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政治强奸”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异数,近半数公民赞成独立,年轻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国庆节” ,只要你到亚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们要求独立的狂热气氛,”魁北克万岁!”的口号一呼百应。魁北克人还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开的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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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政治强奸”

1938年夏,高中第一学年结束了,从暑假开始要接受三个月的集中军事训练。以往是全省这一届的高中学生到省城西安去受训,我们这一届改为分区举行。榆林是一个区,集训队就设在我们学校。参加的学校是榆林中学、榆林女师、工业学校和绥德师范四个学校。名义上是集训大队,实际上只有一个中队。大队长是行政专员富文,训导长是22军政治部的上校秘书梁扬曾。军事教官和政治教官都是22军的校级军官。班长是抽调22军的连排长来担任。军训很正规,据说是要按军官学校的新生训练来要求我们。训练科目分学科和术科两大类。学科是在大礼堂里上大课。术科主要的是在操场上按《步兵操典》操练,每周还有一次“打野外”,就是出城到野外进行作战训练。

我们最难适应的是那种紧张。最紧张的时刻是起床、吃饭和夜间的紧急集合。

从起床到集合早操总共只有10分钟的时间,要整理内务和穿戴整齐。整理内务要求被子按规定尺寸迭得有楞有角,要用尺子量,夹板夹得方方正正,床单铺得不能有一丝儿皱纹。穿戴整齐的最大困难是打绑腿,绑腿要打得均匀整齐,如果打得松松垮垮,一活动就散了,打得太紧自己受不了,是个极仔细的技术活儿,却不给充分的时间。每天是起床号一响,宿舍里就乱作一团,每个人的动作都像卓别林演《摩登时代》的快速动作那样,快得喘不过气来。刚开始的时候,笑话百出,你撞了我,我踹了他,结错了扣子,忘了穿袜子……但是顾不得争吵,也顾不得发笑。集合号一响,就要立刻在宿舍门前排成队列。这时,有的教官进屋去检查内务,有的教官在队前检查军容。帽子戴得不正,皮带歪斜,风纪扣没结好都要叫出队列去示众。

吃饭简直是一场恶战。进入饭厅盛好饭摆在桌上,立正站在餐桌前,等待值日教官吹哨。此刻人人都像短跑运动员在起跑线上静候发令枪响一样紧张,哨音一响,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去狼吞虎咽。在家里妈妈不许“三扒两口鼓眼一吞”,在这里却需要以更快速更高效的吞咽方式去吃饭。限三分钟的吃饭时间,时间一到,一声哨响,立刻放下碗起立整队离开饭厅。妈妈不许碗里剩饭粒,这里剩半碗也无妨。没吃饱的,只好饿肚子。

夜间的紧急集合更要命。睡得正香,突然吹响了紧急集合号,三分钟后就要全副武装地在屋外排好整齐的队伍。那时我们学校还没有电灯,其实有灯也不许开,为了适应战时情况,只能黑摸。我们出尽了洋相,穿了别人的鞋,结错了扣子,没扎皮带,丢了背包,至于没结风纪扣,戴歪了帽子,没提鞋后跟之类的小毛病就算不得什么了。教官板起面孔训,同学们彼此看看,那怪模样,就像打了败仗的俘虏兵,不由得想笑,又不敢笑,笑憋在肚子里,忍也忍不住,只要有一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立刻全队一片哗然。这种集体的笑声很难制止。笑得教官也没了办法,只好说:“笑吧,让你们笑个够,别睡觉了,给我笑到天明!”这种威胁毫无用处,真的非要笑个够不可。

在教官中,我们喜欢一位姓胡的教官。南方人,中央军校毕业,宽肩,细腰,动作敏捷,显得十分精干。在操场上态度庄重严肃,平时对同学和蔼可亲。最使大家佩服的是他的出色的口令,声音清晰嘹亮,一声“立正”,真能把大家的精神一下子提起来。我们最瞧不起的是一位姓张的教官,张教官的长相就不叫人起快感。长得臃肿而蠢笨,语言粗俗,态度蛮横,纯粹是一个行伍出身的老粗。

