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缇
九月的晚上,因为秋雨刚过而气温微凉。天空是深深浅浅的墨色,好像扯开的一袭华丽幕布;远近的教学楼在夜色中灯火通明,大扇大扇的玻璃窗带着让人震惊的亮度,远远看去,好像镶嵌的幕布上的宝石,华美而瑰丽,宛如串起来的珠链。略带潮湿的水汽扑进三楼走廊尾部的阶梯教室,跟两百多人呼出的气体奇妙的融合在一起;在搅拌上一点说话声,呼吸声,书页翻动的声音,就构成了大学教室里最基本的味道和气氛。
三百人的大教室几乎满的,人头一个挨着一个,几乎找不出空位。对这门叫《现代文学赏析》的选修课而言,这个出勤率简直高得让人觉得可怕。
相比身边热血沸腾的同学们,数学系大四女生孟缇十分地镇定且疲惫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虽说新学期开学才两个星期,但她这么勤奋的人自然不会觉得开学的那段时间很轻松,昨天晚上写完了作业,又捞起了刚买的小说看起来,一看就是三个小时,到凌晨两点才睡下。今天一天不用说都是昏昏欲睡,熬完了一个白天想回家去睡觉,结果被同班同学兼室友王熙如死拉活拽的扯到教室里上选修课。
她用“你这个人真是令人发指”的眼神地看着她,然后拍拍她的脸,用严厉但只有身边人可以听到的声音指责:“睡啥!起来!你平时不都很认真的吗!”
孟缇还是趴在胳膊上,只是把面对桌子的脸朝右转了九十度,有气无力地说:“不是还没上课吗,搅人清梦是不道德的行为。老师来了再叫我——”
王熙如的手臂从她脖子后绕过去,捧住她的脸,强行把她的头板起来面向讲台,才说:“已经来了!自我介绍这个环节都过去了。讲台有这么个大帅哥上课,你居然睡得着。老师看了你若干眼了你居然一点自觉性都没有,真是匪夷所思。”
时间果真是“逝者如斯”,她才趴着睡了没几分钟,居然都上课了。孟缇揉揉眼睛,顿时挺直了腰板,换上标准的正襟危坐的姿态。虽说是无关紧要的选修课,但毕竟是第一堂课,坐在教室的第五排的中间位子睡觉,自然是引人注意的。受良好家教影响,尊敬师长的观点深入骨髓,孟缇对大学里课程有一种微妙的态度:实在没办法上课也就罢了,一旦坐在教室里,就要好好听课。
果不其然,讲桌前还真有一个穿着白衣长裤,面如冠玉,身段修长匀称宛如模特的年轻男人站在那里;他站得笔直,用低沉悦耳的声音照本宣科。
“按照现代文学史家的观点,整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发展的第一期。新文化运动之后,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彷徨》和郭沫若的诗集《女神》问世。这些作品成为现代文学的奠基石,而鲁迅、郭沫若则成了现代文学的奠基者……”
他手里拿着厚厚的课本,三分之二的时间看着书,剩下三分之一的时间则看着课堂,孟缇单手支着头,盯着他看的时候,他清亮的眸子也恰好扫到她身上,幽深如海,转眸间闪过的光彩透露出某种微妙但细究起来找不到痕迹的信息,让人恍惚有种错觉,好像他眼底只有你一个人。
“我说他在看你吧,”王熙如趁机低语,“就这个眼神,你睡觉的时候,看了你好几回了。大概是才到新学校当老师,面子薄,不好意思叫醒你。”
“你怎么也现在才叫我!”
王熙如摸了摸下巴,“我推了你两次,你不醒啊。”
孟缇对帅哥其实是有免疫力的,但再怎么克制,惊艳之色还是不知不觉地流露出来。侧头低声问:“他叫什么名字?文学院还有这样的老师?为什么以前从没见过?”
言谈间眼角余光看到老师转身过去,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刚刚提到的两个名字。他身材修长,肩膀宽挺,腰身紧致,有着一双笔直的长腿。孟缇盯着他的背影想,长得太好真是罪恶啊。
“他刚博士毕业,才来咱们学校,自然是第一次上《现代文学赏析》这门课,”王熙如指了指黑板一角,“看来还是没睡醒,黑板上不都有吗,赵初年赵老师,仔细看。”
黑板上果然写着的他的名字,办公室电话,电子邮箱。孟缇赞赏地看着那首漂亮的粉笔字。那笔字明显是练习过的,也许还练过多年,颇有欧体风格,风流倜傥,挥洒自如;阿拉伯数字和英文字母也相当不错。不过作为一个选修课老师而言,他留给学生的信息实在太多了。对选修课这种无关轻重的课程,大家关心的只是考试问题。
课已经开始了十分钟,孟缇不得不打强精神听课。可他讲课的质量跟他出色的外表几乎成反比,基本上是照着课本念一念,连简单的抑扬顿挫都没有,就跟现代文学本身一样枯燥。若不是那完美的音色还有相当程度的吸引力,否则教室的一半人都睡着了。
文学这种科目,喜欢的人自然会用心,用整个灵魂来爱;不喜欢的,怎么灌输都是无用的。
好容易熬到一个多小时,眼见即将下课,孟缇倒是振作了一点精神。
赵初年环顾教室一圈,走到讲桌后方,站在黑板前放下课本,从桌上拿起另一份文档模样的东西,从厚度和模样判断,是名册。他这个举动让每个同学都异常吃惊,因为一般来说,老师都是在上课前点名,他居然反其道而行之。
坐在前排的某个女生高高举了手,大声问:“老师您是要点名吗?”
