。如今她已经是窘得要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而她对于自己的安全问题也十分担忧。想想看,一个难得下工地的老总,恐怕也没上过几次施工现场吧?工地上很多地方,没有墙壁、没有地板更没有扶手,仅仅搭了一块犹如独木桥的木板或铁板,一个人走也算勉强,如今他背了个人,万一摔下去可是两条命……
  聂羽没理会朱砂,唇角微翘,起身就往回走。
  朱砂见他不答腔心头七上八下,手不敢抓他肩膀,整个人坐得直直的,极度僵硬。每每看聂羽走过一个“危险地带”她心总悬着半截,怕得要命。于是朱砂用手戳了戳聂羽的肩膀,声若蚊蝇地道,“这里放我下来……”
  聂羽轻笑两声,故意一步跨了过去,朱砂吓得险些叫出声来。
  “放心,我也不是没在工地上混过的,你自己抓好些吧,我身上可没长刺……”他笑道。
  朱砂蹙了蹙眉头,双颊微烫,轻搭在聂羽肩膀上的手,这才象征性地扶好。
  很快,聂羽将朱砂背出了再生大厦工地,不过却未像朱砂预料中那样将她带到办公室狠批一顿,而是用那辆深灰色的宝马将她送到了医院。
  漂浮在空气中的消毒水味道刺得朱砂鼻子发酸,医生用药水清洗着她手上的伤口,刚包扎好。聂羽已经拿了开好的单据让护士给朱砂打破伤风针,他自己则是坐在走廊外的椅子上候着。
  “怎么样?其他地方还有哪里伤着了吗?”
  当朱砂走出治疗室,聂羽立刻站起来问道。
  朱砂颔首摇摇头。
  “聂总,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
  “你是我的员工,我自然要对你负责……”聂羽轻掸袖口上的灰,半低着头道,“走吧。”
  “嗯,我马上回工地去……”朱砂连连点头。
  聂羽扬眉,勾了勾嘴角,“谁让你回工地了?”他抬头看了看朱砂,指了指自己的手表。“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难道你不饿?”
  朱砂愕然地看着他,一头雾水。
  没搞错吧?听这语气,莫非聂总还要负责为员工压惊,请她吃晚饭?
  朱砂看了看表,六点多,确实是下班时间。中午朱砂就只吃了一个包子,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她也的确是饿得脚软。
  她想了想,觉得这似乎不太合适,可不答应岂不是不识抬举?考虑片刻,朱砂点了点头,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么走吧,李姐女儿找到了工作,她叫我们晚上到她家吃饭。”
  见朱砂微愣,聂羽笑了笑,唇角勾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我到工地就是为了去接你,不然你以为我干嘛跑现场去?”
  朱砂恍然大悟,兀自点了点头,颔首跟在聂羽背后走出了医院大门。
  李姐真是她的福星。
  坐在聂羽的车上,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街道跟行人朱砂悄悄在心底感叹着,随后重重吐出一口气。
  有时侯命运就是这么有趣,今天若不是李姐女儿找到了工作,让聂羽来带她过去吃饭,那么说不定此刻世上已经没有朱砂这个人了。
  聂羽似乎听到了朱砂的叹气声,唇角微扬:“你见过李姐的女儿吧?”
  朱砂摇了摇头,“只听李姐说,跟我年纪差不多,不过还没见过就是……”
  聂羽点点头,沉默片刻,又转头看了看朱砂。
  “对了,朱砂。一会儿到了,别跟李姐提刚才工地上的事。”
  “为什么?”其实朱砂原本就不想将这事让谁知道,反正事情已经过去,说出来也是让人为她担心而已。但聂羽的特别交代,却让朱砂觉得有些好奇。
  “两年前,李姐的丈夫因为现场施工事故坠楼去世了。”聂羽语气是极轻的,双眸始终直视着前方的路。
  “啊?”
  朱砂眼中划过一道诧异,眉头微拢,但很快展开,可心头却像被一层阴云笼上,沉甸甸的。
  在朱砂眼中,李姐不但是个女强人,同时也是个快乐的小女人。
  这几个月来,她下了班,李姐时常会约她逛街,K歌。李姐还跟她说,她参加了一个合唱团,周末晚上都要去上课……这是个在事业与生活之间找到平衡点的女人。朱砂一直以为,一个中年女人能活得那么潇洒自在,她背后一定有一个非常爱她疼她的丈夫,可以时时为她分担生活中的责任与压力……
  “嗯……”
  朱砂答应着,抬眸,却看见聂羽扶方向盘的手在微颤。
  车内的小音箱中飘出Caruso带着淡然哀伤与沧桑的曲调,两人各望一处,沉默仿佛变成了一种重量,压在心头。
  “聂总,麻烦你……在前面商场停一下车,我想买点东西送给李姐她女儿……”
  过了许久,朱砂看到前面的商店,轻声开了口。
  聂羽没有回头看她,点了点头,直接将车开进了商场的地下停车室。
  去吃饭总不能空手去的。朱砂下意识地摸了摸斜挂在肩上的包,跟上了聂羽的步子。
  进入商场后,朱砂在各种化妆品专柜之间徘徊,而聂羽则在跟她打了声招呼之后直径往商场三楼去了。
  “小姐这个……”朱砂拿起一套美宝莲化妆品,正犹豫着,抬眸便看见聂羽拎着DIOR和GIVENCHY的纸袋朝她这头走了过来,于是将原本已经拿起来的化妆品套盒又放回了原处。
  “还没挑好?”
  “嗯……再看看……”朱砂摇摇头,目光落在印着DIOR和GIVENCHY的纸袋上。犹豫着开口,“聂总这么快就买好了?”
  “时间不多,就顺手买了套装跟皮鞋。”聂羽淡淡笑了笑,“对了,私底下你叫我聂羽就行了。”
  朱砂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心头叹着。迪奥、纪梵希啊……鞋子跟衣服加起来要多少钱?那可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可是既然聂羽买了迪奥的套装给鞋子,那么她至少也要买迪奥或夏奈尔的化妆品才衬得上?
  朱砂悄悄将手伸进斜背的包,捏了捏自己那并不“壮实”的钱包,里头不过只有400元,而这些钱她必须留200块用到月末……
  为何她会想着迪奥或夏奈尔?真是虚荣心作怪。
  朱砂自嘲地微微勾了勾嘴角,抬眸朝聂羽淡然一笑,拿起那套美宝莲套合。
  “买这个,不知道怎么样……”
  美宝莲属于大众品牌的化妆品,价格比较合适,质量也还好,刚出大学校门的女孩应该能接受。朱砂想。
  朱砂的父母属于那种很普通的工薪阶层,家里经济不算宽裕,所以从小到大朱砂很少在这些没必要的方面消费的。朱砂记得她毕业那会儿,朋友送了她一支美宝莲的口红,她高兴了好久……于是一想到送李姐女儿礼物,她首先想到的就是美宝莲。
  聂羽看了看他,淡淡笑了笑,走到另外一个专柜拿起一瓶看上去非常精致蝴蝶形状的香水冲她摇了摇。
  “这个呢?”
  朱砂几乎是一眼便被那精美的香水瓶子绑住了目光。橙红、橘黄、黄……渐进的色彩,漂亮的蝴蝶瓶身,淡然优雅的馨香,确实精致可爱。但15毫升,实在是少了点,但50毫升的她明显买不起。
  聂羽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事,淡淡勾了勾嘴角,“礼不在多少,重要的是精。”朱砂原以为聂羽会说,重要的是心意,可那“精”字聂羽却似乎有意的重读了。朱砂想想,聂于这话倒是说得实在。于是,花了一百八十块,买下了那品梦幻一般的蝴蝶瓶子的香水。而聂羽也买下了另外一瓶白色娃娃头香水。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商场,上了车。聂羽开他的车,而朱砂则不时翻弄着自己买下的那瓶安娜•苏蝶恋香水,抿着嘴微微地笑,像个捡到了宝贝、打算送还失主的孩子。
  安娜•苏,当时的朱砂并不知道这个牌子的香水,在以后的日子里,会常伴她左右。

  第四章 为悉心照料习惯 恐依赖爱恋麻烦
  初次去李姐家,朱砂着实受了不小刺激。
  复式楼房,亚光木地板,水晶吊灯,客厅摆放着的黑色立式钢琴……还有那种一百多块钱一双的韩国品牌拖鞋。
  若不是李姐先一步打开了玄关的鞋柜,朱砂差点儿就直接打了赤脚走进屋了。
  靠一个女人撑起来的家,这么光鲜、豪华……嗯,对朱砂来说,这确实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不论是感慨还是羡慕,当朱砂目光落在客厅正中挂着的那幅全家福油画时,顿时倍感心酸。尽管朱砂不想流露出任何异样情绪,目光却如同被画粘住。
  画中,李姐与黄工并肩而坐,身后是一个高挑女子,女子双臂环着父母的颈项,脸颊贴在一起。一家三口,笑容如沐春风。那是一种外人看得到,却看不“懂”的笑容。朱砂看得有些失神,直到李姐看见了包了纱布的手,问起,朱砂才慌忙收起思绪,想了个理由解释手受伤的原因。
  听李姐说,她女儿是学油画的,明天起,她会是一所重点高中的美术老师,专门负责学校里的美术类考生。
  李姐的女儿叫黄芯,是个模样很标志的女子,有双漂亮的单凤眼,只是给人的感觉有些冰冷。黄芯接过朱砂的装了香水的小纸袋时,只对朱砂淡淡一笑说了声谢谢,完全没有要打开的意思。而对于聂羽送来的大堆礼物,她几乎是碰也不碰,垂眸冷眼扫过,一转身便直径回房间去了。
  朱砂对于黄芯的态度完全摸不着头脑,她侧眸看聂羽,他蹙眉苦笑。
  “不好意思,这孩子太不懂事……小聂,让你费心了。”李姐的笑容显得有些尴尬,她接过东西,冲聂羽点头,“没事,别在意。”
  聂羽摇头,仍皱着眉,轻叹一声:“她没有错。”
  在这样不明原因的尴尬气氛中,这顿晚饭朱砂吃得有些战战兢兢。
  她看得出来,黄芯针对的是聂羽,至于原因,她自然是不明白。
  饭后,朱砂像个傻子一样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事实上,她很想过去帮李姐收拾碗筷什么的。可是聂羽先她一步进了厨房,朱砂隐隐感觉他们或许是想说什么的,于是便乖乖退了出来。
  “你叫朱砂?”
  黄芯不知什么时候从楼上下来,站在她面前。
  黄芯个儿很高,四肢纤细,如同漫画上的女孩,说话时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说实话,朱砂对这女子印象很糟。
  “嗯。”朱砂抬头看了看她,轻扬着唇角点了点头。
  “我妈经常跟我说起你,说你很懂事……谢谢你的香水,安娜•苏这个牌子的化妆品包装都很漂亮,我一直很喜欢。”黄欣说着,似乎在以共同的“爱好”拉近距离。
  在朱砂看来,黄欣大约是那种很有品位的女孩。可惜朱砂却是不懂,或是有意不懂。
  她腼腆地笑了笑,“我觉得味道也很香。其实我对化妆品不怎么懂,那个是聂总替我挑的,你喜欢就好。”
  朱砂的回答如同一枚软丁,黄欣微微蹙眉,片刻,眼中浮出一丝客气地浅笑,凤眸微合,“总之,谢谢你来帮我庆祝。”说完,黄芯转身,又回房间去了。
  朱砂皱了皱眉,低下头。她并不清楚黄芯想表达什么,不过自己刚才确实没必要那么说,毕竟李姐那么帮她,而黄欣是李姐的女儿。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黄欣对聂羽的冷漠却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在这之后,三人坐在客厅,面前放一杯茶、一个果,东扯扯,西谈谈,直到9点,茶果未动,朱砂跟聂羽起身告辞,黄芯一直待在房间里没再出来过。他们走时,李姐笑着道歉,说这孩子性格太怪,聂羽只是摇头,而朱砂心中有愧颔首不语。
  原以为这会是很愉快的晚餐,却没想到在压抑之中进行,在尴尬中结束。
  朱砂不明白,黄芯怎么会这样敌视聂羽,难道说聂羽跟她有什么过节?或者感情纠纷?
  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不过无论怎样,朱砂大概再也不敢去李姐家了。第一,她下意识的讨厌搞艺术的人。第二,她不喜欢被人居高临下看着的感觉。
  “饿了吗?”
  车穿过城市的繁华地带,路边的小吃摊点逸出阵阵香味,刺激着人的食欲。
  “才刚吃过。”朱砂说。
  “那叫吃过?是看过了吧?”聂羽笑笑,扭转方向盘,车拐进了小吃街的巷子。
  是的,李姐做的菜色香味俱全,只是,被黄芯冷冰冰的眼一扫,再是天上的美味她也吃不下去了。
  朱砂淡淡一笑,没说话,算是默认。
  随着车身轻转,前架上白色的香水盒子歪倒。朱砂抬眸扫过,又看了聂羽一眼,没有说话。
  anna sui……黄芯说过,她喜欢这个牌子。是巧合还是……?
  朱砂抿了抿唇,浅勾嘴角。巧合或刻意,均与她无关。
  下车吃了些馄饨,朱砂跟聂羽回到车上,告诉了聂羽她家地址。车摇摇晃晃开往朱砂在郊区租下的小屋。大约是吃饱喝足,随着路灯飞掠而过,朱砂靠着靠着,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待她再次睁开眼,车已经熄火,而车窗之外,正是她家楼下的胡同口。
  朱砂侧眸望去,聂羽头埋在方向盘上,似乎睡着了。
  看来车已经熄火了许久,可他为什么不直接叫醒她?
  朱砂抿了抿唇,握住门把,想直接开门下车,但迟疑了片刻,还是用缠着纱布的手指敲了敲聂羽的肩膀。
  聂羽醒得很快,几乎是立刻坐了起来,表情有些尴尬。
  “聂总,我下去了,谢谢。”朱砂颔首,淡淡笑道。
  聂羽微微蹙了蹙眉头,目光落在朱砂缠着纱布的手指上。
  “没事了?”
  “呃?”朱砂莫名地看着他,不知道他问什么。
  聂羽淡淡笑了笑,几乎在上一句问出的同时点头。
  “嗯,我送你进去。”
  说着已经开门下了车。
  朱砂想说不用,但见他已经下车,于是也不说什么,跟着下了车。
  胡同很深,没有路灯,若晚上一个人走,确实让人毛骨悚然。而且这一带比较偏僻,听说到了晚上常有人打劫,于是朱砂几乎不在晚上跑出来。
  朱砂低着头走在前头,而聂羽跟在她背后。脚步一深一浅地敲打着石板铺砌的小路,黑暗之中却如一颗定心丸,让朱砂觉得颇为塌实。
  “你家住这里?这么晚回来,父母会担心吧?”聂羽问。言下之意就是问她家人怎么不出来接她,甚至这么晚了连个电话都不打来。
  “我家不在这里,我一个人住。”
  朱砂这话说得挺不自然。毕竟当初她选择在异地工作时父母就反复叮嘱她,别随便跟别人说自己一个人住,否则,若遇上了不安好心的家伙,很容易吃亏。
  “嗯……”聂于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对了……朱砂,明、后两天,你不用上班。”过了一会,聂羽突然开口道。
  “啊?”朱砂愕然,步子突然顿住,若不是聂羽反应快,两人便撞上了。
  “放心,我不打算炒你鱿鱼。这好歹是工伤,给你两天假。”聂羽扯了扯嘴角,轻笑道。
  朱砂怔怔望了他一眼,心中颇为感激。低下头去。
  聂羽将她的神态看在眼底,却故意笑道:“我说……朱砂,你都不谢谢我?”
  朱砂窘迫地抬头,对上他含笑的眸瞬间又侧开头,淡淡一笑,轻声道:“谢谢。”
  话音落时,朱砂见聂羽嘴角扬了扬,回头继续走在前面。
  “朱砂,我发觉你说话都不敢看别人眼睛,万一以后叫你去谈个工程怎么办?”
  朱砂低着头跟在聂羽身后,双颊发烫,只能以笑回应,而这笑容,聂于却看不到。
  聂于仍旧不回头,仿佛之前的问话只是自语。
  转了个弯,朱砂走进了一栋四层的小楼房。可能在聂羽看来,这是座危楼。外墙墙面的水泥已经脱落了,露出砖头来;漆黑的楼道之中,堆满了箩筐、煤块、破板凳等杂物,只留下极狭窄的空间供人上下。
  “几楼?”
  “三楼。”
  朱砂原本以为聂羽还会问些什么,比如怎么一个人住这种地方之类……
  但聂羽什么也没说,将她送上了三楼,看着朱砂拿出钥匙后,只是叫她晚上把门锁好,便匆匆下楼去了。
  朱砂顿了顿,听楼下的脚步声走远,急忙追了几步,趴在楼道的栏杆上向下张望,直到目送那个夜幕下时隐时现的身影完全消失,这才轻叹一声,捏了捏自己的脸,上了四楼。
  她家,其实在这层。
  父母教育得好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朱砂关好了房门,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内疚,但洗漱完毕之后便安然地钻进被窝想着明天不用上班,含着笑,想直接会周公,无奈大脑却不正常的清醒着,辗转难眠。
  约莫凌晨2点,朱砂终于禁不住疲劳轰炸,昏昏睡去,直到第二天上午11点,被叫门声惊醒。
  “小朱谢谢你,谢谢你啦!你真是个好人,知道关心我这样的老太婆,谢谢啦,谢谢啦……”
  叫门的是楼下吴婆婆。七十多岁,打前年老伴去世之后一直是一个人住。上个月,小偷半夜撬门进了吴老太太家,将老太太存了大半年的退休工资3000元现金偷了个干净,气得老人病了半个月。自此以后,每到夜里吴老太总担心小偷进屋,夜夜睡不好觉。而老太太急急忙忙跑来道谢,正是关于这事。
  朱砂一头的雾水,愣愣地望着吴老太,硬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做过什么好事,值得老太太这样感激。
  “呀,小朱你就别谦虚了,我知道是你。那个……装防盗门的师傅说了,客户签名单上写的是小朱的名字呢。我知道,我知道……”
  “防盗门?”朱砂瞪大了眼,完全不知所云。
  “不就是小朱叫人帮我家安装防盗门嘛……喏,票据都在这呢……谢谢你了小朱,现在晚上睡觉都安心些了。你不知道啊,我们老年人瞌睡本来就少、易惊……你真是做了好事……做好事还不想我知道,真是好人,这年头已经难得有你这么好的人了,小朱谢谢你……”
  老太太很是开心地说着,往朱砂手里塞了一袋子咸鱼干,说是湖南老家送来的,小小心意,希望朱砂收下。
  朱砂是笑着送老人走的,但关上门却忍不住捂着嘴笑趴下,笑完了,又想哭。
  看着票据上分明签着自己的名字,但那字迹当然不是她的。
  聂羽,一定是他了。
  说起来这真的是个美丽的误会——昨天聂羽走时,朱砂站在门口掏钥匙的那家,正是吴老太太她家。
  然而再看看票据上防盗门的价钱,两千三百一十九,朱砂知道,两月的工资离她而去了,心痛归心痛,但这钱是一定不能欠人家的,但也不是马上就能还上,且先记下。
  ????????
  工伤假结束之后,朱砂照常上班、下班,工地、建材城、家里,三点一线地跑动着。不过自打伤好了回工地,她每天做完了手里的工作,还要进施工现场“观摩”。而那“施工现场”并非再生大厦,而是运达建筑工程公司承建的另一处工地,复水花园。
  复水花园是本市正在兴建中的一处综合住宅小区,整个工程才刚起步,目前还在挖地基打孔装。
  “既然想学,还是重头开始比较好。你进再生大厦时,工程已经进行了四分之一。”
  当朱砂回工地上班那天下午,聂羽如是说。
  老实说,当时朱砂还真没弄懂是怎么回事,因为她压根就没向聂羽说过自己想学现场施工。
  复水花园工地每天晚上施工到十一点,而每天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一点,只要朱砂愿意去,随时可以去那头学现场施工,聂羽还找了个经验丰富的施工员老罗帮忙带她。
  对于这些,朱砂觉得简直是个奇迹。真的。
  然而更神奇的是,每晚十一点,复水花园工地门口都会停着辆灰色宝马,雷打不动。
  朱砂知道,人情债最是难还,她完全可以感激着接受聂羽为她介绍工地实习,但却无法接受自己的老总每天晚上跑来送她回家。虽然聂羽总能给出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于公,培训员工也是为了日后能为己所用,万一她这么晚回家,路上出点什么岔子,他良心上过不去;于私,他自己的妹妹也独自在外地工作,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混,确实不容易,他也是读过书的,知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于是,就这么过了半月多月,朱砂与聂羽也逐渐熟络起来,然后慢慢发现,这个人似乎与他原来想象不太一样。
  在朱砂看来,聂羽有些滑头、幽默,不过做事一直很沉稳,老练却也热情。他没读过大学,建校(高职)毕业后便在工地上搞施工。他似乎善于看穿别人想法,同时也是善言的,所以他总能很快与接触到的每一个人混熟,将这些人变成他的脉络,在打拼了几年过后就挂了省里某建筑公司的户,自己开了家公司,然后继续接触不同的人,将路铺得更广。
  朱砂沉默成习惯,聂羽笑称“千金难以买朱言”,但却潜移默化地让她开口。
  “人都是单独的个体,如果你不开口说话,谁知道你在想什么?谁知道怎么与你接触?如果不学会主动与人交流,你很难在社会中立足。别以为我胡说,人际关系很重要,我有今天,靠的就是个‘人’字。”
  某天,在送朱砂回家的路上,聂羽那话,似乎是这样说的。
  “你不就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那时朱砂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继而,聂羽淡笑,朱砂窘迫地低下头继续沉默。
  “朱砂,上次跟你说过,你跟别人说话,最好是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样对方才能感受到你的诚意。不过我也知道,不是每个人的眼睛都那么容易‘看’……教你个诀窍,如果你没办法盯着别人的眼睛,那就看着对方的眉毛。懂吧?”
  聂于说完挑眉,朱砂试探地抬眼看他的眉毛,然后捂嘴颤笑……
  随着了解的越多,朱砂越觉得聂羽真的是个很好的上司,一个可靠的……朋友。
  朱砂不知道聂羽是不是乐于去帮助身边的每一个人,或许,是这样……因为,他是个会停下车来帮路边卖苹果的小贩扶起翻倒的箩筐、捡起散落了一地的苹果的人。
  朱砂想,或者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将“人脉”这东西,牢牢掌控在手中。
  关于防盗门的乌龙笑话,朱砂当然没傻到自己跑去问聂羽,因为她要等领到下个月工资后,才还得起这笔钱。不过让朱砂有些意外的是,聂羽对此事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都完全没有提及过。这有点让朱砂摸不透他的思维逻辑。就连每天晚上送她到三楼,看到吴老太太家崭新的防盗门,他眼神都没变一下。而朱砂依旧本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家训,始终没让聂羽知道一个事实——她家住四楼。
  聂羽每天将她送上三楼,见朱砂摸钥匙,他总会说,锁好门,然后匆匆下楼去。同样的话,同样的动作,在每一天重复,让朱砂觉着,自己仿佛已经认识了这个人很多年。而她,似乎也习惯于追上几步,站在楼道转角处的阳台上,目送那人离开。
  都说生活就像一杯白水,无色无味,你喝也得喝,不喝还得喝,等你习惯性地喝下去,过了,也就过了,甚至你来不及去思索太多。
  周末,朱砂可以安然呆在自己的小窝中,捂在被窝里头,抱着她的宝贝手提电脑,看着跳动地QQ头像,敲敲敲……
  朱砂不喜欢出门,她时常买好许多简单食材放在小冰箱里,在不用出去工作的日子里,便一步也不会踏出家门。然而,不出门的朱砂并不懒散。朱砂从不会感到无聊,她很会安排着自己的生活,偶尔上网逛逛,或者捧本小说喝着她的苦丁茶靠在窗边读一上午。
  总之,朱砂是个喜静的人,她习惯独处,并且享受这样的生活。
  【唷……有这样的上司?我啥就没遇上?我们那狗日的黄毛铁鸡公,连公司厕所灯忘了关还得碎碎念上大半天。啧啧……我怀疑你们老总看上你了。】
  【嗯嗯……首先,第一次见面就点醒你,之后又救了咱们朱砂的小命,背你下楼,送你去医院,带你吃消夜,送你回家,放你的假,帮你家装防盗门……还有呢?】
  朱砂是用全拼打字的,而对方是用五笔,回复速度超快。朱砂点开一看,压了一头黑线跳。
  惠惠这丫头,完全扭曲了她的主题。
  聂羽看上她?这怎么可能?追他的女人多得很,她完全可以以办公室里的那群“小”见“大”。他哪里会看上个脸上有疤的?
  于是朱砂赶忙回道:
  【我在跟你说还钱的事,你老人家想太多了……】
  【多?一点都不多,我就不信你没想这么多!人家都故意用了你名字付钱,为的是什么?就是让你别还他嘛。如果你真住在楼下,你也不知道是谁做的这事吧?何必呢?钱是容易还,才两千,我借给你,不过这可是机会,若是错过了,别说姐姐没提醒你。】
  【朱砂,说没动心是假的吧?呵呵,否则说还钱的事,干嘛跟我提这人怎么怎么的好?还说他如何提醒你、责备你……别人说的每句话你都记这么牢,啧啧,不老实!】
  惠惠打字速度果然是比朱砂快许多,而且字字直点要害,朱砂有点受不起了,脸红到了耳根。
  确实,说一点都没想,那是骗人的话,她只是一点也没敢想罢了。
  尽管在惠惠发信息来之前,朱砂当真一点也没打歪处想,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去意识这个问题。只是朱砂下意识地回避这个概念,觉得这根本不值得去考虑。
  怎么可能呢?
  还没等朱砂作出回应,惠惠那头又发来几行字。
  【朱砂,你知道你的死穴在哪吗?默默地关心、照顾,还有那种一般人不太留意的小细节,比如眼神、表情、动作……只要哪一个细节点到你心口上……】
  【之前听你描述,我就在想你已经中招了。现在你49秒没有回复我,那说明,我猜中了。】
  朱砂盯着屏幕,完全没了语言。
  中招?她笑了笑,抬起床头的苦丁茶抿了一口,然后瞬间喷出。
  她忘了,茶还很烫。
  【思维瘫痪?还是跳跃太快手指跟不上速度?】
  3分钟之后,惠惠又发过来一句。
  【柏林几点了?】
  半晌,朱砂终于回了一句。
  【呃……凌晨1点半。】惠惠回道。
  【你那早上八点,别用要睡觉糊弄我~~说、说、说~~】
  【乖孩子,但你该睡觉了,我得考统计师资格证,要开始看书了。88。】虽然惠惠回复依然神速,但朱砂敲打ENTER,将之前打好的话发了出去,连忙关掉了QQ。
  她爬下床,走进厨房,打开煤气炉烧牛奶、煎鸡蛋,然后将它们扫荡干净,洗碗,走到桌边,摊开统计师考核的教材,细细地读、做笔记。
  之前朱砂一直苦于在工地上太累,回到家里往往洗了澡便倒头睡,没时间看书、温习,因而,周末万万浪费不得。
  朱砂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握着笔,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布上一层金色。笔记本雪白的纸面反射着光线,刺痛了她的眼睛。朱砂换了个姿势坐好,笔头打在唇边,双眼直直盯着书页上密密麻麻地文字,可惜却一字也未曾记在脑子里。
  再上QQ,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
  绿色的恐龙头像跳动着,估计跳上二十来小时也该疲了。
  惠惠从不在别人不在线时留言,应该是昨天的“余孽”。
  【你呀你,别老想这顾枫那伢子。】
  朱砂看了,微愣,随即苦笑,然后捂着肚子大笑,最后趴倒在床上爆笑。
  顾枫……若惠惠不提,她已经快要忘记了。
  记得以前在学校时惠惠常说,什么叫爱?就算爱得死去活来,若是分开一年,你还能清楚的记得对方的面孔吗?
  熟悉的轮廓变得模糊,它在你记忆中是清晰的,可你仔细回想,却会发觉,你根本不能对它的任何一个细节进行描述。
  朱砂想起那天在公共汽车上遇见的顾枫,又想了想分手前记忆中那张面孔,他们似乎能够重合,却也完全不同。
  可是,朱砂已经忘记了公共汽车上顾枫的模样,记忆保存着的是最原始的抽象色彩。
  闪动片刻之后,绿色的恐龙头像失去了颜色,惠惠不在线。朱砂看了看时间,晚上8点。于是她关掉QQ,开始在网上查询全国统计师资格考核的明细。
  YAHOO!
  输入需要查询的内容,相关咨讯便浮现在电脑荧幕上。
  朱砂的手指微微僵硬了一下。
  她没有忘记,是谁教她用电脑,谁笑着捉着她的手往鼠标上按。
  【朱砂,你怎么这么笨哪?还跑图书馆查资料,连百度、YAHOO都不知道用么?看着这个窗口……】
  就算是失败的,快乐却确实存在过,谁也无法否认。或许,是她太过偏执,寻找现实中不存在的东西。
  可是,什么是完整的?如果是爱的,那么,为什么如今连面孔都忘记了?那时,他们明明那么快乐地笑过……在她打碎那尊维纳斯像前,不是完全不曾怀疑过他们最纯粹的感情吗?既然如此,为什么,如今连容貌都记不清了呢?若惠惠不提,她甚至连想也不会去想,顾枫,以及关于他的一切。
  模糊的色块在脑海中飘浮,犹如顺水而下的浮萍,几乎没有重量。
  透明的液体顺着脸夹滑落在握着鼠标的手指上,滴答,滴答,滴答……
  顾枫的笑容模糊了,除了那尊维纳斯雕塑,朱砂几乎想不起任何具有代表性的物品来证明那段岁月快乐的重量。
  也许,曾经有很多……可是不知道从何时起,取而代之的是只很漂亮的玻璃瓶子,ANNA SUI 白色娃娃头香水。其实,她也曾偷偷想过,那瓶子的主人会是谁?会是她吗?
  趁思绪没有扩散开来,朱砂赶紧关闭运转中的某根神经。
  这天起,朱砂开始有意识地婉转避开聂羽。仿佛是没有缘由的。也可能只是对自己的失望。

  第五章 风云不测感伤怀 几度思量忘忧忌
  “再弄两台水泵过来,这边也要抽!”
  “还有,下面加铺两块板子……小朱,你跟我下去。”
  大型机械设备高功率运转下发出一片刺耳噪音,1200W高照等从吊车那头打过来,就算是夜晚也犹如站在灼日下一般。
  “什么?”朱砂站在3号楼二十来米深的庞大基础坑边,一面指挥民工抽水,一面冲那头的罗工那头扯着嗓子。
  “到这边来,跟我下去测量定点。”
  “好!”
  建筑工地上噪音不绝,在现场“说话”等于没说,非得“喊话”不可,往往说不了几句就是一副“脸红脖子粗”,因而现场施工人员也常会给人留下一种“粗鲁”的印象。
  朱砂垂眸扫过基础坑下漂浮着些许青苔的黄水,微微蹙眉,抿了抿唇。
  记得在学校时,基坑施工中对于地下水的处理方法老师讲得格外细致,不仅因为这是考试的重点,更因为基坑处理不当很可能引起塌方,后果严重。
  当基础深度在天然地下水位以下时,在基础施工中常常会遇到地下水的处理问题。当然,抽水、固定边缘土坡、夯填……这些对于施工员来说是技术常识性问题,更何况复水花园施工组内施工指挥人员全是些“老经验”,这样的事自然不由朱砂担心。
  “大概还要抽上三天的样子……得辛苦你们了……我先下去一下。”朱砂与抽工人招呼了两句,扣上安全帽,沿着临时搭建的桥木板往已经完全抽干水的1号楼基础坑走去。
  复水工地这块地皮,地下水量似乎比一般坑地多出三分之一,处理比较麻烦。单1号楼基础就抽了三天,如今又是二号、三号……
  朱砂有些疲倦地抬头望天,吐了口气。天色特不是知何时暗了下来,她抬腕看表,8点。
  今天也提前些时间走吧。朱砂告诉自己。
  其实她也认为自己的举动太过刻意,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而更让她觉着可笑的是,明明是自己决定每天提前十五分钟离开,每天走出工地大铁门时却无意识地四处搜索那辆灰色宝马车的影子。
  “水才刚抽完,下面全是稀泥,小心点。”罗工头戴红色安全帽,手上套着已经变得灰黑的白手套,手持墨线、标杆,面带疲倦地站在搭向二十多米基础坑的木搭板上,虽然穿了水胶鞋,仍溅了一裤子的黄泥斑。
  朱砂点头,将仔裤塞进胶鞋里,小心翼翼地跟在罗工身后,顺着土坡一步步向下挪。
  “罗叔,你精神好象不大好……”
  “没事……”罗工脚步微顿,回头笑了笑,继续顺着搭板往王坑下走。
  罗工是快五十的人了,如今仍在工地上没日没夜的干,也不知是不是家庭状况不好。但无论如何,在建筑工地上干,还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是。
  原本只是随口问问,可见罗工带着倦容的脸上淡淡扯出几丝笑意,朱砂却觉着心头一揪。大约是想起了远在家乡的父母。
  虽然水已经抽赶,夯添了两次碎石,但坑底尚未沉降的泥沙水仍没过朱砂的脚踝。
  “这基坑水差不多抽干净了,但是抽水会引起地面沉降,影响四周建筑的安全,所以抽干以后我们必须进行回灌,你看,这几处就要打回灌井孔……”
  罗工一边在几个固定点插标杆,一边抬眼示意朱砂拉标尺测量位置。
  罗工是个做事极有耐心且认真负责的人,凡事亲力亲为,在工地上是出了名的“贤人”。也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聂羽才将初出茅庐的朱砂交到他手里。
  “小朱,你注意一下,这上面要用粘土回填。”
  “这边的降水井呢,一般要用泥浆护壁……像复水工地这种地下水位过高的基础坑特别容易出事……做预算的时候也要算这边的钢筋用量……包括回填上的花费……”
  虽然说罗工带着她下来只为测量定点,而事实上作为高级工程师,这种工作根本不用罗工自己来做的,可罗工一面带着朱砂测定位置,一面还随时举例告诉她一些施工经验和方法。
  朱砂工作经验尚浅,但因得李姐、罗工还有另外几位师傅的帮忙,朱砂确实在“再生”与“复水”两工地上学了不少东西。而记得刚来复水工地时聂羽私底下跟她说,好好跟着罗工学,还有搞预算的张姐、老材料员黄姐,至于其他几人,相处融洽即可,不用深交。
  聂羽的看人的眼光很准,几天接触,朱砂颇有感触,聂羽告诉她的这几位师傅为人厚道,技术过硬,而其他人在工地上确实也是混日子,对人油腔滑调,表面上吃得很开,没事就窝在办公室偷偷搓点小麻将,见了老总倒是殷勤得紧,说的比唱的好听……
  “哟……都九点半了,小朱早点回去吧,今天就是抽抽水,基本没什么事了。”从坑下上来,刚到办公室罗工刚喝了口水便冲朱砂笑道。
  “我换了鞋子就回去。”朱砂收拾着东西,把胶鞋、工作时穿的外套塞进储物柜里,“罗工呢?”
  “今晚上该我值班。没事,你快去吧。”罗工朝她点了点头,在办公桌前坐下,开始搬弄着桌上的象棋。
  “好……那我先走。”朱砂背上包,走到门口,笑着摆了摆手。
  罗工抬头,微微笑了笑,点头,额上与嘴角的笑纹带着沧桑与倦意,那笑容看来慈祥如父。
  朱砂抿了抿嘴,转身踏出办公室,小跑着走出工地。
  夜风撩起她的衣角,皮肤感受到凉意,朱砂下意识的耸肩微颤。踏出工地布满铁锈的大门时,朱砂抬腕看表,9点40。双眸微抬,轻扫过街道两侧,各种车辆按着喇叭飞驰而过,眸中没有熟悉的色彩。
  她轻叹,那叹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她搓了搓被手臂,追上了不远处刚停下的公交车。一如平常,投币,然后坐在左边的座位上,托腮。
  多年养成的习惯动作,不知何时起,变得有些不自然了。她放下手,抬起了头,但很快又被人盯得不舒服,赶忙托腮望着窗外。这时,朱砂耳边常会响起那句话:别总低着头,别人会看不到你漂亮的眼睛。于是,她轻轻抽一口气,再放下手,抬起自己的头……反复,再反复。
  以前惠惠常跟她说,别小看了习惯。习惯是可怕的,习惯了的事,很难改掉。
  走进黑漆漆的小巷,听着自己鞋跟敲打着石板小路发出的清脆响声,那声音在空气中轻荡着散开,回响。听久了,就会觉得脚步声似乎重叠着,就在她背后。朱砂有些害怕,总觉得身后有人,但又不敢回头,只得加快了脚步,最后狂奔进了楼道才偷偷松了口气。
  上到三楼,朱砂下意识的开始摸钥匙,抬头望那平台上的铁栏杆,淡淡勾了勾嘴角。
  到底,什么才是习惯呢?
  无论什么才是真正的“习惯”,朱砂仍是按平时的习惯,换衣服、洗澡、喝杯牛奶、给妈妈发条短信,然后,看看书,睡觉。
  半梦半醒间,朱砂听见窗外雷雨声大作,她迷迷糊糊地爬下床关上窗,又一头倒进被窝里睡去。
  “朱砂!朱砂!朱砂!”
  远远地,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叫着她的名字。聂羽,分明是他的声音,人半寐半醒,朱砂直想笑。人就是这么有趣,不去想,竟然还梦见了。
  然而,随着睡意地逐渐消退,那声音竟越发清晰,并且是伴敲门声。
  朱砂猛然坐起来,跳下床去,两步冲到门边,手握住门把,手却顿住,似乎正在思索,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否则聂羽怎么会来找她?他又怎么知道她住四楼?
  头脑中一时间冒出太多疑问与相应的猜测,然而,门外的聂羽却没有给朱砂继续犹豫与猜测的机会,瞬间打断她大脑的思维。
  “朱砂,快开门,工地塌方,罗工出事了!”
  朱砂懵了,手很自然地扭开了门把。然后愣愣地看着满身雨水的聂羽说不出话来。
  “换了衣服跟我去医院。”
  朱砂仍没有说话,一句也说不出来。聂羽冲进房中,直接在朱砂的衣柜里找了件外套与牛仔裤。
  “套上。”
  聂羽的脸上没有表情,可朱砂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焦急。
  晚了,便见不到了。
  从聂羽的行动上,朱砂只读到了这个意思。于是她什么也没有问,直接将衣裤套在睡衣上便被聂羽拉着下了楼。
  直到走到巷口,上了聂羽的车,朱砂这才慢慢回过神来,目光落在聂羽身上,双唇微启。
  “刚才张怀打电话给我。昨晚上的的暴雨导致3号基础坑边坡塌方,值班的罗工当时正好在3号坑检查积水情况,跟守着抽水机的小李起摔下20多米的深坑……小李当场就不行了,罗工现在还在医院抢救……”
  聂羽语气很淡,握着方向盘却太紧。他没有回头,只偶尔看看后视镜,似乎这也算一种习惯。
  看来聂羽也是刚得知此事,还没到医院去。
  朱砂微微揪着眉,转眸望车窗外,她有些奇怪,因为听完了聂羽的话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担心或焦虑,似乎心情已经从之前的震惊中平复。毕竟,结果如何,去了医院才会知道。
  但朱砂此时有些疑惑……为什么工地出事聂羽不直接跑到医院去,却先来找她?
  下了车,还没踏入急诊科大门,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叫就钻进了朱砂耳朵里,那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更似是野兽受濒死前的悲鸣。
  朱砂心中兀然一沉,足下顿僵。她看聂羽半推玻璃门回头望向她,沉然如水眼中似乎被人扔进了石子,荡起层层涟漪。朱砂不知道自己脸上此时是个什么样的表情,更不知道那样的表情配上她脸上那快泛红的胎记会是一番什么模样……
  聂羽仍半推着门,沉眉望着她。
  “……广廷……广廷……”
  门内的哭喊更加清晰,疯狂地发泄着那种的无可奈何。
  罗工的笑容此时似乎就在朱砂面前,可是这笑容的分量,太重。
  之前在车上,朱砂只是微有些不安,她希望罗工没事,但她也明白,人的生命有时候就是如此脆弱,但那不是我们选择留住就能留住的。以前她妈妈告诉她,人真正伤心时,落泪往往无声,而在悲痛欲绝,亦不会哭泣,而是疯一般的狂号。
  朱砂抬头望向聂羽,摇头,声音轻如履薄冰,“我一会再进去……”
  她不敢去看,因为脑子里还浮现着昨晚下班时罗工手捏旗子抬眸望着她的笑颜,如慈父一般。
  聂羽看着她,一伸手,一把将朱砂拽进急诊科大门。
  “要看着的……”
  在朱砂模糊的记忆中,当时,聂羽似乎这么说了一句。紧接着,是如洪水般猛袭来、卷去一切思考与条理的画面和声音。
  罗工的头肿成两个头的大小,口、鼻、耳还留着部分泥沙,全身青紫,几处红肿,脸发黑。或许是出事当时受了很大惊吓,表情有些扭曲得让人悚然……
  朱砂只看了一眼,下意识地踉跄几步,退出人群。
  聂羽站在罗工的遗体旁,安慰罗工的妻子,尽管那种安慰看来毫无效果,但作为单位负责人,他不可能只站着。
  那天,朱砂本想去握一握罗工的手作为告别,虽然认识不到二个月,但罗工实在教了她太多。然而,当她看到被崩塌的泥沙压断、血肉模糊,骨节突露的那双手,她莫名的觉得害怕。尽管她不停跟自己说,躺在那的人是罗工,那双手曾比画着告诉你孔装位置、标测方向……可是,她始终无法将那具可怖的尸体跟素来温和的罗工联系在一起。
  “芳芳……过来,看看你爸爸……”
  不知何时,那个几度昏厥几度苏醒的女人声音哽咽且嘶哑地呼唤与朱砂站在同一角落里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不是,那个人不是我爸爸,我爸根本没死,你们搞错了,一点也不像!”
  女孩说完便跑出医院大门,然后朱砂看着聂羽追了出去,而她,则望着罗工的妻子,心中不是滋味。
  工地的固坡措施是达标的,这个造成意外的原因在于暴雨与复水工地基坑地下水位过高、土质松软,原则上,承建单位不用负责任,不过出于道义,据说聂羽私人给了两名死者家属各5万现金,事实上,送上这钱也有这将事情“彻底结束”的意思。
  朱砂什么也没去记、没去想。接下来几天,她照常上班,但仅仅在再生工地,没有再去过复水工地。一方面,她原本也不是复水工地的正式员工,仅是跟罗工实习,现在罗工不在了,她自然没有理由再过去;而另一方面,她知道,罗工的事已经成为了复水工地员工时时挂在嘴上的感叹,无论是真的惋叹还是无聊地凑热闹,朱砂都不想听。
  周六是罗工遗体送去火化的日子。
  清晨,朱砂早早下楼,东方的天空腾起一片红霞,人们都沐浴在绛气中,他们素色衣裳连成一片浅绯色。暴雨来时,带着生命逝去,雨后初晴,却扫不散死亡带来的阴云。远远地,朱砂看见停在巷口的深灰色宝马,它也被朝阳嵌了层绯金色边框,连同靠在车边的人。
  地上的落叶被寒风驱赶着在地上乱舞,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空气中有中说不出来的潮味,仿佛晴日虚挂。
  “为什么没去工地?”
