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当楼:惟是秋默言

  第一章 暗涌
  五年以后再见面,若她还是她,而他,还是他么?
  或者,时间改变了一切,可叹遇见对的人却是在错的时间;或者,这是老天又一次不怀好意的玩笑……
  八月的骄阳烤得人透不过气,即使在空调徐徐的凉风里,还是一股的闷热。
  佟雨墨长舒一口气,收拾好材料和个人用品,确信没有落下东西,她敲开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她把工作证和封面上写有“辞呈”二字的信封放在那张厚实光亮的红木办公桌上。
  “想好了?”总经理从位子上站起来,沉沉地问。
  “谢谢陈总这么久以来的照顾。”她淡淡答道,恬静的声音里丝毫没有即将成为失业一族的沮丧。
  陈总看着辞呈和工作证,惋惜道,“佟雨墨,低个头道个歉不值什么。这个客户是今天公司的大头。你只要道个歉,这个单子转给别人,你就不必再操心。道歉只是给人家一个台阶下,要不你再好好想想。”他已经这样劝过她好几回了,眼前这个秀气纤瘦的女子,确是个难得的人才,就是性子太过倔强。
  在龙祥广告的两年多,她本已是打下了不错的基础,做到业务副理,在广告界混得也算是如鱼得水。在外人看来,年纪轻轻的一个女人,事业正是如日中天。而她却毅然递交了辞呈。
  她轻笑,“我有我的想法。”
  确实,不管陪谈生意还是陪吃饭她都无所谓,但真真头一回遇到如此让她厌恶的客户。她是断不会低头的,况自己本就没有错。
  在那个娱乐城的小包厢,那个张老板对自己动手动脚,她摔门而出的时候丢下一句话,“要三陪您可以找妓女,不是所有女人都没有廉耻。”她知道,这句话可能要她丢了工作。她也知道,说“对不起”三个字确实不难。对方只要一个台阶下,然后双方都满意。但她向来不是受人左右的。她就是觉得心里不痛快。既是不爽,她不会为难自己。
  背起笔记本,抱上那个沉甸甸的箱子,她却觉得走得轻快。华东地区数一数二的广告公司被她佟雨墨炒了,真的是一件很值得振奋的事情呢。
  三天以后,依然是一个燥热的午后,她拿着一堆以前的设计作品来到意天广告的面试室。
  可能是室内空调温度开得过于低了,走进那扇玻璃门,她竟然打了一个寒战。对面坐着一男一女。外面如火的烈日从半圆形的玻璃幕墙照过来,竟让人隐隐觉得温暖。
  “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男人抬起头,一双俊俏的桃花眼看着她。
  她的目光掠过在那双眸子,滞留了两秒。眼前的两弯眉浑如刷漆,隽秀如女人的脸,却依稀透着男性的轩昂气度。
  她一向没有欣赏帅哥俊男的嗜好,但眼前这双眸子,却勾出了深刻在脑海中的,另一张让她心痛心酸的男人的面孔。
  这是两对如此相似的眸子……
  为什么选择这家公司?她回神。
  “挣钱,解决温饱。”她半玩笑地说道,其实是实话。
  他扬了扬幽黑的眉,有些诧异。这个问过千百遍的问题,他遇到的几乎千篇一律的是“我认为贵公司比较有潜力,有利于员工的发展”之类冠冕的回答。“挣钱,解决温饱”几个字不温不火地从这个几分秀气的女人嘴里说出来,他倒是怔了一怔。
  他低头又看了看她的简历和作品,“你明天可以来上班了。我叫韦铭浩,是企划部经理。欢迎你,佟雨墨。”他向她伸过右手。
  她一愣,随即也伸手过去,“这么简单?”有哪家公司招聘职员这么简捷迅速的么。
  韦铭浩站起身,微翘薄唇,蓝白条的衬衫修出他高大挺拔的身材,“我们向来不拒绝美女,何况是有才有智的美女。” 不羁的笑容里一丝纨绔。
  直到走出意天企划部的大门,她还是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轻笑一下,按开了电梯的下行键。
  电梯门刚要关上,一只锃亮皮鞋的脚插进来,蓝白条纹的影子在眼前一晃,淡淡古龙水的味道飘到她身旁。
  “……乖,现在真的有事,晚上陪你……”韦铭浩边讲电话边朝她打了一个招呼。
  她礼貌颔首。暗笑,又是一个泡着桃花澡的公子。电话那头,定然是个国色天香了。
  心里暗称他“公子”。后来知道,经理韦铭浩真有个外号叫“花花公子”,她是听大大咧咧爱八卦的周可可说的。可可姓周名宇,她父亲跟意天的董事长是老同学。可可学历不怎么好,但人很聪明,学东西快,否则铁硬的关系户在意天也不好混。
  其实不冤枉,“公子”一米八的身材,俊朗的外形颇有女人缘。可可说,“西装笔挺地往人前一站,眼是眼嘴是嘴,怎么看怎么像个许文强式的世纪文青加魅力型男。就是女朋友走马灯似的换,且是一个比一个漂亮。短的不过一个星期,最长一两个月就散了。俊俏的外表下,是一颗五颜六色的心。”
  很快适应新公司,她习惯了加班加到很晚,习惯了默默奔波。累一点没关系,她只觉得很充实,看来加班并不完全惹人厌烦的。
  上面评选优秀员工,别人都跃跃欲试,她却不甚在意。她早已不喜欢去计较那些个有的没的。
  以前的邻居齐越帮她拉到泰华电子这个大客户的时候,周可可不禁大叹一声,“雨墨你真给咱部门争气了。不过据说他们泰华开发部的经理是个冷冷酷酷的‘阎罗’,人是真帅啊,又帅又酷。我还见过一次呢,是个软件天才,刚从广州跳槽回来。可就是太骄傲。” 加入意天广告两个月,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能在短时间内做到这样的业绩,已经不易了。
  她轻扬嘴角,并不以为意,“没那么夸张吧。”
  周可可摇摇头,“接下来打交道就祝你好运啦,我有个同学在那儿,据说这经理够他们受的,对谁都没好气。”
  雨墨轻笑,她向来不觉得自己能力有过人处,一切只是运气罢了。她也没想过当时顺便跟齐越提了一提,他就真的这么快帮她把这个大单子搞定。
  她却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大单子”,让她久已冻结的心湖,骤然间掀起轩然大波,也几乎扭转了她的人生轨迹。
  长久以来已渐浸入心湖的伤痕,在一个不经意间,寒风骤起,吹皱一池平镜,往日的碎片又开始零落满地。
  
  第二章 回眸
  夏末秋初的黄昏,夕阳薄薄地穿过林立楼层的孔隙,轻抚忙乱的车流与人潮。余晖透过咖啡色玻璃幕墙投影进来,满满地,在眼前旋着带晕的光。
  门口灯笼上“柳上楼”三个烫金隶字很是鲜亮,全然不像一家日本料理店的名字。本来要请齐越去吃意大利餐的,但他却要来吃日本料理,还说是他们经理的意思。齐越的老板,那个传说中刚跳槽回来的网游界新贵么。
  看着闪亮的“柳上楼”三个字,她的心里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浪,滚烫烫地涌了上来,酸酸的。
  这曾经是他和她很喜欢的一家店,虽然只来过一次。
  五年过去,店门和窗户都已经装修一新,却仍然不失古色古香的气息。
  五年前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进这家店的时候,她就惊讶地发现,居然还有日本料理店布置得如此中式化:雕栏的门窗,颇有明清味道的桌椅,绘有祥云的梁柱和屋顶,七弦琴古音缭绕;前台幕墙的图案是《汉宫春晓》;每张桌子上方,都是一盏顶小巧的雕花工艺灯,细细一看,那灯壁上竟是类似《清明上河图》的工笔;就连餐前的清茶,都用了带耳的紫砂茶杯。乍一看还以为进了一家茶艺馆。想来这料理店的老板定是中国人,或者至少是个喜好中国传统文化的日本人。
  ……“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吧。”耳边又回荡起当日那个低哑深沉的声音。那磁性声线的棱角,这么些年依然磨灭不去,依然清晰得让她隐隐作痛。
  找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看看表,还有十分钟。她一向习惯早到。突然又觉得胃里一阵绞痛——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中午赶工,吃饭这回事就忘了。日本料理自然是吃不下的,只有等着晚上回去煮面充饥吧。
  “佟雨墨!”是齐越的声音。他和另外一个高个子男人在她对面坐下来。
  “雨墨,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开发部的经理,也是组长——青年才俊,邱奕天。”
  目光触及到邱奕天的一瞬间,她呆住了,“奕……奕天……”那个传说中的网游界新贵,竟然是他么……
  四目相对,眼底的尘封已久的酸涩和眷恋,猛然深深触动心底寒江。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脸颊,淡黑又深邃的眸,俊挺又刚毅的鼻,依然如故抖擞竖起的短发,她觉得喉咙被一阵突来的惊诧和痛楚堵住了。
  邱奕天淡黑的眸子在她的脸上轻轻掠过,凉薄的嘴唇微微抽动了两下,眉间凝住了那么一小会,遂垂下视线,“佟小姐,你好。”依然沉静的声音。
  五年以后,再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她的心里一股浪猛然翻滚上来。然而,他却叫她“佟小姐”……陌生人一般的客气。佟雨墨呆滞凝视他的视线收回来,刚刚澎湃翻涌的酸楚和惊喜,随着这一声“佟小姐”消散成了冰冷刺骨的雪水,无情拍打在心头,刺痛着旧日伤痛的每个角落。
  “雨墨,”看着佟雨墨有点恍惚的样子,齐越说,“先点菜吧。”
  邱奕天炯炯的眼睑再一次扫过她的眉眼,凝然的眉梢微微抽动一下,随即又掏出手机,“对不起,佟小姐,我先接个电话。”说完很客气地转身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漫上了心头。
  “不好意思,公司临时有点事。齐越你招呼一下,我先走了。”邱奕天的语气淡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出去的时候,他的目光再一次飘过,刹那俯视定格在她的眼睫,他心头重重一颤,紧紧咬住双唇,猛吸一口气,很快回转头,大步走开。
  齐越呵呵地笑着,“雨墨,你别在意,邱奕天就是这样,其实人挺仗义……雨墨,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要不明天再说,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她闪了闪神,“没什么。还没好好谢你,帮我拉到了泰华这么个大客户。”
  她只觉得心里一团忽冷忽热的低气压,牢牢捆住了思维,鼻子里那股浓重的酸楚继续席卷上来,眼前依稀有点模糊。
  三文鱼寿司让她一阵阵的恶心,茫茫然吃掉了一整盘,寿司的味道却依然没给她留下印象。
  从邱奕天的眼神里,她知道,或许从前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没有想到,他回来了。他对她的客气,他的陌生,在她的意料当中。
  初秋的夜晚些微的湿凉。她躺在床上,辗转反复,却没有睡意。日本料理的晚餐一直在刺激她脆弱的胃神经,阵阵抽痛。
  更痛的,却不是胃。
  她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打开床头柜的抽屉,粉色蕾丝盒子的颜色早已黯淡,但里面那双白色的舞鞋却始终完美如初。
  她抚摸着那圈蕾丝,看到了邱奕天那对深沉坚韧的眸子,看到了溶潭的夕阳……
  那年生日,他送了她一双舞鞋。
  小悦对她说,“雨墨姐,我哥真的挺喜欢你的,他从来没送什么女孩子生日礼物呢,连我过生日也就一个生日蛋糕。而且他经常跟你发短信的时候就笑出来了,你别告诉他是我说的,不然他会打我。以后等你做了我嫂子,好好把我哥那脾气改改。”
  ——他第一次送女孩子礼物?他跟她发短信经常就笑出来了?
  那天,她觉得幸福极了。
  但是现在的他似乎已经跟她隔了千里的陌生。似乎两个人就像彼此的过客,匆匆聚来,还没来得及铭记下誓言,又散了。
  她走的时候,是悄悄的。
  等她再次回来,他却已经不在。
  她曾经以为,他不会再回来……
  所以,五年来,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晚餐,习惯了一个人看电影,习惯了一个人忙碌。
  然而一个人惯了,闲下来的时候总会有一种空洞洞的孤独。所以这几年一直在忙碌,仿佛拼尽了每一寸细胞。整日里上班,挤地铁,回家,单人晚餐,单人电影,单人长夜……日子这样淌过,寡淡得如寒冬的天色,空旷的留白里,尽是悠长的素净和虚远。
  她也不觉得单调或是无聊,神经早已麻木在这种不紊不乱的忙碌和寡淡之中了。
  心是越来越瘦,容易就饱。只是在似水如云的拥挤的平静里,那几丝深深灼痛的伤和眷恋,她试着慢慢消化,却总也不能够。
  拿出手机,她从名片夹里翻出前一天刚记下的号码。
  “喂……”
  “请问你是?”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沉静。
  “我是……雨墨。”她咂嘴,一丝酸涩。
  “佟小姐,你好。”对方的反应似乎很平淡,她深深抽一口气,心里再一凉。
  稍稍平静一下,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想佟小姐似乎有点误会了……”对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这次合作相当顺利,希望以后有机会可以继续合作。”
  “可是……”她沉默,他的话这么官方化。他还在记恨着她。
  “佟小姐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要先休息了。再见。”随后就是一片忙音。
  她呆呆地拿着手机,五年——是可以改变很多的吧。
  也许当年的那一段,根本已经成了别人心里的点缀而已,只是点缀,佟雨墨你又何必想得这么复杂?或者,时间改变了人心,也改变了记忆。但当年的他和她,她都紧紧地裹在心底,永远尘封不去。
  
  第三章 错乱
  泰华新产品开发部的门口,被几个记者围得水泄不通。
  办公室里,秘书金羚走到经理办公桌前,“经理,记者们都等了好半天了。”
  邱奕天扯了扯灰色西装的领带,头也不抬,继续盯着桌上的文件,一双眸子满是不屑,“帮我拒了。”
  “经理,这也是公司宣传的一个好机会啊,连《电脑报》和《电子周刊》的记者都来了……”
  “拒了。”冷冷的声调里一丝愠怒。他一边说,一边整理好公文包,“下次再问我这种事情,你就直接走人。”
  金羚不敢再说什么,向来这个冷面阎罗是说一不二的。
  邱奕天推开门,一群记者早已等候多时,立刻闪光灯一片。
  “邱先生,这次泰华开发的游戏一上市受到玩家的热烈追捧,请问作为开发部主要负责人的你有什么感受?”
  “请问贵公司下一步还有什么计划呢?”
  ……
  他耐着性子一边挤出人群,一边说,“对不起,无可奉告,请让开一下。”
  记者们并不罢休,一直跟着追问,直到他快速闪进了电梯。
  一直跟他一起的齐越开始牢骚了,“这么好的宣传机会,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他皱了皱眉头,炯然的眼里一股冷清。
  齐越接下去说,“老兄,你别没事老像个怨妇,就跟谁欠了你似的。再这样下去,你的脸快变石头了。除了写程序,好像所有的事对你来说都是无聊的吧?要不哪天再帮你介绍个女朋友?”
  邱奕天理了理领带,“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电梯门一开,他径直走了出去。
  “知道你是智商200情商为0的纯情天才,”齐越叹道,“是兄弟才提醒你,再过两年你邱奕天也三十了,你不会想当老处男吧?”
  “我当不当处男好像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依然的云淡风清。
  齐越撇撇嘴,没再说话。在众人眼里,他邱奕天就是个怪人,钱和女人对他似乎没有丝毫的诱惑力,以致于齐越偶尔会怀疑他是不是GAY。
  街灯从车身上一点一点地晃过,他深深吸了口气,晚上的空气很清新。似乎心里最尘封的那股眷恋,随着她轻扬的眼帘,再次飘散,把整颗心飘得满满的。
  然而,过去的伤,也随着她的影子,刺痛了他心底的每个角落。
  狠狠扳了一把方向盘,差点撞冲上安全岛。
  蓝黑色凌志横在天桥上的路边,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的身影斜靠在车身上,最后的夕阳模糊了他的轮廓,投下迷离的影子。
  双手懒懒插在裤子口袋,领带是半散着的,对着初秋的夕阳,他不知道自己在车边站了多久。直到身旁高楼顶上的英式大钟敲响了九下,他才混混沌沌打开车门。该去哪,他自己也不知道。
  立秋时节的气候是燥闷湿热的,但小小的客厅却略显得阴冷凄清。雨墨从电脑屏幕前抬头,揉了揉胀痛的眼睑。她看看窗外,天已经全黑。肚子抗议声越来越大,她决定去菜市场买点菜,做点好吃的犒劳自己。
  悬式吊灯的光圈印在老旧的黑核桃木餐桌上;莲花状瓷碗中,白得晶莹的萝卜块浸在清透的汤里,点点油纹闪着烁亮的光。排骨萝卜汤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以前她常常做这味汤,出来的味道丝毫不逊于五星饭店的大厨。虽是极平常的菜色,却也十分诱人垂涎。
  这么几年,又是留学国外又是为工作奔忙,似乎已经忘记了那印象深处的味道。看着袅然飘起的热气,那久淡不去的余香,恍若父亲此刻就还矍铄地坐在对面的那个位置,喝着汤,满面红光地夸赞她的手艺。
  父亲是把她当男儿待的。自小家教严苛,却也从未打骂。仅仅一次,当年她填报高考志愿时,违背父意选报了传媒专业。那回父亲气得两天没理她。她却只是每天照例精心炖好父亲喜欢的汤,不急也不怨,“爸,对不起,我有自己的想法。”
  有自己的想法?父亲绿着脸,仍旧是气愤,很好,你总是有自己的想法。但女儿大了,做父亲的也无法过于干涉或强求。她知道,父亲心里是希冀着自己做一个光耀门楣的巾帼式女杰。她的志气其实并不亚于父亲的夙愿。父亲曾经偏执地认为文科专业“没有出息”。然她喜欢,有自己的打算,也有相当的信心。
  五年前,她遇到他。她也开始像很多女孩子一样,憧憬小女人的幸福。但那段突然的风云骤变,又让她彻底没了牵挂。
  拿到公派留学资格,独自无依无靠地在美国半工半读,一路奔到现在,多少力不从心,都熬过来了。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第二天下了班,雨墨不知不觉就上了去城南的地铁。戴小西在南湖的一家公司做平面设计。她想到了和戴小西上大学的时候,连体婴一样地每天教室食堂宿舍转的日子,一起翘课去爬山的日子,月底一起吃青菜萝卜的日子,一起逛地摊买情侣尾戒日子,一起熬夜奋战备考的日子……那个时候戴小西还跟她说,雨墨你找了男朋友可别急着结婚,像你这么有魅力,别太早把自己卖了。至少多钓几个大款或是小开,我可以敲敲。
  小西还是老样子,几个星期不见,一见面就格外兴奋地展示她在商场打折时血拼回来的收获。戴小西手舞足蹈地把长长短短的T恤、短袖、牛仔裤一件件排在沙发上,眉飞色舞地展示她的伟大战果,一口一个便宜又实惠。
  她无心欣赏戴小西的战果,轻轻嘬了一口茶,“小西,我见到他了。”
  “他?谁啊?”戴小西放下手中的牛仔裤。
  “奕天。”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她觉得莫名的苦涩。
  “邱奕天!不会吧!怎么会?他回来了?”戴小西惊讶地看着她。
  “恩。”
  小西挑着眉毛,兴奋地叹道,“回来就好啊!雨墨,这么多年了,这会儿见了该如胶似漆吧。你干吗还愁眉苦脸的?……难不成昨天晚上你们五年来的激情一下子爆发……天哪!雨墨!你为老公守身如玉的誓言破灭了?不过不要紧,反正有了邱奕天,别人就不可能成为你老公,失身给他也是给老公了,都一样!”
  她没有心情听戴小西滔滔不绝的感叹。“小西!我现在很乱,不知道怎么办。”
  “怎么啦?”小西依然一脸贼笑。
  “感觉他很陌生。”雨墨叹了口气,勉强压下冲上鼻腔的酸楚,“但是,现在我不能要求他什么。”
  “雨墨……他……他是不是还在怪你?”小西轻轻搂住雨墨的肩膀,“你们谈了些什么?”
  她吸吸鼻子,无力地靠在小西的肩上,“他很冷淡,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知道他还恨我……所以一切都过去了。”
  喃喃着这句话,她恍惚又觉得,一切都还如同昨天一样清醒,刻在心底的悲喜,亦如同铭文一般永远也无法抹灭……
  初秋的梧桐,落叶铺满了斑驳的小路,铺满了青黄的草地。
  夕阳下,一高一矮的身影。女孩轻轻靠在一个结实宽厚的肩膀上,突闪着甜甜的眼睑,“你怎么会跟我在一起的?”
  “要是女朋友太漂亮,我会没安全感。”俊朗的眉宇间一丝淡淡的柔情的嘲谑。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女孩恨恨地,简直想一口吃了这个自大又自恋的家伙。她拿头猛撞了他的肩膀,“你居然骂我丑!”
  “别乱撞,撞到我的肌肉你会痛的。”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口吻。磁铁般的男性嗓音里,透着一股轻飘的怜意。
  她那个时候大学还没有毕业,而他是一家跆拳道馆的教练。那个时候他酷酷帅帅的,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但他好像根本没什么兴趣。
  她去练跆拳道的时候认识了他。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莫明其妙地主动给他送起了鸡汤和蛋糕。
  有时候她会觉得她跟他走到一起完全像做梦一样。然而,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喝完那杯柠檬茶,雨墨才想到自己还没吃午饭。“小西你有什么吃的?我好饿,还没吃午饭。”
  戴小西狠狠地说,“你以为你是我这种金刚不坏之身,一两餐不吃没关系啊?又该胃疼了吧。不是我说你,都是自找的!”佟雨墨一直有胃痛的毛病,不注意吃饭就容易胃痛,而且经常一痛就是一整夜。
  小西晚上亲自下厨,展示了她二级厨师的厨艺水准。她不停地安慰雨墨,“下次我帮你出出这口气。邱奕天凭他是什么,也不能这么对你啊。没良心的,回来了都不找你,也不想想当年你是怎么掏心掏肺对他的啊。”
  她失神盯着窗外正飘着梧桐落叶的夕阳,“小西算了,他有他的想法。再说,当年先错的人是我。”
  “雨墨……”
  “他现在干得挺不错,我们也都有各自的生活,挺好的。我不想强求什么。”她喃喃道。
  ——也许他不想再回到从前,即使他们都没有忘记。

  第四章 纠结
  回到家,因为胃部的绞痛,她整晚半睡半醒——熬到快天亮,又该变国宝了。
  第二天早上,她看了看自己有些臃肿的熊猫眼,匆匆用粉底液遮盖了一下就出门了。
  走到意天公司的大楼门口,她突然想到跟泰华电子合作的材料忘了带了,只好祈祷今天公子心情好,不要训人。到了电梯口,正想着怎么跟经理交待拖延,淡淡的古龙水味道飘过,一个深蓝色西装的高高的身影走过来按下电梯,“这次拉到泰华,佟雨墨,你是后长的牛角比先长的耳朵长,功不可没啊。”轻扬的嘴角,聚起一丝不羁的贵气。
  “损我还是夸我?没有经理你经验丰富。”雨墨莞尔。
  公子向来不像个领导,只不过工作起来,却也有卖命的时候;有时候甚至害得他们这些下属也跟着加班加点。她看了看旁边的公子,“这次做完泰华,给几天假吧。”确实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公子郑重似的点头,“那就要看你表现了。本人向来不接受人情单。”
  她扯扯嘴唇,这个黄世仁居然……“很英明啊……”
  “不是我英明的领导,本部门怎么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蒸蒸日上?”
  “你放心,交到佟雨墨手里的单子,没有不让人满意的。”她学着公子油头的自夸口气。很奇怪地,即使再烦闷,跟公子聊起来,也还是可以幽一下默的。
  “公子,”可可总是这样毫不避讳地称呼她的上司,“昨天那位长发飘飘的美女等了你那么久,把人家送的礼物给大伙看看吧……”
  “我说周宇小姐,上班时间不允许讨论私人问题,虽然我的个人魅力的确让很多女性同胞一见倾心,流连忘返。但,再重申一遍,你能不能以后别叫我公子?我有名字——”韦铭浩除了自我欣赏一番,还总不忘徒劳地强调。
  可可的嘴角弯成月牙,眉梢飘起,“得了,公子就是公子,自然是后宫佳丽,三千粉黛皆香艳。昨天那个是你最近宠幸的佳人了吧?那其他两千九百九十九个不是要伤心了?”可可的声调七抹八弯,毫不忌讳上司当前。
  韦铭浩叹口气,貌似无奈地抬抬眉,“的确,不得不承认,本人这么个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玉树临风、温柔多情、高大帅气的魅力型男,确实在无形无声中辜负了众多女性同胞的芳心,但是我又分身乏术,实在没办法,祸害,祸害啊!”说完不忘轻轻捶胸顿足进一步表达忏悔之意。
  可可瘪瘪嘴,吞了吞口水,“我说公子,能不能换几句台词?肉麻加腻味,我鸡皮疙瘩掉得可以减肥了……对了,你是要去倒咖啡吗?顺便帮我也倒一杯吧。谢谢啊。还有雨墨的。”
  韦铭浩横眉冷对了她两秒,“周小姐,不是吧?”
  可可笑着说,“貌似你昨天想让我帮你改网页来着……”
  “……得。拿人手软,杯子给我。”
  看着可可女皇指挥卫兵似的把杯子递给韦铭浩,雨墨不觉好笑。
  “小姐们,你们的咖啡。”韦铭浩说完看向雨墨,“泰华的合作计划我和你负责。”
  泰华——她心里一下又扯过那个名字,以及那双深沉幽远的眼眸。
  可可眯眯眼看向韦铭浩,“公子的大恩大德,小女子铭记于心。网页的事儿,您就放心吧。”
  “别人领导使唤下属,我当领导是被你们这些丫头使唤。”边埋怨,深蓝色西装的身影边闪进了办公室。
  “雨墨,我下个月准备去练瑜伽,要不要一起去?”可可推了推有点发愣的雨墨。
  “哦,好吧。”雨墨心不在焉地答道,只觉得心里的某根神经被触动了。
  大三的时候去练跆拳道,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跆拳道根本没学到什么,却意外地叼到了邱奕天这位白马王子。
  戴小西曾经不止一次地感慨,“佟雨墨我要以你为光辉榜样,这年头像你这样英明的先驱不多了啊。”
  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在一起了,其实我也没怎么对他表示好感。不过他说,太漂亮的女朋友没安全感。”
  “小子这么狂?他也不看看咱们家雨墨身后排了几个连的男生,那可是都祖国的精英,前赴后继,继往开来呀。他倒说这种话。下次好好教育他一顿!”
  她看着戴小西义愤填膺的样子,忙说,“小西别,人家开玩笑呢。”
  也许上天就是这样,无心插柳,它给了你满眼的绿;当你想抓住的时候,它却无形中再次夺走了眷恋和期望;但却不曾想过,当一颗心平静如水,已然放弃的时候,它却又在你心底荡起了凄弱的涟漪……
  第二天大早刚进办公室,周可可就拿了一本杂志往她眼前一摊,“雨墨,你快看!帅帅阎罗上周刊了!”
  她低头一看,《IT时代》的人物访谈:今年网游最热浪——记IT界天才精英邱奕天。果真是他。报纸上的照片似乎是记者抢拍的,可以分明看到他冷若冰霜的嘴角和不屑的眼神。又是他!她咬了咬嘴唇,那方雪水又一次侵扰过心头。
  可可满眼放光,顶礼膜拜似的感慨道,“真是人又帅又又型……哎可惜是个木头阎罗。据我同学说,这个邱奕天很自大很酷。跟他打过交道的女人都围着他转,可见人真是魅力男。要是我未来老公有他一半帅一半酷就好了啊。不过他好像对女人根本没兴趣,在怜香惜玉这点上,跟韦公子比起来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可可还在没完没了地表达她对邱奕天泛滥不绝的崇拜之情,对着这张照片,雨墨觉得心里好好像有千百种羁绊,绵亘在思想里。
  可可推了推有点出神的她,“雨墨,怎么,花痴了?你平时不是对男人没兴趣的嘛……看来你也是凡人嘛。怎么?对你的这个客户有兴趣啦?”
  “可可你想到哪儿去了?没有的事。”她舒展微蹙的眉头,含含糊糊地说。
  “哈,我说什么,就是有兴趣了。那还不趁机发起攻势,雨墨你也老大不小啦,得好好考虑一下了。凭你的条件找个邱奕天应该不成问题呀,你看连我都决定在二十七岁之前把自己嫁掉。说实话雨墨,上次让你介绍你的同学跟我认识的,人家怎么说.?”
  雨墨抿了抿嘴唇,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可可,吞吐道,“可可……真是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我那个同学,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不是吧!”可可满脸桃花立刻苦丧下来,大叹一声,“为什么我周宇的人生总是这么惨淡啊……不要紧,雨墨,要是还有人选记得帮我留着哦。”
  她点点头,“恩。下次一定不会让你失望,这可是周宇小姐的终身大事啊。”
  杂志上邱奕天的那张照片又一次扯痛了她的神经,还有心底的那些早已风化的甜蜜。
  大四的时候学校赶排校庆节目,作为艺术团舞蹈组的演员,她练舞练得很辛苦。她经常跟他说,等我排完舞,你送我回宿舍吧。可他每次都是一句话,“想得美。”
  但是当她晚上出了练功房,总是会看到一个身影坐在走廊的凳子上,手里还拿着一个饭盒,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馄饨。
  她心里是甜甜的感动,“谢谢你啊,等我这么久还送吃的。”
  他只是把饭盒往她手里一塞,淡然自若,“没什么,你要是太苗条太漂亮,我没安全感。所以你得长胖点。”
  看着目不斜视的他,她想,你就嘴硬吧,什么时候得逼你说那三个字,不然我不姓佟。
  现在想想,那三个字却并不是情人之间最动心最坚实的。是人心不能左右命运,还是命运不能左右人心?后来她觉得,上天是可以改变一切的,包括人心。
  A市的夕阳总是参杂了淡淡的雾色。邱奕天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凝望着来往的人潮和车潮。他淡黑的眼睑在深锁的眉头下,流溢着黯淡和茫然,眼光飘离了眼前的视野;然后紧闭双目,长长地深呼吸,顺着大理石桌面靠下来。
  打开抽屉里的旧相册,扉页的照片,他看过无数次的照片……当年她走的时候,他只能对着这张照片。如今伊人就在咫尺,但她的心该还是在千里之外的吧。当年她的舍弃,他至今不能忘掉她曾经给他的痛。
  他已经不能够。
  即使他还在,她的心也不会回来了吧。
  他想到了邱悦,他唯一的妹妹,那个笑起来和他母亲一样,天使一般的女孩子离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雾里夕阳……
  他的生命里,有过三个最美的女人:母亲,同母异父的妹妹邱悦,还有她。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五岁的时候,他就深谙“私生子”这个可耻可悲的概念。然而,母亲是那么纯净柔和、那么温婉美丽的一个女人,即使现在,她在他的印象里,依然是最最的圣洁高贵。
  十五岁时,继父去世。那个叫做戚老四的男人,开始逐渐毁灭他们生活的全部。母亲向来是有原则,有分寸的。他至今仍然不能全然理解,当初母亲为何要去吸毒。即使父亲当年抛弃他们母子,即使继父患病去世,她都没有倒下。但是白粉,却彻底摧毁了她。
  他记得,那个时候,晚上接一个电话,母亲就会艳丽地妆扮自己,用她廉价的粉饼扑了厚厚一层又一层,遮盖因为长期吸毒而已经枯槁削瘦到发黄的面色,然后匆匆出门。
  “奕天,照顾小悦,我去上班了。”因为粉扑太厚而过于苍白的母亲的那张脸,尽管岁月留痕,却依然是美丽动人。
  那时,他不知道母亲吸毒;他也不知道母亲晚间的工作究竟是干什么,他以为像母亲所说的,是去“谈生意”;只要戚老四的电话一来,母亲就得出去“谈生意”。
  后来,发现母亲吸毒,他和邱悦便强制把她送去了戒毒所。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断了,他于是退学去了跆拳道当教练,边挣钱边上夜校,供邱悦念书。第三次戒毒失败,母亲含泪对他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们……”
  再后来,他终于知道,那个帮母亲介绍工作的戚老四,原是毒贩,在A市居然小有势力;若不是他的设计,母亲断不会吸毒。他是毁灭母亲的源头,也是后来毁灭他们兄妹的源头。他也终于知道,这么些年母亲是如何背负巨大的屈辱,抚养他们兄妹。
  当戚老四斜着三角眼笑劝他,“我可以帮小悦介绍工作。”他自然知道那所谓的“工作”,是出卖身体,或者更甚帮他贩毒。那一次,他在暴怒中,打倒了戚老四的两个手下,也一拳打掉了那恶棍的几颗牙。至于戚老四是如何捂着满嘴的血离开,说了些什么话,他也不记得了。
  至于戚老四为什么会缠上母亲,他其实隐约听过一些有的没的。据说母亲和戚老四是老乡,母亲是那里出了名的美人。早在他出生之前,戚老四就想占母亲为己有,只不过碍于他生父的财势。也听说生父是含着金汤匙的公子,本来要和母亲结婚的。戚老四使了什么手段,让母亲自动离开了生父,他已经不想去知道。如果父亲曾经做出过努力让母亲留下,他们的生活定然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恶棍终究是恶棍。似乎注定了和他有斩不断的牵连,在母亲进了戒毒所之后,他不知多少次和戚老四的手下拳脚相向。到底是跆拳道黑带,那帮人始终没占到便宜。后来,邱悦……每每想到妹妹,他的心开始滴血,于是不愿再想下去。
  生活是片片的灰暗。直到遇见她,灰色里竟也有了一抹细细的温润的阳光。她并非引人注目的类型,他也从不会一见钟情。但莫名地,就是喜欢了,深深地喜欢了。如果这便叫爱情,那么他只有过一次。
  他头一回发现一个人的笑容可以如此纯净;头一回发现有人说话可以如此暖心,春日里的汩汩清泉般;头一回发现有女孩子给他送便当的时候,在跆拳道馆“偶遇”的时候,居然一股的平静若水,全然不像那些追求者的热情似火;以至于他一直以为,她只当他是朋友;后来,才发现自己陷进去了,也许比她更早一些。
  如果还有一丝叫做甜蜜的东西,那便是她给他的。曾经对现实全然冷漠的他,竟然也会在遇到她之后,觉得一个普通的晴天是如此的美妙;跟她一起吃过的街边小吃,很是香甜;她偶尔的撒娇,让他也忍不住逗她一逗,实在是无限的趣味。
  如果还有一个叫做明媚的东西,那么,只有和她一起的。那一年。
  然风云骤变,只恨缘浅,是无奈。
  他回了回神,深深吸一口气,擦了擦手里的相框,指腹轻轻划过那相框中她笑靥如花的脸颊,微微一滞。然后打开抽屉,把相片放回。
  或者上天嫉妒他并不该同时拥有这么多的;或者是前世的孽,总之,他是失去了。失去的比拥有的要多;也许,已经是一无所有。
  ……小悦,还好么?过几天哥去看你。

