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葭平安抵达多伦多,暂时住在何伟的朋友周明家里。他们楼上四个房间,一个主卧,男孩子一间,周太太妈妈带着女孩子一间,书房一间,所以何葭只好睡在地下室孩子们的活动室。
周 太太闺名叫做庄可,她拼命道歉:“不好意思,周明每晚要在书房工作到深夜。”
何葭笑着说:“没关系,地下室很安静,非常好。”接着她又称赞,“你真好福气,一龙一凤。好多人家里要么龙多,要么凤多。要么双龙,要么双凤,你看你儿女双全。”
庄可妈妈悄悄对女儿说:“到底是上海人,多会说话。”
庄可主动要何葭用家里的电话给家人报平安。何葭跟父亲简短地通了话,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非常顺利。堂兄何伟算准时间主动打过来,跟何葭聊的时间长些,叮嘱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周明夫妇提出来,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何葭托他转告张帆等人自己平安抵达的消息,长途电话贵,她就不一一打过去了。
何伟一口答应。
何葭为了辨明方向,第二天就借着周家的地图,买了地铁票跑到唐人街。早上起来商家都还没开门,何葭在附近转悠。周明告诉她,唐人街和多大很近。
附近的房子乏善可陈,但是夏天,很多房子前面都有院子,院子里草绿花红,生机勃勃。她在一处房子外停下,因为那里有个牌子——有房出租,是中文。她敲门。房东是个中年华人妇女,看到她连忙往里让。此地的房子细长狭窄,不比周明家。出租的是一楼卧室,朝东,光亮宽敞,跟房东合用厨房。何葭不动声色,问了价钱,抄下电话,告辞出来。
她接着往另外一条小街走过去,又看见有房出租的牌子,上去敲门。过了好大一会儿,门开了,出乎她意外,居然是个很年轻的华人小伙子,说一口普通话。他带她上三楼看房子。三楼是阁楼,房间小小,尖顶小窗,一共两间。简单家具,居然有独立小小厨房,卫生间。那小伙子说:“一共两间,出租一间。厨房卫生间与我合用。”看来这房子是专门用来出租,居然每层都有厨房。何葭问了价钱,因为阁楼冬冷夏热,自然比刚才看的要便宜出一大块。
何葭跟他讨价还价。那小伙子说:“我不能作主,我要请示房东。”何葭茫然地看着他——难道他不是房东?
小伙子解释说:“我不过负责管理者所房子,打扫卫生,收收房租——所以我住在这里是免费的。”
真是好差事。何葭说:“我很喜欢这里,你问问房东,如果他同意我的价钱,我明天就可以搬进来。过了明天我不敢说。”她留下周明家的电话。
她在附近又转了转,看了几家,又问了几家价钱,心中大致有数。
下午回到周家,她进厨房帮忙做饭,亲自动手炒了两个菜,赢得主人啧啧称赞。一桌六个人,何葭方知维持一个家庭,光做饭就要费多少力气。日日如此,岂不累坏?
吃完饭开始犯困。庄可笑问:“如何?是不是疲倦?不如早些上床睡觉。”
这时电话铃大作,是那年轻人打来,说房东同意价格,欢迎何葭搬过去。周明说:“好快手脚。”
何葭说:“快开学了,早搬省心。”
庄可也说:“这样可以早点到银行开户,现金放在身上不安全。”
第二天早上,周明开车把何葭送过去,跟那小伙子寒暄。那小伙子说:“我叫赵丰,在多大读书。”
周明说:“好极了,请多关照这位小姐。”他又说:“何葭,我先跟你去银行开户,你再回头收拾。”
何葭于是同他出来,先到银行开户。办完事,谢了又谢,周明把她送回去。
何葭打扫房子,收拾行李,把衣服挂到壁橱里去,搞出一身汗,出来到厨房烧水喝。赵丰在厨房里煮面条。她同他打招呼。
赵丰问:“你叫何葭?哪个葭?从哪里来?”
何葭说:“草字头下面是真假的假的右半边。我从上海来。”
“上海——”赵丰笑一笑。
“全国人民都嘲笑上海人 , ”何葭习以为常,不会再为这种无谓的事生气,只是淡淡地一笑,“可以用一下你的壶吗?”
赵丰连忙摆手:“我不是那意思—— - 你用好了,别客气。”
何葭问:“你是哪里人呢?”
“安徽人。”
何葭哦了一声,把水灌上,拧开炉子,又去房间收拾。过一会儿,赵丰叫她,说水开了。何葭赶紧找出茶叶,冲一杯茶。赵丰在呼噜呼噜吃面条。何葭问他:“你这是早饭还是午饭?”