  聂羽转身见了她,迎头只一句。
  面对问话,朱砂莫名,她不想解释,更不愿把罗工的死当作借口,于是淡淡笑了笑,低声回答:“不想去了……”
  聂羽一愣,嘴角微翘,像在自嘲,“也好……先上车。”他点着头,打开车门。朱砂抿了抿嘴也跟着进去。
  “吓到了吧?嗯……现场施工确实很危险,女孩子,还是别碰的好……”聂羽点头笑了笑,抬头调了调后视镜,“系好安全带。”
  朱砂听不懂聂羽话中的意味,只是隐隐感觉到这话,似乎并非字面上的意思,而她确实也不想探究,索性不再吱声。
  车子一路向青山园火葬场行驶,沉默让人窒息。
  朱砂靠着窗,不也不知过了多久,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颇为诡异的话,“那天在医院,其实我想摸摸罗工的手。”
  话音未落,朱砂就被自己所言吓了一跳。她真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大概是想着想着,不留意就脱了口。她没敢扭头看聂羽,有些窘迫地盯着车窗外头,似乎自己什么也没说过。聂羽依然看着前面的路,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仿佛他确实什么也没有听到。于是朱砂以为是自己弄错了,或许刚才她真的只是在想,并没有说出口。
  车子进了青山园大门,缓缓停在门口的坝子里。朱砂开门下车,抬头看见了火化楼烟囱里冒出阵阵蓝黑烟雾。它们慢慢消失在天空尽头,没有选择地被风吹散。
  “已经擦洗、打理过了,看起来跟睡着没什么两样。”
  聂羽下了车,走在朱砂前面,突兀地说了一句。但这次朱砂听懂了,埋头抿了抿嘴唇,脸上浮起几分若有若无的笑。
  火化一个人的过程很简单,输送带将遗体卷进火化炉,工作人员关上炉门,随后按下火化机外的一个电扭。
  透过火化炉外的圆形小窗,朱砂看着电网变红,火星飞扬……3分钟后,人,还是人,只是完全被炭化了,轻轻一敲,便会成为粉末,然后,死者亲属拿着长筷,在黑灰中象征性地挑拣些稍微成块骨灰作为纪念。
  毕竟事过几日,在场的所有人的表情都平静了不少,但悲哀却似无声的压力,比撕心裂肺哭号更让人心头发堵。
  罗工被送进火化炉前,朱砂摸过了他的手。很凉,并且不停散发着丝丝寒意。于是,朱砂可以肯定,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朱砂跟罗工的妻子打了招呼,讲了些宽慰的话,说罗工上山那天再来。然后打算跟聂羽说一声,先走一步。
  这里的气氛过于压抑,是消极思绪的温房,但朱砂觉得,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却要面对更多事。或许这样说来有些冷漠,但她不想去为罗工的死悲哀太多,难得周末,她该去逛街、买菜、看书。
  朱砂走到聂羽跟前,尚未来得及开口,聂羽已经点头。
  “等等,我去跟明姐打个招呼。我送你。”
  朱砂望着他的背影撇嘴,慢慢顺着来时的路望停车场走。她低着头,微扬着唇角,小高跟鞋敲在水泥地上,啪嗒啪嗒响。当她听到身后小跑着的脚步时,人已然走到了聂羽的车旁边。她抬头时,同时隐去了脸上的淡笑,很平静地望向他。
  “回家?”聂羽打开车门问。
  “不,去菜场。”朱砂上车,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回答。
  “买菜?”聂羽微愕,然后抿嘴笑了笑,侧眸望向朱砂,“介意我去搭个火吗?
  朱砂一愣,低头笑笑,“行啊。不过在家里做的小菜,自然比不上馆子里的。”
  “那就好,我只怕以后会常赖着你……”聂羽微微挑眉而笑,抬眸看了看后视镜,也不知他有没有见朱砂颔首笑着,脸颊微红。
  “有没有伙食费?若有,那我可求之不得。”朱砂笑着调侃着,但声调与表情却让自己所说这的话听起来很刻意。或许是因为有些窘迫,或许是着急着去证明什么,朱砂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路口红灯,聂羽随手拿起前架上歪倒的白色香水盒子塞到朱砂手里,淡淡一笑:“伙食费。”
  玩笑一开,一句接一句,几分真?几分假?或许玩笑者自己都不清楚。
  朱砂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跟跟聂羽调侃,虽然这种调侃种带着几分意义不明的暧昧。其实对于以前的朱砂而言,跟别人多说几句话对她而言都是折磨。可是,有时侯,人确实在改变。以前,朱砂是喜静的,很少开口,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朱砂想做一些改变,像聂羽、像李姐……主动与更多人交流。正如她以前习惯低着头在墙角的阴影下,现在却想抬着头站在阳光之中。
  也许朱砂从来没意识到,随着时间的推移,静止的物体其实每分每秒都在悄然改变着它的性质,或许那改变起初并不明显,但它的变化自有因果,从不会“突如其来”。

  第六章 柔情蜜意缠绻醉 患得患失忧虑隐
  从周六的晴日当空,到另一个周六的无雨无晴,再到下一个周六的阴雨连绵。朱砂关上了窗户,捂在被子里,眼睛呆呆盯着床头anna sui白色娃娃头香水。
  她不是没有假想过,这瓶香水也许会属于她。可是却想不出任何这让这瓶香水属于她的理由。
  那天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菜,朱砂已经忘记。她只记得,自己的房间,一年多来第一次多了个人,而且是个男人,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朱砂想忘也忘不掉。
  谈话的细节忘了,她记得自己送聂羽到三楼,他望着吴老太家的防盗门淡笑,噙笑的黑眸中飘浮着很多意味,似乎是对之前他故意忽视、朱砂也不好意思提及的一件事表态。
  当时朱砂有些尴尬,于是转移了话题。
  她说,可能这时候提这样的事不大合适,但她想继续在复水工地实习,希望他再给她介绍一位师父;
  她说,她并不打算做施工员,但是她确实想积累一些现场施工的经验,在以后做预算时思路可以更清晰;
  她还说,罗工是个很好的人,教了她很多,她不会忘记。
  朱砂望着聂羽墨色的眼眸,隐约看到一些模糊不清的情绪飘过,但却看不懂他究竟在思索些什么。她不知道自己的意思能不能通过零碎的言语表达,但她想说的确实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这是一种让朱砂摸不着头脑的感觉,仿佛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表达些什么。
  聂羽似乎沉了一口气,他看着朱砂,点头说回答:“我明白。”
  他就这么看着朱砂,看得朱砂心中发慌。然后,突然抱着她的头狂啃。
  朱砂先是惊恐,但很快平静,尽管心脏像被人捏了一把,随后狂乱跳动。但表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慌乱。或许是来不及惊慌,也可能是对此早有预料。
  朱砂告诉自己。有时候,人们常做些连自己也不知道原由的事。那很可能是在某种特定的情景下的莫名反应,并不意味着什么。
  所以当朱砂气息紊乱地靠在楼梯口的墙壁上,她平静地望着聂羽墨黑的眸子,只淡淡抿唇,尴尬地露出一个微笑,摇头。
  但聂羽也笑了,“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朱砂仍旧摇头,表示不理解。
  聂羽看着她,嘴角轻扬。
  “我还没有热心到每天送只是女下属的人回家,也不会在她为了躲我提前走掉后也每天躲后面跟着人家,直到确定了某人安全到家才又原路回去。”
  看朱砂脸上浮起惊愕,聂羽笑了,是的,他说这些,如同告诉她,你猜对了,所以别怀疑自己的判断。
  “你以为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你家住四楼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谁每天爬在三楼和四楼间平台上看着?楼道里有灯,很亮的。”
  “考虑一下我,如何?”
  聂羽一句接一句,没有给她继续疑惑或怀疑的机会,打消了她所有顾虑。
  “为什么是我呢?”朱砂沉默了很久,即便如此,她依然不能相信,这竟然是真的。她满脑子都是问号,总觉得这更像个玩笑。
  聂羽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微微挑眉,那笑容仿佛是早知自己胜券在握。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嫌你长得丑?”
  丑,原来这块胎记真的只能用丑字形容。
  朱砂心中一紧,无意拢眉。聂羽的目光如同芒刺,让她浑身不自在,但他所说的确实是朱砂最想知道的。
  二十多年来,朱砂的脸上的胎记一直是禁忌的话题。她爸、她妈、顾枫、惠惠……他们从不触碰,怕伤害了朱砂。可他们越是小心翼翼,朱砂反而越是难过。她真的不清楚,这块胎记究竟算什么?
  丑,只是一字,却掀开了朱砂心底最碰不得的地方。
  朱砂咬着嘴唇,勾起一抹淡笑,那笑容像笑又像哭,却是她能保护自己地最后屏障。
  “再漂亮的女人都有满脸皱纹的一天,我要的是可以一起过一辈子的女人,不是男人身边的装饰品。是你。”
  聂羽的回答让朱砂觉得心头有些凉,但这无疑却是最完美的答案。朱砂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所谓的爱情。尽管她也曾幻想过,但那幻想只让她被打击。
  朱砂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夏天,她与顾枫在只有他俩的画室,在那尊漂亮的维纳斯石膏像下相拥亲吻。气息仿如微风般打在脸上,她与顾枫浅抿着嘴笑,一切均是淡淡地,如同透过绿叶撒下的阳光那么轻柔,像个笼罩着薄雾的美丽童话;而聂羽的吻,让她感觉到的,已经不是属于少女的那份懵懂地心悸。
  朱砂合眼,淡淡笑了笑。
  以前惠惠告诉她,爱,在三十岁男人的眼里,已不是一种纯粹的感情,这种爱不像少年时代那样单纯而热烈,正慢慢转向于成熟和醇厚。生活,似乎已变成了爱情的主题。
  朱砂点头。
  她不想再站在浮云之上,也不需要类似“维纳斯之美在于她的断臂”那样艺术的言语。
  聂羽是那种让她感觉到可靠、能教她很多的男人……
  或许是因为一年多异乡漂泊的疲惫,或许她已经在与顾枫的那段失败感情中得到了教训……当然,朱砂不能否认,聂羽确实已经吸引着她的注意。
  鬼使神差地,她踮起脚,一吻落在他左脸上。
  朱砂的小小心思,聂羽很快明白,唇边漾起几丝笑纹。
  他俯下头亲吻她的左脸。
  所谓的“确定关系”犹如结婚证明书一样,或许并没有实质的意义,看起来非常可笑。可是,这却可以让一切曾经的“不合理”变为“合情合理”。
  两千三百一十九RMB。上上个星期天,罗工上山那天,朱砂将它们塞给了聂羽。聂羽没有吃惊,笑着揣进了皮夹。不过第二天一早,装防盗门的师傅又来了。这次,对象是4-1室,而填单署名是聂羽。
  他说,那一带不安全,他可不希望谁撬门进去把他女人拐走。
  从那个周六开始,聂羽几乎天天上朱砂的小屋蹭晚饭。
  下午,他会开车去工地接她。他会很直接地走进办公室跟她说,“朱砂,回家了。”
  他可以忽视四周投来的所有惊愕眼神,平静地笑,仿佛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
  朱砂是有些担心的,可聂羽说,流言过不了七十二天,再说,你是我看上的,没人敢当着面儿说你什么,至于背地里……你听不见,也就不用心烦了。
  朱砂听了笑了笑,突然觉着,自己什么担心都是多余的,只要有这个人在身边。
  他们会一起买菜,做饭,洗碗。
  青辣椒炒肉片、红烧茄子、番茄鸡蛋、蔬菜汤……
  基本上,朱砂从不为聂羽的到来特别买回更多的食材,一直保持这三菜一汤的标准饮食水平。
  不过朱砂惊奇的发现,其实聂羽烧的菜比她做的更好吃些。
  每每吃罢了饭,洗了碗,朱砂总是很自然的坐边在桌抱起书本,为一个月后的统计师资格考试准备着。而聂羽似乎也很快适应了朱砂的生活节奏。那时候,他总是打开自己的手提,很安静地做事。
  那样静谧的夜晚,台灯橘黄的温馨光线漫溢,看了一会书,朱砂觉得累了,猛然回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了。她浅浅勾起唇角,再度回头时就会发现聂羽带笑的眼正望着她。
  朱砂仍然按习惯,在9点时煮上牛奶。聂羽似乎也已经很快养成了习惯,在喝了一杯牛奶后才离开她家。
  仅仅半月时间,一切仿佛都成“当然”。
  嘶嘶……
  睡得迷迷糊糊的朱砂突然想起了煤气灶上的正烧着的水,立刻从床上跳起来。
  啪!玻璃在身后破碎,打断了朱砂的焦虑,她套着一只拖鞋猛地回头,看着被自己无意间从床头柜上碰掉的东西,身子僵住。
  独特的芳香很快在屋子里蔓延开来,花果香甜腻得让人窒息。
  朱砂愣愣地看着破碎的白色娃娃头香水,不知所措。
  嘶嘶嘶……
  原本是醒来了的,她烧了水,回到床上等水开,却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朱砂转身,穿着一只拖鞋跳进厨房,关了煤气,此时一壶水已经快烧干。
  雨停了,没插好插销的木框窗户不知何时半敞,微微晃动,宛送微风,浓郁的香水味道早已渗透房间的各个角落。
  朱砂蹲在床头柜边,怔怔看着香水瓶的碎片。
  指针分秒滑动,啪哒啪哒……在寂静的房间中编织着一种诡秘的调子。
  好腻人。对于这瓶香水的味道,朱砂只有这样的感觉。
  以前顾枫送过她一瓶栀子花味道的香水。他说,朱砂给他的感觉就很似栀子花香。就算浓郁时,依然若有若无。
  而她在砸碎了维纳斯石膏像之后,也同样摔掉了那瓶香水。那时,整个画室都弥漫着栀子
  花香,那是她喜欢的味道。
  难道在聂羽看来,她如同这香味一般甜腻?
  几丝苦笑浮在唇边,她伸手打开床头柜上的抽屉,拿出一个深蓝色的小首饰盒,将香水瓶碎片拾起,轻轻放进去。
  当朱砂收集好所有的香水瓶碎片,地上的香水已经风干。而手机也是在这时响起来。
  “还在睡?”聂羽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带着街头的嘈杂。
  “刚醒……”朱砂坐在床头,手里拿着那个蓝色盒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
  “嗯……我车已经在路口,就到了。”他说。那声音里似乎带笑,沉柔如毛皮褥子。朱砂发觉自己很喜欢聂羽说话时无意识那声“嗯”,像一种隐在心底的承诺,让人安心。
  “我还没来得及买菜……”朱砂听他就要到了,突然意识到溢满房间的香水味道……心头有些发慌。
  “不用,今天出去吃,你先换衣服,嗯?”
  “嗯……”朱砂点头,放下手机,继续苦笑。
  她怎么像个打破花瓶怕妈妈打屁股的小孩呢?真是活倒转了……
  朱砂打开衣柜,挑了白色的韩版小衬衣跟紫罗兰的冰丝鱼尾裙。她将黑发挽成髻,别上水钻发夹,然后戴上一对淡紫色的贝珍珠耳环。
  梳洗过后,还来不及化妆门铃便响了起来。
  朱砂跑到新装的防盗门边,也不知怎么搞的,心跳漏了几拍。
  “屋子里怎么这么香……”
  果然,聂羽将手里的一袋橘子交到朱砂手中,进门就是这句。
  朱砂将橘子放在桌上,头微低,“我……今天早上醒来……不小心把香水弄掉了……”
  聂羽微怔,眸中滑过有一丝无奈,淡然勾了勾嘴角,似乎早就知道那瓶香水会被打碎,却仍然给了朱砂。
  “摔碎就扔了,有我这青山在,没关系,待会儿我们再去卖一瓶就是。”
  朱砂低垂地头这才抬起,抿着嘴笑了笑。
  “怎么?你还怕我会打你屁股?”
  朱砂看那墨色的眼眸溢满笑意,就这么直直盯着她的每一个表情,脸颊微红。
  聂羽身手拍了拍朱砂的背,“快准备……不然真打你屁股。”
  “这就走吧?已经行了。”朱砂抬腕看了看表,中午12点14分,心里想着,聂羽跟她不一样,可没有什么周末,或许下午还有事要办。其实她平时上班原本就很少化妆,所以不化也不要紧。
  她迅速将脚插进银白色高根凉鞋,向聂羽晃了晃手上的钥匙就往门边走。
  “回来……”聂羽微嘴角微扬,一手拉住了朱砂的衬衣角,一手拿起了桌上的化妆包,挑了挑眉。“弄好再走……我下午没事,陪你。”
  朱砂怔怔望着他,心底却浮上些暖意。
  “嗯……这个颜色很适合你。”
  聂羽从朱砂的化装包里挑出一支白色的唇彩放在她手上。
  “你眉毛本身就长得很好看,不需要画,皮肤也白,所以不需要抹粉……你不太适合暖色,所以眼影还是蓝色或紫色的好……”
  聂羽像个美容师傅,长指翻弄着那些化妆品,择其一二往朱砂手上递。
  朱砂瞅着他,不知道是不是该称赞他有品位,或者直接为他“阅人无数”感叹,否则一个做土建工程的男人对化妆方面的事怎么这么了解?想必是平时看太多了。
  心头竟然微泛着连朱砂自己也不了解的酸味。其实,对聂羽,她还不是那么的了解,而聂羽对她,知道的也不算太多。有时候连朱砂自己也会疑惑。自己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做事倒是愈发不经过大脑。说相识一年半,事实上相处不过数月,她竟然会觉得认识此人已经很久。
  如果说两人在一起只是给彼此一个加深了解的机会,朱砂便更不明白,自己这“酸”的感觉从何而来。
  “这么丑的一张脸,再怎么化妆大约也没有区别,还是走吧。”她撇了撇嘴,脸上扬着的是笑,不过话语可就明显是在以自嘲来“刺”人。
  朱砂大抵上是个性子温顺的姑娘,大约是很小的时候她就发现,生气除了折磨自己而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她很少表现出不满。说话带刺,这也是难得一次了。
  聂羽微怔,似乎有些惊讶,他蹙眉而笑,伸手拉过朱砂,顺道扭开了那管唇彩。
  “我以为你明白我的意思……听了会起鸡皮疙瘩的话还要我详述一遍?”
  不待朱砂回答,聂羽已含笑托起她的下颌,也不顾朱砂慢慢憋得发红的脸色,细细地端详她的五官,面色平静。
  “如果没有脸上的胎记,其实你挺漂亮的,像那些外国油画里的人,淡雅、恬静……但要说女人的脸,我喜欢比较张扬的类型,所以不论脸上有没有胎记,你的脸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不过我身边需要的,不是用来观赏的女人,是用来疼的,至于观赏……看看电视里那些也就够了……”
  白色的幻彩的唇膏在朱砂嘴唇上勾画出优雅的线条,白色淡覆了朱色,色调柔和了许多,聂羽看着自己的作品,满意地微微点头。而朱砂那脸色,已经鳖得发紫,直到此时才稍微顺过气来。
  她发觉自己真是太不了解聂羽了。聂羽有很多面,朱砂一直这样觉得。不过大致上,朱砂觉得他是现实但可靠的男人,可这会儿朱砂觉得这男人实在太……太……
  “想笑就别憋着了。”聂羽还说着,自己就先扭头笑起来,“建校毕业之后我可就再没说过这么恶心的话。”
  朱砂也捂着嘴笑。第一次,聂羽提到了他自己的过去。
  学生时代,男孩子似乎都比女生傻些,朱砂想起当时自己班上一个男生说,“这年头不好混啊,为处个对象,我把普希金写给那些‘娃’的诗都背熟了,还有什么恶心话说不出来?”朱砂倒是可以想象,聂羽的学生时代想必也是精彩的,不过那想象重叠着他的面孔,确实怪异至极。
  聂羽似乎笑够了,抬眼含笑望着朱砂,“其实……我只是想说,化妆不是化给别人看的。”
  言下之意也就是:他不属于“别人”。
  朱砂点头,抿着嘴唇却仍然藏不住笑意。她不能否认,她正单纯地为一番肉麻话开心着。
  下楼时聂羽问朱砂,“想吃什么?”
  朱砂歪头想了想,说了三字,“简单的。”
  聂羽笑道,“嗯,好说。”
  其实,决定跟聂羽在一起时,朱砂心底还是有些小疙瘩,她曾问自己,怎么这么草率?这个人跟自己的距离或许还是很远的。站在聂羽身边,她害怕自己会自卑。为一些很琐碎的细节。
  比如,吃饭。
  朱砂知道,聂羽是习惯了进出大饭店,两眼一扫菜单,全然不会担心吃了付不起帐的问题;而她只是经常在路边买些馄饨、水饺的异乡打工妹,吃顿几十块一份的洋快餐对她而言已经是种奢侈。就像那天帮黄欣买生日礼物时一样,朱砂虽然也知道什么是迪奥、纪梵希,但她能买得起的也只有美宝莲。
  两星期之前,聂羽第一次带朱砂到外面吃饭……确切的说应该是带朱砂去应酬甲方。
  四星级酒店的装潢让朱砂觉得压抑,甚至走路都显得不自然。去之前,聂羽带她去东方商场的四楼品牌区买了套装。朱砂当时想拒绝,但是无奈身上几十块买来的“地摊时装”似乎确实上不了台面。
  聂羽说,那是个三千多万的大工程,对方是全国上有名的某某集团,派出来的人都打扮得光鲜得很。首先,“硬件”上虽然没有必要攀比,但也不能差得太多,他说,有时候服装也是一种气势,并且,谈工作之事,注重自己形象也是对自己以及对方的尊重。
  聂羽说得没有错,这种说法虽然“俗”,但是却是事实。可是朱砂的自尊心仍然受到了小小的伤害。当时她隐约觉得害怕,因为这样的事,以后或许会时常发生。
  不过事实证明朱砂的担心是多余的。聂羽不是那种将女朋友当洋娃娃一样,握着大把钞票去按自己的审美修饰她的人。
  聂羽只送过朱砂两件东西,浅蓝色职业套装、安娜•苏香水,一于公,一于私。
  私底下聂羽不喜欢样洋快餐亦不喜欢那些看上去很有格调的的餐厅。
  现在流行说吃饭吃个气氛,但聂羽说气氛什么都是假的,味道才是真。朱砂发现这一点时心底偷偷地乐开了花。
  于是,灰色宝马停在街边,两人则并肩坐在露天小吃摊旁。
  烤肉串、春卷、园子米线……
  浓郁的香味扑鼻,街边车来车往,尘土微扬。
  “知道全市最好吃的小吃都分散在哪吗?”聂羽夹一粒起肉园子笑问。
  “各学校大门两侧。”朱砂喝了口珍珠奶茶,微微笑着。
  “嗯,标准答案。”聂羽点头,“如果卫生状况能好一点就更好了。”
  朱砂轻抿嘴唇,侧眸笑道,“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聂羽敲了敲她的头笑道,“这老婆好养活。”
  朱砂擒笑低着头,将手中的肉串送进自己嘴里。
  突然间,朱砂有种很傻的感觉。她觉得此时的自己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脸上浮着笑,她想起惠惠那天在QQ上跟她说的,她是个注重细节的人,她常会为一些琐碎的东西感动很久,容易满足;但同时也会为一些细节无谓的担心,患得患失。
  吃过了午饭,时间还早,聂羽望着朱砂笑道:“现在回去太早,我们去‘谈恋爱’?”
  朱砂捂嘴笑着点头,她很自然的挽着他的手臂,虽然一开始,那温度当她还不太适应,但她知道,这很快便可以成为习惯。
  逛街、外出吃饭、看电影……聂于总将这码子调剂生活的之事很直白地称为“谈恋爱”,而买菜、做饭一等则称为“享受生活”。若这些时候,秘书小黄的催命夺魂CALL来了,聂于则会说“我在谈恋爱呢,能你能处理的尽量帮我搞定。”
  弄得那头的小黄自然是哭笑不得。
  两人漫步在人潮拥挤的街头,远远看去,只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情侣,而他们的故事,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
  朱砂的白色小衬衣、聂羽白色T恤,朱砂紫罗蓝的裙,聂羽深蓝的牛仔裤……
  很久以前,朱砂独自走在大街上,她看着那些相互依偎着行走的情侣,只会有一种感觉:肤浅。
  后来,她发现,那些相互依偎行走的人们,或许也有虚荣怂恿下不甘寂寞的做作,但更多的人,他们根本不在乎周围的眼神。其实,不论如何,他们想要的,或许是摆脱喧嚣城市中越发明显的孤寂,也可能是在在快节奏的生活与工作之间寻觅一块可以休憩的净土。
  他们属于哪一种呢?其实这也不重要……
  “复水1号楼已经开始浇灌混凝土,最近周工都是通宵加班,所以我也不好意思早早下班……”
  银白色的小巧高根凉鞋慢慢踏上人行道上地砖的凹凸花纹,那尖细的根儿微摇着,却总不会倒去,似乎代表着一种慢节奏。
  “嗯……你是想看看浇灌过程,还是仅仅觉得提前走了不大好?怕人家闲言闲语?”
  聂羽淡笑着,挑眉看着朱砂。
  “周工人很好,也没说什么……浇灌方面,其实在再生大厦看了不少,所以……”朱砂一直认为多劳多得,虽然那“得”不一定是物质上的。但最近两头工地上都忙,她回了家还要看书,朱砂有些支持不了了。况且每每她离开复水工地,一堆人总是在背后小声议论,什么膀上了大款,工地打混凝土都不肯多待会儿……就算之前聂羽给她打了预防针,但听到了心头还是不好过。
  “上班时该做的都做了,你两头跑是为了什么?你在复水又不领工资,还怕别人说?”
  聂羽笑着捏了捏朱砂的手臂,“别老想面面俱到,累了该休息就休息,而且在过会儿你还得考试。”
  朱砂笑着点头。
  她不是小孩子,该怎么处理,其实心里早有数的。
  “对了,你以前也是做施工的,是怎么想到开始搞承包不再做现场施工了?”朱砂问。
  虽然现在不乏施工员、预算员承包工程,但大多是一边自己承包,同时也自己继续搞施工或做预算,并且现在专门负责承包工程的那批人,年龄都在三十五至五十岁之间,像聂羽这样的年轻人,能自己开承建公司,实在是凤毛麟角。
  朱砂只是想起来,随口问问而已,却发现聂羽的眼眸中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颔首勾了勾嘴角,轻叹般答应了一句:“做施工太危险了……”
  朱砂看着他,还没来得细究聂羽眼神中的那丝异样,啪的一声,脚下突然踩了个空。她踉跄几步,愕然低头,聂羽也停下脚步,向她脚下望去。
  身边、身后的行人愕然看着朱砂,然后捂着嘴笑着走远,人去了,还仍不时回头。
  在周末人来人往的街头,朱砂望着断掉鞋跟的高跟鞋,其窘迫可以想象。
  原本她脸上的胎记已经让她享受到百分之六十的回头率,而此时此刻,回头率猛增至百分之八十五。朱砂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银色的凉鞋是她在一家小店里淘到的,款式小巧漂亮,价钱也不贵,才五十七元,于是朱砂一直将它当宝贝。如今她又一次认清了一件事,一分质量一分价,没有例外。
  朱砂蹲了下来,不知所措的拿着那断掉的鞋跟。她几乎不怎么敢抬头。
  她想聂羽一定觉得很丢脸。估计他应该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状况的。
  朱砂想着,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事实上,走在街上鞋跟断掉这样的事朱砂不是第一次遇到。以往每一次她都可以故作镇定,一拐一拐地走回家,换掉,也就成了。甚至她还会将坏掉的鞋子修好,以后接着穿。
  可是……
  朱砂没有抬头,但是她听见了蹲在她身边的聂羽淡淡“嗯”了一声,起身离开了。
  以前妈妈跟她说话时好象无意说过一句,男人都是好面子的。
  男人似乎真的比女人更怕丢面子。特别是像聂羽这样事业有成的男人。
  就算其它方面再好,可是生活层次似乎不一样。就像迪奥与美宝莲,它们的柜台在同一家商场,可是代表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消费层次。
  聂羽可以不在乎她脸上的胎记,可是或许也可以有更多细节的矛盾。
  朱砂想着,像是肯定了自己的答案,唇角微勾微微点了一下头。
  然后眼泪就莫名其妙的掉下来。
  “怎么这么点小事就哭了?”
  朱砂猛的抬头,聂羽正哭笑不得的望着她。而他手里,拿着一瓶刚买的502。
  “你可别吓我。”
  他笑着接过她手中断掉的鞋跟,打开502胶瓶盖,就这么蹲在大街上给她粘鞋跟。
  朱砂怔怔地看着聂羽,然后很神经地抿着嘴笑起来。
  聂羽懒得理她,眸中带笑,似乎早明白了朱砂的心思,只顾挤着手上的胶。
  “嗯,好了,你站好,把刚粘好的地方压压。这鞋挺漂亮,以后还可以穿……等等,我过去把车开过来。”
  朱砂点着头,站在人潮之中,等着。那天,朱砂感觉自己等了很久,迟迟看不见那辆灰色宝马开过来。不过,她是笑着的。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朱砂独自呆着的时候,脸上时常带着淡淡的笑。
  原来,等待,有时候也是一个值得享受的过程。

  第七章 晴天无雷梦惊醒 茫然若失望尘埃
  那天,当车门在朱砂面前打开的时候,聂羽一瓶香水递到了她手里。没有任何包装,甚至没有盒子,看样子买得很急。
  黑色蔷薇花的瓶子与古典怀旧花纹的黑色边框,淡紫色的瓶身。 玫瑰混合着茉莉的味道,淡然从瓶间逸出,清幽神秘,等待开启。
  看着朱砂愕然的目光,聂羽淡淡一笑,他说,这个更适合你。
  Signature……署名?
  疑惑地看着香水瓶身的字样,又看看聂羽,朱砂抿了抿嘴,握紧那瓶香水,笑容在唇边微漾。
  她系好安全带,抬眸盯着聂羽扔在前架上的那管用剩的502,伸手拿起。她对他说,她想粘些东西。
  聂羽点头。
  朱砂像个拣到了宝贝的孩子,欢喜地将那瓶502跟香水一同捏在手心。扭转脸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悄悄扬着嘴角。
  每个女孩或许都有这样的习惯,将自己的宝贝放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没事时便翻出来,一件件的细数、陶醉。朱砂原本就一直保留了这份打小就有的“嗜好”,而最近越发夸张。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床头柜里的东西慢慢多起来,不只是粘好的白色娃娃头、Signature和那管502胶,后来还陆陆续续出现了筷子、指甲剪、汽油卷……
  惠惠说,“朱砂,你什么时候成这么一个小女人?”
  朱砂发了个滴汗的表情给惠惠,说,“你不懂的。”
  惠惠大惊,“啧啧,朱砂居然跟我说‘你不懂的’!?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没错吧?”
  朱砂笑着愣了愣,她莫名其妙地问惠惠:“我这么收藏东西,是不是心理上有问题?”
  绿色恐龙头像再次跳动,表情是抓狂状的小兽。
  【朱砂,心理疾病还落不到你身上。你是幸福过了头,所以你想记住每一天,每一个细节。怎么办?你打击了我,我也要去找个良人~~~~~~】
  惠惠大约真去找伴儿了,之后几月没上Q。朱砂估摸着她过年会不会带个金头发的鬼佬回来。
  时间如流水一般,悄然从每个人身边滑过,找不到痕迹。
  9月初,朱砂顺利通过统计师考试,接着又报了全国造价工程师考核,聂羽也时常抽空教朱砂用洪远软件做土建预结算,工作上,朱砂是越发上手了。
  12月底,再生工地门窗及外墙装修也基本完工,朱砂跟着预算员张姐开始接手复水花园一期工程核算。
  由于朱砂对于材料报价比较熟悉,而对于定额、现场施工都有一定了解,所以做起预算来思路着实清晰了不少。总之,她无须再于建材市场与工地间奔波,工资也由原来的一千多,一下子上涨到三千七百。
  是的,一切皆是那么的顺利且自然,如同她每天下班走出办公室时打开宝马车门,然后与聂羽商量着晚上的菜单;如同她与聂羽兜里都多出了一把钥匙。
  建筑工上地没有所谓周末,连元旦节朱砂也在加班加点地干,而聂羽为接工程的事几头奔波,每日同样疲惫不堪。于是,紧接着的春节对他们而言简直应如冬天的棉袄、夏天的雪糕,积累了大半年的疲劳似乎都可以一下子释放出来。
  由于再生工地完工,等待验收,复水工地施工又正巧处于比较紧张地阶段,年假只得八天。朱砂和聂羽都没打算回家过年,仅打了电话向家问候,两人都觉得近期太过疲劳,索性关起门来,尽量推掉琐事,好好休息一段日子。
  大年三十,两人在外面吃了饭,又上寺庙烧香、去山顶看烟花……回来时,虽然累得不行,不过心里倒是别样地舒服。
  原本说好了,要借年假好好休息一番,可事实上年却不能不拜、也无法不被拜,尤其是面对在工程业务上有往来或是日后工程验收、监督需要别人帮忙的那群建设厅、审计厅的人。电话一来,聂羽往往无法去推脱,从大年初一起,连着四天的业务麻将,每日不到凌晨一两点,难登家门。
  聂羽知道朱砂不喜欢那样的场合,也很照顾朱砂地心情,尽可能抽身其中。不过他也告诉朱砂,这群人,她可以借机会选择性地结实一部分,能混个熟脸,日后对她肯定有所帮助。
  当然,朱砂自然认为聂羽说的没错,只惋惜好好一个年假,竟然就这么过了,好在,这些日子里,到底也留下了许多不错地记忆。
  直到年假最后两天,世界终于安静了,朱砂估摸着聂羽也要被弄疯了,他关了机,声称最后两天,坚决抵制业务麻将和应酬餐。
  大概是神经完全放松了,那晚朱砂倒头一睡,竟然整整睡了二十小时!
  当她睁开眼,映在眸底的是窗外夕阳的余辉,一时之间她竟然忘记了自己屋的窗户朝西,弄不清这是早晨还是傍晚。而厨房传来的是伴着锅铲碰撞的阵阵嘶嘶的油声与炒菜香味。
  一时间,朱砂有一种错觉,自己似乎已经回家了。父母的家。
  直到聂羽端着菜走出厨房。
  “醒了?吃饭了。”聂羽对她微笑,然后蹲在小电饭煲旁边盛饭。
  朱砂坐在床上,傻愣愣地看着聂羽的后背,看着洒落在他衬衣上橘黄的灯光。
  “发什么呆?吃、饭。还不快去洗脸、刷牙?”
  他敲她的脑袋,然后朱砂像孩子一般,颔首,露出幸福的笑,套上拖鞋往厨房里钻,尽管那笑容中也有迷茫。
  半年多,时间并不觉长,可突然回头,朱砂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四周的风景也变得不同。
  夜幕悄然落下,40W白炽灯橘黄的柔光淡洒。
  若无应酬和公事处理,吃完饭,他们总习惯于早早洗了澡的捂在被窝里。朱砂抱着手提,漫不经心地翻看着腾讯网页上的新闻,聂羽在旁边剥橘子。
  网页上的挂着横标“12岁残疾少女无法忍受周围人异样眼光跳楼身亡”。
  朱砂将它点开来,看完之后,摇了摇头叹。
  “真傻,这孩子,太不值得了……为了这些人……”
  对于“异样眼光”朱砂亲身感受过,尽管她脸上的胎记还不至于导致她患上自闭症,不过至今,她依然不时习惯着用“低头”作为逃避的方式。
  “这就是所谓的‘以眼神杀人’?”聂羽挑眉,戏谑地一笑。
  朱砂回眸,眉头微拢,瞪了聂羽一眼:“这很好笑?”
  “我是觉得你很好笑。”
  “为什么?”朱砂微怔,眉头收得更紧了。
  “你不觉得这孩子是被泛滥的同情心与无聊的讥笑给淹死的?”聂羽庸懒地翻身,一手搂住朱砂的肩膀,漫不经心地扶弄她散披在肩上的青丝。
  “同情是必要的,不过泛滥的同情心比无聊的讥笑更让人无法忍,它不会给被同情者带来任何帮助,只是会让对方更加自卑而已。况且,中国残疾孩子那么多,哪一个没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过?如果‘现在’不能承受,‘将来’对于那孩子来说也是痛苦种。”
  聂羽的话,字字敲打在朱砂的心头,肩膀肌肉不觉紧收、僵硬。她明白,对于嘲弄与讥笑,可以漠然转身,不去在意,可那些溢满同情的目光却是可怕的,温柔的刀子,往往伤人更深。可是,就算对于周围的眼神无法释然,怨恨,反抗,挣扎,依然无法阻止任何人继续去同情、去嘲弄,只要她还活着就要去不停接受那些目光的洗礼。
  一团无名的火焰在朱砂心头燃烧,尽管这是她老早就明白的道理。
  “为什么?凭什么?如果那孩子不去尝试着忍受那么只有死路一条?”
  “很简单的道理,少数服从多数。”聂羽回答。
  是的,当你无力去改变别人的行为时,你只有试着去接受某个事实。聂羽的眼神如是说。
  朱砂叹气,生硬地笑,突然感到疲倦。
  “聂羽,你为什么就能完全无所谓呢?”
  “什么?”
  “我……”朱砂抬眸,但睫毛很快垂下。“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会看上我?还有,我脸上这块胎记……就算别人当着我的面不会说什么,可我不在时一定会问你,为什么会找个这样的女人?你怎么回答?”
  聂羽抬眼扫朱砂的眸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含笑道:“那你先告诉我,你有没有见过两三岁的小孩玩躲猫猫?”
  朱砂一头雾水,盯着聂羽,点头。
  聂羽唇角微扬,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地笑,“那你有没有见过大人玩躲猫猫?”
  看见聂羽笑,朱砂莫名地跟着笑了笑,“你见过?”
  “我见过很多次。”聂羽半眯着眼笑道,“呃……前年招聘会上就见了一个。那人把自己的头蒙住,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以为这样别人也看不见她了。啧,这不是躲猫猫?”
  “只要她低着头别人就看不见她脸上的疤了”在朱砂的意识之中,这似乎并不是一时半刻能根除的概念。虽然这其实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
  朱砂顿然明白了聂羽的意思,脸颊微红着,用肘子撞了聂羽一下,“那你还聘我?”
  聂羽咧嘴一笑,眼中漂浮着零碎的思绪,“因为你眼睛很漂亮。”
  朱砂抿嘴埋着头,胡乱地点着网页。心中微漾着层层涟漪。
  “你还没答我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朱砂似乎突然想起,抬头望向聂羽,却见那人正为成功转移话题而偷笑。
  “第一问,我之前回答过了,不再重复。第二问,确实有那么几个胆子壮实的‘别人’问过我,不过,既然是‘别人’我自然不予回答,一笑了之。”聂羽收了收手臂,将朱砂搂在怀中,靠在舒适的抱枕上。
  “朱砂,有时候人其实就是一面镜子,你对着镜子说什么都没用,了不得算自我催眠。不过,你对它笑,镜子里的人也会对你笑;你对它哭,镜子里的人也会对你哭。如果不想被同情、嘲笑,你就别摆出弱者的姿态,拿出点自信和实力,让别人找到信赖、佩服你的理由……”
  朱砂靠在聂羽胸口上,静静聆听着,话题则慢慢地越扯越远。
  聂羽说,他老家在广西农村,家里有兄弟七人,他是最小的孩子,也是最受宠的。他爸爸很会钓鱼,而她妈每次蒸鱼,他都会很听话地抬张小板凳守在火炉边加柴火,其实,他是在等他妈妈转身做事,那样他就能趁机掀开锅盖偷鱼吃。但他小时候很傻的,两三岁那会儿,每天跟在妈妈屁股后头,在田地里跑,有一次,一不小心摔在牛屎上,面朝下,那可是实实在在地狗吭屎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聂羽接着又说,他小时后嘴馋得很,看见红色的东西就以为是糖,差点吃了高锰酸钾,还把明矾当冰糖塞到嘴里咬……
  朱砂捂着嘴笑得趴下。
  她说,她小时侯看似很安静,其实暗地里也很顽皮,喜欢高的地方。她会爬上楼顶的水箱,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对着水箱里的水大喊,国王有一对驴耳朵。她只是想找个发泄的途径。小时候,其他孩子都不跟她玩,说她脸上长了红疤,是妖怪变的。于是她也常偷偷用妈妈的腮红将整个脸都涂成红色,举着家里的晾衣竿跑去吓人家。
  聂羽听后一愣,哈哈大笑,他说,朱砂,有句话叫做“三岁看到老”,放心,你一辈子都不会患自闭症。
  朱砂浅笑趴着在聂羽胸口上,如同一只吃饱了的猫。她说,小时侯她觉得最幸福莫过于生病,如果能住院那则更妙。因为在她生病的时候爸妈会特别温柔的对待她,在住院的时候会她可以得到许多平时得不到的玩具、零食。可是她现在不想生病,也不想住院,只想跟他一辈子住在这小屋里头。她伸手指着天花板上的灯泡说,原本她喜欢更亮一些的日光管,但太过明亮的光线会显得房间很大、空旷。如今她愈发喜欢这样温暖的灯光,让她想起幼时外婆家,他们打开显得有些昏暗的白炽灯,围着火炉炒菜,在那间小小的平房内。对她而言,家,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概念——平淡,且温馨。
  聂羽嘴角微扬,原本要塞进朱砂嘴巴里的橘子瓣突然移开。
  他俯身轻吻她的额头,眼眸之中带着几分戏谑地笑意。
  “那么,跟我结婚,如何?”
  朱砂一怔,虽然也知道这也许只是玩笑……但竟也莫名其妙地点头。
  他们相互依偎,接吻。然后合眼沉默。
  接着,又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直到熟睡。
  时间就在这样琐碎的断句中悄然逝去,事实上,它一直是如此,只是快乐的时候,没有人意识到它的存在。
  窗外仍是漆黑一片,取暖器的余温已然在屋子中退去了,窗户虽然关得严实,可那凉飕飕空气依然冻着了朱砂的鼻子。她下意识地将脑袋缩进被子里,往聂羽身上蹭,然后……她就这么醒了,再然后,她发觉,自己右手无名指上多了一件东西。
  那是只银白的、精致且小巧的蝴蝶,翅膀上是漂亮的碎钻。它不知何时飞到了她手指上,在漆黑的夜里,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不时闪耀着几丝光芒。
  朱砂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她没有思索与戒指联系着的是什么,她只是本能的缩进被子里,将头蹭进聂羽怀中。
  她听见聂羽睡得迷迷糊糊地问了句,“冷了?”
  朱砂没有回答,只是将头埋进他的胸口,用力贴着他。
  聂羽掖了掖被角,捂着朱砂,将她搂在怀里。
  那时候,朱砂觉得心里很塌实。她想着,如果这一生,都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她冷的时候他帮她掖好被角,那么,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幸福。朱砂就着么想着,笑着,很快便熟睡。若是以前,朱砂恐怕不敢睡着,可是现在,她可以睡得很塌实,不会害怕梦醒之时一切皆成空。
  那天早上,两人都睡过了头,九点三十五才醒来。聂羽说再生那边交工,甲方跟质检站的人十点会到再生工地,晚上他跟李姐还要陪他们吃饭,所以晚饭他不回来吃了。
  朱砂穿着件睡衣,披头散发,急急忙忙冲进厨房热豆浆,想让他喝点再走。可煤气灶开关居然坏掉了,扭了半天没一点反应。
  抬眼看聂羽梳洗完毕穿了外套打算上路,一时间,朱砂恨不得踹那煤气炉一脚。
  聂羽靠在厨房门边,扯了扯朱砂衣摆,唇角微扬,“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煮豆浆,你想跑都跑不掉。快去披件衣服,大冷天的,别凉着了,嗯?”
  朱砂脸颊微烫,目光落在右手无名指上。
  她突然想起昨天聂羽似乎开玩笑地问她,要不要跟他结婚,她点了头。
  于是,大半夜的,手上突然多了枚戒指。
  而今天,她一大早便急着煮豆浆?
  朱砂,一抬头,望见聂羽噙笑的眸子,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的傻。
  聂羽抬腕看了看手表,微微蹙了蹙眉。
  “那么,我走了?”
  朱砂点头,一边往厨房外面走,一边含含糊糊答应着,“嗯,快去,没时间了。”
  聂羽又扯了扯朱砂衣摆,她回头,一吻落在他唇边,带着中华牌牙膏的薄荷香味。
  “我走了。”
  聂羽勾了勾唇角,打开门走出去,
  朱砂手扶门框淡淡笑着,看他在楼道转角处回头看她,眸中噙着笑。
  听脚步声远了,朱砂才合上门,想着如何安排假期的最后一天,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拿起手机,显示的是个陌生的号码,她疑惑着接听,不想那头传来的竟然是惠惠的声音。
  “我回来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害朱砂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了。
  手机显示的是本地的号码,惠惠原本就是本地人,所以她回来了,一点也不奇怪。然而朱砂依然惊愕。
  “你怎么回来的?!”