“对。”
教室里有了轻微的骚动,赵初年于是露出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化解了本来可能引发的说话浪潮。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扣了扣桌面,随后示意同学们保持安定,不紧不慢开口:“我点名,不是为了记同学们的迟到,只是纯粹地想认识大家。在我看来,认识我每个学生都有必要的。我看过名单,你们基本上是理工科的学生,也许会对文学欣赏这样的课程没有兴趣,我完全能够理解。而这并不是重要的选修课,期末也是开卷考试,只要大家会翻书就能过,所以大家不必担心。”
王熙如摇摇头,感慨地叹息:“就算是选修课,这老师也当得太轻松了。”
“更轻松的老师也不是没有。”孟缇笑了笑,支着头看讲台上的那个人。
时间掐得正好,点完了名,下课铃声准时响起。王熙如回了实验室继续忙她永远忙不完的数据,孟缇觉得现在时间还早,可以在教室再上会自习再回家,于是没挪位置,把桌上的课本从《现代文学欣赏》换成了数学专业书。
毕竟刚刚开学,功课不紧,上这门选修课的大都是大二的学生,显然都没有上自习的欲望,两百多人就像加热的酒精般一样逃逸挥发,教室很快空了大半,只有几个女生留了下来,围在赵初年身边问东问西。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孩子甜美大方,一个个嫩得好像能掐出水来,眸子里盛满了期盼,问题一个接一个,爱慕之心丝毫不加掩饰,坦坦荡荡得孟缇自愧不如。
赵初年课上得不怎么样,对付女孩子却很有一套。从容得体,有进有退,并且没有半点不耐烦,大概是习惯了这样的情况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别人问“赵老师,可以随时找你问题吗”,他回答“关于这门课的问题都可以问”,问“赵老师,您经常看邮件吗”,他回答“肯定看,不过只回复有关于课程本身的”,打太极打得那叫一个出神入化,真是每句话不离课程,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得到了张三丰的真传。
孟缇时不时抬头他们看一眼,在听到“赵老师,你有女朋友没有”这个问题时终于没忍住,扑哧一笑,人就趴在了桌面,笑得肩膀瑟瑟发抖。这剧烈的一笑,使得她没听清赵初年的回答,笑够了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最精彩的一幕显然已经过去了,只看到那几个女孩子撅着嘴唇,面露遗憾之色,然后沮丧地离开了教室。
看来这位赵老师肯定是有女朋友了。小女生灰心丧气成那个样子,看上去也十分可怜。这些微的同情心在脑中刚一闪过,看到赵初年明显松了口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又弹了弹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走了过来。
孟缇眨眨眼,下意识回头朝教室后方看过去,看看自己身后有没有什么人跟赵初年认识,当然除了一排排空位置她什么也没发现;满心诧异扭头过来,赵初年已经走到了她身边,双手撑在临近走道的课桌上,用恰到好处的语气跟她招呼:“你是孟缇同学?”
“啊,我是,”孟缇惊讶地睁大眼睛,“赵老师,您找我有事?”
她大脑高速运转起来,想着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引起了这位年轻英俊的男老师的注意——莫非是上课时睡觉的行为引起他的不满?王熙如说他看了自己好几眼来着。不过他看起来十分通情达理,不会睚眦必报到这个地步吧。
赵初年低着头,不动声色的往她手上的书页上一扫,脸上的微笑更深了些,“刚刚点名的时候忽然发现,你和另外一个数学学院的同学是选这门课的唯一两个大四学生,我有点好奇。恰好看到你下课了没有离开,所以跟你打个招呼。”
这件事情简直是孟缇的心头恨,每每提到简直恨不得以泪洗面。念到大四才莫名奇妙地发现自己选修课的学分没有修满,这对从来品学兼优勤奋刻苦的她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她嗓子发干,纠结地笑了一声,“其实我选修课学分没修满,我同学是陪我一起来上课的。所以随便选了一门据说容易过的。”
“原来如此。”赵初年微微颔首,很了然的模样,孟缇愣是觉得自己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点失望和遗憾的味道。
这种表情孟缇从小到大见得多,老师经常会有这样的感慨——好容易发现一个可造之材,结果不是适合自己需要的木料,难免觉得心有不甘。
所以赵初年说:“难怪你一上课就在睡觉。”
“对不起!我知道老师备课上课很辛苦,”原来他真的记得,孟缇窘迫得手足无措,刚想站起来,可桌椅间的空间实在太过狭小,才一起身,腿就撞到课桌,又跌坐了回去,她满脸都是难堪,“下次不会了!我那时候不知道已经上课了……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的,你坐好。”赵初年微微挪了下脚步,朝她再走近一点。
远看赵初年时就觉得这个人很高,估摸不会低于一米八;走近了才觉得他绝对不止这个高度,孟缇几乎要仰着头看他。他低着头,白炽灯光从上浇下来,几乎是把他的脸劈成了半明半寐的两半,分明的五官竟然有了一种浓烈的色彩,宛如油画里的人物。陷在暗处的那双眼睛幽幽的亮着,动人心魄。
想起老师站着自己坐着似乎有点不合常理,但如果邀请他坐下或者站起来就是一幅促膝长谈的模样,也有点不太好;她大脑里天人交战,几秒种过去了,赵初年看着她盯着自己眸光闪烁,像是在为什么发愁的模样,就说:“怎么了?”
孟缇有点尴尬,想着自己居然一眨不眨的看着老师这么久,真是太不礼貌了,连忙说:“没,没什么。”声音都结巴了。
赵初年笑意深了些,说:“虽然你是逼于无奈选的这门课,但是文学本身来说,我觉得是有学习的价值的。”
“我没有说没价值,实际上,”孟缇情绪松懈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回答:“我虽然学数学,文科成绩并不坏,未必输给文学院的同学。”
“是吗?”赵初年展颜一笑,仿佛发现某块稀世珍宝,高兴的情绪一点没藏,“孟缇,有纸笔吗?”
孟缇手忙脚乱的把手里的钢笔递给赵初年,又从笔记本上取下一张活页纸顺着桌子递过去一点。
现在这个年头,大学生用钢笔的还真不多,赵初年握着纤细的钢笔,沉甸甸的十分压手,笔上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他下意识的把笔握得紧了点,弯下腰,在纸上写上自己名字,邮箱,手机号码。
赵初年把纸笔交还给她:“虽然是无关紧要的选修课,如果有学习上的问题,随时找我都可以。”
想起他上课的水准,孟缇抿了抿嘴角不让笑意露出来:“啊,好的。”
赵初年单手扣在桌面上,没有离开的意思,彬彬有礼地问:“基于礼尚往来的道理,你的手机号呢?能不能告诉我?”
大概这短短的几分钟已经吃惊了太多次了,甚至淡然得不需要想理由了。真不愧是学文的人,要个电话号码也如此斯文有礼。孟缇低着头无声地笑了笑,重复他刚刚的动作,也扯过纸写了手机号码给他。
赵初年收好号码,直起身来,微笑:“那我们下堂课见。”
赵初年离开后若干分钟,孟缇还在云里雾里没缓过劲,一会想想赵初年离开的背影,一会低头下意识去看纸上那排蓝黑墨水的字迹。字如其人未必对每个人都适用,但用在赵初年身上还真妥帖极了。字迹潇洒好看不说,那串手机号码显然是经过挑选的,十分好记。不是不纳闷,赵初年的行为,到底算什么意思呢?举动实在做得太露痕迹。被人搭讪她并不陌生,但被英俊到这个程度的男人兼老师搭讪主动还是第一次。
忽然很庆幸幸好教室没什么人,如果王熙如同学在场,恐怕早就兴奋得大呼小叫了。
作为大四开学初的第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插曲,孟缇被这件事情搞得有点心绪不宁,干脆提早结束了自习回家去。她基本不住学生寝室,并不是不喜欢,实际上她很喜欢集体生活,不过实在被宿舍的曲畅同学逼得没办法。曲畅是有任何光亮和声音都睡不着的人,对孟缇睡觉之前必看半小时书的行为深恶痛绝,并且还用很愤怒的语气说:“你的习惯也是习惯,我的习惯就不是习惯?你爸妈都是学校的教授,家就也在西门外,为什么不回去住,要跟我们这些外地人挤宿舍制造麻烦呢!”