赵丰说:“周末,早饭午饭一起吃啦。”
何葭笑笑,回房继续整理房间,然后坐在房子里原有的小书桌前分别给父亲和张帆写信。
给父亲的信自然都是报喜。
爸爸:
就像在电话里说的,我已经平安抵达多伦多。大哥的朋友周明去机场接我,我在他家住了两天。很运气,我很快在学校附近找到价格合理的房子。据说房东是福建人,在工厂做工,买这个房子用来投资,每层楼都有卫生间和厨房,用来出租给多大的学生和在唐人街打工的移民,看来收入不错,很多中国人都这么投资理财。
周明给我的帮助很大,帮我搬家,带我去银行开户,把从家里带来的汇票和现金都存入银行。
我住的地方虽然靠近唐人街,但是这个社区本身是葡语区,以前葡萄牙裔多,小区内居民信天主教的多,很多人家的门前有圣母像和耶稣像。据说这几年中国人渐渐增多,大多数是香港人,广东人,福建人,很多人家都有住房出租。我们这栋房子里就住了大约九个人,连地下室都住满人。
这里的房子大多数是独立屋,两层再带地下室。我的这栋房子还带阁楼,我住在阁楼里,所以价钱便宜。现在是夏天,那些老外的房子前面都种着花草,很漂亮。如果你看见那座房子里没有花草,那家主人肯定是中国人,忙着打工赚钱,没有时间花在这种闲情逸致上。
唐人街跟我想象的差不多,有很多中餐馆,很多中国超市和杂货店,还有有轨电车轰隆隆地开过,感觉时光倒流,回到三、四十年代。街上走的中国人居多,穿衣打扮都很土,偶尔有几个老外,看起来像在中国某个县城里的国外游客。
周明家在高级社区,很安静,路上也没什么行人。
明天我去学校注册缴费选课,希望学校不会让我失望。
我的情况目前大致如此,以后再给你写信汇报。我不在家你要当心身体,按时吃饭,不要凑合。你的胃不好,不要老吃食堂的饭菜,食堂的米很硬,吃多了胃要痛。
爱你的女儿
葭葭
何葭把信又读了一遍,感觉没有什么大的不妥,跟赵丰讨了两只信封,把这封写完的信装进去,写上地址,封口后放在一边,接着写下面一封。
张帆:
你好。我已经平安抵达多伦多,勿念。
当飞机腾空而起的时候,我很想流泪,可是又流不出来。我在想,是不是这几年我的眼泪已经流干,泪腺枯萎,已经无泪可流。
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去世,在我的记忆中,妈妈永远在生病,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发紫的嘴唇,轻微的说话声,即使这样,她给了我别人无法替代的爱。她身体不好,可是永远紧张我胜过她自己。她去世后我跟爸爸生活了一段时间,又被送到姑妈家。我要是说我姑父姑妈对我不好,那是黑良心。可是当三年以后我再回到上海,重新跟爸爸生活在一起,特别是我继母走了以后,我们父女相依为命的感觉那么强烈。
当我在机场跟父亲离别的霎那,我深刻地感觉到,我是多么爱他,多么不想离开他。我离开后,他一个人孤单单地生活在上海,没有伴侣,女儿远在天涯海角,不能在身边尽孝,哪怕是给他精神的安慰。那一霎那,我怀疑我出国的决定的正确性。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而我决定出国的时候考虑到自己,考虑到远征,唯独没考虑到我父亲的心情和需要,我是不是太自私了?现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比他更爱我吗?我想不会有了,未来也不会有。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却舍他而去。
那一刻,我真的想对机长说请你停一下,让我下去,就像我在上海经常对出租车司机说的那样。
张帆,我临走的时候委托远征经常回去看他。但是他毕竟是个男人,不会太细心。你现在常驻上海,我希望你能替我经常去看看我父亲,陪他吃顿饭,聊聊天,替我看看他缺什么,需要什么。我也希望你能留心有没有年龄相仿的单身女性,给他介绍一个。少年夫妻老来伴,如果他的晚年能有个伴侣互相照顾,我就放心多了。
我以前跟你讲过,我父亲是个非常好的丈夫,对我妈妈对我继母都非常体贴,对我那个继母带来的弟弟阿青也非常好。
张帆,看在我们多年好友的份上,看在我在上海帮你们那么大的一个忙的份上,拜托你了。
你永远的好友
何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