  “当然是坐飞机回来的。”惠惠笑着,说话语速与她打字一样快。“朱砂,你头脑反应变迟钝了。”
  “不是说过年回不来吗?”
  “是啊,这边当然只放圣诞节假,不过除了圣诞,还有一个假期。”惠惠依然笑着。
  “啊?”朱砂愣坐在床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婚假!不过我已经到了一周了,陪我妈过了年,下午就要坐火车回我爸那边,辽宁老家。”
  这次,惠惠的回答让朱砂彻底被震撼了。
  “过年我没打搅你们,所以现在快过来祝贺我,扬扬也从武汉回来了,我们老地方见。”
  惠惠说完便挂掉了电话,而朱砂足足愣了两分钟才开始洗、漱、穿衣、化妆。然后向“老地方”——大学门口的蛋糕店行进。
  朱砂走进店子时,她几乎没法相信眼前的人便是同窗四年的上铺。
  尽管不时用QQ聊天,可是惠惠从不用视频,也没有在空间上贴过自己在那边的照片。
  卷曲的长发高高挽起,黑色的连衣裙,灰色的毛皮披肩。惠惠的模样很像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全然找不到大学时代的影子。而她身边坐着的,不是金头发的鬼佬,而是头发花白的外国老头。
  见朱砂进门,惠惠朝她笑,招手,拥抱。
  笑容依然甜美,只是少了几分少女时的醇甜,那拥抱,似乎也因记忆多少产生了一些隔阂。
  或许是朱砂的惊愕让惠惠有些尴尬,她对朱砂说,“我是不是变了很多?”
  朱砂笑着,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惠惠拍了拍朱砂的肩膀,苦笑。
  朱砂望着她那笑容,心头却如同铺上了一层碎石,有些沉。
  “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老公华纳特•维斯特伍德!”
  惠惠依旧笑着,可那笑容并不自然,她语速及快地一句中文一句德语。朱砂一面点头,礼貌性地用英语跟惠惠的丈夫打招呼。
  在有些不自然的气氛之中,时间过得格外漫长。直到扬扬来了,朱砂才稍微有种解脱的感觉。
  半小时之后,华纳特称有事先回酒店,大学时代最要好的三人,相对,竟然无言。
  “惠惠,你怎么突然想要结婚?”扬扬率先打破僵局。
  惠惠苦笑着抬头,“你们……不为我高兴?别说是因为我找了个老头子,你们思想太落伍了吧?”
  “老不老没关系,但你看看你这样子,哪有刚结婚地高兴样?到底怎么回事?”扬扬的性子依然如同原来般泼辣,虽然大学时朱砂与惠惠更要好些,不过此时她倒是无比佩服扬扬,一句话便说到了中心。
  以前的惠惠总是随心而动,朱砂一直偷偷地羡慕她那份随性与坦率。而现在她面前的惠惠,衣着光鲜,而笑容之中却有股苦涩的味道,如同被捆绑住了手脚般无奈。
  惠惠怔怔的看着朱砂跟扬扬,她似乎在努力笑,但笑容只是一瞬间,崩塌。
  “华纳特很爱我,而且他很有钱,嫁给他,我不用继续在公司里受气,我可以自己办个事务所,用心做自己的事……你们不知道,一个女人在异国生活,有多难。工作上被别人压着,不被信任,就算已经努力了,可是还是得不到回报……有时候,我也想有个依靠,不管他年轻也好,年老也罢,只要他爱我就够了……”
  惠惠的声音像没有了气力。 QQ上聊天时,朱砂一直觉得惠惠在柏林的生活似乎是快乐的,朱砂不能想象,惠惠敲出每一个字,是以什么样的心情。
  “那你就回来啊!”朱砂抱着惠惠,而惠惠只是摇头。或许她有千万个不能回来的理由,但却也无从说起。
  “你爱他吗?”过了一会儿,扬扬抬头问惠惠。
  “爱?扬扬,我们都不小了,你知道,有时候爱不爱都不重要。感情这种东西虚无缥缈,不是想捉就捉得到的。华纳特虽然已经五十岁了,不过他是个老实人,性格也温和,他对我好,还能够提供我事业上的帮助,我身上的负担会少很多……”惠惠笑了笑,抬起咖啡喝下。
  “婚姻没有你想象中这么简单。”扬扬摇头,“你以为你们结婚,你就可以轻轻松松过日子?惠惠,那你有没有想过,跟一个你完全不爱的人结婚、一起生活,那也是一种负担,心理的负担?况且,华纳特有孩子么?”
  “没有。”惠惠苦笑。
  “他希望你为他生小孩?”
  “那是他唯一的要求。”惠惠耸肩。
  “你这个白痴!”扬扬狠狠捏了惠惠几下,“一旦生了小孩,你就不只是为你自己活着了。你还能安心的出去工作?还能安心干自己的事业?”
  “等孩子稍微大些,可以请保姆……”
  惠惠话没说完,扬扬又踹了她一脚。
  “你忘了我们的妈是怎么带大我们的?一岁操心,十岁照样操心,只要你人还活着,孩子就是你操不完的心,这不是你想不去管就能放下心的。等你想着回头的时候,青春早没了。如果你为一个值得你去付出的男人也就算了……你一点也不想跟人家结婚,这根本是一场交易,惠惠,你会后悔的。”
  惠惠沉默,缓缓举起自己无名指上3克拉的钻石戒指,麻木地笑,“我已经后悔了,可是孩子已经四个月了,我不想拿掉……你们就送我两个笑脸,让我回去高高兴兴过日子好不好?我就是希望你们能为我高兴一下,所以才会回来。”
  惠惠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朱砂明白,惠惠的想法并不是一时兴起。于是她的决定自然也不是任何人能够左右的。
  可扬扬的话却突然让朱砂意识到一些东西,那些思绪犹如零星浮在水面上的断木。婚姻,或许真的不是她们想象中那样简单。
  将近中午,华纳特回到店里,用临时租来的车子接惠惠回家。他进店付帐,跟惠惠说了几句话,又与朱砂、扬扬打了招呼,随后便出门上车等着了。扬扬似乎还有事要办,留下了联系电话,先走了。
  而惠惠站在店门边拉着朱砂说,“华纳特是个对家庭很重视的男人,我虽然对他并没有什么感觉,但仍然觉得他是可以依靠的。朱砂……”
  惠惠拉起朱砂的手,望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几丝枯涩浮在唇角,“原本还好,其实真的没有那么糟糕。只是……你一进门我就看到这个了,有些不甘心。不过……你知道,我原本就是个不容易满足的人,所以总觉得自己得到的不如别人的好。”
  惠惠抱着朱砂,在她耳边说,“先恭喜你……好好珍惜。”
  朱砂拍了拍惠惠的肩膀,“没事的,华纳特看上去真的很关心你,不只是你的肚子……总之,恭喜你了。”
  朱砂看着惠惠上车,然后看着车驶远。突然想起大学毕业时,她也是在这家蛋糕店门口送惠惠上车,远行。当时惠惠则塞给她一支美宝莲的唇膏。她说,十年以后我们再约在这里见面,到时候,大家或许都不一样了。
  如今只相隔两年多,她们无名指上都套上了戒指。这样的发展,恐怕只那时候的她们想破了头也想不到的吧?
  这次惠惠又走了,可是朱砂却真的不知道她的未来会如何,她能做的,仅仅是祝福。
  朱砂慢慢地向车站走着,颔首看着手指上的戒指。想起扬扬所说的话。
  结婚、生子……对于23岁的她而言,这似乎都还太早了。
  事业刚起步,她想做的还有很多。
  不过事实上,对于事业,朱砂并没有惠惠执着。
  大学时惠惠与朱砂同样干劲上十足,可是理由却截然不同。惠惠说,女人没有事业,生活就没有意思了,所以将来她一定要闯出名堂来。而朱砂所做的一切,都是仅仅是希望生活上能过得更好,对于朱砂而言,工作不如家庭重要。
  聂羽说过,他要的不是男人身边的装饰品,而是能够一起分担、分享生活的女人。他希望她是独立的,但不是孤独的。在和他相处的每一天,她几乎都在慢慢遗忘自己连上的胎记。因为聂羽似乎在让她习惯:朱砂就是朱砂,是脸上有胎记的朱砂,不需要任何的掩饰。
  于是,登上公车,她不再有意识地托腮掩饰脸上的胎记,因为,她已经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她。
  朱砂想着惠惠离开时说的话,心里不是滋味,同时觉得自己何其幸运,人海茫茫之中,能遇到这样一个男人。
  下午聂羽打了电话给朱砂,他说他叫了人来修煤气炉,那人五点会到。还说中午请质检站的人吃了饭,晚上还有甲方,恐怕要11点以后才回去,让她早些睡不用等他了。朱砂答应着,晚上吃了饭便跑到楼下超市里买绿豆跟黑豆熬汤。请质检跟甲方吃饭估计会被灌不少酒,那么至少等他回来可以喝点温热的醒酒汤再睡。
  守在炉灶边,她看着汤扑腾着,然后不停用勺子搅拌以免豆子粘锅。
  9点,醒酒汤煮好了,朱砂洗了澡钻进被子,用手提上网,等着他回来。想起白天扬扬、惠回说的话,还有她那片刻的犹豫,朱砂憋着一肚子话想跟他说,她想尝试这更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也想看他听后作何反应……
  时钟慢慢转动,啪嗒啪嗒地在寂静的空气里编制着诡异的调子。
  十点,十一点……时针缓慢的走动,显得有气无力,却没有停滞的打算。朱砂爬下床,跑进厨房,打开煤气灶,开始热她的醒酒汤。
  她眼睛盯着锅里冒出的热气,而耳朵却时时注意着门外的声响。
  闹钟的指针继续转动,一分一秒的流失,时针慢慢指向1。而汤,热了一遍又一遍。
  朱砂关了电脑,趴在床上,把弄着手机,很想打个电话过去,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心里有些憋闷,于是索性闭上了眼,一边睡一边等。
  凌晨2点,就在朱砂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朱砂看了来电显示,果然是聂羽的号码。估计是打电话告诉她不回来了,朱砂想。聂羽确实叫她别等他,既然如此干嘛大半夜打电话来?或许是料准了她在等着?
  朱砂想起了热了一遍又一遍的醒酒汤和那一肚子的话……一股委屈涌上心头。她索性直接将电话挂断了,还顺带将手机电池取下,然后捂着被子继续睡。
  早上六点,朱砂醒来,身边空出的位置冰冷如丝。朱砂心头有些发堵。似乎后悔昨晚上没接他电话。她装好了手机电池,如同平常,下床,煮牛奶,然后开始梳洗,准备上班去。
  电话又响了,这次,朱砂很是激动地冲过去接。她想,至少这证明着他一直在打,不是么?
  然而很可笑的,手机显示的是聂羽的号码,可当朱砂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的竟然是李姐的声音,而那声音极其的不自然,或者说是怪异。
  她还来不及想明白,李姐突然开始哽咽,似乎再也无法正常的说话。朱砂问李姐发生了什么事,李姐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呜咽。
  朱砂勾了勾嘴角,她开始笑,尽管她并不觉得好笑,可也不知怎么的,朱砂听着李姐在哭,她只能以笑作为唯一的回应方式。
  随后,电话那头的声音变成了再生大厦的施工员张平。
  张平叫她镇定些,马上到九四医院去。他说聂羽昨晚上喝多了,跟人起了点争执,受了点小伤,现在在医院。
  小张说话的口气像极了公安局的警察,似乎是叫她去保释犯人。
  朱砂放下电话,笑容还挂在脸上,浑身却哆嗦个不停,她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冲到门边,颤抖的手指却无法扭开门锁……
  或许,汽车也有能快过飞机的一天,但人却永远追赶不上时间,因为它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掀开半透明的胶皮门帘,冰冷的空气刺激着朱砂的皮肤。她怔怔望着铁推车上被白色被单覆盖的物体,紧紧咬住下唇,一阵咸腥在口中化开。双腿似乎被灌进了水泥,无意识地缓慢挪动。冰冷的指尖慢慢伸向被单边缘,被单无声地滑落。
  他闭着眼,睫毛很安静地搭着,那双眼仿佛从未睁开过。脖子上似乎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被白色纱布包扎着,透出丝丝红色。
  “刚送进医院……他出不了气……医生为了让他呼吸割开了……”李姐在一旁哽咽着,语无伦次。
  朱砂摇头,双手紧紧拽住白色的被单,颤抖着顺着铁推车滑坐在地上,没了声响。
  为什么?
  饮酒过量导致广泛前壁和高侧壁心梗。经抢救无效,于2006年1月4日凌晨2点43分死亡。
  在聂羽的死亡证明书上答案简洁而明确。
  聂羽火化的那天,艳阳高挂,万里无云。他父亲、大哥、三哥、五哥都来了,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据说聂羽的母亲在得知儿子死讯的当天脑淤血住进了老家的医院,由聂羽的二姐照顾着。
  聂羽的爸爸站在推车边,一声不吭地摩挲着儿子的皮肤,用布满老茧的手,抚着他的五官,抚着抚着……眼泪一滴滴落在聂羽冰冷的脸庞上,顺着皮肤滚落。
  朱砂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眸光涣散,干裂的嘴皮透出丝丝咸腥,一头乌丝凌乱不堪地散披在肩头,身上那件咖啡色外套上的石灰粉与污渍已然在磨合中融为一体。阳光射在她无名指上蝴蝶戒指的碎钻上,不时闪耀着七彩光芒,那光芒仿佛刺痛了朱砂的眼,使得她眼皮发红,却不见有泪光闪烁,如同早已干涸的河流,只余下曾经流淌过的痕迹。
  朱砂看着火葬场的员工熟练地打开火化间的门,再拉起推车,对准运送皮带猛地一抽,啪地一声,聂羽被推上了运送皮带,犹如货物一般,慢慢被布满铁丝网的环形火花机吞食。
  她静立一旁,平静而略显空洞地眸子深处时有暗涌却似乎也茫然而不知所措,交扣的十指深陷进皮肉中,点腥红缓缓渗进朱砂的指甲壳。
  “好了,关门。”
  朱砂屏息朝声源处望去,她看见守在火化机电钮旁的工作人员的手正要抬起来;她转而望向火化机门边,看两个员工推开了手推车,正打算关上火化机门……
  那一刹,聂羽的父亲禁不住放声痛哭,哭声似乎是一种催眠暗示,一直沉默的朱砂突然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那副瘦弱的身躯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一连推开三个火葬场员工,死死拉住火花间的门,然后爬进环形的火化机之中,重重扑倒在聂羽身上。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被她突如其来的行为吓呆了,高嚷,千万别按到电钮。
  他们慌忙拽住朱砂的脚,朱砂紧咬着下唇,抓住火花机内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以保持她疯狂的处境,六七个男人冲上来,他们抱住她,然后掰开她的手指,生生将她拖离火花机。朱砂没有哭,她奋力挣扎,试图摆脱那些牵扯着她的手,然而那些手如同水草,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孩子,让他走,安心上路。”
  那时,带着浓重鼻音的苍老声音在朱砂耳畔响起,她猛然抬头,在看见布满沧桑的面庞上那双红肿的眼,停止了挣扎,压在心头无法言喻的沉重化作决堤的泪。
  砰!
  门被关上,电机高速运转发出刺耳的轰鸣。
  几缕青烟从火化楼的大烟囱中冒出,消失在天际,化为尘埃。
  聂羽走了,而她无能为力。
  聂羽的父亲和哥哥们是20号回广西的,聂羽的兄长本想将聂羽的骨灰带回去安葬。可聂羽的父亲却固执地不肯带走儿子的骨灰。
  他说,聂羽还在这里的,他的儿子还在这里,只是过年再不能回家了。
  朱砂目送他们离开,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老人,只能看着,仿佛一切都是梦境。
  聂羽走后的每一天早上,朱砂会早早起床,煮好豆浆,收拾好一切,然后带着笑容去上班;晚上睡前,她依然会烧开两袋牛奶,然后将它们灌进自己的肚子里;夜里冻醒了,她会为自己掖好被角;每月末,她会将工资分成三份,一份寄回自己家,一份留着自己用,还有一份则填上聂羽的名字,寄给他的父母,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朱砂就这么逼着自己好好生活,如同他在她身边。
  她不再吝啬自己的微笑;面对任何人,她都不会低下自己的头,她告诉自己,她一定要努力地活得很好……可是当她回到自己的小屋,关上房门,看着厨房已经修好的煤气灶;看着水池边不锈钢架子上静静放着的一对牙刷、看着鞋架上银白的小高根鞋还有她那一抽屉宝贝……朱砂蹲在墙教死命地捂着自己的嘴,抑声抽泣。
  哭完过后,她还是要逼着自己烧饭做菜,就算一点不觉得饿,一定得好好吃饭。
  直到某一天,她再也受不了,半夜三点冲下楼去,打的去了青山园,坐在聂羽的墓碑前号啕大哭,哭得声音嘶哑……
  她盯着墓碑上的照片问他,“你不是说有的是时间给我煮豆浆吗?”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风吹过树木引来的阵阵颤响。
  朱砂听着风声,依然觉得一切太不真实,她扶着冰冷的墓碑站起来。她拍了拍衣裤上的尘土,从皮包里摸出卫生纸擦了擦脸。她盯着照片上聂羽噙笑的眼,转过身去,顺着旁边的石阶一步步往下走。走着走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掏出纸来捏在手里,索性哭出声来,走走停停,像个迷路的孩子。待她走出青山园大门时,似乎也已经哭够了,于是她用纸将脸上的眼泪擦个干净,坐出租车回家……
  或许因为聂羽死后,朱砂没有日日以泪洗面,恢复得太快,于是关于她与聂羽的流言很快散开。有人说,朱砂是个有手段的女人,她攀上聂羽,为的是利;也有人说,聂总死了,表现得最伤心的人是李湖澈;当年聂羽刚开始搞施工时,是被黄工带出来的;可是黄工却因为聂羽操作上的失误出了事;按理,李湖澈跟聂羽心里总该有点疙瘩,可他们于公于私关系却极好的,估计这里头有问题;还有人说,黄工在世时一直很照顾聂羽,而黄工的事确实也是意外,于是李湖澈仍然将聂羽当做晚辈照顾;但有人无意中发现过聂羽的皮夹里有李湖澈的照片,而朱砂脸上虽然有块疤,但相貌却很似年轻时的李姐,特别是那双如星般的眸子,所以估计是聂羽单方面对人家李姐有意思,最可怜的人是朱砂……
  当演化成各种版本的流言传到朱砂耳朵里时,记忆的碎片突然组合成一个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朱砂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突然一动也不动,然后突然放声大笑,吓傻了传话的人。她们大约以为,朱砂笑的是“天下一切可笑之事”,事实上,朱砂仅仅是笑自己的愚蠢。
  为什么说到黄工的死聂羽的手会颤抖?
  为什么黄欣仇视聂羽?
  为什么罗工出事时聂羽会先找到她?
  为什么罗工去世时聂羽一定要她看着?
  为什么送她甜腻腻的娃娃头香水?
  为什么娃娃头香水被她打破时他没有生气,而送她Signature?
  为什么当她说她不去复水工地时聂羽会以那样的表情告诉对她“搞施工太危险”?
  还有……聂羽说过,喜欢她的眼睛……
  聂羽出事后,朱砂一直很在意那通被她挂掉的电话。
  据说,那天他们先陪甲方吃饭,然后又陪甲方去飞山娱乐城唱歌,期间聂羽被灌了不少酒。离开娱乐城时已经凌晨一点五十分。他开车送李姐回家,半路上突然将车停在路边,他说他不太舒服,不行了,开不了车了……从李姐发现他不对劲、拨通急救电话到救护车来、聂羽被送进医院、抢救无效……一切不过半小时的事,那么朱砂在凌晨两点挂掉的那通电话,不可能是李姐打来的。朱砂想,或许是在最后那一秒,他有话想跟她说……
  原本,朱砂想问问李姐,那时候,聂羽是不是打过电话。然而,就算李姐给她肯定的答案,却也不知道,当时聂羽想告诉她些什么。况且自聂羽出事之后,李姐大病一场,几乎崩溃。她不停地道歉,她说,每次应酬聂羽都帮她喝很多酒,他总说他还年轻,多喝点没事……
  朱砂知道的,因为聂羽也跟她说过,李姐有胆囊炎,喝不得酒。
  是她太过沉醉,像个喜欢拌家家酒小孩子,拿着装满树叶的小碗儿、碟儿,摆得像模像样,似乎,这就是生活的全部。聂羽总能教她许多,他似乎早已看透她所有的心思,永远能给她最需要的答案,而她一味索取,忽视了太多。她向往安定的生活,希望身后一双有力的臂膀,可却不懂,所谓的“相互关心、一起生活”不仅仅是临睡前的牛奶与清晨的豆浆。
  传言与真相都失去了价值,因为无名指上那只蝴蝶并没有消失,它闪耀着的光芒似乎在告诉朱砂:没有人变成蝴蝶,也没有蝴蝶变成人,一切都不是梦。
  朱砂仍然住在那间小屋里,她在白天在复水工地上班,晚上回家后,埋首于书本,准备造价工程师考试,而周末,她不时会拎着水果跟菜去李姐家蹭饭。其实她也想曾想过,洒脱地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自己的小屋,或许换个环境,一切会更好。可是是除了老家,她无处可去。况且工作方面也刚起步,跟相关人员也比较熟悉了,她不想放弃。她只能不停的对自己说,什么都会过去、都会好起来。可是一开始的一半年,实在太难熬了。人情冷暖,工地上同事间的利益争斗,关于她与聂羽的流言蜚语,造价工程师开考试落第,工作压力……太多的事压得朱砂难受,当她觉得累了支持不住时,她会煮一壶豆浆跑到聂羽墓碑前大哭一场,哭完了便打开保温壶,盯着聂羽的照片将豆浆喝个干净。
  那时,坐在聂羽墓碑前,朱砂时常问他:“会不会觉得我特烦,连你死了也不放过你,经常闹得你不得安宁?”
  他从来不回答,于是朱砂说:“我当你默认。可是,我不想麻烦其他人……要是哪天,你真烦得受不了了,记着说一声,嗯?”
  春有百花,秋望月,夏有凉风,冬听雪。生活依然再继续……
  时间如水平静地流淌着,就算扔去一块石头,掀起层层涟漪,一切终究都会平息。

  第八章 闲云潭影日悠悠 物转星移几度秋
  “看这,我按照公式计算了,这里所需要的柱子模板面积应该为7.508(m2)。没问题吧?”
  “不对,这个数据有问题,我是用鲁班软件套用同样的公式做的,但最后结果跟你现在手工算的有很大偏差,是7.1079 (m2)。”
  “刚才我的手工计算,大家看着过程的,应该没有问题……对了,你用鲁板软件运算时是不是采用了2001计算规则?”
  “是……有什么问题?”
  “用2001计算规则运算时有的柱子模板量确实会出现误差。”
  “对,确实有这样的问题,需要自己手工调整。软件是用布尔积分计算,量模板时考虑了梁伸入柱的部分。你输入公式时没有调整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因为柱侧面和梁侧面如果平齐,那么柱中的梁侧面也一同扣除。柱侧面和梁侧面如果不平齐,那么只扣梁的断面……”
  一间宽敞的会议室,十来张软皮靠椅围绕着樟木长桌,桌上铺满了图纸,大伙排排坐,一人手中一瓶矿泉水,心平气和探讨问题。当然,这只是表象。从某种角度上,也可以说,这是一群饿狼正在以和平方式,论实力之强弱,决定“‘在水一方大型殴式住宅小区’这一肥羊由谁吃比较合适”的严肃问题。
  一般来说,建筑工程投标的标底标底是由招标方请一批造价工程师算出几组数据,然后取A、B 值,作为判定投标者数据准确性的依据。不过,一旦有了“标底”,那么内部人员泄露“标底”的发生几率也就相当高。于是近几年,更多投标方采取了一种“无标底招标”的手段,以确保竞标的公平、公开。
  所谓“无标底”也就是说,招标方不请专人计算标底,而是让众投标方将投标文件交予招标方保管后,一起讨论出最合理的运算过程及答案。这相当于考试完毕,监考人员收走答题卡,让考生讨论每题的应该如何求解、得到什么答案,是竞标的一种新方式。
  看错标注符号、打错小数点、对图纸理解错误、打印失误……十几家竞标单位的造价师代表齐聚一堂,对着图纸,详述计算过程,大浪涛沙,期间,不断有竞标方在探讨中出局。谈及最后一张图纸时,会议室中的人已寥寥无几,只余下那些排列不齐的空椅与桌上的矿泉水诉说着脱标者的遗憾。
  “好,B栋就定下来了,我们来看看A栋。”
  樟木桌前,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扶了扶眼镜,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后立刻又屏息凝神,望向图纸。
  这位张工是省建六公司的代表,从事工程施工、预、结算、审计三十多年,经验相当丰富,而本市许多有名的造价工程师也曾师从于他,李湖澈就是其中之一。
  “嗯……所以这里的构造柱……”
  讨论仍在继续,会议室中几人都望着图纸,心半悬着,好不容易熬到了这会儿,若是出问题,那才最叫人无奈。
  “构造柱?”忽然,一人突然出声,“这里标注的应该是‘柱’不是‘构造柱’。”
  几位计价师一同举眸,目光齐齐投向出声的人,眸中划过惊诧。那是会议室中年纪最轻的竞标代表,她正是朱砂。
  “图纸上这里标注的是‘构造柱’,不会错的,这里只能出现‘构造柱’,是你没有理解吧?”张工指着图纸淡笑。
  “是啊,图纸上这个字母表示的确实是‘构造柱’,而且在这个位置,出现的,只可能是构造柱,不可能是矩形柱。”
  另外几位投标方代表也纷纷点头,指出图纸上“柱”与“构造柱”的位置,向朱砂解释这一问题,事实上,也相当于告诉她“你弄错了,出局了”。
  朱砂习惯性抿了抿唇,含笑听完解释,缓缓摇头:“不,大家看,图纸上这里标注的是Z,也就是‘柱’,而‘构造柱’的字母缩写应该是GZ,大家可以翻书确认一下。”
  “但是,这个位置,只可能是‘构造柱’……”张工疑惑地盯着图纸,直摇头,顺手拿起符号标注的册子翻看起来。可一翻之下,却说不出话来。因为图纸上表注的字母Z确实是表示“柱”的符号,而非“构造柱”。于是,几方人员传看之后,都纷纷摇头。
  “怎么会呢,这位置应该是‘构造柱’,是图纸印刷错误了吧……”
  朱砂看着他们疑惑的脸,心头七上八下,却没有将之表现在脸上。她沉住气,抿了抿嘴唇,含笑进一步解释道:“从设计角度来讲,GZ一般是构造配筋,它与L、B 形成结构骨架,主要起到的是抗震作用;而Z是指计算配筋,两者在钢筋量上有差别,尺寸有差别,砼(混凝土)标号也有差别。我们做预算的不一定能完全理解设计人员的结构设计安排,所以必然要严格按图纸的标注来计算每一块的造价。既然这里标注的是确实是‘Z’,并不是‘GZ’,当然要按‘Z’的单位造价来计算。”
  朱砂说这番话时用的是商量与解说的语气,然而话里话外却丝毫没有留给他人继续商量的余地:既然设计人员都说那是‘柱’那么自然有它是‘柱’而非构造柱的原因,预算人员必须理解图纸但并不意味着可以按自己的经验曲解设计者的意图。重要的是:‘构造柱’与‘柱’(独立柱子)所套用的计价格定额不同,所以,将“柱”当作“构造柱”来算的诸位,出局了。
  事实上,在座每一位事后都想通了,图纸上标注的那确实应该是‘构造柱’(GZ)。估计朱砂当时也知道,是自己理解错了,因为Z代表柱子,它可以是独立柱(KZ)也可以是构造柱(GZ)。但由于图纸上没有明确印刷出那根柱子究竟是KZ还是GZ,这就让朱砂钻了空子。她反应极快,利用自己所了解的建筑设计理论将大伙弄晕,让大家误以为她对此非常内行,正因为她完全理解了设计师的设计考虑才敢坚持套用矩形柱定额而不套用构造柱定额,让别人输得心服口服,事后猛然惊觉,为时已晚。就这样,朱砂这个弄错了的人,倒硬是将道理扳到了自己这一头,她代表的衡安建筑工程公司以合理低价,中标。
  “张总,恭喜!”
  “多谢。”张总握了握朱砂的手,笑道,“申工果然没给我介绍错人,朱工真是青出于蓝,竟然扳倒了张工。”
  “哪里,哪里,我那只是情急之下的强词夺理,碰巧把大家给弄晕了。”朱砂抿唇淡笑道。
  “那也是一种策略,朱工应变能力确实让张某佩服。”张总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不论怎么说,我们能接到这个工程,多亏了朱工的‘强词夺理’。”
  “张总太客气,其实工程投标一方面靠关系,一靠方面运气,我们只是尽力去做。如果张总觉得我们这儿做得还成,那么以后还要请多关照。”
  “呵呵,好好……这是自然。”张总连声笑道,“其实下个月我们还有个标要做,到时可能又要麻烦大家。这几天辛苦朱工跟各位了,那我也就不耽搁大家,先走一步……”
  “张总别客气,慢走。”
  “好的,合作愉快!”
  目送了衡安公司的张总,告别了事务所的同事,朱砂深吸一口气,打开自己小QQ的车门,靠了进去。独处于密闭的空间之中,身体与神经似乎一下子都松弛了下来,在疲劳轰炸下,朱砂独自仰靠在驾驶席上,一动也不想动。
  前年,朱砂与李姐合伙,在复水南路的横天大厦租下一间写字楼,办起了自己的造价师事物所。虽然在这行当里干了五年,但事务所的经营能上正轨,很大程度上还是仰仗李姐的名气和她那些老关系户。去年春天,李姐见事务所运作基本稳定,规模也在逐渐扩大,便以身体原因退出,将造价事务所交由朱砂打理。
  李姐对朱砂说,近几年,大约是年纪到这儿坎上了,她做起预算来,思路不如从前那么清晰,常出现低级失误。最近她身体也不太好,夜里睡得迷迷糊糊,时常觉得心口刀绞一样地疼,猛然惊醒便是一夜无眠。前年黄芯结婚,女儿一出嫁,她突然觉得压在自己肩头多年的担子轻了许多,责任尽了,也就失去了工作的劲头。不论怎么说,她李湖澈这些年也在这行当里干出了些名堂来,够了。今年开春,黄芯给她生了一大胖孙子,她不想再给自己压力,索性提前享受这天伦之乐。
  原本,听李姐说这些,朱砂是应该为她高兴的。可相处这些年,朱砂太了解李姐。她是个好强的女人,工作带给她的不仅仅是成就感和金钱同时也是她精神上的寄托。
  这些年朱砂开始了解那种感觉,不能停下来,不敢停下来,没命的打拼也不知到究竟是为些什么,最初目的早被流逝的时间冲淡,似乎她所做的一切只为填补倦极入梦前那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缝隙。
  已经五年,很多东西,该变的变,该淡的淡,该模糊的照旧模糊,但有的东西随时间的推移反倒愈发清晰起来。朱砂依然不时提着豆浆去聂羽坟前坐坐,只是她极少说话,开始习惯着与他一同沉默。
  今年过年时,朱砂回了趟老家,陪爸妈守岁,随后走走亲戚,待到初七,又飞到广西,陪聂羽的爸爸过元宵节。记得那时,聂羽刚走了不到三个月,他妈也撇下他爸跟着儿子去了。每年过年,朱砂见了聂羽的爸爸,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惆怅。死者已矣,留下活着的人,每日守望着,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盼些什么。再坚强的人,在这份没有尽头的守望里也难免被磨碎了心,即便是痛,也变得无力起来。有时候,朱砂甚至会想,如果聂羽当时能留给她一个孩子,那么她就不用再去想太多,生下他,抚养他,不需要这个孩子有多么优秀,只要他健康、善良,一直陪着她、陪着聂羽的爸爸。
  人就是这样,当一切均成往事,“如果”就变会多起来,尽管明知道它不会有任何实际意义,还是忍不住去想。
  去年,惠惠带着孩子回国探亲,夜里,约了朱砂去咖啡厅小坐。几年不见,似乎一切又变了一遭。
  原本惠惠是为利驱使与华纳特结婚的,用惠惠的话说,只要日后工作能上轨道,对于家庭,她可以很理智地去付出的;而对于感情与婚姻她一开始就没抱太大的期望,因为她认为只要事业上能有所成,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从中得到补偿。
  结果如何呢?
  惠惠说,生活需要的是投入感情,不是理智。华纳特对她体贴入微,什么都不用她操心。而看着孩子跟丈夫,她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已经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他们给她带来快乐,而她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工作的目的已经不再是为了成就感,而是为了支撑自己的小家庭,每日只要能看到孩子与丈夫的笑容,便觉得幸福、满足。尽管偶尔也会觉得不甘心。原本,她最厌恶的就是除了家庭一无所有的女人,只是,冥冥之中,仿佛一切早安排。人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不知不觉中就脱离了原先的航道,但终能找到一片绿洲,虽然那里可能不是自己最初选择的目的地,可谁也不知道,哪里更好些,不是吗?所以,人要学会知足。知足才能常乐。
  朱砂知道惠惠想说什么,她说如果前方真有绿洲,或许她也会尝试着停下来,可惜“如果”大概是世上最深的沼泽地,一旦陷下去就没了尽头。她知道自己还年轻,不能这样下去,该放的一定要放,她必须爬起来。可是爬起来又能怎么样呢?住最好的房子,给家人创造最好的生活条件,疯狂的购物、娱乐。生活教会了她如何去投入和享受,可是独自静下来时,一切均是空的,只有在聂羽坟头,她才能真正平静下来。
  大约从前年开始,朱砂的爸妈见女儿无心考虑婚事,生怕是由朱砂脸上的胎记所致,着急起来。他们一天一个电话地打探着“虚实”,还不时给朱砂做思想工作,劝朱砂放下思想包袱,找个好人“安家落户”。幸而朱砂人在外地,以工作为由推脱,她爸妈拿她也没辙。可过年去广西时,连聂羽他爸也发话了,说若是见不到朱砂找个好归宿,他就没法子安心合眼,随后还拐着弯儿要撮合朱砂跟聂羽尚未成家的五哥聂毅,弄得朱砂好不尴尬。
  但聂羽确实也走了这么些年,前几天李姐也跟她说,虽然说专注于事业这不是坏事,但一个女人青春经不起折腾,人总有拼累了、走倦了想找个肩膀靠一靠的时候。事务所的情况已经步入正轨,朱砂如今的经济收入也是从前没法比的,也是时候考虑自己的将来了,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自己的父母考虑一下,不能让他们到了晚年仍放不下心。
  道理,朱砂明白,可也不知怎么的,就是起不了那份心,况且能像聂羽那样接受她脸上胎记的男人又有几个呢?
  缓缓抬眸,透过挡风玻璃,看着车辆、人群,从远处来,由她身边走过,随即无声地消失在街道尽头。冬日的寒冷也不知是否已经退去,遥见天边归燕披残霞,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再睁开眼时,四周早已是一片漆黑。她确实是太疲惫了,而且这月内,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莫名其妙在车里睡着。朱砂轻叹,打开了车灯,熟练地扭动车钥匙,随后踩着离合器轰油门。
  午夜的马路显得空荡荡的,虽然橘色的路灯也会冷冷撒下些许光芒,可路仍像是没有尽头。朱砂盯着前方,踩油门的脚,不觉加重了几分力道。当车子拐了个弯,上了通往朱砂郊区住所的高速路,路就显得更加宽阔了,前后几乎都没有什么车辆,朱砂完全放下了心,车速加到了80码。
  人到底不是机器,她没有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疲劳,这是在自虐,或许她该休息一阵子,给自己放放假,调整一下生活。朱砂的理智告诉她。可刚开始想,脑子里却突然冒出明天要请审计局的程主任吃饭,后天还得去地税局开单子……
  几丝苦笑浮在唇边。高速运转的机器到底不是说停就能停止下来的……
  朱砂从杂乱的思绪中回过神,隐约看见前面拐弯处挂着个白色的灯笼。心中一念闪过,或许是哪家在办白喜事,那么前面应该有不少人。低头一看计速表,朱砂自己都下了一跳,竟然开上了100码,她简直是疯了!前面办白喜事一定围着大群的人,车照这速度冲过去,后果不堪设想。朱砂脸都急青了,慌忙一边按喇叭一边换档减速。可转念想,这是高速路,怎么有人办白喜事办到这里来?
  眼看离那白灯笼处近了,朱砂定神一看,哪还有什么灯笼!前面那分明是立在公路拐弯处边沿的白色柱子。眼看就要撞上柱子,朱砂猛地扭转方向盘,不敢一下子踩下刹车。
  轮胎与路面摩擦,发出尖锐声响,朱砂的QQ横停在拐弯处的路中间,好歹是没事了。朱砂抱着方向盘还没来得急冒冷汗,抬头却被后面车子越发接近的车灯吓丢了魂……
  又是一声尖锐的响声,虽然不及方才朱砂那声来得响亮。朱砂抬起头,望着离自己车门不到一米的那辆灰色宝马车头,心脏突然急切而剧烈地跳动起来。直到一个瘦高的男人从那辆灰色宝马中走出来,敲了敲朱砂的车窗,朱砂这才回过神来,自嘲地笑笑,心想,今天是怎么了,先是把柱子看成白灯笼,现在见灰色在宝马又在紧张什么……那怎么可能……
  “没事吧?”
  那是个很听起来柔中带着刚的声音,朱砂摇下车窗,低头看了自己的车,又看看那辆灰色的宝马,确定车都没事,这才松了口气,摇摇头。借着路灯光,朱砂抬眸望向那男人,眸中划过一丝惊诧,或者说惊艳更加恰当。那男人的面孔十分漂亮,轮廓分明,长了一双单凤眼,高高的鼻子,嘴唇薄而红润。不过或许是脸长得太漂亮,身材又不魁梧,倒有显得有几分不男不女。
  当朱砂打量了男人一翻之后,竟然发现那男人愣愣盯着她,眼神中流露出与她相似却不同的诧异。
  “我问的是,小姐你没事吧?”
  那男人很快回过神来,抿嘴冲淡淡一笑,看起来倒显得有几分可爱。朱砂原本以为对方会骂人,没想到这人还挺好的,于是她也回以微笑:“谢谢,没事,没事。”
  男人耸肩摇头,表示不相信:“我帮你把车头调回来,先停在路边行吗?”
  朱砂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这男人是什么意思,于是客气地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我马上开走,对不起。”
  男人一笑,对朱砂道:“小姐,你的车先别动。”说着钻进自己车中,发动了车子,将车倒了一段路,让朱砂能够完全打开车门,然后又打开了应急灯才推门笑着走出来。男人边走边伸手在牛仔裤口袋里摸了摸,竟然掏了面小镜子出来递到朱砂面前。
  “小姐,你自己看看……”
  朱砂疑惑地接过镜子,她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的行为与他脸上的笑容和说话语气不能成正比,正因为如此,朱砂也就相信了他,拿了镜子照了照。不照不打紧,一照吓一跳。镜子里面的朱砂,脸色发青,额头呈现青灰色,也就是所谓的印堂发黑,精神状态实在值得同情。虽然脸色与路灯有一定关系,但她看上去十分疲惫,似乎神志不太清醒,难怪这男人有这么大反应。
  “小姐,我刚才在后面听见你拼命按喇叭,难道说,你看到人了?”
  “不是,我是将这柱子看成了白灯笼,以为有人在办白喜事……”朱砂想解释,但话一出口,她马上觉得这实在过于荒谬,忙补充道:“呃……别误会,可能是最近比较疲劳,所以……实在不好意思……”
  男人笑了笑,浅浅抿着嘴,模样十分亲切、可爱。
  “别放在心上,以前我开车出过事,当路边有个黑影突然窜过去,事实上,高速路上,什么都没有,只是人在精神状态不太好的时候很容易遇见这种事。所以,这样的时候,还是不要继续开车会比较好……”男子微笑着说,并且在说“这种事”三字时,加重了读音。
  “所以?”朱砂笑问。
  “所以我建议小姐先下车,然后我来替小姐将车开进前面的加油站。”男人微笑。
  “然后呢?”
  “然后我可以送小姐回家,明天您精神状态有所改善再过来将车开回去。小姐……不要误会……我不是坏人,完全是为小姐您的安全考虑。况且看我这样子,也不像坏人吧?”
  朱砂怀疑地盯着男人的笑脸,她很想完全相信这是个十分热心的好人,但并不能排除他可能不安好心,特别是在这三更半夜的高速公路上。
  “那么……”男人挠头,似乎有些尴尬,但很快恢复笑脸,身手摸了摸外套口袋,套出一叠东西放在朱砂手上。竟然是驾驶执照跟身份证,这倒完全在朱砂意料之外。
  “萧亦然,三十二岁?”朱砂不觉念了出来,并且很自然在读那人年龄是透出了疑问。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道:“没错,是我,长了张娃娃脸,抱歉。”
  “呃……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先生你看起来很年轻在加上穿着比较休闲,所以我还以为先生不过二十四、五……”朱砂慌忙解释道。
  “谢谢夸奖,那么,可以相信我吧?”
  或许别人也是出于好心,身份证跟驾驶执照都给她看了,朱砂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于是也就打开了车门下车,将证件递还到男人面前。
  “那么麻烦你了。”
  “别客气。”男人钻进朱砂的车中,启动了朱砂的QQ车。“证件你先拿着,这样你也安心。”
  “呃……谢谢。”
  “别担心,我不会开跑你的车。”男人冲朱砂调皮地一笑,开车离开。
  朱砂看着自己的车走远,不觉跟着笑起来。心想,奇怪,这年代居然还有热心到这地步的人。不过转念一想,或者奇怪的是她这样已经习惯了冷漠跟怀疑的人呢。
  “萧亦然……”朱砂低头,看着那人的身份证上的姓名、民族,摇头想着,淡笑,目光顺着出生年月继续下移,看这这人的住址时不禁惊然一愣,这人身份证上的住址印着的竟是“复水中路27号附7号”?那里不就是现在的复水花园?朱砂记得很清楚,复水工地 4号楼的位置就是原来的复水中路27号,那里原本有几栋老房。朱砂会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当时复水工地对面有家水饺店,店名叫27老店,她跟聂羽经常去那里吃饺子。朱砂开始还说这名字怪,是聂羽告诉她,4号楼的位置原本有栋老楼房,正巧是复水中路27号。这家饺子店的老板一家以前住在那里的一楼,最初是在路边摆的小摊点,后来因为味道好就慢慢做大了。不过老房已经拆迁了八、九年,在被重建成住宅小区前曾一度是当地的菜市场,现在那里直接被记作 “复水花园XX号”。身份证有效期是十年,看这人证上的签发日期,似乎还差几个月就要到期,想必是老身份证。不过想到这人原本是住在复水花园,莫名生出几分熟悉感,也就放下心来。

  第九章 清风易散昨日梦 流水难褪岁月痕
  “怎么?办不成?还是已经下班了?”
  李姐见朱砂匆匆从审计局里走出来,连忙摇开车窗。
  “哪里会……才四点半,程主任非说自己已经下班了。跟他说了好一会儿,这事有些急,抬手盖个章而已,他死活不答应,分明是有心刁难。”朱砂苦笑着,指了指驾驶席上的皮包道:“李姐,麻烦递我的皮包给我一下。”
  李姐眯眼笑着将皮包递给朱砂,“他是气你手上没东西呢。”
  “所以我拿钱给他买两条中华去,这些当官的还真是……”
  “这还只是小官,你给他送两条中华,估计下次他远远见了你还会绕道过来打声招呼的。”李姐耸肩笑道,见朱砂掏出了钱,又将她的包接过来搁在原处。
  “那可还真难说……我过去了。”朱砂冲李姐点点头,忙跑进审计局旁边的烟酒店,买了两条中华一瓶茅台。付帐时不禁莞尔,这小小烟酒店居然也能买到国酒、国烟,看来小商店的老板还挺了解市场需求。
  如朱砂所料,当她拎着东西重新走进程主任办公室,原本已经穿上了外套打算真下班的陈主任见了朱砂手里的东西,又将外套脱了去,满脸堆笑道:突然接一项紧急需处理的事务,得加班,所以,朱砂来得正好,他不下班了,这章,能盖。
  朱砂陪着笑脸,忙说,见主任这么晚还要加班,实在太辛苦,所以给主任带了些烟酒,是别人送的给她的,她一女孩子也用不着,所以转送给主任,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程主任十分客气、热情,嘴上说着“哎呀,这多不好意思……”却也很顺手地将两条中华、一瓶茅台塞进了柜子里,拿出印章,二话不说,盖上了。
  再走出审计居的办公大楼,朱砂笑着冲李姐摇着头。
  “盖了?”