  第五章 惘逝
  第五章 惘逝深秋的空气如隆冬般冰冷。夕阳淡淡地追过山的影子,追着人的伤与逝。
  公墓的矮松排出几抹厚重的凄清,风很大,呼啸地掠过人的眼帘。
  雨墨蹲下来,将一束小雏菊放在墓碑前,“小悦,这是新鲜的小雏菊,希望你喜欢。”
  墓碑上的照片里,是一张少女的清丽活泼的脸——她有着和邱奕天一样的漂亮的眼睛,一样好看的嘴角,两个小酒窝让她的笑看起来很灿烂。
  最后一次看到这样的笑容,是在五年前雨墨的生日的时候。
  那天,奕天陪她去了“柳上楼”庆祝她的二十一岁生日。他和她都不喜欢吃日本料理,但独独喜欢那店的中式化古色古香的装潢和气息。她还记得,他低沉幽深的眸子闪在她的眼前,“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吧。”
  他从不说这类甜言蜜语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格外认真,只是微微地红了脸。那一刻,她觉得真是幸福到了极点。然而,一刻甜蜜的极致,转念却只剩下无言的清秋。
  从“柳上楼”出来,他们看了通宵电影。
  离开家的时候,小悦交给她一个用相框裱起来的小雏菊,“雨墨姐,生日快乐!我这个电灯泡今天休息休息,你们就好好享受二人世界吧!”
  那是小悦一针一线亲手绣的十字绣。淡黄色的小小的花瓣,浅绿色的茎杆和叶子,精致得就像一副工艺品。
  她喜欢画水粉画,尤其喜欢画小雏菊。她说,小雏菊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最可爱的花。
  然而这样的小雏菊,她却再也无法看到了。
  当雨墨和奕天凌晨回到家的时候,门是虚掩的。奕天猛地推门进屋,里面是一片狼藉。
  她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沙发和茶几倒成一片,小悦瑟缩地蜷在墙角,身上只披了一件撕破的睡衣。她半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嘴角好脸颊上是几块血污的青紫,睡衣上是大块斑斑的血迹。雨墨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小悦!……”他们叫着她的名字,她终于清醒过来,却只发着抖,呆呆地盯着地板。
  “小悦,你说说话!”她夺眶而出的泪如泉涌。她才十七岁啊!那么可爱的年纪……
  “小悦,是不是戚老四?”奕天紧紧凝着眉头,眼里一层晶莹的光。他的拳头捏得紧紧的,手腕上青筋暴突。
  雨墨想起来,曾经到奕天他们跆拳道馆闹事的那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就叫戚老四。
  小悦木然地点点头,“我认识……其中有一个男人是戚老四……其他的……其他两个就不认识了……”
  奕天一拳猛捶在地板上,“他妈的!畜生!”
  还不止一个!那帮禽兽!她瘫坐在地上,拥着小悦,啜泣,“对不起,要不是我过生日,小悦她也不会……”万般悔恨,却已是回不去的绚烂。
  奕天没有说话,他疯一般地抱起邱悦,“叫救护车!”
  经过抢救,小悦脱离了危险。但是她和之前已经判若两人。她很少讲话,眼神只是呆滞地盯着天花板或者窗外的夕阳。
  雨墨知道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遇到这种事情,会留下什么样的剧痛和不堪的回忆。
  害怕小悦出意外,她和邱奕天整天守在病房。看到他凌乱的头发和眼里布满的血丝,她心疼地说,奕天你休息休息吧,我守着。但是奕天只是呆呆地坐在床边,一只手紧紧握住小悦的,仿佛失聪一样地,没有反应。过了好一阵,他骤然起身,摔门而去。
  第二天一早,他鼻青脸肿地推开病房的门。他眼眶黑黑的,没有一丝神采,的额头和嘴角都有撕裂的血口子,一身衣服袖子和裤脚都已经撕破了。看到他一瘸一拐走进来,雨墨吓坏了。她问他,他依然不说话。她只好拿来消毒水和纱布,帮奕天包扎伤口。
  纱布一层一层浸渍着血红,而奕天却没有疼痛感地,只是一味握紧了小悦的手。两天里,他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小悦,哥一定帮你讨回来!
  住院的第三天,奕天去清洗伤口,雨墨一个人留在病房陪小悦。
  小悦的脸色已经不再如先前那样苍白,她无力地眨着空洞的眼睛说,“雨墨姐,我想吃梨。你去帮我买点吧。”
  听到小悦主动要求吃东西,她喜出望外。然而,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小悦,那也是小悦说的最后一句话。
  留下的,是撕心裂肺般的痛悔。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如果能好好守着小悦,她不可能……是的,自己是罪人!一步一步把小悦推向命运的悬崖!她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永远不能原谅!永远不能!!
  站在医院的天台上,通宵的寒风刺痛了心底的每个角落。雨墨的心皲裂成满地的碎片,在浓重的夜雾里,她沉重地感受着小悦从医院顶楼跳下来的时候,那绝望的心情。
  她不知道怎样面对奕天,那夜,她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眼泪。那个一度刚强,此刻却满身脆弱的男人,正守在医院的太平间,一夜无眠。
  她曾经的愿望是开画展。她是那么纯净的一个女孩子,但一个晚上,毁掉了她。她绝望地选择了死亡。
  命运总擅长无情的捉弄,有时候甚至没有丝毫的怜悯。就在小悦走的后一个星期,雨墨成了一个孤儿。
  父亲的去世,让她忽然不知如何面对命运突如其来的重击。上天就这样毫不留情地抽掉了她的几乎一切,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时间。
  她一个人默默地去了殡仪馆,在为数不多的亲属陪同下,看着父亲的骨灰被放进一个小盒子里。那一霎那,一种空前的绝望和孤独席卷而来……家?她或者已经永远失去了。
  守着空空的房子,她两夜没有合眼,眼泪似乎在看到父亲骨灰盒盖上的那一瞬间,已经流干了。
  那年,她刚好大学毕业。
  她没有告诉奕天。她知道他现在不会比她好过。况且,是她害了他。她一度认为,父亲的去世,是上天对自己的报应。报应……最残酷的报应。
  一个月以后,她拿到了一个公派留学的名额。之前并没想到过出国的她,带着万事皆空的无奈和痛苦,选择了逃离。
  然而五年以后,该痛的,还是痛。
  ……小悦,这里这么荒凉,应该好久都没有看到过小雏菊了吧……一颗泪晶莹地滴下,在淡黄色的花瓣上划了一个圈。
  风一声一声的长叹,穿过陵墓的山坡,如同生命的起落,时高时低,却都在婉转间淡去了痕迹。
  她吸了吸鼻子,刚起身,就开到不远处走来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
  是他。
  
  第六章 深痛
  名缘酒吧,深玫瑰色的墙壁上缀着点点温柔的光,一首带着法国乡村气息的老歌轻轻地流淌着缱绻和安宁,又叫人伤怀。
  他的脸在眼前,淡黑的眉,炯炯的眼睛,黯然的神色,就这样似真似幻地对着她。
  她小巧的脸颊在流动的光影里,映出忧伤的轮廓,微闪的双眸,淡淡的细眉。她没怎么变,还是那股学生气的清秀和纯静——一种久违的怀念。他的心一阵轻微的颤动。
  “这几年,还好吗?”奕天摸着咖啡杯柄,没有抬头。
  她抬眼,看了看他,“恩,还好……你呢?”
  “不怎么样。”他的语气很平淡,似乎带着微微的埋怨。
  她低下头,慢慢地喝着咖啡,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几分钟,没有讲话,现在的两人,真的感觉很陌生。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她轻轻地说。
  “你当年去美国的时候,也没跟我打过招呼。”他抬起头,直直盯着她的眼睛,“至于我的事情,佟小姐好像也没有必要知道。”
  她的心一沉。他的眼神,仍然可以看得出伤痕——是的,他还在记恨着她。但她又该怎样告诉他,当年她的离开,并不是因为要逃避,而是不想给他增加额外的负担……
  “对不起,我以为……就算是作为朋友……我只是……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她支吾着。然而,就算是做朋友,也不能够了吧。
  “谢谢。”他的声音依然冰冷,“如果是作为朋友,这种关心就不用了。”
  这么客气,这么陌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尴尬。她只觉得尘封的伤痛开始发酵,越来越酸楚。
  两人就像是陌路相逢的过客,那么生疏,生疏得让她害怕。
  又是一段沉默。
  “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小悦她也不会……”她的声音低下去,觉得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
  “小悦的事跟你无关……不怪你。”他心里一紧。
  雨墨紧紧握着咖啡杯,没有说话。她给他的伤,他应该永远无法释怀。似乎她和他彼此之间,已经没什么共同的东西,除了伤害。
  “我想起来还有点事,先走了。”她拿起旁边的皮包,站起来告辞。
  奕天放下杯子,也站起来,“我可以开车送你。”
  ——他可以送她,只是“可以”。雨墨摇了摇头,“不用,我自己坐公车挺方便的。你先走吧,再见。”
  “路上小心。再见。”说完这句再见,一层透明的液体漫上眼帘,她转过头,又坐回刚才的位置。
  她以为,他会出于绅士的礼貌坚持一下送她回家。可是他不再客气,转身就走了。
  看着那辆深蓝色凌志消失在十字路口的尽头,她的心继续地沉了下去。
  夜色在没有星星的天空里沉淀,沉淀了人的酸和痛。
  明明是那样地眷恋着、入骨地思念着、疯狂地想拥有着,为什么她在你眼前,你的心里却又只剩下了痛。释放了压抑许久的想念,好不容易见到她,为什么却还要心口不一地逃开她……奕天双手茫茫然地搭在方向盘上,不知不觉已经错过了自己住的小区。
  ——如果还有什么交集,那么也只是半陌生的朋友了吧。她早就放弃得干干净净,你也该潇洒地放手。这样对大家都好。
  但是为什么心底刻骨的眷恋,把所有的思想都填得满满的,没有一点喘息的空间……
  晚间的溶潭,墨如一池黑玉。奕天奇怪怎么就绕到这里来了。
  车灯长长地打过一条小巷,在一座单元楼前停了下来。那个熟悉的窗户此时还没有光。
  原来她还没回来。他坐回车里,打开CD机,播了一支曲子。他没有买过CD,只有一张,是她送给他,她很喜欢的。
  如水行云的曲调,如同现在的她飘荡的目光,充满了忧伤。他的心里突然一阵揪心的痛。
  一盘CD反复播了好几遍,再抬头看那个窗户,还是漆黑的。看看表,已经十点半了。
  ——她还没回来?!应该在他出了名缘酒吧,她就去了公交站台,为什么现在还没回来?!
  他的心里顿时慌乱起来。五年前邱悦出事躺在墙角的景象又清晰地浮现出来……邱奕天,你怎么搞的!
  方向盘飞快打个转,长长的车灯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他拨通她的手机号,但没有人接听。他只觉得浓重的担心和焦躁一起冲上了心头——佟雨墨,你在哪儿?
  深蓝色凌志飞速穿过一条条街道,他在每个公交站牌旁边搜索她的影子。但是没有看到她。蓦然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会不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也许已经在车上了?也许自己神经过敏乱担心……猜测着,他的心里火燎一般。
  禁锢许久的揪心和怀念,如同火山的爆发,瞬间充斥满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再次胡乱地摸起手机,又拨通了那个号码,仍然只有阵阵“滴”的长音。佟雨墨!你这个可恶的女人!
  努力让自己定神下来,一个灵光闪过,怎么没想到去名缘酒吧问问!
  心急如焚地冲进名缘酒吧,他松了一口气。
  她还没走。她躺在他们喝过咖啡的那张桌子上,面前是两个空空如也的酒瓶。
  他快步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
  “干什么……”她含含糊糊地一面说,一面又睡了下去,浑身是一股浓烈的酒气。
  见鬼!这个女人!她喝了多少?!他搂住雨墨的肩膀,试图让她站起来。
  她扬手一推,想挣脱开去,“谁啊……别碰我……”
  他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和已经不很清醒的神智,一把将她搂过来,向门外走去。
  “放开我,你是谁啊……放开……”她还在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他紧紧搂住她,“雨墨,是我,奕天,邱奕天。你醒醒!”她这个样子让他害怕。
  她酒量太差,今晚又喝了太多,早已经迷迷糊糊了。只是听到“邱奕天”这个名字,她居然安静下来,任由他把自己抱到车上。
  刚进车门,她突然动了一下,头重重地撞到了车窗上。邱奕天心里一阵抽搐——雨墨!
  他把她放在车的后座上躺好。她的眉头紧皱,似乎很痛苦的样子,嘴里还在喃喃念着什么。他没有听清。
  雨墨,对不起……他发动车子,慢慢地开回他的住处。
  他住九楼,一套不大的两居室。一个月以前回到A市的时候,他刚买下了这套房子。
  他把她从车里抱出来。她好像已经睡着了。婴儿似的睡脸,一如几年前在公车上,她睡在他的肩。
  他心疼地看了一眼怀里的她,她的头因为刚刚的撞击,起了一大块青红的伤痕。
  这样抱着她,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温度,梦寐多年,她终于这么近。
  可是雨墨,你已经不会再属于我了,是吗?
  她好像睡得并不安稳。浓烈的酒气依然弥漫在她身旁。
  奕天没有按电梯。怕弄醒她,他抱着她走了安全通道的楼梯。他轻脚走在楼梯上,就是这样靠近的距离,等她醒来,也许什么都变了吧。
  她在他怀里瑟缩了一下,喃喃道,“对不起……”
  他心里一怔,继而看看楼梯间的指示灯,一个亮红的“9”。“雨墨,我们到家了。”
  ——很久以来,他想跟她说的这句话,他以为此生再不能说这句话。即使雨墨,你不会回来,我们也不会有“家”。
  把她放在他的那张床上的时候,她伸出手环住他的肩。他的心里猛然的悸动。但看到她依然神智不清的时候,他推开她的手,扯过被子将她盖好。
  心里面锥心刺骨的疼。
  “对不起……不要……”她轻轻地发着抖,眉头凝住,似乎正经历一个恶毒的梦魇。
  “雨墨……”他握住她冰冷的手。
  好像感受到他的温度,她渐渐安稳下来。
  “小悦,别,别跳……爸,妈,等我……等等……”她的眼角一抹晶莹,泪若秋霜。
  他心疼地看着她,轻轻拂去了她眼角的泪。她的额头渗出了一些汗珠,他拿手试了试——发烧了。他于是起身去浴室拿毛巾。
  “奕天,我错了……”
  这一句,他没有听到。
  
  第七章 心结
  宽大的落地窗,淡黄色的窗帘——雨墨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间陌生的卧室。
  这里是?一阵惊愕——还好,自己是和衣而卧的。
  隔夜的宿醉仍然让她有点头昏脑胀。她想起来昨天晚上奕天走后,自己就一个人留在酒吧喝酒,之后就都不知道了。
  突然看到床边的椅背上搭着他昨天穿过的西服外套。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相框,是奕天兄妹还有她的合照。这是他的家?难道昨晚是他送她回来这里?
  一袭暖流涌上来。
  打开房门,也没有看到他的影子。只有沙发上一条毛毯,应该是他昨晚睡过的。
  但是,把她从酒吧送回来,这样的举动,即使作为朋友甚至是路人,也够了。
  又想到昨夜自己肯定在他面前失态的尴尬,再一看表,九点。糟糕,今天是周一,要迟到了!她抓起皮包,奔去了车站。
  奕天没有去上班。一夜没睡着,早上等她退了烧,他去了街口的早点小店。她醒来,应该会很饿了。
  他记得,她一直喜欢吃紫菜馄饨。离家最近的这“廖记馄饨”,味道还不错。他买了两大碗带回家。
  但卧室里是空的。他放下碗筷,去了浴室和厨房,也没有看到她。他的心仿佛被一块石头狠狠砸了一下——早知道她醒来也许什么都不在了。早知道五年前你留不住她,现在你也一样留不住。
  他坐在床边,看着那张相框,邱奕天,你醒醒吧。佟雨墨,你够狠!
  中午的时候,雨墨接到戴小西的电话,“雨墨你晚上有空吗?到我这儿来一趟!有喜事!”电话那头的小西格外兴奋。
  “有什么好事啊?”
  “来了你就知道了!晚上七点,你过来啦,不见不散。”
  她猜到了十有八九,除了商场打折狂血拼,再就是遇到真命天子,否则小西不会这么兴奋。
  晚上到了小西家,戴小西很亲热地挽了一个男人给雨墨开门。
  她吃了一惊,这个男人不就是小西暗恋六年、当年计算机系的大才子的张启之么?小西终归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如愿以偿博得王子心了。
  还来不及感叹,小西就拉过她说,“雨墨,不用我介绍了吧。启之,佟雨墨你也认识吧,当年我们还一起吃过饭的。”
  小西的声音甜甜的,雨墨突然看到了她变淑女的巨大潜质,不由在心底浅浅一笑,丫头真厉害,总算把自己嫁出去,我今后也少操心了。
  张启之礼貌地点点头,“你好。”他清俊的丹凤眼藏在金丝边框的眼镜后面,一副俊朗。
  “你好。”
  “雨墨,今天我和启之做了几样菜,有你最喜欢的。”确实,她每次来戴小西这儿就感慨,每天吃工作餐吃得快吐了。
  席间小西和张启之你侬我侬,君心妾意。雨墨不禁想起了奕天。两人曾经也像他们这样,一起吃过大街小巷。有一回她买了三大笼汤包,自己只吃了几个,剩下的全部交给他,还美其名曰“节约粮食”。那一次,他其实真的撑到不行,后来居然还得了汤包恐惧症。想到当时他的样子,她不禁在嘴角勾起了一个微微的弧。
  戴小西看了看心不在焉的雨墨,连忙坐到她身边来,“雨墨,对不起……”
  她摇摇头,“没关系小西,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了,真的。”然后又笑着对张启之说,“小西就交给你了,以后你欺负她我可看着的。”
  张启之一脸委屈,耸了耸肩,“我哪儿能欺负她啊,只有她欺负我。”
  结果小西的魔爪立即伸向他的背,重重给出了一记排山倒海。
  张启之说,“我说什么,你看吧。”
  小西一脸甜蜜地埋怨,“你少贫。”
  雨墨轻笑,但是戴小西看到她眼里闪过了一丝落寂,有点后悔今天把雨墨叫来吃这顿饭了。
  她从小西那里回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刚走到巷子口,她就看到了邱奕天那辆深蓝的凌志,一个人影斜靠再路边的角落里。“是你——”
  他靠在巷子口的墙上,灰色西装的领带松松垮垮地歪在一边,两只手懒懒地插在裤兜里,头发被风吹得乱了,有点颓废地竖着,眼神里又是那股不屑和淡漠。
  她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气,“要不要进去坐坐……”
  话没说完,她猝不及防地被他拉了过去,他吻住了她——疯狂地,霸道地,用力地吻住了她……他急促的呼吸辗转在她的唇上,他的一只手紧紧搂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似乎要竭力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他紧紧地吻着她,那么紧,似乎稍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她挣扎地想逃脱他的束缚,但无济于事。他的力量太大,她无法动弹也无法思考,只能任由他摆布。
  她开始觉得连呼吸都沉重起来,唇齿间都是浓烈的酒气,视线也开始模糊。他紧紧贴着她,他的滚烫的怀抱,滚烫的唇,滚烫的双手……疼痛感开始在嘴唇和肩头蔓延开来……她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却又意识到,自己的思想里只剩下了心痛,只剩下了服从,就融化这霸道一吻里……
  良久,他放开她,含含糊糊,“佟雨墨,你这个女人……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从没恨一个女人像现在这样……这么多年,我还是输了。彻底败给了你,输得一干二净!”
  她楞楞地没有说话,好像在经历一番梦游。
  察觉到她的木然,他冷冷地说,“佟小姐,你确实够狠!”抛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朝车子走去。
  残留在唇上的炙热和剧痛,让雨墨像还是停留在莫明其妙的幻觉里……
  冷风把她游离在九霄云外的意识拉回来,她突然感到风吹过的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
  他醉了。
  这么多年,他还是在恨她。午夜梦回,曾经的泪和痛如风刀霜剑,盘旋在脑海,心底和胃部的绞痛,刺痛着每一根神经……
  第二天,她顶着一副熊猫眼,走到办公厅门口,突然眼前一片鲜红。
  不知道是谁这么破费地买了一大堆玫瑰,她正猜想这是送给谁的,大喇叭周可可就在耳边嚷开了,“雨墨你看,神秘男士送给林宁的爱情鲜花。我刚才数了一下,足足999朵。不知道是哪位多金又多情的帅哥送的呢。”
  她笑了笑,“可可你真有闲情啊,数那么多玫瑰。”
  “只可惜我周宇就埋没在凡尘之中了,没有帅哥理,没有帅哥疼,没有帅哥爱的。”可可又开始悲叹,“你看人家林宁,虽说也是跟我同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办公室,但人家是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的,唉,像我这样的只有等着相亲了。”
  “可可,你挺好的,善良加可爱。”她安慰可可,“只是林宁是淑女型的,你也别太自卑了。”
  “淑女有什么难的,我周可可装起淑女来,可以用眼神瞪死赵薇,外表纯死高圆圆,声音嗲死林志玲。等过几年啊,我要用我如花似玉冰清玉洁柔情似水的青春,去勾引一富老头,然后等他死了我拿遗产。”可可一副豪情满怀壮志在胸的样子,就跟要上战场当英雄。
  雨墨伤心地想,如果可可你去装淑女的话,也只有这样了。
  正说着,林宁过来,看到这么多玫瑰,显然是受宠若惊了。可可笑呵呵地凑过去,“林宁,该请吃饭了吧。跟你表白的帅哥那么多,这次好像尤其深情唉。要请客哦。”
  林宁有点不好意思,“哪里,我哪有那么大能耐。”
  “说真的林宁,你认识人那么多,什么时候也给我介绍一个啊。到时候我请你吃饭。”可可越说越兴奋,就跟那玫瑰是送她的一样。
  “小姐们,做事了!”公子韦铭浩的声音如电磁波般从门口荡过来。
  可可吐了吐舌头,“大白天的,用得着这么吓人吗。”
  公子走过来对雨墨说,“明天一起去一趟泰华,你做的广告策划应该差不多了吧?”
  雨墨一怔,去泰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奕天的那双炙热和愠怒的眼神。
  
  第八章 擦肩
  一整天都有点心不在焉,雨墨把最后一份材料弄好交到韦铭浩经理办公室,已经下班半个小时了。很久没有逛街买过衣服,今晚雨墨跟小西约好去血拼一番,看看时间不早,又得迟到了。她匆忙收拾一下,准备出门。
  “佟雨墨——”韦铭浩的声音又从办公室门口传来。
  “恩?”材料有问题?她知道今天自己老是打错字。
  “对于泰华这个广告的初步设想,你明天之前整出来。”韦铭浩走过来,靠在她桌旁,两手插在裤子口袋,悠悠然说。
  明天之前?现在都已经下班了,那不是要加班?
  她瘪嘴,“不是吧?公子,黄世仁啊?”平时加班也就算了,今天可是约了人去逛街的。
  公子扯扯眉毛,“今天弄好了回头请你吃饭总行吧。能得到我韦铭浩的邀请,多有面子的事儿。”
  能得到你公子的压榨,倒是企划部员工最常见的幸事。还真把自己当万人迷了。当然她没说出来,只在心里骂着。
  看着她的抗议表情,韦铭浩接着说,“又不是你一个人加班,你以为我会闲着?”
  听他这样说,她也只好认命,谁叫这个单子她负责的呢。“那好,不过既然你说了要请吃饭的,汇园西餐厅。”一顿西餐虽然对公子来说不算什么,但好歹一晚上的辛苦,她得吃回来。
  只好冒着被K爆的胆战心惊给小西挂了一个电话过去,那边戴小西恨恨地把她骂了一遍。
  “佟雨墨,我可是已经等你足足二十多分钟啊!你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那边的声音让她的耳膜小小震撼。
  “小西啊,今晚真的要加班,不然要扣奖金了。你也知道我们部门那个花花公子黄世仁……真的不能过去了。要不后天吧,后天我绝对有时间。今年还没好好逛过街呢。到时候我请你吃饭,香辣虾!或者你想吃西餐也可以。”她陪着小心,说了一车好话。
  “算了,看你可怜兮兮的,后天下午老时间老地点。”戴小西向来雷声大雨点小。
  “谢谢小西!”她舒一口气,对上电脑屏幕,又开始头大。转头看看经理室,韦铭浩正在忙着看文件,敲键盘。有时候公子工作起来也挺卖命的。韦铭浩的父亲韦东升是大旗百货的董事长,就这么一个儿子。她曾经很纳闷,为什么他不去自家的大旗,却愿意来意天的企划部做一个小小的经理?可能他并不想顶着家族权势的光环做一个纨绔子弟吧。
  不知不觉,肚子就已经前腹贴后腹。她打开抽屉,翻来覆去半天才找到一包蔬打饼干,虽然对这东西没胃口,但也只有凑合着吃了。
  “铭浩!”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么晚,谁还会来公司?
  雨墨回转头,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站在办公厅门口。袁媛是韦铭浩上个星期开始走得很近的女孩子,一个杂志社的平面模特。之前看到袁媛,她只觉得眼前一亮,这个女孩几乎可以算得上惊为天人了,大街上回头率百分之三百的那一类。小巧的脸蛋,款款的身段,黑亮的瀑布长发,标准的“九头美女”。可可说,没有这般姿色,怎么能跟公子走得这么近呢。她觉得有点道理。
  玫瑰幽香飘过,在她的桌旁停住了,“佟小姐,这么晚了还在加班呢。”
  她抬眼,笑了笑,“没办法。”
  袁媛玩弄着纤长的指甲,眼神斜睨一下,又看着她,“真巧,铭浩也在加班。你们经常一起加班?”柔声细语中,她听出了一丝猜忌。到底是千金小姐的脾气,但她跟公子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只除了加班的时候。凭她可能会威胁到她的地位么?这样的猜疑未免有点莫名其妙。
  “今天凑巧而已,实在是没办法。袁小姐怎么会过来?”
  “给铭浩送宵夜来了。他也是,总不懂得照顾自己,工作忙,也不好好吃饭。”娇嗔的语气里隐隐一股自豪的味道。这声音让雨墨想到一句诗,黄莺出幽谷。确实,脆声隐地,伊人隔花。
  理了理丝巾和衣领,袁媛微微一笑,便走过去推开了经理办公室的门。雨墨在想,这样勾魂的笑,恐怕是个男人看到,骨头就该酥掉了。
  经过两个小时的奋战,终于完工,看看手机,已经十点钟。再隔了玻璃墙看看经理室,袁媛正端坐在沙发上看杂志。难得千金小姐竟然等了公子两个多小时。
  推开门,雨墨把U盘放在韦铭浩的桌上,“经理,完工了。”
  韦铭浩立刻站起来,“我刚好也弄完了,一起吃饭吧。辛苦餐。”
  “铭浩!”脆亮的声音从身后闪过来,“不是说弄完了就陪我的嘛!”袁媛边说边走过来挽住韦铭浩的胳膊,“人家都等了这么久了。”
  韦铭浩叹了口气,有点无奈的样子,“袁媛……”
  “都这么晚了,吃多东西消化不良,给多点奖金就是了。你就好好陪袁小姐吧。先走了!”她淡然一笑,很识时务地告辞。要是真去吃饭,在这种气氛里,她会憋死的。
  奕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喜欢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夕阳。雾蒙蒙的夕阳,如同他的心境。记得他和她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样的的夕阳下,他第一次牵了她的手。
  头一回去约会,居然遇到大雨。结果两个人到一家咖啡厅躲雨。躲到晚上十点,雨还没停,只好冒着大雨赶公交。
  奕天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挡在雨墨的头顶,自己淋得湿湿的。后来雨墨说,“你对我真好。”
  他的脸居然有点红了,“你以为?我是怕你感冒了要让我照顾你。”
  她却只是呵呵地笑,傻得有点可爱。
  公车上,她的脸贴着他的肩膀,睡着了。他看着雨滴在她的发丝上闪着光,她的睡脸在一晃而过的街灯里,像个婴儿。他突然觉得她很美,美极了。
  他的哥们儿总说他不懂得怜香惜玉。他们喜欢一起讨论哪个女孩子身材好,哪个漂亮哪个性感,他总说他们无聊。但是跟雨墨在一起后,邱奕天偶尔也会和跆拳道馆的清洁阿姨一起,把馆里上上下下打扫一遍;高兴起来,哥们儿蹭吃蹭喝也是无比慷慨。
  “……经理,意天广告的人来了。”金羚已经敲了好几下门了。
  “恩。”他转过身,她也会来的吧?
  “还有,电视台的记者们想做个专访……”
  他的脸一沉,“金羚你是不是真想走人?”
  “对不起,我这就去跟他们说。可是他们都已经等在外面了……”金羚心里七上八下的。
  “怎么做事的!”他抓起西服外套出了办公室。
  一出门,就有一架摄像机和一支话筒对准了他,“邱先生你好,我们是酷我地带栏目组……”
  “对不起,请让一下。”他一边穿好外套,一边快步走进了会客厅。
  记者还在后面紧跟不已,厚实的木心门重重关上,他们只好叹口气撤走。
  她也在。他看到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对上她的眼睛,他心里一阵轻微的苦涩的波澜,“你们好。”
  雨墨和韦铭浩都站起来,“你好。”
  她没有正视奕天的眼睛,她觉得有点尴尬。她想起了前天晚上他的吻,想起了他的狂热和愠怒。
  他穿了一身灰色西装,显得有点黯淡。他的眼神如同吻她的那一夜,有些颓丧。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直接招呼她和韦铭浩坐下。
  是了,那天晚上他喝醉酒,现在应该也不记得了吧。
  “请问二位要喝点什么?”秘书金羚走过来问。
  韦铭浩说随便。
  “那佟小姐呢?”
  “咖啡吧。”
  不一会,金羚端上来三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空气中开始弥散起浓郁的香气及强烈的苦味。精致的杯子里,一层薄薄的咖啡油,她一下就闻出来这浓浓的意大利咖啡的味道——香浓,醇苦。
  这么久了,他的口味还是没有变。
  他端出那几个杯子,在她的杯子里加了三块方糖。她顿时觉得心底有一股莫名的浪,轻轻地翻涌上来——他还记得,她怕苦。她喝咖啡总是要加三块糖。
  “谢谢。”她看着他把加好糖的杯子过来,他一抬头,和她四目相对,她眼前突然又闪过那夜他吻她的时候,他的眼神……他立即调转头,去公文包取文件。
  韦铭浩喝了一口咖啡,“难得喝到这么地道的意大利咖啡。比我们公司的免费咖啡好喝多了。佟雨墨,昨晚欠你的饭干脆今晚请你喝咖啡补偿算了。”
  “算了,吃饭就免了啊,要补偿就奖金吧。”她不想成为他那些后宫们的眼中钉。
  一抬头,隐隐发现奕天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雨墨低下头轻轻嘬着咖啡,虽苦却浓香。他的生活一向精致,即使一杯咖啡,也是如此醇正。
  韦铭浩打开笔记本,调出资料,“这是我们根据贵公司开发的游戏广告的一些基本创意。邱经理可以看一下。”
  奕天稍微看了一下说,“之前关于请明星代言的部分怎么没有了?”
  “我们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韦铭浩说,“而且这个游戏已经是第四代了,既然已经受到玩家的热捧,再请明星,似乎有点浪费。”
  奕天点点头,“佟小姐怎么看?”
  他抬起眼睛,盯着她,眼神里一股淡淡的审视的意味。
  她一怔,“这个预算太大,而且我们在网上对近万名玩家做了调查,基于综合考虑,就省掉了。”
  他点点头,审视她的眼神移开,继续认真地一边看,一边提些建议。偶尔他的目光会不期然掠过雨墨的脸颊。她很认真地听着,眼角和嘴角的神态一如从前。
  
  第九章 流连
  “经理,董事长夫人到了。”金羚推门进来。
  “知道了。”奕天站起来,“韦经理,佟小姐,不好意思,我还有事,今天就到这儿了。合作愉快。”
  和韦铭浩握过手,奕天把手伸向雨墨。
  温热的掌心,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感觉……她刚要把手抽回来,突然感到一阵力量——他的手紧了一下。
  然后他的眼神淡淡地扫过她的眸子,又快速闪开,“佟小姐辛苦了。再见。”
  “再见。”
  这个广告做完,以后两个人不会再有交集。
  也许,真的再见了吧。
  三年前,她从大洋彼岸回来的时候,他却已经去了广州。她去找了跟他一起教跆拳道的哥们曹宇。
  曹宇一见到她就是一顿骂,“佟雨墨你真他妈狠心,真他妈自私,你还知道回来啊!你走了算是干净了,可邱奕天呢,他一下子失去了最爱的两个女人。其实邱悦的事,奕天从没怪过你,相反他还怕让你受累,还怕你心里难受。在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丢下他一个人去了美国。你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他吓得满大街找你。他生怕你出事,连着两天都没合眼……他那么爱你,那么在乎你,可你呢?后来戴小西告诉他,你出国了。奕天几乎要崩溃了。我这辈子只看到他掉过两回眼泪,一次因为邱悦,一次是因为你。他那么强悍的一个人,经常就拿着你们三个的那张照片发呆,一个大男人这个样子,我看着都心疼,真不知道佟雨墨你怎么就这么铁石心肠,这么薄情寡义。……算了还是告诉你,奕天现在在广州。不过他已经心灰意冷了,他连我们都很少联系。我看你还是别再找他了吧……”
  她不记得她那次是怎么从跆拳道馆里走出来的,曹宇的话就像一根根带钩的刺,深深刺进了她心底的伤口。恍恍惚惚地,泪水就不知不觉洗湿了她的面颊,洗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裳,也洗湿了心底的伤口。
  是的,自己太过自私,只想着怎么逃避,干净了自己的痛,却把深爱自己的人伤得更深。或者,不属于她的,早晚都要走,父亲的去世,小悦的离开,爱人的分别……但是,上天未免太不公平,哪怕让她少失去其中一样,也是莫大的恩赐了……
  送走雨墨和韦铭浩,奕天走进办公室,看到一位女人坐在他的办公桌前。
  “邱经理吧。”女人回头一笑,飞扬的眉毛掩不住的贵气和妩媚。
  奕天微微点头,“董事长夫人好。”
  “其实我挺反感人家叫我董事长夫人的,我叫宁倩,你叫我名字就行了。还以为今天下飞机会有人接机来着……我可是找了半天才找到你们这儿的啊。”宁倩站起来,拢了拢大衣的毛领,走到邱奕天跟前。
  “对不起,今天有个广告的合同要谈,所以接待不周,还请董事长夫人见谅。”奕天的语气漠然。
  “叫我宁倩就好,一口一个董事长夫人,听着怪生分的。都把我叫老了。”宁倩轻笑,抬起白皙的妆扮细致的脸,看着邱奕天。
  奕天有点不自然地抬了抬头,“酒店已经订好了,我让秘书带您过去。”
  “干吗这么客气?”宁倩靠近他,“听说你最近成绩不错?”
  “谢谢。”
  “是不是经常健身啊?”宁倩把手放在邱奕天的肩膀上,“邱经理身材真不错。”
  奕天吸了一口气,推开宁倩的那只手,“请董事长夫人放尊重点。”
  宁倩却丝毫不为所动,抚摸着邱奕天的领带,挑了挑眉毛,“你是碍着你们董事长?还是觉得我不够年轻漂亮?你们董事长在美国又没有千里眼,再说那老头我都懒得放在心上。我知道,男人都是要装装正经的……”
  奕天压抑着怒气,“但不是所有男人都没有廉耻。董事长夫人累了,我让秘书带您去酒店。”
  没等宁倩的反应,奕天便径直走出了办公室。剩下宁倩在里面绿着脸,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
  从泰华回公司的路上,韦铭浩看雨墨一脸愁容,“怎么,吃了黄连似的。失恋了?这么郁闷。”
  她轻轻瘪嘴,笑道,“我哪只眉毛郁闷了?”
  韦铭浩笑笑,扯扯嘴角,“脚趾头都看出来了。不早了,吃饭去吧,我请客。”
  “算了,跟你吃饭有压力。我怕被你那些后宫知道了要谋害我。”她打趣道。
  “虽说我这人是比较引人注目,比较得女人欢心,但就凭你,还不至于让我那些后宫有危机感。”韦铭浩一本正经地损她,“就算上司请员工吃顿饭,再说不是你有功嘛。”
  她用眼神愤恨了他几秒,你竟敢公然鄙视意天企划部最有潜力最优秀的员工……那好,今天就让你放点血,不多吃点就对不住我自己。
  大学时经常去的好聚来香辣虾是一家小店,典型的四川风味。店内的装潢虽然比较简陋,但也算古色古香。因为风味独特,所以总是食客满堂。雨墨怀念起和戴小西她们一起在香辣虾“群搓”的日子来,还有程澄,刘小美……大学毕业转眼都三年了,大家各奔东西,只有自己和戴小西还留在A市。
  吃散伙饭的时候,大家都说以后每年同学聚会都在这儿香辣虾,不见不散,一切清晰得就像昨天一样。她不禁叹了口气。
  进了好聚来,她才发现,这里吃一餐对于韦铭浩来说,最多也就荷包出一小口气,算了,便宜他。
  香辣虾老板也是老熟人了,看到雨墨跟韦铭浩进来的时候,不忘记打趣说“佟雨墨这是你男朋友吧,小伙子真帅。”
  她连连澄清,“您弄错了,这是我老板,人家已经有女朋友了……”韦铭浩倒没事人一样的在旁边没头没脸地傻笑,弄得她很不好意思。
  雨墨想起第一次和奕天来这里的时候,老板还说他们“男才女貌,天生一对,给你们打个八折。”
  后来的两年,是奕天独自一人来的吧。
  再后来的三年,是雨墨一个人。
  可是,自己当年亲手放掉的,逃开的,也是自己亲手伤害的,如今也不会再来。
  她觉得,像韦铭浩这种整天开一辆奥迪Q7到处晃的小开,应该不会习惯这里的口味。但他却吃得很香,好像从没吃过似的。
  “你知道吗?”韦铭浩很惬意地说,“这是我最近吃的最好吃的一顿饭了。”
  她笑了笑,“还以为你会不习惯这种排挡……对了,你今天不是该陪你新近宠幸的那位女朋友吗,我这样跟你一起吃饭好像也不大合适。”
  韦铭浩顿了顿, “工作餐,上司请职员吃饭而已,你想到哪儿去了?再说我跟我她上个星期就吹了。至于袁媛,她也不是我女朋友。”
  她不由在心里暗暗佩服情场高手花花公子,那么漂亮大方温柔体贴的女朋友;还有袁媛,竟然不是他女朋友;“上个星期就吹了”——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跟掉一毛钱似的轻松。也难怪,人家是商场老板的公子,什么人没见过。大概就算是宋慧乔金泰熙,在他眼里也不算什么吧。
  “你也该有点作为男人的责任感吧,好歹人家对你还不错的。”
  “说了你也不懂。”韦铭浩轻轻地说,“算了,不说这个。总之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时间也不早了,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自己坐地铁半小时就回去了。”莫名的,她总是习惯与公子保持距离。
  韦铭浩有说,“我韦铭浩从来没有让女人晚上单独回家的道理。”
  她总觉得不自在,还要推辞。但韦铭浩一脸固执,她也只好由他了。
  亮黑的奥迪Q7穿过僻静的街道,街灯在车窗上映出闪闪的光圈。CD机里反复播放着一首很淡的法国歌《我的名字叫伊莲》,这是雨墨百听不厌的一首老歌。缓缓的钢琴伴奏配合着重低音,缱绻而宁静。优雅流畅的女声和窗外街灯的光晕,一起滑过雨墨的耳际和眼角。
  一种漫长的安详。
  之前以为韦铭浩喜欢的不是摇滚就是满大街都有的流行歌曲,现在看来,公子的喜好也不是可以貌相的。
  韦铭浩开车的时候很安静,不像平时话多,这样专注的神情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再拐过一道弯,就看到那个熟悉的水蓝色窗帘的窗户了。
  “到家了,谢谢。”她拉开车门正准备下去。
  “今天请你吃饭又送你回家,不请我进去坐坐?”韦铭浩满脸的老大不满意。
  她有点尴尬,“那就进去喝杯东西吧,我泡的柠檬茶不错的。”
  “还是算了,”韦铭浩看着她,昏黄的街灯勾勒出她的脸玲珑的轮廓。“看你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下次吧。”
  “呃,那我先上去了,拜拜。”
  修长的身影穿过淡黄色车灯,转眼只剩车灯的光亮充满着整条古旧的小巷。
  韦铭浩看到楼上窗户的灯亮了。水蓝如深海的颜色。
  车窗内燃起缕缕青灰的烟——抽完这只就该回去做事了。他向来不爱抽烟,偶尔抽一两支,只为了让头脑清醒——韦铭浩,你平时不是挺牛挺洒脱的吗?怎么现在这么窝囊!真没用!
  方向盘打个转,悠长的车灯的光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第十章 凉秋
  清早的秋风一阵一阵卷着残碎的落叶在窄小的街道上游走,萧索而凄清。这个秋天好像格外冷。
  雨墨本来准备周末去戴小西那儿蹭一顿饭的,但转念一想,小西现在不是有张启之了吗?自己去了只能是电灯泡而已。
  准备好早餐,简单的一杯牛奶加几片土司,她坐在饭厅的小餐桌上,突然觉得很孤独。这样一个人吃早餐已经五年了,但如今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凄凉。
  她看了看客厅里父母的遗像,吸了吸鼻子,忽然手机响了。
  “喂,佟雨墨,早啊。”是韦铭浩,这个时候找她有什么事?
  “恩,经理早。”她在心里打鼓,千万别又要加班。
  “今晚我们和别的一些公司有一个派对,企划部要两个人去。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为什么?”
  “不是这回你功劳大吗?”
  “林宁呢?林宁比我适合去啊。我从没参加过那种聚会,给你丢了脸给公司抹了黑怎么办?” 她向来不喜欢那种场合,感觉你就是空气和花瓶似的,在那里什么也干不了,还得忍受陌生气氛的尴尬。
  “叫你去你就去,我是领导,难得在你们这群丫头面前摆摆领导架子,下午四点。你准备准备。”
  “这个……”还没说完,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她想到聚会的都是上流社会,自己没一件合适的衣服,翻箱倒柜也只找出来一条去年的裙子。这条蓝色连衣裙是去年商场换季打折的时候,和戴小西一起去买的,她还一直没舍得穿。可怜现在晚上才十多度,估计够受的。她想不能给部门丢脸,冷点就冷点吧。
  茫茫然吃完早饭,她想起来该去电信公司交电话费了。
  A市的公交一到冷天就关窗开空调,里面闷的像烤箱一样。她厌极了出门挤公交,每次都头昏脑胀想吐。公交司机飞快地在车流里见缝插针,一会儿点刹一会儿飞驰,她头晕恶心的同时,也深深感叹司机们炉火纯青的技术。
  今天好像格外难受,她觉得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了。所以还没到电信公司她就下了车。一路慢慢走着,居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奕天住的那个小区。上次,他从酒吧把她送回他的家,就是这里了。她心里一酸,不由迈进了小区的大门。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还记得他住15栋902。她抬起头看了看,那个高高的落地窗,她上次醒来看到的落地窗……
  她没有进去。准备往回走的时候,突然看到奕天的那辆蓝黑色的凌志从门口开了进来。于是赶紧走到花坛边那棵松柏后面——现在见面她会觉得尴尬。
  远远地就看到奕天从车子里下来,同时另外一辆早就停在旁边的车里,也走下来一位打扮很时髦的女人,貂皮大衣的毛领竖得高高的,她没有看清她的样子。那个女人好像和奕天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两人一起进了公寓楼。
  看样子是他的女朋友吧。她有点自嘲地笑笑,转身去了公交站牌。
  