有一次休闲时间,我们在院子里传篮球玩,一不小心,球从敞开的窗户飞进了教官室。这屋里住着三位教官,两位教官不在屋,屋里只有张教官一个人。他一见球飞了进来,立刻气得暴跳如雷,他逮住了球,用脚踹在地上,嘴里骂骂咧咧,抓起一只方凳,双手握住凳腿,高高举过头顶,拼足了浑身的蛮力砸向球,显然他是想这一下就把球砸个稀巴烂。却不料篮球很顽强,一蹦就冲上顶棚,反弹回来,落在张教官的床上,还跳了两跳,在洁白的床单上留下了两个肮脏的球印。我们在窗外看到了这样可笑的滑稽表演,乐得笑出了眼泪。我们才知道这位张教官实在愚蠢和无知得可怜,可见他从来也不曾玩过任何球,竟然不知道球有弹性。

我们的狂笑更激怒了张教官,他居然不懂得接受前一次的教训,又用了更大的力量第二次向篮球砸去。这一次好像篮球也被他的愚蠢激怒了,对他进行了一次报复,篮球从屋顶反弹回来不偏不倚地正砸在张教官的脑袋顶上,然后跳上桌子,打翻了茶壶,碰倒了墨水瓶,把张教官的一杯茶撞下桌子摔得粉碎。张教官看着这狼藉的“战场”,气得脸色发青,像牛一样齁齁直喘。不过他被教训得聪明了,他改变了战术,把球抓起来捺在凳子上,拔出腰间的佩剑,像杀猪一样宰起篮球来,张教官那张发青的大脸和颤抖着的手,表明他的愤怒已经膨胀到极限了!篮球终于经不起佩剑这一捅,变成了软皮囊。

一个学生调皮地喊了一嗓子:“快来看噢,张教官宰篮球喽……”这一吆喝,把本来就笑得直流眼泪的我们只能捂着肚子“哎哟”了!

一场宰球闹剧的新闻传播得无人不知,那些不曾亲眼目睹的同学们真要抱憾终生了!

 

进入9月,榆林的暑热已退,感到了一点秋意。这是一个天高气爽、万里无云、丽日当空的星期六,集训队的最轻松的日子。早饭之后没有术科,只有一门学科《苏联研究》。中午将要改善生活,吃大米饭(平日吃小米饭),饭后就可以回家了,到星期日的傍晚才归队。一天半的休假,和家人团聚,那是大家切盼的最惬意的时刻。我们坐在大礼堂里听那云山雾海的讲课,心早飞回家去了。谁还理会研究苏联的什么问题呢?这门功课没有给我留下一点印象,大概就是因为它在星期六上午这个心不在焉的时间的缘故吧!

突然传来飞机的轰鸣声,之后方才听到警报的钟声(榆林没有警报器,只是在市中心的钟楼上和四面城楼上安置了大钟,以钟声作警报信号)。榆林还不曾遭遇过敌机的轰炸,这是第一次。全体同学立即从坐椅上弹跳起来夺门而出,向防空洞的方向狂奔。大礼堂在学校中轴线的尽北头,防空洞在学校东边的大操场的东南角山下,要穿过两重大院子,才到达大操场的西北角,与防空洞恰恰是操场对角线的两极。要穿越大操场最长的距离,约300多米,才能到达防空洞。我们跑在这条对角线上的时候,飞机正从头顶掠过。没有任何防空设施的城市,敌机毫无顾忌地在低空飞行,我都感到了飞机带动的强大气流吹动了我的头发。按“防空常识”的要求,在这种紧急情况下只能就地卧倒不能再跑。但是在敌机临头的此刻,没有一个同学会想起那类教条。我的脑子变成了木头,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会想,任凭两条腿飞快地机械运动着,带动身子像箭一样向防空洞射去。说也奇怪,二百多人在空旷的大操场上狂奔,目标大而明显,敌机不知为什么竟没有投弹和扫射,我们居然能全部安全地进入防空洞,实在是意外的侥幸了!

在防空洞里,听到了沉闷的爆炸声,似乎很遥远,但却是炸在我们的心头,震痛了我们的每一根神经,我们的家此刻是什么样子?我们的亲人是怎样的情况?

解除警报后我们走出防空洞,学校的前院落了一颗炸弹,一片狼藉,已是面目全非了!