  “盖了,还送我出门。”朱砂打开车门,将文件放到后坐上,直摇头。
  “呵呵,这也算是办事规则。”李姐轻笑着说。
  “规则是人创造的,这社会,歪的、正的倒都成真的了。”朱砂轻叹着发动了车。
  “要在这社会上生存,‘歪的’自己不能去做,但有时候还是得能学会适应环境……其实主要还是掌握个‘度’。像程局长这样的,就算你不喜欢,还是要和他保持联系,大家互行方便而已。”
  “是啊,多认识些人总是好的,这年头做什么都讲究‘关系’。”朱砂淡笑,言语间并无抱怨的意味,倒有几分无奈,无奈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于将这原本“不正当”的理当作了真理、信条。
  “对了,你知道,当年聂羽为了怎么认识那么多上头的人?”李姐接过话茬笑问。或许只是谈道这话题不经意脱口而出,也可能是为了看朱砂的反应,但即便如此,说到“聂羽”两字时,李姐明显还是有所犹豫。
  “我记得……他说过的。”朱砂一愣,稍微顿了顿,才继续开口:“刚认识他的时候,我还以为他的交际面那么广,主要是因为他为人太好。可是后来他自己跟我说,有的人,相互间其实仅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也都不说破。办了运达以后,他每年都在党校报名读书,但基本从没去上过课,只在毕业那天去填同学录。每年到了校庆的时候,他就照着同学录打电话,请‘同学们’吃饭,发名片,主动跟这些人接触。年复一年……想想看,他有多少‘同学’后来成为地方上的主管或者在‘各局’任职?”
  朱砂缓缓说着,脸上挂这眷念的微笑,看不见多少感伤。其实,突然听到聂羽的名字她始终会心痛,自己提到聂羽,她也会难受,但是回忆却不是让人伤心的东西,痛的是,这些都只能去回忆。毕竟人一去,什么都跟着去了,认识这么多人,可最后谁记得谁?不过聂羽这么聪明,在下面,说不定还能跟守鬼门关的人混熟,出来见她一面。
  “这说出来是个笑话……但他就是这样,别人听着好笑,他用着也方便,这个人哪……这样的事,倒也只有聂羽才能做得这么顺当…”李姐也笑着,话里满是她对聂羽的欣赏,然,波光转动间,眸中也暗藏着些许落寞。
  朱砂正开着车,虽并没去注意李姐的神态,可听着那样的语调,心骤然一紧,略顿,垂眸扫过无名指上的蝴蝶戒指,终只是含笑点头。对于聂羽皮夹中的李姐年轻时的照片,她不想去猜疑,也不想去知道原由,因为那都过去了,而发生在她身上的却是真实的,而且,它们对于她来说,还没有成为过去。
  朱砂跟李姐在天天渔港吃了晚饭,随后开车到财富广场逛衣服跟化妆品。一路上,沉默从不会超过3分钟,直到朱砂送李姐回了家,转身一打开车门,才觉得一下子静得可怕。
  在没有应酬或其他安排的日子里,朱砂与李姐总喜欢聚在一起,聊天、吃饭、逛街。说来奇怪,朱砂这些年虽然学会了交际,但能交心的朋友不多,而且平日里也极少聚头,联系最多的人是李姐;李姐虽然朋友成群,近年来却与朱砂越走越近,两人倒真成了忘年之交,似乎无话不谈。自从黄芯婚后从家里搬了出去,若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李姐一人,怪寂寞的。朱砂时常过去陪李姐,可李姐提出要朱砂索性搬过去跟她一块住时,朱砂始终笑着摇头,亦不会提出让李姐搬去与她同住。因为朱砂清楚,对于仅属于自己回忆,她有抱有很强的独占欲,若非有那样的必要,她丝毫不会向任何人提及。
  打开房门回到家,朱砂将自己关进小屋,静静望着床头柜上安然并放着的那支修补过的安娜•苏白色娃娃头香水以及她的Signature,在这里,属于她的时间始终静止着,甚至开始倒流。
  喝了牛奶,洗漱完毕,朱砂钻进被窝,轻轻嗅着原本早该消逝却被她刻意保留的熟悉味道,心里嘲笑自己是不是有些变态……随后安心地继续自嘲着进入梦乡。
  也不知道童话里睡美人是真沉睡了100年,还是心沉睡了100年?其实她极有可能在被纺锤扎到手后已经感染破伤风死去,于是记忆对于她来说已经静止,而王子的吻,不过是下一轮回的钟声。
  手机振动着,与写字台面碰撞,发出轻响。熟睡中的朱砂哼了一声,转过身,睡得更沉。手机蓝色屏幕发出的微茫在漆黑的房间尤为醒目,有新短信一条。
  清晨,朱砂站在煤气灶边,一边搅着她的豆浆,一边拿着手机与电话那头的人交谈着。
  “昨晚我睡着了,今天早上才看见你的短信。你说要介绍什么生意给我?哦?亨利特地产?
  这么有来头的甲方……那你自己怎么不接?什么?你现在做房开?你什么时候转行了?
  五千万?
  嗯……那确实是个大工程。我去年也跟朋友合伙做承包了两三个工程项目,挂的是建工集团的户。是……可以独立承包这种规模的工程,找得到施工队,也可以借到设备、挖几个施工员过来,不过我现在只做投标预算,没接工程承包……太累了不说,风险也大。对……这么大的工程,保证金也需要二十多万,倒是可以想办法……就怕以后出问题要不回来。
  没错……最主要的是承包工程太累了……啊?熟人?合伙?你也投资?呃……其实我也怕一旦牵扯利益问题……
  你确定?就是咱俩投资,我全权负责工程,日后凭良心分钱给你?扬扬啊,把累人的事全推给我,要是以后甲方故意挑毛病让我们亏,我可全算在你头上啊。
  呵呵,哪里……你认识甲方?是甲方什么人,起得到作用吗?嗯,如果是这样,其实我多少有些动心。好,我考虑考虑,你不是说认识甲方的人,能约出来见面吗?是啊,不管怎么说都得先和对方见个面……时间你们定,对,待会儿我要先找建设厅的熟人打听一下。好,再见。”
  放下手机,朱砂怔了两秒,继续搅动着小不锈钢锅里的扑腾着的豆浆。心下不禁紧了几分。
  机会来了吗?
  许久没有联络的扬扬突然打电话给她,还带来了个大工程。五千万,要是能承包下来,天……
  朱砂甚至有些不敢继续想下去。
  “嘿嘿,真的假的……”
  关掉煤气,朱砂傻乎乎地自言自语。她几步跑出厨房,跳上床上打了两个滚,抱着枕头直笑。但笑过之后,房间中有没有了一丝声响,静得令人窒息。但很快朱砂又傻笑起来,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
  “妈,你女儿可能会接到个五千多万的工程呢!你知道吧?五千多万……你高兴不?如果做了这工程,我就在这边帮你跟爸买套别墅,咱一块住。”
  “砂砂……妈不懂工程,但你一个人在外面工作还是得处处小心,本本份份做事……别想一步登天。妈知道你也大了,能干,但要妈说哪,赚大钱不如找个好对象,好好过日子,别一心扑在工作上折腾自己,钱够用就行了,别惦记着家里,家里生活好着哩,重要的是你自己好过得好,知道吗……”
  跟妈妈说话,朱砂习惯性报喜不报忧,似乎这八字还没一撇的大工程已经落在她手上,只等着收钱。承包保证金、承包风险等等,朱砂连提都没提。朱砂做事向来沉稳,很少表现出兴奋,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朱砂妈妈才更觉得不安,当头泼了朱砂一盆冷水,让她清醒。
  放下电话,朱砂将头狠狠埋进枕头里,十分钟后她下了床走进厨房,抬起炉灶上的豆浆将它们通通灌进肚子里,然后挑衣服、化妆……
  那天下午两点多朱砂才到事务所,刚出电梯还没进门就听见办公室里传来阵阵议论声。
  “照我看这么大的工程应该不会交给小单位承包,之前我听建工集团四所的刘姐说,她们单位也正忙这个标……”
  “但张总说他跟甲方关系很铁。”
  “哦?那张总这人也真吃得开,我记得开发商是亨利特地产吧?人家可是国际有名的开发商,听说他们在金阳新区投资了三百个亿,大型住宅小区、学校、商场、医院……感觉一下子要弄个新城出,这也忒猛了。要是楼盘推不出去,那可不是会亏得倾家档产?很可能中途停工弄出一堆烂尾楼出来。”
  “哪里,这事报纸上都登了,省、市领导特重视这事儿,有政府支持哪还能亏得了?你没发觉这几年市里人口多了不少?老城区交通堵塞,去商店买个东西付钱还的排队。听说以后会将金阳、岩河两个新区作为重点开发对象,知道吗?现在有车的人多了,谁不想换个安静环境生活?人家亨利特是从发展的角度看问题,不过亨利特能叼着这块肥肉,应该没少在省规划局跟建设厅那头下文章。”
  “那这工程有赚头啊,要是张总中标咱这预算费也少不了吧?”
  朱砂深吸一口气,含笑推门进去,“都在说金阳新区的工程?”
  事务所的小黄见了朱砂立刻笑眯眯地迎上来嚷道:“朱姐,你怎么才来,衡安公司的张总上午过来说……”
  “说有个五千多万的标要我们做吧?”朱砂敲敲桌上的一叠投标文件笑着接道。
  “啊,张总给你电话了?”小李问。
  “嗯,我已经把张总这事介绍给别人了。”朱砂轻描淡写地说着,直径走向饮水机,接了满满一杯子矿泉水咕噜咕噜灌进干得冒烟的嗓子里去,再回头看着一屋子诧异的目光,满意地笑起来。
  “为啥不做?”小李与小黄异口同声问。
  “做,当然做,而且不但要做,而且还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过不是帮衡安的张总,而是帮我们自己做。”朱砂嘿嘿一笑,大伙眼珠都往下掉。
  朱砂跟李姐办的这造价师事务所虽然是私人开办,不过租的是中天建筑公司的办公室,名义上作为中天建筑公司预算二所,同时还挂了建工集团二公司的户,作为旗下第九分公司,可独立承包工程项目。
  “到底怎么回事?朱砂,你要承包这个工程?有门道?”事务所里年纪最大的韩姐也忍不住开口问。
  “我早上去了趟建设厅就是为这事,其实我有个朋友,与亨利特地产金阳项目的一位负责人很熟,所以建议我去参标。早上先去金阳看了看现场,刚才又到建设厅就是找熟人确定这事,待会我还要去见见那个人。”
  接工程,为什么不接呢,二十万的工程保证金这是后话,无论如何要先中标。朱砂淡笑着,墨色的眼眸中波光流转,隐隐透着兴奋与激动。小黄、韩姐、小李等人都愣愣望着朱砂,其实听朱砂这么一解释,大家心里头都挺激动的,只是一下子还没从“震撼”中清醒过来。要知道,五千多万的工程,合理利润大概在百分之五左右,也就是两百五十来万,若算上毛利,那利润可达百分之十五……如果朱砂中标,总是要人手,这百分之十五里,必然也有他们的份。可也不知为何,望着朱砂的眼,他们心里多少都有些说不出来的异样感。
  朱砂并没有注意到小黄他们的视线,托腮盯着办公桌上的招标文件,目光锁在甲方总负责人的名字上:萧亦然。
  萧亦然是亨利特房地产投资管理公司亚洲首席执行官,这次亨利特地产在金阳新区投资三百个亿的开发计划目正是有这个人提出,并且全权负责工程的招标投标、建设及出售。之前听建设厅的朋友提起时,朱砂的确吓了一跳,很自然地想起那天夜里送她回家的那位萧亦然。事实上那天朱砂一直觉得那个男人热心得有点过头,不只是送她到路口,还送她上了三楼。临要走时,那男人还笑眯眯地要了朱砂的电话号码,他说能在茫茫人海相识是缘份,既然有缘不如大家交个朋友,还说他也算帮了朱砂个小忙,朱砂有时间记得要请他吃顿饭。或许是因为那人正巧曾在复水花园住过、碰巧开着灰色的宝马,也可能因为是那人笑起来很亲切、看上人畜无害,朱砂居然真把电话号码给了他。朱砂并非一点也没有怀疑这人动机不纯,可一想到自己脸上那块胎记、住的又那样的破房子,估计没人会将她当作劫财劫色的对象,但出于安全考虑,她没有告诉那个人,自己其实住四楼。想着想着,朱砂抿嘴笑了笑,摇了摇头,若是同一个人,那她还真要请他顿吃饭了。不过扬扬电话里提到的甲方又是什么人呢?总不会是这个人吧?
  “这是金阳新区‘山水田园’住宅区的设计图跟招标资料,你们先看着,我去见见那个人。”朱砂抽出早上从招标办领来的几叠厚厚的图纸跟文件递给小李他们,轻吐了口气,拎起皮包起身,“那么,我先过去了。”
  “好勒,朱姐,就看你的了!”小黄笑着接过文件,朝朱砂眨了眨眼。
  “朱砂,放松点,人家亨利特是国际房地产管理公司,听说也是第一次在中国大规模投资,操作管理上是很小心的,我不知道你朋友认识的是亨利特这个投资项目里的什么人物,但估计对方不敢透标,不过能跟亨利特的那人保持个联络之类,那也不错,就算工程得不到也没事儿,去吧。”张平也笑着,朝朱砂点点头。
  张平是朱砂在再生工地的同事,当初朱砂想学施工,张平就带了她一段时间,为此,还曾跟她一起被聂羽扣过工资。去年张平跟别人合伙包工程,被别人摆了一道,亏了好几万,人特消沉,朱砂听说之后跑去帮他求做审计的熟人,在审结算时放了水,挽回了些损失。后来朱砂又将张平拉到事务所,教他土建预算,张平打心眼里感激朱砂。那时候张平对朱砂说,“我们只是在再生工地上打过一段时间交道,也谈不上太熟,没想到你会这么帮我。”朱砂告诉他,“聂羽以前跟我说,在别人得志的时候,为了利,该争的一定要争,但在别人落难的时候如果你有能力,一定要扶人一把。这跟熟不熟没关系。”
  那时侯张平隐隐有种感觉,朱砂这姑娘事业上会越走越好的,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张平,你觉不觉得朱砂这几年变化很大?”朱砂刚出门,韩姐笑着叹了一声。
  李姐走了之后,事务所里的“老人”就只剩下了韩姐跟张平,事实上这跟朱砂的做事方式有很大关系。朱砂工作上很讲究效率,从不要求同事们按点上班,按朱砂的话说,她交给你一份活,只要你到了时间把完成的东西交到她办公桌上,平时到不到办公室上班都没关系,按完成质量发工资;若朝九晚五一杯茶水一张报纸地坐在那混时间,她不会发一毛钱,因为事务所不需要守门人。除此之外,由于做工程投标时常会遇到一些突然事件,能跟着她熬夜加班的,绝对有加班费,无特殊事由无法熬夜赶标的一律辞退。于是李姐以前介绍来部分在国营企业干惯了的老造价师都不太能适应朱砂这种工作狂式的做事方式,但偏偏有些年轻人特喜欢朱砂,实习生到事务所,前三个月没工资拿,最后却舍不得离开,说是在朱砂手下干活,干时候拼命做到最好,有成就感;闲时候又不用“蹲点”,很自由。因而到了现在,事务所里除了做预算的张平跟做标书装订的韩姐,余下全是一帮二十出头能玩也能干的新血。在小黄小李这几个年轻人眼里,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朱砂,一直都是个精明能干的好上司,为人也随和,会跟他们一起喝酒、K歌,没架子,却不知她也曾是连头看别人一眼都十分困难的生涩丫头。
  “人嘛,为了适应环境,总会慢慢改变。”张平坐在电脑前,双眼盯着屏幕,继续输他的钢筋量。
  “不过朱砂也造孽,估计当年聂……”
  “当时在再生工地,朱砂这丫头跟我说要学现场施工,我给她白眼,说小姑娘家,没事别起瞎闹,是材料员就好好做材料员。朱砂一声没坑,跟着我就往脚手架上爬。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丫头以后会准有出息。”张平打断韩姐的话转过头,笑了笑,投向韩姐的目光却是沉的。随后又朝身边的小黄小李打趣道,“出来干最重要是能吃苦,你们朱姐可是从工地上打爬过一道的,知道不?”
  小黄听了朝张平吐舌头,“张哥,要不改天也带我去爬爬脚手架?”
  张平白那丫头一眼,“行,不过你记着把你着15厘米高根鞋换下来,不然你摔下去我可拉不住……”
  话题被张平插了去,韩姐没好意思再提,继续订她的标书。
  张平跟小黄他们开了几句玩笑,也埋头继续做事,大家渐渐都安静了,投入到工作中。
  下午四点,天色已经开始慢慢暗了下来,细雨连绵,地上湿漉漉的,人们撑着各色雨伞匆匆行走,也顾不得被泥水贱脏的裤脚。街道两边商店的灯陆陆续续亮起来,与这半暗不暗的天色混为一体。
  蛋黄色的QQ车停在腾龙大酒店门前,朱砂下车走向写着“代客泊车”的牌子,将钥匙交给服务生,推开玻璃旋转门,踏上酒店的绣花红地毯。
  这几年,为了接工程、预算和投标,朱砂倒是没少出来应酬。想起当初跟着李姐来这家酒店时她那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朱砂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笑过之后,又觉怀念。
  “B-3包间。”
  “好的,请跟我来。”
  穿过大堂和餐厅,远远地,朱砂看见扬扬站在通往包间的走廊口向她招手,朱砂沉了口气,笑着走过去。
  “人呢?”
  “还没到呢,那可是大忙人一个。我已经打了他电话,说是突然有个会议,可能会迟到半小时。”扬扬拉住朱砂的手,两人不急不徐地往包间走。
  “那就好,我还生怕让别人早到了……”朱砂扯了扯扬扬的胳膊,笑道,“你到底认识亨利特的什么人,电话里一个劲卖关子……”
  “哎,我可没卖什么关子,只是不好说。你知道的,亨利特第一次在国内做这么大的项目,招标表面上比较透明化,电话里我也不知道你旁边是些什么人,怕万一你说漏了嘴对别人也不好。其实这人我也不熟,是龙哲成的朋友。”
  朱砂点点头,但见扬扬那副紧张兮兮地模样倒有几分怪异的感觉。我国招投标法制还存在漏洞,靠关系接工程实存在得挺普遍的,但不论怎么说参加竞标的单位还是要有一定实力,也不是随便哪只阿猫阿狗靠着关系都能接到工程的。
  “哲成也来了吧?他到底认识亨利特的什么负责人?可靠吗?”朱砂问。
  龙哲成是扬扬的男友,两人在一起两年了。其实朱砂只在去年见过他一次,听说在武汉做钢材生意,生意还做得还挺大。
  “可靠,朱砂,没有比那人更可靠的了,人家是亨利特亚洲地区的首席执行官,金阳新区的项目是他全权负责,你说还有比这牛的吗?”扬扬压低声音在朱砂耳边说,脸上浮现着几分得意。
  “萧亦然?!”朱砂脱口而出。
  “朱砂……”扬扬捂住朱砂的嘴,皱了皱眉,推开包间的门,“这里人多,我们进去说。”
  朱砂怔怔望着扬扬,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拽进包间里头。一抬头,正对上龙哲成的眼。
  龙哲成掐灭手上的香烟,笑容可拘地起身,“哎,朱砂,好久不见,还认得我吗?”
  朱砂回以一笑,“龙哲成嘛,扬扬每次打电话过来都要说到你,我怎么敢忘记?对了,这次回来有没去见家长?”
  扬扬虽然人在武汉工作,但家却在这里,听说两人也有结婚的打算,回来总要见见丈人、丈母娘。
  “哪能不见?咱俩现在就住爸、妈家里的啊,我想把扬扬弄去武汉当老婆,总要回来给爸、妈洗洗筷子刷刷碗,多陪陪他们,好让老人家开心、也放心。”
  龙哲成笑眯眯地望着扬扬,俨然一副好丈夫模样,而扬扬甩给龙哲成一白眼却也笑颜如花。
  朱砂看着他们,笑着点点头,“那要提前恭喜你们了。”
  龙哲成颔首一笑,“谢谢。”然后伸手又一笑,“红包……”
  “去,看你这贼样……”扬扬笑着打回龙哲成的手,又转向朱砂凑到她耳边道: “别光说别我们,倒是你,也不小了,这两年有没有遇到……呃……中意的?”
  朱砂摇头淡笑,“还早呢……对了,哲成,怎么会认识亨利特的萧亦然?我听建设厅的人说这人之前都在国外工作。”
  “哦,你知道?嗯,这也难怪,现在这工程炒得火热,听说有四十多家省内外单位参加竞标呢。五千多万的工程,合理利润至少有两、三百万。朱砂,你跟我家扬扬是老朋友了,扬扬常跟我说朱砂这人做事很可靠,人又好……呃,我这不是在捧你,是说实在话。虽然你跟我交道打得不多,但我信得过扬扬的朋友,对吧?所以这事我才会找上你。”龙哲成朝朱砂笑笑,又看看扬扬,点了支烟,继续道:“萧亦然其实跟我很早以前就认识,我读初中的时候他在武汉上大学,租我家的房住,咱两家门对门,当时我爸妈见他一小伙出来念书也不容易,经常做好吃的就叫他上咱家蹭饭,他还给我补过课呢……上个月他回国了,特地上咱家来看看,然后我们聊到这个工程,他说如果我愿意承包,他肯帮忙。说到萧亦然啊,这人真的是不错,特重感情,真的。这年头这样的人会把别人的小恩情记在心上的人实在不多了。所以说,朱砂,你不用担心,关系铁着的。”
  龙哲成叹了叹,朱砂也点点头。龙哲成在说“这年头这样的人不多”时,朱砂又想起那天送她回家的人。难道真有这么巧?但龙哲成说他上初中的时候那人已经上大学了,应该不是一个人……
  龙哲成见朱砂没吭声,笑了笑,又继续道:“原本我是想一个人承包这个工程,钱嘛,说实在的,谁都想多赚些。但我的公司主要做建材生意,房建资质等级不达标,而且我公司最近遇到点麻烦。去年承包了个大工程的材料,但那边钱的一直收不回来,我跟扬扬呢,又打算今年年底结婚,如果一下子交二十五万保证金,周转上还是有些问题。所以想跟你合伙来承包,保证金方面各出一半,不知道行不行……”
  朱砂正想说什么,龙哲成打断道,“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待会你见过萧亦然之后,我们再商量……”
  龙哲成正说着,门开了,一个穿黑皮衣的中年男人微笑着出现在门口,男人约莫四十来岁,平头,老爷车皮衣半敞,露出乔治•阿曼尼经典款的浅蓝色衬衣和突坠的小腹,手里还夹着个DUNHILL的黑色公文包。
  “实在不好意思,临时有个会,我来晚了。”
  男人操着一口生硬的普通话,吐字并不是很清晰,但朱砂立刻明白了,这个人就是亨利特地产亚洲CEO萧亦然,于是含笑起身,主动打可招呼。
  在经过简单的介绍和寒暄之后,大家很快坐了下来。
  这个萧亦然确实如龙哲成所言,为人随和,也健谈,他一来就完全掌握了谈话的主导权,而他说话的内容多半是对龙哲成一家的交情,以及他出国后的生活,似乎并不急于谈金阳投资项目。
  “在国外,我一直没忘记龙叔和田姨的照顾,田姨做的辣子机实在太香了,我记得我走的时候田姨还做了一大瓶子让我带到伦敦去。我在伦敦生活了八年,一开始一切都不顺利,但那些都很快过去了,后来我获得英国皇家注册测量师资格,我当时是英国皇家测量师协会第一批中国籍会员……我高兴哪,心想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第二年,我就出任英国德罗克测计行中国区总裁。那时候我都三十七岁了,还没成家,一心就想争口气……”
  朱砂听龙哲成说,这八年中,萧亦然只在五年之前回来了一次,既然难得回来一次,想诉说的可能就特别的多。
  一小时过去了,萧亦然口若悬河,只是一丁点也没提到工程项目,朱砂自然不好意思去打断,只能含笑听着,心下却莫名感到几分怪异,不知这萧亦然是不是真有心将工程交给他们做。
  “今年我四十五了,人生也去了大半。事业上我还算是成功的,但家庭方面一塌糊涂,无妻无子,双亲病故之后,我在国内几乎没有亲人。其实我认为这样生活也不错,无牵无挂,但有时候,我也不明白,我赚这么多钱是为了什么……”
  萧亦然无心的感叹,却勾起朱砂的几分共鸣,她抬起头一笑道:“萧总,这年头年龄不是什么大问题,其实是你没这份心。有得就有失,最重要的是自己开心。”
  “对!有得就有失,最重要的是活得开心。”萧亦然眸中划过一抹喜色,点了点头,举起桌上的芝华士威士忌,“就为现在大家都开心,咱们干一杯!”
  一杯下肚,萧亦然撸了撸裤管,黑色的皮鞋、洁白的袜子就这么无意落入朱砂的眼帘。
  朱砂微微蹙了蹙眉头,忽然想起聂羽曾给她说过,从袜子可以判断男人的品位,若有人穿深色西裤和鞋子,袜子却是白色的,并不代表这人爱干净,而意味这这个男人相当没有品位,并且这也不符合商务礼仪。
  朱砂想了想,又笑自己,别人有没有品位碍她什么事呢,看来她真是中毒太深。
  “呵呵,我太高兴,说多了。总之我这次回来,一方面是想为家乡建设略尽绵力,另一方面就想扶我这兄弟一把。”放下酒杯,萧亦然温和地笑了笑,终于奔入正题。
  “这次我们公司在金阳新区投资三百个亿,打算打造一个住宅小区、商业区、医院、学校、娱乐休闲中心一应俱全的新区。哲成应该给你说过,这启投资计划是我提出、执行过程中也由我全权负责。
  其实亨利特这些年在中国的投资方向主要是收购物业,但由于国内市场还没有成熟,买卖双方的期待值各不相同,项目的投资回报率达不到我们的要求,所以我们的投资一直没有取得实质性的成功……”
  “不过听说国外企业在国内收购房产其实是为了赌人民币升值,是吗?”正巧谈到这个,朱砂便顺带问了一句。对于房地产开发她并不懂行,仅是看报纸和网络信息隐隐知道个大概。不过朱砂知道,谈话一旦进入专业领域,很容易就能判断此人的能力和水平。虽然他是龙哲成铁哥们,但对于朱砂来说,他到底还是个陌生人,人心隔肚皮,还是小心为妙。
  “呵呵,我想朱小姐是从报纸上了解到这种说法的吧?其实那只是非专业人士不合理的臆测,在我看来,这种说法是比较好笑的,因为投资是非常理性的行为,并不像买彩票,靠碰运气。我们以投资回报率的标准、时间节点等作为衡量的条件,当一切符合标准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进行投资,赌人民币升值不会是我们衡量的条件之一,最多也只能将它看作BONUS。我们看重的是长期稳定的回报,不可能把投资回报建立在这样不稳固的基础之上。”
  萧亦然,耸肩,微笑,“现在国内房地产市场还不是很成熟,值得投资的现成的楼宇并不多,除了直接投资开发土地,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不过,从理论上说,一个城市的土地供应始终有限,并且我们亨利特地产管理公司专长在于对资金、金融产品的运作,房地产的开发、建设并不是我们真正的优势所在,所以从长远角度考虑,亨利特今后在国内市场的投资方式会逐渐回归到我们本质工作上,也就是恢复为一家房地产投资基金公司进入国内市场……因此……呃,我能够像这样利用职权帮哲成一把的机会,或许只有这么一次。不过,对金阳投资计划我是相当重视的。所以我可以为你们做的仅是将金阳新区碧水花园一期工程交给你们,而你们必须保证工程质量和施工进度。另外,你们需要把单位营业执照、资质证书、施工人员材料、造价师证明等相关质料复印件交给我,也就是说,你们要按投标要求来递交工程预算书、投标文件,但是在投标之后,你们的承包权利相当于内定了。”
  朱砂一愣,转眸对上龙哲成、扬扬含笑的眼,立刻明白,他们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允诺,才这么自信满满,也是因此才叫她保密认识萧亦然一事。不过朱砂真是没想到,一切竟然来的这么容易。原来她以为萧亦然能做的无非是向他们透露标底。
  一时之间朱砂有惊有喜,完全说不出话来。
  萧亦然见状淡笑着点了点头:“一个月之后你们按正常参标时间把工程预算书和投标文件交过去,一定要做细,毕竟不能太脱节。我信得过哲成自然也信得过朱小姐。至于保证金,你们到开标那天再给我。”
  在事情来临之前,人们总喜欢猜测它会以怎样的方式降临。朱砂习惯性将每一件事或许会出现的最坏可能性在事前细细琢磨一遍,这样一来,在真正遭遇之后她才不会觉得太糟糕。但事情却顺利得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朱砂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实的,可除了那黑色西裤下那双洁白的袜子,她几乎想不出任何值得去怀疑的理由。
  临走时,萧亦然将朱砂单独叫到了门外说话。他告诉朱砂,工程保证金其实是四十五万并非二十五万,不论是朱砂还是哲成他们,估计一下子都没办法拿出这么多现金。但哲成这人脾气倔,死活不肯收他的钱,他没办法,只好骗他说是二十五万自己垫了二十万,但一去招标办,这谎言就穿了,所以希望朱砂去交投标文件的时候别将这事说穿。
  朱砂有些吃惊,但仔细想了想也不觉有问题,含笑点头,并打心底为哲成他们认识这么一个铁哥们而高兴。
  不过十五万毕竟不是小数目,朱砂这两年赚的不少,但开销也大,五年下来银行里头也不过也就七、八万元的存款,余下的数目只能找别人先借着。
  从小到大朱砂几乎不曾开口向别人借过钱,主要原因是她不好意思。可朱砂毕竟是个年轻人,对于事业,也有那么些野心。步步为营了这么些年,她相信自己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心里也有七、八分把握,于是她想冒次险,承包一次大工程。其实在接到扬扬电话那天,朱砂已经想到了李姐,见过萧亦然本人之后,她心里又多了几分把握。在离开腾龙酒店后,朱砂立刻开车到了李姐家楼下,站在门边磨蹭了近半小时,才终于敲了门,进去之后又犹豫了几分钟,这才向李姐开了口。
  坐在李姐家的客厅,朱砂向她道明工程这个工程的利润;说自己对扬扬的了解;说萧亦然与龙哲成的交情;说她与萧亦然见面后对此人的印象;说自己想好好干一番……
  时间在这述说之中分分秒秒流逝,李姐点头道,“钱方面我肯定帮忙。金阳的工程我也听说过,肯定不是空头工程,而我也听说过萧亦然这个人……如果你早一点跟我说,其实我也可以陪你去见见这个人。不过,既然你朋友与他认识,关系也铁,从你说的这些来判断,我想这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对方也没提出开标前让你先付保证金。”
  李姐说完上楼拿了张银行卡,又写了张小纸条放到朱砂手上,“这里面有八万块钱,密码在这,你揣好。放心,既然决定了,就放手去做,我信得过你。”
  在接过李姐卡的时候,朱砂淡笑着说谢谢,一如当年李姐打电话帮她安排考试名额时一样,她说不出太多感恩的话,但心里实实在在记下了这份情。只是,离开时,望着李姐含笑的眸中隐隐掠过的几分失落,朱砂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在脑中搜寻了半晌,仍想不出,除了道谢和微笑,她应该怎么做才好。
  或许朱砂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她有个习惯:就算她做某件事需要别人帮助,但在事情基本确定下来之前,她几乎不会去跟那个可以帮助她的人商量,而她一旦开口,对方可以作出的选择仅仅是帮或者不帮。
  聂羽尚在时情况或许还有所不同,因为聂羽能够猜到朱砂心里有事,然后主动帮她权衡利弊,更多时候,聂羽会打个电话与懂行的朋友商量,事情往往可以解决得更快更好。失去聂羽,在工作方面,朱砂相当于失去了一座桥,尽管这些年来,朱砂也认识了不少人,但她常抱着“与别人也不是太熟悉,尽可能不去麻烦别人”的观念,什么事儿都自己埋头去做,虽然独立也不是件坏事,可也在无形之中推开了自己与别人的距离,导致她当真需要别人帮忙,向对方开口时,对方反会认为这个人是在利用自己,因为她决定好了一切,只在不得不开口求助是才会出现在你面前。李姐了解朱砂的性格,自不会去在意这些,可那几分失落感,总是免不了。
  扬扬与哲成来时已经准备好了十万块钱,双方把钱汇合了一下,三人推来推去,最后以朱砂付“大头”为由,以朱砂的名字开了张新卡将二十五万存了进去。接下来几天,朱砂便全心忙投标去了,她将卡也交给扬扬,让他们务必在开标那天上午将钱取出来,然后她那边投标一结束,三人回合,将钱送到萧亦然那去。当时扬扬还翘着嘴问,为啥开标朱砂一个人过去。朱砂自然不会告诉他们“因为你们一到开标现场就知道保证金实际上是四十五万”这个事实,正想着怎么讲着谎圆了,哲成倒先拍了扬扬肩膀笑道:“你是几年没做工程投标的人?专业问题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办,以后该你忙的你可别想赖!”
  工程保证金必须存入招标单位而非个人在中国建设银行的指定帐户,这是常识。可问题在于,工程保证金是四十五万,而非二十五万,若不先将钱拿到萧亦然那,萧亦然帮哲成垫付的事自然会穿梆,这一点,萧亦然那天并没有明确的提出来,可在具体去办时,朱砂却考虑到了。
  当常识被人情打破时,考虑的方面太多反而忽视了最根本的问题。
  其实,若是留心,就会发现,有太多的疑点与不合理的巧合。可这样的心理陷阱,往往只有在事后你才会恍然大悟,你上当了。

  第十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 几番纷扰几番愁
  五千多万的大工程,仅是土建预算部分,朱砂分了八份出去,自己亦是没白天没黑夜的足足忙了一个月,直到开标那天的凌晨四点,一切才准备妥当。整个办公室的人活活被朱砂折腾了几宿,累得两眼冒星,横七竖八倒在沙发长椅连回家的力气都没了,只有朱砂,也不知哪来的精神,先是开车将韩姐送回家,然后竟然回到办公室打扫起卫生来。
  当一屋子的人睡醒,已是上午11点,办公室纤尘不染,窗户玻璃闪闪发亮,桌上放了七人份的牛奶和面包,而朱砂自己,早已提着几袋标书离开。
  “11点应该出结果了,不知道朱姐那头怎么样了。”小黄一边啃着火腿面包一边说。
  张平起身揉了揉脸,摸出手机来,拨了几遍,却一直占线。张平皱起眉头,抿了抿嘴,似乎想说什么。
  “……可能还没宣布,再等等。”
  此时,谁也不知道,开标现场已经乱做了一团。
  三十多家投标单位负责人在得知中标单位后纷纷摸出了电话,随后,沉不住气地已经闹了起来,纷纷要求金阳工程负责人萧亦然退还他们支付的工程保证金。然而当亨利特亚洲区总负责人出现后,几十家单位代表闹得更凶了,会议室里手机铃声不断。
  “什么国际企业,分明是个诈骗集团,想找个毛都没长全冒牌货装蒜?叫你们负责人萧亦然出来,先把工程保证金退了,否则我们跟你们没完!”
  “就是!就是!叫你们负责人出来说话!别想敷衍过去,收了钱过再找个小子假冒一下就打算混过去?你们怎么能这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遭是不绝于耳的质问与争吵,朱砂呆坐在一竿子站着的人当中,脑子里一片空白。
  当招标方代理宣布建工集团第九公司中标时,朱砂没有吃惊,只是觉得松了口气。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因为有萧亦然帮忙,不是吗?可当身边的人愤怒地站起来、质问声响起来、开标现场乱成一团时,朱砂无法继续为自己的幸运感到庆幸,她开始问自己,是不是她也该站起来?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出了别的什么岔子?总之,对于现在的结果,她完全无法冷静地理出头绪。
  望着会议桌另一端西装革履的男人以及那张并不陌生也绝对不熟悉的脸,朱砂如同看戏人一般默然坐着等待后续,似乎希望谁来为这一切下一个定义,告诉她,这是否是仅一场闹剧。
  朱砂看见那人轻轻蹙了蹙眉,只是瞬间,似乎立刻明白了什么,向身边另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说了几句,而他身边的男人点点头,摸出了手机。接着,他又对一旁的女助理说了些什么,女助理点头,侧身沿着墙边穿入人群。
  “大家请冷静,先听我说,我们并不知道在座各位具体遭遇了什么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的招标过程完全按〈招投标法〉有关规定进行,绝不存在评标结束之前收取工程保证金这回事,所以在警察来之前,大家少安毋躁,请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另外,我确实是亨利特国际的亚洲区的负责人萧亦然,如假抱换。这是我的证件……”
  或许是因为人们并不想听一个冒牌小子说些什么,一心想见老鬼,于是此人说了两句之后,索性掏出所有证件,传了下去,似乎并不想继续做解释和说明,在大家的注意力放在证件上时,此人已经在助手掩护下消失在会议室门边。
  朱砂一下子笑出声来,但此刻她却恨不得大哭一场。她摸出手机,想证明一件事。可手机却在这时自己响了起来,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扬扬的电话号码,朱砂未及去接听电话,之前那位女助手已经绕过重重阻隔出现在她身边。
  “请问您是建工集团九公司的代表?”
  朱砂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转向那个女人,下意识地点头。
  “请您跟我来,我们要将中标通知书给你,另外关于合同上的一些项目双方代表还要作些商量。”
  朱砂再一次点头,因为除了点头别无他法,在招、投标文件里有双方签字盖章的工程承包合同,也就是说,中标之后,合同已经生效,这时候,她还能说些什么?
  朱砂站起来,跟在女助手身后走出会议室,同时她也按下了接听键,扬扬八十分贝的哭声立刻让朱砂安了心。她叹了一口声,脸上浮起几分笑容道:“张君扬,先找张纸巾把眼泪擦了,等我电话,这事还没完。”
  这一刻,朱砂不知道怎么来形容自己心里的滋味。原来,能中标是靠实力,她本该高兴才是,可偏偏因为想投机而白白扔了十五万。可现在不是去体会滋味的时候,二十五万没了,眼下又需要四十五万……而在这四十五万后面,是个绝处逢生的机会。如果她现在说明自已也是骗局的受害者之一,无法拿出这笔工程保证金,只能解除和约以弃权处理,那么一切都白费了?但若拿到中标通知书却无法交纳中标保证金、耽误了正常开工时间,那就不仅是违约金的问题了……可她根本没有考虑选择退缩的资本和时间。
  上楼,转弯,再转弯。人声远去,耳边慢慢安静下来,错落的高跟鞋声在走廊里回响,朱砂试图保持头脑的清晰,让它与脚步一般平稳、缓慢。
  她们走到一间办公室门前,女助手侧目朝朱砂笑了笑,“不好意思,那头乱成一团了,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的事。不过,您请放心,萧总已经让代理招标人和行政监督组的人都转移到这里……”
  不待朱砂回应,女助手敲了敲门,扭开门锁,朝屋内的人点点头,又向朱砂欠了欠身,颔首离去。而朱砂能做的,只是从容地微笑着走进坐满人的办公室,对监督组的人点了点头,随后走到桌边,朝桌对面已经起身站着的萧亦然伸出自己的手:“你好萧总,我是中标单位建工集团九公司的负责人朱砂。”
  又一次见面,似偶然也似必然。朱砂望着这个人,心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你好,工程以后就交给你们了。”萧亦然颔首抿了抿最,淡笑。笑容在黑色西装的映衬下显得公事化却不乏随和。
  朱砂含笑点头,“这方面请放心,我是这个工程项目经理,对工程负全责,必然保证进度和工程质量。”
  萧亦然满意地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投标文件,翻开道:“这是你们做的工程预算书,我看过,虽然不懂行,但看得出做得相当精细,连封面都很漂亮……造价方面也最接近评标专家组预算的数据。不过在发放工程款之前,我还可以给你们时间复核工程量清单,在一定基础上做出调整,一旦确定下来,我们就完全按上面的进度发放工程款,中途不能变更。”
  “好的。”
  “那么看看合约,如果没有问题,就正式签定和约,另外就是招标文件里提到的工程保证金……”
  萧亦然话音未落,朱砂听见保证金三字,却是浑身一紧。萧亦然倒是很敏锐,抬头微笑道:“朱小姐有什么疑问?”
  有疑问?
  读大学时朱砂就知道,施工单位在中标之后必须交纳保证金以保证质量与工期,这早已成为“合理的行规”,尽管这样的规定是否经行业主管部门认可尚不得而知,但通过省、市招标办监督的招标文件中既然有此规定,那么也算是政府部门默许的。原本对于这个,朱砂从未去质疑过,仅是曾无意听聂羽抱怨过,这条行规其实并不合理……
  朱砂望着萧亦然噙笑双眼,温和之中透着投资者的果断和精明……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大胆地想法。她顿了顿,暗自组织着语言,举眸微笑,点了点头:“我听说过,亨利特公司的前身是一家基金管理公司,基金运作、投资是贵公司的强项,不知是不是这样?”
  萧亦然很意外朱砂会突然问这么一个问题,同时也颇为好奇,于是耸肩笑道:“的确如此。”
  “我知道萧总是基金管理方面的精英,那么,恕我冒昧,我想请教萧总,若您有一笔资金,您愿意将它存入银行还是进行其他投资获取更高的利润?”
  “后者。”萧亦然回答之时已经明白朱砂之所以问他这样一个他完全毋须回答的问题,很大程度上带着挑衅和激降的意味,而她的意图也已经相当明确,可他并不想这么简单让她得到满意的答案,于是浅笑着补充:“前提是,这笔资金在我方手中。”
  听他的回答,朱砂亦知萧亦然已经听懂了她的意思,但对于公事萧亦然显然不打算发扬乐于助人的精神,若无实际收益可图,他没有理由考虑对方的资金运作问题。
  朱砂点点头笑道:“萧先生你玩过多伊奇游戏吗?”
  看上去,朱砂所说的话可谓前言不搭后语,已经完全脱离了合同、脱离了工程保证金问题,甚至在场的行政监督人员及招标工作人员对于双方莫名奇妙的对话都显得有些不耐烦,偏偏萧亦然对此却显示出了极好的耐性,他含笑点点头,“我在英国上学时这游戏流行过一段时间,但通常在五分钟内就可以分出胜负,无法持续玩到最后,我认为这如同一场双方均筹码不足的赌博,玩家没有足够的资金进行游戏,游戏设定无疑是失败的。”
  朱砂心里很紧张,表面上又竭力使自己看上去胸有成竹。她淡笑着缓缓点头,似乎在琢磨和理解萧亦然所说的话,事实上则是在考虑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
  既然萧亦然回答了这个表面上与合约内容毫无关联的问题,那么至少说明他有兴趣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这是个好兆头。聂羽曾经教过她,如果想在谈判中让对方认同你的观点,必须先设下圈套,一步步引人上钩,绝不能直接提出,否则选择全完全掌握在对方手里,你反而会显得很被动,这就失去了进一步说服对方的机会。
  “假如只以猜测对方心思来押注,确实如萧总所言。但如果换一种思考方式,其实完全能将游戏进行最后,并且,游戏最终会出现两个赢家。不过只有在游戏双方相互信任彼此选择对方最有利的步骤时这个结果才会出现。”
  朱砂说完,含笑望着萧亦然的眉毛,头略向左倾了倾,等待着答案。萧亦然自然没有回避朱砂的视线,相反,他似乎也正需要在对方的眼中寻找一个答案来支持他接下来的判断。
  几分钟的沉默,萧亦然大约也借此机会顺带回味了当年的游戏过程,眼底浮着几分赞许,
  他扬了扬眉,摊手道,“看来朱小姐是个玩多伊奇游戏的高手,但工程项目并非游戏,空口无凭,你用什么保证工期和质量?”