  第十一章 晚宴
  晚上的聚会在江滨花园酒店。
  韦铭浩下午三点就去接她,载着她绕了好大一圈,却在新世界百货门口停下来了。
  “你带我来这儿干吗?不是去江滨花园吗?”她纳闷。
  韦铭浩嘴角往下扯了扯,“你以为你这身衣服能穿到那儿去啊?”
  “这衣服怎么了?挺好的啊。”她很郁闷,那是她自己都舍不得穿的,他居然嫌弃。
  不由分说,韦铭浩把她拉进新世界百货的三楼女装专柜。
  瞟了一眼那些衣服的标价——全是四位数以上的。她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试试这件,”韦铭浩随手挑了一件银白色晚装长裙递到她手上,“不合适再换别的。”
  换好衣服出来,专柜小姐连连夸奖她身材真好,气质也好,穿这件衣服实在太合身了。好多人都试过这件衣服,可就数这位小姐穿得最漂亮。
  落地镜里,一袭银白色的低胸曳地长裙,衬托出她美好白皙的肤色和玲珑修长的身段,高贵典雅又不失清丽脱俗。
  她看了看领口,觉得有点低了,有些不好意思。她察觉到韦铭浩盯了她好几秒钟,她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
  接下来又是做头发化妆。她忍着被拧得生疼的头发,“又不是上台表演,用得着这么隆重吗?”
  韦铭浩悠悠然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工作需要,你不穿也得穿,不化也得化。况且你是跟我这么一型男帅哥出席宴会,总不能让我丢脸吧。”
  “知道我不能跟你的那些个摇曳生姿相比。”她用眼神愤恨他,却也无法。
  好容易折腾完,已经晚上六点半。江滨花园酒店,灯火辉煌。门口广场的车停了一片,车展一般的气派壮观。进进出出的西装革履和贵气晚装,豪华的排场她还只是在电视里见过。
  韦铭浩把车停好,走过去给她开门。一下车,寒意袭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眼前银白色玲珑的身影,乌黑的披肩长发,闪亮如珍珠的眼,小巧的脸庞……韦铭浩突然觉得很美,不是一般的美。
  她有点不好意思,拿手护着胸口,“进去吧。”
  他斜睨了一眼,不屑的样子,“行了,就你这尺寸别挡了。要看也不看你这样的。”
  她差点气得说不出话来。
  进门的时候,他拉过她的手,勾在他的臂弯里。她想缩回去,被他按住了,“总得给我点面子吧。你就算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好歹帮我撑撑场面。”语气中竟然一股淡淡的无奈和恳求。
  公子的侧脸在灯火中没有了往时的那股花花少爷的流气,明朗的线条是全然的正经和严肃。尽管很不自在,她还是浑身带刺地挽着他的胳膊走进大厅。
  只见鲜花摆了满满的几大排;长长的餐桌旁,各色的西装革履和贵气晚礼服穿梭不断,或谈笑风生,或举杯颔首;远处前台几个身着黑色晚礼服的女子正在演奏提琴协奏曲。她听出来,是贝多芬的《春天》。她很喜欢中间那大提琴深沉却十分盎然的调子,配合着欢快生动的小提琴的旋律,在人的脑海中勾勒出一副浑然远山般的隽永。
  突然脑中灵感闪现,她觉得泰华广告的那个创意,还可以用纯粹的大提琴做背景音乐,好像网游广告还从来没用过这样风格的音乐呢,然后画面再以春天的色调为主……她脑海中迅速生成那副画面和律动,如此的灵感,只可惜没有带上手提电脑,不然就能记下来了。
  “想吃点什么?”韦铭浩打断了正在沉思的她。
  “随便吧。”看了看那些食物,基本上都是西餐,她其实吃不惯的。
  “你先一个人吃点东西。我过去打个招呼,很快回来。”说完他朝正台前走去,很快融入到几个商人样子的中年人中间。
  窝在角落,吃了几片半生不熟的牛排,她双手抱臂,无聊赖地听着乐队演奏的新曲子。如果说今晚来参加聚会有一点收获的话,那就是这音乐和花海带给她广告创意的灵感了。
  一曲未完,韦铭浩向这边走过来,“带你引荐几个人。”没等她回应,他便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弯,向刚才那几个人走去。
  “铭浩,”一个四十多岁的有点发福的男人见他带了一个年轻女人过来,便笑道,“女朋友吧?你小子总是艳福不浅哪!”
  “王伯伯,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企划部的佟雨墨,业务能力很强的。这位是九天的王总。”韦铭浩露出职业的笑容,很郑重的样子跟平时完全是两个人。
  “哦,佟小姐,你好。”那男人伸出手过来。
  “王总你好。”她很礼貌地握了手,一边在心里怪韦铭浩没有澄清他们的关系。
  然后,又是几个董事长、总经理。虽然并不情愿在这种场合周旋,她却也尽量得体地应付。
  “爸,您才来啊。”随着韦铭浩的声音,她转过头去,是一位年长的男人,看上去挺严肃,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威严的魄力。这位大概就是韦铭浩的父亲了,大旗百货的董事长韦东升。
  “爸,介绍一下,这是我们企划部的佟雨墨。雨墨,这位是我爸爸。”
  “您好。”她微微颔首,却也不失风度。
  “铭浩,好好照顾佟小姐,我先过去有点事情。”韦东升朝她点点头,打过招呼,然后就走开了。
  她觉得,显然韦铭浩的爸爸误会了什么。刚才他直呼她“雨墨”,让她很不自在。但这种场合又不好说什么。
  接下来整个晚上,她跟着韦铭浩机械地跟那些老总们打招呼。穿着一双八公分高的高跟鞋,一直不能歇,又累又无聊。她很奇怪公子为什么能始终保持一张绅士的彬彬有礼的笑脸,耐烦地跟那些人谈论股票谈论地产。
  她手里的那杯红酒,端了一晚上,却一口也没喝。因为晚上忙于应付,没好好吃东西,所以胃一阵一阵地痉挛。
  终于挨到聚会结束,从酒店出来已经很晚了,冷风阵阵吹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韦铭浩脱下西服外套披在她肩上,一阵熟悉的感觉。
   她发现,韦铭浩从出酒店起,原本的一张笑脸如同拿下了面具,很快沉了下来。
  他把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雨墨肩上的时候,她连说不用。他穿得也不多。
  “我跟女人一起的时候,从不让她挨饿受冻。这么晚了我得送你回去。”命令的口吻不容抗拒。
  冷空气钻进衣服里,她的胃又一阵抽搐,估摸着又得痛一整夜了。在韦铭浩面前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忍着。
  “你不舒服?”上车没多久,他突然问。
  “哦,胃有点不舒服。”
  “听周可可说,你好像经常胃不舒服。”他淡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关切,“别没事儿老装大尾巴狼。”
  “小毛病,过一会儿就好了。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轻描淡写。
   韦铭浩没再说话。方向盘打个转,拐一个路口,停了下来。
  “这是哪儿啊?”她觉得奇怪。
  “待着别动。”他说完迅速下了车。
   她看到车窗外刚好对着一家药房。韦铭浩的身影闪进去,没过几分钟又出来,手上还提了一大包东西。
  “不知道你平时吃不吃药,什么九九九胃舒平之类的,我一样买了点。胃疼起来够受的,你先吃点药,”说完递上来一瓶矿泉水,“没热水,这个先凑合着喝吧。”
  接过公子手里的水,随便喝了点药,她想,虽然公子有时候黄世仁了一点,但他照顾员工还是挺周到,以前他那些女朋友之所以那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还心甘情愿被他甩,大概跟他会照顾人有很大关系吧。
  “想吃点什么?”他边掌握着方向盘,边问。
  “恩?”
  “晚上不是没怎么吃东西吗?你是饿了才胃痛的吧,脸都白了。”
  “不用麻烦。现在都不早了。再说我回去煮面吃就行。我一胃痛吃面就会好了。”
   他没理会她,径直把她带到一家小餐厅——玄武清粥小菜。点了几个菜,又叫了两大碗皮蛋瘦肉粥。
  虽然店面不大,但菜色却也算精致。排骨莲藕汤里漂着一层碎的葱花,肉末茄子和鱼香肉丝做得很精致,皮蛋瘦肉粥的香也勾起了她的食欲。
  “多吃点吧。作为你今天去参加聚会的谢礼。别饿着肚子回去,到时候抓我的把柄——某一回跟某人参加公司聚会,居然饿到胃痛。真是,现在的下属比上司还难伺候。”
  “这个……其实没那么严重的。”
  “快趁热吃吧,你不吃我也要吃的。我也很饿。”他说完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她想起以前跟奕天一起去吃香辣虾,他们比赛谁更不怕辣。结果她总输,还闹胃痛。奕天问起来,她就说,“女生的事,你们不懂。”奕天非要带着她去买药。后来她干脆告诉他,女生每个月那几天总会有点不舒服,你就不用大惊小怪了。奕天才不好意思地作罢。
  吃过饭,胃痛好受一些。她总觉得现在的韦铭浩跟平时不大一样,大概真是像可可说的“被女人打击到了”吧。以前的花花公子出席宴会,该是带着貌美如花的女朋友,春风得意男才女貌一对璧人,现在却不得不临时拉了她佟雨墨撑场面。所以公子情绪低落也难免了。
  一路上,韦铭浩很沉默,快到了她楼下,才说,“佟雨墨,今天谢谢你。”
  “不用客气。你是领导嘛。你能不能稍微等一下?我上楼把衣服换了还给你。”
  “衣服就送给你吧。”
  “这怎么行?这么贵重的衣服我不能收。”她推辞。
  “送给你你就收下。你还给我,我拿着也没用。”他看着她,眼里有了些愠怒。
  “那我也不会再穿它了呀。”
  “我说佟雨墨你平时挺爽快的一个人,今天怎么这么罗唆啊。”韦铭浩有点不耐烦,“就当是给优秀员工的奖励,你不穿就当纪念吧。实在不想要,就扔掉好了。”
  听他这么说,她只好穿着它回家。

  第十二章 冻结
  “你说我这人是不是挺讨人厌的?”她刚要下车,韦铭浩突然问。
  “难得这么英明的领导。基本上——不太讨厌,除了说要扣林宁奖金那次。”
  “现在我挺讨厌我自己的。”韦铭浩沉沉地说,低头对着方向盘。
  “你最近好像真有点奇怪,是不是真像可可说的受了打击啊。其实谁没受过打击。你也别老钻牛角尖。你看,你人缘好,脾气好,工作好,帅哥算一个。现在女孩子也就看重这些了。其实你要是后宫人数精简一点,交女朋友持久一点,那再加一条——情感专一。”她笑着说。
  “我说佟雨墨,你什么时候学得跟周可可一样喜欢打击人了啊?我就觉得我特别没用,胆小鬼一个!”
  “为什么?”察觉到他的异样,她放在车门上的手又缩回来。
  “其实我……也没什么,你先回去吧。”
  她看了看他,“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啊。对了,还要感谢你,今晚的聚会让我的灵感大爆发,现在我得赶紧回去记下来。拜拜!”
  “再见。”
  看着银白色玲珑的身影快速闪进巷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韦铭浩你这个没用的,真他妈没用!”
  夜晚的风吹得人骨头里都是凉的,她想起来,明天就是霜降了。
  穿着晚上聚会的那件晚装长裙,虽然外面披了一件大衣,她还是觉得自己鸡皮疙瘩都掉了好几层。
  淡白的月光里,树枝低低地摇着,幢幢黑影射在老旧斑驳的墙上,楼道口几丝鬼魅的灰白。她一个激灵,麻秫秫的,随即裹紧了大衣。隐约中,她发现靠近楼梯口的地方,有一个高高的影子,动了一下。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打开楼道的灯——“是你?”
  奕天静静地靠墙边站着,一双眼睛很冷漠地,毫不避讳地紧盯着她,淡淡的眸子在昏暗的灯里,黯然而犀利。
  “进去坐坐?”她轻声问。
  “最近,你好像不错。”又是那熟悉的冷若冰霜的声音。他继续盯着她,似乎要把她看个通透。他认识那辆车子。那个男人、她的上司送她回家。他看到那辆车子在那里停了几分钟,他们相谈甚欢,然后她盛装从车里走下来——和上司这样的约会,够隆重的。他的眉心凝成了一个结,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什么意思?”这冷笑让她又是一个寒战。
  他没有立刻答话,只是低低地看住她,嘴角抽动了几下,脸上的线条却依然生硬。
  她抬眼看着他宽宽的厚实的肩膀,这个她曾经最最依靠的肩膀,这个也许被其他女人依靠过的肩膀,如今也许再也不会属于她的肩膀……那件灰色呢子西装上,熟悉的味道,是他一直用的那个沐浴露的牌子……
  他眼神游移了一下,悠悠地说,“像佟小姐这样冰雪聪明的女人,要钓个金龟,确实不难……”嘲谑中夹杂着隐隐的怒火。
  她惊住,随即恍悟。显然他话里的“金龟”就是韦铭浩。然而,他以为她是什么?钓金龟的拜金女人?哑然之间,她只觉得浓重的委屈和酸楚从他的嘲谑的眼神里宣泄而来,一卷闷气满满地充斥了整个思想。她嘴唇颤了颤。正要说话,他却又是一声冷笑,然后转身,一个箭步走出楼道,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看着空空的巷口,良久,她才感觉到从一涌而来的寒气。那卷闷气实实地堵在心口,她一个深呼吸,回神,终于想到那个广告灵感,幸好,还没完全消失。
  她决定把这个广告策划做到尽善尽美,也许能弥补她曾经亏欠于他。然后,她希望可以两不相欠。
  跟小西约定的逛街,推迟到第二天周日。这个时段秋装正火热打折,小西埋怨她,“又害我错过了一大堆实惠。”她努力勾起嘴角,却也笑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总会想到昨晚奕天那漠然的眼神和冰凉的语调。
  一进商场,小西购物狂的本性就暴露无余,看到那些五光十色的衣服两眼就发光。她很兴奋地拉着雨墨去自己经常光顾的一个牌子,“雨墨,我刚办了会员卡,可以打折。”
  大概是看到老顾客临门,店员很热情地迎上来,不辞劳烦地介绍本季的秋冬装新款。
  “这件好,雨墨你穿肯定像公主!”小西顺手挑出一条墨绿色的裙子,那样式是极普通的,却算得上款款大方,温婉淑女。她把衣服塞到雨墨手里,“试试看。”
  雨墨看了看那衣服,前胸后背开了大大的V,“不行,这衣服太露了。”
  “雨墨你怎么这么老土啊,都什么年代了。今年流行的就这个!”小西边说边把她往试衣间推,“试试再说,试试看嘛。”
  她没办法,只好拿着衣服进了试衣间。
  试好衣服出来,她惊讶地看到一男一女的身影——韦铭浩?他也在这里,身边还带了一位生面孔的国色天香。
  发现她也在,韦铭浩笑了一笑,打个招呼。
  店员小姐一看到她出来,便赞口不绝,“这位小姐穿这件衣服真是太漂亮了!从来没有人把这条裙子穿得这么好看的。”
  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确实是落落大方,略显高贵的曲线,衣服的颜色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白皙的肤色,只是领口太低了。
  “雨墨!这个太好看了。这么普通的款式,怎么穿到你身上就这么好看啊!”小西满脸称奇,啧啧地欣赏。
  “我觉得不怎么样。”一个磁性的男音从后面传来。
  转头,发现韦铭浩正站在旁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饶有兴致。
  “以你的身材……这件穿上去感觉普普通通,没什么特色,不好看。”他摇摇头,又是那招牌式的不屑。
  “铭浩,我觉得很好啊,这件还可以啦。”他旁边那位国色天香笑容满满,一脸欣慰。自己的男人批评别的女人穿衣服不好看,想必每个女人心里都该欣慰了。
  公子的话一下子浇灭了她刚刚燃起的兴致,居然这么不给人面子!一丝郁闷升起,她没有理会公子的莫名其妙的批评,扯扯嘴角,“这件衣服我买了。”
  “铭浩,我穿这件怎么样?”国色天香拿过一条牛仔裤在公子眼前晃了一晃。戴小西瞥一眼,那个低腰裤型,低得有些夸张了。
  韦铭浩“恩”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还行吧。”
  付过账,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她到底还是走过去打个招呼,“公子,我们先走了。”
  “拜拜!”清亮的声音——又是那个国色天香。她朝她们扬起嘴角,绽放一个春风得意的笑,然后又拉过公子,“铭浩,这件呢?你看怎么样……”
  韦铭浩无聊赖地应着,眼神却又一次飘向店门口的那个背影。
  这样带女人来买衣服,不是第一次了。钱对他来说,是没放在心上的;给女人买衣服,看着她们花枝招展,艳光四射,对他来说是些许的趣味,是乏味生活里的一串调剂,毕竟没有男人会拒绝欣赏美女。然而,他现在发现,这调剂却并不能真正让他感到乐趣和欣慰。相反地,却多了几丝空洞……
  
  第十三章 浮云
  从商场出来,小西开始八卦,“雨墨,你们那个黄世仁花花公子经理,指定喜欢你吧。”
  她有点哭笑不得看了一眼小西,“小西你是不是肥皂剧看多了,没见着别人带着个国色天香呢。”
  “据我的经验,他应该是对你有意思了。”小西一本正经,面带贼笑,“刚才你试穿那件衣服胸口有点低,旁边有几个男的看了几眼,他脸上就有点不自然。他那个女朋友穿得,胸部露了一半,被大街上男人看了多少眼啊,他也没什么表情。”
  “小西,你观察生活够仔细的,都可以写小说去了。”她摇摇头,不以为然,小西一向有点见风就是雨。“饿了,去你家,你给我做饭吧。”她不愿现在就回去,回到家就会很容易想到奕天。昨晚在楼道口,他的冷酷,他的浑身带刺,似乎一闲下来就会浮现在脑海中。一想到他的来意,竟是为着挖苦她,她心里又一沉。
  戴小西恨恨地敲了敲她的头,“丫头够奸诈的,不是说好请我吃饭的吗?香辣虾!想逃逃不掉!”
  她摸摸口袋,叹气。没办法,是自己说要请吃饭的。
  回到家,雨墨打开笔记本,昨晚那广告的灵感还没宣泄完,就没有心情再继续。答应公子明天交,她决定快刀乱麻,即使通宵也要彻底完工。
  不知不觉,天已经蒙蒙亮。她只斜靠在沙发上稍稍休息了一会,就匆匆解决早餐,奔去了公司。出门的时候,她顿了顿,转回去拿了那个精致的装着礼服的盒子,准备还给韦铭浩。
  银白色的丝质盒子,白色晚礼服柔和的料子亮亮的,很软很舒服。又理了理那条晚装长裙,她敲开了韦铭浩办公室的门。
  “都说不用还了,你要是实在不想要就丢掉吧。”韦铭浩看着那盒子,声音沉沉的。
  “我只是觉得它太贵了,而且也不能平白无故收别人礼物。即使是上司送给员工的。”
  他叹了一口气,“那你就把它放下吧。”
  把那个银色盒子放在韦铭浩办公桌上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有点不给人面子。“泰华的那个广告后期我基本上完工了,你可以看一下。”
  韦铭浩看着她大大的黑眼圈,怔了怔,再咂嘴,“……这个案子,你不用管了。”
  她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他站起来,“这样,给几天假,你先休息几天。”
  “我要知道原因。”她正色,“为什么事到临头才突然通知我,我的创意白费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上面的意思。”
  “我记得是你全权负责的!这个创意整整花了我一个月的时间,我从来没有为哪个广告创意花费过这么多心思!如果就这么白白废掉……”她越说越激动,稍稍平静一下,“希望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韦铭浩抿了抿嘴唇,显得很无奈,“对方说,跟我们的合作继续。只是你负责的那部分,他们已经采用了别人的创意。”
  她的心一凉,只觉得剧烈的委屈感涌上心头,轰然一声湮灭了她的思绪。她从没对一个广告创意如此上心,或许潜意识里,还在想着为他做点什么。但,终究还是不能够。
  她愣了几秒,喉咙哽咽了一下,“他们现在用的创意是袁媛的吧?”作为这个广告的代言人,袁媛曾经提了很多意见。
  “这是泰华方面的决定。”韦铭浩没有看她,淡淡地说。
  “他们给你什么好处了?!美女当前是吧?你就这么把自己卖了,把你手下的员工卖了?!”一腔怒火,她红了脸,还从没这么激动过。
  韦铭浩眉间猛然拧起,“佟雨墨,什么叫我把自己卖了?把你卖了?!你别一副人家都欠了你似的!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接下来一星期你不用再上班!”
  她嘴唇抖了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息一下怒火,“行,我知道了!”
  颓然转过身,她没有再说什么。走出经理办公室的门,突然觉得眼前一阵黯淡。算了,她苦笑一声,反正白白得来一周的假期。
  靠着桌子坐下,她只觉得软弱无力,空前的疲倦一涌而至。
  “雨墨,”周可可轻声道,转过椅子靠近来,“你也别太伤心了。而且,你也别跟公子发那么大的火。今天一大早他就跟王总顶着吵了一架,好像就是因为泰华放弃了你的创意。据说是泰华的那个邱奕天,就是那个帅帅阎罗,不对,那个可恶的家伙,今天一早打电话说不用你的创意了……其实公子已经尽力帮你争取了,你就别气他,他也挺不容易……”
  邱奕天?一个电话?她脑中顿时一片混沌,为什么他要否定她的创意?记得那天和公子一起去泰华的时候,还谈得很好的。她突然想到昨晚他在她家楼下,他满眼的冷漠,怨愤的神情。
  无边的悲凉充斥在思维里——这么多年,直至此刻,她才了解,他对她的恨,有多么入骨。昨晚是挖苦,现在就有了行动。她的心血,为了他才如此辛苦甚至通宵加班熬出来的心血……如果她的失败给他带来快感的话——想到这里,她不觉得恐惧,只是心坎上犹如万把尖刀正在凌迟,一刀一刀,血湮心海,模糊了每一根神经。
  长舒一口气,理了理情绪,她再次敲开经理办公室的门。
  “对不起……不该跟你发火。”她歉疚地看着韦铭浩。原来自己错怪的,竟然是一直站在身后为自己出头,为自己着想的人。
  “没事。”他哑声道,“我应该多争取一下的。这件事对你,确实太不公平。好好休息一个星期,薪水照发。”
  “不用。我去做事。”她努力在嘴角勾起一个笑容,“你也忙吧。还是谢谢你了。”
  她转身出去,高跟鞋踩在地板上,些微的清亮。她还不至于那么脆弱。她不愿在受他打击以后,还做一只埋头的鸵鸟。
  提前下班,她乘公车去了泰华新产品开发部。她不想去了解奕天心里真实的想法。她知道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恨。她只想要一个说法,即使现在她已经输给了他。
  进到他的办公室之前,她用粉底液很好地修饰了自己通宵未眠熬出的黑眼圈,又在憔悴的脸颊上薄薄施了粉脂。脑海中再一次闪过他冰冷的语气和眼神,她深呼吸,确定自己神色无异,然后敲开了那扇厚重的实心门。
  室内的空调开得很暖,她却莫名觉得一阵阴寒刺入肌骨。奕天站在落地幕墙前面,背光对着她,修长的身形在深秋的夕阳下,竟然依稀一丝孤凉的味道。
  他转过身,走近她,“佟小姐,有事?”
  她先是僵在那里,喉头一哽,然后吐了口气,轻抚一下自己不平的情绪,“邱经理,如果我的创意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大可以早点说明。根本不用事到临头来这一套!”
   他一愣,随即鼻腔里飘出一丝低沉的笑,“原来是为了这个。”
  “贵公司做事真的很有原则!就算是泄私愤,也能如此公私不分?!”
  “泄私愤?”他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微微的弯度,似乎是隐隐的苦笑,“应该先跟佟小姐打招呼的。不好意思,让你没有心理准备……不过,你也总是让我没有心里准备,不是吗?”
  她使劲咬了咬唇,“……邱经理太客气了。不知道你对待自己的员工,是不是也这么不近人情?”
  他唇角抽动了一下,眉间一股黯然的愤怒,“我的不近人情,好像远不如佟小姐吧?”
  酸楚的火药味在整间办公室弥漫开来。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竟感到一种隔世的陌生。五年里,她曾经牵念着的,悔疚着的,如今只剩下了伤,更深更痛的伤。恍惚间,眼前已经开始模糊不清……
  “是,”压了压胸口升腾而起的酸痛,她冷笑, “我并非善类,不过至少比某些人光明磊落。”有力地甩下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双手撑在冰冷的桌面上,闭上眼睛。她愤然出去的背影深深定格在脑海,却只如同灰白水印的图面,虚浮得透明;高跟鞋踩出的幽空声响,零落满地,堵在心口,铰得他心里阵阵抽痛。他两手猛地一挥,桌上的一摞文件夹啪啪摔了一地。
  
  第十四章 霜降
  前夜的通宵未眠,雨墨已是累到骨头酥软。躺在床上,却并无太深的睡意。她只要闭上眼睛,就看到那双冰冷的眸子。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已经足够对一切事情都变得不再在乎;她以为,她早已慢慢地把自己的心,打磨成一粒光滑坚硬的石子;然而,就是那心底深处最软最脆的地方,如今却还是被他一点一滴地掀开,就连保护用的甲壳,也慢慢变薄,薄得如蝉翼,一触即破。
  她闭上酸胀的眼睛,迷迷糊糊地,只觉得一片茫然间,血色的刺痛,浸渍到视野的各处,弥散成一片微红的光。那微红的光渐渐远去,神志已经追随那光亮,直追到一个高高的悬崖……她看见一个身穿淡黄色连衣裙的女孩子,静静地立在悬崖边上,面无表情。近了,原来是小悦!看见自己走过来,小悦只甜甜一笑,朝她摆摆手,然后跃身,朝崖下跳去。“小悦——”她唤她的名字,却哑然不能出声。紧接着,又是一张床推过来,上面蒙着白布,她随手掀开,竟然是父亲的脸!惊惧和悲痛中,身子一晃,却又像点了死穴一般,不能动弹,慢慢朝地面倒下去……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耳边似一声低语,一只手拉住她。辨不清那男人的脸,她却本能地想要抓住,用力一拥,却扑了空。
  一个抽搐,她惊醒着从床上坐起来。喘着粗气,微微平静一下,她发现只是一场噩梦。自己正紧紧拥着被子,涔涔冷汗从额角渗出。想想刚才的梦境,那红光依然在眼前盘旋,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环顾了一下四围的漆黑和空荡,疲倦和酸痛再次席卷而来。
  再次躺下,眼角隐约一抹滚烫的液体,缓缓滑出,一直流进了发鬓,化作丝丝冰凉……
  才十一月的天气,气温就已经降到了十度以下。寒流不速而至,叫人措手不及。两股冷气团相遇,堵在A市上空,持续几天的低温,竟也有了些严冬的气势。
  浑浑噩噩地醒来,雨墨觉得头像灌了铅一般的重。看看窗外,还只有清淡的光亮,窗帘上泛起了点点的鱼肚白。再无睡意,她干脆起床,找来一本书,随手翻看,却也尽是发呆。
  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头重鼻塞,她摸摸额头,真真是感冒了。这天气,到底还是马虎不得。于是她只好把自己裹成个粽子再出门。
  走在去公司的路上,她看着街道两旁半枯半落的梧桐——冬天已经不远了。前几天刚刚才霜降,怎么今日就已是一派草木黄落,蛰虫咸俯?定定看着颓败飘零的桐叶和依旧繁华的街景,她又觉得一阵凄凉。以前,是把自己一头埋进工作,然后习惯了日子寡淡地流过。现在,却不能了。
  又是一日散着神的梦游,她无情无绪地,也不知喝了多少杯咖啡,却总也不觉得清醒。她没有加班,倒在办公厅待到很晚。
  “不早了,一起吃饭?算补偿吧。”
  抬头,她看到公子一手插在裤子口袋,一手撑在她面前的桌上。
  “没什么补偿不补偿的,本来不怪你。” 她放下还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淡然一笑。其实自己作品被拒,也不是第一次,况公子本来已经尽力了。
  “还有我呢,加班的不止雨墨一个人啊!”一旁的周可可挤了挤眼睛,“公子,这么好啊!请吃哪里?我觉得,意大利餐比较好!不过,其实这个天气吃火锅最好啦。我知道有一家火锅店不错哦!还有啊,吃日本菜也不错!”
  韦铭浩转头过去,看着可可亮晶晶的眼睛,他欠了欠唇角,“周可可,你真是好胃口啊。”
  可可撇嘴,随即眯眯笑,“要不是我,你那个烂尾网页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呢!我今天可是功臣啊。”
  “要不大家一起去吧,难得敲公子一顿。”可可的好心情影响了雨墨,一整天食不知味的她,现在却突然觉得很饿。而且,她也很久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吃饭了。
  韦铭浩的车子载着三人穿过熟悉的彩虹路,停下来的时候,雨墨不禁心里一惊——“柳上楼”?那烫金的大隶字在微红的灯笼旁,闪着刺眼的光,刺得她两眼发痛。
  她不知道韦铭浩会请她们吃日本料理,也没料到他会选这儿。转念又想起那日在这里重逢奕天的情景……那身影,靠在她家楼道口的颀长的身影,他看着她时冰凉黯淡的黑眸,他挖苦她时漠然犀利的表情,不久前在他办公室里看到的,那个夕阳下孤凉的背影……一切都像幻灯片一般,在脑海中瞬间闪过。
  又是一阵沉闷的头痛。
  “这里的寿司不错。”韦铭浩从车里出来,“我只来过一次,就喜欢上了。你们要是不喜欢吃寿司,也可以尝尝这里的拉面,那可是一绝啊。”
  可可扯扯毛衣的领子,捧着手心呵了一口气,四下打量了一番,“真的是一家日本料理店么?怎么看着像中华茶楼呀。”说完,又贼笑地看向公子,“对了公子,你的贤良淑德,妃嫔才人们,最近好像见得少了哦……”
  “我说周可可,本人最近可是低调多了啊。”公子抢白抗议。
  “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桃花儿朵朵开……”刺耳铃声突然响起,周可可拿出手机,“喂——”
  一边听着电话,可可的脸就一边慢慢绽开挑花一样的笑容,越眯越弯的眼角写着大大的惊喜,“是吗?!好!我现在就去!”
  收起手机,她很兴奋地挑着眉毛,眼睛亮亮的,“不好意思公子,你请雨墨一个人吃吧。我现在有点急事。雨墨啊,让他多出点血,把我那份也吃回来!”
  “什么事啊?”看着周可可一脸骤然绽放的的神采缤纷,雨墨有些诧异。
  可可靠近她,神秘兮兮地小声说,“我周宇的桃花要开啦——先走了,拜拜!”
  雨墨会心一笑,这可可,相亲也这么兴奋呢。
  秋末的天空就是一阵阴白,傍晚已经难得见到夕阳了。“柳上楼”店内的陈设和摆饰,已经由先前的红褐色,换成了暖暖的橘黄。走进店里,让人心里一热。
  本来的三人晚餐,现在成了公子和雨墨的两人宴。少了可可,好像气氛都变得有些淡了。这晚的顾客很多,他们只找到一个靠走廊的位子,恰巧还是双人桌。
  “要是今天三人一起,咱们可能就要换地方吃了。”韦铭浩摆弄着那清茶的紫砂杯耳,将一份菜单推到雨墨跟前,“点吧,别替我省钱。”
  她接过菜单,低头,拿右手食指摹娑着下巴,认真地浏览菜式。才看一眼,她即抬起头,“我要一份牛腩拉面就行了。”
  “这么好打发?”韦铭浩看着她,突然发现她怔在那里,一股愕然写上她的脸。顺着她的目光,他转过头,看到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从里面包间的走廊里出来。
  中间的那个高个子正是邱奕天。
  奕天朝这边走近来,韦铭浩随即起身,“邱经理,真巧。你也在这里。”
  “幸会。”奕天点头,他的眼神却飘向她,只微微一滞,眉头抽搐的瞬间,又转过脸去,“不打扰两位,我先走一步。”
  前后不过一分钟,匆匆的酸痛却沉沉压住她心口。看着他的背影,和那天一样大步离去的背影,多少次看到的,都是背影……雨墨觉得心里哽住一块沉重的石头,倏然的窒闷。
  “对了,”韦铭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窒闷,“想起来一件事。其实应该早告诉你的,知道你要强,当时就没说。其实并不是因为你的创意做得不好,而是,袁媛的父亲是泰华在韩国分公司的董事之一。女儿要涉足广告圈,做父亲的在前铺路是正常。这年头,有个好背景比能力重要多了。你也别再郁闷吧。”
  泰华韩国分公司的董事?让她创意被拒,心血白费的,难道不是他?但是为什么那天她去找他,他却默认了她的指责……心头那千斤的重量顿时碎落一地,狠狠砸向思绪的每一根枝枝节节,砸得生疼……
  
