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的故事(昙花开时)
尽管下班铃早就响了,郭琳一直到天黑了才走出省社科院的大楼。她喜欢华灯初上的感觉,再说她越来越不愿意回家了,她已经32岁了,尚未出嫁,虽然别人不会当面说,但自己知道:早就是老姑娘了。所以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只能回家。她不愿意承认的是,她不想和父母亲一起吃饭,因为最近不断地跟母亲吵架。
昨天晚上吃饭的时侯,母亲又开始抱怨了,从不断上涨的菜价到父亲那些忘恩负义的学生,最后话题落到儿子,她哥哥的身上,说他就是周末回家吃个饭,什么都不管,哪有这样做儿子的,养孩子真是没意思,
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说:
“我下个月还是给你伙食钱”
母亲立刻发脾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把你养大,那能用钱算吗?在文革中,你爸爸进了牛棚,我担心受怕,省吃俭用,要想法跟他带点吃的,还要顾着你们两个,你那个时侯革命呢,风光呢,父母亲都可以不要……”
越说越气,接着一个人跑进屋里哭去了,父亲说:
“你应该知道你母亲的,她就是一张嘴,你哥哥回来,她那回不是忙前忙后,她知道你喜欢吃新鲜蚕豆瓣,每次都要花两个小时剥。”
“我根本不在乎豆瓣,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唠叨,她这样谁受得了。”
父亲眼睛不知看在哪里,不再说话。郭琳有时想,她没有搬出去,主要是因为父亲,她知道自己过去对不起父亲。
每次自己出去旅游,他总是给她一个存折,里面存的是他的稿费,他从不让母亲插手,告诉她多带一点钱身上,但眼里看得出来有些失落。母亲却极力反对她出去旅游,认为那是乱花钱,一个女孩到处跑,不像话。
初夏的黄昏真是惬意,暖暖的风像透过衣服,抚摸着她的全身,半明半暗的灯光,隐隐的茉莉花香,她不由在过道边一个小花园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从前。
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黄昏,她那时八,九岁,穿着一条背带裙,长长的辫子,系着红领巾,那时她到睡觉才肯解开。母亲则是整齐乌亮的短发,穿着列宁装,永远系着一条漂亮的小丝巾。她拉着母亲走到阳台上,问:
“妈妈,妈妈,昙花今天晚上会开花吗?”
“会的吧,你看这个花蕾,是不是叫含苞欲放啦。”
“你不许骗我,”她撒娇地拉着母亲的手不停摆动着,“你昨天也说要开,可它就是没有开。”
“要开的,要开的,我看今天不开,明天一定要开的。”
“那我不嘛!我要它今天开。”然后又说,“我今天不睡觉,要等着它开,我要看。”
“那不行,你明天要上学的。”
“它年年开,可我从来还没见过呢。”
“我到时侯把你喊醒,好不好?”
“你去年也这样说,可等我早上醒来一看,它都谢了。”
“我真是喊了你的,可你睡觉像个小猪猪,根本喊不醒。”
母亲怜爱地弯下腰去,香香她的脸,她登时感到一阵透人肺腑的淡淡幽香包围了自己。
那时侯可真是好啊,她总是缠着父母亲,母亲从来高高兴兴,没烦过,要是自己能不长大该多好。
就在这时侯,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抬头一看,原来是林霁,就见他说:
“我正在想,这个夜晚就像你,淡淡的,但悠长,可巧了,就看见了你,这,是不是说明了什么?”
林霁是才分来的研究生,一表人才,比她小好几岁,一来就故事不断,估计是对现在小姑娘的嗲声嗲气腻味了,突然对她感兴趣了,紧追不放。可他明显还是个孩子,相信可以掌握自己命运,可那是骗死人不赏命的玩意。
郭琳突然发现,女人从内心对别人称自己为狐狸精是颇为得意的,她知道一些小姑娘背地里这样说。
等了一会,说:
“我可有点长很了,这说明我应该回家了。”
“你为什么总躲着我?”
