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田野告别了城市生活,走出艺术沙龙,来到反差两极的闭塞山区,心里的落差使他更感到长夜的寂寞。
他在明亮的灯光下写生活札记,一方面排遣无聊,另一方面也是作家的习惯。
他写下对于山乡的新鲜感,写茶花的人物素描。她的美丽以及她的性格,她的家是那么奥秘,难以理解,推理说她的命运是不幸的,而茶花却习以为常,满不在乎,她艳丽的脸上,甜甜的笑容里,活泼的性格中,露不出一丝半点凄苦命运的痕迹。
有一件生活小事使他深思。茶花家里孵了一群绒毛小鸡,突然遭了瘟,昏倒在地上,聂三元用木盆叩住小鸡,敲打着木盆,想把它们救活,然而敲打了半天,小鸡仍没有活过来,聂三元哭了,哭得很伤心。
茶花却笑着对他说:“死了一群鸡,救了一园菜。”
没有文化的茶花的话合着哲学意味使他惊奇,是啊,老子有句话:“福分福所依,福分福所伏。”就是同样的哲理,对于田野说来,他下放山乡,告别了写作生涯,他失去的不止一群小鸡,可他得到的却不止一园菜,获得了作家最可贵的生活源泉。
他沙沙地写,猛抬头窗上有个影,原来是茶花借着透过窗子的灯光在打鞋底,他心里砰然颤动,农民的生活是那么贫困,没有鸡蛋就换不回盐与煤油,她节省家里的油灯,怪不得有一次他炒菜,茶花羡慕他一个月吃斤把酱油的“富裕”生活。田野感动了,他打开房门,说屋里明亮一些,不要伤了视力,茶花笑着说:“乡下佬哪有城里人那么贵气。”仍然进门了,他问田野点这么大的灯要花多少钱买油,田野告诉她:“是有报销的!”茶花笑骂他:“吃政府冤枉。啊,你在办公?”
“我哪有办公,记一点农村的生活素材。”田野说着,仍没停止。
茶花不懂什么叫素材,她好奇地看看,她“哟!”了一声,说:“怎么写我?”
“啊?”田野忙不好意思地掩了日记本。
茶花有点生气,说:“‘录她的材料’,是叫他‘吃官司么?’”
田野笑了,给她解释:“这是他的职业习惯,这些丰富的生活,鲜明的人物性格,对于写书的人是‘第一要素’。”
茶花也懂得此事,她知道北京有个三家村,就是写书犯了法,你怎么还戒不掉,她叹了一声:“是啊,村里有个人赌钱,抓去劳改,后来放出来还赌。”她感叹地说:“一个人上了瘾是很难改的。”他问田野看过花鼓戏《卖纱中喉》么?田野说:“看过,丈夫爱赌,把堂客的纱也输光了,堂客气得上吊,才把赌戒掉!”
茶花说:“假使我上吊,你戒得掉吗?”
田野脸红了,说他的比方不伦不类得可笑。茶花笑了:“我不是你的堂客,上吊也不关你的事。”突然她问田野。
“你的堂客呢?”
田野摇头。
“啊,我说错了,城里叫爱人,叫对象!”田野茫然说不出话来。
一早,田野拿着口杯和牙刷,在屋檐刷口。
茶花挑水桶出来,停住脚:“你洗口做什么,吃了粪便?”
“是洗口漱口。这是卫生习惯。”田野说:“你不漱口吗?那你的牙怎那样白?”
“我不用刷牙,也不要‘牙肥皂’用手指粘老糠灰,老糠灰灶里有,不要花钱,擦的牙比你那还白。”
田野不好说什么,突然他想起,去抢她的扁担,要替她挑水,茶花想到吴根挑水自己吃过大亏,她警惕起来,坚决不答应。田野没法,只是用两个白铁桶,钩子扁担,跟着她去挑水。
田野没有挑过水,上坡下坡,两只桶晃荡,桶里的水一路荡了出来,回到家里,一点水也没有了。茶花笑话他,纠正他挑水的姿式,两块木板,用绳子系着,浮在水面上,果然,再挑水的时候,水没有漾出来了。
“劳动创造智慧,劳动人民是聪明的。”他赞美茶花,茶花乐意得到的称赞,又觉得他这书呆子诚实得可笑。
他着意用劳动“洁净”自己的灵魂,茶花好比是他的教师,跟着她学会一些劳动的本领。有一次他收工晚了,正要进屋,一背篓鲜红的杨梅挡在他的门口。杨梅是新采来的,水淋淋,洗得很洁净。
是谁家的杨梅弄丢了,他要寻找失主,擒着背篓要去上交。
“呃,哪儿去?”茶花问他。
“谁丢了杨梅,去找失主。”
“哩!”茶花说得玄妙:“苦竹坳这么大,你去问神仙,还是去问土地?”
“那怎么办?”
“我告诉你送一个地方。”
“送哪里?”
“你嘴里。”
“那怎么行?”
“墙外桃,路边李,杨梅是野生的,吃了不会砍头充军。”茶花笑着对他说。
“唉,那也是人家花了劳动摘的。”
“你是笨蛋,一没偷,二没抢,送上门的,你倒推出去。”茶花抓了把杨梅,塞到他的嘴里:“吃吧,犯了法怪我。”
“真甜。”田野品尝着。
茶花告诉他,一树杨梅,有一半酸一半甜,背阳光的那面酸,当阳的甜。
“啊,你的那么丰富,懂得阳光与植物的关系,农村是广阔的课堂……”田野在发挥感想。
“你呀,书憨宝!”茶花又骂他。
“哦,你怎么知道这是当阳的杨梅?”田野突然想起:“是不是你摘的?”
“你是瞎子,不看背篓上的字。”果然背篓上写着‘茶花’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