  第十五章 思流
  到底只是十一月初。两天以后,气温便暂时回暖,却也并不见太阳,所以空气仍旧是湿冷。这种天气,感冒并非容易好的。
  自前天在柳上楼碰见奕天以后,雨墨又混混沌沌了两天。上班的时候,把咖啡当水喝,对着电脑,头也胀得厉害,草草地就把一个设计给结了。后来她想想不妥,正要跟客户讲明修改,对方却说很是满意,倒令她颇为愕然。
  想来苍天好生,让她这个病号可以好好休个周末了。
  家里虽然备了急救箱,但她是从不喜欢吃药的,只是一回家,就疯狂地喝姜茶。这味土方子,虽不似那些个西药强效,她连着喝了好几天,却也见效了许多。解决掉头痛鼻塞,终于可以较为顺畅地呼吸了。
  前几日听小西说,夏汐回国了。
  雨墨、小西、夏汐,是大学四年室友。夏汐和普通的女孩子不一样,她一直是那种敢作敢当的人。当年大学毕业,她没有找工作,却选择了出国改修法硕。在雨墨的印象当中,整个大学,夏汐的休息时间几乎都是在自习室度过的。
  一个学传媒的女孩子,半路出家改学法律,还申请了斯坦福的法学院,两年以后拿到了法律学硕士学位。这些在外人看来远远不可能的事情,夏汐做到了。修完法硕回国,她却拒绝了很多家律师事务所的邀请,开始了全国各地没有目标的游荡。
  直到上个月,雨墨在一个摄影展上看到那幅名为《瘦月盈楼》的摄影作品,署名竟然是“夏汐”,如假包换的夏汐。
  现在,她又回来了,打理起一个小小的水吧。
  在雨墨和小西的眼里,夏汐永远就是这么天马行空的一个女人,她们永远也无法知道她下一步的计划。
  五年不见,原以为经历风霜洗礼的夏汐,已经蜕变成一个绰约动人的成熟女人。但在她那个精致的水吧,雨墨惊讶地发现,她竟俨然还是当年那个纯朴清新的学生妹。
  一身米色的中长款风衣,修长的牛仔裤,平底的休闲皮鞋,束着一个大马尾的夏汐从店里走出来,狠狠地拥抱了雨墨和小西。多年的奔波竟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她白皙小巧的脸上,依然如初的清秀和恬静。
  小西使劲捶了一下夏汐的肩,“丫头,你不就比我小两岁吗?怎么现在跟你站在一块儿,我觉得自己老气横秋得都像个大妈了!你啊,真嫉妒死我了!”
  “小西,”雨墨笑着,“要不你把你那头玉米卷拉直,然后像夏汐那样扎个马尾,一样可以青春无敌啊。”
  “不行啊,岁月不饶人,不饶人啊!”小西摆手,一副太息状。
  夏汐拍了拍小西的手,不大却很有神采的杏眼翘起,“行啦小西,就你这娃娃脸,还大妈呢。你们要喝点什么?”
  “原味奶茶,加珍珠果的——”两人异口同声。
  “都这么多年,口味还没变!”夏汐盈盈一笑,随即走进了吧台。
  不一会,茶包开始在壶里跳动,沸腾的热气袅袅升起,映着夏汐精致的脸,水墨画一般。她在杯子里熟练地调试着奶精和茶,俨然老手的样子。雨墨莫名觉得讶异。像夏汐这样似乎永远也闲不住的一个女人——雨墨并不否认,夏汐去过的地方比自己听说过的还多;她做过的事情,也比自己想的要多——现在她居然静静地站在那里调着奶茶。丫头终于要安定下来了吧?
  “雨墨,你好福气哦。”夏汐端了个托盘,将三杯热奶茶放在桌上,“我在电脑杂志上看到邱奕天了。现在的他小有成就,而且比以前更有男人味了呢。”她形容男人的帅气,永远都只有一个词,“男人味”。
  正轻拨着吸管的雨墨动作一滞,随即嘴角努力勾出一个弧度,“我们……很早就不在一起了。”
  夏汐讶然,眼睛瞪得大大的,随即轻声道,“你们……对不起啊雨墨。真的没有想到……”
  “没什么,都过去了。”雨墨低头,吸了一口奶茶。
  “那……你还爱他吗?”夏汐小声问。当年的雨墨和奕天,是最没有可能分开的一对了。
  雨墨一顿,刚喝下去的那口奶茶,滚烫的,几乎把舌头烫化。但她还是硬生生吞了下去,连同那圆溜溜的珍珠果。抬眼看着夏汐清亮的眸子,她又笑了一笑,“没有结果,爱又有什么用?况且我现在很好,没有必要拿这个来自寻烦恼。”
  “我看啊,你现在就烦恼得很。”小西拿吸管搅着杯里的奶茶,撅嘴,“傻子都看得出来,世界上男人都不入你法眼,除了你的奕天。别以为我不知道。每次一提到他,你就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自从他回来,你们都见了好几次面了,再怎么有疙瘩,也该消了吧?”
  雨墨用吸管拨玩着杯子底的珍珠果,幽幽地说,“有两次,我在我家楼下碰到他。但他对我……不是挖苦,就是冷言冷语。”她苦笑。
  夏汐一只手平放在桌上,一只手撑着下巴,轻轻叹了口气,“除了小西以外,雨墨,我和你算是同病相怜了。”夏汐的那一段无花果苦恋,已经过去了好几年。
  “佟雨墨——你怎么这么迟钝啊!”小西恍悟似的,咂了咂唇,眉梢飘起当年在学校的时候那幅爱情专家的表情,“依我看,邱奕天对你还是有情的!两次相遇,都在你家楼下,那就说明他是专程去等你啊!”
  夏汐轻扬眼帘,悠悠地嘬着奶茶,“专程去等你……如果这样的话,雨墨——男人都是有自尊的。有的时候,他们宁愿内心挣扎痛苦,也会对自己爱的女人口是心非。这个时候,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不确定对方的心里,是不是有自己的位置。或者,对方已经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她又捋了捋滑到肩上的马尾,凝眸看向雨墨,“雨墨,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像邱奕天这样优秀的一个男人。”
  “一个优秀的男人?你那么确定?”雨墨微微一怔。
  “是啊第六感。当年,我的第六感就很强的。”夏汐微笑地看向她,眼神里一股甜甜的神秘。
  夏汐的“第六感”,一个优秀的男人?确实,已经太优秀了。那两次,他是专程在他楼下等她?雨墨不禁心里一震,原来,自己真的很迟钝么……还是,真的是只看到了他的冷漠?
  静静喝完茶,思绪就像初春化了冻的溪水,汩汩流淌过心田,不知是忐忑,还是温热。
  
  第十六章 将爱
  难得天气终于放晴。似有若无的夕阳冷冷斜垮在窗外,映在天的尽头。淡红的余光满满地洒在室内,却覆盖不了满屋的素白。清淡的红色流光从窗帘顶上泻下,流过宽大的沙发,一直泻到耳际那浅蓝白条衬衫竖起的衣领。
  奕天靠在沙发的背上,一手端着半杯香槟,一手拿着手机。随手翻出名片夹,拇指轻点下键的动作,在翻到“墨”这个名字的时候,停了下来。
  眼前蓦然闪现那夜等在她家楼下,就一直靠在那个小小的楼道口,看着夕阳淡去,然后萧索秋风拂乱了他的头发。那次他是下了决心,放下了面子去找她。入夜,才看到她一身的流光溢彩,从韦铭浩的车里出来,那一刻,他准备已久的台词又生生咽了回去。只记得当时的恼怒和羞愤,仿佛一团密云裹住了思想。酸的,乱的,一股脑涌上来。
  在柳上楼看到她的时候,他没有读出她的表情。但似乎她正接受着另外一个男人。如麻的烦乱,不期然间就打败了他。在她面前,他可以伪装得很好。然而一背过身,却又无以遁形。
  不知道有多少次,他翻出那个号码,手指游离在拨号键,却久久没有按下。就像现在。
  抬眼看了看窗外,不知不觉夕阳已经尽然褪去,天边那白的和红的色彩,已辨不分明。他放下酒杯,缓步踱到窗前。
  华灯初上,繁华的街景,光耀的橱窗,在临近夜晚的时候,尤其炫目。原来,昼夜的轮回,只是一瞬。
  半晌,手机在掌心,被握得温热。低头看看屏幕,已经一片漆黑,手机待机了。他连着按了两下拨号键,屏幕显示,“墨……正在连接……”
  正要拿起来放在耳边,“叮——”门铃声在空旷偌大的客厅回荡起来。只一声,却催得他微微一惊。这公寓,向来是没有访客的。
  看了看手机,还没打通,他便挂断了电话,径直向门口走去,脑中却还是那个没有接通的号码。
  他快步走到门口,思绪却随着他开门的动作,刹那僵硬——“是你?”
  她站在门口,穿了一身灰色的大衣。脖颈上雪白的丝巾,将她白皙的脸衬得明亮,竟带了些夕阳般微微的红,恰似略带红晕的百合。
  迎上他的目光,她欠了欠嘴角,“不欢迎?”
  他身子往后一闪,即刻让在门口的玄关边,淡淡地说,“进来吧。”
  刚走进门,她顿住了,“要换鞋子的吧?”
  “不用,直接脱鞋子就可以。”他示意客厅的地毯。
  气温并不太低,室内的暖气却开得很大。走进来,身上那件厚重的大衣让她有些燥热。第二次走进这个客厅,她发现除了那片厚厚的地毯以外,其他设施没有任何变化。屋里很暖,但冷色调的家具和摆设,却依然没有太多人气。
  她轻脚踩在温软的地毯上,竟有一种踏在云端的不真实。
  “喝点什么?”他坐下来,随即又补充一句,“我这里只有酒。”
  “不用,我不喝酒。”她也坐下,目光扫过茶几,停在那支尚还残留了一滴枚红香槟的高脚杯上。
  对面的他只穿了一件蓝白条的衬衣,上面的两颗口子颓废地敞着。是的,他一直很钟情蓝白条纹的衬衫。
  “有事?”他抬眼看了看她,问。
  她抿唇,理了理大衣领子,看着他,“其实我的创意不是你拒的,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
  他偏过头,没有作答,只是淡黑的眸子里看不清的深邃。轻笑一声,他站起来,向落地窗走去。
  走过沙发她坐的那个位置,突然身子一丝微微的阻力——她用手指轻轻勾住他衬衣的一角。
  他怔住。顿时,莫名的热浪从心口翻涌上来。
  回首,低眉。她的手已经从他的衣角缓缓垂下,跟另外一只手握在一起,摹娑着。她低着头,没有看他。
  “这个对你,很重要?”他在她旁边的位子上坐下来。
  “恩?”她转头。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暗笑,“我们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咬了咬嘴唇,半晌,她轻笑,“说的也是。都已经分手了。”说着,转眼看到他的脸。他的眉宇间稍稍凝起,一股道不明的意味。
  看来,自己似乎是不速之客了。她站起来,有些无力,“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转过身,朝玄关走去。刚走没几步,身后却一阵猛力——她被一个有力的臂膀拉了回去,她的背撞上一个冰凉宽厚的胸膛。
  贴着她,他的胳膊紧紧环住她。
  她的背靠在他的胸前,他低哑却略带愤怒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说过我们分手了吗?!”
  愣在那里,她浑身突来的燥热。被他从背后牢牢拥住,她有点无措。他温热的气息吹在她的耳边,不很规则的心跳贴着她的背,撞击着她的脑海。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却仿佛划过了半个世纪。
  他放开她,转过她的肩,他一双眸子直直地盯住她的眼睛,“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恶?”
  她愣愣地,看着他凝然的炯炯黑眸,她的脑海突闪而过那日在柳上楼遇到他,他看自己的眼神。那日,他眼里流泻出来的酸痛,她仿佛此刻才看得透彻……
  未及她反应,他已扳过她的头,灼热的吻如同潮水一般,宣泄而来。他的唇紧紧贴上了她的;他的霸气和火热游走在她唇齿间,令她应接不及。
  脑中一片混沌……这一吻,似有若无的柔情。更多的,是他掠夺式的唇齿纠缠……莫名地,她觉得自己在回吻他。她感受到他的体温,感受到他的心跳,猛烈,沉重的心跳。
  漫长的缠绵从唇间散开来,弥漫到室内各处的空间……
  
  第十七章 掌心
  两个紧锁的身影,悠悠的缠绵回荡在室内。一番恍似早已风化在千年以前的眷恋,顺着润如初春的暖溪,汩汩而下,将两颗心紧紧包围……
  晚风轻奏着的,不知是夜的第几章;低头与抬头之间,星宿一颗接一颗的闪烁不见。
  过了的,只是一季沉醉的秋风。
  不知不觉,两天之内,气温又降。已是入冬了。
  凝神盯着电脑屏幕,半晌,雨墨低头看看表,已经五点半。利索地把一叠文件打印好,准备交到经理办公室。
  起身,她发现韦铭浩的办公室门口一个香艳的倩影。浓浓的香水味道顺着她的盈盈款步,飘散而至。再一看那侧脸,原来就是上次和小西一起,在商场看到的,公子身边的那位新面孔的国色天香。现在该是旧面孔了。
  “那位是公子的贤妃娘娘吧。”周可可挤了挤眼睛说。
  雨墨理了理那堆文件,笑了一笑,“这个要去问公子本人了。”说完,手机就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奕天的。
  按下接听键——“我在你们楼下。你现在下楼。五分钟。”
  她还没说话,他就挂断了电话。
  这算是约会么?这口气也……瘪嘴,她将手机放回口袋,匆匆把文件交到韦铭浩的办公室,就离开了。
  五分钟,她知道他说五分钟,就不会等她五分零一秒。他这样呼来喝去,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软骨头。
  欠债还钱?她莞尔。是的,她是欠着他的。
  一出办公楼的大门,就看到他的车停在大门口不远处。他站在车门旁边,灰色西装,头发精神地竖着。她觉得,衣架子的他穿西装的确很好看。在这一点上,她觉得自己和可可一样是很花痴的。
  他帮她打开车门,“上车。”
  发动车子,他两眼看着前方,“把安全带系上。”
  “哦。”她反应过来,连忙去抽安全带。她看了看他的脸,炯然深邃的眼神,挺直的鼻梁,淡黑的眉,专注的神情……虽然线条还是有点刚硬,但是还是掩盖不了他的帅气。
  “我脸上长什么了?”他若无其事地,没有看她。
  她偏过头去,这家伙眼睛可以斜视吗?怎么会知道我在看他?“这是要去哪儿?”她岔开话题。
  “陪我吃晚饭。”他的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
  陪他吃晚饭?找人陪吃饭,也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命令的……唉,她在心里叹气。
  奕天打开CD机,绵长舒缓的法语轻轻漾在心田。这是她送他的那张唱片,原来他还一直保留着。
  “奕天,你还恨我吗?”她幽幽地问。然后,她看到他的眸子凝住了。黄昏的街灯在车窗上晃过。雨墨偏过头看窗外的楼房和车流,法语的音符拨垂了她的视野和眼帘。
  “曾经很恨你。恨到骨子里的那种。”良久,他开口回答。
  她的心抽动了一下,没有再说话。转过头,她用手撑着下巴,看着绚烂的街景在眼前流过。
  车子在奕天家附近的一个小店面停住了。
  店里的设施很简单,但很整洁很舒服。奕天挑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然后招呼服务员,“来两碗紫菜馄饨。”
  “你还记得,我喜欢吃馄饨。已经很久没吃过了。不过请人吃饭,就拿馄饨打发,真的不够诚意。”她看着他,好像又看到当年他们在街头小摊吃馄饨的情景。
  “请你吃饭?我说过,是你来陪我吃饭。”他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她哑然,恼笑不得。这个男人,真的……够沙文。
  “我还记得,某人说过,一个人吃不够香,要和我一起才好吃。”他的视线调转,落在窗外,一丝不苟地说。
  “某人吹水牛的功力,还不减当年。”她有点调皮地笑笑,店里的台灯在她亮若明星的眸子里折射出熠熠神采。
  有多久没有看到她这样的笑容?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酸涩。
  清淡却风味十足的馄饨,皮薄馅厚,回味在口齿留香之间。吃完馄饨,已经是稀星寥落点月空。这顿馄饨足足吃了有一个小时,两个人都不觉好笑。
  从“廖记馄饨”出来,一阵冷风袭入肌骨,她裹紧了大衣,打个寒噤。他脱下西服外套披在她肩头。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附近闪过来。
  “奕天!”是宁倩。
  她认出来这就是上次她不自觉走到奕天住的小区,看到的那个和奕天一起进公寓楼的那个女人。她叫他“奕天”?他们很熟络?
  “董事长夫人好。”奕天淡漠的语调还是很客气。
  “又不是第一回见面,用得着这么客气吗?”宁倩扬着眉毛,“老早就看到你的车,没想到你现在才出来……这位小姐是?”
  “你好,我叫佟雨墨。”不等奕天开口,雨墨就自我介绍。
  “佟小姐你好。”宁倩轻轻点头。
  “董事长夫人如果没什么事,我们先走了。”奕天匆匆说道。
  “那就不打搅你们了,我也正好回酒店。佟小姐,再见。”宁倩拢了拢大衣毛领,优雅转身。
  夜色在街灯和楼层中间漂浮,车窗的玻璃上起了一层薄雾。冬夜的寒气,在茫茫的夜空里飘离,游荡。
  “宁倩是泰华的老板娘,来分公司视察工作。我们不是很熟。”送雨墨回家的路上,奕天突然说。
  “她真的挺漂亮。”雨墨说的实话。他主动解释,是怕她猜疑或者吃醋么?宁倩对他的态度毕竟过于亲热了些。
  “是吗?”他淡淡看她一眼,“不及某人。”
  心里微微一颤,她的眼帘轻轻掠过他的眉眼。他的眼角,一丝爱怜。
  长长的车灯打在巷子口的墙壁上,缠绵的法语回旋在车内小小的空间。
  “以后太晚的话,可以打电话我。我送你。”奕天刹住车,停在巷子口的一个角落。
  “以后有时间就送我回家?”雨墨看着他。
  “不过,我是大忙人,恐怕抽出时间来会比较困难。”他目不斜视。
  ——这家伙!一定要这样骄傲么?
  “不知道是谁几次晚上在我家门口等我回来。还那么……”她不好意思地顿住,没说下去。
  他眉头凝住,看着她的样子,他突然又觉得有点可爱。他轻笑,“好吧,不过收费有点贵。”
  “收费?哪有送女朋友回家还收费的道理?”她撅嘴。
  “我有说过你是我女朋友吗?”他转头看她一眼。
  这个自大狂,自信心爆棚的家伙。是,他确实没有亲口说,你是我女朋友……她着实很无奈,“奕天,你这样说,我真的很丢人唉,你好歹有点怜香惜玉的气度好不好?”
  她看了看他,他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似乎有点成功捉弄她的得意的笑。
  “我先上去了。”看来要他下车送她上楼是不现实了。
  “晚安。”他盯着她,“明天还需要我送,就打个电话,我会抽点时间来。”
  她重重叹口气,邱奕天你这家伙就算不甜言蜜语,也不用寒碜人啊。裹紧大衣,关上车门,“拜拜。”
  刚走进楼梯口,一个身影跟上来。
  她回头,是奕天。
  “怎么没走?”一丝小甜。
  他走近她,“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恩?”诧异中。
  “以后不要穿灰色大衣。很难看。”他淡淡地说,居然一脸认真。
  可恶……实在是有点可恶。自以为是的家伙,现在竟然又批评她的衣服……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她无语,“……我喜欢灰色。”
  他拉过她,臂膀有力地环绕着她,宽宽的肩靠近她的耳际,“真的很难看。”
  “奕天……”
  “好好休息。”他淡淡地说,轻轻放开她,“晚安。”
  拍拍她的肩,他俯下身,他的气息吹过她的脸,在她的唇上印下一记蜻蜓点水。然后他转身去拿车。
  雨墨看着奕天的背影,这家伙,还是这么喜欢打击人啊……
  不禁一笑。
  街角,亮黑的奥迪Q7。没有车灯。也没有光。
  只有一缕青烟,在车内弥漫。
  韦铭浩看见深蓝色凌志的长长的车灯,耀眼地晃过整条小街,然后再消失不见。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来的,该什么时候走。
  ——佟雨墨你现在是幸福的吧?
  也许这就够了。
  从雨墨家回来,已经夜里十一点。奕天停好车,准备上楼,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奕天,”是宁倩,“你在哪儿?”
  “家里。”抬头,皱眉。确实,奕天听到宁倩这样叫她,很不习惯。
  “过来陪我喝两杯吧……”她的声音有点醉意。
  “我现在已经休息了,不方便过去。”
  “我就知道你总是这个样子!别以为自己有多酷……”电话那头有点哽咽,“作为朋友……即使你不当我是你朋友……但是,来听我说说话也不行?”
  “对不起……”
  “我在你家对面的‘来吧’,”对方打断他,“你不来……我一直在这儿……”宁倩没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奕天收起手机,准备上楼。
  按开电梯,他顿了顿,没有进去。
  
  第十八章 宁倩
  来吧是名流花园小区对面的一个小酒吧。现在十一点,正是顾客盈门的时段。
  奕天走进来吧,一眼就看到在吧台上坐着喝酒的宁倩。她的卷发没有打理,显得有些凌乱。
  他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坐下来,“我送你回酒店。”
  她抬头看了看他,笑着说,“……你来了啊……”显然已经醉得不行。
  “不要再喝了,”他夺下她的酒瓶,“董事长夫人,我送你回去。”
  她眯着眼睛,嘴角抽搐了一下,“别叫我董事长夫人……我已经不是什么董事长夫人了!”
  他一惊,“你醉了。”
  “我没醉!你知道吗……你的眼睛长得很像他……”她哽咽了一下,“真的很像……”
  他看了她一眼,从她的眸子里读出了伤痛。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种人,”她喝掉杯里最后一口酒,喃喃道,“我承认,我这个女人就是不要脸,就是下贱……你以为我愿意啊……”
  她的眼睛里溢满泪水,狠狠地说,“我他妈就是下贱!可他还是走了……我做了这么多年下贱女人,忍受那么多屈辱,可他还是走了……明明下午还说没大问题……这才几个小时,他就走了……”
  此时的宁倩已经泣不成声,满脸都是泪水。她伏在吧台上,开始大哭,开始没有声音地大哭。
  “他是谁?”他轻声问。
  她没有抬头,只是肩膀无声地抖动。
  他内心某个地方仿佛被触动了。他也没有再说话。坐在旁边,看着宁倩剧烈抽搐的肩膀,他轻拍她的肩头,“先送你回去吧。”
  她依然没有抬头。
  良久,她坐起来,恍恍惚惚地说,“你带我走吧。”
  宁倩用湿巾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和哭花了的妆容,在奕天搀扶下跌跌撞撞走出了来吧的大门。
  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宁倩住的酒店的花坛旁。
  “能不能再陪我多待一会。”她对奕天说。
  他放在车门把柄上的手又收回来。
  “谢谢。”她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刚刚的酒力已过,清醒了不少。
  “不用。”
  “其实我知道,你肯定很瞧不起我这种女人,”她幽幽地说,“不过我从头到尾就不是什么董事长夫人。”
  “……”他有些惊诧。
  “我跟你们董事长没有领过结婚证,根本不算夫妻。老头子都快七十岁了,我跟着他,只图他的钱而已。这大家都知道。我从大二开始就跟他在一起了……”
  她转头看奕天,“有烟吗?”
  “不好意思,我从来不抽烟。”
  她轻笑,笑得有点凄凉,“真的很羡慕你,还有你的那位佟小姐……大二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遇到你们董事长。当时真以为他是我命里的贵人,要不是他,宁峰早就不在人世了。”
  她咂了咂嘴唇,继续说,“宁锋是我亲弟弟。那时候家里穷,我能上大学已经很不容易了。宁锋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弟弟……”她的眼角湿润,声音又开始哽咽,“我念书,他出去打工给我寄钱。一个发廊打下手的,每个月能有多少钱……他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供我这个姐姐念书,想想就……”
  她拿手捂住鼻子,轻轻啜泣。
  奕天抽一张面巾纸递给她。
  “谢谢。”她擦擦鼻子,“有时候我真觉得这世界太不公平。有的人生来富贵,有的人他就是要一辈子受苦受穷。真的没想到,那么健康的一个人,怎么会得这种病……小峰的病到了晚期我才知道,唯一的方法就是换肾。那会儿,真是世界末日了……”
  她茫茫然看着车窗的外面,“后来跟了你们董事长,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头。他对我真的挺好的。帮小峰治病,还给我大把大把的钱。现在说起女大学生傍大款的,人人鄙视人人臭骂。可谁知道当事人的酸甜苦辣……从大学二年级开始,我就做了老头子的情妇……说是老头子的情妇,还不如说是老头子那些朋友们的情妇。”
  两行热泪顺着她的脸颊留下来,在街灯里折射出悲凉的光。
  “那些人占有我的身体,然后大多数成了老头子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对于这个,我没有任何怨言,该报恩的还是要报……老头子给了我一栋房子,一大笔钱,还花钱把小峰照顾得好好的。这就够了。
  “村里人都知道我因为钱,跟了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头子……人人骂我,连父母都觉得太丢脸,也不让我回家……”她紧咬嘴唇,泪水涌出眼帘,“我知道,这么做是下贱……不过我明白一个道理,有的人他下贱,是在骨子里;有的人,只不过表现在外面。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要得到你想要的,脸面又算什么……
  “可惜小峰还是走了,下午我还跟他说等他好了就带他去法国……”她顿了顿,“我跟老头子打了个电话,口头分手。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还给了我一笔钱。”
  看着宁倩泪光闪闪的眼睛,奕天觉得现在的她不再是平时那个风尘妖冶的贵妇。
  “你知道吗?”她转头盯住他的眼睛,“你有一双和我弟弟一摸一样的眼睛。”说罢叹口气,“真的,一摸一样……”
  奕天沉默。
  他想起了邱悦。
  就这样默默然,奕天听眼前这个女人的倾诉,听一个他向来厌恶的风尘女人句句带伤、字字含泪的倾诉。那貂皮大衣裹着的,却只是一架空虚悲凉又伤痛绝望的躯壳。
  “这样做,一点也不下贱。”良久,奕天转头看向宁倩。
  她愣愣地看着他,有点意外。
  “为你弟弟,你该好好活着。”从奕天的眼神中,宁倩看出了一抹真诚。
  “今天真的谢谢你,不然我可能醉死在酒吧了。我也该走了,”她拉开车门,“真的谢谢了。”
  “不客气。”
  她的背影,在街灯里显得十分苍白无力;她的貂皮大衣的领子,在夜风中微微颤抖,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踩出孤独的声响。
  眼前的这个女人,突然间变得很瘦弱。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第十九章 束缚
  再过几天,就该冬至了。似乎今年是一个暖冬。
  上午九点,雨墨去总部送了趟文件,回来的时候,她闻到整个办公厅弥漫了一丝不和谐的火药味。
  刚进办公厅,就看见韦铭浩靠在林宁的桌子旁,气势汹汹地正在训话。
  “都说我们企划部作风懒散,工作习惯差,我看也没冤枉。平时有个什么,我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林宁你知道你迟到多久?整整一个小时!是不是过几天连班都不用上了啊!你知道你那个交材料没交耽误了多少事!”
  “对不起,经理,今天路上堵车……”林宁有点委屈。
  “林宁你整整迟到一个小时啊!你是不是准备哪回发烧一两天都不来上班啊?”这样生气的韦铭浩跟平时像是两个人。
  林宁局促地解释,“经理我真不是故意的,本来想跟你打个电话,可我手机没电了。”
  “没什么好说的,这个月奖金你别拿了!”韦铭浩重重甩下这句话就进了办公室。
  韦铭浩很火大,可可他们没见过他这样发过火。大家虽然觉得林宁有点委屈,毕竟堵车也不是她愿意的,但看到韦铭浩红眉毛绿眼睛的样子,也只是嘀咕了一两句就各自做事去了。
  雨墨觉得韦铭浩有点太过分了,毕竟林宁迟到是有原因的。林宁好歹是女孩子,他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吼她,还扣一个月奖金,确实太过分。要换成自己,那也受不了的。
  敲了敲韦铭浩办公室的玻璃门。
  “进来。”韦铭浩的声音还是带着火气。
  不管了,既然决定要打抱不平,忍吧。
  “经理,你不觉得你这样太过分了吗?人家林宁好歹是个女孩子,平时又没犯什么错,今天被你这样骂,还要扣奖金。你今天那种口气,办公厅那么多人,你也不考虑一下一个女孩子的脸面。别说她了,搁我也觉得难受。平时大家关系那么好,谁也没拿你当领导看,不是挺好的吗?你想摆领导架子,也不用这么训人啊!”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韦铭浩沉沉地看她一眼,“我说佟雨墨你也别拿自己当救世主了!你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懂,别人就都是傻子!”
  “行,你是领导,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其实她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一点过,以为韦铭浩又要大发脾气。
  谁知他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有那么一小会儿的沉默,他的眼神掠过她,接下去说,“你去告诉林宁,这个月奖金不扣了。”声音很平淡,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哦,那我先出去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没心没肺,这个韦铭浩,真真有些奇怪。
  坐回自己的位子,旁边的小李凑过来对她说,“雨墨,我刚才看到一辆小别克送林宁来公司的,指定就是林宁的新男朋友。不知道堵车是堵在路上,还是堵在酒店了呢……”小李一脸的奸笑滑头样。
  “小李子你什么时候变得跟我一样八卦啦?”可可喜欢管李博叫小李子。
  “周大姐姐啊,我第一百万次对天发誓,我们家祖宗一百八十代都跟李莲英没关系,您就甭叫我小李子了。整个办公厅的男人都被你叫了外号,干脆以后叫你周慈禧吧,我不介意做伺候你的小李子。”小李皮带谄媚肉带讽刺。
  “得,小李子,哀家的这文件你打好送总部吧。”周慈禧养尊处优状,轻嘬咖啡。
  小李正要拨乱反上,韦铭浩从办公室出来。大约是看到公子刚才发脾气,小李一声不吭坐回自己位子上。
  韦铭浩走近来,咳嗽一声,微微一笑,“这个周末,我请大家去满天星K歌,别不给我面子啊。林宁,你还是把那个材料交过去,他们等着要。”轻松的口气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林宁有点诧异地站起来,赶紧收拾好资料去了总部。
  晚上躺在床上,雨墨看着窗外发昏的路灯,没有一点睡意。
  翻开手机,胡乱按出三个字:睡了吗?
  又打开通讯薄,翻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准备发出去,但是想想,自己跟奕天发的短信他都很少回。
  当年他总说,没事发什么短信啊,无聊。不过她还是没事喜欢拿短信吵他。她一直发,他也不回。
  直到最后雨墨甩出重磅愤怒:邱奕天我是个人!还是一女人!!!
  然后奕天就悠悠的给她拨回一个电话,“你这个女人很无聊唉。”
  “原来你尚在人世啊。没什么,确认一下,晚安。”她愤愤地,挂断了他的电话。
  后来,无意间发现她给奕天发的短信,他通通都没删,她在心里甜甜地骂,小样,在我跟前装沙文……
  刚按下发送键,手机铃声响了。
  “星期天下午跟我去梦巴黎。”奕天淡淡地说,命令下属的口气。
  “你怎么都不问问我有没有空啊?”有这样邀请女人约会的吗?邱奕天你真的很死脑筋,很霸王约……
  “没时间也得去。”
  她叹口气,“那好吧。”
  搁下手机,痴痴地想,邱奕天你什么时候能温柔一点,就算不甜言蜜语,稍微怜香惜玉一点也行啊……随即又摇摇头,算了。石头就石头了。
  周六晚上,企划部头一次满员出席周末娱乐活动。连平时默默无闻寡言少语的老杨也来了。
  满天星二楼,幸运星包间。
  “我要唱阿牛的《桃花朵朵开》!”刚一进门,就听见可可的吼叫。
  “好!老佛爷就应该唱这个,桃花朵朵开嘛!说不定明年你真开出几朵桃花来。”小李不失时机地打击。
  可怜企划部三朵金花就只有她周可可一人还形影相吊,这话正中了她的伤处。可可朝小李掷过去一个白眼,“小李子,你到现在还不是光棍一条,好意思说我。”说完递一支麦给雨墨,“雨墨咱俩一起唱,快点!”
  雨墨摆摆手,“我不会。”
  “真不爽快。林宁你跟我一起!”
  林宁也摇头。
  倒是小李子拿过话筒,“还是奴才我来伺候老佛爷吧!反正我也一朵没开。”
  于是两人有模有样,默契配合,高唱起未来的人生目标和伟大理想。
  “哎呀哎呀,你比花儿还美妙,叫我忘不了……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看那花儿开……”可可小李正卖力对着话筒大唱的时候,门开了。韦铭浩进来,后面还跟了一位漂亮的很时尚的女孩子——不就是那位国色天香?精致的五官,烫成大波浪的长发,一袭烟熏妆格外亮眼。大冬天的就穿了一条短裙一双靴子,一件低胸毛衫加短外套,那身材连在场的女士看得都直瞪眼。
  韦铭浩搂过她,“跟大家介绍一下,这我女朋友,叫尤丽丽,漂亮吧。”
  尤丽丽很淑女地笑笑,“大家好。”
  然后韦铭浩拉着尤丽丽;丽丽,这是谁谁谁,这又是谁谁谁。尤丽丽淡淡地跟大家一一打过招呼,笑靥如花,格外妩媚,只是眼神里一股居高临下的味道。
  可可低声对雨墨说,“公子果然是公子啊,看来贤妃娘娘已经扶正,成了皇贵妃了。又是一个沉鱼落雁国色天香,就是有点皮笑肉不笑。还有啊,穿的有点太少了,怎么让我想起来以前看过的一部法国电影里,两个穿的很暴露的女的大冬天的在街上拉客人……”
  雨墨拍拍她,“可可你别瞎说。人家挺好看的。”
  可可吐吐舌头,“胸口也忒低了……要风度不要温度,牺牲自己赏悦他人,精神可嘉。”
  这时负责点唱的林宁对韦铭浩说,“公子,帮你和你女朋友点了一首《今天我想嫁给你》,下一首就是。尤丽丽,你和公子一起唱吧。”
  尤丽丽眼皮也没抬一下。这让林宁有点尴尬。
  公子拿过话筒,“丽丽,咱俩一起。”
  “铭浩,我不想唱。人家想喝点红酒,你陪我去买点。”尤丽丽小嘴一厥。可可悄悄对雨墨说,总算见识到什么叫终极淑女……
  “那好吧。”韦铭浩放下话筒,带着她出去了。走到门口,他回头,眼神似有似无地飘过雨墨的脸,笑容冷在嘴角。
  不期然地,四目相对,雨墨莫名地有些愕然,赶紧调转目光去看屏幕。韦铭浩很快转身,笑容重新漾在唇边,“丽丽,想喝点什么……”
  尤丽丽很亲热地挽着韦铭浩的胳膊,头紧紧贴着他的肩膀,小声说:“随便都行……铭浩,你们公司的女的怎么都那么土啊。”
  临出门的这句话,刚好被可可听见了。可可有点义愤填膺:“什么尤丽丽啊,我看像个浪荡尤物,怪不得姓尤。还以为自己是女王呢别人都是土包子,狐狸精似的还装纯情。本来以为公子是情场上修练成精的高人,估计他是被女人打击傻了,脑袋浆糊了。再不济也不会看上那个什么尤丽丽啊。这种女的成了上司的女朋友——哎,惆怅。”
  虽然尤丽丽的在场让林宁可可她们不怎么舒服,但聚会还是在一片热闹中结束了。
  一行人走出满天星大门,即看到正对面一辆车,车里的人见到他们出来,按了几声喇叭。
  “我男朋友接我来了,”林宁兴奋地甩甩皮包,“先走了,各位!”
  至于林宁的新男友,虽然她没有刻意隐瞒,但人也没在大家面前露过面。每每想到那堆鲜红的玫瑰,可可就充满了羡艳。此时她也不失时机地冲林宁的背影喊道:“林宁,记得下次把金龟带来给大家看看,还有,你还欠我一顿饭!”
  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走出来,雨墨突然觉得那人的侧面十分眼熟,心口一颤,不会是他?!
  
