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
黑乎乎的身影怯怯地喊。
“谁?哪个?!”老队长遽然伸开双臂挡在老伴的胸前,右手按亮手中的充电灯照了过去。
“大爹爹……大爹爹,我,我……”那身影忙将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挡在眼前。
“哎呀,罗根呀。你这个大孬子,吓死大奶奶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噫,罗苗呢?”老队长老伴拨开老队长,上前抓着罗根的肩膀“罗苗呢?”
“大奶奶,我,我……”罗根吸吸鼻翕,“哇”地一声,“大奶奶,罗苗,她,她丢了。”
“什么?丢了?”罗队长一把将罗根带到身边,“怎么丢的?咹,你这个狗日的,你怎么连妹妹都看不住?!”
“大爹爹,我,我……”罗根哭得吞声跌气。
“你孬喔!”罗队长的老伴亦急得跺脚。
“在哪丢的?什么时候的事?……你说呀!”老队长不断摇晃着罗根那单薄的身体。
“在……在……”
“哎,让他先进屋再说吧。”老伴抢过充电灯,找到钥匙开了门。
老队长老鹰抓小鸡般将罗根拎进屋里。
“我日你这狗日的!你给我说,罗苗到底怎么啦?”
“我,我……”灯光下的罗根那条短裤已然破烂不堪,脸上身上裹着一层重重的污垢,两根锁骨突兀地耸立着。
“别吓着他。”老伴拽了拽老队长,“还没有吃饭吧?”她向着罗根,“我去热热饭,你同你大爹爹好好说说。咹。哎,孬喔。”老伴叹了一口气,转到厨房。
那一夜,罗根罗苗偷偷溜出罗家大院后,俩个人都难以掩饰心中的亢奋,仿佛是完成了一项历史使命。
最初的两天,他们还能指着新鲜劲就着那点干粮,渴了喝点池塘里的水,夜里随便找个草堆草垛猫一宿。
但那点粮草抵不住两个正长身体孩子的饕餮,未及两天便告罄尽。
罗根原本没有想到去做那种丢人的事,但抵不住俩人的饥肠饿腹,妹妹的哭哭啼啼,不得不去低三下四去求人施舍点残菜剩饭。好在农村里的人都很淳朴,见是两个小孩,随便问上几句,大都能让他们尽饱而去。
那时罗根尚未放弃他那份雄心勃勃的计划——打工挣钱,让妹妹过上好日子。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座小镇,小镇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却没有一家愿意招收罗根。准确地说,是罗根尚未将话说完,便被人家轰了出来。也难怪,一个矮小瘦骨伶仃的孩子还带着一个妹妹出来找工作,说出来只能是一句玩笑。
但罗根却很倔强,每天上上下下满小镇跑动,一遍遍向人家推荐自己,及到后来,人家一见他兄妹上门,便拿起笤帚木棒撵他——工作没着落,连饭都要不了一口。
终于,罗根抵不住罗苗的哭哭啼啼,狠下心来对妹妹说。
“你在这好好待着别走,我偷偷去拣点剩饭出来,吃饱了我们就回家。好吗?”
“好。哥哥你快去,我要回家。”
殊不知,等到罗根好不容易扫到一口饭赶回来,罗苗不见了。
此后的两天,罗根翻遍了小镇的角角落落也没有见到妹妹。他吓坏了,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赶紧回家告诉大爹爹大奶奶去找妹妹。
“是哪个小镇?”老队长迫切地问。
“我,我,我不知道……”
“什么?你这狗日的。你怎么连名字都不知道?也没听人家说过?”老队长急得团团转,“那你又是怎么回来的?”
“我在路上拦车,说我是XX乡罗家大屋的。”罗根吸着鼻涕,低低地,“好多车都不带,有一个大哥哥见我哭,才将我带到一个,叫……叫,叫怀什么安的地方。说让我再拦一辆车就回家了。”
“你在怀安拦的车?”怀安虽是一个小镇,却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地方。能北上河南、西进湖北、南下江西东达江浙,是个交通要塞,距离罗家大屋少说也有百八十里。这两个大孬子跑得还挺远。
“那个哥哥原先是那样讲的,到了怀安又给我拦了一辆,还给我买了几个大馒头呢。”看得出,罗根对那馒头的记忆尤为深刻。
“这半夜里一个人走回来的?”
“嗯。”罗根吸着鼻涕,可怜巴巴地望着老队长,想起以路上的提心吊胆,抽泣声益发大了。
“你一点都想不起来你是从哪条道回的怀安?”老队长扯过凳子坐下,顺手掏出一支烟;敌着罗根,他是否是希望能通过眼睛窥探到罗根的心灵,进而追寻到罗妙的下落?但他只看到一双胆怯的蒙蒙泪眼。
“……”罗根摇了摇头。
“哪,晓不晓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咹,像……”老队长也实在不知道那小镇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有。有老多老多小店(商店),还有老多老多饭店,还有……还有老多汽车跑来跑去的……”
“我日。我这个大孬子,你这么不把自己丢了!”老队长抑制不住愤愤然,这叫什么特别,“跑,跑。把妹妹都跑没了,你说怎么办?”