孟缇只能灰溜溜地在开学一个月后回了家。在一个地方长大,在一个地方念书的最大后果就是你对这个学校的一草一木甚至比对自己手心上的纹路还要熟悉。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闭着眼睛从教学楼骑回教职工宿舍区。
宿舍区楼房都是一个样子,整齐划一,很具有迷宫的效果。连聪明如王熙如第一次来时都险些迷路。
房屋并不高,不超过六层,掩映在一片片树林之中。道路上异常安静,跟学校这个时间的热闹完全是两个概念,偶尔有骑车自行车醒过。
孟缇漫不经心也飞快骑着车,也不管风吹得头发乱飘,她伸手把吹散的头发压倒耳后去,单手握着车把一拐弯,发现林荫道旁停车场上某辆辆熟悉的车刚刚熄火,因为曾经坐过若干次的缘故,一眼就认出来是楼下郑家的车,随后她看到郑柏常从车子里走出来。
郑柏常是本校文学院院长,五十岁出头,但并不显老,戴着眼镜,因为书读得太多的原因身上有骨老牌知识分子的儒雅,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涵养也绝对是一流水准。从有记忆开始,他们两家就楼上楼下的住着,郑家三楼,孟家四楼,平常互通声息,关系极其好。孟缇父母不在国内这段时间,也托了他们照顾。
记忆中的郑?爻4永炊际亲际鄙舷掳啵?裉焱砩险饷赐聿趴?倒槔矗?乡居行┮馔猓?滩蛔《嗫戳顺底右谎郏?谷豢吹礁弊?献呦赂鏊圃?嗍兜纳碛啊?
三四年不见了。
她整个人因为震惊和意料不到都凝固住了,下意识握紧了车把上的刹车,呆呆停在了路中间。
她知道这段时间他会回来,却没想到,居然是今天。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就狭路相逢。
柔和的路灯光芒照亮了道路,也把那个人的身影照得清清楚楚,幽黑的背影在灯光下缓缓地移动,先打开背后车厢,再取出两个行李箱和一个旅行包,目光猛然巡弋过来。
“阿缇?”悦耳并带着冰晶一样质感的男声传过来。
孟缇浑身一个机灵,浑身顿时解冻,试图让自己露一个美好的笑容。她深吸几口气,推着自行车走过去,手心沁出了汗水,几乎连把都握不住,她听到自己心口“扑通扑通”的响声,好像要震碎耳膜。
明明觉得自己几乎坚持不下去,还假装镇定自若地招呼:“郑大哥,你回来啦。”
郑宪文扶着行李箱把手,对她温柔微笑,说:“是啊,我回来了。”
孟缇也跟着一个笑,不想也不敢多看他的脸,一边把车推到楼下的车棚子里,背过身去锁车,一边转头看向驾驶位上下来的郑柏常,用平日的态度跟他招呼闲聊。
“郑伯伯,刚刚还想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呢。原来是去机场接郑大哥了。”
“是啊,我也没想到宪文提前回来了,事先都不说一下。”
孟缇跟着父子俩一起走进楼道,还帮着郑宪文拎起了那个旅行包,看起来装得鼓鼓的,但怪异的很轻。这一片房子都不高,最高不过六层,因此没有电梯。三个人的脚步声音不会太低,加上说话声,声控灯应声而响,橙色的灯光在扶手和楼道上静悄悄的游浮。
离家三年多的儿子终于回国,郑柏常十分高兴,跟孟缇说:“今天太晚了,明天给郑宪文接风洗尘,你柳阿姨亲自下厨,小缇你下了课就早点回来吃饭。”
从小到大,在郑家吃饭的次数根本数都数不清楚,而且孟缇也十分怀念柳阿姨那一手堪比饭店大厨的手艺。但因为郑宪文也在,孟缇平生第一次对去郑家吃饭产生了畏惧心里,第一反应就是拒绝,然后又为了使自己的话显得可信,编了个理由:“郑伯伯,我恐怕来不了,我明天晚上有选修课——”
“逃掉逃掉,一节课而已,没什么大不了。老师真要扣你学分让他来找我。”郑柏常挥了挥手,那个态度实在让人很难相信他就是传说中犹如罗刹般严厉的郑院长。
基本上是一锤定音的口气,孟缇默了默,说了句“好”。
郑宪文瞥一眼她,小姑娘眼神僵硬地直视前方,手里的旅行包一会换到左手一会换到右手,手指死死并在一起,抓着袋子不松手,用力太大,几根手指都有些苍白。
她一紧张就这个坐卧不安的样子,几年过去,这些小细节还是一点没变。郑宪文拍拍她的肩膀,伸手过去拿过她手里的包,指了指自家的房门:“已经到了。阿缇,要不要进来坐坐?”
“暂时不了。”孟缇说得很真诚,虽然郑家从来没把她当外人,但现在人家一家人摆明了要团团圆圆的庆祝一番,自己在那里戳着总不是那么回事,当然更重要的是,她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也好,我现在也是一身糟,”郑宪文看到她后知后觉的哆嗦了一下肩膀,像是在逃避自己手掌的温度,微微一怔,才说,“明天记得早点过来,我给你带了礼物。”
“嗯,好的。”
孟缇闷闷跟郑家父子道别,再上了一层楼回家,拿出钥匙开门。家里自然是没有人的,她洗了个澡回到卧室,拿着课本《数论》看了会,扯过练习册做了几道题,又背了会英语单词。才把因郑宪文回国而略微有些起伏的心情平稳下来。趴在床上,打开床头灯,继续看昨天晚上未看完的小说。
小说叫《逆旅》,据说也是她痴迷的作家范夜的作品之一,也是她昨天才在网上买到的书。
范夜是最近十多年来国内最知名的作家之一,三年前因病去世。他平生有着大概十余部长篇小说,数十篇中短篇小说,总字数数百万。能写出这样庞大的数量的作品,作者算得上惊人的勤奋,但对孟缇来说依然不够看,远远不够看。他的每一本作品她都看过并且不止一次,能买到的全都买了,不能买到的也从图书馆里借出来复印了装订成册。她记得住他每一部小说的名字和情节,甚至主角都如数家珍,至于精彩的文章段落甚至背得滚瓜乱熟。
在信息时代,了解一个人并不困难,孟缇痴迷范夜作品的同时,自然也不会放过对她本人的了解。她自以为对范夜算是了解到骨头了,可最近在图书馆查资料的时候翻到一篇三年前的只出版过五期的某个文学杂志,上面的某篇文章居然说他还有一个写文的笔名,叫枯槐,并且在这个枯槐的皮囊下的几部作品,才是他这辈子最真诚的作品。
得知这个消息后,孟缇就开始满世界搜罗一个叫枯槐的小说家,可惜实在线索太少,绕是现在网络四通八达,图书馆资料齐备,也难以找到相关线索。
最后才在某个专卖旧书的网站上找到了这本《逆旅》,她跟买家商量了很长时间,花了比定价高出十倍的价格买了回来。现在她把这本宝贝书捧在怀里,深感自己的明智——只看了一眼,就被迷住了。
第二章 家宴
大四的课程其实不算太紧,但所有人更显得忙碌。绝大多数人都怀着考研的念头,考得上就念,考不上就工作的想法,忙忙碌碌的准备着。
大学三年,孟缇一路顺风顺水,成绩在系里都是前三,保研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因为父母也是学校教授的关系,她没有别人那么大的压力,唯一的问题是研究生跟哪个老师,完全不用为以后忧心。
因为想着晚上那顿不能不去吃的饭,孟缇这一天延续了昨天的状态,老是莫名的走神,魂不守舍,上课的笔记都记得乱七八糟。
吃午饭时王熙如笑话她:“你这个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失恋了一样。”
大概比失恋还惨。孟缇用无意识的拔了拔筷子,讷讷说:“其实是……郑大哥回来了。”
某次跟王熙如大被同眠促膝谈心时曾经提到过这件事情,王熙如一听就有数了,“嗬”了一声,饶有趣味地说:“啊,是你那个初恋?”