  第二十章 痛痕
  远远地看着那个男人帮林宁开门,雨墨心里不住的打鼓,但她不敢确定,毕竟张启之看起来也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也走了。”韦铭浩搂过尤丽丽,向众人告辞。他的眼神再次扫过雨墨的脸,遂又迅速移开。雨墨莫名有点不安地转过头。
  回到家,还是不放心地拨通了小西的电话。
  “雨墨,不和你的邱奕天邱大帅哥你侬我侬,怎么想起来跟我打电话啦?”
  “看样子你的张启之是陪你整个周末的吧?”她问得有点忐忑。
  “是啊,陪我整个晚上。”
  听小西的口气,大概是自己多疑多心了吧……
  挂上电话,想起来明天下午奕天跟自己有“霸王约”。
  梦巴黎就在溶潭岸边,跟奕天约的是三点,雨墨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她郁闷地想,这家伙“霸王约”,我还提前半小时到,真是没骨气。正想着,小西来电话了。
  “雨墨啊,我……那个,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小西的口气很着急。
  “小西你怎么了?”
  “我在我家附近的仁爱医院……雨墨,怎么办……”小西的声音里满是恐惧。
  医院?!小西在医院?雨墨一颗心猛地上提,“你等着,我马上过来!”来不及多想,赶紧挂上电话就出门拦一辆的士。
  “师傅,仁爱医院!”
  在仁爱医院的候诊室,雨墨见到了眼睛红肿的戴小西,她抓着小西的手,“小西你到底怎么了?”
  “雨墨……我……”小西哽咽着,“我那个……怎么办……”
  “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啊?”看到她这个样子,雨墨心急如焚。
  “我……有了……”小西吞吐道。
  “有了?”雨墨一惊,“孩子?”
  小西撇过脸去,点点头。
  完全出乎意料——“你们……难道都没有一点安全措施吗?”
  “他不喜欢。我忘记吃避孕药了。”小西低声说。
  不喜欢?哪有这个道理?这个张启之?!雨墨有点气愤,“那你们是不是决定要在一起?他要对孩子负责任吗?”
  小西摇摇头,没有说话。
  雨墨深吸一口气,“小西你怎么这么傻?那你准备怎么办?总要告诉他啊!你不会想一个人把孩子打掉吧!”
  “也只有这样了……我不想让他知道。”小西吸了吸鼻子。
  “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把你手机给我,我给他打电话!”
  “不要!雨墨,我一个人的事,真不想让他知道。”小西低下头,拿出纸巾擦鼻子。
  “怎么是你一个人的事!”脑海中突然闪过昨晚接林宁回家的那个男人……雨墨不禁问,“小西,昨天晚上他一直陪着你吗?”
  “吃完晚饭以后他就走了,说是去一趟公司。”
  雨墨有一点不祥的预感,“张启之是不是有一辆银色别克?”
  小西抬头看着他,“是啊,你问这个干吗?”
  ——银色别克?昨晚那个男人……雨墨心下一凉,果真是他,张启之!一个多月来身份为林宁男朋友的那个男人!整天送林宁上班的那个男人!这个张启之,实在太可恶了!怎么在自己眼皮底下都没发现,还让小西受这种伤害!
  “小西……那你想打掉就打掉吧。我陪着你。”看着小西失措的样子,雨墨犹豫了一下,终于决定还是在小西做完手术以后再告诉她真相。这种男人,实在没必要为他生孩子。
  因为体质不是很好,小西做完手术还得继续住院几天。雨墨坐在她床边,心里掂量着这个真实,对小西会有多大的打击。但是看到小西苍白的脸色,她又忍住了。
  “小西你想吃点什么?”雨墨掖了掖她的被子。
  “不用,只想好好休息。雨墨你忙你的去吧。”
  掉转头,看看窗外,天已经全黑了。
  ——“霸王约”!来医院陪小西,完全就忘记了和奕天的约会。可是他并没有打电话过来。
  掏出手机,才发现已经没电了。破手机,关机时刻就没电!
  拿戴小西手机给奕天拨一个电话过去。
  “喂,你好——”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请问,这是邱奕天的手机吗?”应该不会拨错号吧。
  “是的,他现在不在,等他来了给你回个电话吧。”那边的声音优雅而妩媚。
  雨墨想起来上次在奕天家附近,和他一起进公寓的女人,也就是那个在廖记馄饨门口碰到的女人,那个举手投足间散发着雍容华贵的女人,应该是那个声音没错……
  “不好意思,我打错了。”茫然挂上电话,她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奕天和那个董事长夫人……
  看来他也没去梦巴黎。
  一阵酸酸的沉重感压上她的心头。男人!男人都是这样!!即使她以为他的心还是五年前,即使她以为他们都还是五年前……
  “雨墨你没事吧?”小西察觉到她的失落。
  “哦,没什么,”她轻轻叹一口气,“我忘了,他了换新号。你肯定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小西想了想说,“医院旁边有一家西饼屋,雨墨你帮我买点芝士蛋糕。好像很久都没吃蛋糕了。”
  晚上,照顾小西睡下,准备打车回家的时候,突然发现身上所有的现金只剩下不足十元。帮小西垫医药费,又去买蛋糕,后来店员找的钱她也忘拿了。
  雨墨无奈,只好去公交站牌看车号和路线。还是公汽这种交通工具最有人情味,两块钱人民币可以绕整个城市好几圈。
  辗转几路公交,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雨墨瘫在沙发上,满脑子都是小西苍白的脸色和脆弱的眼神,还有张启之的影子。她想起当年和小西满校园混迹的时候,小西曾一脸憧憬地说,“以后要找一个温柔专情的多金帅哥,像张启之那样的。追不到张大帅,拿他当范本也不错啊。”……
  她从来没有想过现代陈世美始乱终弃会发生在戴小西身上。现在看来,温柔贤淑又聪明漂亮的林宁才是张启之的正牌女朋友;而小西,说不定只是他发起兽性的时候,用下半身思考的对象……
  张启之,变态!混球!小西和林宁你都配不上!!不知不觉中雨墨把这句话骂出了口。
  客厅的电话铃声急促响起,她一惊神,伸手拿起听筒,“哪位?”
  那边沉默了几秒,没有声音。再一看来电显,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
  “请问你找谁……”
  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
  “……再不说话我就挂了啊……”正准备放下电话。
  “佟雨墨!!!”突然一个暴怒的声音传来,“你要命啊!没事玩什么失踪!”
  她愣住,“奕天,你……”
  “今天手机关机,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听着他的怒吼,她可以想象他正大为火光的样子。不过,他不是和宁倩在一起么?
  她觉得有点酸痛,便有一搭没一搭解释道,“临时有点事,手机正好没电了。给你打过一个电话,只是……”
  “以后最好别再这样考验我的耐心!”奕天吼完就挂断了电话。
  他凭什么对她发脾气?!他现在火气很大,她自己也很生气。他为什么要冲她吼!?他不是和那个宁倩在一起么?莫名其妙!
  愤愤地放下电话,她心里的闷气不打一处出。
  拿起电话准备回拨过去,随即又放下。不管了,该生气的是她才对。你邱奕天发无名火凭什么就拿我当出气筒?!实在是不讲道理,实在过分!
  明天,明天下午去看小西,该跟公子请个假。突然间觉得心里更乱了。奕天,小西,张启之,林宁,宁倩……胡思乱想中,肚子一声长叹,胃里又一阵痉挛——还没吃晚饭。
  煮一碗面,匆匆下肚,她估摸着又是一个不眠夜了。
  
  第二十一章 遇袭
  可能是心情的关系,晚上吃过面胃还是痛得厉害。在胃部翻江倒海的撕扯中,雨墨突然想起很早以前看的一篇散文:原来就像天上水中的两轮明月,两相望于咫尺天涯间。也许她对奕天,这么些年就正如那怅望于天涯咫尺的一弯瘦月,风霜雨雪,阴晴圆缺,却并没有黯淡了对他的眷恋。
  又想到了后面一句:看尽了月缺月圆,却终于经不起一阵小小的微风,吹散了水中天上彼此的视野。连怀念,都变得不够真切。——怎么会?既然能够两相望于咫尺天涯间,又怎么会连怀念都变得不够真切?
  然而那个女人的声音和影子,却如鬼魅的影一般缠绕在雨墨的心头,掀起阵阵酸涩的涟漪。累了,她也懒得再想。
  紧拥着被子,迷迷糊糊天就亮了。
  晚上下了班去医院,小西的精神比起前一天已经好了很多,还吵着要吃冰激凌,结果被雨墨骂回去,“这都冬天了,你又是病人!”
  雨墨从医院旁边的小饭馆买了两碗紫菜馄饨——大学时代她和小西都最喜欢吃这个,顺便又在旁边的书摊买了几本小西喜欢的时尚杂志。
  前一晚雨墨下定决心,至少这两天跟奕天撇清关系。即使,五年里她的心再也没装下第二个男人;即使,也许以后她的心里再也不会装下第二个男人;但她不想做二号候补,就算是一号,她也不情愿和别的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她更不想在无聊的三角游戏中纠缠得失去风度,即便是一个她并不十分确定的三角。
  走进医院大门的时候,雨墨接到了主角的电话。
  “晚上七点,老地方,梦巴黎。”一如既往的命令口气。
  她心里的无名火又烧起来,“没时间。”
  “我等你,过期不候。”过期不候?他以为他是皇上?想召见谁就召见谁?很好,昨天不仅放她鸽子,还临幸了那个优雅艳丽,今天又来找她,她不会那么没骨气!
  “对不起,还有公事。无可奉陪。”雨墨无力的语调,干脆利落。
  “佟雨墨你简直莫名其妙!公事?和上司一起的公事?!又是韦铭浩?!”他的声音从那头低低地吼过来,夹杂着几丝妒愤。
  “随便吧。”心里烦乱如麻,这次轮到她挂他的电话。
  挂上电话,突然又是一股酸涩的阵痛。莫名地期望再次听到电话铃声响起,但是他没有再打过来。
  小西把雨墨从医院赶走的时候,连地铁都是最后一班了。
  她匆匆赶去了车站,又匆匆往家赶。
  看看手表,都已经十一点半了,街灯已经熄了一半。
  凄清的街道,梧桐的叶子差不多落光了,一根根的都是秃枝。雨墨一度觉得,要是都种上樟树更好,冬天也还是绿的,不用春天看着它欣欣吐绿,冬天却又要看着它叶调萎残,让人觉得生气就那么一点点没了。
  出地铁,绕过一条僻静的小街就到家。由于房子比较偏,这个时候沿街的小店铺都已经关门。街灯把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高跟鞋踩在水泥路面上清脆作响,让人微微有些不寒而栗。
  没有风,只有钻心的寒气往衣服里渗。她竖起领子,裹紧了大衣。想起了奕天送她回家的晚上,在他的车里,小小的空间弥漫着淡淡的熏衣草的香,温软的,暖意融融。
  怎么又想起他了?她摇摇头,叹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刹那间,第六感突然察觉到,这条小街上,影子和脚步声并不只有她一个,她却觉得有那么一点迷乱……有人跟踪!天!心里一紧——不用紧张,是我太神经了……但是,那种感觉却越来越明显,隐隐的那脚步声也越来越重……
  “小姐,请留步!”她倏地一惊。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随着这个声音的靠近,那个脚步声也突然走到她身后。
  转头,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她本能地猛然打了一个寒战。
  “你是佟雨墨吗?”
  她点点头,“恩,你有事吗……”话还没说完,那男人一手捂住她的嘴。她来不及呼叫,就被一只有力的胳膊钳制住。她只听到自己心脏快跳出来的声音,她想挣扎,但无济于事。那人迅速把她拽离了人行道,拖进一个昏暗的角落。
  慌乱中,雨墨模糊地计算着钱包里的钱,希望自己带了足够的现金,但是第六感告诉她,来人似乎不是要劫财……
  滚烫的液体涌上眼帘,恐惧中,一股强烈的绝望……
  那男人把雨墨重重推倒在地,她支撑着想站起来,却发现脚踝处钻心地疼,八成是骨折了。慌乱中,抬眼看了看,这是两座楼房中间的一个阴暗拐角,街灯半点也射不过来。
  刚要呼救出声,却看到那人手里一支明晃晃的物体,雨墨心脏猛一收缩。她知道,那是一支匕首。
  “你要多少钱……”她极力抑制自己发抖的声音,强装镇定,却没有勇气看那人的脸。
  那个身影蹲下来,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拿着匕首靠在她的脸上,“老子不要钱!”语调中透着一股恶毒的淫邪。
  冰凉的匕首让雨墨开始浑身战栗,她本能地裹紧了大衣,茫茫然中,没有看到一个旁的行人,绝望感再次将她推入苍凉的谷底。
  她双手环抱在胸前,泪水模糊了眼睛,她颤抖着嘴唇,“我可以给你钱……”
  那人没有理会,只是用匕首拍拍她的脸,“脸蛋儿不错啊!身材也差不到哪里去。最好别喊救命,否则哥哥我的刀子可不长眼睛!”
  肮脏的气息越逼越近,一种强烈的预感向雨墨袭来,还没来得及想下去,只觉得一阵令人作呕的力量压下来,那只邪恶的手一把扯开她的大衣领子……
  金属纽扣掉落在青石地面,发出叮当的惊悚的声响。她奋力挣扎,却敌不过那人的力道。混乱的撕扯间,那只手已经伸向她的颈项,开始在衣服底下游离。
  “奕天!”绝望的挣扎中,雨墨呼喊着奕天的名字。感觉到那只淫毒的手的肮脏触觉,她猛一偏头,对着那手背,一口狠命地咬了下去。
  那只手弹簧一般往后一缩,“臭婊子!”随即雨墨觉得自己的头部被猛推一把,重重撞向身后的墙壁。
  剧痛瞬间从后脑部袭来,然后意识开始变得不清。茫茫然中,雨墨听到从自己嘴里颤抖着念出的那个名字,“奕天,奕天……”短暂的几秒,仿佛跌进一种万念俱灰的阴森。
  好像就是在瞬间,压在身上的重量突然没了,轰轰的耳鸣中,雨墨听到打斗的声音。然后,“哐当”一声,大概是那把匕首掉在了地上。
  只听那个淫邪的声音喘着粗气,“四哥说了,给你小子提个醒!这次算你走运!!”然后就是匆忙远去的脚步声。
  不很清醒的意识中,雨墨在阴暗的光线里看到一个高高的身影朝自己靠近,然后蹲下来,搂住自己,轻轻拂着自己散乱的头发。来人急促的热气吹在自己耳际,颤颤巍巍地环臂将她裹紧。
  惊恐和绝望过后,泪如决堤。她抽搐着,用力抓住紧拥自己的那个宽厚肩膀,“奕天……奕天,我知道你会来……”
  那个肩膀微微颤动一下,随即将她搂得更紧。一阵淡淡的烟草和古龙水混合味道弥散出来,“我不是……”
  她触电一般,紧搂住他肩头的两手放下来,“你……韦铭浩?”
  透过迷蒙的泪雾,她的瞳孔开始适应周遭黑暗里的光线。不远处,正是他那部黑亮的奥迪。刚才那柄匕首,就在两米开外的路面上闪着凄离的寒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搂住她,那么紧,好像生怕一松手她就会不在。
  他半跪在她面前,下巴紧紧贴住她的劲窝,两手牢牢抱住她的肩头,微微颤抖,喘着粗气,“雨墨!还好……还好……你没事……”
  “真的……谢谢你。”他搂得很紧,她闷涨的心口一时难以顺气。
  她没有推开他的怀抱。他就那样跪在她跟前,久久,才猛然放开她,“我带你去医院!”
  他扶着她靠墙站起来,她只能蹒跚着一瘸一拐。韦铭浩一下把她打横抱起,快速走向车子。
  雨墨挣脱了一下,“我能走。”
  “别动!”他轻声地命令她,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顺着昏暗的街灯,她看到,他眼里竟漫着一抹晶莹的透明。
  他把她抱进在副驾驶座,然后发动车子,转向朝主干道驶去。
  “我想回家。送我回家吧。”雨墨擦了擦眼角和脸颊的泪水。
  韦铭浩眉头拧起,有些愠怒和激动,“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啰嗦!”他的眼圈有些红,没有再理她,他只是直直地看着前面的路。
  最近的一家医院并不远,只有十分钟的车程。韦铭浩停好车,强行把雨墨半扶半抱带进了医院,然后让她候诊室坐着。
  他匆匆快步走向急诊挂号处,“挂号!有人做全身检查!”
  护士抱歉地摇摇头,“对不起先生,我们晚上只接急诊,全身检查明天再来吧。”
  韦铭浩猛一拍桌子,瞪大了眼睛,满脸怒气地大声吼道,“我他妈就挂急诊!病人出问题了你负责?!还不快去叫医生!!”
  护士一愣,大概被眼前这个男人狂暴的样子吓住了,只好赶紧去通知值夜班的急诊医生。
  看着韦铭浩忙碌的身影,后脑的那阵剧痛一浪一浪涌来,雨墨闭上眼睛,又感觉到脚踝处的痛也缓缓席卷上来。
  
  第二十二章 惟你
  拍完脑部CT,已经是凌晨一点钟,雨墨又累又困,韦铭浩却坚持要等诊断结果出来再送她回家。
  他坐在她身旁的位子上,把外套脱下来,轻轻披在她身上。他看着她憔悴的眸子和苍白的脸颊,“批准你明天请假。”
  她抬眼,对上他略略红肿的眼睛,瞬间感到空前的后怕,“真的谢谢你。今晚如果不是你……”突然周身又漫过他的气息和他紧拥时的温度,她吸一口气,“真的谢谢!”
  韦铭浩斜看了她一眼,眼底隐隐的酸疼,“下次你要是再一个人,我送你。”语调风平浪静,却隐含着一丝不可拒绝的命令的味道。她耳际突然又响起奕天也曾经跟他说过的,他送她。
  外科诊室里,值班医生拿出拍好的片子,“这位小姐很幸运,虽然头部撞得不轻,但好在是外伤。下次注意点,现在也是,路灯坏了也没人管。”他跟医生讲的是她摔破了头,雨墨心里微微的感激。
  “谢谢医生。”韦铭浩一丝长叹,“有没有什么外敷的药?”
  “我这里开了一张单子,都是普通的药。我们医院现在药房关了,你可以明天早上来拿药。”医生是一个很和蔼的中年男人,头发却已经花白,言语中透着儒雅和慈爱,让雨墨想起了过世的父亲。
  他扶着她走出医院,刚打开车门坐下来的时候,他的电话铃声响起。他拿出看了看,准备放回去,犹豫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丽丽,今天对不起,临时有急事。”他心不在焉地说。随后又顿住,眉头锁起,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显然,那边尤丽丽正在发泄对他的不满。
  “下次吧。”过了好一会,他只简短地回答三个字,就啪地挂断了电话。随后发动车子,缓慢地朝雨墨家开去。
  一路上的韦铭浩已经没有了一个多小时前在街角救她时的错乱和刚刚在医院的暴躁,他的眼里水平如镜,一言不发。
  她只觉得仿佛经历了一番剧烈的涅槃,而身旁的这个男人,将她拖出一湾深黑的漩涡。直到此刻,她的周身还弥散着在街角遇袭时不寒而栗的触觉。
  车子在楼底下停住,韦铭浩的嘴角闪过零星黯然的酸涩,“雨墨,以后不要一个人回家,要是他不送你,就跟我打个电话。”
  他这样叫她“雨墨”,他救她时的慌张和不顾一切紧拥她的热度,以及抱起她的那一刹那,他眼底隐隐闪烁的泪光……她隐隐感到心底一滩深不见底的湖水,在一阵疾风的扰动下,乱了形状。
  “真的很谢谢你,”她早已经在心底感谢过千百遍,“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韦铭浩却径直下车,打开副座的车门,不顾她的推脱,执意将她搂下车,扶着她走进楼道。
  随她一起走进那个小小的两居室,他的心里一阵莫名的悸动。
  她打开客厅里的灯,“喝杯柠檬茶吧,我的手艺很好的。”目光却停留在他的手腕。她一直没注意,他手腕上一道深红的伤口,雪白的衬衫袖口已经被染红了一片。“你的手?刚刚在医院怎么没……”
  “没什么,”他拉拉袖口,打断她,“大男人这点小伤算什么。我还等着喝完茶走人呢。”一副不羁的口吻,嘴角轻飘的笑,那个办公室的花花公子又回来了。
  他看着她转身去倒开水泡茶,他捏着手腕处的伤口,并不是不疼。只是,心里更酸,更痛。
  柠檬茶的清香在客厅弥漫开来。韦铭浩捧着那个杯子——那是一个印着两只黑白猪的粉色杯子,大概女孩子都喜欢这些可爱的小东小西吧。他边喝茶,边打量这个小小的客厅。客厅的陈设远远不能与他自己的豪华公寓相比,他的房子,是随时随地可以上家装杂志的。但是她的家,却比他那里多了人情味。她似乎很喜欢猪,尤其是那对胖乎乎的憨憨的黑白猪。她的沙发套、抱枕、拖鞋都印着这对猪。
  雨墨从房间拿出一个急救箱,这是父亲在世的时候,他用来装药的,现在存放一些日常的感冒药之类。
  她坐下来,打开药箱拿出一卷纱布,“帮你包扎吧,别感染了。”
  他伸出手,心里震动一下。她拉过他的袖口,微微一震。伤口不浅,五公分见长的刀口,有的地方血已经凝固。她吸了一口气,小心地卷起被血映红的地方,拿双氧水清洗了一遍,然后娴熟地一层一层缠上纱布。她眼底的认真,让他心底又一阵暖流漾过。
  他喝了一口柠檬茶,慢慢地说,“味道很好……你有做护士的潜质……”
  一层一层的纱布也被血浸渍,她嘴角颤动一下,“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不然你也不必受皮肉之苦。”
  他看到她微颔的眼帘,漾着一湖寒水。她轻手缠好绷带,然后收起药箱,顿了一顿,“今晚的事,能不能帮我保密?”
  一袭浓重的酸楚涌上心头,韦铭浩凝住了眉头,吞一口茶,“你就那么在乎邱奕天?”
  “没出大事。我也不想让人无谓地担心。”
  韦铭浩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完茶,放下杯子,“你明天不用上班了,我不想让员工在低效率下浪费时间。”随后站起身,又补上一句,“薪水照发。”
  她送他到门口,“谢谢你。”
  “你这个女人真啰嗦,这句话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他边说,边转过头,盯着她看了那么一小会。她有点尴尬。被他这样毫不忌讳地直直盯着,她着实有些无错。
  一个健步,他伸手搂过她,紧紧搂在怀里,紧紧地,就像是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她一惊,想推脱,他却搂得更紧。他把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前,低语,“一会儿就好。”沉沉的声音里,一丝祈求。
  “韦……铭浩……”她怔住,身体僵直地任他紧拥着,任他淡淡的烟草古龙水的混合味道弥散在她的周身。
  他闻到她发丝的馨香和衣领处的温软,只觉得脑门一阵炙热的血涌上来。他放开她,端详一瞬,就想到几个词,巧眉流莺,水目含烟,唇绽樱颗……他有几百种冲动想吻上去,却终于又忍住了。只说了一句,“好好休息。”然后走出门去。
  
  番外 爱如生
  午夜的街灯依然绚丽,车窗外的城市依然奢华。夜店的霓虹在疾驰的车外一晃而过;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活着自己,但韦铭浩却越来越觉得,他活的不是自己。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变得如此懦弱。向来,他认为自己是够洒脱的;向来,他不认为会有一个女人将自己抓住;向来,他断定自己是男欢女爱中,掌控的那一方。他的“三宫六院”,那些个莺莺燕燕,摇曳生姿,哪一个不是围着他打转,就盼着有一天能得到宠幸。
  他虽交往甚多,但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上心的,他也觉得自己也不会对某个女人上心。他一度以为,女人如衣服,换来换去就是个新意;他更没有相信过爱情;他曾经觉得被爱情抓住的人,简直就是傻子。但现在他发现,后知后觉中,自己就成了最傻的那个傻子。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注意那个叫佟雨墨的小女人——小女人,这是他对她的看法。
  第一次见她,是招聘会。那天她穿了一件普通的T恤,一件普通的仔裤,普通的马尾,普通的算的上清秀的长相,总之,是极普通的,远不及他的莺莺燕燕夺目。一开始,他只觉得她普通却又有些说不出的特别;可能是见多了他的那些闭月羞花、浓妆艳抹,对她,他也不知怎的,就留意了。
  她不善打扮,但总能让人眼前一亮,就如同初春里,最赏心悦目的那抹嫩绿。她好像除了工作,对什么东西都是淡淡的,都不计较。她会推脱参加上流社会的聚会,会还他送的晚礼服;她会一个人默默加班到天黑,却从来不提加班费。有一回加班到很晚,他和她同乘电梯下楼,他才发现,自己下班后竟莫名地待在办公室里那么久。就因为她。
  后来,他习惯了“陪”她一起加班,然后“碰巧”一起离开。再后来,他也习惯了在她家附近“等”她回来,即使只看到她一个背影。
  他以为自己对女人已经了如指掌。任何女人,只要他韦铭浩想得到的,他就能够。然而,越是对她在意,他就越是胆怯;胆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还从没遇到一个像她这么不待见他的女人。有时候,他想坦白,但整日里和他的国色天香们的那一套,在她面前却总也说不出口。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是配不上她的。他看她,是娇贵的、恬淡的、美好的、纯净的,仙女一般。这样看多了,他也就没有办法对仙女有个什么,生怕那是一种亵渎。
  他知道自己是小气的;他很嫉妒那个叫邱奕天的男人。那晚,看到她在另一个男人怀里,他竟有一种酸痛,从没尝过的酸痛。醋么?他还从没为哪个女人吃过这个。但那时候,就是心底酸酸的凉,入骨的那种。
  他知道自己该洒脱些。他接受了尤丽丽。多少个尤丽丽,他都已经习惯了。
  两个小时前,她在街角遭遇流氓袭击,他碰巧在“等”她;他救起她的那一刻,心底是从未有过的震动和心痛;然后就是万丈深渊一般的后怕。
  刚才冲动想吻她的那一霎那,他忍住了。尽管他在男女情爱方面是个高手,跟他的莺莺燕燕们,也不知有过多少个春宵一刻,然而就在那一霎那,他却连吻她的勇气都没有。
  也就是那一霎那,他才察觉,自己被抓住了,被她抓住了,被爱情抓住了。牢牢地抓住了。
  他再无心去想那些个有的没的。想多了,太涩。
  成了傻子,就傻子吧。
  
  第二十三章 惊蛰
  公子,不是办公室那个油腔滑调花花世界的公子哥,让雨墨心里乱作一团麻。恍若冰山之巅,不期然间,寒雪消融,暖流滚滚,这暖流却叫人失措。
  关上门,呆呆地,她一激灵,突然感到刺骨的阴寒。即便是暖冬,凌晨的温度也是让人受不了。
  大约是太累,这一觉,她睡得出乎意料的沉,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洗漱完,整齐地打理好自己,雨墨决定下午去上班。
  由于昨夜扭到脚踝,她穿上平底靴也还是一步一拐。
  可可一看到她就问,“雨墨,公子说你今天请假,说是摔了,好点没啊?”
  “哦,本来就没什么,”雨墨笑答,“公子太夸张了。只是脚受了点轻伤。”
  小李凑过来,打笑道,“雨墨,你的白马王子邱奕天怎么会舍得让你摔跤呢!”
  “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她一边说着,一丝忧闷爬上心头。透过隔间的玻璃墙,她看到在里面正忙碌着的韦铭浩。
  这时,韦铭浩正好也看到她进办公厅。他从位子上起来,走到办公室门口,“佟雨墨你进来一下。”
  走进经理办公室,看到韦铭浩,她顿时一种说不清的感激,尴尬,还是愧疚。
  他还穿着昨晚那件棕色外套,左边袖口磨破了一小块,左手腕上的那圈白色纱布浸渍着淡淡的血红。
  “你的手好点了吗?” 她在他桌前坐下。
  “小伤,本来就没事。好在我经常健身,那人手脚还挺厉害。”韦铭浩满不在乎地说,随即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盒药递过来,“昨晚医生开的药。”
  雨墨接过药,一眼看到他疲倦的神色。他的头发有点凌乱,衣领好几条皱折,两个眼圈都是黑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想来他大概是熬了通宵。转念又想到昨晚他的拥抱,昨晚那个让她心乱如麻的拥抱。
  “谢谢!”她回了回神,转过头,只低头自顾自地看了看那盒子,准备出去。
  “不是让你不用上班吗?缺了你公司不会跨。”韦铭浩叫住她,有些红肿的眼睛看看她,然后又回头对着电脑屏幕,继续用那只受伤的手敲击键盘,“你先回去吧。”
  雨墨站在他的桌前,摩挲着那堆药,“谢谢你。”
  他抬头,轻轻扯了扯嘴角,有点不在意,“昨晚‘对不起’这三个字就让人耳朵起茧了。我又不是救世主。”
  “那……你记得去医院换纱布。伤口有点深,小心感染。”
  韦铭浩站起来,扬扬眉毛,轻笑,“你以为?本人玉树临风青年才俊,万一真落得个左手局部帕金森,国家损失大了,女性同胞更是损失大了。操心你的脚吧。”
  俨然还是那个公子,昨晚的那般忘情,似乎已经在他脸上找不出丝毫的痕迹。
  看他无意的样子,她只会心一笑。其实,脚伤算不得什么。
  转身走到门口,迎面对上一个窈窕的侧影。
  像尤丽丽这样的美女,向来是时尚的代言人。小巧的短外套,黑亮的皮靴,牛仔中裤上一条水晶腰链,瀑布大卷很适合她的脸型。她任何时候都懂得将自己打扮得艳丽而不夸张。虽说总归高傲了些,也娇嗔了些,但雨墨还是认为,她确实是自己见过的数一数二的美女。
  尤丽丽只转头朝雨墨勾了勾嘴角,算是打过招呼。走出办公室的门,雨墨还听到那娇滴滴的声音,“铭浩啊,你昨天可是太过分了,人家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
  雨墨心里一阵瑟缩,韦铭浩的布满血丝的红肿双眼,又浮现在脑海中。蓦然间,又想到奕天,让她没来由的酸怅。
  冬日正午暖洋洋的阳光从十一楼宽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大理石桌面泛着点点晕圈。奕天站在桌旁,拿起手里的电话,第一百次翻出那个号码,却始终没有拨出去。
  昨晚在梦巴黎等她,他等到夜里十二点,整整五个小时。她还是没有来。然后他就是一味地喝酒,脑子里时不时地冒出那天她从韦铭浩车里走出来的画面,光鲜亮丽,天女下凡般。恍恍惚惚中,只记得是齐越送他回去的。况约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否认和韦铭浩的“公事”。或者,她还在耿耿于他前晚对她发的脾气;又或者,只是自己一厢的留情。
  那晚,打电话到她家,他从没跟她发那么大的火,况且是对着她怒吼,那样的怒吼,即便只是在电话里,也够让人受不了的。但是,她知道他的担心么?她知道他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却没有找到她,连电话也打不通的焦灼么?那个时候,他真有一种揪心的恐惧,恐怕她就像五年前一样不辞而去。最后在午夜的大街上,没带手机的他茫茫然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打到她家里。她到底没事,他悬着的一颗心落下来,却还是忍不住向她发了一顿火。
  他向来保持他的自尊,这自尊除了对她,他是绝放不下的。但他也是男人,始终还是免不了骄傲的脾气。昨天她的一句“没时间”,却着实打压住了他的骄傲。他知道或许骄傲是不该的,但就是现在,他始终还是不愿低头向她要求点什么。隐隐地,却又害怕他的骄傲会将她推走。
  最终,还是没有按下拨号键。理了理公文包,确定没有忘记东西,奕天推开门,“金羚,通知齐越,该出发了。”
  这次公司出差去北京的任务,本来他是可以不去的,毕竟这边手头上也有一堆的事。他却也不知怎的就接了下来。齐越有点惊讶,“你不是要陪雨墨的吗?怎么舍得去北京啊。你去不要紧,害得我也要跟班跑腿。这一去一个月,你能受得了相思苦?”
  奕天并没在意。然而到了要上飞机的时候,他才突然有种感觉,一个月,一个月却像要隔了一辈子似的。但是他已经决定。毕竟,他是骄傲的。
  两天后,雨墨去了仁爱医院接小西出院。小西搂住她,就哭了。小西一向懵懂得像个孩子。在得知自己意外怀孕的时候那么害怕,她却没有哭;现在她眼泪就像泄洪闸一般的滔滔不绝。雨墨从这眼泪中,猜到了,是张启之。
  她想起上午在办公室的时候,可可的话,“最近我们部是不是流行伤员啊。伤脚的伤脚,伤手的伤手,伤心的伤心。”说着叹一口气,“雨墨你不知道吧,林宁和他男朋友分手了。估计她现在正伤心着。唉,可怜的孩子。不过还好,是林宁甩的那个金龟。真挺佩服的啊。”
  当时雨墨并没有在意,只是暗暗有些欣慰。她一直很想跟林宁提醒一下张启之的为人,又不知怎么说好。只是没想到林宁这么快就和他分手了。
  小西就这么靠在她怀里,抽咽着,“雨墨……我们分了……”半天再没说出点什么来。
  雨墨搂着她的头,“小西,不用难过。跟他分了未必不是好事。”
  “要是早知道他原来是个花心萝卜……”半晌,小西吸了吸鼻子说,“他的那个女朋友知道我怀了他的孩子,就把他甩了。他把气都撒在我身上……”
  雨墨无心去想林宁是如何知道了张启之的所为。她心疼地看着小西,她太善良,太实心眼,像个孩子一般纯洁。即使现在,雨墨也觉得,她仍然是当初那个她认识的最纯静的少女。
  很多人,即使老去,也还是个孩子。雨墨曾经很希望自己也能这样。
  回到家,就莫名地想喝咖啡。一般,柠檬茶是雨墨的最爱,现在她却很想念咖啡的味道,深入骨髓的那种想念。虽然她知道,喝一杯以后,就要预备失眠了。于是拿出那个老旧的咖啡壶。这个壶,很久都没用过了,还是上次奕天来家,她用它煮过咖啡的。只可惜那次他没有喝。
  浓香的咖啡流进杯子里,泛起一层浅浅的泡沫和咖啡油。雨墨捧着那个粉色的杯子,抚摸纹络有致的杯身,蓦地,就看到了粉色杯面上的那对黑白猪。
  那次,他和她一起逛一条卖小饰品的小巷。他看到她盯了这杯子几眼,就买下了送她。说起来也是极普通的杯子,路边小摊上的那种,质地和材料都不太好的,她却出奇地喜欢。
  他把杯子递到她手上的时候,有点抱歉地笑笑,“好像没怎么送过你东西。”雨墨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善讨好、善浪漫的男人,但是没有承诺的平淡,却也是让她满足的。
  后来他送了很多东西,抱枕啦,台灯啦,沙发垫啦……而且几乎所有的图案都是猪。雨墨觉得好笑,难不成一个小小的杯子让他以为她就那么喜欢猪?真是一个大老粗的可爱男人。不过后来她决定了,自己就喜欢猪吧。
  翻开手机,第N遍看了旧的短信息。他很少发短信,这些都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了,就是她拒绝他约会的那天。
  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没有一个电话,也没有一条短信。然而雨墨也不愿意先低头。每每拿出手机的时候,她耳边就掠过那个妩媚的女声,于是她游移在拨号键上的手指就又收了回来。这中间,她曾经给他的公司打过几个电话,是他的秘书接的,说是去北京出差了,要一个月。
  这算是丢开了吗?或者,他一开始就并没有想要抓住?然而,他的吻,至今仍然让她唇边灼痛的吻,却怎么也丢不掉。
  只不过一个星期,雨墨却整日里围着他送的那条粉色围巾,仿佛那就是代他给的温暖。她习惯拥着抱枕,看着电视,再沉沉睡去。她始终记得,他怀抱里熟悉的温度和气息。想想又觉得自己傻气,说不定那怀抱的温度和气息,此时正属于别人。于是不愿再想下去。太酸,太累。
  北方的冬天比南方好过。南方是湿冷,冷到骨子里的那种,北方相对来说却好点。
  出差北京虽说是一个月的漫长,但行程很紧,奕天和齐越整个周末都在电脑前度过。这弄得齐越很是头疼,“明明不用来的,邱奕天你充什么好汉啊,下次给再多奖金我也不干了。”
  奕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一头扎进工作里,以前从没这么没日没夜卖力过,直到金羚打来一个电话。
  “经理,这边我有点顶不住啊,你的那些单子我不怎么熟。”
  奕天正对着程序沉思,只随便问了一句,“有人找我吗?”
  “也没什么人,有事一般不都直接打你手机吗……不过前天我接到一位小姐的电话,说是找你的。她打了好几次来,我问她,她又说没什么事。后来我告诉他你出差了。”
  他猛一惊神,“叫什么名字?”
  “她没说,不过我怕有什么重要事,就把电话记下来了。”
  看到金羚发过来的那个号码,一串熟悉的数字,奕天心底顿时如同激浪翻涌,只觉得突突的惊喜。
  他回住处拿了行李就去机场,也不管齐越在后面哭丧着脸,“邱奕天你也太不厚道了!扔个烂摊子给我!”
  “那瓶红酒送你喝!”那瓶红酒,是一个客户送的,十年典藏。放在奕天办公室的酒柜,齐越垂涎很久,但是奕天自己都没舍得喝,就别说他齐越了。
  “一瓶酒就打发我了啊!没人性你邱奕天!”
  没有理会齐越的抱怨,至于处分和扣奖金,他也没去想了。
  