  “监督局在对我公司进行资格审查时,是确信了公司可靠才允许我们入围的,况且我们公司有建设局审查核准的资质等级证书、有工商行政管理部门颁发的营业执照,这才是最硬的保证,如果这样依然无法作为保证依据,政府部门审查、核准的作用又是什么?”
  朱砂知道,萧亦然让她说这么多,或许是先前的激降与提问让他感到好奇,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她必须想办法将一切说得合理,并且最重要的是,要让他觉得双方均有利可图,否则她现在所说的一切就算再有道理也毫无意义。
  果然,当她直接触及正题萧亦然也收去了笑容。
  “审查也许可以保证单位有具有这样的实力,甚至人员、设备等开工条件,我们也能通过审查核实,而若工程完工无法通过质检,合约也确实可以保护我方合法利益,不过,如何如果工程中途停建或出现其他突发性事故呢?如何保证?”
  “我明白萧先生所担心的问题。亨利特首次与国内施工单位合作,合作过程中自然会步步谨慎,但作为承建一方,我们所冒的风险更大,我们可以交付保证金对甲方的利益进行保证,但贵公司又用什么来保证即时发付工程进度款、尾款?如何保证无重大设计改变而影响工程顺利施工?如何保证我们所支付的工程保证金在施工期间不为甲方所挪用、在完工后得以全数归还?
  原本对于工程保证金我方并没有丝毫的疑问,但今天开标现场大乱,原因是什么,我们都很清楚。亨利特这样一个从没有在国内进行过工程投资的海外投资集团,突然在国内做这样大规模的建设投资,我们无法得知贵公司的信誉度,作为承建方我们心里同样的没底。作为签订合同的甲乙双方,我们均有权利和义务对和约条款负责;作为对工程质量和工期的保证,我方既然须付保证金,那么,以权利和义务的对等原则,贵公司是不是也该付给我方相同数额的保证金?”
  朱砂面带微笑,态度平和,咋看之下只是个和气、温顺的年轻女子,可她一连数问却让在场众人无不哑然。他们终于明白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个看似柔弱、温和的女人,说了这么多,目的竟然是要求亨利特同样支付她们四十五万保证金。大家开始怀疑这女人是不是疯了,可朱砂的话分明条理清晰,并且她所提的每一个问题,在场众人,无一能对之作出回答。
  一直以来,付钱请人施工的甲方是消费者、是上帝,他们有权选择去哪家消费,而乙方是拿人钱财,必然得听人吩咐,这似乎是自然形成的一种观念,但今天,这样的观念却受到了质问。经过开标现场的一场混乱,三十多家单位均蒙受损失,如果是有人冒名诈骗,那么至少在警放逮捕到犯罪嫌疑人、追回脏款之前,亨利特在国内的信誉度是个问号。这时候,倘若连中标单位都宣布弃权,其他投标方难免心声疑虑,那么,有谁还敢交四十五万工程保证金来承包这个“风险巨大”的工程项目?
  众人均将目光投向萧亦然,而萧亦然似乎并没有打算立刻做出回应。
  见萧亦然没有回答,朱砂的心始终悬在半空中。亨利特毕竟是国际性的大公司,如今虎落平阳,但远还没到达会受她一个小公司代表“威胁”的地步。朱砂赌是在打个赌,而若非她与这个萧亦然曾有一面之缘,她恐怕还不敢做这样的赌博。
  “萧先生是管理、投资方面的专家,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资金对企业来说相当与血液。通过合理运用和投资,我们完全可以创造更高的价值和利润,如果将为数不小的流动资经存入银行,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损失。这就跟玩多伊奇游戏游戏一样,双方互相考虑才能达到双赢,您说是不是这样?”
  专家?那若他不答应可不就成了没头脑的笨蛋?
  萧亦然颔首笑了笑。
  先引人好奇,然后步步紧逼,一边给人戴高帽子一边以商量的口吻提出你无法拒绝的要求,咋看之下这要求也是对他们有利的,可事实为他们制造出不利条件的亦是朱砂,与其说她在“提问”不如说她是在“设问”的同时给对方施加压力。也就是说,从头到尾,她完全掌握了主动权,不过决定权始终是在他手中。
  “一个分公司的项目经理有这样的胆量和口才,思维也相当敏捷,看来这是个很能干的女人,那么工程交给这样一个能干的女人,他是可以放心的,再说他们曾经见过一面,他还送她回过家。这样的巧合或许能够给他带来一种主观上的认可?”是这样吗?萧亦然虽然不知道朱砂要求撤消工程保证金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原因,但却很清楚地看透了一点:朱砂从一开始就在赌他的想法!因为她知道决定权在谁手里。
  锁眉考虑了半晌,萧亦然抬眸望,淡然一笑,“看来朱小姐不仅仅是玩多伊奇游戏的高手……”
  朱砂摇头,笑着坦言道:“其实我从没玩过多伊奇游戏,只是认识一个可以将这个游戏玩到最后的人。”
  “那我真想见见朱小姐所说的人……老实说我相当讨厌多伊奇,因为我玩这个游戏从没坚持超过三回合,它曾经让我相当的沮丧。”萧亦然笑道。
  朱砂颔首抿了抿嘴唇,只是一笑,并未回答。
  萧亦然顿了顿,拿起桌上的工程包发合同交给身边一着灰西装的年轻男子:“去掉合同中工程保证金这一项,重新打印一份过来。”
  十分钟之后,在行政监督、公证人员的监督公证下,甲乙双方在新打印的工程包发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萧亦然的字并不如他的外表那么柔和,龙飞凤舞,落笔有力;而朱砂的字,清逸娟秀,落笔很轻,若只看字,人们不会想到,这字的主人竟然会在签署合同的关头做这么一番辩论。
  萧亦然笑着向朱砂伸出手,“那我们现可以试试看……为了双赢,请保证工程质量与进度。”
  朱砂知道淡笑着玩笑道,“为了双赢,千万不能拖欠工程款。”
  “合作愉快。”
  签完合同,萧亦然看了看表,已经接近十二点,于是便笑道:“朱小姐,接下来就是开工前的准备工作,可能会很忙,我们在腾龙酒店定了房间,双方一起吃顿午饭。监督组跟评标组的各位也辛苦了几天,大家一起过去吧……”
  竟然真将工程保证金取消了,虽然这是朱砂的目的,但一切都是临时起意,她事先真没想到能顺利解决这件事。不过这么一来,便没了之前火烧眉毛的感觉,心头一块大石头一下子消失,朱砂只觉得自己很困,这时候,她只想马上找到扬扬,她的合伙人,然后,回家好好睡一觉。朱砂正想推掉饭局,先前那个带她过来的女秘书匆匆走了进来,附在萧亦然耳边说了几句,萧亦然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他点点头,转身对着大家道:“不好意思,诈骗保证金的事好象查出点眉目了,公安局来电话让我过去提供点线索,所以我一会儿我们的项目策划经理周醇陪大家吃饭,我就不过去了……”
  朱砂也尴尬地笑了笑,“我也去不了,我们的法人代表之前打了个电话给我,临时有些急事,所以……”
  萧亦然看了朱砂一眼,笑道,“正巧,我有些事要跟朱小姐谈谈,不如一道出去,我们边走边说。”
  朱砂疑惑地望着萧亦然,还是勉强笑了笑,点点头。
  走出了招标办大楼,萧亦然在灰色宝马前站定,朱砂抬头看他,见这人眼中难得的没有丝毫笑意,心中莫名地紧张起来。
  她拿出自己的车钥匙,挤出个笑脸道:“萧总,刚才想说什么事?不如就在这说行吗,我还有些事……”
  萧亦然皱着眉,“坐我的车,如果你要找你们的法人代表,那么我们可以同路。”
  朱砂心下一惊,抬眸盯着萧亦然,“张君扬在公安局?”
  “看来朱小姐对人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坦诚。”萧亦然脸色阴沉地打开车门,“请进,路上我们可以慢慢聊。”
  朱砂有些心虚,但也更多的是委屈。她抬眸盯着萧亦然缓缓开口:“萧先总,我确实隐瞒了一些事,但我可以保证我所隐瞒的对于你和你们公司没有任何坏处,刚才在楼上我所说的每一句都是诚心诚意的。我入行七年,从来没做一件对不起良心的事,刚才既然在合同上签了字,我必然会按合同履行我的责任,如果萧总信不过我,大可取消合约,如果没有起码的信任,之后问题会更多。”
  “是的,朱小姐说得很对,不过信任必须建立在合作双方坦诚以待的前提下……那么,请问你们的法人代表为什么会骗保案主要犯罪嫌疑人之一,现在被公安扣住审讯?”萧亦然沉声问。
  “什么?!”原本打算转身走人的朱砂突然顿住脚步,转身望着萧亦然。“这不可能……”
  之前扬扬来电话,向她哭道,前天早上龙哲成跟她说要出去办事,之后就一直没回来,一开始还不时打电话回来,说有应酬无法回家,可到了今天早上,扬扬打他手机始终不在服务区。为了不耽误事,扬扬拿了银行卡去取钱,却发现卡已经空了,这时候,扬扬才知道,自己被骗了,被与自己相恋了两年即将结婚的男友骗了。按理说扬扬什么都不知道,仅是做了九公司的法人代表,就算被牵连也不可能成主要嫌疑犯。
  萧亦然似乎看出了朱砂眼中的疑惑,开口道:“二十分钟之前这个人正打算乘飞机逃到海南去,在机场被公安逮捕,如果她没有问题,那她跑什么?并且,公安局的人说,根据被骗的三十多家投标方提供的银行帐号,这些赃款最后都被转入了这个叫张君扬的人名下。”
  萧亦然话音落时,朱砂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
  钱被转到扬扬名下或者是龙哲成干的,可她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要跑?
  在知道自己被骗了十五万的时候,朱砂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自己辛苦攒了几年的钱她可以不去想,可她要如何跟向钱借给她的李姐交代?她当时坐在那,脑子极度混乱,直到扬扬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似乎突然清醒了些,因为还有扬扬,她没骗她,两个人同舟共济,或许撑得过来。可现在,她完全不明白,扬扬居然要逃,逃到海南去?难道一切都是大个骗局,是扬扬与龙哲成一早就安排好了的?
  朱砂摇摇头,在见到扬扬之前,她不想做任何推断。
  不知什么时候被萧亦然推进车中,灰色的保马开得飞快,但朱砂没有在意这些,她望着车窗外的街道,突然觉得疲惫不堪。她闭上眼,想起大学时的事,想起那时的理想主义的惠惠和性格火暴直爽的扬扬还有沉默寡言终日埋头看着自己脚尖的朱砂。究竟是什么时候起,大家都变了呢?
  到了市公安局,朱砂和萧亦然在民警的陪同下见到了扬扬。她带着手铐,坐在一张办公桌一端,垂着头,头发凌乱。
  扬扬看见朱砂,并无预料之中的号啕大哭,她抬头朝朱砂咧咧嘴,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是我对不起你,你知道的,大学时我就好吃懒做,用钱向来大手大脚。这几年做了保险、也做过传销,但始终坚持不下来,我不像你,吃不了苦。最后辞了工作,成天吃龙哲成的,用龙哲成的。起初还好,后来龙哲成公司亏本,成天骂我是米虫,我一气之下就跟他说,我有本事弄几百万给他瞧瞧,他不信,我就教他怎么骗保证金……原本他没这胆子,我就成天骂他没出息,后来我一逼,他只好干了。都是我不好,你看吧,人家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朱砂,我连你都骗,真不是东西,连兔子的不如……”
  “张君扬,那么赃款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的同伙躲去什么地方?”见扬扬开口,民警立刻追问。哪知扬扬一副痞子像,挠了挠头,“钱不是在我银行帐户里吗?至于人,你们听说过没?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扬扬每说一句,朱砂心就凉一截,到了最后,朱砂从头顶到了脚心全都凉透了!
  “张君扬,好好想想,如果一切都是你计划安排的,钱也在你手里,那么你怎么会不知道转入你户头的那笔赃款已经被提了出来,就在前天早上。你倒是说说看,赃款总额是多少?”民警大约也被扬扬这态度给气得不轻,轻呵道。
  “我不记得了,我这人对数字没概念的,也就几百万吧……至于取钱,好象是有这么回事……”
  扬扬那副玩世不恭地态度,让朱砂想起多年前因为被老师冤枉在课堂上顶撞老师的那个张君扬,可她并不清楚,这里不是学校,是公安局!
  啪!
  朱砂冲过去甩手就是一巴掌,动作迅速且连贯,而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她会有此举动,全看呆了。
  “张君扬,我跟你住了四年,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想做什么,别以为耍点小无赖就能把我给糊弄过去!你以为你是大姐大,诈骗罪也能一肩挑?你以为你这么干龙哲成就会后悔、感动的回来找你、认罪?我告诉你,诈骗三十多家单位这种事,就凭你那点破脑子还想不出什么周全计划!就算你被抓了、被关监狱或者枪毙,他龙哲成会为你落半滴眼泪?你护着他,想让他后悔,那你怎么不想想,如果他对你是真的,怎么不带你一起跑,让你现在还有机会能在公安局喝茶?”
  扬扬愣愣地望着朱砂,一下子哭叫起来,“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了解我还会被我给骗十五万?你不冒火还在这装什么好人,我这人没心没肺你打死我算了……”
  扬扬话音未落,萧亦然直直盯着朱砂,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耳朵,而朱砂倒吸一口冷气,啪,又是一耳刮子,而且这一次比上次下手更厉害,动作之迅速竟让一旁的民警想拦还没抓着机会。
  “打死你有用吗?打死你十五万就能飞回来?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亏我还想着跟你同舟共济,一起好好干把钱赚回来,我在那边费尽口舌让人家免了工程保证金,你老人家倒好,在警察局发神经。张君扬,你知道这几年我过得不容易,我们四年的同学,你真忍得下这份心让我辛苦攒了几年的钱白白让龙哲成那混蛋那去逍遥?你在这里给他顶罪,他说不成抱着哪个女人正快活着,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扬扬大约是第一次见朱砂发火,在又挨了一巴掌之后,她捂着脸已经软成了一团靠在墙边,眼泪鼻涕一齐落:“我……我也不知道……他竟然跑了……扔下我一个人跑了……”
  “那你没做你又跑什么?”
  “龙哲成扔下我跑了,我今天才知道,他骗了你钱,那个萧亦然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当初他不让我跟你说认识的人叫萧亦然,说是怕你无意说漏了对他哥们不利,我也没多想,后来才明白,他根本是怕你提前知道了会去核实或者跟别人说,使得事情穿帮。我猜你知道以后会连我一起怀疑,你……你电话里又说……你跟我没完,你估计是恨死我了……我自己也没脸见你,所以想趁你回来之前到海南姑妈家那边,打……工赚回点钱……哪知道还没上飞机,警察就来抓我,说我涉嫌诈骗三十家单位的保证金……我一听就全明白了……那死东西的钢材公司欠了人家的钱……这两年一直亏……我不知道他竟然连犯法的事都敢做……他……他居然什么都没跟我说……所以我就想……反正也没脸见人了,干脆帮他认罪,他……他对我其实挺好的……真的……”扬扬哭道。
  朱砂听了简直欲哭无泪,半晌才回道:“谁跟你说我跟你没完,我是说工程的事还没完,我们中标了,靠实力中标了,所以事情还有转机!”
  扬扬听了愣愣望着朱砂,突然扑过来,抱着她号啕大哭。
  对于龙哲成的去向,扬扬确实不清楚,不过根据扬扬提供的手机号码和一些零碎的情况,公安局的人已经对龙哲成展开调查,开始全国通缉。
  朱砂与萧亦然在向警方提供了一些自己了解的线索之后便离开警察局,但扬扬因为做假证又间接参与过诈骗,在案情明了之前要暂时拘留。
  这大概是朱砂过得最累的一天,几夜未眠加之这么几次的折腾,走出公安局,朱砂恨不得立刻躺在地上就这么睡过去。
  上了车,朱砂一看表,已经下午点多,肚子饿得呱呱叫,极困,可又突然想起,中标的是还没跟张平、小黄他们说。
  “萧总,要麻烦你送我回招标办拿车了。”朱砂边说边往皮包里摸电话,想打回办公室告诉张平他们一声,今天回去好好休息,明个下午开始要忙了。张平他们得复核工程量清单,而她自己则要联系施工队还得联系准备开工需要的机械、设备。
  “要照照照镜子吗?”萧亦然系上安全带,朝着她笑了笑。
  朱砂蹙眉,突然想起上次的情形颔首苦笑。
  “我觉着还行吧。”
  萧亦然摇头,“比上次更严重,我怀疑你刚打仗回来。”
  “也算是,那就麻烦你了。”朱砂笑笑,也不拒绝,既然别人好心送她回家,再推脱就没意思了,“对不起,之前在停车场我说话有点冲,我当时是气糊涂了,不好意思……”
  “没关系,当时我也怀疑过你……但三次见面,你真的让我刮目相看……完全出乎意料。不过我很好奇,被骗了十五万工程保证金还能保持镇定去签约谈判的人……怎么会看不出那是个骗局?况且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当时你见到那位冒名诈骗犯,有没有想起,还有我这么一个同名人,还是说……我看起来,真的一点也不像一个集团的地区负责人?”
  萧亦然面带微笑,话说也很随意,似乎又回到那天夜里那个随意率性的小伙子,而不是招标办里精明内敛的决策者。
  “……刚才还挺像。”朱砂也放松了不少,含笑点了点头,“其实……怎么说呢,那位冒名的至少在装扮成你的事上是费了工夫的,当时我问他关于亨利特在国内的投资计划以及基金运作方面的问题,他回答很专业,无论是外表还是谈吐都找不到疑点,刚才在公安局我也说了,比如投资条件、和投资是不是在赌人民币汇率的问题,他都能答到……但唯一让我有些怀疑的是,他那天穿了一身黑西服,但袜子是白色的。我认识的一个人跟我说过,这不符合商务礼仪也是没有品位的象征……”
  朱砂话未说完,箫亦然摇头苦笑着那起后坐上一本杂番开递到朱砂手里。
  朱砂微怔,低头一看眼珠子都快掉了。这是新一期的《名流》杂志,杂志上有段对萧亦然采访,还附了张照片。而照片中萧亦然穿的那身西装竟然跟那天她在腾龙大酒店遇见的那位一模一样,甚至公文包和鞋子都没有丝毫差别。再细看之下,什么都明了,那位“萧亦然“显然完全背下了整页采访内容,只是在跟她对话时稍做改变。
  萧亦然发动了车,却见朱砂愣愣盯着他的脚,无奈地笑着摇头,索性掳起裤脚让朱砂看到了他的黑色棉袜,挑眉而笑:“朱小姐该不会怀疑我会犯这种常识性错误吧?即使我是个色盲也不至于黑白不分……”
  朱砂捂嘴轻笑,“不敢,我只是想证明那人是不是专业到调查过你会穿什么牌子的袜子。”
  萧亦然耸了耸肩膀:“刚才在公安局听你一说我就明白了,大概除了年龄、大肚楠跟秃顶,他完全COPY了我,不过国内人都有种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职位越高的人年纪越大,一般会是个秃顶,或者还顶着个大肚子。可能从某种角度来看,他比我更像萧亦然,这种归因不是建立在他们对事实的了解上,而建立于他们自身对权利和地位的认识之上。其实仔细想想就明白,亨利特在金阳新区住宅首期工程招标绝对是100%透明和公开化的,因为这是我们首次在国内做这样的投资,绝不可能拿公司信誉开玩笑。”
  听萧亦然这么一说,朱砂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似乎自我检讨般轻叹了声:“侥幸心理作怪。”
  对此,萧亦然不予评论。
  灰色的包马在高架桥上飞驰,朱砂歪头看了看窗外,发现萧亦然是个喜欢开快车的人,才一会儿的工夫,他们已经离她郊区的小屋已经不远。
  放下杂志,朱砂拿起手机正打算往办公室打电话,却发现手机在谈合约前被她关掉后便忘了再开,也不知道张平他们打不通电话是不是急疯了。于是她急忙开机,按下办公室地电话号码。
  “这才想到报信?”萧亦然回眸笑道。
  朱砂一边等待对方接电话,一边点头笑轻叹:“接二连三出问题,我还没来得及考虑中标了是不是要庆祝一下……”
  她话音未落,萧亦然抿了抿嘴,似乎正想说什么,突然被电话那头的咆哮声给震住了。
  “朱砂,你现在到底在哪?知不知道我们都急疯了!手机也不开……”
  电话那边,张平显然是急晕了头,朱砂被他给吼懵了。而萧亦然听着电话那头的吼声,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上午11点宣布开标结果,中标后自然还要谈些具体事宜,现在还不到下午三点,虽然耽误了些时间,但张平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吧?
  “呃……”朱砂正想开口解释,可那头的张平显然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我的笨妹子,你爸刚才打了好几遍办公室电话,说打不通你的手机,你妈早上心肌梗塞送医院了……快打个电话给你爸……”
  “朱砂?喂?没事吧?现在什么也不要想,先给你吧打个电话?喂?你听到我说话了没?朱砂?”
  朱砂拿着电话,一动也不动。那感觉如同一个响雷在她头顶上炸了,朱砂整个人都傻了,只听张平在电话那头像热锅上的蚂蚁,又是劝又是叫,可朱砂呆呆的,一句也没听见。
  曾经,聂羽带朱砂去海边游泳,浪一波一波卷过来,远远看去,频率并不快。浪打来时,聂羽会迎头扎进浪里,然后带着水花从水里窜出来,哈哈大笑。可朱砂受不了,那些一次又一次打来的浪,从来不会给她喘息的机会,通常在她还不及换气时就狠狠地将她淹没。那时候,聂羽捞起朱砂说,适应了就会慢慢好起来,在海里游泳,哪有不被呛进一两口海水的?
  慢慢适应,经历过之后,下一次遇见才不会惊慌失措,然后会就有能力去思考处理的对策。但有些事又岂是呛一两口海水就能过去的?一次又一次地痛心,待到真正处变“不惊”时……人其实已经麻木了。
  手机从她手上滑落,萧亦然伸手一把将手机接了过去,右打方向盘将车停在了路边。
  “喂,我是朱砂的朋友,请问出什么事了?”
  那头张平一愣,倒也很快将事情重述了一遍,萧亦然皱眉听完,挂掉电话,瞟了一眼一动不动的朱砂,直接翻开朱砂的通信薄,拨通了“爸爸手机”,然后将电话贴在朱砂耳朵上,继续重新启动了车。
  朱砂猛抽口气,大约是稍微清醒,眼中的震惊与慌乱依然转化为疯狂的焦虑,她自己扶好手机,电话刚接通,就迫不及待地微颤着问:“爸,妈怎么样了?”
  “马上给我回来!”
  朱砂父亲只说了这一句便挂掉电话,语调之中是不容置疑和犹豫的威严。
  脑子依然处于混乱状态的朱砂,听到父亲的话,唯一的反应就是:“我要回家,马上回家。”
  “萧总,对不起……能不能送我去一下火车站。”
  萧亦然抬眸看了看前面的高速公路出口伸手拍了拍朱砂的肩膀,“别急,证件带了吗?还有你老家在哪里?”
  朱砂伸手抹了抹脸,似乎像借此让自己更清醒些:“证件都带在身上,我老家在遵义……”
  从本省到遵义需要坐12小时火车,再转二小时的客车……也不知道现在去火车站,能不能立刻买到票。
  “后天就是五•一,估计票要不好买。”
  “没关系,买站台票先上车再说……”此时朱砂已经顾不得多想,心如火燎,那些好不容易被时间冲淡的记忆占据了她的大脑,让她慌乱不已,同样的感觉,她不想也绝不能尝试第二次。
  岔口刚过,朱砂见萧亦然没下高速路反而加快了车速度急忙叫了起来,“等等,从这里下去……”
  萧亦然没有调头,直径将车往出省的高速路上开,“火车太绕,走高速路7小时就可以到。”
  朱砂微愣,抬头看了看萧亦然,原本想问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舒了口气,闭上眼,“谢谢。”
  她已经尽力去弥补,不想做过多的思考,朱砂用左手紧紧捏住自己的右手,右手无名指上的蝴蝶戒指梗得她左手生痛,但越是痛,她捏得越紧,心中默默念着:妈,一定要没事,一定要没事……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睁开眼,夕阳的余辉已将车内染成一片绯色,车停在一家加油站里,她身上盖着萧亦然的外套,而旁坐的车门开着,萧亦然并不在驾驶坐上。朱砂坐起来,将黑色的西装抚平,搭在靠背上,自己打开车门,拿着皮包从车内走出,走向正在给车加油的一个年轻人。
  “请问……加油的钱付了没有?”
  “呃,刚才那个先生已经给了。”
  朱砂点点头又问,“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呀,是东达公路,前面再走一百二十公里就有个银三角收费站,出了收费站就到新俞市了。”
  新俞……那么前面的路还很长。朱砂微微蹙眉,走了几步,站在高速路变,眺眸望向路与天交接的尽头,深深吸气。这会儿她心里已经平静了不少,但心底依然像被尖锐的重物压住,沉且刺痛。
  朱砂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加油站走,见萧亦然从不远出的超市向这边走来,手里提着个塑料袋还拿着两杯饮料。
  “不觉就睡着了。我们刚认识就这么麻烦你了,我挺不好意思的。”待他走近,朱砂朝萧亦然笑道。虽然睡了一觉得到短暂的休息,可脸色依然很糟糕,连笑容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萧亦然笑着将一杯热牛奶递到朱砂手中,自己喝了口黑咖啡扬了扬眉,笑容在阳光下格外的灿烂,竟带着几份孩子般的淳甜和爽朗。
  “别跟我客气,家里人出事,谁都心急,我知道……买了些面包和水,还有得跑,先进去吧……”
  朱砂颔首,道了谢又坐回车里,双手捂着温热的牛乳,脸上是淡笑,可心思却始终牵挂着她妈妈,琢磨着再打个电话回家,可爸的脾气她知道,除非到了家门口,否则怎么打过去都是那一句:马上给我回来。
  “着急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回家?”
  坐回驾驶席,发动车时,萧亦然回眸问朱砂。
  朱砂摇头苦笑。
  “我爸是这个脾气。小时候我贪玩不肯回家,每次都是我爸来抓我回去,然后我就会耍赖,一个理由接一个理由,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多玩一会儿。这个时候,我爸通常就是一句:马上给我回家。然后老鹰揪小鸡一样,一把就拎着我往家走。”朱砂说完自朝地呵呵笑几声,摇头,“大概不论过多少年,无论理由是工作还是其它,在爸妈看来,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我也真是的,直到现在都分不清轻重……”
  因为一回家妈老追问她有没有对象,说,人都二十七八了,不早做打算以后三十多岁才生孩子那多危险的……
  朱砂知道她妈妈那辈人观念很传统,认为女人到了二十来岁就该找个家安顿下来,相夫教子,天经地义。其实朱砂的观念受她妈妈影响很大,她玩心不重,事业上的野心也不大,只想好好过日子,为人妻、为人母,至少,在与聂羽在一起时,她只想做个快乐的小女人。如今,她觉得自己想法并没有多少改变,只是很多事,她没这份心亦没这样的机会,似乎仅顺着脚下的路就这么走下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到什么地方。
  聂羽的事,朱砂一点没跟家里人提过,也不想跟任何人诉说,被缠怕了,索性不到过年非回去不可时就不回去。直到现在,朱砂才开始害怕,她发现自己原来仍旧很幼稚、无知,就算她是无心的、不想再提旧事,可她不能这样对自己的亲人。
  “其实我觉得你爸不多说,不是为了责备你,只是希望你在路上别多想。”
  朱砂垂眸拨弄着手上的戒指淡淡道:“这个我懂,所以只想快点回去……”
  “对了……”萧亦然看了看朱砂,笑得有些尴尬,“之前打电话来那位是朱小姐的先生吗?不跟你先生打个招呼就直接送你回老家会不会让他误会……”
  朱砂一愣,继而笑了。
  “你误会了,之前那个是我的同事,我刚出来工作是他带着我上工地,我们太熟,他人又是个急性子,说以完全把我当家里人,说话都比较随意……”
  朱砂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微微笑道:“这是另外一个人……”
  朱砂虽然没把话说得太明白,但萧亦然似乎多少领会,也不追问,淡淡一笑转移了话题:“不好意思,你继续睡会儿吧……”
  朱砂心中有些莫名的感激,她喝掉了整杯牛奶,微微点头,“我再睡一会儿,待会我来开车,咱们换着来吧,路太远。”
  萧亦然淡笑着并未回答,似乎是默许了朱砂的建议,顺手捞起搭在后坐的西装外套递给朱砂,示意她盖上,然后继续开车。
  朱砂接过外套,盖在身上,疲惫地靠着窗户合眼睡去。
  她夜幕早已降临,只隐约听见高速公路上不时有车辆与他们擦肩而过,那些瞬间刺痛她眼皮的灯光慢慢随着意识的模糊而远去。朱砂睡去时还想着,自己一会儿一定要醒来换萧亦然去睡觉,已经够麻烦别人,能自己做的就尽量自己去做。那时,朱砂没想到,等她再醒来时,他们已经到了贵阳市,离遵义不过二小时车程,而她只能尴尬地又一次说“实在不好意思”……尽管,咖啡提神、牛奶安眠,谁都知道。

  第十一章 自此念别无会期 举眸望乡泪眼枯
  在贵黄公路上跑了两个多小时,两旁的山峦与农田逐渐模糊、远去,身边的车辆变得密集起来,那些熟悉地建筑物陆陆续续敲打着朱砂的记忆,她默然盯着前方,紧紧咬住嘴唇,双手交握,指甲嵌入皮肤。
  进入市区前,朱砂又给她爸打了电话,她小心翼翼地问,“妈在哪家医院?我快到了……”
  而她爸却回答,“你先回家来。”
  朱砂听着,用力捂住嘴和鼻子,不敢哭。父亲的回答时留下了余地,可以让她继续心怀侥幸。
  但作为局外人,萧亦然显然比朱砂更能看清状况,他伸手摁住朱砂的脊背,什么也没说。
  朱砂用力摇头,弓身死死捂住口鼻,一声不吭。
  萧亦然见状似乎也不打算说些安慰地话,一手继续摁着朱砂的背,一手继续顾开车,以尽可能快地速度。
  “前面路口,走哪条道?”
  “左转。”
  “要上立交桥吗?”
  “从桥下走……”
  回家的路,走了无数次,或者也有焦急时,却从未像这般仓惶、恐惧,恨不得立刻回去,又害怕那一刻的降临,似乎正游走在思念与失去的惊恐之中。
  车终于在路口锈黄的大铁门前靠边。远远地,朱砂看见父亲守在铁门边,望着,像在等待放学迟归的孩子。
  未等车停稳,她就打开车门就跳了下去,身子微微一倾大约是扭了脚,一跳一拐直径朝父亲奔去。
  “妈她……怎……么样了……”
  朱砂话未成音,迎接她的是一个重重的耳刮子。
  朱砂似懵了,也似醒了,她无意识地捂着火辣刺痛的脸,眼圈发红地愣愣看着父亲同样红肿的眼皮,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像是整个人已经被掏空了一般。
  “你才知道回来!你这个不孝女……成天就知道工作……工作……”父亲哽咽着大骂,一手对于拽着朱砂就往巷铁门内走。街上来往地人群纷纷回头好奇地看着这一幕,指指点点。
  朱砂狼狈的被父亲拽住,却也极其顺从地随他走,让他拽,让他吼。
  她无意中抬眼看到了萧亦然,见他跟在后头,似乎突然想起对方是个什么人,也想起自己如今的模样,想自嘲地笑笑,却无法挤出对应的表情。她只觉得,一切都会很快过去,无论发生了什么或是什么也没发生;无论你做了什么或是什么也做不到……它都会过去,离你越来越远,让你在去回忆时亦感到无力,和现在一样。
  朱砂被他爸拽着穿过巷子,一如小时候。可这次,妈妈没迎上来打圆场,没一边拉住朱砂一边说:“萧振华,你这拉拉扯扯地像什么样子,砂砂都回来了,你看你这牛脾气把孩子给吓的……”取而代之的,是一帮子亲戚朋友的惊叫和劝解。
  “你这是干什么,老萧……算了算了,朱砂心里也难过……”
  “朱砂,别伤心,事情太突然,不是谁的错……”
  朱砂的爸爸闷不吭声,直径将朱砂拉进朱砂家楼下那用白色塑料布临时搭成棚子。
  而此时,除去棚子里弥漫着香、蜡、纸、烛味道,朱砂什么也不知道,一声不吭地任父亲拽着,一跟头跪冰冷的水晶棺旁边。
  “你知不知道,你妈不求你回来,她临走时……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可你却不开电话,她熬了几个钟头,一直等着……最后实在支持不住……就这么走了……你知不知道啊……你怎么就不能让她放心……”
  原本是责备,是怒吼,可说出来时,却被呜咽所掩埋。朱砂见爸爸被人扶着,摇摇欲坠,眼中只有自责和心痛。回首愣愣望着沉睡中的母亲,她呆呆睁着眼。
  原本她想说地很多,她想告诉妈妈,她曾经过有一段时间一直忍着难过,那种忍耐和无法诉说让她几乎崩溃。而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证明着什么,她拼命工作是因为她不想让任何担心,她想过得再出色一些,再独立一些……她尝试着从一个地方走出,却不知不觉陷进另一个沼泽。
  她妈从小就告诉她,不能依赖别人,要自强,因为你不能依赖着别人过一辈子。
  她一直在做,虽然也不断犯错……但可以不用为她操心,现在的朱砂不会再为别人地嘲笑偷偷躲起来哭,就算跌倒也能自己站起来,继续走下去……
  可什么都晚了。
  朱砂抽泣着无法出声,狼狈地扑在棺盖上,又无力支撑,滑倒在地上。
  按家乡的习俗,朱砂的母亲会在家吹吹打打停上三天,作为最后的告别。而家里也要准备丰盛的饭菜招待来访的亲友。吃晚饭时,死者的儿女还要背上蒸饭的大蒸子跪在灵台前,亲友们将米饭往蒸子里乘,象征着死者会祝福和保佑儿女的日子蒸蒸日上。夜里,大家会在临时搭建的临棚里打牌,守夜;被请来为死者做法的人则在棺材边念念有词,吹打个不停息。
  朱砂的父亲今年也快六十了,虽然身体一向很好,但在疲劳与伤心的折腾下,一夜间像是苍老了不少。朱砂看在眼里,心中难受,但当下也顾不上这些,她和表兄将父亲扶回楼上安顿好,又默默听着爸哽咽着诉说,当朱砂爸爸睡着了,他们回到到楼下临时搭建地灵堂时已是傍晚。
  “这几天天气变化太大,一会冷一会热……你妈平时身体也还好,谁都没想到会突然这样。你也不要想太多,该来的总会来,现在最重要的是看好你爸,其他的你不用太担心。你妈还在的时候已经跟你爸去万寿山选好了地方,后天一早我找几个哥们过来送姨妈去火葬场,火化跟上山的事我们都联系好了。”
  朱砂点点头,声音嘶哑,“松哥,多谢你,真的。我在这边也没几个朋友,过来帮忙的基本都是你的哥们……我在外面的这几年多亏你不时过来陪我爸、妈,有时候我都觉得我这女儿当得太便宜,小时候总让爸妈操心,大了又一直在外面少回来……我心里总觉得爸妈还年轻,跟以前一样,现在一下子才突然发觉,是我太不懂事……”
  朱砂的表兄拍了拍她的肩膀,“丫头,哥我不像你这么出息,没胆子出去闯,离家近理所当然多担当些。而且你也知道,我爸妈去得早,姨妈姨爹没少照顾我,我也把他们当自己亲爸妈看。
  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既然在外面过得好,那就好好过日子,但要抽空多陪陪你爸,你妈一走,现在他就只剩你一个至亲,懂吧?”
  朱砂颔首,“我知道……”
  朱砂的表哥点点头,“我先回家一趟,晚点再过来。我那帮朋友不用去招待他们,都是我的铁哥们,他们有牌打就成了,饿了自己会叫吃的。倒是送你回来的那个朋友,你可别把人家晾一边,你这个人就是这样,顾一头不顾另外一头……”朱砂的表哥敲了敲朱砂的头,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把百元钞票,“这里有别人送的钱,你没回来之前是我代收的,之前打点用了一半,现在还有个两三千……”
  朱砂直摇头,回头看了看身后,见萧亦然独自坐在灵堂外一隅,正打着电话。
  “松哥,来的大多是你的朋友,日后你还得还人家的礼,这钱我肯定不能要。你就快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不然我更不好意思了……”
  “你哦,小时候要我给你买冰棒吃那会儿可不知道啥叫客气,现在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你一说我才想起来,这以后还要还礼……行,钱放我这,打点你妈的事我就用这钱,你啥也别管了……”
  表兄说着拍了拍朱砂的背,“我过去跟哥们打声招呼……”
  朱砂点头,自己则向棚子外萧亦然那头走去。
  远远地,她隐隐听见表哥对一群朋友说,“张琴预产期快到了,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我先过去把她送到她妈那边,回头再过来。我妹在这边没什么朋友,妈突然不在了,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心里肯定难过,可能很多事顾不上,这边的事你们几个帮我照顾一下……”
  不知为何,虽然感激,但朱砂更觉的内疚。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这么没用,到头来,好象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朱砂刚走到萧亦然面前,他刚挂掉电话,微皱着眉,抬眸见朱砂来了,立即换上了温和地笑脸。
  “怎么样了?”
  “嗯,我爸已经睡了。”朱砂望着萧亦然的笑脸,不觉也扬起几分苦笑,“实在是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萧亦然看了看向灵堂那边,似乎知道朱砂想说什么,沉眉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可笑的……”
  朱砂愣了愣,又摇摇头,颔首沉默。
  萧亦然轻叹一声,拍了拍朱砂,拉过一条长木凳。
  “先坐下休息一下。”
  朱砂点点头,无声地坐下来,双手撑在膝上,捂着眼。萧亦然坐在她旁边,摸出一根烟来,点上,同样不说一句。
  约莫一小时,朱砂才终于抬起头来,她抬腕看了时间,又举眸望向萧亦然,见他沉眉盯灵棚若有所思的模样,朱砂竟又些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萧总……”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萧亦然猛地一惊回过头来,望着朱砂不好意思地笑了,“调整好了?”
  朱砂有些惊讶,但还是很快点头,“谢谢。”
  “我知道有些时候别人说什么都没有用,所以也不想多说。”萧亦然站起来,淡笑道,“去吃点东西吧,再带些吃的回来,陪你守夜的那些朋友估计也还没吃饭。”
  朱砂略顿,点了点头,“是的,也该吃点东西了,稍等一下,我先过去跟那些朋友打声招呼……”
  朱砂说完,匆匆跑进灵朋,含笑跟表哥那些的朋友打着招呼,谢谢他们过来帮忙,问他们想吃些什么,她去叫人送来,不用客气。
  正如萧亦然所言,她刚才正在调整情绪,安静过后,她能更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也更有力气去做。
  大约是见朱砂的笑容,大家也就少了几分小心翼翼,也不拘束,叫朱砂不用管他们,这里他们会看着,她自己先吃好,随便带些什么都成。
  朱砂跟萧亦然到路口吃了些牛肉粉,然后又带了些小炒、烧烤回到灵棚,与那帮朋友一起聊了几句,互相认识了一下。接着,朱砂打了个电话给她的表哥,说这里完全没事,他出殡那天再过来就好,好好休息;然后朱砂又打电话回办公室,请张平帮忙联系设备和人工,说自己可能要在这边呆一两个星期,但绝对不能耽误正常开工;最后朱砂还打电话联系派出所,了解案子的进展,还有扬扬的情况……
  当一切处理完毕,朱砂回头望向萧亦然,萧亦然一愣,笑了起来:“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跟我说‘麻烦你大老远送我回来,耽误你这么多时间,不过不用担心,如果还有事你只管先回去,若是因为我的私事耽误了你正常工作,我实在觉得不好意思。’我们其实也只有两面之缘,对方又是工作上的合作对象,不想过于‘麻烦’是这样吗?”
  朱砂怔怔地望着萧亦然,似乎想摇头,但却惊愕于:他竟然全猜对了。
  “我真的没别的意思……”朱砂急忙解释说,但萧亦然从没说过她有什么‘别的意思’于是话说了一半,朱砂索性闭上了嘴。
  萧亦然点点头,“我知道。”
  他顿了顿,将目光投向朱砂母亲安睡之处,微微沉眉,若有所思,片刻又转不知该说什么的朱砂,抿了抿唇。
  “唔……老实说,我确实很忙。那桩冒名诈骗就算查清,依然会有人怀疑里面是否有内幕,特别是中标单位名义上的法人代表间接参与诈骗这一点更是可以让我们的竞争对手趁机利用媒体大作文章,我这里也要不停应付和处理那些问题。另外亨利特在这边还有几项烂尾楼收购项目要谈,所以这个时候,我不应该在这里。
  大概半小时前,公司老总给我打来电话,显然他也知道这边遇上了些麻烦,不过他打电话来的原因是希望我给他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我这个CO竟然没有留在那边处理事务。所以……”
  说到这里,萧亦然有意停了停,面色有些为难。
  朱砂十分内疚,她当然知道萧亦然工作应该很忙,但并没想到冒名诈骗对亨利特影响会这么大。况且,在朱砂眼中一家大企业的首席执行官,想必手里的权力是挺大的,所以也没想到萧亦然的老板会打电话责备。
  “真的很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这么忙……”
  朱砂组织着语言,想以合适的方式告诉萧亦然:这个人情我以后一定想办法还,你要走请马上走,千万不要耽误了正事。因为她此刻已经不想以任何理由欠任何人的人情。
  可朱砂开口之前,萧亦然却笑了,“呃,可能国内人会觉得CEO是个挺大的官,但实际CEO相当于CO,一个作战小组长,随时可以换人。我担心自己被老板炒掉,所以,我就和我的头头说,我母亲去世了,不得不回老家。而我的上司表示理解,于是告诉我,安排好工作之后安心处理家事。所以现在我很清闲,不用介意。”
  萧亦然耸耸肩,一张漂亮白净的脸,略带歉意的灿烂笑容,眼中又隐隐带着几分小孩子恶作剧后的得意。
  朱砂望着他,竟然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所以”之后的答案有千万个,朱砂担心,他这么说是否是要告诉她为了避嫌,双方合作终止,他们会另外寻找施工单位……万万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拿自己的妈妈开这种玩笑。
  “这么可以这么说……”朱砂不知为何,心中徒增反感,尽管她并没有将之表现出来。
  “我不可能立刻回去,所以这是最有效的解释。”萧亦然转身拉过一张长木登直接坐下。“况且,我妈已经死了六、七年,她应该不会介意。”
  “怎么?没想到我会说谎?”萧亦然点了支烟,抬头笑眯眯地看着朱砂。
  朱砂摇摇头,也跟着坐下。她确实没想到,萧亦然竟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
  “用死者作为借口,始终不好。”
  “确实不好,不过我也算惯犯。”萧亦然微微笑了笑,转而望向灵棚那头的吹吹打打,“我妈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告诉别人她死了,她死后我还是不时告诉别人她死了。说多了,连我自己都会怀疑,我妈究竟还在不在。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朱砂没有吭声,默默坐在板凳上,盯着灵棚里的水晶棺材。
  “我之前一直站在棺材那边看着你妈,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温柔、贤惠但有时候对孩子也很严厉的母亲,很像我小时候想象里最好的那种完美母亲,相夫教子,一辈子劳累,不求回报……所以你才会觉得愧疚,好象什么都还没做,母亲已经不在了。
  最开始,父母养育孩子只是尽他们的责任和义务,但孩子一天天长大,他们担心的也越来越多,最后形成习惯,不论孩子多大,就是放不下那分牵挂。
  而儿女总是希望,多赚钱,让父母过更好的生活作为回报,就好比你小时侯想要一盒跳棋,父母买给你了一样。儿女在有能力之后,也会想为父母买更多的跳棋。但这种想法多少有些一相情愿。因为父母可能更习惯他们原来的生活方式,人年纪大了,对于新奇的东西已经没有那么多好奇,他们对儿女则只是想多看看,握着手,聊聊天,知道他们过得好也就满足了。”
  “你怎么知道?”朱砂惊问,因为萧亦然说话的那种语气简直就像刚跟她妈妈聊过天一样。
  “你妈刚才告诉我的。”萧亦然笑道。
  “怎么可能……”朱砂嘴上这么说,但竟有几分信以为真。因为没有人知道,朱砂小时候,真的真的很想要一盒跳棋,为此,她傻傻在商店门口徘徊在商店门口好几天……这种事,萧亦然绝对不可能知道。
  “真的,不信你去看看你妈妈的手。”
  朱砂望着萧亦然,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起身跑向灵棚,鞋子将水泥地敲得啪啪响。
  萧亦然淡吐一口气,扔掉了手上的烟蒂,抬起手,半握着,看了看。只是片刻,淡笑着起身朝朱砂走去。
  朱砂盯跑到水晶棺材前,盯着妈妈的手看了又看,手上什么也没有。
  她回头微蹙了眉疑惑地望向萧亦然。不料萧亦然却伸手按开了电钮,打开棺材盖。
  “到底是……”
  “你好好看看你妈的手。”
  朱砂疑惑地再次将目光投向母亲的双手,突然发现母亲右手的食指微微翘起,手半握着。
  “她这是在叫你,懂吗?”萧亦然在她身后说到。
  朱砂顿了顿,缓缓将手伸向母亲。刚刚好,被握住。
  原来是这样,并不只是想听听声音,而是想握住手。虽然晚了一些,手已冰凉。
  “她会知道的。”萧亦然说。
  朱砂点点头,咬住嘴唇,忍住眼泪。
  微微凸出的食指,记忆的线索展开,朱砂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但此刻,她只是静静伏在母亲身上,被她握着手。
  儿时,妈妈也常这样握着她的手,一边给她讲故事,一边哄她睡觉;长大以后,妈妈仍然常这么握着她的手,两人一起逛着商店,路上妈妈常叨念着,你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还老是要我操心……这份牵挂,大约永远都不会停止.