“我,我……”罗根双眼紧盯着脚面,缩作一团。
“好了,好了。”老伴从厨房出来,将饭菜放在桌子上,“丢也丢了,先吃饭吧。吃完饭好好洗个澡。你看你这身上脏得;洗完澡好好睡一觉。罗苗的事明天再说。”放下饭菜,她便过来拉罗根。
“求求您,大爹爹大奶奶,救救我妹妹。我给你们磕头了。”罗根突然双膝一曲,跪倒在地,“砰砰”磕起响头。
“哎呀,这孩子,快起来。快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也得等到天亮吧。”老伴连忙躬身去扶,“老头子,你快说声呀。”
“吃饭吧。等天亮了,我带你上乡里去。”老队长摁灭烟蒂,站起身进了房。
“起来吧。起来。唉,今年也不知出了什么名堂,怎么就这么不顺呢。”老队长的老伴搀扶起罗根,喟然长叹。
罗疯子从未象今晚这样感到这房屋是如此的狭小昏暗,空气中沉闷的气息正渐渐挤压着他的身躯。胸腔里涨闷难当,慌慌地。他能清晰听到心在胸腔里“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地跳跃,短促而激烈,呼吸却跟不上趟。所以,他就不得不大张着嘴,两只手微张着,仿佛准备能随时揪住什么。
他知道他不能揪住什么。他想起了那把黝黑锃亮的紫砂壶,想起了他向县长说的“人在壶在,壶碎人亡”,想起了三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孙子孙女们,老泪便蜿蜒徜徉。
房里大媳妇(大儿媳妇)二媳妇(二儿媳妇)仍然在陪着老伴。罗疯子大儿子二儿子都在拉萨那边卖塑料袋,他们每人都生有一个儿子。都嫌那读书辛苦,初中未毕业就跟着父亲上了拉萨。人们都说他们两家谁都能拿出二三十万来,但不知为什么,他们都还住在早先的规划房里。
“都是这个老短命死的,成天游手好闲的!他要管一点事,三个孩子哪会走喔?!我的孙子孙女呀,你们在哪里呀?”罗疯子的老伴,哭得断断续续,“你们要有个三长两短,叫奶奶怎么活喔。啊,啊——”
“妈,没有事的。说不准是上他们家婆(外婆)或是哪个亲戚家去了。他们也不小了,又是三个人在一起,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明天早上就叫人去接他们回来。”
此刻,只有罗疯子在暗暗祈祷,希望孩子真的是去了亲戚家。
罗谋贵真的去接老婆了。他是坐车去的,但却是走着回来的。眼看快到双抢了,他希望能将老婆接回来,一家人从此以后能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但任凭他好说好求,那个臭婆娘这回似乎铁了心,哪怕罗谋贵当着双亲的面双膝跪地,下了无数个保证,祈求她看在孩子的份上宽恕他,原谅他,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她仍然不为所动,到后来,她的父母兄弟也加入到劝说大军里来也未能使她回心转意。
这一次,罗某贵表现出少有的理智,既没有诉诸武力也没有叫嚣对垒。在给双亲磕了两个头后,二话不说,爬起身,低叹一声,躬身而返。
回来的路虽然熟悉却很漫长,每一步都能踩着过去的气息。罗谋贵就这样一路走来,一路检点着自己的过去,一种全新的轮廓在他的脑海里呈现出来。
他想到了含辛茹苦的妻子,想到了妻子那委屈哀怨的眼神;想到了儿子,想到了儿子愤怒的吼叫;想到了女儿,想到了那份无助无望的眼神……他想到了年迈的父母,兄弟,邻居,想到了在多难中弯曲了身形的程敬。他的心颤抖,他猛然想起这多年来他一直没有对这个家,对老婆,对儿女担负起他全部的责任,没有尽到他应尽的义务;他有的只是怨恨,责备,而却忽略了自己所要付出的爱。
罗谋贵的心境豁然开朗,脚步便轻盈而坚定。虽然没有请回老婆,但他觉得这一趟没有白跑,他甚至在心里合计着,等过了双抢再来求妻子回去。他相信,到时候妻子一定会答应他的。
信心和希望是一对相互派生的连体,更是精神和力量的源泉。
有了那份期待,罗谋贵浑身上下都透着胆气,星夜兼程。当晨曦将天际抹上一片红霞时,他已然站在红旗圩的大桥上了。
红旗圩大桥是个三墩桥,八叉湖里的湖水通过红旗圩的外围,经此一泻而下,滚滚向东,汇入长江。
站在桥上,沐浴在晨曦里,在微风的轻佛下,眼见下游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布迷魂阵(一种用来捕鱼的网阵)的老哥在小船上将渔网拉上拉下,耳听着湖水哗哗冲漱而下,心里不由顿生感慨,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正待迈步,却陡听下游响起惊魂落魄的尖叫——
“不好啦,快来人啦,快来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