  第二十四章 意归
  飞回A市,已是华灯初上。
  刚出机场,奕天就叫了一辆计程车,往雨墨家驶去。
  她打开门的时候,眼里是满满的惊讶。看到他满身的风尘仆仆,劳顿奔波的脸上隐隐的疲倦,她愣在门口好久都没说话。
  “怎么?大冬天的,就把客人这样堵在门口?”他凝着眉毛,没有看她一眼,然后径直走进屋子,自顾自坐在沙发上。
  “要喝点咖啡吗?我去煮。”她有点惶惶然地,准备去厨房去拿咖啡壶。
  谁知他一把拽住她,“我今天不喝咖啡。要喝茶,喝你泡的柠檬茶。”冷冷的语气里竟然有点小孩子。
  她怔了一怔,“我去烧水。”
  正要走开,他却猛地一手搂住她的腰——细细的,比先前更细,仿佛一碰即折。他心里闪过一丝阵痛。他直直地盯住她的脸,“我也不喝茶了。”
  她正要说话,却冷不防被他搂过去。他的吻,如同雪崩一般,劈头盖脸地就落了下来,落在她的眉心,鼻尖,嘴唇。他急促吻着,急促地得如同火般的炙热。然后,他的力度越来越大,好像冰冻了千年的海底,突然爆发的温泉和火山。他的吻越来越疯狂地落在她的脸颊,她的脖颈,继而——向下游移。
  她被他突来的行动绕晕了,有点生硬地接受着。却又在他的炙热的触觉中,恍如心湖里坚硬厚实的冰层,一下子融化,汩汩涌下,瞬间的温暖让她措手不及……
  他解开她的睡袍,她温软的香让他顿时燥热地冲动。他的手也不安分,开始在她的睡衣下面游走。她一惊,茫茫然推脱一下。
  他竟然也猛一下收回游离在她肌肤上的手,气喘吁吁的,一脸的通红,眼光逃也似的避开。然后搂着她的两手有点尴尬地松掉。他记得她说过,她的第一次要献给老公。他竟轻笑一下。雨墨,我再等两天。
  她的脸颊泛起了红晕。察觉到他在尴尬中莫名其妙扬起的嘴角,她的脸更红了。“你笑什么……”
  他抬眼看住她,她一脸的红晕,可爱得像个孩子。他再伸手搂过来,柔柔地。“雨墨——”
  “恩?”她微微一怔。这样温柔地叫她的名字,还是头一次。忽而又掠过宁倩的声音,她转眼看着他,“你们那个董事长夫人……上次,我给你打电话,是她接的。”
  他皱了皱眉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那天刚好宁倩有点事找我,我顺便拜托她在梦巴黎等你,如果你来了,就通知我一声。后来某个可怜的男人,大半夜的就满大街地找某个没心肝的女人。”他的话里一股子的埋怨。
  “我以为……”她觑了一眼他,“那她找你,是公事?”
  他很认真地听着,居然笑出了声,“吃醋了?”
  她瞪他一眼,“我从不吃醋,只喝醋。”
  “那好,为了某人不被酸死,明天下午四点陪我去民政局。”他玩弄着她的长发,饶有兴致地缠在指尖。
  “干什么?”
  “领本子。”他指挥员工的语气。
  “什么……”她不解地看了看他。
  他轻叹一口气,这个女人真的……不给他点面子,他非得说那么明白吗。他清清嗓子,“民政局,办证。”
  她瞪大了眼睛,这个……算是求婚?突然一泓清流急急冲过心田,不曾意料的暖,就这样来了。她小声嗫嚅道,“明天……明天还要上班。”没有看他的眼睛。
  “明天我是去的。你不去,我带别人去。”他的话里一丝玩味。
  “那,好吧。”就算是求婚,也不能浪漫点的么?她有点伤心地想。
  他扳过她的脸,“怎么,不情愿?”不及她反应,他又是一记重吻,印在她的唇边,“雨墨,钻戒没来得及买。过两天补上。”只淡淡的两句,她却莫名觉得受宠溺。他对她这样的宠溺,从未有过,让她若惊。
  他拥着她,这么近,这么真实,仿佛多年来从未有过如此的灵犀和默契。只因为一瞬的顿悟,竟发现,原来,这么爱。
  金羚,谢谢你的电话。还有齐越,辛苦!他低头看看依偎在怀里的她,这样就好了?从没想过,这样,两个人就真真的到了一起。看她突闪的眼睑,真的很美。想到每天早上起来,可以吃到她做的早餐,他一阵感动。
  良久,她坐起来,“都这么晚了。”客厅的大钟指向十二点。
  他眉头一皱,“下逐客令?”
  “你不会要在这里过夜?”她的眼神里些微的惊奇。
  他又搂过她,“怎么?反正都是你老公了。”
  她的脸上又是一阵红晕,撅嘴,“我这里太小了,没你睡的地方。”
  “你睡哪?”
  “卧室。”
  “那我和你睡。”
  “床好小。”
  “我们挤着睡。”
  “我会失眠。”
  “我陪你失。”
  “奕天,别闹了。” 她真有点哭笑不得。
  “你不赶我走,我就不闹。”他两眼亮晶晶地盯着她,像个顽皮的孩子。见惯了他不温不火、冷言冷面的样子,这样孩子气的他,她还真的头一回见。莫名的,她的心里就涌起一股酸涩的感动,只觉得眼里有点湿。心里,却真是甜的。仿佛那迟开的迎春花,就这么一阵暖风,突然间,幽幽的香甜。
  拗不过奕天,雨墨只好换了一张大的被子铺在那张并不宽大的床上;她那张小床,放不下两张被子的。
  他很尽兴地,在她那个小小的浴室里洗过了一个多星期以来的疲倦。悄然走到她的床边,她微合的眼睑在幽暗的立式台灯下,楚楚而清新;她蜷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想来她的睡姿该是一直如此可爱的吧。见她好像已经睡了,奕天扯过被子的一角,盖在自己身上。接触到她温暖的身体,他又是一丝躁动。但他只轻轻把胳膊搭在她身上,小心地拥住她。只是静静拥着,却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她在他怀里瑟缩了一下,似乎是醒了,他微微一惊。她却又安静下来,翻个身,正对他,继续睡了。
  她均匀地呼吸在他的胸前,睫毛安然地垂在眼帘。
  他凑近她,小声说了几个字,“雨墨,睡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放在他腰际,搂住;头也尽量往他的怀里靠了靠,然后细小若蚊的声音,“恩,睡着了。”
  他不觉一笑,真的,此时的她就像一个婴儿。他也靠近她,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味道,还有她的味道,他觉得香极了。虽然,他自己用的也是同一支沐浴露。
  他轻轻吻了她的鬓角,只是那么轻轻的一下,不忍打扰她的睡意;也怕再多吻一下,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他知道她,她骨子里是保守的;他也尊重她,毕竟她还不是他正式的妻子。雨墨,明天,你就是我的了么?他扬了扬嘴角,不觉笑了。
  两个人就这么拥着,相安一夜,竟也是美美的一觉。
  
  第二十五章 烟火
  一早醒来,雨墨发现奕天正用手撑着头,很有兴趣地盯着自己。想到自己昨夜就在这张床上,和他共度一夜,即使什么没发生,她心里也觉得隐隐的悸动。
  “昨天睡得好么?”她问。
  “某人一直跟我抢被子,能睡得好吗?”他一脸抱怨。
  “你昨天……”想想跟他一起相拥入梦,她微微一笑。
  “我什么都没做,真的。”某人辩白,无辜状。
  “其实……可以的……” 她脸一红,觉得他傻得可爱。
  他一愣,有些受惊的样子。深深看着她,冬日清晨的暖阳透过水蓝色窗帘映在她的脸上,她睫毛下的眼、小巧的唇、白皙的面颊都笼上一层梦幻,他竟觉得好像永远都看不够似的。一个勾手,就把她紧搂入怀,吻了下去。
  他唇齿间的缠绵,如炙热的温泉一般,包裹住她,逐渐游离到她的肌肤,游离到她胸前,然后,他轻轻覆上她的身体……
  她有点生涩地应承着,就只觉得一阵陌生的剧痛传来,却又仿佛踩在云端的幸福……水蓝色窗帘在视野中蔓延散开,蔓成一片温暖炽热的海洋……奕天,现在,我是你的了……
  阳光不知不觉已经褪去了颜色,窗帘外只一片清寂的白。
  “你不用去上班?”蜷在他怀里,她问。
  “不管它。”尽管他知道,公司有一堆麻烦会等着他。
  “我还要去的。五斗米啊。”她掀开被子。
  他一把将她抓回来,有点恨恨地,“不是已经钓到一个长期饭票了么?”
  她很是无奈,“奕天,真的,我要去公司了。”然后冷不丁掀了他身上的被子。几番折腾,终于把他从床上赶起来。
  一块起床,一块吃早餐,一块出门上班,真真小夫妻俩。这是他想过,却只当奢望的。
  到了公司,自然是免不了追究过错。他也没上心,只是觉得该加倍工作,毕竟,现在他是她的“长期饭票”了。这就是男人的责任感吧,幸福的责任感。想到这里,他在心里笑出了声。
  又想到她睡觉的时候,居然那么不老实,硬生生地把他的被子扯过去,然后压在身下。怕吵她的美梦,他又不敢跟她抢被子,以至于大半夜都处于梦游状态。她在他怀里不住地动,要不是他搂着她,帮她掖被子,恐怕她早已睡成横的了。这个可爱的女人!现在他忍不住的困意连连,又想到下午去民政局——好像真有点唐突了;民政局,这个念头是他接到金羚电话以后突来的灵光。
  多日以后的那个黄昏,她独自守着那一寸夕阳,恍惚如血色的夕阳,她在心里万遍祈祷: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她宁愿没有遇见;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她宁愿他仍然恨她入骨;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她宁愿彼此从未爱上。
  然而,一切不再重头。或者,只是守着那丝渺茫希望的光芒,也许,就够了……
  那天下午,她特意穿了一件大红的呢子大衣,鲜红的;又淡淡施了脂粉,脸颊也是一片红润。只是去领证,又不是去结婚,居然穿得如此喜庆,她在心里羞了自己一番。
  到了民政局,四点还差几分钟。远远的就看到对面的一辆车子旁站着一个颀长高大的身影。奕天朝她挥挥手,她突然有一种感觉,再过几分钟,他们就会永远地被联系在一起了。彼此。一生一世。
  迈过斑马线,他也朝那个大门口的安全岛走过去。他对她笑了笑,淡黑的眉舒展开来,几乎入鬓,轻扬的嘴角凝成“幸福”两个字。她竟觉得,好像是头一回在他脸上见到如此释怀、如此明朗的笑容。
  “第一次看你穿灰色以外的大衣。”他的嘴角收了收,随即绽放一个更大的弧度,表示对她今天穿着的赞赏。
  她不置可否地扬着眼帘,“那是你观察太不仔细了……”突然她的视野里,他的身后冲过来一辆马力十足的摩托车,神经猛地紧扯在一起,她判断出那辆咆哮的车正飞速朝这边冲过来!
  “奕天小心!!”来不及说明,她一把推过他,恰好躲过那辆车子的角度。
  他被推倒在地上,霎时没有反应过来。猛一抬头,那个驾车人正好回头望一眼——眼角的刀疤?!那块无比熟悉的刀疤!虽然戴着头盔,他还是看得一清二楚。那人随即猛踩油门,绝尘而去。他心里猛然抽痛——他妈的王八蛋!
  低头,正对上她惨白的脸,“雨墨——”他心里又一阵抽搐。
  她的额头渗出涔涔冷汗,还没说话,一丝鲜红的液体已从额角上方的黑发里流出来,滴在鲜红的大衣上,竟不留痕迹。
  “雨墨,你怎么这么笨?!”他的脸也一下惨白,慌忙按住她头上的伤口。她推倒他的时候,她的头应该被狠狠撞击了一下。
  谁知她竟然扶着他站起来,笑了一笑,两颗晶莹眸子里些许的灿烂,“奕天我没事,我们进去吧。”她用眼神指了指民政局大门。
  刀疤眉?!那不详的预感再一次袭上脑门,他抓住她的手,“雨墨,先去医院!”不容分说,他把她扶进车里。
  抬手,他的掌心被血染得鲜红,一阵钻心的生疼。他抽出一叠纸巾,又迅速按在她头上,然后发动车子。
  她接过来,拿手按住,却也没事人一样地打趣,“奕天,从医院包扎回来,民政局就该该下班了。这么容易就想甩掉我啊……”抽搐的剧痛突然涌上脑门的伤口,她没有再说下去。
  他没有答话,只一味盯着前面的路,凝住的眉宇间勾成一股警觉。刚才的突发事故已经让他没有心思考虑其他。
  她深深闭了闭眼睛,才发现一分钟以前的那个撞击确实来得很严重,阵阵剧痛有增无减。隐隐的,那阵不详的预感也模模糊糊在她心里面清晰起来……
  车子在最近的一家医院门口停住。奕天走过来扶她下车。虽然脑门上的伤口已经确实让她有些吃不消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挑了挑眉毛说道,“小小的外伤,值得这么小心吗?我又不是林妹妹。”
  “别动!”一直没说话的他却猛然一声低吼,隐约的怒气从眉间折射出来,“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女人!”如果弄成脑震荡,你以为……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油然而生的酸痛和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充斥满了整个思绪。
  “奕天,那个……摩托车手,你是不是认识?”她转过头,看他的眼睛。只看到他的眉头凝成一股,欲言又止;眼前淡白的天幕开始浸渍到整个眼帘,脑海里茫茫一片,天旋地转……最后一分意识消失之前,她看到他突闪的眸子骤然惊慌地靠过来,被他紧紧搂住,听到他焦灼暗哑地叫“雨墨”——眼前眩然一黑……
  
  第二十六章 寒流
  雨墨是在四围一片的素白和淡淡药水味道中醒过来的。病房里炫目的日光灯照得她瞳孔一时无法适应;窗帘是闭着的,却依稀分辨得出外面已经漆黑。她微微抬了抬头,顿时一阵恶心从胃里翻腾上来,强烈的眩晕感让她不得不重新靠回枕头里。
  再一回神,有力的温度从被子里左手掌心传来。她看到奕天坐在旁边椅子里,头埋在她的床沿。
  “奕天——”她轻唤一声,确定他是不是已经睡着。
  低低的一声,轻若游丝,他却猛地一下抬起头来,“你醒了?”
  他的短发无序地倒向一边,眼里的血丝红得吓人,下巴上已经泛起了些许凌乱的胡茬。见到她醒来,他眼角微翘,一丝心痛又欣慰的笑。他握着她的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抚了抚她的脸颊,发丝;他干枯的唇微微动了一动,似乎才刚确定她真实完好的存在。轻手将她的被子掖好,他无话,又是浅浅一笑。
  ——“奕天?你……”
  他重重叹一口气,笑容在唇边埋了下去。他没有说话,却站起来,踱到窗帘前面,两手插进裤子口袋,背对着她。
  “奕天,现在很晚了吧……”
  “佟雨墨——”他突然转身,语气虽然平静,却莫名吓了她一跳,“你以为你是什么?救世主?居然这么逞能!我一个大男人,用得着你保护?!”他越说越气愤,眼圈红得如同那憔悴的血丝。
  她轻舒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眼帘外的光线骤然变暗,睁开眼睛,她看到他那双焦灼的眸子,他已俯身对着她。
  靠近她,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以后记得,别再这样了。”低沉温润的语气里,说不清的心痛的怜意。
  她点点头,唇角扯出一丝笑意,“遵命。”
  他在她身旁的椅子里坐下来,将脸埋在她手心,一头乱发就直直地对着她。她微微怔住——此刻的他,孩子一般。
  她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笑着说,“民政局早就关门了吧。”
  他抬头,眼里竟然一股调皮,“这么心急?”语气里是几丝不怀好意的笑。
  “我是怕某人着急……”她恼笑不得,作势要挥拳向他,却被他一把按住。
  “别动!”他按着她的肩,“你现在脑震荡,医生要住院观察几天。”
  她忍住浓重的反胃和头晕目眩,乖乖靠回枕头里。脑震荡?从没想过这么容易就脑震荡的。
  凌晨的星宿还在窗帘的缝隙处闪烁,难得,冬天的星星,城市上空冬天的星星呵。
  刚从那阵眩晕中回过神来,她的右手被他执起,他的声音和温度,仿佛从渺渺天边飘来——“戒指,我昨天就买了。”
  他轻轻握着她的右手,将一枚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刚刚好的粗细,仿佛为她定做的一般;银色的戒指,素色的一圈,只在中间点缀了一颗小小的钻,熠熠生辉,耀得她两眼发红。
  一个动作,几秒之短,却仿佛延伸了好几个世纪,好几番轮回。
  耀目的,却不是那颗钻。
  “知道你不喜欢复杂,所以选了这一款。别骂我小气。”他静静端详着她的手指,仿佛那是一幅耐人寻味的油画特写。
  “很漂亮,我很喜欢。”微笑着看着他,她的眼光里是满满的甜。
  他凝视着她,笑容却在眼角淡了下去,“这几天恐怕不会一直陪着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她右手的无名指传来,人间四月、雨霁春柔的暖。只是那淡下去的笑容,却让她的心里一震,“放心吧,我都这么大的人了。”
  她低眉,看了看右手。那素色一圈的戒指,绝好地环在她的无名指,此生此世,怕是永远无法褪去了。
  第二天,雨墨生病住院的消息就传到了公司。小西在病房帮她削苹果的时候,同事们陆陆续续就来打过招呼。周可可,林宁,小李,老杨……只是缺了韦铭浩。
  听说雨墨是晚上不小心在没有路灯的巷子里摔倒,周可可又义愤填膺了,“真是的,路灯坏了都没人管。都不知道城管部门是干什么吃的!”
  “是我太不小心了。”她接过小西手里削好的苹果,“因祸得福啊,平时哪里来的这么好的待遇。”
  “臭丫头,想得真美。还不是看在你生病的份上!”小西抢白道。
  林宁将一大蓝水果放在雨墨的床头柜,“雨墨,送花啊什么的,咱也不讲究了。多吃水果,好好养病啊。”
  “公子说了,现在病人至上。你的活儿大家分着摊,不少你奖金,够意思吧!”小李子笑呵呵地说。
  “谢谢。”雨墨在枕头上微微点头,一股暖流漫延到周身。这样的同事,真是难得遇到的。
  一群人热热闹闹进来,却也只停留了一两分钟。老杨最后发话,“小佟还要休息,咱这么大群人太吵,还是先散了吧。”于是一群人就道别离开,毕竟病人还是需要安静休息的。
  在因祸得福受到小西的特别护理以外,雨墨也因祸得福地享受到一周带薪假期。
  暖阳的流光从窗帘外泄进来,覆盖了满屋的暖气。看看时间,已经不早,雨墨有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困意又一阵袭来,仿佛永远都睡不够似的。她合了合眼,看着旁边的小西,“小西,都中午了,你下午还要上班的吧。你都在这儿待了两个小时了。”
  “恩,”小西欠了欠身,放下手里的杂志,“奕天呢?怎么还不来啊?”
  雨墨闪神,困意全无,“他……今天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客户。”
   “你都这样了,他还管什么乱七八糟的客户啊!”小西重重抽了口气,“我给他打电话。”
   “别,”她拉住小西的手,无力感从扬起的手腕处涌来,“他下午过来的,你不用打电话了。”右手无名指处,却依稀的一阵凉意。拇指轻轻划过那戒身,冰滑的,轻推不动。
  
  第二十七章 噩梦
  城北,一座临拆迁的房子里,窗户被报纸封得严严实实;室内,一盏昏暗的白炽灯,似有若无的光亮,两个男人,四壁苍然;一缕青烟,在一只手的指间袅袅腾起。
  “四哥,接下来怎么打算?”站着的男人挑眉道。眉尾的刀疤赫然扯动一下。
  藤椅中,黝黑精干的男人欠了欠身,悠悠吐出一个烟圈,然后享受似的将那烟圈吹散,“不急。”
  “中午跟姓邱的见面,我没跟他说四哥你出来了。”刀疤眉恭敬地说。
  “不碍,不碍。他邱奕天就算知道了,也无妨。戚老四我现在是良民。是刑满释放,又没越狱。”戚老四将手里的烟灰轻轻一掸,嘴角微微上翘,飘出一丝难以琢磨的轻笑。
  “刀子这条命还是四哥的。只要四哥你一声令下,刀子我赴汤蹈火,管他是邱奕天还是黑虎,都痛痛快快做掉!”
  戚老四从椅子里直起身来,掐灭剩下的半根烟,拍拍刀子肩头,笑着说,“刀子,做大事的,不宜冲动。”说完扶着那肩膀,取了藤椅旁边的一支拐杖,站了起来。右脚裤管处,细亮的钢质表面泛起银光,空洞的裤腿微微摆动,裹在那腿上,竟是一个细长的形状。
  “刀子啊,”戚老四轻叹一声,凝然望向刀子,“当初要不是阿彪和你造死里帮我顶罪,说实话,老四我这辈子恐怕就在号子里过去了。欠你们两兄弟的情,我下辈子也还不清!”
  “四哥,大道理我不懂。刀子只知道,当年要不是四哥你,阿彪和我早成了人家刀下鬼了!所以刀子这条命是四哥的!”
  轻轻点头,戚老四眯起三角眼,善缘!当年对两兄弟一时的善心,让他得到了命里的恩人。若不是阿彪在牢里罩着,恐怕他失去的不仅仅是身家和半条腿了。“阿瑶跟了黑虎,也不知怎么样……”鼻腔里抖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冷笑,“臭婊子。”
  “四哥,”刀子拿出一支烟递给他,“先黑虎,还是先姓邱的?”
  戚老四接过烟,舌尖添了添下嘴唇,将烟放进嘴里,“老子的江山,还有一条腿,哼!”冷笑一声,他将烟凑过去接刀子送来的火。他猛吸几口烟,火星在烟头上忽明忽暗,然后飘出重重的烟圈。
  刀子走近一步,“四哥,我估摸着,姓邱的已经猜到,她女人那事,是我干的。妈的,两次打照面,老子都没占到便宜。说实话,那妞儿还挺嫩……”说着,一丝奸邪的淫笑浮上那眉尾的刀疤。
  戚老四哼了一声,斜眼看向刀子,“我说刀子,你他妈真不长进!好好干,以后漂亮妞儿要多少有多少!”
  “四哥说的是,”刀子唯唯诺诺点头,看了看戚老四眯起的眼角,他叹气道,“当年黑虎窝里反,居然害得四哥你坐牢。要不是姓邱的从中间插一杠子,就凭他黑虎,在四哥你脚下翻个身还得打照面,怎么有这能耐?说起来,还是当年我和阿彪没保护好四哥你,要不是姓邱的那一脚,再加上号子里不太平,你这条腿……”
  “刀子,”戚老四重重吐出一口烟,拍着刀子的肩,“不关你。老四我能挨到今天,也是造化了。那小子身手是好,当年想招他入帐,他妈的不买账!”
  “凭他邱奕天身手再好,也不能遮他半个天去!再说他老娘自杀,不是四哥你杀的;他妹妹跳楼,也不是四哥你让跳的!现而今,他娘的过得滋润,咱还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吹西北风!说白了,什么时候解决谁,使刀使枪,四哥你一句话!”
  戚老四舒了舒眉毛,眼睛再度眯起,“都说刀子你没脑子。动不动就要刀枪,就要解决人。”接着吸一口烟,悠悠地说,“老夫子有一句话,‘以静制动’。”
  “他妈的,现在王八羔子们逍遥快活,老子我心里不痛快!真不懂四哥你到底在等什么?”刀子立在一旁,问话依然是毕恭毕敬。
  “等什么?”又是一声冷笑,“东山再起,谈何容易。要是戚老四我真潦倒这一辈子,他们也不得快活!”
  “四哥……”
  “咱,好好玩——”一字一顿,猛蹙的眉头,眼底寒光尽收。
  阴灰的天幕在视野尽头淡了下去。炫目的红光随着夕照,在窗外慢慢散开,眼前一片空洞的悠远。
  雨墨睁开眼睛,看到刺白的光,顺着病房半掩的门射进来。门外走廊处陆续闪过黑影和喧嚣,似乎是一阵骚乱。走到门口,她看到一群白衣的护士正在紧张匆忙地来来去去。
  出什么事了?她楞楞走到走廊中间,诧异地看着这群忙碌的身影。迷惑中,不经意抬头,她骤然惊住——“太平间”三个血红的大字突闪在视线内,搅得她阵阵惊惧;不知是眩晕还是头痛,她扶着墙壁的身子摇摇欲坠……
  “那位小姐——请让开一下!”恍惚中,一个担架床推过来,护士朝她示意让道。
  疾驰而来的担架床,滑到太平间的门口,却停住了。
  莫名地,她信手掀开那尸体上的白布单,一张惨白的男人的脸出现在眼前——顿时,她浑身的血液一齐涌上脑门,绝望和悲痛如万把尖刀,撕扯着每一根神经——奕天!!怎么是你?!不会的……她颤抖着拽着白布单,空前的无力和剧痛将她打击在地,却哑然不能作声。她的手滑向墙边的铁把手,倏然间,刺入肌骨的冰寒……
  抽搐着惊痛,从床上坐起来,起伏不平的胸口和急促的呼吸,让她一时间缓不过神。刚才梦境里手感的阴寒,犹在指间。微合五指,才发现原来正是右手无名指上戒指的那抹冰凉。——梦?!还好,只是梦!
  合上眼睛,再次睁开,她开始适应室内满满的光线,这才意识到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开了。
  傍晚的阳光,映着微风里的梧桐枝,从透亮的玻璃窗外洒进来;那光影,恰如孩子的公主裙上,明快跳动着的淡黄色流苏。
  
  第二十八章 密云
  合上眼睑,纷杂的思绪却依然冲击着脑门,随着那明黄的流苏不断跳动。深呼吸,雨墨将头埋进被子里,眼前又是一阵黑红的光。继而,那白布单下面奕天惨白的脸,就如特写一般在眼前漂浮,然后越放越大——从来没有在梦里看到过如此真切的面孔——心脏猛地收缩一下,她只觉得胸口快要震碎。
  忽而“吱”一声,病房厚重的木质实心门被推开了。
  听到那缓慢的脚步声的同时,她把被子掀开来,就直接对上一个俯下来的身子。半敞的大衣,灰黑色的毛衫上,是室外冰寒空气的味道。
  伸手将她的被子掖好,奕天在床沿上坐下来,一双青黑肿胀的眼睛无力却充满柔意地看着她。
  “饿不饿?”他眼里的血丝有增无减,只轻轻吐出了三个字。暗哑的声音,似从一湾深不见底却已半干涸的潭水中飘出来。
  她摇了摇头,定神在他的凌乱的头发和下巴的胡茬。头发和胡茬,都是杂乱的憔悴,如他刚刚的声音一般。
  奕天拿手放在她的额头,试了一试,沙哑地一声轻笑,“退烧了。但医生说还要观察几天。”
  他的手刚刚从她的额头滑下,她却没有预兆地突然坐起身来,牢牢扑进他的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肩膀——刚刚他轻抚她额头的手,冰凉的,如同方才梦境里的那冰凉的触觉,冰凉得让她害怕。
  察觉到她的身子在怀里微微发颤,他略微的惊讶和无措。搂住她,他轻拍她的背,“怎么了?”
  一直以来盘踞在心头的那团黑云,如今慢慢散开,从奕天满是血丝的眼睛里,从他沙哑低沉的声音里慢慢散出,显然昭示着什么……她向来是不怕什么的。然而这次,多年前的与奕天有关的那些恩怨,那些在她的印象里并不十分明朗的是非,被这一次脑震荡,彻底震得突兀了出来,让她惧痛。
  点点联想开始在脑中连成一片,街角的遇袭,摩托车手……隐隐约约的麻烦或者危机,如今暗藏在某个地方,她不敢去想。只知道奕天的眼里,话里,虽是如常的平淡,却仍看得出极尽掩藏的痕迹。
  “雨墨——”他低低唤她,那不平稳的气息让她耳根发憷。一言不发的她只是用力搂紧了他,她的头靠在他的颈窝,紧紧地贴着,仿佛再近的距离也不够安全。
  “奕天,到底怎么回事?”她轻声问,游丝的语气里尽是忧惧。
  “对不起,没有好好陪你……”
  突然双手抱紧了他的脖颈,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奕天,我们去民政局吧!现在就去!”
  奕天扶过雨墨的肩膀,捋了捋她柔软的长发,嘴角轻轻上扬,又似一丝苦笑。看着她,他轻吸一口气,“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女人。戒指都给你戴上了,还怕我会把你甩了?”
  她也一丝苦笑。贴着他的毛衫的右手无名指处,那圈冰滑,如他此时的眸子,冰寒而不见底——虽然看着她的时候,是极力安抚的平静和柔情。
  “帮你叫了晚餐,鸡汤和粥。你现在可能对食物还是会恶心,吃点清淡的,就算吃不下也要多少吃一点。知道吗?”
  “恩。”
  他执过她的右手,他左手那圈稍大的银白,映着她的那圈小的,十指交握,冰冷和温热相融。“雨墨,这个戒指,本来应该是你帮我戴上的。所以,喜宴的时候,你得重新帮我戴一次。”
  这句话从他干裂的嘴唇间飘出来,是他以前鲜少有过的柔情蜜意。一辈子要说的爱意,仿佛此刻就要倾倒完全似的,她却听得没有底气。
  他又拍拍她的肩,青黑的眼圈眯起一个弧度,伸手抚过她的面颊,“晚上好好吃饭。本来就瘦,再瘦就变丑了。”他的下巴轻轻颔合间,那片胡茬越发显得憔悴,“……我还有点事先出去一下。”
  “奕天,什么事不能告诉我?”他转身的瞬间,她问。
  他背身立住,眉毛拧成了一团,嘴角轻轻抽动,“雨墨,对不起……过两天再说吧。”
  空气在奕天合上门的刹那,仿佛就凝住了。两人之间隐约的一种心照不宣,沉重得让人几近窒息。她知道,他牵涉进去的,麻烦甚至危机,是如黑洞一般难以预见的。
  再次躺回床上,雨墨听到奕天的脚步声就在门口停住了。门的隔音效果很好,只听得似乎他正在跟人交谈,具体的,却也听不分明。
  短短不到一分钟,门又开了。
  “奕天,怎么回来了……你?”她转头,却看到穿着黑色大衣的韦铭浩,向床边走来,然后在旁边的椅子里坐下了。
  “感觉怎么样?”他一只手撑在她的床沿,问道。看着她额头包扎的伤口,和脸颊一样苍白的嘴唇,他的眉头凝起,欲言又止。
  “小小皮外伤,不碍事,还劳动大家都过来看。倒弄得我跟林妹妹似的。”她轻笑,突然又感到一阵恶心呕吐涌上胸口。尽力平息一番,她继续说,“可可告诉我,你今天下午签了个大单子,恭喜啊!”
  “还不是看在你的份儿上。”韦铭浩勾了勾嘴角,“对方专门点名要你负责。不过我告诉他们,得等几天了。”接着又叹一口气,“脑震荡不是闹着玩的。”
  “哪有那么严重,观察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说实话,医院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才住了一天,我就受不了了。”她笑着抱怨,又用右手食指比了比脑门上缠着纱布的伤口,“看着挺吓人吧?包了一层又一层。其实也就是不到一公分的小口子。”
  韦铭浩的眼神微微一滞——她右手无名指上戒指的那圈银白,光耀炫目,生生刺痛了他的视神经。轻轻咂嘴,然后移开视线,他环视了窗外那明黄的夕阳,然后回头朝她绽了一个笑,“看你的样子,估计再过两天会彻底好了……医院的饭菜应该不怎么合胃口,加上你又脑震荡,应该吃点清淡的。帮你叫外卖吧。”
  “谢谢,不用。奕天已经订好了。”
  “你们——”他眼中闪过一丝落寂,“他向你求婚了?”
  他本来想问,“你们要结婚了?”,但是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确实,人都是喜欢自欺的。
  
  第二十九章 默言
  下意识将右手收起,放在左手手心,她点点头,“恩。”
  他看着木质地板上跳动的树影,一时间胸口鼓胀,浓重的酸怅凝上眉头。“他运气不错,”他黯然一笑,“恭喜你们。”说这句恭喜的时候,他没有看她的眼睛。他眸子里满满的落日熔金,却没有半点神采。
  “谢谢。”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她竟觉得无端有一种沉痛的负重感。落日最后的余光里,韦铭浩的侧脸正对着她,那冷峻的线条,一股刚毅的忧伤。
  垂下眼帘,她轻抚无名指上的钻戒,奕天的长满胡茬的脸,浮现在眼前。从来不会不修边幅的他,才不到两天,就已经满身的沧桑。几分钟之前,奕天从未有过的柔情,却让她的心脏温暖地阵痛。
  “雨墨——”韦铭浩很快转头看向她,让她一惊,“你幸福吗?”
  她回视他,刚才他一声“雨墨”让她的思绪又一次扯乱,脑海中突闪而过那夜他在街角救起她时,他眼里漫着的晶莹。
  “问得多余了……”他弯了弯嘴角,自言自语一般,“跟真爱的人在一起,怎么会不幸福……”轻吐一口气,或者,自己是再尝不到这种幸福了。
  她顿住,没有答话。他站起来,欠了欠身,然后轻松地笑道,“喝喜酒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还有事,先走了。”
  快步走出病房,他突然觉得脚下千斤似的沉重,迈不开步子。顺着走廊的长椅坐下来,他暗自一声苦笑:韦铭浩啊韦铭浩,你真他妈没用!天字第一号的大傻子!
  她指上那钻戒的光,犹如芒刺一般,刺入肌骨,又深深刺入心底,刺得他每个细胞怅痛无比。坐在椅子里,他想起身,又不知是再走进那扇门,还是就此离开。于是斜靠在椅子上,脑中又浮现出她唇色苍白如脸色的样子。那苍白,绊得他离不得一步。
  冬天的夜晚来得匆忙。转眼,走廊里就只剩下了清寂的白色灯光。他看到护士小姐推了餐车,将外卖送到她的病房。迟迟却不见准新郎的身影——忙工作去了吧?他一声冷笑,闷气升上心口。算了韦铭浩,你以为你是她的谁?除了工作关系,你和她,恐怕什么都不是了……
  起身,才感到一股悠悠的凉意。刚走两步,他发现几个医生护士正急急地走进雨墨的那个单人病房。——出了什么事?!他一颗心猛然一凉,不及多想,转身就往回奔去。
  到了门口,他发现门从里面锁了。倚靠在门边,心里火燎一般地,这样的突发状况让人慌了神。进步去门,他只好在门外等着。一边看表,一边来回踱着步,过了好一阵,终于三个医生护士从房间里出来了。
  “医生,请问502房的病人怎么了?”他拦住那几个白衣大褂。
  打头的中年医生皱了皱眉,“你是她老公吧?病人不止脑震荡,胃都快穿了,你们家属也太大意了!”
  “胃都快穿了?!什么叫胃都快穿了?!”他扳住那医生的肩膀,瞪大了眼睛,急急地问。
  “不用着急,”医生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有些凝重,“刚刚胃出血,不过情况不算严重,否则就要动手术了。你们帮她叫外卖了吧?这个就太大意了。病人的饮食要注意,不能大鱼大肉,以后饮食会有专人负责。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没什么大问题,你也不要太担心了。”
  “是,谢谢医生。”重重道谢,他一把推开了病房的门。
  病床上,她躺在那里,脸色比两个小时前更加惨白,几乎与雪白的被单一色。
  韦铭浩走到床边,在椅子里坐下来。
  似乎感到有人近来,雨墨微微张开眼睛,“是你啊。”
  “……”她枕头边的一团血红映入他眼帘,吐血了?!“你——”他眉头紧紧绷起,凝起一股酸痛。
  “哦,已经没什么事了。”她挪了挪枕头,掩住那团血渍,嘴边聚起一丝有气无力的笑容。
  她床头挂的点滴的长管中,药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清澈如泉的眼睑,此时尽是疲倦。
  “你也太大意了!之前胃痛,从没看过医生?怎么弄得这么严重?!”他眼圈微红,两手撑在床边,紧盯着她。看她无意的样子,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一种前所未有的痛惜漫开在心间,“明天帮你请个特护。”
  “不用了。要是请特护的话,我还不如回家呢。我可不习惯那么娇贵的生活。况且,医生说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声音细若幼蚊,她却一脸的轻松,“能不能帮我把包拿过来?”她用眼神指了指门边的桌子。
  “对了,你不是有事吗?”接过他递过来的包,她问。
  他楞了一楞,随即又坐下来,“刚好路过这里……我就顺便上来看看。没想到你这个状况大王又出状况了。”半戏谑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不知不觉中又开始伪装了。
  “医院的药水味不怎么好闻啊,”她朝他调皮地笑笑,“你赶紧办你的正事去吧。而且,我也要休息了。”
  他视线垂下,仿佛千斤的重量砸在心口。咂了咂唇,茫茫然深吸一口气,他抬起头,“那你好好休息……要是他来不了,你……可以打我电话。”一句话吞吞吐吐完,他才起身走了出去。
  掩上房门,紧接着就是油然而起的心酸和心痛。她的忍痛强笑,她为另一个男人失神的眸子……这心痛和心酸,从未有过。
  入夜,霜露四起,室外已经是零下。今冬气温很低,夜里冰寒,水遇风即成冰。病房里开着暖气,护士小姐很体贴地将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然而,暖气,暖色的壁灯却依然不能掩去房间里的清寒。
  打开皮包,雨墨拿出粉扑和唇膏,对着那粉扑的小镜子,淡淡擦了些水红的唇蜜。灰白的嘴唇红润起来,一张由于病痛而煞白的脸,顿时也绽放出神采。对着镜子抿了抿唇,她满意地合上了粉扑盖子。
  