“不是初恋,八字还没一撇呢,”孟缇低着头发呆,“只是我偷偷的暗恋而已。”
当年的事情永远是心底的一根刺。有记忆时就跟在大她五六岁的郑宪文后面满院子跑玩,郑宪文又聪明又会玩,院子里的小孩都很喜欢,但他对她永远是最好的。小孩子玩耍打架,郑宪文永远护着她——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她,别人欺负了她更是不会放过;连亲大哥孟徵都会冒出一句深刻的感慨:“宪文倒更像你的哥哥。”
现在回想起来,孟缇根本无法回忆自己什么喜欢上邻家的大哥哥,女孩子的意识觉醒之后,眼睛里就只看得到他一个人,任何其他男生都入不了眼。不过年轻差距到底横在那里,她上初中的时候,他已经上了大学;她进高中时,他大学都毕业了。三年一个代沟,他们之间的有差不多两个代沟,完全不在可以交流的层面上。咬着牙默默暗恋了好几年,看着他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终于在十八岁生日时鼓足勇气表白。
她记得自己那时候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扎着十分淑女的公主头,脸红得跟那个季节的樱桃一样,怯生生地站在他家书房里,等着他的下文;而郑宪文那时只是放下手里的绘图铅笔,皱起眉头困惑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她说的不是中文,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那个眼神就像一盆冰雪腹地的冰水浇下来。孟缇脸皮再厚也知道这次彻底的表错了情,郑宪文对她好的原因可能很多,唯独不是她想的那回事。
果然,在她双腿发软,几乎想要夺门而出时,他走过来抱住了她,摸摸她的头发,温柔的开口:“阿缇,对不起,我让你误会了。可我只当你跟若声一样,都是我妹妹”。
事情虽然过了三年,孟缇想起当日的情况,那句话响在耳边,敲在心上,激得她气血逆流,眼前一片五颜六色的星星乱飞。
“这么多年你都没忘记他我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王熙如看到她那个魂不守舍的样子就叹气,“你啊,这么多年都忘不了我也真是佩服你。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吧。”
孟缇浑身哆嗦了一下,“一棵树上吊死”这个灰暗的未来,决定不谈自己的困惑,立即调转了话题跟王熙如谈起出国的问题。
王熙如这个朋友是大学三年来孟缇最大的收获。她是北方人,性格仗义,说一不二;个子却像着南方人,娇小玲珑,身段匀称,面庞清秀。永远的年级第一名,专业课成绩强大到无敌,数论可以考满分,论文写到很多老师都赞赏,想不佩服都不行。她从三年级就帮老师做课题,那真是数学系永远的王者。她也完全不是死读书的类型,寒暑假都在打工挣钱,从家教到饭店服务生到图书管理员,没有她不会的事情。
女孩子太强悍了往往乏人问津,她显然就是一个绝佳的佐证。从进校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好在她也并不在意,一心扑在学业上,希望出国深造。学基础学科的人,要想站在同行业的巅峰,最好的路子是出国深造。
系里有交换生的名额,但学校并不是她心仪的那几所,因此自己也在联系,暑假时两个人准备好了资料,也试探性地把自己的申请寄到美国的几所大学,不过目前还没有回音。
王熙如吃了口西红柿,猛然想起昨晚收到的邮件,说:“我没办法陪你一起上选修课了,我找了个兼职工作。”
孟缇看着她神采飞扬的脸,“什么?”
“一个高三辅导学校的数学老师,每周上四节课,每次三百。”
这个辅导班颇有名气,孟缇念高三时曾经听过,也有同学在那里上学,安全性还是有保障的;更重要的是一个月下来收入也很客观,至少比单人家教划算多了。
“在哪里上课?你哪有那么多时间?”
“平时两次,周末两次,平时的课程跟选修课的时间有冲突。”
王熙如说了地名,是在本市另一个小区,跟学校距离有些远,没有地铁,太远没办法骑车,公车来往一次至少需要两个小时。
“还有你正在写的那篇论文怎么办?”
那篇数学分析论文其实是两个人一起写的。王熙如从大三就跟着院里的宋汉章教授一起做课题,履历表上本来已经十分好看;但锦上添花总是好事,而她也的确有那个能力,所以有时候也会在宋教授的指点下单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研究,她也就会拉上孟缇跟她一起干活。
“那就只有麻烦你多费点力气了,”王熙如笑眯眯地,“好在也快完了,这个暑假咱们也没有玩啊是不是。”
“上课的地方挺远,我家的钥匙你有,如果晚上回来太晚就直接过来,”孟缇说,“选修课也不是什么大事吧,到时候去考试就行了,你本来就是陪我去上课的,我帮你跟老师说一声。其他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王熙如微笑了,握了握她搭在桌子上的手。两个人的关系到这个地步,也不用再客套了。
去国外念大学,就算能拿到外国大学的奖学金,但自己那笔钱也是不小的花费。王熙如的父母都是很普通的工人,家境并不太好,因此这部分钱全需要她自己挣。
有王熙如这个得可以去评选全国十佳大学生的优良榜样,孟缇顿时觉得纠缠自己一早上的那点破事根本不算什么——说到底,只有衣食无忧生活优越的人才会为了所谓的感情伤春感秋,她深深唾弃自己长这么大了还一点出息都没有,很快振作起来。下午上完课后她匆匆回了家,在衣柜里翻来覆去看了好久,终于找到合适的衣服,然后下了楼。
是郑宪文给她开的门。他跟昨天晚上的打扮不一样,穿着套过去的白衣服灰裤子,站在那里还是一样的耀眼,简直不能直视。昨天晚上太暗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此时一瞥,才惊觉三年多的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了。他样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可气质比以前更是好多。孟缇掩饰般地笑了笑算是招呼,然后低头换鞋,微微抬起目光,就可以看到他手腕上的衬衣纽扣散着,露出结实的手腕。
郑宪文拉她进屋,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记得我走的那时候,你还才刚到我下巴吧。现在比以前长高了一些,也瘦了一些,真是大姑娘了。昨天晚上我一时都不敢认你。”
“那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何况三年呢,”孟缇笑眯眯,眼角余光瞥了眼屋子,又侧耳听了会动静,发现客厅里除了她和郑宪文,再没别人,好奇地问,“郑伯伯,柳阿姨呢?没在家?”