这一下郭琳真的笑了,虽然谈不上心若古井,但也是曾经沧海,你那一套小把戏我还用得着躲嘛?
“你有点感觉太好了吧?我只是不想大家都浪费时间。我的时间可不多了。”
一年前的一个夏天,郭琳去了一趟新疆的丝绸之路的南路,想去感受一下玄娤和斯坦因的足迹。她认为那是中国历史上最富有传奇色彩而叫人神往的一段,他们忠实于自己的信念,奋斗,成功,因而不朽,特别是玄娤。
想到玄娤就站在她正在的这里,一个沙漠边缘,看着一直伸展天边的无际沙丘,看着轻风漫卷着细沙形成的薄薄黄雾,看着像血一样鲜艳的晚霞,他在想什么?是认为自己有神的庇护肯定能够超越死亡,还是为了追求信仰根本就不管生死,把自己交给天意,更大的可能是徘徊在两者之间。
人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想超越自己的渴望,想探索未知,想追求永恒,想找到可以托付终身的东西,去触摸永恒,有人做到了吗?站在这里,她能肯定的说,有,起码有玄娤,这,就是这个传奇千古不灭的原因。
就在这时,她又想到,绝大多数人这个时侯恐怕要落荒而逃,极少数跟玄娤一样的人也都变成了黄沙随风飞扬,只留下玄娤的故事随天地长存,历史是不记载失败者的。玄娤无疑是幸运者,在关键的时侯找到了水,这是探险者常讲的故事,这肯定不假,没找到水的人是没法去回忆了的,历史可真不公平,但毫无办法。
她不由的想到自己,感到彻彻底底的凄凉,她过去追求的那个泡影,不仅弄得自己遍体鳞伤,还伤害了最爱她的亲人,留下无尽的悔恨,还不得不面对不知如何是好后果,为什么会是这样!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老陈,起先竟认为是自己的幻觉,看到一个人在被夕阳映红的沙漠里,在闪闪点点的星月下,慢慢地走到孤零零自己的跟前,真是奇怪极了。
他望着她笑了笑,说:
“在看什么?”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等了一会说;
“看到的不稀奇,倒是想到点什么。”
“是什么?”
“人到底是可以不朽的。”
“那倒是实话,这个景色存在了何止万万年,只能因为人而不朽,从这点讲,也只有人能够不朽。”
她突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亲切。
他们相互介绍了自己,老陈想穿越这个死亡之海,现在正在做适应性练习。
那是她有生以来最美的一个夜晚,浩瀚无际的沙漠在银色的月光下,显得那么洁白而纯净无暇,万籁无声,好像不是在尘世,繁灿的群星簌拥着一轮新月,仿佛伸手可触,流星一颗接一颗划破星空,展示着辉煌而短暂的生命,就像昙花一样。
她突然有了倾诉的冲动,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是什么时侯了,向老陈这个陌生人讲述自己的过去。
郭琳谈到在去北京大串联的火车上,第一次遇见了向阳,他是从北京来这个城市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父亲是一个知识分子的中层干部,大她三岁,关心她,照顾她,跟她谈革命理想和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和前景,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见她不洗手就不肯吃东西,笑话她是“小布尔乔亚”,但还是想办法穿过连站都没地方站的车厢给她弄水,他的同学都鼓着眼睛看着她,特别是那些女同学,向阳是他们的头,向阳这种人天生就是领袖。
那时很热的一个夏天,到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真是一片红的海洋,郭琳的心也和这些一样,激动,亢奋的不得了,因为她和同学一起,要到北京去见毛主席,而且又认识了向阳。
她那时真是觉得苏联电影小说中的故事在重现,年轻男女在火车站依依不舍地话别,他们要到前线跟白匪作战,保卫新生的苏维埃的政权。等到革命胜利时,他们再来重逢。当然,那要没有给打死才可能,但那是不可能的,她和向阳会永生,主人翁不会死,人人不都把自己当主角吗?