  第三十章 恍惑
  午夜的空气降到了冰点;城市华丽的灯火在疾驰的车身飞速流淌。夜和光的影匆匆掠过,,黑白红绿,深邃了暗夜理里无边的沉重。
  车里,奕天一脸的凝重。他握着方向盘,时不时注视着旁边的手机。
  又驶过一个街口,手机突然振动了两下。他赶紧按下接听键;车速也随即慢了下来。凝神听着蓝牙耳机的另一头,那个男人的声音让他心上起了阵阵冰寒的疙瘩。
  他缓缓掌握着方向盘,沉稳地回应,“……戚老四,你可以不相信我,但开药厂,成本不会小。以你目前的情况,要自己解决,恐怕唯一的路子就是抢银行了。我劝你还是别重操旧业……所以,我的意见你最好考虑考虑。”不期然间,冷峻的眉宇闪过几分忐忑,亦是几分坚定。
  流光透过车窗的玻璃,映在奕天的脸畔,深深浅浅地滑走,似苍茫冷雾中漫漫飘洒的夜雨。平静地挂上电话,猛踩油门,一个急转弯,直接开进了康泰医院的停车场。
  时间已经不早,住院部的多数房间灯都熄了。仰头看看五楼的那个窗户,依稀可见朦胧的橘黄色灯光——十一点了,她还没休息?
  走进大厅,他瞄一眼电梯的数字,还是一个两红的10;也懒得等电梯,就快步奔上了安全通道。
  五楼的走廊里,只剩下几盏日光灯,却也将整个走廊照得炽白如昼。
  奕天走出楼梯口,远远地就看见502房门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雕像一般的身影,静静的;指间缓缓飘起香烟青雾,妖怪似的在空荡的走廊里浮动,恍如鬼魅的影子。
  逐渐走近那雕像,只见他抬起头,倏地一下站起来,几个健步,挡在跟前。
  “我们谈谈。”韦铭浩强硬的语气中,尚保留了一丝风度。他的视线直直地越过奕天,目若冷箭,毫不留情地穿透。
  “对不起,没时间。”简洁有力。奕天绕开他,朝病房走去。
  韦铭浩转身,补上一句,“关于雨墨的。”
  顿时,某种不甚清晰的力量在乱如织网的思绪里轻轻一挑;于是,厚重的皮靴刚刚提起,即刻又放下。奕天回过头,对上韦铭浩那双紧锁的眉头。后者的眼底,隐约一股灼烧的怒气。
  “什么事?”长久以来,他是刻意不想去注意。但后知后觉中,也能在韦铭浩的表情里读出“情敌”二字的涵义。
  韦铭浩没有作答。他靠近走廊尽头的窗台,指间捏着的香烟燃烧殆尽;一截不短的灰烬,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掉在了地上,摊散飞扬。余烬几乎烧到了手指,他才顺手将烟蒂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他的背对着奕天,深黑呢子大衣的竖领微微起伏。
  如果不是刚刚对方的那句话,那两个字眼,奕天是早不去理会这个有点莫明其妙的男人了。只是,那两个字眼触动了他心底最脆弱敏感的神经。他沉着脸问,“到底什么事?”
  话音未落,韦铭浩猛地冲过来,一把将他按在墙上。墙壁的冰寒,透过厚实的大衣,和韦铭浩寒气逼人的眼神一道,紧紧逼入奕天的心脏。
  “邱奕天!你这个未婚夫真够称职!”韦铭浩声音低沉,却明显气势汹汹,仿佛沉默已久的怨怒突然地爆发,“不是已经跟她求婚了吗?!她脑震荡胃出血,你干什么去了?!从头到尾没看到你的影子!”
  “胃出血?!什么时候?”睁大了红肿的眼睛,奕天一把抓住韦铭浩的胳膊,神经骤然绷起,绷得他发麻。
  韦铭浩反攫住他的胳膊,用力抓紧他厚软的大衣。嵌进深度褶痕的衣料,用力的双手青筋暴突,“真他妈想揍你!没心没肺!”
  被一个同样身高180的健壮体格牢牢按住,奕天胸口忿忿地,闷涨难平。对方静态的动作却如同火山爆发时奔腾在地底的狂躁气势,汹涌有力。他定定地靠在墙上,一时间竟无心去还之颜色。
  闭了闭布满血丝的眼睑,奕天一把推开韦铭浩,朝病房走去。
  “邱奕天!”身后的声音波平澜微。或许是意识到刚才过激的言行,韦铭浩缓声道,“她现在已经没事了,情况不算严重……要是她心里有那么一丁点我的位置,我决不会把她让给你!如果你再这样,我替你照顾她!”不似愠怒,更似威胁。
  奕天干哑的喉头突兀了两下,乌青发裂的嘴唇微微一颤,“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拜托你了。”缓缓抖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茫然的眼底,是捉摸不定的空洞。
  推掉韦铭浩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他快步朝病房走去。
  呆在走廊尽头的男人,一手扶着窗沿,一手扯下了早已松掉的领带。夜的轻风在耳畔和眼前呢哝,潮湿地轻旋,旖旎地低舞,在夜光里辗转、流连……一颗心,也恍若流连了万番,辗转了千年,寻根追去,尘埃落定。然而,到最后才发现,满眼的姹紫嫣红,都是别人的无边春色;全心的倔强自欺,终是自己一个人的失乐园。
  也曾心酸地甘愿,颔首低头,直低到那尘埃之下。以为是看进了那一条流光溢彩的河流。
  但是,时光吞噬了臆想,浮云淡薄了等候,那河流的流向,却不是朝着他……
  
  第三十一章 呓语
  走近那扇灰白的门,奕天轻轻按下把手——门没有锁,她为他留的。室外是清冷的白,室内是暗黄的暖。推门而入,仿佛身心抵达了另一个世界。
  如豆的床头灯映照着她,她的脸颊恍若拢上了一层淡黄的面纱。面纱下,她的睡脸安详而宁静,依然是明显的苍白;只有那唇,犹如初桃,樱红微绽,却像是苍灰的阴天里,描绘于半空的海市,灿而不实。他一丝苦笑——雨墨,知不知道你有多傻?送你的唇膏,你涂了多少层?你知道,就算再憔悴再苍白,你也很美。最美。
  真的。
  他慢眨肿胀的眼睛,宽大冰凉的手掌轻轻辗转于她的脸庞——雨墨,胃……好些了吗?胸口哽咽,他只觉得心在滴血,滴得他难以思考。
  他的手甚大,她的脸甚小。他的手并未贴近,只柔柔拂去了落在她鼻尖的一缕发丝,感应着她肌肤的温热。这并未碰触的温热,仿佛是此刻他赖以支撑的能量。
  雨墨,这滴清淡如晚露的雨墨,曾经如一笔丹青,悠悠地点在他爱恨的留白之前,点开了他生命的悲喜,吞噬了他思绪的全部,绽放出最深刻的眷恋——曾经是这样,现在也是,未来还会是。
  尽管,那未来已经开始在恍惚的期待中,明灭不定。
  对不起,雨墨——心底轻唤她的名字,他早已褶皱的心坎,溢出潮湿的空气——对不起,我这个未婚夫,真的很不合格……如果不能,如果不能……不会!他眼角闪过一丝暗沉的坚定,雨墨,相信我。
  将头深埋进温软的被褥,他闭上双眼,长久紧绷的神经放松的瞬间,思维便开始模糊。大脑终于在一夜未眠的混沌中,暂时地休息,睡去。
  ……
  “奕天,戚老四什么都干得出来,你千万要小心……”母亲的声音如波浪一般绵延在耳畔,他正要应声,却只看到母亲的一张遗像。是了,母亲过世多年,音容宛在,也只是宛在罢了。
  “哥——救我!”小悦的声音又像是从天边飘来,转身,却看到一张无比可憎的脸,那三角眼邪恶地觑着,“好好考虑。七天以后,时间地点到时候给你电话。”——戚老四!猛一睁眼,满盘的血色,刺痛了肿胀的视神经;潜意识疯狂敲击着思绪,一下震碎了他的睡意。
  拿出手机,没有发现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抬头,他狠命掐了一把太阳穴,再一看手机,已经凌晨五点,窗外也已经是一片朦胧的微光。
  该死!睡了太久!他定了定神,听到寒风吹得窗棂微微作响,房间里也有了一片清寒的淡白色。
  她依然睡得很沉,大概是夜里太热,她的一只手掀到了被子外面。他微微舒眉,即使卧病在床,她睡觉的时候还是这么不老实。
  第二次如此近距离仔细地看着面前的睡脸,还有她安然垂下的眼睫和轻柔的呼吸,他的心莫名地平静;看着这香甜的睡脸,竟让人觉得睡觉是人生头等享受的事情。
  轻执她的手,放回被子里,他酸胀的眼睛却停留在她的手背。由于血管不明显,护士扎针总会扎上好几遍。才短短两日,因为打点滴,密密麻麻的针孔已经落满她的手背,也落在他心底,丝丝作痛。
  从未想过,她的小胃病会严重到胃出血;她总是伪装得那么好,明明是阳光明媚,却还是失了颜色。从未想过,老天爷对他们如此兴致昂然,一次又一次的玩笑,都那么的不怀好意。
  五指轻扣,两枚钻戒轻擦无声——这个玩笑,太大了。身心俱疲,却还是要无奈地笑对。
  薄唇轻触她的手背,雨墨,对不起……
  他站起身,在她的额头印下一记蜻蜓点水的吻。不忍扰她睡梦,他轻脚快步走出了房门。
  空气里低回着氤氲的意味。正午的阳光摇曳着,隔了落地窗帘洒进来,密集的轻柔,暖意融融。
  疲惫地睁眼,身体还是一片慵懒——半片安眠葯的效用果然强大,居然让人从前一晚的十点多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
  雨墨揉了揉眼睛,终于适应这明亮的光线。向来嗜睡的她,现在却怕极了入梦。似乎一闭上眼睛,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噩梦再度来袭。那太平间的门口,掀开白布单看到奕天的场景,已经两次刺痛了午夜梦回。那种不寒而栗,惊惧的阵痛,清晰如新。
  或者,只有沉睡,才能带来不明所以的安全感。只记得,梦魇袭来,她抽搐着想要清醒却依然被那噩梦抓得紧紧的时候,手心、额头会传来足以让她平静的温热。
  近一周,虽然她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得很好,但小西还是会尽职尽责地见天过来照顾她几个小时;林宁他们送来的水果可以开鲜果店了;可可送过来的杂志已经堆了两大摞,她笑着埋怨,“这堆杂志,论斤,可以卖好几十块了。”换来可可的横眉冷对,“丫头胆敢嫌弃?本小姐积累多年的美容经,都在这些里面了。现在毫毫无保留地给你送过来,别看都是过刊,可是精华啊!你这段时间躺着正好没事,可以好好修炼修炼。”
  几乎是被迫躺在这个四维淡白的房间,度日如年,夹杂着重重的错乱和惊惧。和奕天说起出院的事,他的回答总是一句话,“等几天吧”。其实,从入院起,她就只见过他三次面,匆匆来去,极尽伪装的释怀的笑容,都在他微微消瘦下去的脸颊和憔悴的眼神中,显得那么无力无绪。
  她怕看到他的这副模样,怕极了。
  他眼里的血丝和凌乱的胡茬,都在零碎的几句关切和柔情中,幻化成无比心酸心痛的形状,跌跌撞撞,跌进了她意识深处并不明朗的恐惧。
  为什么要一个人面对呢?她早已这样问他。他却只是轻抚她的头发,黯然的眼神中,无尽疼惜,“雨墨,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最浪漫的婚礼。你……一定要等我。”
  她不想成为他的负担,只能如他所说,等他。
  但是,她能为他做的,她会毫不犹豫……
  
  第三十二章 露重
  昏黄的夕阳,点点扰人。MP4里流淌着sarah connor 性感的声线,那华丽的忧伤仿佛在暗夜里缓缓消逝,只剩空旷的寂静。just one last dance,舞到最后,情难休,意未央。
  ——we meet in the night in the spanish café……the wine and the lights and the spanish guitar……just one last dance before we say goodbye when we sway and turn round and round and round……
  会否,随着西班牙吉他声中抖落的灯火,随着灯下漂浮的深红色葡萄酒,那西班牙小小的咖啡馆相遇的两人,只能跳这最后一支舞……
  心头一颤,眼圈不觉红了。摘下耳机,雨墨看了看可可送来的那一摞杂志,随手抽出一本来。坐到窗前的夕阳里,细细翻看,却也还是心不在焉。
  下午,给奕天发了短讯,洋洋洒洒好几十条。也不管他是否看到。
  忧惧,已经成行地缀满心坎的角角落落;思念,是前所未有的臃肿,臃肿到她难以承受——即便他近在咫尺。
  突然有一种感觉:他们,如同隔了千年、散又还聚的过客,匆匆地擦肩,会否停留?昨昔的甜蜜,如今隔岸望去,会否再来……
  他的回复,只有短短四字:即回。等我。
  1998年的过刊,装帧精致,华美如新。再次翻开那扉页,几张图片,新娘晚装造型,都出自国际知名设计师之手。“秋日梦幻”系列,纯白的婚纱,简洁而不失华丽的线条,纯静而高贵的色调,散发着中世纪英式贵族的优雅和浪漫——这样的款式,即使在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堪称经典,毫不过时。怪不得,可可总是大力“吹嘘”自己有着超凡的时尚嗅觉。
  微风习习,印在地板上的梧桐枝的影,在落日余晖里明媚地摇曳。放下手里的杂志,她意识到,已经是一个星期没有走出这房间,除了作检查的时候。看看窗外,已是满满的淡色橘黄,横亘在高楼林立的天外。
  步入住院楼旁的草坪,寒风阵阵从两座楼房之间的缝隙鱼贯而来。她才惊觉,短短的一周,这冬天,早已铁面无私地将整个城市打入了广寒宫。
  冷风萧瑟的草坪上,依旧有孩子愉快嬉戏的身影,有他们的糖葫芦和风筝。
  雨墨找了一处长凳坐下,看着这些冬日里的昂然生机,任长发散乱地飘在眼前,挡了视线。握着手机,拇指轻轻按下一排汉字,然后又一个个删掉。如此反复,直至手指僵冷得没有知觉。她埋头对着手掌呵几口气,也是冷的。
  才要抬头,一袭温暖的重量已经压在了肩上。
  ——“你怎么来了?”她抬眼,些微的惊讶。
  拢了拢搭在她肩头的他的大衣,韦铭浩靠着她身旁,隔了几公分距离坐下来。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前一分钟,他从她病房的窗户看到她正在这里发呆。她现在还是病人,该乖乖待在病房里的。
  “这里空气不错,很久没出来了。”她将肩上的大衣拿下,披回他身上,“你穿得不比我多。”
  她将大衣披回他肩膀时,冰凉的手背触到他的脸颊。这冰凉的触感,却在他心底掀起了莫名的热浪——既暖且酸的热浪。
  一把扯下大衣,他强迫地将它裹在她身上,扶起她,“我送你回房间。”
  “不用,病房太闷。”她推开他的搀扶,依旧坐下,“一起坐一会?”她转头看着他,浅浅的笑里,淡淡恳切。
  正要推掉他的大衣,他的手一紧,握住她单薄的肩头,“最多十分钟。我可不想落下罪名——大动冬天的,在这儿陪人吹冷风,弄得某病号除了头晕胃痛,再加上一个感冒。”他撇眉,再轻吸一口气,“好好穿着!你以为有几个女的能有幸这样穿我的衣服?”
  雨墨微微一怔,随即一笑,没有讨价还价,也没有再推辞。韦铭浩的口气,像足了一个关心小妹的兄长。
  暖意从包裹着自己的大衣传递进来,浓浓的烟草味道弥散了她的周身。
  “抽烟太多,容易得肺癌。”她盯着天边那一片消散殆尽的夕阳,轻笑道。
  他将手肘放在大腿上,眼梢翘起,“住院才一个星期,就学会危言耸听了?对我来说,这完全是小概率事件。概率论讲,小概率不可能。”
  “概率论讲,小概率事件必然发生。”她迅速驳回。
  “所以,马克思哲学说,事物都有两面性……你以后老了,估计够啰嗦。”他一双俊眼很释怀地扯开一个小弧度。
  蓦然,他觉得这样的两人,他和她,宁静安详地坐在夕阳里,像极了相持相携到暮年的一对老夫妻:看尽了日升夕落,月亏月盈,相濡以沫直到鬓满霜、发尽华。蜉蝣一世,却也美满了彼此的月亮,绵长了彼此的悲喜,直至终老,也走不出彼此的生命——突然又是几丝苦涩泛起,思绪几近沉没——应该是,她,再走不出他的生命;而他,或者从来都不曾是她生命里的谁……
  看着她眸子里的满眼暮色,他又想起那夜在医院走廊上和奕天的冲突。她的寡言和忧郁,必然,是为着那个已经向她求过婚的男人。心里倏然褶皱,半晌,一腹思忖了千遍的话,生生哽在了喉咙,吐不明快。
  “雨墨……”他轻声含糊。后面的话,却再说不出了。
  “明天出院,大信的那个广告,我想看看。”她愉快地接过话头,匆匆看他一眼,眼神又逃避似的躲开。
  她其实并不关心那个广告。对于韦铭浩,她是特意留了一层厚厚的雾水,可以在面对他的时候没有太大芥蒂。毕竟,有时候,一旦雾散云遣,看得清了,也就什么都没了。
  他浓稠的眉宇间微微淡开,“你还是好好歇着吧,不少你一个。”看看天边——天黑得快,转瞬间,夕照已尽,寒露欲起;又看看她认真凝望的表情,他放下抱臂的两手,“天快黑了,你也该回病房了吧。风这么大,想冻死我啊?”
  她回神,恍悟过来:韦铭浩一直就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衫,坐在她身旁,虽只十来分钟,但这种天气也够他受的。
  她不好意思地赶紧将大衣拿下,“对不起,很冷吧?”披着他厚重的大衣,她还是觉得寒气刺骨,更别说他了——问得有点废话。
  “我送你上去。”他将大衣按回她的肩头,突然间竟觉得她单薄的触感一下子虚了,轻握无痕。其实,并没有多冷。即使陪着她在这寒风里静坐彻夜,即使被隆冬的寒气逼得感冒发烧,他也是一百个情愿。
  送她到病房门口,她关上门,对他扯出一个不甚由衷的笑容,“再见。”
  “拜拜。”他眯着干涩的眼睑,却没笑出来。他没有和她说“再见”,那是两个不吉的字眼。
  雨墨,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看着你幸福,安心地看着你幸福。
  吃了一周的“病号餐”,雨墨觉得,公司的工作餐原来真的是美味。百无聊赖地盯着电视机,角落里的数字显示已经晚上十点了。但傍晚十分在草坪上积攒的寒气,仍未完全散去。
  央视音乐频道,播着意大利男高音缠绵的咏叹,她很喜欢的那种曲调,延绵的震撼,绝美的高亢。再次拿出手机,不死心地打开收件箱——即使知道并没有新的短信。
  只好躺回床上,睁大了眼睛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却毫无睡意。不经意间,一阵惊惧又猛地席卷而至,心里震颤两下——似乎是配合着她的心率,病房的门“砰”一下,轻声开了。
  “奕天——”看他推门而入,她从床上坐起。
  “还没睡?”奕天走到她床边坐下,颓涩地吐出三个字。意大利男高音的咏叹回荡在小小的病房,奕天干哑的声线含糊无力,显得那么不分明。
  她看一眼他的脸,他黯淡却坚毅的眼光,让她只觉得揪心。“奕天,你这些天都去了哪里?短信也不回,电话也不接,都找不到你的人……”
  “放心,不是去采野花。”他眉尾轻扬,似远山含笑,却又远得虚无。
  她当然知道,他不可能是去“采野花”。可她倒宁愿他是去采野花。顿了一顿,她问,“奕天,我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不是吗?有什么事情不能一起面对,你非要一个人扛?”
  “雨墨……”他欠了欠唇角,含在嘴里的话又吞了回去。神色黯然地扯过被子,帮她掖紧,“好好休息。不然明天不批准你出院……喜欢这个?”
  “恩?”她不解。
  此时他的眼神已经飘向床头那本摊开着的杂志,还是下午看过的那一页,“秋日梦幻”的婚纱系列。他拿起杂志,轻笑出声,“说你着急了……喜欢哪一款?”
  她回视他手里的扉页图片,不假思索地说,“宁静深海。”
  他低头,看到那款婚纱,确实是她的品味:没有丝毫多余的缀饰物,简单大方,不失优雅。
  “好,既然新娘子都发话了,一定满足你小小的愿望。”他眸子里流过一丝光彩,深黑的眼圈随着他满满的笑容而鼓胀,“不过,订做的话,婚礼要多等几天了。恐怕你等不及啊。”
  至于婚礼上穿什么婚纱,甚至穿不穿婚纱,她都无所谓,心底那潭冰寒再度漾开,令她不安。“奕天,你告诉我,到底……”
  “喂,是我,邱奕天。”她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按下了接听键,并快步走到门外。
  隐约听到他讲电话的声音,讲话的内容,却完全听不清楚。她焦心地从床上坐起,准备去开门,他却已经进来了。
  “雨墨,对不起,不能陪你了。临时有点事。”他的口气不似先前的颓涩,而是更明显的焦灼。
  不等她答话,他已经搂过她,重重一拥,然后放开,掩门而去。
  房门轻阖的声音,狠敲了一下她的思绪,一个念头倏然冒出。奕天,我跟你一起!
  甚至来不及披上大衣,她也迅速跟出了门。
  
  第三十三章 风起
  走出楼道,已经不见了奕天的身影。雨墨急急地奔下楼梯,刚到大厅,隐约看到一个身影从住院楼的前大门闪过,于是她赶紧跟了过来。
  谁知刚走出门,那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她只好往楼下那条林荫道信步寻去。
  夜里的寒气直逼人的五脏六腑,明暗不定的光秃秃的树荫在微风里摇曳,在石板路上投下鬼魅的影子。雨墨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顺着小道快步走着,四处望去,哪里还有奕天的影子?
  颓丧地放慢脚步,她转身准备往回走。就在她转身的一瞬,余光瞥见一个男人的影子在不远处向这边疾步走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让人毛骨悚然。这条路是医院最偏僻的地方,什么人这么晚还会在这儿?
  思绪突然间震颤——那夜在街角袭击她的男人,那个摩托车手——这身影像极了!来不及多想,她拔腿就往回跑!
  身后的脚步很快跟了上来,并且越逼越近……
  恐惧把思维填得满满的,脑中几近空白,这个时候,怎么能再给奕天添麻烦?!顾不得头重脚轻的眩晕,雨墨飞快向住院楼跑去。
  毕竟在身形和力气上都敌不过那男人。很快,她就感到那人已经追到她身后的不远处,那气息直逼她的后颈……
  脑中彻底空白的瞬间,跑是跑不掉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飞快转身,狠狠的一脚飞踹,一个后踢正中那人肋骨。只听那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没等他爬起来,雨墨赶紧朝来路跑去。
  一路不停歇的飞奔,终于到了住院部的大厅。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扶着门边的椅子坐下,她才发现,自己的心脏突突地已经快要跳出来。好在,五年前跟奕天学的跆拳道,现在派上了用场。深吸一口气,她终于找回涣散的神志,一步一顿地朝电梯走去。
  那个男人,是冲着自己,还是冲着奕天?她不断揣测着,只觉得忧惧得快要窒息……
  奕天!伸手摸了摸口袋,手机没带!她几乎是小跑着到了病房,刚要推门进去,门却突然一下子从里面开了。奕天扶着门把手,喘着气,一脸的焦灼。
  “奕天!”她惊呼出声,满心的惊讶。
  看到她,他睁大了红肿的眼睛,一把将她拉进门,紧紧地楼在怀中。他沉重而剧烈的心跳声,几乎震得她头晕。
  “奕天,怎么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没有答话,却将她搂得更紧了。他的双臂牢牢圈住她的腰身,近乎颤抖的声音,缓缓飘出,“没事,没事就好……”
  “奕天,到底怎么了……”本已忧惧交加,看到奕天这个样子,雨墨更是六神无主。潜意识告诉她,他们面临的,将是一场复杂的考验……
  他的头紧紧贴着她的颈窝,沉重的呼吸和心跳震得她心里不安;他拥着她的双臂几乎要把她揉近自己的身体;一时间,他竟然觉得眼前稍稍模糊了那么一下,一股酸楚涌上鼻腔,再也说不出话来。
  十分钟以前,就在他走到医院大门口的时候,第六感却突然将他拽了回去。奔到病房,却又没看到她的影子——那一刻,几乎是天都要塌下来了。他要命地冲到走廊,疯狂地四处找寻。胡乱狂奔于空荡荡的走廊,戚老四的话——“邱奕天,小心你的女人……”——就在耳边不断盘旋,他只觉得胸口痛得快要碎掉……
  奔回她的病房,再次打开门的刹那,看到她就站在他眼前。于是他一颗心重重砸下,肿胀得难以言语。紧搂她在怀,就这样搂着,无声无息,仿佛隔了多年又失而复得,再放不掉。
  “奕天……”
  “没事。我……紧张过度了。”他轻叹一口气,箍紧她的腰。
  她在他怀里扭动几下,搁在他肩上的下颌调整一个姿势,“我是想说……我快喘不上气了……”
  他一愣,赶紧放开她,“雨墨,还好吧?”
  她摇头,“没事。”心下却在忐忑,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讲刚才的险遇。看到他一脸释然的样子,她决定暂时什么都不说。
  “今晚我陪你。”他扶着她的脸,轻轻理顺她的发丝。
  她点点头,偎进他怀里,“恩。”相拥而暖,冰寒的心湖却仍轻漾着不谐的风浪。
  是夜无眠,心与心紧拥的温度,在小小的病房散开;各怀心事,却又始终没有吐露分明。雨墨心里默默数羊千只,还是无法入睡。她一丝轻叹,欠了欠身。
  “还没睡着?”他暗哑的声音低低地飘过来。
  她微微一怔,转过身面对他,盯着他那对在昏暗的床头灯里依然清晰的黑眼圈。“你胳膊太硬,枕得不舒服,所以没睡着。”她故意埋怨。
  “那好,我这个枕头退休。”他皱着眉头浅笑,作势要抽出她头下他的手臂。
  她没有说话,却把头往下压了压,贴近他,一手环上了他的腰。“你怎么也没睡?”
  他顺势将她搂在胸口,“想事情,睡不着。”
  “想什么呢?”
  “在想,怎么把你娶进门,”他笑着吻了吻她的发丝,“雨墨,婚纱我明天托人订。婚宴在临江阁请,怎么样?”
  “就穿一次的衣服,也不用这么麻烦的。宴席在哪儿请都一样。”她这样回答,淡淡的温热,却已漫开在心间。
  他用下巴轻轻抵住她的头,“我准备把我现在住的房子装修一下,你来监工。”
  “恩。”她轻声回应。
  “家具也由你来挑。”他轻抚她的头发。
  “恩。”
  “……以后,你每天做排骨萝卜汤给我喝?”
  “恩。”
  “还有,以后陪我一起看足球?”
  “恩。”
  “以后,不准无缘无故从我眼前消失。”
  “恩。”她心里一丝小小的振颤。
  “以后,好好吃饭。不准有一顿没一顿的。”
  “恩。”
  “以后,我们要两男两女四个小孩。”
  “恩……”她刚出声,却恍然有一种中了套感觉。“你以为我是母猪呢!”她又羞又恼地给了他一记勾拳。
  他一把抓住她挥过来的拳头,圈再在腰后,“那我不是成了公猪了?”说完轻笑出声,“雨墨,你好像最喜欢水蓝色,以后咱们猪窝就装修成水蓝色……”
  她抬眼看看他,他红肿的眼里掠过一丝神采。他今天好像很有兴致,话里尽是小孩子气。静静地听着他,雨墨心里莫名又涌起酸涩。
  “然后我们去蜜月旅行……恩,法国……普罗旺斯不错……威尼斯,你以前就说想去的……再过几天,”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似乎很满足,“再等几天,就好了……”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很快,她听到他均匀的呼吸,他睡着了。
  轻手抚上他青黑的眼圈——奕天,你好好休息吧。
  她却不知道,他的那句“再等几天,就好了”险些成为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三十四章 秋落
  第二天一早,雨墨醒来的时候,枕边已经空了。床头柜上,留着一张小便签:对不起,今天不能来接你出院。记得好好吃饭。——奕天。
  她赶紧拿出手机,给奕天拨过去一个电话。
  显示接通,却迟迟没有回应。她不死心地,挂掉重拨。听着“滴——”的长声足足响了十来下,直到里面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一股浓重的不安袭来,她两手握着手机,指尖冰凉。拇指飞快按着手机键盘,一条接一条短信息发过去,却依然都石沉大海。
  颓丧地坐回床边,脑中一片混乱。
  最后终于收到他的一封短信:对不起,现在有事。今晚去你家,帮我做排骨冬瓜汤吧。
  她抽一口气,一颗鼓胀的心终于稍稍平静——可能真的是自己太过神经质了吧。
  傍晚的夕照将小小的餐厅点得满满的;窗帘上的印花,映在红木餐桌上,和着砂锅上方的腾腾热气一同摇曳。
  砂锅里的排骨已经熬得汁香色美。那锅子已经熬了太久,恐怕再熬下去,就烂了。雨墨把一盘切好的冬瓜放在锅边,关掉砂锅的开关,在那个迎窗的位置坐下。
  透过浓浓的热雾,看着窗外益发深重的暮色,她打开手机,拨通了那个已经拨过好多遍的号码。
  ——还是长长的“滴”音。她长吸了一口气,某种隐约的不吉的预感涌了上来。
  回家之前,收到奕天的短讯,只有简短的四字:雨墨,等我。
  等吧,这样等着他,等了将近三个小时,等得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等着那锅排骨熬到软烂,等着他回她的电话,等着暮色盖上了整个城市,直到肿胀的思绪把头脑塞得无比疲倦——忧惧中的等待,原来,是一种煎熬。
  中午打电话去奕天的公司,他的秘书告诉她,邱经理这个星期请假……那么奕天,你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握着手机的掌心已经是汗涔涔,那屏幕上也是一方水迹。一颗心就如同此时的手心一般,潮湿发寒。
  就在她准备再次拨出那个号码时,手机屏幕突然显示“奕天来电,接听?”
  慌忙按下接听键,“奕天——”
  “请问,是邱奕天的爱人吧?”一个陌生的男音?
  “你是——”心里突地一震,雨墨问得有些慌张。她知道几天前,奕天把手机名片夹里的“墨”改成了“老婆”,但是他的手机怎么会到了别人手里?!
  “我们是市刑警大队的,”那边的声音有些低沉,“邱先生出了点事。”
  “奕天出事了?!什么事?!”她几乎事惊叫着出声。
  “我们在市脑科医院。邱先生正在手术,情况不容乐观。可能……希望家属能赶快过来……你现在在本市吗?”
  脑科医院?!手术?!——剧烈的酸痛汹涌着拍向心坎,一种被掏空的错觉,她的眼圈骤然红肿,“我马上过来!”颤颤巍巍挂上电话,手忙脚乱地扯了皮包,她赶紧奔出门去。
  深夜,靠近市郊的脑科医院早已寂静一片。凄白的走廊尽头,手术室门口红亮的大字“手术中”,已经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
  手术室的大门边的长椅中,一胖一瘦两个穿刑警制服的男子,满脸的凝重。几个小时前,和一帮团伙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仍然让他们心有余悸。虽然警匪片里面,警察对上歹徒都是毫不畏惧,甚至视死如归,但事实上真正冲突起来,没有人是能够气定神闲、镇定自若的。动起枪来,他们作为警察,都是多少有些心惊胆战;但是看到一个人那么不要命地,要将那些亡命之徒绳之以法,他们着实很诧异。
  “王哥,你说这还要多久啊?真急死了。”胖警察挠了挠一头乱发,从椅子里站起来。
  “那是子弹打进脑子里!你以为是骨折还是割阑尾啊?”老王狠狠吐一口气,烟圈四起。随后他掐灭剩下的烟头,喃喃道,“要不是医院离仓库近,恐怕早没命了。”
  “没见过像他这么不要命的。敢这么跟毒贩子们杠上,还是单枪匹马,我黎平这辈子头一回见着!”黎平摇摇头,拿他那肥厚的手掌撑在椅背上,那窄紧的警服将他肥硕的身子裹得老紧,“我说,老王,那子弹应该打得不深吧,否则哪里还有活的命啊!”他细小的眼睛里一丝担忧。
  老王欠了欠身,拿手比了比自己太阳穴附近的脑门,“都打着这儿了,估计要是不死也得有个什么……戚老四那老小子,比黑虎还毒啊,一枪想要人命,真他妈绝!”
  “所以说邱奕天还真够幸运,要不是医院就在附近,恐怕十个阎王爷他也见了!”
  “要不是他,咱们哪能这么快把黑虎人赃俱获?戚老四那只老狐狸,当年滑头得咱拿他没办法,关了四年真便宜他了!”老王凝然的双眸透着怨愤,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来。
  黎平在他身旁坐下来,“王哥,这回,我估摸着这两个家伙怎么着都得判死刑吧?”
  “至少终身监禁。”老王吐出一口烟雾,悠悠地说,“可惜了邱奕天这小子,年纪轻轻就……希望他吉人天相吧。我儿子还玩过他们公司做的游戏呢。”
  黎平也轻叹一口气,“青年才俊,不容易啊。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跟那帮人结下梁子了,平常人躲都躲不来,他倒好,差点把自个儿赔进去。他老婆快过来了吧?唉,真是可怜……”
  “他也算是为民除害了……”老王掸着手里的烟灰,目光一凝——走廊那头的门口,一个灰色纤瘦的身影朝手术室狂奔过来……
  