“我爸一会就回来,似乎还带了客人。我妈在厨房做饭呢。你是不是还要问你小声姐?她刚打过电话,在路上。至于其它的七大姑八大姨九大婶,他们都有事,今天不过来。周末时我们一大家人去饭店吃。”
孟缇抿嘴一笑,郑宪文一口气把她的话都说完了,一时间都再无可说。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都笑出来。若干年相交的默契再次回来,好像他真的只是她的哥哥。
郑宪文翻箱倒柜的找东西,问她:“喝什么饮料?”
“不要忙了,”看他居然在翻客厅的橱柜,孟缇哭笑不得,“那柜子里放的都是酒,郑大哥,你别忙了,我真要喝东西会自己弄的。”
“也是,我还跟你客气什么,”郑宪文大笑出声,“我都三四年没回来了,你恐怕比我了解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吧。”
这倒是没错,孟缇从小就喜欢来郑家玩,跟自己家同样格局同样大小的屋子,因为装修风格完全不一样,给人的感觉也是两样。郑家整体格调素雅,每个房间都可以看到书,每个房间都挂着素雅地字画;靠近阳台的客厅角落还有架立式钢琴,小时候郑宪文经常坐钢琴后面安静的弹奏。
傍晚的阳光暖意十足,照耀得客厅宛如被金沙覆盖;郑宪文坐在沙发上,一双长腿交叠在一起,也在打量当年的小女孩,发现她真是长开了,十八岁时整个人尚有一点稚气和婴儿肥,脸蛋跟苹果一样;现在完全长大成人,亭亭独立,整个人美好得像是荷塘里探出头的新荷,介于未开开放之间;在人群中一站,效果堪比半开的嫩荷与满堂翠叶。
孟缇熟门熟路的从客厅一侧的壁柜上取出一套紫砂茶具,又取出一罐子茶叶,小心挑了一小撮出来,扭头说:“郑伯伯喜欢喝毛尖。郑大哥你喜欢什么?”
“我都无所谓。”
“无所谓吗,”孟缇看了看热水器,“看来只能用开水泡了。”
敲门声很快的又想起来,孟缇离门口最近,放下刚刚注满热水的茶壶,说了句“听这个敲门声,肯定是郑伯伯回来了”,于是过去开门,在那跟郑柏常熟练的招呼后,大大吃了一惊——郑柏常身后的那个面带微笑的年轻人不是赵初年又是谁。
没想到自己那么快就遇到了昨天晚上才认识的老师,她迅速地侧身让人进屋,眼神在赵初年身上来回滚了两圈,语气匪夷所思:“赵老师?”
赵初年认识郑柏常完全不奇怪,一个是文学院的副院长,一个是文学院的老师。但今天这顿饭摆明了是家庭聚宴,而他说到底还是个外人。来这里是做什么?
赵初年也相当吃惊:“孟缇?你怎么在这里?”
郑柏常看了两人一眼,问:“你们认识?”
赵初年笑着解释:“是啊,郑院长。孟缇上了我的选修课,所以认识了。”
郑柏常点点头,待他换好鞋后进屋后,招手让郑宪文过来,为几个年轻人互相介绍:“这位是文学院新来的老师赵初年,这是我儿子郑宪文,孟缇是楼上孟教授,张教授的女儿,我们看着长大的,基本上是我半个女儿。”
赵初年对孟缇微微一笑,随后伸出手跟郑宪文握手:“郑先生你好。”
两个男人的手在空中一握,郑宪文露出礼貌的微笑,“赵老师真是青年才俊。”
“郑先生过奖了,您才是。”
两个人一来一往地客套着,恰好柳长华兴奋地推门从厨房过来,带来了一身的食物香气。她目光在客厅一扫,看到赵初年时很快笑了,热情的招呼:“哦,小赵你来了?你们还站着干什么,坐坐。要喝什么?吃点什么?”
说完这话她好像才想起自己系着围裙,自己手上还拿着锅铲,吩咐郑柏常:“老郑,去给人倒喝的。”
虽说柳长华待人热情,但这么热?榛故侨妹乡揪醯糜幸坏悴皇视Γ?匀恢O芪囊彩钦庋?醯茫?嵝阉?骸奥瑁??然爻?堪桑?孟窆???恕!?
柳长华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走出两步又回头:“小缇,来厨房帮我看看锅。”
孟缇本来就不想在客厅呆着陪这几个人聊天,高兴地应了一声就循着美妙的食物香气钻进了厨房。
郑宪文看着她蹦蹦跳跳钻进厨房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深了:“还跟那时候一样吗,闻到吃的就这么高兴。”
赵初年笑了两声,接话:“是吗?”