革命在深入,当她从北京回来后,父亲就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她苦恼得没有办法,给向阳写了信,马上就得到了回信,他父亲一样也给打到了,他果断地造了父亲的反,任何人休想阻挡我们的革命步伐。
在向阳的鼓励下,她做了一生中最大的错事,在万人大会上发言,高呼打到父亲,给他划清界限,断绝关系,那时侯可真的赢得了无数人的喝彩,成了风云人物。
不过一样得用他的钱吃饭,母亲那时有点不敢跟她说话,目光都怯生生的。过后想来幸亏没有发动母亲也去革命,不过恐怕是太忙了,顾不上来。
再后来她决定不去附近的农村插队,去了向阳的陕北,到革命老区接受再教育,继续革命。向阳到了陕北后不久后思想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严酷的环境,艰苦的劳动,特别是当地的人,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革命理想,关心的只是怎么能吃饱和吹了灯在床上那档事。
向阳是个热血青年,不甘寂寞,开始和一些跟他一样的人继续探讨中国革命的道路。她那时对革命已有点厌倦了,眼里只有向阳,发疯似的爱上了他。当父母亲为她办好了回城手续,她不是很愿意,其他人都认为她疯了,向阳好言好语地劝,说自己一定也能回去,到那时再相聚,又对她发脾气,说她不走,就永远不理她。
她回城不久,向阳就因为反动言论进了监狱,她不顾一切赶到陕北想见他,结果别人根本不让。等她回家,才发现公安局的人去了家里,母亲撬开了她的抽屉,交出了所有向阳的信。
她那时万念俱灰,不说话,也不知道怎么哭,想到了死,家里人对她都小心翼翼,一贯跟她吵的母亲都突然不敢作声。哥哥一天跟她说:你再也不能出什么事了,父亲有心脏病,那会要他的命的。说罢,眼里泪水都出来了。
她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看到哥哥哭。她真正感到还有人在关心她,就想,算了吧,只当为他们活着,况且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文革后,向阳出狱回到了北京,她匆忙赶到了北京,见了向阳,却发现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那么愤世嫉俗。跟她不停地谈怎么为自己和家庭平反,怎么争待遇,不敢对视的她的目光,没有一点点责怪那些信的意思,但也根本没有问她怎么样,她知道他实际上在逃避,那时她已不是不经事的小姑娘了。
从他家里出来,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十分失望,也许是早有预感?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希望总是要变成失望的,有点习惯了,只是想,这一幕终于结束了,前面却漫漫沉沉不知在哪里。
老陈一言不发的听她讲完,然后说:
“我跟你也差不多,我们这一代都这样,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无法逃避。”
是啊,是啊,人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大家都这样,你并不是最倒霉,但这种说法对她一点用都没有,别人比她更不幸难道就能减轻她的痛苦?她可不是一个幸灾乐祸的人。
等了一会,老陈又说:
“理想破灭的痛苦只能用另一个来医治。”
她发现老陈的眼睛闪闪发亮,就像那天的星星,她低下头,避开那炽热的目光,说:
“我再也不可能有什么理想了,那太昂贵,我负担不起。再说天底下的芸芸众生又有几个有理想?大家不都这样活着吗。”
“那人和这些沙子又有什么不同?那样生活又有什么意思。”
“我也就想要这种平凡而真实的生活,可都得不到。”
“你难道不想不朽。”
郭琳不再回话,暗自想,不朽?我只想人们把我忘记。
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天冷,他们靠得很近,她能感到他给的一丝温暖。
她暗自问自己,是不是爱上了老陈,但马上就否定了。爱必须是盲目的,是一种不计后果,不管将来的投入,就像自己过去对向阳那样,可她现在实在是太清醒了,她不可能永远心甘情愿让老陈这样去晃荡,那只会使她认为陈老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如果老陈心甘情愿为她放弃,那她会认为负担太重,况且那还是老陈吗?跟他一起晃荡?那要结婚干嘛。
她开始感到自己恐怕永远不会再爱人了,过了那个年龄,没有了那种心境。她甚至搞不清那是不是她的一个梦,她没有老陈的地址或者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