  接下来的两天,火化、上山,朱砂看着父亲站在坟前,颤抖着,握着沾了红油漆的毛笔,亲手填碑,眼泪无声地一滴滴打在墓碑上。
  二零零三年,四月二十八日,在凯里青山绿水的环抱下,朱砂的母亲长眠于地下。并非没有遗憾也不可能没有遗憾,人就像水龙头下放着的一个水杯,水一滴滴将你填满,在你觉得还缺少着什么的时候,水已经漫溢,你失去着、得到着、挂念着。
  刻碑时,朱砂的爸爸让人也刻下自己的名字,但他的名字上并未填上油漆。他说,将来他死后就与她妈合葬在这里,说着,将沾了红油漆地毛笔交到了朱砂手中。朱砂接过笔时,突然明白,这是每个人活着时必然要经历的。
  原本朱砂考虑着让父亲跟她一起离开、一起生活。朱砂家亲戚本来就不多,母亲一走,家中只剩下父亲一人,表哥虽然和他们亲近,但他毕竟有自己的家庭。但她又想起萧亦然所说的,虽然她想尽孝道,她爸爸却未必愿意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家乡。可让她就这么走了,留下爸爸,她不放心也不安心。几经考虑,与父亲商量过后,朱砂做了个惊人的决定,将父亲送与老人院。
  得知此事,家里一些远亲分分将责难的目光投向朱砂,连表哥劲松也有些生气,他对朱砂说,
  她要出去工作没关系,但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亲生父亲送去敬老院?他完全可以将朱砂的父亲接到自己家中。
  但朱砂却谢绝了,因为表哥也有自己的家庭,有妻子,很快又会有孩子,若她父亲住进他家,始终是不方便,而朱砂也知道,如果不是自己的家,始终会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我跑了市里几家敬老院,其中一家生活环境相当不错,服务也很好,有人专门照顾老年人,经常组织活动,还有医生定期做身体检查,比让我爸一个人住家里放心,况且也有其他老年人,大家住在一起谈谈天,下下棋,有共同语言不会寂寞。我爸周末也可以出去走走,想家可以回家住上一两天……而且我爸也同意了。”说最后一句时,朱砂心里有些难过,但更多是无奈。她知道,父亲并不想离开家,他之所以同意,其实是为了她能放心地去工作。
  送父亲去敬老院那天,朱砂将银行里最后的三千六百块钱全取了个干净。她先陪父亲去百货大楼买东西,鞋子、衣服、羊毛薄毯还有一些食物。出来时,父亲从装满东西的大塑料袋中摸出一包蜜杨梅笑起来,“砂砂,还记得这个……”
  朱砂点了点头,“以前是秤斤卖的,现在都没那种的了。”
  “你小时候,我每次都把你扛在肩膀上带你买蜜杨梅,那时候我问你要不要,你老是摇头,我挺急的,因为你不想吃我想吃呀,但你不吃我哪里好意思去买。我小时候,你奶奶有个大柜子,里面总锁着些干果蜜饯,不时打开锁发一两颗给家里几个小孩打打牙祭……现在,你大伯和三姑妈都不在了,我也老了,过得真快……”朱砂的父亲笑着走出百货大楼,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找车。
  “爸,车在那边。”朱砂淡淡一笑,挽着父亲的胳膊,指了指停车场,眯着眼在众多红红黄黄的车中寻找着那辆灰色地宝马,“啊,看到了,在那里,我们过去吧,先一起吃饭。”
  朱砂地爸爸点了点头,脚步微顿,拉住朱砂的手,“那个小萧,是不是你的朋友啊?”
  在老一辈的人口中,朋友也有对象的意思,“处对象”又被称为“谈朋友”,朱砂刚要点头,愣了愣又似乎反应了过来,又摇摇头,可转眸望着父亲,那种带着些期许的目光让朱砂没有再去解释个清楚。而朱砂没有进一步的解释,他爸爸全当女儿害羞不承认了。
  “人看着还是不错,要是你早些回来,让你妈也见见,那她走得也放心了……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父亲的误会是朱砂意料之中的,而朱砂故意不否认,其实也希望爸爸别再为这事操心。
  “做地产开发和金融管理。”此时,朱砂真觉得自己脸皮够厚了,不过再想想,之后若父亲直接和萧亦然说些什么,依萧亦然的敏锐,一也能反应过来,回去的路上再跟他解释道歉就行了。
  “经商的啊……好,好,他对你怎么样?”
  父亲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朱砂没脸回答,只好点头。
  慢慢走进灰色的宝马,朱砂看着那熟悉的车型和颜色,看萧亦然开门远远冲他们笑,朱砂的心口有些刺痛。她忍不住想着,如果聂羽还在,他此时也会打开灰色的宝马……或者,如果聂羽还在,他们早已结婚生子。
  三人一起吃过晚饭,朱砂将父亲敬去老院,一路上,朱砂做好了尴尬的准备,可很奇怪的,父亲竟然没有对萧亦然多说任何一句话,只是他看他们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索的意味。
  到了敬老院,给父亲安排独立的房间,房间在二楼,坐北朝南,窗户外面是花园和池塘,朱砂爸爸也挺满意,于是朱砂就跟着管理员去财务处交了两个月的钱,又要了敬老院的电话和帐号,那时候,朱砂数了数钱包,只余下四十一块。
  回到房间时看见萧亦然正跟他爸坐在小沙发上下象棋,倒是有说有笑。于是朱砂索性在在门外的走廊边吹风,耳朵却留意着听他们的对话,不过无非说的是象棋的事。直到他们下完整局,朱砂才进门去,收拾搭理了一下,又将东西归类放好,将保温壶里打好开水,最后拿出从百货大楼买来的台灯放在床头柜上,这样父亲晚上关灯就方便了。可插了上去,灯竟然不亮。
  “灯泡坏了?”萧亦然问。
  朱砂麻利地扭下灯泡,对着亮处看了看,“灯泡是没坏,买的时候也试过,好好的,可能是插座问题。”
  朱砂说着走出房间叫来管理员,管理员看了点点头,“这插座是有点小毛病,但电工明天下午才来,我们也不会弄这个。”
  朱砂点点头,“你们有没有螺丝刀跟电笔?”
  “等等,我给你找找。”
  朱砂站在走廊上,等着管理员拿来螺丝刀和试电笔,回到房间,挽起袖子蹲在床头柜边弄起来。
  她扭松螺丝,将插座盖子弄下来,又看了看里面的线,有一根确实是从卡子上松脱了。
  啪地一声,房间的灯熄了,朱砂吓了一跳,回头见萧亦然站在房间里的分电闸边,显然是他将电闸关掉。
  “弄电怎么不关总闸?”
  萧亦然走到她身后,摸出个打火机说。
  “我是想先借亮看看是什么问题……”
  “嗯……是卡子那里脱了吧?你拿着打火机给我照照,我来接……”
  萧亦然说着将火机递给朱砂,朱砂笑了笑,将火机打亮。蹲在一边看萧亦然将那扯出半截,从新插进卡子里,又将插座盖子按好,用电笔试了试……
  “OK,试试。”
  朱砂应声将台灯插好,打开,橘黄的灯光立刻洒满了房间。
  一回头却发现她爸坐在床边,满意地笑着,朱砂立刻想找个洞钻进去,却不得不装做什么都没看见……
  离开时,父亲一直送他们到敬老院门口,反复叮嘱着,晚上开车要小心,没事多回来,实在忙,至少要打个电话。
  朱砂颔首答应着,心中默默做着打算。
  “不用担心我,好好搞工作,注意身体……”
  上了车,朱砂一直回首望着,看爸爸的身影越便越小,最后消失不见,心头空捞捞的,望着窗外沉默不语。
  车开上了高速公路,萧亦然朱砂举眸望向朱砂,笑道:“对了,刚才我跟你爸下棋的时候他跟我说,‘小萧,我只有朱砂这么一个女儿,她朋友不多,出去几年,几乎没有带过人回来,所以,在X省除了朱砂,我就只认得你一个,如果朱砂有什么事,我也只找你一个’。”
  萧亦然说完,哈哈大笑,朱砂则恨不得立刻跳下车去。她是万万没想到,她爸爸居然“威胁”萧亦然。
  “没关系,哈哈,别觉得不好意思,我倒觉得挺有趣,若是下次你回来看你父亲,不妨也叫上我。”萧亦然笑过之后又接着道,“你爸真的很重视你,我真的挺羡慕你。”
  “不好意思,一时情急……”朱砂硬着头皮,颔首笑着。
  “小事,别介意。父母嘛,都是这样,你得让他们放心。不过我有些好奇,那一位的事,不能告诉你父亲吗?”萧亦然说着,将目光投向朱砂的手上的戒指。
  朱砂愣了一下,摇摇头,沉默片刻,勉强笑了笑,“不是不能,是没有这个机会……人已经不在了。”
  “抱歉。”萧亦然反应很快,立刻明白,沉默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望向前方。
  “没关系。”朱砂淡淡一笑,摸索着手上的戒指微微蹙眉,将头转向窗外。
  过了许久,或许是感觉到了沉默的压力,或许是想停止思绪蔓延,也可能是不喜欢被臆测的感觉……
  仅是认识不久的人,却无意地在这个人面前暴露了太多她并不想被人知道的方面,这让朱砂感到不安,因为并非了解,只抓住些零碎的片段,这样很容易引发对方的臆测,而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臆测,尤其在涉及到聂羽的事时,而对方又是个有着敏锐嗅觉的人。于是她有些踌躇,脑海里开始搜索一些似乎无关痛痒的话题。
  朱砂转过头来,看了看萧亦然,犹豫片刻,故作不经意地笑道:“对了,我之前一直想问,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很想要一盒跳棋?”
  或许只是巧合,但那时萧亦然的那个比喻却让朱砂记忆深刻。朱砂小时候,家里经济比较拮据,饭是可以吃饱的,至于玩具,那属于奢侈品。小学时,朱砂很像要一盒跳棋,圆锥型的那种,颜色很漂亮。为此,她甚至每天放学后都会在商店的柜台边徘徊,但始终不敢要父母买。直到那年她生日,妈妈竟然买了一盒跳棋给她,朱砂高兴得几晚上抱着跳棋盒子才肯睡。成年以后,朱砂始终记得那种感觉,于是也常买漂亮的衣服和化装品给妈妈,可后来过年回家,却发觉妈妈大多都舍不得用,原封不动的放在柜子里面。那时,朱砂常常怀疑,或者自己用错了方式,买了些自己喜欢,她妈却用不来的东西。
  “啊……那个呀,我随便说说的……难道真说中了?”萧亦然含笑看着朱砂,似乎有些意外。
  朱砂颔首而笑,预料之中的结果,虽然她的笑容中有些装傻的成分,但萧亦然的敏锐也确实让朱砂一度怀疑,或许这并非偶然。
  萧亦然噙笑不时看看朱砂,似乎也并不是完全不知道她的意图。
  正如谈判时一样,朱砂是个善于设下圈套的人,故意在她愿意敞怀的一个方面引起别人的臆测来保护自己心底不愿被触及的地方。而她这么做,与其说是低估对方的判断,不如说是一种提示。
  “其实,这是我小时候的经历。”萧亦然点点头,冲朱砂扬了扬眉毛,“可能小孩子都喜欢那样的东西,我记得当我看到的跳棋和现在的不太一样,现在的都是玻璃珠子,那时候有一种……形状像圣诞帽,圆锥形的,顶上有个小圆球……当时叫做什么来着……”
  “康乐棋?”朱砂接道。她淡然一笑,心中燃起几分感激,轻吐了口气。她发现萧亦然真的很敏锐,似乎完全理解她的意图,也很合作。
  “对、对,康乐棋。”萧亦然笑着换档,将车开上了高速公路,头略左倾,双眼望着前方的路面,可目光似乎越过了路面,正看着更远的地方。
  “我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爹妈都是干部,他就有这东西。而我当时是班里面家庭最糟糕的学生,我爸嗜赌,又爱喝酒,最后酒精中毒,早早就死了。我妈也是个酒鬼,几乎没有任何生存技能,我爸死了以后,她靠男人吃饭,在当时,她属于那种出门都要被唾沫淹死的女人。而我从小的时候就知道利用别人的同情心吃饭,因为我表现得聪明懂事,跟我妈形成鲜明对比,于是亲戚邻居更觉得我造孽,凑钱送我读书,希望我能有点文化,摆脱乌烟瘴气地家庭。那次,那个干部家的同学生病,我是班长,代表同学去他家看他,也就是那时候,我看到了那盒康乐棋,虽然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那形状实在好看,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们那位同学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去他家帮他补习功课,其实每次去,就是想看看那盒康乐棋。有一天,我给他补习完出门,突然看见他的一颗康乐棋子掉在地上。那时我同学睡在卧室,客厅里没有任何人。我犹豫了很久,思索着要不要把它捡起来带走。大约站了半小时,我还是没有拿,就这样走了。但整天还是想着,那棋子,估计我同学也不稀罕,很可能掉了也就扫丢了……然后很后悔。可第二天,我就被我们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说那位同学告我偷了他的一颗康乐棋。我没拿,自然死都不承认,可大伙一联想到我家那种情况,都认定是我偷了人家的东西。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放了学,走出门到处是人指指点点,我可能从来没那么恨过我妈,因为我发觉不论自己怎么做,别人始终要将我和她联系在一起。不过,这事后来这事被我妈知道了,她大早冲进教室,把我拉出去,塞给我一盒康乐棋。那是唯一一次我妈想起我这个儿子,也是我唯一一次对她有些感激。可接着她跟我说,‘亦然,你妈虽然是个婊子,但如果你想要什么,不嫌老子的钱脏,你就说,老子找那些男人要来,别去拿人家的东西……’,那种感觉好象是刚敲开了天堂的门却突然发觉里面原来是地狱。当时我一下子将拿盒康乐棋扔到了地上,转身就跑了,一心想摆脱那个家,那个妈。人也越跑越远,先是离开老家出来读大学,后来遇上些不顺心的事,正巧高中时一个有钱的同学在英国读书,我就厚着脸皮请大学教授做担保,拿到了签证,到英国住在同学那里,半工半读,慢慢地也过得不错了。但不论过了多久,我一直忘不了那盒康乐棋。也可能在国外呆久了,渐渐理解了我老妈,虽然谈不上喜欢,但这条命始终是她给的,自己日子好了,作为义务和责任,我也想让她过些好日子。七年前,我刚考到英国皇家测量师证,进了家不错的公司,于是我也趁机回了国,心里想,这回别算是扬眉吐气了,上飞机之前,我还特意买了盒包装很精致的康乐棋,得意扬扬的……可等我回到家才知道,我去英国后的第二年,我妈就死了,梅毒病,没钱医,死在家中好几天,尸体烂了发臭才被别人发现,因为没人通知得到她儿子,所以她死后心地好的几个邻居一人出了些钱把她给火化了,然后挖开我爸的坟,将两人埋一块,又在墓上加了个名字。我到的时候,家里的房子都被政府收了回去,已经拆了好几年,现在那一片已经修成了一个住在小区,丝毫找的到当年的痕迹。当时我找到一个老邻居,他家原本是买水饺的,后来店铺做大了,所以找起来倒没费什么力气。我去他那里想打听了些我妈去世前的情况,那个邻居也没说什么,回房间翻箱倒柜,最后摸出一个压坏了而且已经发黄的盒子递给我,里面装着的是康乐棋。邻居说我妈死的时候,就拿着这个。东西不干净了,原本想烧了的,后来想着,万一我回来,总要有点纪念的东西,所以清理了一下,留了下来。那时候我才发觉,我竟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去英国吃了那么多年的苦,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支持着我去干,但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可能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答案,有些东西, 当时是无奈,而事后,也是注定要让人后悔一辈子。”
  朱砂静静听着,惊愕、遗憾、理解……各种感觉浮上心头,她开始明白,为什么萧亦然会送她回老家,为什么会说羡慕她,为什么会告诉她这些……
  当父亲告诉她,妈妈最后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而不能时,朱砂心如刀绞。一次又一次……那时,因为赌气而没接聂羽的电话,让她一直不停的后悔,她常想,如果她没有赌气,她接了电话,他会对她说些什么?而如果她没有参加工程投标,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她又会对她说什么?妈妈是想听听她的声音,握住她的手告别,那聂羽呢,他是否也想听听她的声音……
  可就算有机会说声再见,依然无法改变天人永隔。可能一切就是像萧亦然所说的这样,无论有多少“如果”,即使可以重新选择,依然会有不同的遗憾留下。
  “为什么告诉我这么多?”朱砂笑问。
  “大概我一直想说出来,只是以前从没有人跟我谈到康乐棋。”萧亦然淡笑道。
  适合的时间,适合的对象,诉说原本就是一种清理情绪的方式。萧亦然的回答很简单,而观点显然与朱砂完全不同。朱砂一直觉得,应该与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说得太多,别人未必理解,而且也会觉得厌烦,徒增麻烦,不如苦乐自知。
  萧亦然见朱砂望向窗外,若有所思,索性关上了车内的小灯,从后坐拿起自己的外套,递给她。
  “回去工程就交给你了,工作方面我比较苛求,所以你得养好精神对付我。”
  朱砂颔首笑了笑,接过外套盖上。
  “谢谢。”
  夜晚匆匆过去,接着,白昼来临。时间不紧不徐,保持着它一贯平缓但不松懈的节奏,只看你在人生这场马拉松赛中,能否跟得上它的速度。

  第十二章 叶满空山风逐迹 笑观一朝之悠悠
  朱砂与萧亦然刚从她老家回来,公安局那边就打电话让她过去认人,因为那个化名为萧亦然的诈骗嫌疑犯已经落网。
  四天前,澳门警方捕获涉嫌诈骗三十多家企业工程保证金的犯罪嫌疑人之一龙哲成。经过对龙哲成的盘问和调查,警方了解到,此案另一犯罪嫌疑人刘亚兴已卷巨款逃往俄罗斯。
  据龙哲成交代,两人是在“精武馆”认识的麻友,当时龙哲成的钢材公司欠下十多万的外债,正愁如何弄些钱周转,而今年四十三岁的刘亚兴一直是靠小蒙小拐赚点钱花的无业游民,也正想“玩次大的”。刘从报纸、杂志上获悉金阳投资项目招标进行得火热,又见招标方是国外企业,于是便想从中捞些油水,在与龙哲成商量之后,二人一拍即合。龙哲成利用自己对建筑市场的了解和一些关系,穿针引线,刘亚兴则靠着自己行多年来“行走江湖”的老道经验抓住投标单位的侥幸心理,冒充亨利特亚洲区负责人以金阳工程为诱饵先后骗取了十多家公司共计七百二十万元的工程保证金。得手之后,二人一起逃往澳门,打算分脏分头逃窜,可刘亚兴趁龙哲成不备,先一步卷脏款而逃,来晚一步的澳门警方在调查过当天航班记录后立刻与俄罗斯警方取得了联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昨天下午,在俄罗斯警方的全力协助下,刘亚兴在圣彼得堡落网。遗憾的是,当警方逮捕刘亚兴追回脏款时,只余下三百七十四万元,其余的被二人用于偿还债务及豪赌。
  被捕之后,龙哲成悔不当初,情绪显得十分焦躁、容易激动;而相对之下,刘亚兴倒显得十分平静,面带微笑,举手投足还颇有几分风度,像是早知道有这么个结果,但丝毫不觉后悔。也不知道是他太入戏,还没从自己扮演的角色里走出来还是说他原本就是这么一个人。
  公安局的人告诉朱砂,这个刘亚兴是根老油条,曾经几度因诈骗罪被抓,一进公安局像是回了老家,又客气又配合,一边交代犯罪始末还一边道歉,说是给警察同志添了麻烦,可惜虚心认错却坚决不改,而且每次犯了事,溜得比谁都快,要抓住他,还非得他们省公安厅的赵大队长出马。不过刘亚兴之前犯下案子涉及金额都不大,加之这人改错态度太好,所以每次进去不久又放了出来,可这一次,七百多万,估计至少也得蹲上个十多二十年。
  说起刘亚兴,一位干警索性告诉了朱砂跟萧亦然一段诈骗后面的小插曲。据说,原本龙哲成打算直接敲朱砂二十五万,但刘亚兴没同意,说既然是熟人那还是少要一些,况且别人一个独身女人,也不容易,骗亦有道,于是才设了个局,有了“萧亦然垫付二十万”之说。
  朱砂听了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刘亚兴竟有那么几分感激,心想这人这么干或者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可萧亦然说,不论那个刘亚兴有什么样的理由,犯罪就是犯罪,况且,只要他继续保持着胜利者的风度,总会有人对于他的作案动机产生怀疑。也许,这才是他那所谓的“理由”,不过,这些事谁又说得清呢?
  做完笔录,朱砂和萧亦然并肩走出公安局大门。朱砂双手压着单肩包,打从公安句出来,脸上一直挂着笑。
  萧亦然看着她,不禁嘴角轻扬,摇了摇头。
  “十五万只余下了九万,一点也不在乎?”
  朱砂紧了紧肩上的包微笑着摇头:“当初十五万里头,有八万块是借来的。当我知道钱被骗了的时候,一下子吓呆了,最担心的是不知道要怎么跟别人交代。没想到还能追回来这么多……不但八万块能还给人家,还赚了一万。”
  失而复得的喜悦、雨过天晴的清爽让朱砂不由地开怀起来,于是她那语气听来倒像是她自己拣了个天大的便宜。
  萧亦然听她这么一说,扭头哈哈大笑,让朱砂觉得自己一时失言,显得很傻气,带笑愣站着。
  “轻微的斯德哥尔摩症状,不过能这么想也好。”他说着抬手拍了拍朱砂的头,动作极其自然,而他自己似乎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点了点头,“设备、人工准备好之后去地税局开批条,下星期把批条与工程量清单一起给我们,领第一笔工程款,具体有什么问题,我们电话联络。我还有事没处理完,先过去了,路上小心。”
  萧亦然说完,浅笑着朝朱砂挥挥手,进了车。
  朱砂微笑着点头,直到萧亦然的车完全消失在她视线里,她才摸了摸自己的头,微愣,摇了摇头,埋首淡笑着走向自己的车。刚开门上车,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来电显示的是办公室号码。朱砂估摸着,应该是张平。一接果然是没错。
  “公安局的事怎么样了,被骗的钱要回来没有?骗了这么多人,我估计那两厮得把牢底坐穿……你也别往心里去,钱嘛,等这工程一完,翻倍赚回来。对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安全、预审资料、规划许可证和建筑用地批准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一道去领施工许可,现在三点,再不快点,怕别人可要下班了……呃,那个……哎,你先回来……就这些。”
  朱砂知道,张平这人性急,说话也有个特点,要么不说,要么一气说完,让你没机会插嘴。她浅笑着发动车子,注意力也没全放在电话那头,只是听明白了张平在说什么,一边夹着手机对他说:“刚结束,没事,钱坐飞机到外国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我现在正在路上,马上过去,正开着车呢,到了再说。”朱砂说完就挂了电话。一转弯,看见俩警察正站在路口,不禁笑起来:“好险,挂得真及时。”
  这时,正暗自庆幸运气好的朱砂完全没有发觉刚才张平在电话中的几度欲言又止,她打开广播,电台正放着一首老的歌,moon river。朱砂将音调大,让柔和的歌声溢慢车厢,自己欣然听着,身心皆为放松。下午庸懒的阳光射入车厢内,暖洋洋的,连同她右手臂上别着的黑色孝布亦被阳光染成黄灰色,少了几分沉重,如同发黄的旧照片,小心地记录着已经过去的点滴。
  穿过市中心略为拥堵的十字路口,电话又响起来。朱砂掏出耳机塞进耳朵,插上,也不顾得去看来电显示,直接“喂”了去。
  “moon river?”那头低沉略带疲劳地声音因疲劳微有几分沙哑,声音中透着笑意。
  “啊……”朱砂笑了笑,“广播里在放……”
  “我知道,因为我这里也一样。”萧亦然笑道,显然他也在车上,正听着广播。
  “对了,有什么事吗?”既然能留意到电话这头的音乐,那应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朱砂想。
  “也没什么,之前太急,忘了说,身上带那么多钱,小心些。”
  “只是这样?”朱砂没想到他会为这样的事特打意电话叮嘱,不禁脱口而出。但话出口,又觉得自己失礼,忙补充了一句,“不是……我是说,没有别的事了?”
  “对,只是这样。”萧亦然笑言。
  朱砂愣了愣,突然发觉自己开过了头,低呼一声,将车停了下来,往回倒。
  “喂?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已经到办公室楼下了,等同事下来一起领施工许可。谢谢,费心了。”朱砂停下车,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打开车窗向,站在马路边上的张平朝她招了招手,朱砂报以一笑,打开了车门。
  “我也到了,正要跟别人谈一个合作计划,这样……如果要道谢,下次请我吃饭吧。好了,再见。”萧亦然笑道,大约正要忙,而在他说以上这番话时,张平刚好走到门边,打开了车门,朱砂顾应不暇,等她反应过来时,那头早已收线。
  “师傅,到省建设厅。”张平拍了拍朱砂的肩膀笑眯眯地说。
  朱砂转头朝他笑笑,伸出手,“车钱。”
  张平挠了挠脑袋,扯了扯T恤摸去满头汗,递上一个资料袋。
  “昨天跑规划局,刚才又去地税局,该开的证明全齐了,就等施工许可……我说朱砂,我算是见识了那个程主任,人家真是非中华、茅台不收,我还说别人正好送我一条三五两瓶五粮液,凑合着给他算了,哪知道那老家伙见了,眉头都不皱一下,又给我说正打算吃午饭,让我下午再去。我实在没法,只好弄两条中华两瓶茅台打发他老人家。”
  朱砂笑着翻看那些资料,整理得规规矩矩,将东西装好,放在前架上。
  “我不在的时候多亏你了,谢谢。本来还打算下去去地税局开批条,现在都弄好了,明天上午再整理一下工程量清单和设备人工材料标,我下午就过去把工程款领来,你通知一下,让大家都准备好,另外,前面几个标,该收尾的别拖,下个月1号正式开工。”
  “小事,我去说,还有,施工方面的安排交给我就行了,我比你内行。领了许可证到开工之前这些杂事你交代下来,交给我和小黄、小李去跑,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一下才是真的,别弄得自己太累。”
  朱砂点点头,有些感动。她从不想麻烦谁,但朋友毕竟是朋友,靠得住。
  “谢谢你了。”
  “谢什么,又不是白干活,都拿了工资的。”张平揉了揉鼻子,笑了笑,“要是真要谢我,待会儿请我吃火锅怎么样?”
  “行啊,叫上小黄他们,这段时间多亏你们,我也正想请大家一起吃顿饭……”朱砂笑道,心想,不如待会儿打个电话问问萧亦然晚上有没有空,一道叫上好了。
  “小黄她……整理工程量清单呢,可能没时间……”张平说。
  “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没事,叫她过来吧,那个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复核,不急。”朱砂笑道。
  “人家……人家小黄的外婆今天80大寿,所以晚上肯定不能来。”张平顿了顿,又笑道。
  “哦……那就不打搅她,就你、我、韩姐、小李、小王一起去吧。”朱砂笑着点点头,抬眸看了看后视镜。
  “韩姐要带孩子学电子琴,李兵要陪女朋友……至于王林,他上晚上要上夜校学计算机,估计也没时间……”张平扯着一张笑脸如是说。
  “你倒知道得清楚……”朱砂开着车,有些疑惑,看张平一脸灿烂,还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天天腻在一起,多少会留意一下,咱这叫体贴同事。”
  “是喽。”朱砂笑道,“那叫上李姐好了,我回来还一直没时间谢谢她,正巧,我也刚好把钱还给她。”
  张平歪头揉了揉脸,似乎有些受挫,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也好,就这样,我这就给李姐发短消息。”
  说完又补了一句,“朱砂,其实这是想帮你洗尘,这阵子你碰到这么多事,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所以今天你请客,我付帐,行吧,是朋友就别跟我客气。”
  朱砂停下车子,颔首笑了笑,“行。”
  上楼,交递材料,等待审批,这段时间里,张平没闲着。朱砂则站在一旁,看张平笑嘻嘻地跟发证人员拉拉家常,很快,那头也笑眯眯地查看相关证明,输入资料,然后,盖章。
  下午六点查十分,张平接过施工许可证递给朱砂,临行前还没忘了跟审批人员点点头,“要下班了,刚好,谢谢,辛苦你了。”
  那头也很是客气的微笑道别。
  朱砂看着张平,倒还头一次发觉那急性子的蛮牛什么时候起做起事跟人打起交道来耐心、成熟起来了。若是以前……朱砂记得,有一次也是让张平去总公司盖个章,他老人家嫌别人一杯茶水一张报纸没效率,半天盖不了一个章,讽刺了对方几句,不但章没盖成,还得罪了人。
  “行啊,下次这些事都能交给你办了。”朱砂拍了拍张平的肩膀赞许地笑道。
  张平脸上有些燥,挠挠头,“都快三十的人了,总不能跟以前那样没轻没重。”
  朱砂微微一笑,点点头。
  张平颔首抿着嘴巴笑了笑,跟在后面。
  朱砂上了车坐下,看了看表,笑道:“去虎门巷怎么样,都是自己人。”
  虎门巷的火锅在本市是出了名的,虽然并不是什么高档店铺,价钱便宜味道却极好,以前朱砂就常跟聂羽上那吃饭,吃完了正好可以顺着夜市闲逛。最近出去吃饭多是为应酬,上惯了高档饭店,却更加想念虎门巷火锅的滋味。
  张平愣了愣,大约是想起什么,突然显得有些高兴,笑着点头。
  “那就行,我再叫个人来成吧?也是帮了我很大的忙,还来不及谢人家,是我们的甲方,正好,介绍你们认识一下。”朱砂说着,拿起手机来,翻找起萧亦然的电话号码,又抬眼看着张平,等他的回应。
  其实,原本是老熟人一起吃饭,突然叫上个生人,可能大家会有些拘谨。但朱砂虽然正想找机会谢谢萧亦然的帮忙,却又不太愿意单独请萧亦然吃饭,总觉得,有些别扭。
  张平苦了苦脸,似乎受了打击,苦笑着嘀咕,“下次好吧,干嘛突然叫上甲方……”
  “有什么关系,这个甲方还不错,而且我也正打算请别人吃顿饭,就当陪我。再说我们接了金阳工程,以后总有事要和他打照面,不如先认识一下。不如这次还是我请客,下次你请。”
  “不是谁请客的问题……是……”张平有些无奈,却也拒绝不下来,只好点头答应着,“好吧,就叫上……”
  看张平那模样,朱砂心里有感觉,这小子不对劲,但又不好问,抿嘴笑道:“多谢多谢。”
  张平无奈地笑笑, “行了……”
  朱砂打了个电话过去,萧亦然有些意外,笑道,之前他只是半开玩笑,没想到朱砂这么当真,他很高兴,办完事立刻过去。那时,朱砂还不晓得,萧亦然为了能过来还特意推掉了饭局。
  可朱砂没想到,这是顿饭吃得相当沉闷。朱砂和张平先一步到了虎门巷,李姐却打电话来说临时有事不来了,叫朱砂跟张平好好吃饭,语末还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话:张平那小伙子虽然急噪了一些,但性格开朗、豁达、人懂事、责任感又强……年轻人嘛,总有不成熟的地方,但以后会慢慢好起来。
  朱砂听后,大概明白了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心里只怪自己反应太慢,还拽来了萧亦然搅混了水,对张平有些过意不去。不过既然已经晚了,她只能先装不知道的好。况且,对此,朱砂始终觉得疑惑。
  尽管这样,她看着张平难免失去了平常心,没办法跟平时一样轻轻松松谈话,过分的小心。张平呢,平日里话不少,这会儿就是笑笑,别人搭一句他答一句,还有些心不在嫣,只剩下萧亦然一个“正常人”,一次次顽强打破冷场局面。
  直到一顿火锅吃完,朱砂当真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菜,尴尬得要命,原本请萧亦然是为谢谢人家的帮忙,结果将人叫来了,居然还是害别人忙活。朱砂估摸着,以萧亦然的敏锐,自然明白这其中出了点问题,这更让朱砂恼火。
  饭后,又聊了一会,萧亦然起身离开,说还有工作没办完,先走了。临别时,他看着朱砂点了点头。
  朱砂明白,意思叫她好好处理,脸上虽然挂着笑,心里却想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算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约自认识萧亦然以来,她所面对的所有尴尬局面全被他给瞧了个彻底,
  可这人还偏偏是甲方,老天还真爱作弄人,一次又一次,自个却不负责任地躲在云层之上偷着乐。
  目送萧亦然离开,看着身边的张平,本应更觉尴尬,可朱砂却发现自己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之感,重重吐了口气。但吐气之后,又自责起来。
  张平见朱砂松了口气的模样,沉眉站着,半晌,笑了笑,目光透着几分自嘲,摇了摇头。
  “朱砂……没事我先走了。”
  “等等!”见张平转身就要走,朱砂追了几部将他堵在巷子口,“你等等,我有话想说……”
  张平欲走不成,蹙眉苦笑:“走都不行……朱砂,你硬要把什么都说明白才成?”
  “不……我不想为这个……”
  “影响朋友间的感情?”张平无奈地笑了笑,“所以非要说个明白……我懂……”张平点点头,眉头揪得更紧了些。
  朱砂别过脸,有些为难,但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她知道张平的意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他是个男人,就算拒绝也留些余地,但朱砂却并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朱砂,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做事毛躁,脾气臭,也没什么本事,帮不上什么忙……朱砂,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比不上聂总,可能一辈子都比不上,甚至也没你这么能干、坚强。但我张平只有一个优点,待人是真心实意的,而且我也在慢慢改变自己,就是希望以后,你有麻烦的时候,我能陪在你旁边,帮得上忙。”
  张平有些激动,说着,顿了顿,平复着情绪。
  朱砂本想别过头,却执意要自己正视着张平。因为聂羽以前对她说过无数次,看着别人的眼睛对方才可以了解你的诚意,如果无法做到,那就看着对方的眉毛……
  “很久了,朱砂,真的很久了。有时候我经常后悔,我总是太不冷静,遇到事情不知道怎么处理……如果那时候,我再冷静一点,你摔下去的时候我没被吓得手足无措,拉住你的人是我不是聂总,那会怎么样?如果那时候,我没有乖乖听话去二十七楼,把你送到医院去,结果又会怎么样?我恨我自己没能耐,所以我想积累点东西,最起码你下一次遇到什么事,我张平有能力帮你。可好象还是一样,你被人骗了十五万保证金,我想说,‘没事,好好去休息,这事交给我。’可我没有这个能力;你妈出事,我想说,‘别急我送你过去’,可一遇上事我不但没办法安慰你,自己比你还急。若是聂总还在,他一定能办得到……原本我不想说出来,真的。可能过很久,你遇到更大的事,我还像现在这样完全帮不上忙,但至少我能做的我尽力去做……”
  张平的话,一字一句敲在朱砂心上,确实感动着朱砂。她竟从没察觉,身后有这么一个随时想向她伸出手的人,或许她正需要这么一个人,因为聂羽已经不在了,而这世界上,只有一个聂羽,她还在等什么?可这仅仅瞬间闪过脑海的思绪。
  朱砂望着张平,眼睛有些发红,她的目光大约让张平有些不适应,他扭开了头。
  “谢谢你,真的。”半晌,朱砂点了点头,“但你有些误会了……你并没有比聂羽差,在很多方面,可能你比他更好……”
  朱砂缓缓说着,目光若即若离,淡淡笑了笑,“但是,可能聂羽对我来说,就是那个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在我认识他之前,这么一个人就经常在我脑子里徘徊,然后正巧让我遇上……不管过多久,我都不可能忘记。但是这跟聂羽没有关系,只是我自己没那份心思。你是个好人,很好的男人,可能在别的某个人的脑子里也一直有个张平……你知道,我脸上有块疤,以前我一直很痛恨它,但现在它对我来说像块试金石一样。所以我很感激你,但我不想耽误你,真的。”
  张平愣愣看着朱砂,那模样说不出是难过还是高兴,或者更像是无可奈何。
  沉默了片刻,张平吐了一口气,大概想笑一笑,却不慎捏出了张苦笑地脸。
  “我知道,我没抱多大希望,只是想说出来……你说在认识聂总之前脑子里一直就有这么一个人。那么,对我的印象又是什么样的?应该也有这么一种概念吧?”
  “应该是……年龄差距不大的兄弟吧……”朱砂回答。
  张平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
  “我知道了,既然这样……”张平转过身去,叹了口气,转头挤出笑脸,“行,好歹沾着亲……现在心里头舒服多了,没事,没事,我这人就是沉不住气……之前还叫你这段时间好好休息,现在又给你添乱。朱砂,你别管我,我先回去了,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朱砂看着张平,知道他那么说是为了她安心,心里感激着。她抿着嘴唇,点点头,看了看张平,索性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因为如果要拒绝,不能拖泥带水,否则对方只会更难受。
  开着车回家,路上朱砂苦笑着想,自己何得何能……脸上还有这么一块东西,有几个人能够接纳她这块胎记?原本以为,只有聂羽一人,了不得再加上顾枫,可现在又有了张平。他们为什么会不在乎呢?看人确实要看内在,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算是朱砂自己,也不见得能接受一个面目可憎的人。
  朱砂想起那时她隔三插五问聂羽,究竟怎么看自己脸上的这块胎记,对此始终介怀于心。那时聂羽说,要是我出什么事毁了容,你又会跑掉吗?朱砂摇头。聂羽笑道,这就对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朱砂依旧不明白,如果是感情深了,这尚可理解,可如果刚认识,怎么会不介意?大概会很好奇……
  想到这里,朱砂突然想起萧亦然,因为这个人,好象从刚认识到现在,几乎从没有对她脸上的胎记表现出惊讶或好奇。一般人,就算出于礼貌有意回避,但刚认识她时看她的目光总有几分不同,可回忆他们遇到的那天,萧亦然看到她那一刻好象确实有些意外,但在此之后再没有任何异样的目光,像是看不到她脸上的胎记一样。
  朱砂回家之前,先开车到了李姐家。主要目的是还钱,再来就是道谢。
  说来好笑,朱砂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习惯,她向来害怕麻烦他人,更别说是欠债,这次实在没了办法,开口向借了李姐八万块钱,但她手头一旦有了钱,就觉一刻也不能耽误,要立刻还给别人。并且即使还了钱,她心头依然不舒坦,巴不得李姐也有什么需要要她帮忙的事,这样,她才觉得不欠人什么。
  到了李姐家,黄欣和她老公、孩子也在那里,一家人刚吃过晚饭,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说有笑。
  平日里,除了自己家,朱砂去李姐家的次数最多,跟他们一家子也熟了。可每每遇到这样的场景,朱砂觉得自己始终是个外人,尽量不去打扰,坐下拉几句家常,将要办的事办了,就借故离开。这次亦然。将八万元还给了李姐,说了些感谢的话,李姐要她多坐坐,朱砂告诉她,刚从老家回来,手头好些事还没处理好,得早些回去。
  李姐见朱砂早早吃完饭就过来,心里挂欠着张平的事,当着黄欣一家的面,她也不好问,于是借说送朱砂出门跟了出去。
  “怎么样了?”还不知情的李姐拍了拍朱砂的肩膀笑问,眼中充满期待。在李姐看来,朱砂一直不碰男女感情之事,一方面是对于聂羽难以忘怀,但更大的问题是朱砂脸上那块胎记。借用当下青年男女常说的一句话:要忘记曾经的伤痛,最好的办法的投入一段新的感情。
  朱砂性子温和,做事沉稳、老练,事业上也小有成就,年纪轻轻,独立经营造价事物所,又是九公司的项目经理。按理说,这样的女人有的是人追求,但朱砂脸上那块朱色的胎记却起到了“先色夺人”的效果。她好比高山上的玫瑰,表面上看去仿佛是一派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姿态,实际上,这样的定义并不是朱砂自己给下的。别人一看她那张脸,心中已经有一个定位——这脸上有疤的女人确实自强——同情、惋惜、佩服之余,几乎没有任何人会将这个相貌上有缺陷的女人列入选择女友和妻子的范围,如此一来,朱砂也就顺势应和了过去,与谁都保持着距离。试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怕就算需要安慰和陪伴,也不想、不敢去考虑,或是根本没有选择被爱的余地。因而,对于朱砂来说,聂羽是唯一的。但张平的默默守侯打破了这样的局面,朱砂有了新的选择,或许这是个机会,她可以选择放下包袱,接受这份关心和呵护。
  朱砂回眸看着李姐,不禁放慢了脚步,苦笑着摇头。
  “我没答应。”
  李姐愣了愣,叹了一声,抓着朱砂的手臂摇了摇,又往她背上拍了一下。
  “我的傻姑娘,我看平时你们关系不错的,为什么不答应呀?只是谈谈恋爱,又没让你嫁人,就当试试,先相处一段时间也好。而且张平那男孩子人真的不错,我看得出他对你是诚心实意的,以后不一定有比他更好的。我可跟你说……有机会的话,千万别错过了,你也不小了……”
  李姐所考虑的,朱砂怎么会不知道?她颔首走到车旁,鞋跟轻轻敲打着地面,回头朝李姐笑了笑,还是摇头。
  “我先回去了。”
  李姐看着朱砂,知道再说也没用,叹了口气也含笑点了点头。
  “路上小心,早点休息。”
  朱砂应声点头,打开车门,朝李姐笑了笑,发动车子离开。
  转出巷子,路口红灯亮着,朱砂将车停下,心里莫名地有些烦躁,于是将车窗开到最大,让城市的味道淹没自己。
  一天又一天,正如同红绿灯一样,机械化地重复运作。朱砂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着什么,她心绪不定地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车辆,脑子里突然有种疯狂的念头,猛轰油门就这么冲过去,什么也不顾。
  但她仅是想想而已,她有她该做的事,况且,这么冲过去,她是要去哪里?
  抬起右手,蝴蝶的戒指闪跃的光芒,她将手紧握成拳,狠狠打在方向盘上,打响了喇叭,然后绿灯亮了起来。朱砂没有对直走,而是拐了个弯子,在路边一家便利商店前停下来,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三分钟之后,她拎着一袋子啤酒上了车。片刻,黄色的QQ车朝着与朱砂家相反方向飞速驶去,带起一路尘土。
  那时,朱砂并没有注意到,对驰而过的车辆中,有那么一辆灰色的宝马。而车上的萧亦然大约也吓了一跳,尽管夜晚并不缺乏开快车的人,可那人又怎么会是朱砂呢?