“她是很喜形于色——”郑宪文随口答话,笑着侧过脸去,却在那一瞬间看见了赵初年的表情,声音戛然而止。
他实际上并不是那种心细如发的人,可偏偏注意到了他那微妙的神态变化:赵初年的眸光还停在孟缇消失的方向,虽然那里现在只剩下半虚掩的门;可脸上那客套的笑容顿时裂开了一道口子,嘴角就迅速闪过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笑意,温柔得让人觉得吃惊。
今天下午自己的母亲就把这个赵初年的情况介绍了一遍,他知道赵初年跟他一样年纪相差不大,刚到本校担任讲师。做母亲的人说话总喜欢夸大其词,言辞中把赵初年夸得真是天上有地上无;没想到赵初年看上去还真是当得起母亲的评价。没想到已经认识了孟缇,并且看上去甚为熟悉。
客厅里电话响了,郑柏常去接电话,郑宪文笑着请在赵初年沙发上坐下,拿起刚刚孟缇泡下自己却一口都没喝的那壶茶,“赵老师,随便坐。”
赵初年用头一次拜访别人家的态度,彬彬有礼环顾一圈客厅,指着墙上的字画,路出惊讶之色:“这是傅先生的字画,别处真是难得一见。不愧是书香门第,衣冠世家。”
不愧为文学系博士,眼力绝佳,郑宪文的视线也在字画上停留片刻,又微微一笑:“这傅先生赠给我祖父的。诗书继世,孝友传家,是我家祖训。不过我学了理科,有违祖训啊……”
“学问本身是不分文理的,”赵初年摇头一笑,“鲁迅、郭沫若转而从文;钱伟长,苏步青弃文从理,都是一时之典。”
这话恭维得恰好到处,郑宪文也忍不住想这个赵初年还真是让人惊讶的善于言辞。
这边的郑柏常挂上电话,回头听到两个人聊得十分好,主客关系分外融洽,顿时欣慰:“年轻人是应该多交流。”
赵初年刚想开口说话,门却开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妙龄女子风风火火闯进屋子,劈里啪啦把手里的包往最近的沙发上一扔,她容貌漂亮,身材姣好、着装入时,一双凤眼飞过来,在赵初年身上停了片刻,又看向自己的父亲和哥哥。
郑宪文对妹妹一笑,不动声色的喝茶,郑柏常则颔首,很满意女儿归家的速度,做了今天第二次介绍:“小赵,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儿郑若声。若声,这是赵初年赵老师。”
孟缇一进厨房就深深地陶醉了。
厨房相当混乱,桌子上什么食物的材料都有,鲜肉,牛肉,香菜,白菜等等;两个灶上放着陶瓷汤锅和高压锅。柳长华揭开汤锅,往锅里丢了把香菜,土豆炖牛肉的香气就从炖锅里飘出来,溢满整个厨房。那个香气真是人间难寻。孟缇深吸了口气,笑问:“柳阿姨,到底要做多少菜呢?”
“难得宪文回来了,自然要多弄点。这几年他在国外,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当母亲的总是会觉得孩子流落在外吃不饱穿不暖,孟缇很有点感慨想起自家母亲,小时候参加个夏令营回来,稍微被晒黑了一点,当娘的都心疼的不行。其实郑宪文完全没瘦,气色极佳,手臂结实有力,健康得可以马上去参加奥运会。
柳长华把土豆炖牛肉从灶上拿来,又放上另外一锅药膳。作为远近闻名的内科大夫,柳长华的药膳在教职工家属间都是出名的,不单单滋补,味道更是人间极品,据说还曾经发生过病人“千金求一方”的佳话。虽然起初她对来吃这顿饭很犹豫,现在这点犹豫真是被那醇美诱人的香气熏得一干二净。孟缇掀开锅盖,那炖的恰好好处的芋头和乌鸡看得她热泪盈眶,沾沾自喜的想到今天晚上能喝到那美味的汤,真是来对了。父母离开这一个月,她天天吃食堂,学校食堂的饮食水平简直不要说了,好容易找到一个改善生活的机会,真是让人不能不激动。
柳长华一点点切着党参,又指挥孟缇去洗菜叶,问她:“小孟,你看到那个赵老师吧?觉得他怎么样?”
孟缇随口回答:“我上过他一节课,感觉人蛮好的。”
“是啊,真是个好孩子。开学前一个星期,我去学校找老郑就看到他了。他在院办公室办跟老师商量这学期的课程,早上第一节大课的课别的老师都不愿意上,全扔给他,他笑容都没变一下就全接下来,斯文有礼貌。这些都不说了,这孩子也长得真是俊,真是精神。我看着都喜欢,你觉得跟宪文比怎么样?”
孟缇抿嘴一笑,心说这个又没什么指标怎么比较呢,含糊地说:“半斤八两吧。”
“对啊,所以我准备把她介绍给你小声姐,”柳长华满意地笑了,“你小声姐那个脾气啊,要有一个人包容才好,而且模样还好,她总不会再挑三挑四了。蛮配的,是不是?”
小声姐是说的他们的女儿郑若声,是小了郑宪文的两岁的妹妹,也是一个院子从小玩到大的。这两兄妹虽然同母所生,但看上去并不太像。郑若声在银行工作,外表能力都很不错,所以眼界太高,一直没有男朋友。柳长华为了她的事情真是操碎了?模??部吹礁銎酵氛?车母哐Ю?腥司拖虢樯芨????
孟缇在心里琢磨了一会,昨天晚上那几个大一女孩子灰心丧气的面孔浮现在眼前,决定婉转地提醒她,“我觉得赵老师应该有女朋友了吧?”
“没有,我前段时间就让老郑试探过了,他说没女朋友。” 不愧是柳阿姨,做好万全的准备工作再下手。
这答案让孟缇微微有点诧异,但还是从善如流,“那应该就没问题了。”
柳长华长叹一声,随后满怀希望掀开锅盖,闻了一下:“总之,希望这次能成。小声也别再挑三拣四的了。”
郑宪文一进厨房就听到这句,脸上神色似有点不以为然:“妈,你太着急了,小声又不恨嫁,别老把她往外推。赵初年这个人不简单,您不应该这样就叫爸把人带到家里来,这事还要再看看。”
“我还不够了解?”柳长华说,“你爸都拿他的档案回来看过的,学问好,进退有度,还要怎么样呢。”
郑宪文略一沉思,“不好说。”
柳长华眼睛亮了亮,“小声见到人了吧?说什么了没?第一印象怎么样?”
孟缇也竖起耳朵凑过来听,郑宪文的目光全被她亮着眼睛等八卦的模样引过去了,好气又好笑,觉得实在难以表述,一只手扣住她的肩膀拉过来,“妈,你问阿缇好了,问她对这个赵老师第一印象怎么样。”
“很好啊,”孟缇啧啧了两声,回想昨天那堂选修课的空前盛况,“上课的时候,女生们就差尖叫了。”
“所以啊,那个人对女人太有杀伤力了,”郑宪文说,“自然若声对她的第一印象也不会太差,所以我才有些担心。”
“你担心过头了,”柳长华一锤定音,“每个人都有缺点,也有优点。你妈我看人这么多年,没错的。”
那顿饭完全谈得上宾主尽欢。起初的主要话题是郑宪文。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优秀,在国外时跟老师同学合作的项目在国际上就得到了大奖,听说他要回国,国内的多家知名的建筑设计研究院都主动跟他联系。他回来之前定选了待遇最好的一家,恰好总部就在本市,下周开始上班。
然后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快都转移到这顿饭本身,其他人都是尝过柳长华的手艺,倒不觉得如何惊艳;相比起来赵初年的对饭菜赞不绝口,他又是学文的,进退有度,还偶尔引用典故,称赞得柳长华眉开眼笑,只觉得这个年轻人真是越看越可爱。
“多吃点,”柳长华给他夹菜,“以后经常过来家里玩。”
赵初年笑着,微微颔首:“郑院长柳医生不介意就行。”
“怎么会介意,”柳长华笑了,看向郑若声,“小声你说是不是?”