  第三十五章 放逐
  夜色沉沉,浓稠得可以粘住人的呼吸。凄白的病房里,只有心电仪规律的低鸣,在空气里摩擦,轻漾着近乎绝望的悲凉。
  为什么,这样安静?踉跄地跟着医生们进到这间加护病房开始,雨墨就只听得见自己心底撕裂的声音,异常清脆,看到奕天那张惨白的脸的一瞬,一颗心就已经碎声满地。
  病床上的奕天双眸紧闭,睫毛垂在眼畔,俊朗的眉宇再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氧气罩的轻轻起伏,是这张脸上唯一的生气。
  坐在床头,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如今没有了往日的冷峻,也没有了往日的柔情,竟睡得像个孩子。
  “奕天……”她一手紧紧捂住颤抖的嘴唇,尽量不哭出声,生怕自己在这一刻就会彻底坍塌。然而,双目却依然如同失控的泉眼一般,泪水汩汩地疯涌而出,模糊了视听……
  另一只手,牢牢紧扣他的五指,握得那么紧,两枚钻戒嵌进肉里,嵌得生疼。
  他的头上缠满了雪白的绷带,一层又一层,绷得她心口几近窒息。
  “奕天……”除了颤声念着他的名字,她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喉咙早已和心口一样,重重哽塞。
  “……病人脑部严重受创。作为医生,必须跟你讲明实际情况,希望家属能有心理准备。病人再度完全清醒的几率,最多只有两成。也就是说,病人多数情况下可能就此沉睡下去,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植物人……”
  ……主治医生的话,如同万根厉刺,一字一句,深深刺入心底,不停地凌迟她本已脆弱的心。脑海,一片血红,剧痛得无法思考……
  沾满泪水的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奕天,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另一只手,勾出他无知觉的右手中指;两根中指轻轻打勾:奕天,我们约定,你要记得。
  而此时的他,不会再有任何回应。
  翻过他的手心,她将脸埋入其中,感受他的温度。即使是失去了意识,他的手掌还是那么温暖,始终比冷体质的她多了些许热度。
  ——奕天,你好好休息。只是,休息好了要醒来,我给你做排骨冬瓜汤,每天,每一餐,直到你吃腻……
  伏在他的掌心,重重低泣,泪湿了一方雪白的被单。心口在阵阵绞痛重,剧烈地抽搐,龟裂……
  不知什么时候,一胖一瘦穿着警服的身影推门进来。
  “佟小姐,”黎平轻手拍了拍俯首痛哭的她,“邱先生的事情,我们也很遗憾。还希望你能想开些。”
  “这次能捣毁黑虎团伙,跟邱先生是分不开的。他提供了很多有力证据,他自己也牺牲太大……佟小姐,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们。”老王将一张名片放在床头柜上,在雨墨身旁站定。他怜惜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和伏在他身边悲痛欲绝的女人。多年的刑警生涯,父子妻儿的生离死别,他见得不少;然而眼前这女人的恸哭,同生同世近在咫尺却生生分离的景象,仍然让他揪心。
  雨墨依旧伏在床前,良久,才慢慢抬起头,凌乱的长发被眼泪印湿,缕缕纠结,肿如核桃的眼睛空洞而茫然。“谢谢……”竭尽全力,她稍稍平息一下,“我有一个要求……开庭的时候,请你们通知我。”她要亲眼见证那些恶徒的报应。
  “好的。我们先走了。佟小姐,好好保重,我们会再过来的。”
  空旷的脚步声在门外渐行渐远。她再度伏回床前,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抽搐,泪水亦如同开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 ※ ※细长的摩尔薄荷烟轻轻挟在指间,青雾袅袅腾起,靡靡的,类似无言的缭绕,类似迷乱的烟云。香烟在指间燃到一半,恍悟似的感应到指腹的热度,韦铭浩颓然地抬手,将香烟凑到嘴边。深吸一口,略微的苦涩从鼻腔漫至咽喉,逐渐充满了整个胸腔。
  越来越呛的烟味终于刺激着他喉头一紧,轻咳一声。定神,才发现,月光已经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渗透进来,满眼的苍白。
  已经是第五天,他静静地坐在这里,坐在她和另一个男人的门外。病房的门虚掩着,他可以轻轻楚楚听到那个无力的声音,像断了尽头的流水一般,缓缓流进他的耳朵里——“奕天,我的手艺又进步了。以前做排骨冬瓜汤的时候,我喜欢加鸡精。昨天发现,其实加味精的话,味道会更鲜……”女人的声音低了下去,顿了顿,又接着说,“我们的蜜月旅行,我都计划好了。其实,我一直很想去九寨沟,听说那里的水都是宝石绿和宝石蓝的颜色,美极了。我们先就去那儿吧。然后去周庄,去苏州园林……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去塞纳河,去法国古堡,波旁宫,很多很多地方……可惜现在没到春天,不然可以去野外郊游,和很多的当地人一起,像十二橡树村的舞会一样……还有,很大很大的熏衣草田,一定很香……然后,我们去威尼斯,我们买一条船……”
  女人温软的声音还在杂乱无章地流淌,韦铭浩却再也坐不住了。他掐灭了剩下了烟蒂,站起身推门进去。
  雨墨没有注意到他走到了身后;她的身子轻靠在床边,握着奕天的手,流水帐似的寡淡地说着一些有的没的。其实更像是自言自语,因为床上的男人已经没有了意识。
  “……奕天,过两天,咱们一起去挑家具。去全友挑整套的吧,那样方便……”她轻声细语,话里头淡淡的,却让韦铭浩一颗心揪得怅痛无比。
  “雨墨,”他伸手握住她的肩头,喉咙却哽咽住,“……”
  “你来了?”她转身,抬头对上他紧锁的眉心。
  “想吃点什么?”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他在门外坐了多久,就听着她说话说了多久。她病愈才几天,却总是吃得太少,那张苍白的脸,几乎跟病床上奕天的脸一样没有血色。
  她恍惚地摇头,“不用,已经吃过了……我昨天跟你请过假了。吃多了不消化。”
  “不想吃就算了吧。”他心里扯痛,没有理会她毫无逻辑的话,“不早了,你该休息了。我送你回家。”
  虽然知道是徒劳,他仍然用力想扶她起来。
  她推掉他扶在自己肩头的双手,坐回去,“让我再坐一会儿……”
  他看着她黑肿的眼睛,一股又怒又怜的无奈涌上心口,“雨墨,你都在这儿坐了五天了,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
  他知道她的身体,是再经不起这样折腾了。揽过她的腰,他准备强制带她回家。
  “不要!”她用力摆脱他,声音发颤,眼里蓦然红肿。
  “你在这里守着不睡觉不吃饭,就有用了吗?你愿意他醒过来看到你这副样子吗?”他低沉地轻吼,“雨墨!听话!”
  “不要,我回家睡觉会做噩梦的……”她喃喃地念着,似乎在祈求他理解。
  “雨墨……”韦铭浩的声音柔软下来,“我陪你。”
  她轻吸鼻子,压抑的声音缓缓抖出,“谢谢你。不过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重重抽一口气,顿了一顿,“好吧。我去外面等你。”
  迈出病房,刚刚掩上房门,就听到她剧烈的抽泣,从被单里飘出来,深深刺进他的五脏六腑,呼吸都变得困难。如果可能,他宁愿躺在那里的人,是他自己——即使一辈子不会醒来。
  他知道,她的心底已是满目疮痍;而他曾经依稀的的恣想,如今只留下无边空旷……
  
  第三十六章 转捩
  窗外的阳光恰到好处地罩在床头的那束金鱼草上,彼此映泻着苍茫的影子。音响就放在窗户边上,《柔如彩虹》的音符配合着这光与影的摇曳,流淌着忧伤的曲调。
  床上的男人依旧睡得沉静,线条刚毅的脸上,是近乎孩童般的朴质,安详的静谧。
  小提琴在钢琴琴键的律动中滑动,如流逸在半空中的棉柔,无论是在催眠还是在梦中,都能让一颗动荡的心归于和谐。
  如此的曲调,一遍又一遍反复重播。她的手指轻轻辗转于他的眉头,鼻尖,唇角……他轻柔的呼吸,让她莫名地安稳。流影和时光就这样在眼前哀怨地泻走,突然,光与影的叠加被一方暗色遮住。她转过视线,微微一惊。
  “雨墨……可以这样叫你吧?”一袭浓重的灰绿,在她身旁坐下。
  “……嗯。”雨墨点点头。她没有料到,宁倩会来这里,在这个时候。
  “没想到,这个时节还有金鱼草。”宁倩盯着床头的那株橙色的金鱼草,“春天还没到,这金鱼草居然开得这么好。奕天好像也喜欢吧。”头一回去奕天的办公室,她看到他的窗台上摆的就是一株金鱼草,也是这样的绯橙色。
  “这是夕映,难得在花店看到12月以后切花的,所以就买了过来。金鱼草,是他最喜欢的花……”雨墨的声音低了下去,那绯橙色的花瓣映得她两眼发酸。
  宁倩看向躺在病床上的奕天,她凝住的眉头微微抽动一下。前两天刚风尘仆仆地从英国赶回来,就得知奕天出事了。没有想过,戏剧化的情节会发生在身边;没有想过,像奕天这样的一个人,依然刚毅冷峻地躺在那里,却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活力。这情景,何等熟悉……几个月前,她见到弟弟宁峰的最后一面,也是他躺在病床上,就像奕天现在,一样年轻的面庞,一样黯淡的颜色……她不觉怔住了,一丝酸痛从胸口漫入了眼眶。她走进窗户,将手里的康乃馨摆在窗台边,“这曲子适合安眠。”
  “他一直喜欢听的。”雨墨望着床头那双紧闭的双眸,“以前,我睡不着觉,也是听这个曲子,准能做好梦……”
  她的侧脸不分明地映在宁倩眼前。她看着他的眼神,竟如同一个母亲,正在仔细凝视自己的孩子,万般的哀怨,万般的不舍……
  “雨墨,”宁倩轻声地,握住她的手,稍稍用力,“不要泄气。”
  “我从来没有泄气,”雨墨微微一笑,回握她,“谢谢你。”
  “我问过主治医生,他们把基本情况都告诉我了。这样的例子,痊愈的几率实在很小。像奕天这种情况,康复的机会,最多只有两成。但是——”宁倩轻吸一口气,继续说,“我的一个英国朋友认识一位很有名的脑科医生,叫米歇尔。他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例子,也有这种病人在他手下治愈的。已经问过了,他说,有大概百分之三十几的机会……”
  “真的?!”雨墨抬眼望向她,眼里闪动着一丝光彩。
  “如果你相信我,可以拜托我的那位朋友,找米歇尔试试看。”
  “哪怕有一丁点机会,我都要试试!”激动地握住宁倩的手,雨墨的整颗心突然热了起来。
  “这个越快越好,如果你决定了,现在就可以先去办护照。”对于奕天,宁倩其实是早把他当弟弟看了。如果可以,她愿意用一切代价,去换取他的康复。
  “谢谢你!”颤抖着嘴唇,两湾晶莹爬上了雨墨的眼角。
  “应该的!不过——就算送去英国,醒过来的几率,也只有不到四成而已。而且去了英国,你们暂时就不能见面了。或许是几年,或者,是几十年,或者……”或者,是永远沉睡,直到生命的终结……从走进病房,看到雨墨看着奕天的眼神,宁倩就确定,奕天若沉睡一世,雨墨便会伴他终生——即便是守着他没有生命力的躯壳;如今相守,尚存一丝慰藉,如果分离,她要承受的,恐怕比现在还重……
  雨墨紧咬嘴唇,垂下的眼帘似有千般重量。她很快抬起头,握住宁倩的手再一用力,眼底闪动着流萤,“拜托你了!”
  宁倩拍拍她的手背,“也谢谢你相信我。”
  两个女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床头的男人——宁倩向来认为,自己是从一方漆黑无底的深渊走来,曾经的刺痛和眼泪,常人不曾经历;但是,当她看着眼前这个削瘦苍白的女子,看着这个叫做佟雨墨的、她曾经很羡慕的女子,她也看到了对方那颗伪装起来的脆弱的心里满溢的泪水,那是万般难以承受的重。
  曾经,她,宁倩的名字,也是欢乐场中的一株娇艳的玫瑰、男人的娇宠。曾经是那样的放浪形骸,那样的苦楚辛酸,像自己这样一个曾经辗转于霓虹、而今失了铅华的女人,以为,已是看尽了华丽的男欢女爱。
  然而,眼前的这对,却只消一个眼神,都是最最的铭心刻骨……
  “雨墨,其实到现在,我还是很羡慕你……”沉思从心底抽离,宁倩轻声道,“至少,你曾经拥有的,和现在拥有的,我却从未有过。真的,不管你相不相信。”
  雨墨怔怔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回想她的话,才嚼出那话里无奈。“其实,我也觉得,已经够了。”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的心变很瘦,只要回味着他的承诺,然后,他们仍然还同在一世,彼此相守,够了。这就够了。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谢谢!谢谢你!”
  “是为了他,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在我心里,奕天就像我弟弟。在我最难过的时候,他帮过我,现在我帮他,是应该的。”虽然跟奕天打交道不多,但宁倩却一直觉得他身上那股倔强和傲气,和自己弟弟是一样的,莫名的,她对他也就亲切了起来。
  雨墨看着她真挚的目光,心底那摊久已冰冻的湖水,此刻竟有了一丝温暖的颜色……
  
  第三十七章 追守
  三月初的机场,天空湛蓝无云,阳光却没有征兆地隐去了颜色。淡淡的薄雾,从不远处的窗外,一直连到了天边。
  她从候机厅里向外看去,朦胧却又明亮的空间里,目光又一次闪过停机坪外的那架B747……落过的眼泪,又回了眼眶,压抑不住。脸上的泪痕,风干不了,扯得两腮生疼……
  ——奕天,早去早回……心底默念,她只想平静地承受。英国,也许会是一个新的开始,那里有比国内更加出色的脑科医生。宁倩,拜托你了!奕天,不要让我失望……不论多久,我都等你……
  “雨墨,先送你回去吧。”轻柔的男声穿透耳际的混沌。
  “嗯。”她看了看身旁的韦铭浩,这个总是在自己累到无力承受的时候出现在身边的男人。是的,这个男人的肩膀够宽够暖,兄长一般的宽和暖;随时,她可以拿来倚靠。
  可是为什么,自己总是又甘愿着去承受深入骨髓的疲倦,而却不愿稍稍偏头,去感受这温暖的支撑……
  转身,朝厅外走去。身后的飞机,也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她快步走到停车场外,像要逃离一场痛苦的追逐。
  立在停车场的街边,她仰首看着徐徐升起的飞机,正一点一点地远离……她突然拔脚狂奔起来,朝着那飞机的方向——“雨墨!你去哪里?!”
  她没有理会韦铭浩的惊呼,只是被蛊惑般地朝着飞机奔去。慌乱的步子敲在大理石地板上,和着滴下的泪珠,在灰白地面晕开了锥心的疼痛,牵念……狂奔着,却拉不短那个已经远去了天边的距离。直到飞机的影子终于缩成一个再也看不见的点,心,也被抽空,缩成一个刻满思痛的点……
  赶出来的男人刚刚追到她身后,女人已经瘫坐在台阶上,双臂抱住膝盖,低声地啜泣抽搐。
  “雨墨!”他蹲下身,将她紧紧搂住,让她的头轻靠在自己肩上,“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将她的头埋在他的胸口,他轻拍她的肩膀。
  她低声的啜泣终于变成止不住的大哭。他的下颌抵在她凌乱的发间,她抽泣的震颤撕扯着他的每一寸细胞,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几近碎裂的闷响……
  “雨墨……”他无力地发现,除了轻声念她的名字,剩余的话,硬生生地哽咽在喉,怎么也吐不出……
  良久,她在他怀里安静下来,静静地,仿佛身心俱疲以后,躲在一个没有风的房子,再不愿去奔波。累了,已经太累。
  他扶起她的脸,轻轻擦拭那些泪水肆虐的痕迹。泪痕七零八落地,轻擦不去,交错在她脸上,也刺痛在他心底。
  “回去吧。”他哑声。
  她茫然点头,顺着他站起来,还没稳住脚步,一阵浓重的恶心感却从胃部翻涌上来,她连忙拿手捂嘴,侧身一阵干呕。
  “雨墨!怎么了?胃痛?!”他扶住她虚弱的身子,心里再一阵揪痛。
  她微微定神,好不容易压下胃里的又一次翻涌,“我没事,我们走吧……”话还没完,胃里却又翻江倒海一般地,仿佛要将整个人抽空,她剧烈的呕吐让一旁的韦铭浩心惊胆战。
  “上车!我们去医院!”他几乎是将她半抱着塞进车里。
  ——医院?又是医院……她在心里无力地念着这两个字。三个月以来,那地方已经成了她难以抗拒的恐惧……
  * * *“你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恭喜……”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回味着医生的那句让她一时震颤的话,朦胧的惊喜和泪水,一齐涌上了心头。是了,那次,跟奕天的第一次,居然留下了他们的结晶……
  车窗外一晃而过城市亮丽的灯火。谁说的,这城市太会伪装;谁说的,爱情只是昂贵的橱窗?如果,曾经的温暖,能够留下了一丝陈列甜美的幻想,或者也就够了。
  右手不自觉地扶上小腹,她嘴角竟勾出一弯难以察觉的弧度,眼里,却仍是湿的。
  偏过头,看着窗外,驾驶座上韦铭浩的平淡的侧脸清楚地映在眼前。
  “雨墨,我们……今晚我请你吃饭。有件事,想跟你说。”他脸上依旧看不出表情,语气里尽是不容抗拒。
  “什么事?”她些微的好奇。
  “到时候再说吧。”他匆匆看她一眼,又转头,继续认真开车。
  他沉默不言。半晌,她幽幽地问,“到底什么事?”
  “雨墨……要不就在这家吧。”他没有正面答她,深抽一口气,拨转方向盘,在一家西餐厅门口停下。
  领着她走进装潢考究的店里,他突然想起那日,那个苍冷的黄昏,在柳上楼,他们对坐而餐。那个时候,他曾懵懂般的以为,他能够在她心里慢慢留下痕迹。
  而现在,只是疯狂地想要将她紧裹在胸口,疯狂地想要将她深埋进心底。即使,他始终不曾在她的心里留下一个脚印……
  “先生,两位吗?”门口,身着燕尾的侍者款款颔首。
  “恩,请问无烟区还有没有空位?”韦铭浩将她的手臂勾进自己的臂弯。这次,她没有拒绝。
  “好的,两位请这边走。”
  随侍者走进一个用屏风隔出的区域,深玫瑰色的墙壁上流泻着并不分明的玫瑰花形,灯影交错,竟让人有一种置身暗夜里瑰丽花海的错觉。
  暗褐色的桌面,如豆的欧式台灯,只有半斟满的高脚杯,酒红的清澈。
  “雨墨——”
  对面韦铭浩的脸在昏暗的灯光里,她看不出他的表情,只觉得他那低低的一声“雨墨”,如同流转的玫瑰花形灯光一样,明灭不定。
  “到底……有什么事?”她低头,轻嘬一口红酒。
  他的眸子在暗灯里轻颤,微凝的眉间,似展不开的霜痕。“雨墨,你……怎么打算?”
  “你是说……孩子?”她抬眼,与他的目光交汇。
  “恩。”他的眼里闪动着一丝不平稳的流波,“如果留下孩子,你一定会很累。但是我想,你不会不要……”
  她心里猛然一颤,“你……”
  “雨墨,”他突然伸出手,握住她的,“留下孩子?”
  他手心的热度贴着她的手背,缓缓流入她的心里,这温暖,却让她无措……“孩子,我不会拿掉。”
  “雨墨,我们一起。”他的话里,似恳求,又似安慰。
  她望着他,微谙他的话里隐隐的含义,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
  “雨墨,”他的手握紧了她的,“孩子需要父亲……不能让孩子一生下来就面临一个不完整的家庭。”
  她嘴唇动了动,半晌,沉重地飘出几个字,“……我会等他。”
  她这样说,是他意料中的。只是当他真正听到的时候,神经却依然剧烈地扯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面对她的时候,即使是打一个照面,心也会痛,莫名地痛,难以承受地痛。而今,看着她愈加削瘦的脸颊,看着她愈加单薄的身子,看着她在机场拼了命一般地朝天边的方向狂奔,看着一向坚强的她在他怀里为另一个男人撕心裂肺地痛哭不止——他终于明白,有些痛是再无法负荷的,有些东西是再无法压抑的,否则一颗心会惨痛得碎掉,彻底碎掉……
  他朝嘴里灌了一大口红酒,苦笑着吞下,“雨墨,一直以来,我都希望你能幸福,真心的。如果可以,我愿意陪你等,等他回来,等他回来娶你。那个时候,我会打心底祝福你,看着你幸福……但是雨墨,我现在实在没有信心,你可以等到你的幸福。毕竟……几率还不到四成。最重要的是,现在孩子意外来了。我不忍心看着他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更不忍心看着你一个人带孩子这么辛苦……”
  她有些讶异地望着他,身子和思绪同时僵住。他喝掉剩下的半杯酒,又将杯子斟满,然后重新握上她的手背——“雨墨,嫁给我。我会做一个好父亲!”
  她依然僵在那里,被他握住的手稍稍往回用力,下意识地想要从他手心抽回,却被他按住——“我知道,现在跟你提这个事情,很不厚道,甚至有点乘人之危。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思量了良久,“雨墨,嫁给我,就算是契约也无所谓。相信我,我会尽力做一个好父亲。我知道即使你接受,也不是出于真心。所以,如果他能回来,我也不勉强你。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再回到你身边,我会自动退出。”他愿意,哪怕只是做一个代班父亲。
  她怔怔地,听他的一字一句,听他那几乎低到尘埃之下的话,如同有千斤的岩石砸在心坎上,一时哽咽得无法言语。被他紧紧握住的那双手,手心也已经潮湿发热,万般的不是滋味……
  “雨墨,孩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我会是一个好父亲。希望你能考虑一下。”他的声音里,一丝酸胀的希冀,“我等你的答案。”
  盯着暗红的光里他深黑的眉宇,盯着他模糊不清的眼睫,她的心里是如麻的柔软和酸痛。
  泪水,不自觉盈上眼眶,湿了两腮,湮满心海……
  
  第三十八章 夏末
  日子不声不响地滑过。那些难以负荷的思念,那些忧伤的时间,那些早已在心底肆虐了千万遍的幻灭,在鳞次栉比的日子中,堆积成不愈的伤痛……
  又是一个秋天,在风卷飘零叶的仓皇中,匆匆流走。似乎注定了无边的等待,大洋彼岸频频而来的讯息,却始终没有他的声音。妾心若水,难道,又只是存了一丝假想希望的浅水?
  记忆的腥甜,如轻涛念潮,在剔透的云端辗转湮灭,艰难地留下一抹缺失了热度的柔眷。
  忙忙碌碌到第二个夏末,最初的影子,终于开始在清雾的湖面,抽离开来……
  ** *锅里的糖水和眼角的一点晶莹一齐涌出,雨墨赶紧抹了眼睛,揭开锅盖,手忙脚乱地去拿佐料盒……
  “公子,你没人性啊!才这么点大的孩子,你就这样折腾他!”客厅里又传来可可的惊声怨怒。孩子的周岁宴,雨墨邀请了一帮朋友和同事来家里庆祝。
  “小孩子,就应该多锻炼,让他多摔跟头,你懂什么?”公子一本正经地回驳。然后就听到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徒劳地抗拒。
  她放下勺子,走进客厅——果然,又在上演韦铭浩的摔跤育儿法。孩子四脚朝天地仰躺在沙发里,粉嘟嘟的小脸已经涨得通红,肥厚的小手正用力撑起小小的身子。才刚一岁的小脚颤颤微微地站立起,意欲往前走的时候,肩膀却被一只大手的食指轻轻一点,孩子又倒在了沙发上。韦铭浩一脸兴奋,玩得不亦乐乎。孩子刚站起来,他就把他点倒。宝宝够坚强,公子也够耐心,站起,按倒……如此反复,可怜的宝宝终于受不了折腾,“哇”一下,大声哭喊起来。
  “小宇啊,不哭不哭,小西阿姨抱抱。”小西扶起孩子,抱在怀里哄着。
  可可拿了奶瓶塞到宝宝口中,又回头朝韦铭浩扔过去一个愤恨眼神,“公子你都多大了,还这么玩?亏你还是孩子他干爹。”
  “小宇,来,李叔叔抱抱——”小李子两眼放光地从戴小西手里接过孩子,“这干爹太过分了,咱把这干爹休了,以后李叔叔做你干爹……”
  话还没完,孩子却不知道为什么又哇哇大哭了起来。
  这时,一只大手从小李子怀里一览,宝宝又辗转到了韦铭浩臂中。奇怪的是,这娃娃居然在他怀里停止了哭泣,还瞪着一对黑溜溜的大眼睛笑了起来。
  “看吧,干爹就是干爹!”韦铭浩得意地凑到孩子粉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小宇,好孩子,干爹没白疼你。”
  “小宇,你小子,才一岁就认贼作父,”小李子摇头,盯着孩子的小脸,一股无奈。
  “得了吧,你们是半斤八两,什么干爹啊,尽知道拿孩子玩笑。小宇别理他们,还是认我做干妈算了。”林宁伸手轻捏孩子白嫩的肉肉的脸蛋,逗趣道。
  “雨墨,”韦铭浩转向厨房门口的雨墨,“我来帮你吧。”
  “不用不用,本来就没什么要弄的。”今天的饭菜都是从酒店订的,她在厨房忙了半天,其实也只是熬一锅汤而已。
  “雨墨,你儿子以后绝对是个祸害。这么小就迷得人团团转,长大了还得了啊!小家伙眼是眼嘴是嘴,贝克汉姆家的布鲁克林也不如他帅气!我要是能生出这么个儿子来,折寿十年也情愿!”小西向来对小孩子不感冒,却总是赞口不绝地夸小宇,只差把他抱回家当自己儿子养了。
  “小宇那是遗传基因好,是吧雨墨……”可可话还没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顿住,没再说下去。她也知道,这个时候若是提到奕天,雨墨心里定是难受。
  “汤熬到刚刚好,菜也齐了,开饭吧!”雨墨莞尔,招呼大家入座。
  韦铭浩站起身,帮她摆放碗筷。他没有忽略刚才她眼里瞬间闪过的落寞和悲凉……
  夏日灼热的阳光透过窗帘映着她的一双皓眸,流光满满。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一年多前,在那家西餐厅流转的玫瑰花形的灯下,他向她求婚,她的眼里,也是这般的清澈含水——只不过那时候,是满眼的泪。当日,他的那番恳求,心痛到无法承担时的恳求,然后等她答案,其实是早预备了被拒绝。
  如今,孩子叫自己“干爹”,就甘愿地做一个负责任的干爹吧。
  守在她身边,也够了。
  ***将要入秋,月光隔着窗户将夜半的凉意投向室内。卧房里只有一盏黯淡的橘黄色落地台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雨墨慢慢习惯开着灯睡觉。只消一盏灯,不用很亮,披光入梦,也淡去了忧惧和悲痛。
  身边,传来宝宝均匀的呼吸。感受着这团小小的东西柔软的体温,她轻轻抚摸着孩子嫩黄的小头发,静看孩子可爱的小脸——与他父亲酷似的眉宇,酷似的唇形,酷似的表情……多少次,这样看着孩子的睡脸,仿佛就看到了奕天,竟也有种心酸的满足。
  结束了南上北下的穿行,和襁褓中的儿子相依相倚的日子,无言浓淡。日子流淌着过去,却始终没有意想中那个惊喜。于是刻意不去过分地期盼,只守着儿子耐心等待——只是,奕天,你睡太久了,你比小宇还懒……
  轻轻吻过孩子的脸颊,合衣卧下——小宇,晚安……奕天,晚安。
  第二天早晨,她在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中醒来。惯常失眠,昨夜却意外睡得这样沉,她寻声摸出手机——“雨墨!”是宁倩?
  思绪立即被这声音镇醒,慵懒的眼皮即刻绷紧,“宁倩,是不是奕天他……”
  “不是奕天,是我,我回来了。”听得出,那边的声音有几分春意盎然。
  她一颗心缓缓飘落,随即又绷住——“奕天情况怎么样?”
  “奕天……还是老样子,但是情况已经好了很多。”
  “哦……”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医生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有希望醒过来?”
  “……雨墨,我现在在奕天家小区外的楼下,你赶紧过来,有东西给你。快点啊!”
  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对方就挂断了电话。她只好敲开隔壁房间小西的门——自从有了儿子,小西就经常在她家“蹭觉”。
  拜托小西照顾儿子,她匆匆洗漱过就出门了。
  
  第三十九章 悲喜
  的士驶进奕天住的小区。刚下车,远远地就看见一辆银白的宝马停靠在小区中间的树荫下,一个风姿绰约的浅绿色身影立在车旁。
  “雨墨——”那浅绿色身影便款步走过来,给了雨墨一个大大的英式拥抱,“好久不见!”
  雨墨一眼打量宁倩,嘴角勾出一抹浅笑,“你越来越漂亮了。”
  “真的吗?谢谢!”宁倩豪爽地拍拍她的肩,灿烂莞尔。
  “对了,你不是后天回国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几天前接到宁倩从英国打回来的电话,说她后天回国。
   “我男朋友,亚历山大,还记得吧?他说想来中国看看。顺便——”宁倩长舒一口气,慢眨浓密的眼睫,“把奕天托我给你的东西带给你。”
  “奕天给我的东西?!”她睁大了眼睛,心潮汹涌地席卷上胸口。
  “不要误会。”宁倩握住她的手,平息她激动的情绪,“早在一年多前……就是他出事的前一天,他拜托我,找我朋友的公司装修房子。他说,想给你一个美满的新婚礼物,就是送你一套水蓝色的房子……”
  她怔住——宁倩的轻言细语飘进脑海,撞击着每一根神经。那晚,他们相拥而眠,他曾经对她说,把他们的“猪窝”装修成水蓝色……那清晰的软语,而今恍如隔世,却依然印得心坎生生作痛。
  他对她说,“等我。”她没有食言,始终没有食言。
  酸痛感缓缓从心底涌上眼眶,泪盈于睫……
  “……雨墨?”宁倩轻声打断她,“奕天的情形,已经好转了很多。脑中的淤血也散了。你要对他有信心,嗯?”
  “嗯。”她点头。一直以来,希望从未淡去。她从来不相信,他说的“等我”是一个无法兑现的诺言。
  “一定会好的,相信他。”宁倩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其实房子很早就装修好了,一直没机会把钥匙给你。”
  宁倩把钥匙塞到雨墨手中,嘴角似有一丝不可捉摸的淡笑,“你现在上去看看房子,很漂亮。快去吧。”
  她怔怔地接过钥匙,仿佛手心有千斤的沉重。“宁倩,谢谢你。”
  走到那扇熟悉的门边,竟然连抬脚都变得困难。门内,是他送给她的,新婚礼物。不知道那礼物的样子,跟梦中的是不是一样?只是缺了梦中的他的影子……
  钥匙轻插入锁孔,门应声而开。
  四围的水蓝迎面扑来,让她有些应接不暇——浅蓝色的墙壁,水蓝色的地板,深蓝色的地毯,粉蓝色的壁柜;玄关边,是三双水蓝色的棉质拖鞋,大的,小的,更小的——竟是一套同样款式的家庭装拖鞋。她一丝苦笑,奕天,你真是未雨绸缪。你的,我的,小宇的,这是我们的家……
  她脱掉鞋子,踩上柔软的地毯,走进客厅。一抬眼,目光就定在那落地窗前——顿时,一阵近乎令她窒息的震颤冲上心头,那脚底的柔软几乎要将整个身体吞没,强烈地充斥满整个思想和意识,脑中几近空白—— 落地窗的沙发里,那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姿势,甚至可以感觉到的熟悉的味道……雨墨顿在那里,意识已经被眼前的这一瞬间夺走,不能动弹。
  那身影站起来面向她。深蓝色衬衫的高高的身影定格在晨间的朝阳里,依然如初的坚实有力。窗帘是大开的,他身后的那层光晕竟显得那么不真实——是梦?梦里见到过的无数次,都是虚幻,而今,明明那么真实地,就在眼前……
  “雨墨——”依旧熟悉的声线,仿佛从隔世的天边随风飘来,却如一袭烈火猛地贯穿了胸口,令她的思绪骤然绷住——这眷恋了千万遍的声音,苦思了千万遍的声音……
  她颤抖着嘴唇,那声“奕天”,在心底疯狂地呼喊了千遍万遍,却哽咽在喉,始终吐不出来。
  “雨墨……”又一声“雨墨”,终于彻底湮没了她的心海,满眼的泪花没有预兆地顺着眼睫,滴落在脚边的地毯上……
  一步步走进,走到他面前,仿佛走过了半个世纪。
  “奕天……”声音顺着泪珠一齐滑落,她再次哽咽。双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感受他的真实。肌肤在肌肤上的游走,终于勾勒出那个容颜——那个令她乍喜乍忧的容颜,那个令她心痛入骨髓的容颜,那个令她在梦呓中泪流满面的容颜……
  “雨墨……”他早已哑然,强忍不住的男儿泪,亦顺着他的两腮,流入她的指缝……
  “奕天……”她的声音和双手一样颤抖。分明已经流空了的泪水,此时却肆无忌惮地涌出眼眶,似乎要将整个人抽空。
  “雨墨……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他的双臂将她紧紧圈住,体会着她的温度。此刻这触觉,久违的,真实的。这句“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是他醒来恢复意识的第一句话,也是他在心底默念了无数次的一句话。
  剧烈的抽泣,拍打在彼此的脑海;悲喜的泪水,流进了彼此的心坎……
  “奕天……为什么之前骗我说你还没好?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为什么,为什么……”她靠在他的肩膀,使劲捶打他的背,痛哭出声。
  他强忍住不断涌上眼眶的泪,紧紧搂着她,紧紧地,仿佛要让两人融为一体。她怎会知道,为了给她这个“惊喜”,他忍受了多大的痛苦……“雨墨……对不起……对不起……”泪水随着一声声“对不起”汩汩漫出,漫得他重重哽咽。
  她微笑着啜泣,“我答应你的,我等你……一直等你……”
  “我承诺过的,给你的新婚礼物,给你的婚礼,给你的蜜月旅行……怎么能食言?我一直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傻瓜在傻傻地等着我,所以我不敢不醒过来……”
  她伏在他肩上,拼命摇头。
  “雨墨——我爱你!”颤抖着出声,简单的三个字,夹带了积淀了长久的思念和酸痛,和着他的眼泪,流进她的颈窝,流进了心坎。
  她心头震动,偏过脸,正对着他的,吻了下去——融化着长久的思念,苦痛,压抑,辛酸,狠狠地吻了下去。两唇相触的瞬间,他一手托住她的头,将她的唇更紧地贴住。
  记忆的幻灯片闪过脑海的每一个角落,心与心紧拥的温度,在泪水的交织里,比隔世的昨日来得更加炙热。
  此刻,终于在剧烈的悲喜中溺水。磅礴的海浪汹涌地吞咽着每一根神经,无孔不入地冲击在唇齿间,啃噬着曾经铭心刻骨的寂寞和眷恋。腥甜的液体从剧痛的唇边溢入,点点伤痛和欣喜地沉浮……
  全部的意识化开成一片耀眼的水蓝,与天边,与眼前,与心底一样耀眼的水蓝……
  
  番外之二
  (场景一:傍晚,小区公共花园里)
  “奕天,那堆紫色的花叫什么?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真的很漂亮!”女人兴奋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
  男人抱了一岁的儿子走过去,不以为然。那花开得很好,之前他倒从未注意过。
  “不就是一堆花么,这么兴奋?”
  女人深吸一口气,“还很香呢。真的很好看。”
  男人斜眼瞄一下那丛紫色,又看看女人的脸;再看一下花,又看一下女人的脸,摇头,然后结论,“那花丑死了。”
  女人讶异暗喜,心里的花开得比那丛紫色还要鲜艳……
  (场景二:客厅的地毯上)
  电视里播放着香港最新的功夫片。两个男人,一大一小,坐在电视前。大的正津津有味目不斜视;小的蹬着圆乎乎的小手小脚,嘴巴里不知道叨咕些什么。
  “奕天,”女人从房间里出来,“怎么老是带着儿子看这种暴力的电影?”说完抱起孩子,避免受到他恶质父亲的不良熏陶。
  男人慵懒地站起来,“傻老婆,儿子要变成像我这样的男子汉,没点功夫怎么行?他老爸好歹也是跆拳道黑带,他应该青出于蓝!”说完又伸手去抱孩子。
  女人搂着孩子往后一缩,“儿子要学钢琴,学书法,才够绅士气质!”
  男人却一把将女人和孩子同时搂进怀里,毫无征兆地对准女人的唇,吻了下去。
  热烈的唇齿纠缠持续几分钟,女人猛地回神,转眼看看孩子——宝宝正滴溜着圆圆的黑亮的大眼睛,嘴巴微张,兴致勃勃地观看眼前的“不健康镜头”,嘴里还咿咿呀呀的。
  “邱奕天——你……你当着孩子的面,也不注意影响!”女人的脸微红,嗔怒。好在儿子还小,有理解障碍。
  “就是要提早教育,”男人忿忿然,转头对孩子说,“儿子啊,以后追女孩子不要像我一样迟钝。为了跟你妈在一起,我可是吃尽了苦头,八年才修成正果。儿子,将来追老婆要积极主动,别学我,知道吗?”
  女人张着嘴巴,哑口无言——这是一个父亲对他一岁儿子教育的话吗?
  汗倒……
  (场景二:水蓝色卧室内)
  初秋的傍晚,月牙白映过窗帘,室内一片宽阔的海蓝。
  男人静看女人的脸,“为什么不事先跟我商量?”
  “商量什么?”女人不解。
  “为什么自作主张,跟儿子取名叫‘小宇’?”
  “怎么?不喜欢这名字?”郁闷地。
  男人一脸不满,“为公平起见,你得再帮我生个女儿,取名‘小奕’。”
  女人“扑哧”一声笑了。抬眼,看到正对着自己的男人,满脸的孩子气,满脸的一本正经。心下不觉好笑,这可爱的男人!
  “小宇”确实取自她名字中间的那个“雨”字;但是这男人未免太小气——小宇,小奕,这也要争?
  “为公平起见,儿子姓邱,女儿得姓佟。”她机敏驳回。
  男人哑然,气急似的,“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我们要两男两女四个孩子。你的任务现在才完成了四分之一。”
  愕然,无奈,“那次是你诱导,我上当。生孩子又不是蒸馒头,说来就来的。再说,哪有像你这么霸道的?”
  男人忽地坐起来,拧灭了室内唯一的落地台灯,顿时只剩下一片朦胧的暗蓝。一个翻身,他朝女人压下去,“这就由不得你了……”
  紧接着,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尾声,男女主登场,华丽丽谢幕——)
  墨:我藏起碎的落叶,与我的褶皱的记忆重叠。
  曾经盈盈浊泪里相看,灿烂了水中天上的两轮明月,缤纷了那一季秋华的皎洁。
  天:掬一缕月光照亮两个人的天堂。
  默默然,于繁花盛开的地方将你描入那抹最动人的墨绿,篆刻成我心底此生唯一的形状。
  浩:这样来回游走于你的触觉与梦幻之间,直到恍悟的泪,以我想念的厚度湮没了一湾清雾的湖面。
  我退身到原点让昨天安眠。
  执着地孤独着,只闻记忆的香甜。

(全文完)
      
    

博主已关闭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