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群力中学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异数,近半数公民赞成独立,年轻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国庆节” ,只要你到亚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们要求独立的狂热气氛,”魁北克万岁!”的口号一呼百应。魁北克人还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开的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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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群力中学

 

群力中学是初级中学,名义上是“民办”,实际上是“区办”,归四方区领导。学校的主要干部——校长兼书记、教导主任、总务主任是由区里任命的公职人员,教师则大多是从社会上招考来的,有个别的是转业军人。招考来的教师第一年是临时工,试用一年后转为正式的“民办教师”。校舍十分简陋,坐落在平安路上,只有很不规则的一院平房,大概是棚户区的几个大杂院拼凑在一起的。教室、办公室、还有一个铁工厂都挤在一个大院里。这儿是本校,吴家村另有分校,二三年级在本校,一年级在分校。铁工厂的主要设备是一部电锤,为大工厂加工零件。两个主要师傅是聘用四方机厂的退休老工人,几个年轻工人也是招来的社会青年。铁工厂的收入是学校经费的部分来源,学校里流传着“电锤一响,黄金万两”的说法。

春节后开学,我就在群力中学上班了。上班不久,校长通知我公安局李股长找我。我到了公安局,李股长向我宣布:“经上级批准,给你摘掉右派分子帽子。不过不要放松对自己的改造,要知道你的帽子只是从你的头上挪到了群众的手里,一有不慎,群众还会给你戴上。”我深知这是向我交代政策,说明摘帽右派的地位永远不能与普通公民同等看待,而是仍在管制中的“另类”,必要时,随时可以假“群众”之名重新给你戴上帽子,不需要经过任何法律程序。

我在李股长面前表示了对政府的感谢,这是官面文章,内心里我却是深深地感激着眼前的这位李股长,只是不能明说。对于我来说,李股长是恩人,是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没有法律,只有政策,政策是人掌握的,完全是因人而异。如果我的命运仍掌握在田秘书的手里,情况自然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我当然只能感激李股长。

此后,我不曾再见过李股长,多少年来我常常会想到他,我总是为他担心,认真做事的人,往往不见容于官场,何况是在极左路线猖獗的年代里呢!

群力中学的绝大多数教师表面上对我并不歧视,只有觉悟高的政治干部如校长、总务主任、团委书记、秘书、卫生员和三四个特殊教师显得冷淡。好在我和这些人物很少有接触的机会。而且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耐冷的程度超过了常人,所以再冷也不会影响我的情绪。上课是我的享受,学生对我的热情足以抚慰我的心灵了。一般教师是在试用一年后宣布“转正”,工资由30.5元增加到35.5元。我增加那5元钱是一年半以后(1965年秋)才实现的,却没有转正。说明摘帽右派不能享受“转正”的待遇,意味着工作没有保障,随时都可以解雇。不过我估计,只要没有外在的政治压力,这所学校是不会解雇我的。只要不丢饭碗,名义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学校简陋,房舍少,全体教师约40人挤在里外两间通连的一个办公室里,备课、学习、开全体大会都在这里。教导处、总务处各占一小间。校长独占一间。校长不兼课,不参加教研活动,也不听课,是完全不问教学的政治干部。校长很爱干净,每天早晨上班就看见他在校长室里洗手绢、袜子、裤衩之类的小零碎。洗完之后,窗户上栓着的一条绳子上就晾出了“万国旗”迎风招展。一整天,很少看见他走出校长室。晚上下班后,全体教师的时间就属于校长了,往往是开会。会上由校长唱“独角戏”,从而也体现出校长的领导艺术来。内容多是不指名的批评,鸡毛蒜皮,都可以上纲上线。虽然校长整天足不出户,他的信息渠道却是无比畅通,教师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逃不出校长的视听,都会成为校长大批特批的资料,因此校长开口之前,会场里人人自危,不知自己的头上将落下几枚“炸弹”。我一贯谨言慎行,却也遭过一次轰炸。那是有一天英语组的几个老师闲谈,有人问我:“济南有72泉,真的有72个吗?”我说:“我不知道。我只去过4个,趵突泉、珍珠泉、黑虎泉,还有一个汇泉,跟咱们青岛的汇泉同名,泉边是一个饭馆,卖活鱼,现捞现下厨。”当天晚上校长就批到我头上了:“有人夸耀他经多见广,游山玩水,吃吃喝喝,别以为你还是‘花果山’上的‘美猴王’,现在你在如来佛的掌心里……”

大概校长听孙敬修讲《西游记》听得入了迷,随手拈来的比喻,用得还很传神!