这话大有探口风的意思。如果说之前赵初年就隐约猜到这顿饭有相亲的意思,现在就更确定了这个意图,面色一紧。
郑若声对相亲这种事情早就司空见惯,回了句:“他什么时候来玩都无所谓啊,反正我也不住家里。”
柳长华瞪女儿一眼,再看赵初年,明知故问:“你家里是哪里人?家里的情况呢?”
完全是丈母娘问女婿的架势。孟缇不管不顾的往嘴里塞东西,同时侧耳倾听着赵初年的回答。她才知道赵初年二十七岁,跟是郑宪文是同龄。他是本市人,在北方上的大学,本科学软件工程,还拿了个微电子的双学位,并且这两门课还学得非常之好;硕士忽然转行念现代文学,到了博士念学文学理论。因为在北方呆的太久有些厌倦,怀念南方家乡青山绿水,干脆回来在大学找了份工作。他父母很早过世,上面还有个爷爷和大伯。
柳长华听得点头,就问:“你爷爷和大伯时候做什么的?”
“做生意,是商人。”
“噢,不错。”
孟缇心说难怪他上课水平不高,原来根本是半路出家学的文科。她把嘴里的香甜芋头咽下去,又喝了口汤,赞叹:“真是理科生转文科生的优秀例子啊。”
赵初年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得满脸红润,像是刚刚洗过的苹果一样,忍不住微微一笑:“你有兴趣,现在考研考文科还来得及的。”
郑若声笑了一声,“爸,给孟缇开个后门吧。”
郑柏常不以为然,“胡闹。”
“不了,我不像赵老师你一样能干,金融学双学位学得我都要死掉了,”孟缇摇摇头,“作为爱好还行,真要去学那个东西我可吃不消。”
赵初年表示赞同:“也是。”
郑宪文一直在不动声色的观察他,这个年轻老师看着孟缇,眸子里满是神采;他心下有不愉快的情绪闪过,夹起过一只炖的松软的鸡翅膀放到她碗里,还细心的给浇上了酱料。
这顿饭吃到现在,意思实在太明显不过,郑若声就算对赵初年这个人十分满意,但还是郁闷这样不经她同意悄悄安排的相亲。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又从不是被人家牵着鼻子转的人,眼珠子一转,盯上了郑宪文和孟缇,笑眯眯:“说起来,你念书的时候在女生中不是挺受欢迎的吗,追你的女生没一个团也有一个连,怎么在国外这几年,也没给我找个嫂子回来?也不学学人家孟徵大哥呢。”
第三章 逆旅
郑宪文从小跟这个妹妹斗法,太清楚对方的伎俩,夹了块鱼肉挑出几根大刺后放到孟缇碗里,才慢条斯理回答:“我不能给你找个外国嫂子啊,黑眼睛黑头发很好。我对外国人的基因不感兴趣,也不打算制造混血儿后代。”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什么表情,孟缇倒是先被刚刚那块鱼肉卡住了,脸涨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郑宪文又好气?趾眯Γ?焓峙呐乃?暮蟊常?裆?匀裟闷鹱约旱奶劳氲莸剿?掷铮?担骸翱茨悖?蝗烁?闱溃??愠浴!?
郑若声“扑哧”一声笑,“阿缇你怎么还被他吓成这个样子,他的真面目你三年前就该见过了吧。我真该说你这几年一点长进都没有。不过哥哥,你太宠着她了,连鱼肉都要剔了刺,哎,我都要嫉妒了。”
孟缇咳得眼睛都要红了,好容易抬起头来,瞪着郑若声。她跟郑若声虽然从小也是到大,其实关系并不太好。小女生多少都有点恋兄情节和以自我中心,恨不得全世界都围着她转,郑若声的情况算得上非常严重,自然对孟缇这样夺走一部分兄长的邻家小妹妹有偏见。孟缇长大一点之后,也很理解这件事,尽量避开跟她正面接触。
郑柏常摇头,严肃了表情:“什么真面目,说话这么难听。不要说那些有的没有的,宪文是你哥哥。”
“是啊,您也知道他是我哥哥,”郑若声撇嘴,“他的事情还八字没一撇,只知道催我,这算什么回事啊,显然重男轻女,厚此薄彼。”
柳长华放下筷子:“你哥哥是男孩子,自然应该有事业了再成家,不能让人家女孩子跟着他受苦。你不要跟我说男女平等,我不信那套,男女在婚姻家庭上本来就没办法平等。再说前几年你哥哥在国外我们也管不到,你以为我跟你爸像电话线似的,可以伸长一只手到太平洋那边去,指挥他干这个不干那个?”
郑若声没说话,偷偷瞄了眼赵初年。他低着头,对这场家庭纷争毫无干涉的意图,修养好的不了。
那顿饭吃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几个人闲聊数句,郑家父母都有“饭后百步走”的习惯,下楼散步去了。孟缇帮柳长华洗了碗后,趴在客厅的阳台上看下去,路灯是早就亮的,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帽子一样的绿色树冠。
客厅里的几个高学历的年轻人正在愉快的说话,笑声时不时的传过来,起初还聊着在学校的工作怎么样,很快话题都转到时政经济。
孟缇叹气果真是想着差距太大,真是没什么共同话题,直到郑宪文忽然扬高了声音:“阿缇,过来。”
于是她满吞吞蹭回屋子里去,郑宪文拉她坐在自己身边,拿过茶几上一个方方正正的长盒子递给她,笑语:“送给你的礼物,打开看看。”
孟缇这才想起昨天晚上他那句“有礼物送给你”的话,顿时喜形于色,一边拆一边问:“啊,礼物吗,谢谢谢谢。是什么?”
郑若声说:“我打赌是书,我哥除了书就没送给你其他的。”
郑宪文慢条斯理说了句“那你可猜错了”,然后不再说话,看着孟缇含笑不语。
结果拆开才知道,竟然是套精致的化妆品还有小瓶香水。跟想象里的图书差的太远,孟缇还没反应过来,郑若声倒先叫起来:“啊,跟我的完全一样。哥你开窍啦!”