  在认识朱砂的人们的记忆中,朱砂唯一一次失态,是疯了一般钻进火化机抱住聂羽的时候,而萧亦然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但萧亦然还是抱着不确定因素掉转车头跟了上去,似乎这并不需要也无暇顾及常识与印象,因为没有人天生就是理智的。
  停下车,朱砂拎着那袋啤酒走进青山园大门,看守公墓的管理员从大门边的小屋里伸出头,大约是早早就看到山下车灯,一直等车环着山道过来。不过一见下车的是朱砂,那人又缩回了头去,关上窗户继续看电视。
  借着大门保卫室的灯光,朱砂举眸望去,能隐隐看到不远处石阶最下面的轮廓,再往上看便是与夜幕相接树木,它们轻轻摇曳的枝叶形成山的轮廓。
  石阶像是通往寂静与幽玄的道路,夜风淡扫过树梢,带起一片哗哗的轻响,像海浪一样,一阵阵打来,然后离去,越走越远,留下意犹未尽的回响在青山园公墓上方徘徊。
  朱砂刚抬手抚平被风拂乱的发丝,风却趁机撩弄起她的衣角和裙摆,于是,她索性任它们去,直径走向阶梯。
  嘈杂的都市中,大概再没有一处比夜晚的青山园公墓更安静的地方,适合独自回味那份曾经如藤蔓缠绕着的过往。大概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一踏入这里,朱砂心中的烦躁顿时消去无踪,相反的,觉得心里有种下沉到了尽头的感觉,但这感觉并不会太难受。
  尽管周遭是是一片漆黑,那些整齐排列着的大理石墓碑渗着寒意,但朱砂并不觉得害怕,对这里太过熟悉,如同窜门似的,她很快找到了属于聂羽的那块栖息处,蹲坐了下来。将啤酒一瓶一瓶从袋子里拿出来,摆放在墓碑前。
  “一、二、三、四、五、六、七瓶。”朱砂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再多就会晕了。不买白的,怕很快就会喝完。只买七瓶,因为待会儿还要开车回去,不能喝晕,怕出事。你看,我竟然还能想到这么多。”
  朱砂对着墓碑呢喃着,抬手抚去碑上的灰,她换了个姿势坐好,张了张嘴,似乎想立刻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收回去。好久没这样说话了,大概有些不适,索性从口袋里摸出刚买的开瓶器,打开啤酒,一气灌了下去,可喝到一半,反笑了起来。
  朱砂放下酒瓶,抱着双膝坐在那,将头埋了下去。
  “我真蠢……”
  都说男人的酒量是练出来的,而女人的酒量则是天生的。朱砂大约能喝个半斤的样子,再多,则会觉得头晕,也只此而已。某次谈一个项目,她曾被一群人轮番轰炸,灌下整瓶56度的白酒,不过就算头晕,她依然可以坚持着走直线,不在人前表现醉态,可回到家门口,却从楼梯上摔下来,手脚几处撞出淤青,皮也擦破,居然不觉得痛,爬起来抓住扶手继续走。
  但朱砂不喜欢酒,甚至极度厌恶,若非需要应酬,平时几乎滴酒不沾,更不愿独自喝酒。朱砂认为,那是有意放纵情绪的象征,而她根本放纵不来,越喝越清醒。酒不醉人人自醉,若人不想醉,喝得再多也没有用。
  “不过今天我想试试,太累了。”朱砂抱膝盯着墓碑,黑暗之中,连上面的照片都看不清晰了。她笑了笑,心中有些刺痛,“我一个人喝,你看着就行了。”
  因为朱砂没有忘记,若不是酒,聂羽不会出事。可她却带着酒来这里,真讽刺。
  “最近一直没来烦你,因为遇到的事太多了。我突然发觉很无力,因为好些时候,还是跟原来一样,一点办法都没有。就算我不想,还是在不停的给周围的人添麻烦……我妈不在了,我连她最后一个愿望都满足不了,她辛苦一辈子,一直在劳碌、在操心,我想多赚点钱,在这边卖下房子,接他们一起住,周末,开车带他们去郊外,一起走走……但是我没这个机会。
  只要一想起这个,我就觉得心口绞痛。以前李姐跟我说,她经常半夜惊醒,心口一阵阵的绞痛。现在我也这样,总觉得漏掉了什么……
  现在只剩下一万多块钱,还得处处掏钱处理那些杂事,审核的、质量检查的、审计的……哪一方都要把关系拉好。我把我爸送到养老院,我真的一点其他办法都没有,嫂子大着个肚子劲松哥两头跑料理着我妈的后事……龙哲成被判十八年,扬扬心里难过,但我帮不上忙……我觉得这几天我脑子都被灌满了,什么都考虑不了,好想找个没人认得我的地方,不想再出来,可我不能这样。”
  朱砂说着,抬起酒瓶,一口灌了进去。风拨树梢,沙沙地响,朱砂转了个身,索性靠上聂羽的碑,让大理石中渗出的冰凉一点点注入她的身体。
  “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怕麻烦别人?”朱砂问,顿了顿,笑起来。
  “其实……我依赖性很强,谁对我好,我就会想依赖别人,你知道的,每次一次得累了,就想找个什么靠着,自己可以休息一会儿。小时候,我不喜欢走路,因为走在路上别人老爱盯着我看,指指点点,所以一出门我就老要我妈背我,这样我就可以把头埋在她背上。如果我妈不背,我就会哭。
  有一次,在人行天桥上,我要我妈背我走,我妈没答应 ,我哭,她转身就走。我怕了,去抓住她,她甩开我……
  那时候,天桥上摆地摊地小贩见了,都跟我妈说,背背她吧,孩子这么可怜。可能那时别人只是觉得我还小,可在我妈听来,‘可怜’两个字却很刺耳,让她觉得难过。所以她转头就给了我一耳光对我说,‘你继续哭啊,让所有人都来同情你,可怜你?我不会背你走,谁都不可能背你一背子,你必须自己走,你是要哭兮兮地让别人来可怜你、同情你,还把眼泪擦了挺起胸口好好走路,自己看着办。’我妈说的话,就像刻进我脑子里一样……确实没有谁能背谁一辈子,谁都会累,谁都想让人背着自己……是吧?所以你不可能一直在我旁边……”
  朱砂闭上眼,将头埋在膝盖上,双肩微颤着,索性哭出声音来。如果没有尝过甜的味道,就不会觉得苦。
  “张平的事,我知道的,其实老早就有感觉,只是我不太相信。我跟他说,我们认识之前,我脑子里就有这么一个概念,这个人是聂羽,所以我接受不了其他任何人……可能,张平会把它理解得很浪漫,可只有你知道我真正的意思……”
  朱砂苦笑着放下空瓶,再打开另一个。她单手抱膝蜷靠着聂羽的墓碑,抬首呆呆地看着深邃的夜空,仿佛魂魄已经被黑夜吸走,只留下躯壳断断续续述说着那些听起来前言不搭后语的碎句。
  听说逝去一切会随时间的流逝在你心中酝酿成一杯苦涩的酒。在寂静的夜晚,对月而斟,感受着暗淡与伤感慢慢消逝,只余下渐空的酒瓶,不时碰撞出几声清响,打破沉默。她无数次幻想着,闭上眼,再猛一抬头,那个人会突然出现在面前,对她笑,你傻呀,我一直在这里,你只是做了场梦。
  然而,直到瓶子里的酒一滴不剩,那人始终没有来,然后朱砂开始恨自己,为什么不多买几瓶。
  风吹树动,不时的带下几片叶子,树叶落在她脚边,闭上眼,就觉得好象是有人来到了她身边,就站在她面前。朱砂想起那时气喘吁吁地沉眉俯视着她的聂羽、想起他对她说,“扣你两月工资”突然笑起来。笑声落时,朱砂却感到真的有人正俯视着蜷坐着的自己。猛一抬头,
  她面前的是被黑暗笼罩着、静立的人影。
  “聂羽?”
  朱砂脱口而出,她揉了揉眼,可在伸手不见五指夜里,她依然看不清晰。或许她该感激那七瓶啤酒。
  那人叹息着,不理会朱砂的惊愕,弯下腰来,拾起地上的酒瓶子,挨个摇了摇,大约是想看看她究竟喝了多少。
  朱砂抬起手,试探着触了过去,心中雀跃着,正想着,是不是聂羽不放心终于跑出来了呢。当手指接触到衣服的面料,一切像是真实的,她终于抓到了,于是紧紧拽住,扑进他怀里。
  “不能再走了,这次……不要丢着我就走,你嫌我烦也不行……”
  这怎么可能呢,就算是做梦也好……那时,她只想抓住他死也不放开,她想自己是疯了。
  可是,没有给她欣喜的机会,平静得有些冷漠的声音顷刻间彻底粉碎了美梦与幻想,也吹散了朱砂仅有的几分醉意。
  “你知道这不可能。”
  朱砂浑身一颤,松掉了抓着他肩膀的手。
  是热的,这是个人……但怎么可能正巧是萧亦然的声音?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怎么可能在这里?怎么偏偏是他……
  朱砂几乎不敢抬头用眼睛去证实这个意外,条件反射地想向后退开,可萧亦然却不知什么时候收顺势收紧了手,似乎并不打算放开。
  “已经死了的人不可能回来,大脑一旦停止运作,所有的一切他都不会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撇掉所有人,守着一块石碑,你以为这块大理石能听得懂你说话还是认为这么做就可以让地下的灵魂不得安宁?不要自欺欺人。”
  朱砂愣愣听着,心中荡起层层涟漪,随后,逐渐化为汹涌的波涛。
  是的,她从不认为这么说他真的可以听得见,但她能做什么?相信人死了后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吗?没错,如果真的有灵魂,她不会让聂羽睡得安稳,因为他走进她的生活,给她所有最好的答案,让她依赖、沉醉,然后突然离开。然而对于他,她什么也帮不了做不到!除了聂羽还可以有谁?她还能跟什么人说话?最好的日子全变成回忆,每每想起就会不停的愉快、难受和后悔,那是什么感觉?聂羽影响着她,似乎做每一件事她都会在寻找他的影子,总想着,若是他,他会怎么做……
  “你……懂什么?”
  寂静之中,朱砂的声音略带沙哑,她挣起身子推攘着他的肩膀,眼中泪水不断涌出,她睁着眼,眼皮一眨也不眨,眸中的愤怒如同黑暗中燃烧着的火焰。
  “你怎么可能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她咆哮起来,像发了疯,全然不若平日的模样。
  萧亦然沉眉,按住她的后背在朱砂耳边说道:“是的,你不说,没人会知道。但可以肯定,这块石头绝对不可能明白!”
  话音落,朱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再挣扎。
  慢慢滑坐在地上,她自自嘲地笑了笑。
  “让人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卖弄自己的痛苦赚取怜悯和眼泪?我不是悲剧女演员,我不靠这个吃饭。”
  萧亦然默站了一会儿,重重吐了口气,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朱砂,又皱起眉头。
  “难过时会哭,高兴时会笑,这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可忍的?不断反省和自责、刻意和人保持距离这是什么狗屁独立?你以为在别人面前笑,笑完了躲起来哭这叫坚强?告诉你,这是逞强。与其每天苦笑不如大大方方哭一场。没有人会认为这很可笑。
  有些事确实只有你自己去面对,但把所有事情全压在心里头熬过去,过得了一时,之后你会觉得更累。情绪原本就需要宣泄的途径,是对活人,不是已亡者和墓碑。而且……背着一块大理石墓碑,你以为你走得了多远?”
  朱砂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萧亦然,突然发觉那双眼睛似乎在不停捕捉着任何一个细节……
  话音落下,余音却在重复,朱砂觉得恐慌,却又无处可逃。
  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朱砂知道,聂羽一直在改变她,当他在她身边,她可以站出来,什么都不怕。可他走了,她没有缩回去,只是加强了防备。好象一切都变了,也似乎什么也没有变。她抬着头,也始终埋着头,而缘由已经不是脸上的一块胎记,而是心头的一块胎记。不只是聂羽的死,是从小到大所有的经历结成了这块朱砂痣,它已经融入她性格之中。或许聂羽曾经有机会将它抹去,但却没有足够的时间,他的离去反倒在那块胎记上添了一笔浓墨——悔恨和内疚。
  “你早就来了吧?”沉默了许久,朱砂问,其实她想问的是‘你跟踪我?’
  “回家的路上看见你的车开得飞快,所以我跟来了。”萧亦然回答。他知道,朱砂很聪明也很敏锐,她的性格之中,似乎有些与表面背道而驰的东西。如同很久之前他看到的那幅画。眉目含羞,双眼异常清澈,但眸中却深藏着其他的东西,顾虑、试探、怀疑、悲哀,它不如别人想象中那样纯粹,更像是一道引诱着人的伏笔。当然,他能看到这么多,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顾枫出色的表现技巧。但顾枫仅仅是个出色的记录者,他将看到的东西画下来却未曾理解自己所画的,若他理解,朱砂眼中就不会有疑虑。顾风想表达的是个简单的主题,而看画的人理解得更深,或许他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画会获沙华大赛头奖。
  “所以你也听了很久?”朱砂抬某望向他,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回答。她闭上眼,摇摇头,
  紫色的青果领小西装下,那副瘦弱的骨头无力地支撑着衣服。
  “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他问。
  朱砂闭上眼,“不要说了,我比你了解我自己……很多事已经成了习惯,就算知道也没有一点用处,我还是会去做。五年,我几乎每星期都会来,连管理员都认为我神经不正常……我可以怎么做?并不是我背着墓碑,是我靠着它。我曾经告诉他,如果嫌烦了,说一声,但他什么都没说,所以我当作默认。占死人的便宜,是不是很无耻?如果他什么都不回答,那一定是不让我去麻烦其他人……”
  “因为他不是其他人,是吗?”
  萧亦然一把将朱砂拉进自己怀里,毫无预警的用力将她的头压向自己,吻住了她。朱砂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住了,他的舌却趁机滑入她口中,肆意搅动着,但很快,在朱砂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放开了手,呼吸紊乱地看着她:“如果他知道……为什么没有出现,嗯?”
  “你……疯了!”朱砂头脑混乱着,边哭边吼起来,然后无力地坐在墓碑前的石台上。
  “是,我疯了……竟然做这种证明。”萧亦然说着,转过身,手重重拍向身边的树干,惹来一地的落叶。
  朱砂怔怔地看着萧亦然身边落了一地的树叶,突然发现此时他与她同样的无力,心里有些刺痛,她低下头,什么也不说。
  四周死一样的沉寂,原本确实也该是如此的死寂,如果没有两个活人在这里。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万古长空,瞬息风云。逝去的人,此时也许正漂浮在半空中,笑观此朝之悠悠,而活着的人,却会看着满地的落叶思索着,为什么会这样?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样?

  第十三章 不无苍天作奇逢 何必郁守林壑间
  一切恢复正常,如同昨夜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待到翌日清晨,睁开眼,窗外阳光明媚。
  清晨,朱砂猛地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窗外天早已大亮的天空,她一下子掀开被子跳下床。但就在她准备下一步动作时,大脑却搜索不到任何指令,因为开工前准备工作都结束了,今天是空闲地第一天。
  她躺了回去,拉上被子,可惜睡意给她这么一折腾,全跑了个干净。朱砂挠挠头,兀自笑起来。忙惯了,神经紧张,晚上睡觉前总要先将第二天要做的事回忆几遍,生怕忘事,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完。这大概是责任感太重的缘故。
  朱砂想起昨晚上与惠惠聊天,惠惠问她近况如何,朱砂告诉她,暂时都忙完了,能休息一小段时间 。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有时候,她闭上眼睛就不想睁开,可一旦睁开,还是要马不停蹄地干,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对此惠惠表示无语,因为前段时间,朱砂也是为赶两个投标忙得觉都睡不上。这头跟惠惠说自己就快到极限了,可那头,还跑去接了个工程。惠惠大约也不知道朱砂所谓的“极限”是什么,或许她正在挑战极限。
  惠惠打了很长一串省略号,然后告诉她,“你完全被生活给奴役了,而且还是自发性被奴役。我是不是该恭喜你?”
  建筑施工项目开工前需要做的准备不少,要先到建设部门立案,然后从土地管理部门到消防大队、规划局四处跑着,办各种各样的许可证,最后还要跑现场做调查分析资料、编制施工图预算、施工预算、编施工组织设计、作物资和劳动组织准备、做现场施工准备。原本,这些她完全可以分配出去让别人代劳。其实大多数包工头对建筑施工并不太懂行,他们的工作就是网罗人才、拉关系网,使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孝其忠,自己则垂拱而治,高枕无忧。可朱砂恰好反之,她懂行,所以事必躬亲,这倒让在她手下工作的人心有不满,认为朱砂自己太能干,所以信不过别人的能力,若非请来的人大多是熟人介绍来的,中间多了那么层关系,加之张平也帮了朱砂不少忙,从中调剂,一切总算安然渡过。转眼,夏日将近,按原定计划,六月一号正式开工,在此之前,朱砂可得几日空闲。
  其实,这次承包工程,才刚开了个头就遇上诸多不顺的心事,朱砂心里也烦躁,不知如何是好。
  前天,朱砂看了一个工长做的施工组织设计,提出了些没写全、没写明的地方面,要求那人再拿回去修改。一般来说,这并不是包工头用得着过问的事,可朱砂偏偏懂预算也懂施工,无论什么都要求做到最好,于是之前已经重写了几次的施工组长发火了,他说,“重做提交这玩意本来就是应付甲方,做个皮相就行了,工程都已经到手,用不着这么苛刻吧?何况我都说了,等人员具体安排好,我再拟订个实际操作用的施工进度安排……你懂,要不你来干好吧?”
  朱砂心里本来也烦躁,被这么一说,好比火上加了瓢油。她直接将那套施工组织设计扔进垃圾桶,说,“没人要你做应付人的皮相,理论性的‘施组’投标书里面就有,但现在甲方要的是实际作用的东西,不是做得好看的表皮。行,你不想做我不勉强,你明天不用来了,我要的是负责任的施工组长,如果连一份施工组织设计都写不好,我请你来是做什么的?不是我怀疑你的能力,是你自己这么表现的。你做不来,我完全可以请个做得来的人来做。”
  就这么的,开罪了人,临近交施工组织设计的前一天,临时找不到顶替的,朱砂只得熬了个通宵自己编制出一套出来。
  事后连张平都说她,既然甲方是国外公司,人家确实不喜欢表面上做个过场的东西,朱砂的考虑是没错,但处理得不好。那个施工组长十多年一直都是这么做过来的,被朱砂这么说推翻就推翻,不可能不生气。本来耐心解释就可以缓和问题,可朱砂却做得太绝,甚至这不像她平时处事的方式。她可以要求严格,但总得把握个度,不可能用对自己的要求来要求手下每一个办事人员。
  朱砂知道自己确实没处理好,但那时心里头压了许多事,太烦,竟耍起小孩子脾气,叫张平啥也别再说,将自己关进办公室里忙起来。
  这段时间,工作上诸如此类的小摩擦基本没断过。以前,管理一个小小的事务所,交付工作给其他人做、她自己也做。手下人不算多,大家分工干完,统一交给朱砂复核,一直相处得不错。可一旦接了工程,还是这样一个大工程,她手下有许多施工班组、施工员,朱砂有些力不从心。虽然她找来的都是工作能力比较强的办事人员,但总有写潦草应付举动让朱砂难以接受,一旦她提出质疑,背后便是一片不服,老技术人员会反过来质疑朱砂年轻不懂“规则”还摆个臭谱;而年轻的则说朱砂信不过他们的能力……接着,在她背后说什么的都有了。
  在朱砂意识之中,接这样的工程并不全是为了钱,更像是为证明某自己的能力,而今,连她自己有时也怀疑起来,或许她可以是个优秀的办事人员,但却不是个好的管理人员,然而如果才刚开了个头就轻易为自己下个这样的结论,那之前她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朱砂躺在床上想了一会,抬眸望着自己床头柜上陈列地物品,大概是想将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开来,不想继续劳心。可当安娜苏典雅地紫色香水瓶子跃入她眼帘,朱砂感到透不过气来,连同那枚戴在手上五年多的戒指。原本它已经与她的手指化为一体,可它现在却像长出了刺。
  署名香水的味道、聂羽生前惯用的洗衣分味道、洗发香波味道、烟味……这些,是朱砂刻意保留下来的,她像一只狗,拼命地制造出曾经熟悉地味道,让自己安心……
  朱砂开始有些憎恨萧亦然。明明什么都不了解,为什么一定要打破她好不容易保持下来的平衡?
  好了,现在平衡似乎被打破,就在聂羽的坟墓前,而她,竟然无力反抗,似乎默认了自己的欺欺人。萧亦然成功地证明着,聂羽已经不在。那么她呢?她要做些什么,难道连她也要驱除自己身边的这些痕迹吗?
  这是背叛。
  萧亦然不知道,那天朱砂回家后,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用去三包惯用的洗衣粉,洗掉所有的衣服和床单,枕头套子则加入洗发液洗涤,然后是香烟,她将它们点燃,像熏腊肉一样熏着自己的房间……可是无论她怎么做,味道依然不对,总觉得里面掺入了陌生地气味。于是她疯了一样的继续清洗,整个房间,甚至她自己,一遍又一遍……
  心中又莫名地焦躁起来,她索性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将头发随意挽起,套上和聂羽一起买的同款牛仔裤、深蓝与白色相间的运动外套,洗漱过后,带门离开。
  她要去哪里呢?
  在巷口的小店喝了些豆浆、吃了根油条,朱砂走出小店,呆呆站在十字路口。
  原本,青山园似乎是除了她的小屋,唯一可以去休息的地方。但现在那儿似乎也无法在去。
  朱砂想蹲下来大哭一场,但这没有任何用。没有开车出来,朱砂也不想开车,于是她随着人流拥向公交车站,随意上了迎面驶来的大巴,投币,找个位子坐下,然后闭上眼。
  大巴摇摇晃晃,不时停下来,涌入更多陌生地气味,然后她感觉自己被冲淡了,变轻了。
  不知过了多久,车上的人慢慢减少,身边的座位空置下来。
  又开了约莫半小时,车上只剩下司机跟朱砂了。这时,朱砂听到司机问她。小姐,你在哪站下?言下之意是想知道自己是否有机会提前调头。
  原本,朱砂想说终点站。或者,她希望这车一直开下去。不过她自己现在虽然是个闲人,也不好意思让别人为她耗费时间,于是当车在前方的车站边停下来时,朱砂下了车。
  抬头一看,站牌上写着,隐云寺。
  隐云寺是本市有名的寺庙,听说这的菩萨灵得很,虽然大多数人都不太信这些,可逢年过节,还是少不了香客。平日里,一些大爷、老太太也本这锻炼身体的目的,沿着山下石板砌成的台阶,慢慢蹬上位于山顶的隐云寺,烧烧香,下山时还可顺便打上一壶山上淌下的甘甜清泉。
  大学时,朱砂、惠惠还有扬扬,也不时上山玩玩,她记得,隐云寺门口的泡萝卜特好吃。上班之后,已经很少来了。在聂羽出事前的那个年三十,市里放了一小时礼花迎新年。那时聂羽大半夜开车带朱砂到山顶上的望月亭看烟花,他说那儿地势最高,一上去,全市风光尽收眼底。不料那年去的人太多,聂羽当时还开玩笑地说,这下看不了烟花就看人脑壳吧,别往亭子上挤,这望月亭年久失修,万一被压塌了,那可麻烦。朱砂还记得,那时他们一起烧香,一人求了根保佑平安的红布条子,朱砂的那条上写着“事业有成”;而聂羽那条则写着“鹏程万里”。他们将红布条系在庙里的一颗老树上,还笑言,倘若真的应验了,来年买几根电线杆子粗的巨香来还愿。但之后没几天,聂羽出事了。此后,朱砂也再没来过隐云寺。
  朱砂想,随意下车竟然到了这里,暝暝之中,像是被一种东西引导着。于是她从路口的巷子转了进去,踏着石板路,上山去。
  今日并非周末,又是中午,几乎没有上山的香客。朱砂独自走在山间的石板路上,听着此起彼伏地鸟鸣,心绪似乎也稍微平静了下来,不再那么焦躁。
  顺着上山的石板路走了半小时,朱砂走进清幽的寺院,这里弥漫的香蜡纸烛的味道。一个正扫着庭院的小和尚抬眸看到了朱砂,放下扫帚,合掌微微弓身,朱砂还了礼,抬眸寻找着那颗树。她只想知道,那两根红布条还在不在。
  可放眼望去,院中的树,好象每一颗都差不多,且所有的树上都系满了红布条,老的上面系着新的,新的上面系着更新的,朱砂已经无法去辨识它们。
  她站在树下,也不知道怎么地,忍不住眼泪。
  事业有成,现在,她的事业,确实有成,是那时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可鹏程万里呢?也确实是“万里”,因为他已然抛开了俗世,到了她无法触摸到的地方,这亦是朱砂当时做梦也想不到的。
  走进庙堂,朱砂摸出身上的几块零钱,投入公德箱内,拿了三柱香,点燃,跪在佛前,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钟声敲了三下,每一声都打在朱砂心里,某些东西随钟声散去,一切均是空荡荡的。
  “看施主面带迷茫之色,想必有无法释然的郁结,要不要抽根签,看贫僧能否为您指点迷津?”
  朱砂起身时,一个老和尚问。她摇摇头,只打算走出去,到山顶端的望月亭看看,对于抽签还是什么的,她并不太相信,而且,也有些怕了。
  老和尚见状叹息着摇摇头,亦不强求,自语般呢喃道:“也罢,此本红尘中事,贫僧不便多言。旦愿女施主早日看开,勿自扰心。弦断再续而佳音犹在,安知不无苍天作奇逢,何必郁守林壑间?”
  朱砂心中豁然一惊,转身望向那僧人,但僧人说完,已经转身走入后院。
  朱砂蹙着眉,咬紧嘴唇。脑中回响着老和尚所说的话,也不知这话是确有所指,还是撞巧呢。
  断弦再续,佳音犹在?
  朱砂用力摇摇头,转身跑出庙门,顺着石板路,朝山顶的望月亭奔去。
  为什么要用跑的呢?朱砂问自己。
  在这个城市之中,有太多的角落,保留着他们一起走过的痕迹。就算不特意保留,它们不会因此消失。但是朱砂恐惧改变,总觉得,在时间的作用下,他们慢慢改变着,终有一天会完全消失掉。可越是如此,她就越害怕,因为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流逝,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大约她也曾想过,自己会有将一切看淡的时候,那时候,除了伤感和悔恨还会剩下什么?
  逝去的已经逝去,正在发生的也都会过去,她确实该抓住些什么,否则当一切都过去时,她或许会为自己死钻牛角尖后悔万分。道理很简单,谁都明白。前几天她也劝扬扬忘掉龙哲成带给她的伤害,去另一个城市,重新来过,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可一旦落在她自己身上,她做不到。
  害怕任何人看穿她的心事,怕别人太过接近自己,怕任何人对她太过上心……但她似乎也正期待着。这样的矛盾究竟算什么?
  当朱砂气喘吁吁站在山顶山,映在她眼中地是琉璃瓦片和朱红的亭柱、栏杆,原本破破烂烂的望月亭,如今色彩鲜明,同时也由原先地一层“小亭”被扩建成了两层的“亭楼”。举首仰望,亭子地第二层上,还装上了投币式的观光望远镜,一个男人正带了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站在望月亭二楼的观光望远镜边,小女孩咿咿呀呀,不时发出兴奋地尖叫声。
  “爸爸,我看到车车了,变得好小!”
  朱砂双腿一软,一下子蹲坐在亭下的假山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何必呢,一座亭子,却要彻底地破灭她最后一丝希望?
  山下的公路上,车来车往。让朱砂觉得,每个人都在向前走,他们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有她,混杂在人群中,无奈地随波逐流,猛然停下时,别人还埋着头行走,她却因为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该去哪里而迷惑着。
  以前听人说,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看着将来,另一种,只看着脚下的路。从某种角度上说,后者或许更容易成功,但也更容易迷失;而前者,思前虑后,能成功的是少数,但至少,他们知道自己该往哪走。
  坐了良久,山顶上的风吹得朱砂四肢冰凉。脑子里那些神经质的东西,被这风一吹,大约也褪去了包裹着它们的那层保护膜,暴露出赤裸裸地本质,于是理智开始嘲笑着它们,告诉着朱砂:你够了吧?根本没人逼你,你扪心自问,到底是谁在逼自己?
  朱砂站起身来,走到山顶的边缘,手扶着铁栏杆,看着山下的葱郁,淡淡吐了一口气。她想。如果自己早几年来这里,或许会有直接跳下去地念头,很可能,她会选择不负责任地将一切结束。可现在,这里会让她清醒着,看得更远。
  暝暝之中,似乎真有什么引导着她。或许是聂羽,以他的性格,大概再看不下去,她这副德行。
  手机在这时响起,朱砂看了看,竟是萧亦然。
  自那天在聂羽坟前发生了一系列的尴尬情况,这半个月来,朱砂几乎尽可能地去避开这个人。而萧亦然亦相当配合,不论是公事私事,完全没有主动与她联络,仅在张平送资料、证明什么的过去时,将问题提一提,再托他转达。对此,朱砂虽然感激,但也希望有个机会,像对张平一样,将一切说个清楚。然而每每摸出手机,找出萧亦然地电话号码,她又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是的,太模糊了,他所做的一切,朱砂无法去定义。正因为无法定义,也无法去解释或推开。或许,这些亦在他预料之中。如果是这样,朱砂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奇怪的陷阱。当然,事实上,她找不到任何使他这么去做的理由。
  “爸爸,下面有个阿姨……”
  在样安静的山顶,不得不说,手机铃响相当惹人注目同时也很煞风景,引得亭上那对父女放下了望远镜,远远地,将目光投向了她。朱砂略窘,抬眼扫过亭上那对父女,只怕是自己坏了别人的雅兴,慌忙按下通话键,结束了手机铃声的喧哗。
  “你在哪里?”那声音听来有些疲惫,而问题也显得莫名。
  朱砂蹙了蹙眉,她想,或许自己没有理由回答这样的问题,“听起来你好象很累?”
  “好吧,坦白告诉你,两周没睡好,我在等一个电话。”他说,“但这段时间确实很忙,如果继续这么下去,会影响到工作。所以,告诉我,你在哪里?”
  朱砂愣愣听着,突然莫名其妙就笑了起来,她轻叹了口气,笑道:“我在隐云寺上面的望月亭……”
  朱砂话没说完,发现有人朝她走了过来。
  “你是……朱砂?”
  朱砂骇然抬头,映入眼底的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她略顿,突然吐出一个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感陌生的名字:“顾枫?是你?!”
  电话挂断了,朱砂没注意,是自己不小心按到了挂断的按钮,还是因为听到她遇见熟人,箫亦然自己收了线。
  不记的多少年没有见过顾枫,并不是她刻意逃避,只是没有再见的理由,也没有机会偶然相遇,自然就断了联系。
  朱砂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突然觉得有些怀念,淡淡一笑,看了看拉着他手的小姑娘。
  “好久没见,真巧。这是你女儿?都这么大了?”
  顾枫含笑着点头,颔首拉了拉小姑娘,道:“沙沙,叫阿姨。”
  “阿姨好。”小姑娘喊着,眨巴着眼,惊讶地看着朱砂,然后,目光停留在朱砂的脸上,最后歪着头补充道:“阿姨是不是从我爸爸画上跑出来的?”
  朱砂一怔,抬眸看了看顾枫,见他脸上有几分尴尬之色,只是浅笑着,拍了拍孩子地头,“不是阿姨从画里跑出去,是你爸爸把阿姨给画进去了……”
  小女孩抿了抿手指,做出个不理解的表情,“我爸爸偷懒,都没画衣服。但是我觉得阿姨没穿衣服的样子比较好看。”
  顾枫一听这话,更加尴尬,伸手往孩子脑袋上敲了敲,“你这孩子,这是怎么说话的……”
  朱砂见状笑了笑,摇摇头,“你敲孩子干啥……又没什么关系。”
  小沙沙抿抿嘴,瞪了顾枫一眼,顾枫又瞪了回去,转过头来,对朱砂笑了笑,挠着头。
  朱砂见状,突然觉得这父女俩倒挺相似的,不禁笑了起来。
  “对了,朱砂,你现在怎么样?怎么会跑到这来,等人吗?”顾枫问。
  朱砂摇摇头,顿了一下,垂眸看了看手中的电话,又摇了摇头:“今天休息,突然想上来看看,就来了……你现在还在文联工作?”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现在K大当老师,带大一新生的色彩。说真的,那段时间我在文联搞得很疲惫,后来想想,大概我不适合在那样的环境,所以以前的教授帮我推荐,让我回学校教书。还行吧,有自己的画室,工作也不累,挺舒服的。”
  看顾枫笑得很轻松的模样,朱砂也替他高兴。她点点头,挪了挪脚步。
  “对了,难得遇见,你正好也没事,要不要去我的画室看看,就山下面,再走10分钟,K大里面。”顾枫说。
  朱砂看了看他,事实上,并不是那么想过去。但毕竟好多年没见了,去看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反正她今日无事,于是她点了点头。
  顾枫显得很高兴,大约见朱砂不再为过去的事情介意,心里也舒坦不少吧。
  三人一同下山,边走边聊着。
  原来在文联工作了几年之后,顾枫与单位的一个女同事结了婚,结婚一年后生下来女儿沙沙。本来一家过三口日子过得不错,但她妻子性格要强,老爱说顾枫不上进,赚不了多少钱,眼看着别人家越过越好,有车、有房,自己家总是老样子,心里烦躁,加之孩子出生后,生活压力大起来,双方时常争吵,并且愈演愈烈。直到去年两人离了婚,日子才开始平静。现在他前妻独自到外地发展,听说过得不错,而顾枫一个人带着女儿在原先的大学任教,跟孩子、学生在一起,生活纯粹了不少,他也有更多的时间静下心来搞创作。这一年下来,也出了几幅反响不错的作品。可他心头始终挂牵着些事。
  “现在回想起来,在学校的时候真的不懂事,总觉得自己很了不得,画功好,屁股后面女生成群,没事爱耍点个性,显得自己与众不同、很艺术、很有内涵。但很多事情,过后才觉得后悔……说真的,朱砂,我一直觉得我对不住你,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我一直放在心上。我不知道我以前做的那些,对你来说究竟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
  “没什么,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前的事情,既然过了,也不用老放在心上,是不是?怎么说呢……以前大家也开开心心相处过。我记得上一次看到你,你好象过得不怎么好,但现在看着你过得舒心,作为老朋友,我也为你高兴。”
  “谢谢。”
  两人并肩踏在石板路上,缓缓下山,云淡,风清。回答顾枫的一刹那,看他脸上扬起的松了口气的笑容,朱砂所有所思。
  放下,也许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并不是因为是不是深刻……能够在多年以后依然深深印刻在脑子里的,怎么会是不深刻的?
  感受着双脚踏在石板路上的感觉,这条经历过上百年风雨的道路,记录着曾经遇到的磕磕碰碰,或许没有立刻留下痕迹,但它一直在变化。但在走过这条山道的人的心里,它好象也一直没有变过。
  “朱砂,其实我一直想着,如果能碰得到你,我那幅画,我得把它给你才行。”顾枫淡笑着说。
  朱砂有些惊讶,她并不懂顾枫的意思,摇了摇头;“我都说不用放在心上,那花你也画好几个月,是你的心血,就好好收着,当个纪念。”
  “不是这个……”顾枫亦摇头,脸上透这几分无奈:“我老实跟你说,其实为这幅画,我曾经很受打击。
  当初,我以为我的画得奖是因为我所表现的那种残缺的完美,但后来我才知道,不是这样。画我自己画的,但我一点都没弄懂。我所理解的,只是一层表皮。你还记得当初画在学校展览的时候吧?我有个师兄回国,刚好看到了这幅画,不过当时我不在场。后来呢,我去艺术厅找个同学,正巧又遇上这位师兄。他称赞我画画得很好,说‘想接近,又不敢接近,总是有顾虑,不知道怎么打开这个结;盼着有人打开,又怕有人打开……所以以后也得小心处理心头的朱砂痣。’说完之后,人就匆忙走了。我当时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听我老师说,这个人在我进校的前两年就出国了。原本素描工底相当的好,教授当他是重点培养对象,但色彩方面就很恼火,比如说,让他画一个红苹果,一开始,用红黑色勾线、区分明暗部,原本这样的画法需要一层层把颜色提亮,将明、暗关系拉清了,最后点出高光,当然,其中也关系到固有色和光的作用色。但我这个师兄很奇怪,会在里面加入很多颜色,包括黄灰、藏青,灰绿……所以画到最后,一个红苹果往往会变成一个大灰球,色向不明。教授问他原因,一开始他不肯说,但后来他还是说了真话。因为他是个色盲,在这个专业上已经没有发展的余地了。但据说他家庭相当困难,他当初入这个学校就是因为素描功底很好,被保送的,因为这个,学校还帮他免了学费,所以他也想把书读完,有个文凭也好找工作。后来我老师觉得可惜,也同情,就帮他做了保证人,办了签证,让我这师兄到国外去了。所以我当时觉得,既然那人是个色盲,可能他说那话是为表示他懂行,故弄玄虚,也就没在意。但这过了没多久,美术周刊的编辑让我写一分关于那幅画的创作意图,类似介绍、品析。我把我的想法写下来,先拿给教授看,当时还颇为得意。可教授一看完,脸色就垮下来。跟我说,顾枫,你画这画,只是想说明这些?那么,你是个用眼睛看静物、用手画画的人,但是你忘记了一个问题,画画是要用心的……”
  顾枫说着,顿了顿,他望向朱砂。朱砂虽然听着,不过老实讲,对于艺术,她是真不懂,所以顾枫说了这么多,对于他究竟想表达什么,她还是没听明白,只是觉得,顾枫所说的,似乎在哪听过。
  “爸爸,我们幼儿园的老师也说上课要用心听讲,小眼睛看黑板,小手要放在小腿上。”沙沙说完嘻嘻笑了两声,弯腰将手身向自己的小腿,拍了拍,又放在大腿上拍了拍,“用心的小朋友都知道‘小腿’是这个。”
  朱砂看了忍不住笑喷,顾枫也笑着点头,“沙沙说得没错,我就是那种别人说手要放在‘小腿’上我就乖乖放在小腿上的人,只知道个表皮,不知道意会。所以自那以后,很多年,我再没有画出一件成功的作品。按老师的说法,我画的是‘死物’,缺的是灵气。也是在后来,我慢慢联想画那幅画的过程,我才懂了,我画的到底是什么。其实,朱砂,你那双眼睛呀,是会说话的。正如那个师兄说的,‘想接近,又不敢接近,总是有顾虑,不知道怎么打开这个结;盼着有人打开,又怕有人打开’所谓的朱砂痣,不是具象的,是抽象的。只是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可能到现在都没完全明白……不如我那个师兄,虽然眼睛分辨不了颜色,但一眼就看懂了画。所以我觉得,那画给你收着,比让我收着有价值,就当是个纪念。”
  朱砂淡然一笑,也不打算再拒绝。对于顾枫这个人,她始终是了解的。一旦扯上画,他会坚持得你摇不动。不过顾枫所说的,却真有几分点在了朱砂心头,让她有些心慌。顾枫一直在说他的师兄,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所说的那些话,那种感觉,竟让朱砂觉得有几分熟悉。
  她抬了抬手,捏紧了手上的手机。萧亦然似乎也说过,是大学老师帮他担保,所以他去了英国……朱砂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但也不知道处于一种怎样的心理,朱砂莫名其妙地问了,“对了,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师兄叫什么名字?”
  顾枫笑起来,“不是吧你,还真碰上知己了?”他点点头,“其实品画也是品人,真是这样……我那个师兄,其实我也就见过一次,有好多年了,当时他倒是给了我一张名片,后来也不知道被我弄哪去了……”
  踏下最后一阶石板铺砌的楼梯,顾枫转过身,一把抱起已经走累了的沙沙,“对了……是英国的啥测计师还是什么,我也不太懂,好象金融方面,很有能耐的,姓方什么还是张什么然。”
  当顾枫转过身,看见朱砂呆呆地站在那,似乎脑子在飞速运转,于是,一动也不动,生怕影响它的运行。
  “萧……亦然?”
  半晌,朱砂冒出这么一句。
  顾枫“啊”了一声,让朱砂的心提上了嗓子眼,但随后却是很无奈地一笑,“好象就是,不过我记不清了。”
  “那你叫个什么?”朱砂倒被顾枫这一捣鼓回了神。但心底依然在想,英国皇家测量师……如果顾枫所的是这个……还有什么疑问,根本只可能是他。
  顾枫看朱砂地模样清朗一笑道,“我‘啊’是问,你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认识?”朱砂顿了顿,自语般点点头,“认识吧……我也不清楚。”
  究竟认识还是不认识?如果那人就是萧亦然,他是老早就‘认识’她了吗?色盲?如果是他,这人还敢开车?红绿灯都分不清吧?不过如果是红绿色盲症或者色弱似乎对生活影响也不大……
  脚步还在移动,顾枫还在说话,沙沙闹着,说肚子饿了……这些朱砂都知道 ,只是心绪飘远了。
  “朱砂!”
  远远地,声音飘进她耳朵里。她猛然抬头,看见那个人向她跑来,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正在发生着的,像真的,也像假的。
  然后,一下子,好象什么都乱了套。
  接下来,朱砂只隐约记得顾枫脸上的愕然,还记得萧亦然说什么施工组织设计有问题,要她马上回去修改。
  简直莫名其妙,似乎一切均是如此。她就这么被拖上车。虽然其实并不是“拖”,但她一头雾水,顾枫满目茫然,谁都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急事,突然冒出这么个人来。甚至在分别时,顾枫仅来得及说一句,你先去忙,画的事,下次咱碰见再说。
  问题在于,双方连联系方式都不及留下,天知道“下次”会下到猴年马月去。
  灰色的宝马开得飞快,朱砂茫然坐着,车内没一丁点声响。
  车刚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只听见萧亦然猛地敲了一下喇叭,车一转弯,靠边停了下来。
  朱砂愣愣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回头,马路对面的那些车刚发动,再转头,看到戴着大壳帽的交警走到车窗边,敬了个礼,然后,箫亦然微微沉眉,摸出驾驶执照开门下车。朱砂这才意识到,是闯了红灯。
  她跟着开门下了车,正巧听见交警同志说,“驾照先扣了,明天去市交通大队去拿。”
  而萧亦然,竟然一句话不说,照签字,照给罚金。
  “同志,等等,他不是故意的,因为是色盲……”朱砂一急,脱口而出。而出口之后,见交警皱起了眉,她突然想狠狠拍掉自己的脑袋。她这不是帮倒忙吗?
  “还是色盲?色盲怎么能开车?这有多危险……”交警直摇头,似乎在感叹这个世界太荒谬。
  朱砂回过头,却发现萧亦然扭开头,虽然无声,但显然已经忍不住了……接着,果然是一阵大笑。
  “警察同志,喏,着是荧光黄。”他指了指交警身上的背心笑道,又指了指身上的自己身上的西装,“这叫群青,中间加了些深灰色,纯度和明度都比较低……你看,我不是色盲。”
  于是,仅在一瞬间,警察同志的目光转投向朱砂,笑着摇头,直叹:“我说小姐,就算小俩口吵架,玩笑也不能乱开的。”
  朱砂想辩解,警察同志却把手一摆,动作规范,且无商量的余地,脸上则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道,“算了,罚金交了,下次注意,驾照我就不扣了,快去吧。”
  朱砂欲辨而无语,只得点头笑,乖乖上了车,萧亦然也随后上了车。
  他关上车门,系上安全带,抬眸望向朱砂,嘴角微扬。
  “谁跟你说的,我是色盲?”
  主观臆测。此时,朱砂立刻想到这四个字。
  她忍不住笑起来,摇了摇头,完全忠于良心回答:“是我的臆测。”
  “臆测?”萧亦然重复着,扬了扬眉毛,眸中带着几分意义不明的笑。
  “唔……空穴来风,总有原因吧?”
