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破除私有观念、以集体主义精神为主导的时代,人们对家的概念是很淡的,当时人们的住房,都是向单位租用的,故称“集体宿舍”,我小时候所住的集体宿舍是三号大院中最尽头的一栋房子中的两居室。三号大院与水院院区仅一墙之隔,在解放前是美国军事顾问团住地的一部分,其中心活动区有两幢大楼,后来成了军区接待处,其余十幢小的双联排别墅则用围墙与接待处、校园隔开,成为水院集体宿舍之一,大院门牌号码是3,因此人们习称为三号大院。别墅建筑格局基本相同,遥想美国鬼子居住的当年,一家一套,中间是两个车库。如今中间两个车库各住一户人家,两边的单层套间,分别住进四户人家。洗澡上学校大澡堂,厨房和厕所则四家共用。我家是个两居室,由原来的主卧室改造的,我睡觉的房间地面有一半是铺得地砖,估计原是主卧室的卫生间。家里所有的家具都用白漆印着单位名称,邻居家的也是一样。
三号院所有的房子是集体的,家具是集体的,家里的大人也是集体的。大人们整天很忙,白天集体“抓革命促生产”,晚上集体过“组织生活”。虽然“阶级斗争天天讲”,然而有“无产阶级专政铁拳”作保障,社会治安空前绝后的好,大院的孩子们成天聚在一起。一天到晚“瞎疯”,由于各家居住条件相仿,私有财产全无,孩子们在各家乱窜,大人小孩俱心无挂碍,畅行无阻。夏天,室内又热又闷,各家都搬出桌凳,在室外树阴下用餐,纳凉。天气最热的时候,很多人在室外搭起铺板,铺上篾席,支起蚊帐,就在室外露宿。有家长拉胡琴,就有一群孩子围着唱歌,有家长给自己孩子讲故事,立刻围上一堆孩子开起故事会。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则是看电影。
那时各大单位都有放映队,几乎每周都放电影。学校同学多为周近几个大单位职工子女,哪个单位晚上放电影,同学上学时互相通告,晚上便结队前行。电影场地一般在学生食堂,夏天时则放在运动场,银幕放中间,两边都能看。孩子们先在草地上追跑嬉闹,一直要到自己喜欢的电影开映才能安静下来。
电影以黑白片居多,有国产片,有外国片,当时流行的顺口溜给这些电影作了分类:“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打打闹闹,中国电影新闻简报。”新片不多,很多时间都是老片重放,我们喜欢的电影还是《地道战》、《南征北战》、《奇袭》等国产战斗片,喜欢到能把对白都背出来,并在平时广泛运用,夸奖别人就说:“高、实在是高、高家庄的高。”请求别人帮助:“张军长,看在党国的份上,伸出手来,拉兄弟一把”。考试成绩不理想,则说:“我们以往失败的教训,就在于轻敌哟!”到玩游戏时,这些台词更是大有施展的空间。
当年玩得最起劲的集体游戏是“官兵捉强盗”或叫“打游击”,“打游击”应该是改良版的“官兵捉强盗”,增强了“女游击队长”、“女特务”等角色,以吸纳女孩子参加。游戏前角色分配时,男孩子涌跃争当“鬼子小队长”、“土匪司令”,可以讲粗话,拿皮带抽人;女孩子则积极扮演“女特务”、“姨太太”,可以用红纸染嘴唇、涂脸蛋。男孩子是以“反革命”的嘴脸过打人骂人的瘾,女孩子则以“反动派”的身份一逞爱美打扮之心。孩子们都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人之初、性本善”等封建思想的迂腐和荒谬。
三号大院南北两排房子中间的空地足有两个足球场大,靠着住家有一排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麻柳,树阴下是我们放学后“学习小组”集体活动的主要场地。大院中心地带种着麦子,是“游击队”埋伏的好地方。割下一段麦桔,用铅笔刀划出小口,就能吹出很响的哨音。屋边墙角各家划出“自留地”,种菜养家禽。则是“鬼子汉奸”扫荡时喜欢光顾的地方,掐根顶花带刺的黄瓜,摘下黄里泛青的蕃茄,赶得鸡飞鸭子呱呱叫。大人们只管耕耘,不问收获,一任孩子们胡闹。有时游戏人数增加,队伍壮大,“战斗范围”则由家属院扩展到校园,校园里不仅种麦子,还种山芋,还有各种果树,在我们眼里真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一墙之隔的军区接待处也种庄稼和蔬菜瓜果,但是那里有解放军牵着狼狗巡逻,去不得。
后来,拆了平房,平整了田地,大院的边上和中间都建起了火柴盒形状的多层宿舍楼,各家都搬进至少是两房一厅,厨卫俱全,独门独户的单元套房。便不再有孩子们的集体狂欢,我也与童年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