平日走过前院,平淡无奇,引不起什么特殊感觉,现在它已不复存在,仿佛是一件最最珍爱的宝物被打碎了,又好像是我们失掉了一个最最亲密的朋友,我深深地感到一种难以排遣的失落、惶惧、痛惜和悲哀!

我仿佛又走进了那座宏大而庄严的校门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花坛,花坛的中央隆起一座小巧玲珑的假山,假山上矗立着一块尖顶方柱形的石碑,石碑上镌刻着校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花坛后边是一带镂空花墙,左右各开着一个圆圆的月亮门,每一个门边兀立着一座高大的整容镜屏。我走进校门就投影到镜屏之中,我站在一座镜前审视自己的仪容,我的心情像镜一样的明澈灿烂……

然而此刻呈现在我眼前的是断梁、残瓦、颓垣、废墟、弹坑和无数狰狞的弹片,满目劫后的荒凉与凄楚,我的心变成了荒漠,我感到寂寞,好象自己突然苍老了,失去了少年的梦幻,失去了青春的虹彩!

日寇的侵略狂焰在祖国大地上已经燃烧了一年多的时间了,我们还没有亲历战争的残酷,我们只是在报纸上看战争,在口头上、笔尖上谈战争,今天第一次沦入战争的灾难,敌机只来了一架,扔下的炸弹不多,不过六七枚,市面上没有太大改观,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处被炸的房舍,但已经够触目惊心了!在断垣残壁之间的一棵削去了半边的枣树枝上,挂着一条鲜血淋漓的人肉和衣服的碎片,我是掩面而过的,真怕看见更多的血肉狼藉的惨状。平日挂在口头上的豪言壮语和满脑子的激昂慷慨,此刻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无边的恐怖与寂寞像一座大山似的压下来,使我透不过气,一种无依无靠任人宰割的悲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弱国之民的可怜与伤痛涌上心头,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这次轰炸中有一位同学受了轻伤,在二百多个集训学生中他是唯一的一个临危不乱,能够冷静思考做出明智判断的人,他的判断和选择应该是正确的,但恰恰是他不幸受伤,实在是命运在捉弄人,使偶然取代了必然。

他叫王荣升。在大家一窝蜂地朝着一个方向跑的时候,他冷静地考虑到这太危险了,他应该选择一条隐蔽的道路。于是他向相反的方向跑,学校的西半部房屋密集,很少有空旷的大院落,他在屋檐的掩护下,安全地跑到西廊下边的校园,卧倒在校园的草丛里。校园的墙外是街巷和民宅。万万没想到敌机的第一颗炸弹就落在附近的一处民宅中,炸弹的碎片飞过墙来,削去了他的半个脚趾。

 

三个月的集中军训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结束的。

全体集训学生被召集到大礼堂里,所有的军事教官和政治教官都到齐了。训导长梁扬曾威严地走上讲台开始训话,大意是:现在是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领导全面抗战,爱国青年都应当加入国民党。如果有人不愿意参加,站起来申述理由。

这时教官们开始像分发考试卷子一样在每人面前的桌上铺上了一张“入党申请书”。梁扬曾接着宣布道:“既然没有人表示不愿意参加,现在开始填表,填好后可以退场。”就这样在教官们的严密监视下,二百多个同学无一例外地填了表交卷出场。

对于国民党,以前我没有恶感。因为在1935年以前,榆林一直在旧军阀的野蛮统治之下。我还没有尝到国民党统治的滋味,对于国民党还有过幻想,总以为在它的统治下一定会多一点民主与自由的,填表的时候,深深的感到人格的尊严和民主权利受到了一次侮辱和践踏。我愤然想:这是一次“政治强奸”!表是填了,但在感情上我已与国民党彻底决裂了。任何一个女性,决不会和强奸她的暴徒恋爱的。所以在我高中毕业离开榆林以后,在任何情况下对任何人都不曾提及这一可耻事件,我的大学同学、朋友、同事、甚至我的妻子都不知道我的这一遭遇。我所呆过的地方,国民党机关曾怀疑过我是赤化分子,却不知道我还填过那样一张表。

 

 

©郭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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