  朱砂垂眸,眉间微拢。
  依旧是很准确地命中红心,但是不言明。与其说这叫体贴,更像是眼看别人自己跳进陷阱里,抱着手笑问“要不要我拉你上来?”
  尽管只是猜测,但朱砂应该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猜测。这就好比一个双眼一直盯着地面的人,他正猜测着下一秒出现在他视野之中会是什么。如果这个人脑子里有两个答案:一、钱财;二、死老鼠。那么,可以肯定,这个人期待“一”恐惧“二”,所以,他的期望和恐惧会化为两个截然相反的答案。而对于朱砂而言,她能立刻捕捉到一些对她的猜测有证明价值的信息,这样的敏感,出于什么样的情绪所控制?是恐惧还是期望?或者,两者兼之。
  “对了,你之前说施工组织设计有问题?这是怎么回事?”
  顿了顿,朱砂反问。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握住左手,神色淡定,语调之中也未包含任何其他的色彩。
  工程款都拿到了,他跟她说施工组织设计有问题,事情紧急?这外全是外行话,只能糊弄外行人。朱砂明显是明知故问,还顺带装装傻。这倒是有几分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的意思。不过朱砂以为,有时候装傻就是留台阶,给对方,更是给自己。况且她现在被逼上了梁山,可她绝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急切地希望自己能站在平地上。
  可朱砂没想到,这一回,萧亦然完全没打算让她再有机会缩回去。
  “那个,是我胡扯的。什么施工组织设计?理论性的那份,你们早已经中标,连工程款都拿到手了,还说什么?至于实际操作的那份,现在还没开工,说修改也嫌早。”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胡扯?原本,朱砂下一句,应该这么问。但她想也没敢这么想。
  “停车!”伸手握住门把手,似乎随时可以将它打开。朱砂似一支弦上待发的箭,紧绷着的神经,莫名其妙地举动。
  她想起那句话,‘想接近,又不敢接近,总是有顾虑,不知道怎么打开这个结;盼着有人打开,又怕有人打开’。她不明白,难道在别人眼里,自己真的是这么一副模样?
  是的,或许曾经确是如此。她总想假借他人之手,哪怕仅是一个人,可以放纵自己去依恋。但现在不同,经历过种种之后,她不可能依赖任何人没,也不会这么去做。
  “这里是高速公路,不能停车。”这是回答。因为他知道,朱砂绝不会打开车门直接跳下去。
  灰色的宝马转下高速公路,开入一条郊区的无名小路,水泥和石子铺成的路并不平整,路两旁是开得正好的油菜花。农家的小孩此时正奔走在花丛之间,捕捉着金龟子。
  车速慢了下来,朱砂依然抓着门把手,等待着车停下来。记忆的错接总让她有总模糊的感觉,这样的场景似乎曾经出现过。
  人们常说,当你处于某个特殊的场景,不时会有种错觉,同样的事,你似乎曾经历过,而今又一次重复。
  一时的恍惚,车已经停了下来。
  朱砂的手依然握着车门的把手,人却被抱住,被陌生的气息包围。
  始终会被比较,那时,朱砂脑子只觉得,不应该是这样,不对,不对。
  但“对”的又是什么?影象模糊,味道也模糊,留下的依然是抽象的色彩。
  五年有余,人是记忆力这么差的生物,她拼命保留的究竟是不是当初的,谁也不知道。
  手指从门把上滑脱,然后被放开。
  朱砂无力地靠着门,咬住嘴唇,不住摇头。
  “怎么就是我……”她苦笑。朱砂知道,自己的苦笑,应该是世间最难看地表情。
  “天知道。”萧亦然靠在驾驶席上,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对于朱砂而言,失之一隅,得之一隅,或许天底下没有比她走运的人。但失去的痛苦,复得的矛盾,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朱砂知道,对于萧亦然来说这亦是无奈。这样的缘分,或许原本应该是让人愉快的,而现在,一举一动,注定会被她比较。与一个模糊的概念,一个已故的人。
  “不可能忘得掉……你不知道,就算不刻意去记住,他总是在那里。”朱砂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呓语一般。“可能在你看来,我是在自我折磨。但我也是在他不在了以后才发觉,原来短短一年的时间,留下的是这么多东西,简直无处不在。晚上走那条巷子,总觉得他和原来一样偷偷跟在我背后;点煤气炉,想起他出事之前还叫人来修煤气;早上喝豆浆吃油条,想起他出事的那天早上跟我说,以后我有的是时间煮豆浆;看到油菜花,看到小孩子玩耍,想起他跟我说小时候在田边捉金龟子,一跟头摔在牛粪里……太多了,有的明明不是我亲眼见过的,我总觉得自己好象也经历过。甚至有时候,我觉得我跟着他钻到火化设备里去的时候,我就没再出来。不是我不肯放,我放下他,我自己也没了……”
  原本不想说出来,这么多年,她从不肯跟谁说聂羽,那是保留在她心底的东西,似乎说出来,就是承认他的逝去。但现在她要说,必须说。
  “你看到的是现在的我,但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自卑,胆小,连抬头都觉得困难。是他一路牵着我走过来的。他是我刚开始工作时的老板,而我是个小小的材料员。原本可望而不可及的,但它真真实实握在我手里。那时候,我们就差要结婚了,如果他没出事,或许我们第二天就会去做婚检、打证明……还差什么?
  工程完工,他请质检站的吃饭,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夜里,我熬着汤等他回来,可他一直没来。半夜两点,他打电话给我,但我赌气没接。等到早上,人已经没了……我知道,可能有一天什么都会变淡,可现我不会借谁去忘记他,这对任何人都不公平。”
  将一切说完,朱砂突然觉得松下一口气。但与拒绝张平时不同,她并不是想用聂羽当挡箭牌,挡得一个算一个。只是觉得,顺其自然的好。从山上下来,朱砂觉得有些东西,已经释怀。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要去证明些什么。就算是抽象地色彩,聂羽还在那里,不可否认,一直都在。
  沉默许久,萧亦然重新发动了车子。
  “我送你回去。”他顿了顿,沉眉轻声道:“不想忘记就不要忘,人已经不在了,如果你忘记他,他就真的不在了。不过……今天我们还坐在这里说话,但谁也不能保证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我不会逼你什么,也不会再对你做什么,可我不认为你能借谁忘记谁。放轻松点,没人要你选择。”
  朱砂大约没想到萧亦然会这么回答。
  对于她的想法,他虽然不表示赞同,但却选择了理解,并且在行动上默许、配合。原本,朱砂以为自己会为此欣然,甚至在心中悄悄吼上一声理解万岁。可听他说完,心中竟是一阵阵的刺痛。
  那天,萧亦然将朱砂送到她家楼下。临走时,他对她说,“我不希望你心里有负担,更不希望私事影响到公事,你也别老叫你那个同事做传话筒,我们都有手机。我们既是合作双方也是朋友,其实这是件好事。遇到什么事要说出来,就算帮不了你,你能说出来总要舒服一点。在工程完工之前,我暂时会留在国内。以后有什么问题,不论公私,可以先交个底。OK?”
  暂时留在国内?心中咯噔一下。朱砂默默点头,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
  “你……真的不是色盲?”转身之际,脚步略顿,朱砂回头看着他问。
  他记得萧亦然曾提起,他就算是个色盲也不至于黑白不分。那时,朱砂条件反射地想,如果他是个色盲,眼中只看的到黑与白,那她脸上的胎记在他看来,岂不是更加恐怖?
  “唔……”萧亦然含笑耸肩,回答:“从某种角度上说,是的。”
  人影消失在橘黄的路灯下,到了最后,朱砂还是不明白。什么叫做“从某种角度上说,是的”?
  她笑了笑,摇摇头,转身走进楼道。其实,是与不是,也无关紧要。
  假期很快会结束,迎接她的,可能会是一些让她非常头痛的东西。但要处理的还是要处理。
  这天,朱砂回到家中,洗了澡,用她惯用的沐浴露和洗发水。然后拥着那已逝的芬芳入眠。
  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从明天起,她得整理它们,或许,如超市售货员所言,她该尝试新的牌子。

  末章 凤凰台上凤凰游 凤去台空江自流。
  六月一号儿童节,上午9点,开工仪式如期举行。整个开工现场彩旗飘扬,省、市领导前来道贺、剪彩,还来了不少电台和报社的人,一派热闹景象。
  仪式毕竟只是仪式,主要起到的是宣传作用。实际上,对于宣传还是其它,朱砂并不关心,她负责的仅是工程建设,但作为承建方负责人,开工仪式得由他们负责布置安排,她自己也必须在场。
  那天,朱砂到得很早,7点左右就开始忙活。孔雀蓝的雪纺连衣裙随风轻轻摆动着裙摆,黑发头发高高挽在脑后,别上一只精致的水钻发夹,人看上去很清爽、精神。
  一辆辆轿车停在现场大铁门前,朱砂站在萧亦然身后,需要时,她也不时上前招呼,握手和微笑。随后则退在一旁,做着各种准备和安排。
  毕竟来者的目光主要是投向投资方,对于承建一方,领导们无非是叮嘱,一定要保证工程安全和质量。这是省里重点关注着的工程项目之一,作为承建一方的负责人,朱砂感受到的,大约除了压力,还是压力。
  在大门前剪彩,随后,各就位,此方息彼方起的讲话。
  领导们拿着事先写好的稿子,一个接一个缓缓念着。朱砂也桌在负责人席上,面前立着块小牌子:省建二公司工程项目总经理程朱砂。当初朱砂见了这牌子直想笑,这是按二公司总经理吩咐做的,其实,全称应该是:建工集团二公司第九分公司金阳综合住宅小区一期工程项目总经理。现在倒是该省的省,该加的加。只是一个挂户公司,却也有责任背好这块牌匾。
  “在笑些什么?”
  坐在她身边的萧亦然回眸朝她淡淡一笑,附耳轻语。
  自那天之后,朱砂没见过他,也没有任何联系。并非她有意回避,也有几次拿起电话,可想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而工程上遇到的小问题,完全可以直接与甲方办事人员及监理人员沟通。
  一个多星期不见,朱砂倒有几分隔了几年的感觉,早上远远看见他走过来,熟悉地笑容,淡淡地招呼,头发剪短了一些,其余地,都没有变化。朱砂很自然地笑着打招呼,心却紧绷着。接着两人都忙着安排各自的事,没时间多言,这朱砂是预料之中的,可四目相对时,见他很平静地微笑打了声招呼便欠了欠身走远,朱砂颔首转身,心松了下来,也空了下来。
  “没什么……”微微侧目,见他眉尖轻挑,两人不知何时靠得这么近,尽管这只是常见的交头接耳举动,可熟悉又陌生地气息就打在耳边,朱砂似乎回忆起了些什么,面颊染上一层红晕,回应也显得不自然。
  她知道,他是在找一个切入点,虽然态度上并不急切。
  朱砂却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但本能地有些抗拒,原因不在萧亦然,而在她自己。她颔首笑笑,那笑容好比将小石子投入水中掀起地层层波纹,散开后,水面逐渐平复,于是,急忙再投入一粒。此时李书记刚好发言完毕,四周掌声响了起来,朱砂趁机避开了他的视线视线,转头鼓掌,表面看来,她好比被人流推攘着远离了,事实上,却是她出于自己的意愿,隐没在人群之中。
  萧亦然不可能看不明白这样的暗示,刹那间神色似乎有几分黯淡,微不可闻地轻叹,可仅是片刻,笑容更加灿烂,目光也投向李书记,边鼓掌边站起身起来。他回眸望看了看朱砂,头轻啄了一下,抿了抿嘴,转身走向主席台。
  “下面,请我们的甲方负责人、亨利特地产亚洲区首席执行官萧亦然先生给大家说两句。”
  朱砂所坐的位置是正对临时搭建的主席台的第一排的临时“贵宾席”。绕了一个圈子,摆脱了那种 “亲密”距离,可依旧是面对面。朱砂心虚地将头稍微埋下一些,却发现萧亦然并没有看着她,于是抬了抬眼皮举眸望去发现他手上似乎没有演讲用的稿纸,略有写惊讶,但萧亦然却神色镇定,微笑着“开讲”,目光投向朱砂这头时,她又赶忙倾身,或翻皮包、或翻资料、或与身后地小刘找两句话说,再抬头时,发现萧亦然的目光已移向他处,这才好望向他……
  如此的情形反复了三、四次,等朱砂又一此抬起头时,可那双含笑的眼已经移开,似乎领会会了什么,他再没有望向朱砂,就算刚好面对面,可萧亦然的视线明显是落在朱砂的后方。
  显然,他是有意这么做,而理由是什么?索性默契配合?
  朱砂感觉到一种压抑和憋闷,她无法理解,这算什么。有的事,她确实也考虑过,而且考虑了很久。她小心翼翼,犹如判断投资风险,因为她输不起。
  简单而富有戏剧性的相遇,甲乙双方的关系,莫名其妙地拥吻……谁都不知道,他们地起点在什么地方。或许暗示已经足够了,可那依旧是暗示,他不是聂羽,不会如聂羽那样直截了当地跟她说:“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我还没有热心到每天送只是下属地人回家……”
  萧亦然为她留着退路,她那天说过,她需要时间,于是他默许并配合着。
  继萧亦然之后,朱砂亦代表乙方走上了主席台,对甲方和监理在前期准备工作中的帮助和支持表示感谢,同时也向到会人员简单介绍了施工项目部的成员组成情况和企业精神,表示要在保证安全、质量和满足工期要求的前提下圆满完任务。
  她是照着事先写好的发言稿念的,不时抬头,迅速扫过台下的人,目光似乎不做任何特别地停留,但她清楚,台下的人可以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无须顾忌。
  随着主持开工仪式的总监一声开工命令,鞭炮齐鸣,挖掘机械开始运行,金阳综合住宅小区一期工程正式启动。
  “朱砂,这边已经散场了,剩下的我负责安排,赵处长还有监理他们已经去腾龙酒店了,你赶快过去吧。”
  仪式结束,工程正式动土,接下来,自然是小型庆工宴。
  朱砂抬头看着张平叹了口气有点了点头。
  张平嘿嘿一笑,拍了拍朱砂地肩膀,“我说,才第一天,你就叹什么气呀。你是我们这边的头头,打起精神来,听见了没?”
  朱砂笑了笑,提起了精神,张平也点点头,“那我过去了,你也快去。”
  朱砂转过身,见几个工人正在搬桌子板凳,都开始清理现场了,哪还有人呢。她颔首苦笑,嘴上却念着,也好。
  举步向工地大门外走去,她骨骼小巧,原本走路就显得很轻巧,裙摆轻飘飘的随步伐摆动,仿佛整个人都不具重量。
  开工前,朱砂将事务所里几份投标向张平他们交代了一下,又将金阳金区的事务暂时交由张平帮她代管,自己曾失踪了整整一星期。临行前,她买了一个很大的登山包,将她塞了满屋的收藏品统统放进包里。那情形仿佛是要举家迁移。
  当她费尽全身气力背起巨大的登山包寸步难行时,她彻底明白自己这几年心里背着多少东西。
  背着自己的过去,她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即时发车的火车票,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只是一直盯着车窗外的风景,选择一个适合的地方。
  其实朱砂并没有走远,她是在省内下的车,而那个小站的名字,她以前未曾听说过,以后也不想去记住,她仅是被那小山村的安静与秀丽怡人的风景所吸引的旅者。
  朱砂在那住了一周,住的是当地农民家的房子,5块钱一宿,很便宜。听说时常有美术学院的学生来此写生,于是当地农民对于外来者的投宿早就习以为常,并乐意接受这一小份不固定收入。
  在开工前一天,她背着上她的大包,顺着田坎边小路走进山中。包实在太沉,汗把衣服全湿了个透,放下包时,她躺在地上,几乎爬不起来。她将背包埋在山里的一颗树下面,连同无名指上那枚闪闪发光的蝴蝶戒指以及所有支撑了她五年多的记忆,一同埋葬在那个不知名的小站、不知名民的山坡、不知名的树下。
  回程时,她一身轻松,仿佛一跳就可如武侠剧里会轻功的高人那样,腾空飞起,或者,这是另一种失重,若不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样的“轻”会令人无法承受。
  朱砂回到家时,那里已经被她换了一番模样,床和桌子衣柜等的摆设位置都与原来不同,床单、枕头、被套换了新的,牙刷、牙膏、洗发水沐浴露也换了新的。
  朱砂在QQ上将这些告诉惠惠,她说,我觉得我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氢气球。
  下一秒手机响了,惠惠在那头说,你疯了!
  朱砂放声大哭。
  虽然每个人都曾劝她放下,但朱砂知道,五年多,任何人都明白,并非她固执,其实,若没有那些东西,若没有对聂羽的依恋,她不可能撑到现在。劝归劝,但谁也无法想象,若那些东西被一下子抽掉,会发生什么。
  朱砂告诉自己,没事,她没有那么软弱,就算没有了聂羽,她也可以走下去的。即便如此,不可否认,对于影响她做这样决定的人,她抱着希望。
  没错,她鄙视着自己的无能,由始自终。若不是知道前面可能有人正等着她,她不会扔掉身上的背包向前跑。如果说,前面其实只是一道影子……
  走到车门边,恍然地摸着钥匙。手指勾空,钥匙滑脱,“啪”地一声,落在水泥的路面上。
  朱砂怔怔地,看着掉在地上的钥匙,心口一阵阵地痛。
  她想起初中时,一次,父亲为一事错怪了她,她委屈得要命,与父亲吵了起来。后来,父亲大约也知道自己有不对的地方,买了蜜杨梅来哄她。而朱砂呢,占着自己有理,倔起来,不肯让父亲下台。事实上,她不过是希望父亲能再哄哄她而已,不料倔过了火,却真的惹恼了父亲……事后,再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谁让她太倔,明明早已原谅了爸爸却不肯承认。
  这次,又要换一种方式重复?她什么时候才坦率得起来?
  聂羽是个例外,他太了解她的性格,总以最好的方式应对,犹如一种引导。于是在聂羽面前,朱砂总可以尝试这放开心,表现出最自然地状态。可聂羽不在了,毕竟这世上只有那么一个聂羽……
  朱砂蹲下,握住钥匙的片刻,几滴眼泪落在了地面上。她用力抿着嘴,身手将它们抹去脸上的眼泪,憋着气,将新涌上的也逼回去。
  “怎么了,不舒服?”
  熟悉地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朱砂惊然一愣,他竟然还没走!
  她背对着他,拾了钥匙站了起来,转身之际迅速地揉了揉眼,挤出一丝笑容。
  “没事,胃有点痛,你怎么还在这里?”
  萧亦然望着她,颔首轻吐了口气,“我一直在这里……坐我的车过去吧。”说着,转身走向旁边的灰色宝马,打开了车门。“上来,开过去买杯热牛奶。”
  “嗯……谢谢。”
  上车之后,朱砂心中忐忑,自然不会多言,不时将目光投想萧亦然,见他神色一如平常,终于松了口气,几丝说不清原由的喜悦涌上心头。
  萧亦然将车停在路口的餐饮店,摇开车窗要了杯牛奶递给朱砂。车就这么顿了一下,接着直驶向腾龙大酒点。一路上,两人随意闲聊几句工地上的事,这样的“平常”显得有几分怪异。
  静下来时,朱砂捧着杯子,盯着杯中的牛奶,若有所思。
  萧亦然回眸望向她问,“胃好有没有好一点了?”
  朱砂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迟疑了一下才赶忙笑道,“没事,已经好了。”
  萧亦然听了嘴角轻扬。
  朱砂埋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真的不知道,这个男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萧亦然反应依然敏锐,听她一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过了一会儿,他笑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会说的。”
  “啊?”朱砂一惊,似乎立刻明白了什么,窘迫不已,连忙摇头,“没什么……”
  萧亦然抿了抿嘴,淡淡笑了笑,没有去看她,打着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
  “到了,下吧。”
  朱砂点了点头,脸上带笑,随着他走进酒店。他们走进预定好的包间,好比三伏天里从开了冷气的房间走入烈日下。他们各自走入人群,被包围着,各自微笑、寒暄,嘴没有停过。偶尔,视线在回避前不经意碰撞,默契地一笑,继而转移,这样的反差背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餐桌上,一番轮一番的互敬,直到4瓶茅台瓶子渐空。
  大家都说,朱工好酒量啊,每次敬酒都是一口干,爽快。
  朱砂笑道,我酒量真的不行,但工程顺利开工多得大家帮忙,我是打心里感激,最后敬萧总一杯,谢谢信任。
  提起酒杯,在众人注视下,两人各自一口干掉,以示诚意。众人皆笑,连声道好。四目相接,某些东西,尽可心照不宣。
  日复一日,时光恍然若水,无声流逝。转眼9月末,工地基础部分已经完成,脚手架越搭越高。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看到那越搭越高的脚手架,朱砂心里总有种说不出地焦虑,并且这样的焦虑感与日俱增,让她哭笑不得。
  那天,散席之后,在萧亦然车上,她捧着柚子香茶不觉睡着。半梦半醒之际,手里半杯柚子香茶无意识地松开,她正要握住,纸杯却被另一只手握住,拿开,随即,一件外套盖在她身上。那时,睡意已经全然消退。可她闭着眼,并未让人察觉。
  不一会儿,车已经停下了下来,朱砂知道,到家了,可眼睛却没有睁开。
  车内音乐被调到了最小,柯以敏的《若即若离》缓缓从音箱内逸出,每一句,敲打在她心上。打火机发出清响,她听到一声低沉地叹息,更加无法睁眼,因为她知道,自己正被注视着……
  是不是该踏出一步?辗转考虑着,犹豫不决。或许她该立刻睁开眼,可在这犹豫之中,某些东西她总是无法把握住。
  如他所说,“我一直在这里。”
  是的,他在那里,却不会永远在那里。想起萧亦然那天说的,她可以问他,他会回答。朱砂苦笑,这算是点上了她的死穴。必须她问,他才会回答呢。
  谁也不曾知道,对于爱情,朱砂心里一直有一份无奈,她将它藏得很好。哪怕是在她踮起脚亲吻聂羽左脸的时候。
  早在对爱情懵懵懂懂花季,她看着身边越来越多的朋友同学成双入对,而自己总是默默坐在角落,形单影只,那时她也有过不甘寂寞的懊恼。但这又能如何?找个同样有缺陷的男孩子?朱砂记得,高中时曾经有个脚有些跛的男孩经人介绍认识了她。朱砂已经记不清那男孩的模样,只记得男孩学习成绩很优秀,家里也十分有钱,穿着打扮一直是当时学校里最时髦的。某天那男孩子让朱砂做她女朋友。朱砂没答应,因为她看穿了那男孩子一身时髦服装下深入骨髓的自卑。
  结果男孩对朱砂说的话却教她印象深刻。他说,“你会后悔的,你嫌我脚跛?可脚不跛的会看上你吗?也不自己照照镜子。”
  她可以不甘心,也可以大哭一场。可这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朱砂可以选择的,仅是能够接受她脸上胎记的人。
  顾枫、聂羽、张平……均是如此,她得到肯定的答案,被动地做出选择。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总会怀疑,他们地“肯定”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人的想法是会变的,他们会不会后悔?
  其实,朱砂不是担心对方会变,而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无法向前踏出一步,永远在原地等待地人,谈什么选择?
  他不会走上前来,而等着她自己走过去确认。给了她犹豫地机会,却完全不留予退路。他像一面镜子,当她走近的时候他也走进,当她避开时他也默契地避开。
  交往在继续,了解再加深,总是有这样的机会和借口,时而一起吃顿饭,聊天;也开始通电话,如朋友般聊聊,他会说很多自己的事,于是朱砂在共鸣地片刻也会打开话匣子……但两个人始终保持着距离。箫亦然遵从了他地承诺,留给她一片空白,整理自己的心绪。可朱砂却后悔了,她那不是把自己给坑了吗?
  这天上午,朱砂去工地上看了看情况,和张平他们一起吃过午饭;下午无事,原本打算独自逛逛街,却不知怎么搞的,开车去了K大。抱着几分侥幸,她去古典油画系问了问,没想到却真的找到了顾枫。
  朱砂没有跟顾枫提起萧亦然,两人在学校花园里聊了一会儿,又去顾枫画室里坐了很久。然后朱砂告诉他,她想要那幅画……
  她看着顾枫一笔一笔地完成它,对于那些场景,她太过熟悉,作画的经过似乎还历历在目。她曾经认为这幅画无疑是对自己莫大地讽刺。可事隔多年,在看之下却是另一番心境。她开始平静地审视着自己,以另一个人的角度,猜想着。那是一种奇妙地感觉,她在画外,也在被禁锢在画中。那幅画似乎已经变成一种契机,一种羁绊,让她不觉想要牢牢抓住那样的东西,让它属于自己。
  一个声音不停在她耳边徘徊:走出去,走出去,走出这块狭小的地方,抓住在你面前的东西,你已经足够幸运,但这份幸运或许不会一直围绕着你,如果不踏出那一步,无法抓牢,下一秒它或许就会离你而去……
  她一直有这样的意识,这种意识埋藏在她内心深出处,可她却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去付诸于行动。
  晚上,当朱砂将车停在巷口,自己扛着用牛皮纸包裹好的全开油画。她忘不了那种感觉,她如同抱着未知的自己,一步步踏入小巷。
  走过无数次的胡同,没有路灯,黑漆漆地,每每独自走过,要么加快前行的步伐,要么带着伤感和迷茫停驻,却从没像今天这样,每一步都踏得安心,不急不徐。
  刚走到楼下,她一抬头,脚步顿下。楼道前昏暗地路灯下,漆黑的眸子中光点闪动。萧亦然手持香烟站在那里,面带几分疲态,他们几乎在同时看到对方,眼中划过相同地惊讶。
  朱砂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万万没有想到,正巧在这个时候,他会在这里。
  不无苍天作奇逢……那天和尚的在她脑海之中回荡。她未曾直面过这段感情,甚至不敢去想,萧亦然这个名字在她心里有什么样的分量。模棱两可,自然而然,你甚至无法断定这是个开始,是个机会。但仿佛暝暝有那么一条路,引导着人就人这么踩着,走过去,然后在某一个点被引爆。
  “原来你出去了,我还以为你在上面……”
  萧亦然笑着上前两步,伸手接过朱砂扛着的全开油画。
  “怎么站在这里……有事?”朱砂诧异,他以为她在家里?那为什么自己站在这里?
  朱砂不及过多地去想,他微微一笑,抬手敲了敲被牛皮纸包裹着的东西,转移了话题。
  “是什么?”
  “哦,是幅画……”朱砂迟疑了几秒,回答道。只是片刻地迟疑,却是一种决定。
  “刚买的?装饰画?”
  朱砂摇摇头,抿唇笑了笑,“不,要看看吗?”
  他也笑了,“行啊,在这里?”
  朱砂摇头笑道,“怎么可能……上去,我家在四楼。”
  萧亦然略为惊讶,颔首一笑也不多说,抱起油画,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破旧地楼房。
  “抱歉,第一次见面时还是有所顾忌,所以没跟你说。”朱砂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老房子了,刚毕业的时候租的,那时候没钱,只租得起这样的,后来住惯了,也就没打算搬……小心点,楼梯每阶都比较高,且高低还不匀。说起来,搞建筑的,自己却住这样不规范地房子,也挺好笑的。”她一边那着手机照路,一边笑言。
  “有没有考虑搬家?”萧亦然问。
  “等这个工程完了,想买套房子把我爸接过来住……”朱砂颔首笑了笑,摸出钥匙,“就不知道我爸愿意不愿意,估计他不会答应。”
  “不问问怎么知道?我想他是想在你身边的。”
  门打开,朱砂打开灯,萧亦然将画立在门边,抬眸打量着房间。干净简洁,浅蓝色的窗帘跟床单、被套,桌上只有台灯、插满笔的笔筒、资料架子以及手提电脑,没有过多的装饰物,甚至连床头柜上也仅有一个闹钟跟一个玻璃杯子。他似乎有些惊讶,惊讶之后,唇角地笑纹更深了些。
  “怎么?”朱砂笑了笑,“很小,没有客厅,就这一间房外加厨房和卫生间,所以平时也不带人回家做客。”其实萧亦然地反应在她预料之中,或许她是明知故问,故意曲解她清楚却不敢肯定的答案,
  “嗯……”他挑了挑眉,“地方不错,只是跟我想象中稍微有出入。”
  朱砂颔首,淡淡的眷念与伤感混杂着矛盾及自嘲瞬间被微笑埋藏。她转身走进厨房,噙笑回眸,“我给你到杯水,那个……画,打开看看吧……”
  “水里加点盐,谢了。”他望着朱砂,起初眼中有几分疑惑,但很快眯眼一笑,笑容灿烂。随后便转过头,伸手去剥包裹着油画地牛皮纸。
  朱砂走进厨房,身后牛皮纸被撕开地响声清晰地传如她耳中。她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消毒柜去拿杯子,手微颤着握着玻璃杯对着引水机的龙头压下去,看水慢慢流出来。心在狂跳,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害怕。
  水溢出玻璃杯,外面牛皮纸被撕开地响声已然停止,异常地静,呼吸声变地清晰。
  她抬起杯子,一勺一勺的向杯里加盐,耳朵仔细聆听着外面地响动,然后转身走出厨房,一步,两步,不知迎接她地会是什么。
  她说过,只是主观臆测,萧亦然从没有告诉过她,他曾见过她,在画中。
  五、四、三、二、一……默数,然后微笑抬起头,全开地油画正对着她靠墙而立,着那片朱红如火一般鲜明,在柔和的肤色衬托下又似清晨薄雾中的朝霞。萧亦然盯着画,背对着朱砂,一言不发。
  朱砂屏住呼吸,端着杯子上前,站在他身边。
  “这是我大学时的男友画的,每天两小时,画了近半年才最后完成。当时我一直很期待,因为我想知道在他眼里,我究竟是什么样一个存在,可结果这幅话却是对我最大的讽刺……”
  萧亦然听着她说话,但没有回头,依然看着画中的人,记忆仿佛回到多年之前。
  “上次在隐云寺遇到他,他女儿都四岁了,我才突然发觉,真的过了很久。多年不见,他提出把画给我,说我才是最明白这幅画的人。不过……其实人最搞不懂的,应该是自己。今天我又看到这幅画,突然发觉,经历了很多之后,我改变了不少,可有些东西,又似乎有一点都没有长进……”
  萧亦然嘴角微扬,缓缓道:“朱砂色也就是朱红,它又叫中国红,是很传统的一种色彩,在道教文化里,朱红象征着自然、生活和永恒。它很漂亮。”
  他伸手轻抚画框扬眉笑道:“八年前,我看过这幅画。那时我刚获得英国皇家测量师资格证,春风得意,衣锦归乡。但我回来地时候,才知道,我妈死了好几年,家里的房子也拆掉了,我在国内已经没有任何挂念,不管是恨还是责任,统统变成一捧黄土。那时候,我才觉得世间变化无常,人生只若如初见,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看到这幅画,这样的感觉更浓烈。有过去的人,总是不舍得忘记过去,不管过去是如何的让人伤心,又或者,是如何的让人开心,就是结不开那个结,所以别人离你很近,你却离别人很远。其实这个我很羡慕。我的过去很简单,记事之前父亲已经不在了,我妈没有工作的能力,个性比较懒散,选择靠男人过日子。自己没有生存能力,被男人打了,也只有找我发泄,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怎么察言观色。除了那盒康乐棋还有我妈煮的鸡蛋面,好象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去怀念的东西,也正好落得轻松。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完全没有负担。
  我本来是学绘画的,大学之前,无师自通,也算有点天赋,但我对这行没太多热情。在K大读过一年,曾经打算靠这个吃饭。可惜我对颜色过分敏锐,在别人看来是白色的物体,我看第一眼,它是白的,但除了固有色之外,我总能从中找到更多,多看每一眼,就会多看到一种颜色。黄、藏青、灰、黑……所以我的色彩画里颜色永远过分杂乱,看上会很十分肮脏,我的画也绝对谈不上美。这虽然听起来有点扯蛋,但它是事实,我很难去跟别人解释这一点,索性直接说,我是色盲。不过朱红色对我来说是个例外,它很鲜明,鲜明得让人羡慕,让我印象深刻。
  朱砂……其实你无须特意改变自己,也不需要刻意去忘记什么,只要不太折磨自己,适当的念旧并不等于束缚,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记忆值得留念,你就是你,连同那些记忆,都是你本人的一部分。但你要知道,我无力与一个死去的人竞争什么,我没有机会认识他,我知道他很出色,至少他对你来说是特别的存在,我也是人,我会妒忌、会急噪。但他已经不在了,而我在这里,这是我的运气……呃……”他回眸望向朱砂,孩子气地抿嘴笑了笑,“今天挺累,谈了三个合作收购计划,嗓子很痛,水给我。”
  朱砂一愣,眼眶泛着红。她将手上的玻璃杯递到他手中。萧亦然抬着杯子,一饮而尽,将水喝掉之后,眉头却皱了起来,苦笑。
  “我说朱砂……你放了几袋盐进去?”
  “啊?很咸?”朱砂侧目似乎在回想这个问题,勺子很小,她也就放了三小勺吧?莫非当时注意着厨房外的动静,不觉放多了?
  不等她思索出个结果,却被一只手拥住,他含笑吻住她的嘴唇,淡淡地咸味在唇牙之间散开,刺激着味蕾,咸味褪去之后,却带出几分甘甜。
  “骗你的,刚刚好。”
  原本习惯于回忆,也在慢慢流逝着的时间酝酿下恋上那些的感觉,很有几分未老先衰的滋味。每隔一段日子,把回忆一段段拿出来晾晒,然后从中得到些力气,继续往前走。时间美化记忆,那些东西,早在无数次地翻阅中被美化、再美化,没有了最初那份心悸。
  少年时,也曾老气横秋地说,时间会改变一切,没有什么是永恒地,尤其是感情,与其得到了后再见它逝去,不如一开始就不曾品尝。这里面,多少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味。可当它真的出现在面前,就算揣着不安与怀疑,还是会义无返顾地奔过去,就算撞它个头破血流。然后在一次次失败中得到教训,想改变又害怕改变,惶恐不安着……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该来的终究会来,该走的终究会走,相遇,相聚,离别,留下一把感情,结成心头的朱砂痣。那颗朱砂痣耿耿于怀,可去与不去掉都无所谓了,毕竟静止的物体每时每分都不可抗拒地悄然改变着,那样的改变或许不会太明显,正如他们之间,说不上个开始,更谈不上什么惊天动地、轰轰烈烈,几分甘甜几分酸,两心知。
  一年半之后,金阳住宅小区一期工程完工,经过质量和安全部门检查,被评为省一级工程。接下来,建工集团九公司再次参与金阳新区新项目竞标,又是一轮新的开始。
  “朱姐,离开标只有半个小时了,你不过来?”
  电话那头,公司的小李似乎有些焦急,“这次是无标底竞标啊,你不来,我不知道能不能应对过去。”
  朱砂开着车,黄色的小QQ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急切而安然地奔向一个点。
  “没事,放轻松,这个标大部分都是你在做,论理论据跟他们讨论就行了,我信得过你。”朱砂笑道。
  “朱姐……我有点虚哪。”小李那声音倒是能让人判断他此时一定扬着张苦瓜脸。
  “没办法,我在正兴高速公路上,就快到机场了,半小时内绝对赶不回去,所以一切都交给你了。”朱砂微笑着抬眸看了看车前架上放着地精美纸袋,里面是木制盒子装好的一盒康乐棋。
  “不是吧?”小李只差要嚎叫了,无奈,除了挂掉电话自己处理,完全无它法,“朱姐……你去机场接人?”
  “对,接一个大半年没见过面的人。”朱砂淡笑着回答,眸中划过几分不安。大半年没见,就算有联络,但不在身边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会不会发生改变。
  短暂地相处,甚至似乎依然是没有特意去确定些什么,也还没有任何人来得及发现甲乙双方的头头暗中有勾搭的迹象。去年1月,亨利特内部出现了一些问题,总裁普内森一个电话召了萧亦然回去帮忙。普内森是萧亦然在英国认识的挚友。那时箫亦然还在另一个金融公司做事,两人在飞机上相识,观点和想法的相近让两人一见如故,于是普内森很愉快地挖了对手的墙角,并很爽快地对挖来的人委予重任,那样的信任与毫无芥蒂并非每个公司高层都能做到的。普内森有很强地判断能力,并且做事冷静果断,尤其在用人方面,该断时,绝不会有丝毫犹豫。于是他的做事方式难免遭到一些股东的质疑,萧亦然与另一个同事时常充当普内森的消防队,一旦起火,他们就得冲上去灭火,以支持普内森的决策。这次也是一样,由于事发突然,普内森一时应付不来,不得不重新派人接管金阳项目而将萧亦然暂时调回去。
  得到消息地那天,朱砂蹲在地上哭了半天,说起来有些好笑,明明知道没有办法,却还是忍不住哭出来。生怕好不容易抓住的,无法紧紧握在手里。
  萧亦然哭笑不得地问她,“那么,我不走怎么样?就在这里找份工作,你看我年轻力壮的,外表也还过得去,在这里找份工作不成问题……”
  朱砂摇头,她也知道这是笑谈,可如果她点头,依萧亦然的性格,他真会说到做到。这又怎么能行呢,并非公司的原因,而是他必须对得起朋友的信任。
  “那你跟我走怎么样?伦敦不错的……”
  听到这个,朱砂更是摇头,咬了咬嘴唇说,“金阳工程我既然接了就一定要做下去。”
  “那么就请你帮我看好这个工程,这是我所策划过的最大项目,也关系到亨利特是否能在国内立足。”
  朱砂至今记得他那句话,似乎他们之间又多了一份羁绊。萧亦然临走前,朱砂给了他那幅油画,将它托运到了英国的住所。
  当然,联系不会就此断掉,当他们在QQ上有说有笑的时候,朱砂发觉自己的眼泪是白流了。
  遇到问题时,依旧可以一起商量,在对人员的管理和运用方面,萧亦然告诉了朱砂一些经验,于是对工地人员管理方面,她也慢慢成熟起来。
  然而通过射像头看到的影响始终过于狭窄,经电波传送地声音也有变化,闭上眼,她终究无法知道,那个人在另一个地方,正如何忙碌着。
  是这样的,得到了一些,就会想要更多。她无法如以前一样沉溺与一种被关怀照顾的状态,而想了解得更多,他及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朱砂不了解箫亦然在英国的生活,不认识他在那边的朋友,甚至她会想着,他回去,离开她视线范围时,会不会被很多女子追求……
  某日更惠惠聊到这个话题,惠惠问,你有没有想过,他也算条件很好的男人了,追他的人可以挤爆门,相隔两地,你就不会担心?
  当时朱砂一怔,竟然回答,理智和感情上我都相信他,不过,要真的有个万一,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只是一时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或许这样的回答中带着玩笑意味。可打下那段话时,朱砂自己都惊了。她竟然会说出这么傻的话来。原来在不觉之中这个人在自己心中的地位竟然已经这么重了。
  惠惠听了,发给朱砂捶桌子大笑地表情,然后附上三字:恭喜你。
  后来,朱砂也将发给惠惠的那段话告诉萧亦然,问他,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他的回答是,“不如我明天开始挂个胸章,写上,‘此人已被全额收购,其所有股份归朱砂名下,不可转让。’怎么样?”
  朱砂笑了好一会,回答,“不用挂了,这牌子要是一挂上,我还不得被人拖去灭了……”
  笑话归笑话,可每每一想到,心里总是甜的。
  在忙忙碌碌之中,半年时间过得很快当。亨利特内部的事已经稳定下来,萧亦然说,这一仗打得很结实,他们不但是赢家,还借机清理内部旧患,至少两、三年内不会再出现类似问题,普内森一高兴,就给他批了三个月长假,放完假,他会继续负责亨利特在中国大陆的投资问题。
  将车停好,朱砂看了看表,上午11点,还有二十分钟。正打算先去机场餐厅吃写东西等着,手机突然响起来。来点显示竟然是箫亦然的号码。登机前他还打过电话给她,按理说他现在应该还在飞机上……莫不是突然发生了什么变故……
  朱砂突然想起,早上起来时她爸还跟她提过,说收音机里提到英国伦敦发生地铁爆炸事件,问亦然在那边会不会有事。朱砂说没事的,事发地距离去机场的路很远。爆炸发生的时候是昨晚8点过,而飞机起飞时间是昨晚上9点07分。萧亦然是在快八点时还给她打的电话,那时候他刚出门,正在机场的路上。他坐的是汽车,朱砂自然不会为这个担心。
  但现在一想,发生恐怖袭击事件,航班停发这是一定的,这样一来,他回国的时间只得延迟了。
  想到这里,朱砂心凉了半截,突然觉得很难受。今年真是个是非年,先是地震震断了海底光缆,导致两人很长一段时间联络不便,接着是恐怖袭击……可如果无法回来,为什么现在才打电话过来?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事?
  急忙接起电话,朱砂声音听起来都十分紧张,竟然问了“你在飞机上?”这种蠢话。
  但她万万没想到,萧亦然却是一派轻松地笑着回答,“就快到了,我都看到机场的停车场了……还有……”
  朱砂听了,一下子崩塌,未待他将话说完就吼道:“你有病啊,快关掉!”飞机正在降落,他竟然打电话?老天,朱砂突然觉得要么是自己没睡醒,要么就是幻觉。她直接扯掉手机电池,条件反射地抬头望天,确实有飞机正在降落,不过,似乎运行得很正常,看来只是一下子的干扰,应该没问题……朱砂盯着天上看了好一会儿,莫名其妙捏了一把冷汗。她叹了一声,身吸一口气,刚要转身,一只手由身后按在了她头上。朱砂吓了一跳,猛地转身,立刻被身后的人拥进怀中。
  “我说……你真觉得我有那么蠢?”他扬眉笑着,眸中透着恶作剧成功的得意。
  惊转为喜,半年不见,所产生地短暂陌生感已然在这恶作剧中化为乌有。朱砂抬手狠狠地捏了捏他的手臂,紧紧拥住归来的人。
  “竟然开这种玩笑,差点被你给吓死。”
  萧亦然抱着她哈哈大笑,“我怎么吓你了?我只是说我看到机场停车场了还有也看到你了,是你自己不让别人把话说完,竟然还怪我呢。”
  “看到我直接走过来就成,竟然还打电话,不是存心蒙人是什么……不是还有10分钟才到吗?而且听说那边发生恐怖袭击,我以为机场被封锁了……”
  萧亦然挑眉笑道,“昨天我刚机场,有个旅客搭的是8点10分过来的飞机,但他落了东西,我正好也想早些回来,所以我就跟他一块退票,交换买了对方的搭乘的航班。哪知道飞机刚起飞不久就发生了恐怖袭击事件,出国的航班全部封锁,你说,这是不是运气?”
  朱砂听着,笑容从心底溢出,浮现在脸上。突然发觉,真是挺奇妙的,虽然说是运气,但如果他没有想尽早回来的那分心,估计也碰不上这样的好运。
  “我做好菜了,爸还在家等着呢,走吧。”
  打开车门,再关上,空间密闭。她一直想抓住的,此刻正被她握在手里。
  轰轰油门,松开离合器,如同此刻,未来的旅途亦不会孤单。

《若即若离》
若即若离不远不近
我们离爱情总差那么一步距离
向爱靠近该如何坦白感情
两颗心在犹豫
你会陪著我聊到天明没有倦意
你会带给我许多想要哭的惊喜
你记得我提过的心情
有些连我都已忘记
可是你从不和我靠太近
你会不经意诉说孤独有多寂寞
你会告诉我每个你心中藏的梦
你说最爱看我的笑容
说的时候双眼迷
可是你从没来牵我的手
若即若离不远不近
我们离爱只隔一步告白的勇气
向爱靠近到这里好不容易
雨颗心别犹豫
你会不经意诉说孤独有多寂寞
你会告诉我每个你心中藏的梦
你说最爱看我的笑容
说的时候双眼迷
可是你从没来牵我的手
若即若离不远不近
我们离爱只隔一步告白的勇气
向爱靠近到这里好不容易
雨颗心别犹豫
又相遇又相识又相知又相惜
是真情是真爱是真心是真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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