有时校长也传达一些上级的指示,或提出一些贯彻政策的具体措施,譬如贯彻“晚婚节育”政策,校长提出了具体要求:凡未婚的女教师,都要写出书面保证,保证在30岁以前不结婚(男教师都已结婚),如果违约,就要受到开除团藉和解除教职的处分。校长解释“保密制度”也有他的独到见解:“譬如说:咱们学校有多少张课桌,多少条凳子,都应该保密,不能随便对外人讲。随便乱讲,这是政治性错误,至少也是犯了自由主义。”校长很善于发挥,无论大小问题都是长篇大论。开一个小时的会,大家就会觉得太幸运了。每次听到开会的消息,人们就纷纷跑到街口的小饭店里买个烧饼回来垫补垫补,否则就要忍受饥肠辘辘的煎熬。

学校规定有教师轮流到铁工厂劳动一个月的制度。1964年暑假开始时轮到我了。

铁工厂的活儿都是为大工厂加工零件。这个时期是打造铁球。铁球像网球那么大。模具的外形是四四方方的,里边的空当是球形。模具分上下两半,都带有长长的铁柄。我的任务就是坐在电锤旁边掌握模具。先把模具的下半放稳在电锤的铁砧上,烧炉的师傅夹出一块烧红的铁放在模具的空当里,我再把上半模具扣好在红铁上,司电锤的师傅就开动电捶一起一落地打在模具上,只消两三下,一块有棱有角的方铁就被打成溜圆的球。我的任务就是摆正模具和攥紧长柄,并不累。

夏夜,凉风习习,消尽了暑气,值夜班,任务不多。值班的工人包括我在内共4人。先坐在院子里乘凉,凉透了才开锤。估计午夜就能打完,下半夜可以躺在长凳上睡觉。

我轻松地坐在电锤旁的椅子上,掌握着模具。夜很静,随着电捶的沉重的声音,地面在震颤,空气在震颤,整个夜似乎都在震颤。

有一次电锤落下的时候,一股强大的力量猝不及防地向我袭来,我连同椅子一起向后仰倒了下去,猛地,我的胸部感到无法忍受的剧痛,好像被捅了一刀,我发出一声惨叫,那惨烈的声音,不像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的,仿佛是受了重伤的野兽的嚎叫,惊人地刺耳。我只觉得有几十把尖刀在我的胸部不停地捅扎,我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大声地呻吟着,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顾不得考虑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年工人小郭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跨上了一辆地排车,另一青年工人小张,迅速抓起车把,冲出校门,向区医院的方向狂奔。车子的颠簸加剧了我的疼痛,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意识也变得朦胧了。不过我还是猜到了事故的缘由,大概是我没有扣正上半模具,以致电锤把它打飞了,正砸在我的胸口上,使我胸部受了重伤。

夜深人静,马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阻挡。至少有3华里的路程,小张拉着车是一口气跑到的。到达医院,小郭把我抱进了候诊大厅,他始终不敢撒手,抱着我坐在长椅上。小张跑前跑后去办理急诊手续和找医生。等了很久,才找来一个睡眼惺松的中年医生,问了问情况,摸了摸我的胸口,说:“没骨折,没事儿。”他在我的胸脯上抹了碘酒,给我服了两片止痛片,打了一针(肌肉注射),开了一张处方,叫小张替我取药。

药取来了,一包消炎片(S.T) 一包止痛片(A.P.C.)。医生说:“回去吧,养几天就好了。”

真是万幸,模具砸在我的有肋骨保护的胸部,只要肋骨未断,内伤不会太严重。若是砸在头上,那就万事皆休了;若是砸在腹部,伤势也会严重得多。最重要的还是砸了我自己就不算什么问题,若是砸了别人,我这个摘帽右派可就承担不起政治责任了!就这一事故,后来校长在工作总结中还说是我“违反操作规程造成了事故”。若是砸了别人,就会很自然地加上“故意”二字,再上纲上线,不定要形成怎样的罪名呢!至今我也不明白我违反了什么样的操作规程,也从不曾听说群力铁工厂有过什么样的操作规程。

由于穷,又不享受公费医疗待遇,由于摘帽右派的身份和非正式民办教师的地位,不敢向学校提出医疗方面的要求,不敢设想做进一步的检查和住院治疗。一直十多天的时间在严重的胸痛中熬煎着,发展为胸膜积水,只能躺在家里,凭几片廉价的化学药片和自身的生命力来抗拒病痛。直到开学也没有痊愈,惟恐丢了饭碗,只好带病去上班。但教导处料定我不可能按时到校,我的英语课已排定了别人。只有三年级的化学缺员,于是我就改行去教化学。

 

©郭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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