郑宪文笑着应了声:“不能厚此薄彼是不是。我也是买东西前才想到孟缇也是大姑娘了,大姑娘都是爱美的吧。”
孟缇脸微微一红:“郑大哥,谢谢,谢谢你的礼物。”说归说,不过却抱得更紧了。
她高兴起来整个人脸庞莹莹生光,兴奋劲头跟当年那个小女孩收到她礼物一模一样。郑宪文:“你高兴就好。”
郑若声瞧她一眼,到底是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皮肤光滑如玉,忍不住打趣,“不用化妆品,真是传说中的天生丽质,看你小时候的样子,真想不出你会长成今天这个模样。”
赵初年刚刚一直在面沉如水的喝茶,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现在似乎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也看了过来,眸子里有层雾气,扫过之处似乎都有了淡淡的银辉。视线在她身上一停,仿佛是在估量和测算她小时候的模样。
虽然孟缇从来不用化妆品,终日素面朝天,但也不妨碍现在的心情愉快得可以飘起来了,她完全不在乎郑若声说了什么,迎着赵初年探究的目光一笑。
视线对上后,赵初年说:“不过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天然去雕饰,不需要别的什么点缀。”
年轻女孩子被人夸奖,总是会高兴的,孟缇再怎么矜持,还是有些微喜色露出来,但良好的教养让她竭力控制住大部分的欣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郑宪文拿起茶杯放到孟缇手上,顺口把话题扯到了学校和学院上。几个人再闲聊数句,直到片刻后赵初年起身告辞,他说自己不住在学校提供的宿舍里,家住的有点远要提前回家;孟缇想着还要跟赵初年谈王熙如的事情,跟着他走了出去。
两人站在走廊,孟缇叫住他:“赵老师,跟我一起上你选修课的同学王熙如,她以后都没办法来上课了。她有很重要的事情,实在是没办法,我帮她跟你请个假。”
赵初年完全不以为意,仿佛心神都不在这里,淡淡开口:“我一般情况不会点名,她来不来都没关系,记得来考试就行。”
虽然知道他十分好说话,但得到这么利落的回答孟缇还是有点不适应,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偏偏赵初年说了刚刚那句也沉默下来,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并不长的寂静里,声控灯一瞬间忽然灭了,明暗交错的一瞬间,孟缇看到他今天带了一个晚上的笑容一瞬间消失殆尽,卸下微笑面具的那张脸完全没有意料中的疲惫,反而带着尖锐的冷峭,好像藏于剑匣里的宝剑,经过千锤百炼而铸成,在月光中不待完全抽出,那些微的寒光已经从缝隙里透了出来,凉浸刺骨。
夜色里呼吸分明可闻。
孟缇感觉赵初年的轮廓逼近,??
世界上宁静的地方也许就是图书馆和晚上的大学校园了。
夜色里远处的房屋影影绰绰,楼房和树木被夜色所滋养,看上去比白天拔高许多。教学楼的光芒闪烁成了一片,时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老师骑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夜色舒缓得好像一首钢琴曲,摇动着沙沙的树叶,偶尔有叶子飘落下来,就像诗歌一样美丽。这样的景色多年来虽然看惯了,但竟然也不厌倦。
湖边还有一点残荷,水汽带着莲叶的清香扑面而来。赵初年放慢脚步:“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是啊,我在这里长大的,”孟缇环顾四周,心里荡漾着温热的情绪,笑得弯起眉毛,“所以实在熟得很,也很有感情。”
污染严重的大城市,看不到多少星辰,连月亮都掩映在了云层之后。她脸上有种朦胧的月色光辉,赵初年被触动,伸手取下她肩上的一片柳叶捂在手心:“吃饭的时候听到郑院长说你父母都不在国内?他们去哪里了?”
孟缇说起这个就眉飞色舞,半点没留心到他的动作:“他们去美国照顾我嫂子了。上个月我哥打电话回来说我嫂子怀孕了,但是胎位好像有些不正需要人照顾,我哥工作又忙,没办法照顾,打电话回来求助。我嫂子爹妈忙得很,但是不会英文,没法去美国了。我爸妈恰好去年退休了,就飞过去了。”
“他们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家?你不怕吗?”
孟缇实在觉得他担心的地方很可笑,忍不住真的笑出声:“喂,赵老师,我是大人了好不好,明年都二十二了。我同学哪个不是千里迢迢一个人来上大学的,好多同学寒暑假也不回家的。何况我还是本校的地头蛇呢,谁敢惹我。再说我一个人在家挺好的,住大房子,没人管,想几点睡就几点睡。”
赵初年眸光闪动,“嗯”了一声:“你哥哥怎么样?对你好不好?”
赵初年站住了期盼地等着她的话,他眼睛很亮,视线所到之处,就像是一片温暖的阳光。她诧异自己这个念头的形成,抿嘴笑了笑,说下去:“我哥他比我大十二岁,整整一轮,大概年龄上的差距太大,我们不太有共同语言,他话不多,但是很疼我。我哥很聪明,学习好体育好,大学毕业后就去了美国,现在是飞机工程师。我现在有数学专业上的问题都是问他。”
“他很聪明,学习好体育好,”赵初年下意识重复了一句,看着她开怀的模样,就问,“那你们兄妹很长得像吧?”
“唔,真要细究的话,大家都说我们兄妹俩其实不太像,”孟缇撇嘴,“我哥很瘦,可我就像个肉团子一样,滚啊滚的。”
赵初年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吃惊的表情,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瘦的肉团子。”
“小时候像肉团子,我是高中的时候才瘦下来的,”孟缇说,“我妈说,她生我的时候四十出头了,算是高龄产妇,身体条件不太好,所以我生下来营养不良,跟个小豆丁一样,他们怕养不大我,带我看了中医,什么补就让我吃什么,于是越吃越胖……”
赵初年专心听着,把捂热的那片柳叶放到衣兜里,说:“孟缇,什么时候把你肉团子的照片给我看看好不好?”
“不行,”孟缇坚决予以拒绝:“说起来都没脸见人,怎么可能给你看照片呢!他们都笑话我是小糖墩,若声姐还说我胖的看不到五官,团一团就可以直接上球场当球踢了,我那纯洁的幼小心灵啊,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说到这里她撇到赵初年脸色微变,猛然顿住了声音,“若声姐也就是开玩笑,我们那时候都小呢。赵老师你别放在心上,若声姐人挺好的,也很漂亮。”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赵初年摆手,“我不知道这顿饭有相亲的意思,郑院长说去他家吃顿便饭,我根本没想那么多,礼物都没来及准备,更不可能当面拒绝。”
孟缇打断他的话,连连摇头:“你不用对我解释什么。郑伯伯一家人蛮好的,赵老师你不妨考虑一下。更何况郑伯伯怎么说都是一院之长,对你以后在学校的发展也有好处——”
赵初年猛然停滞留了脚步站在原地,孟缇起初不查,走了几步后发现他没跟上来,连忙转头想要笑着问一句“赵老师你怎么不走了”,却发现他站在路灯下,嘴角还是带着好看的弧度,但眸子里的暖意和笑意都荡然无存,“孟缇,你活了多大岁数,谈过几次恋爱了?居然这么喜欢与人执柯作伐?”
她再怎么迟钝也能感觉到赵初年这话说得绵里藏针,未必是恶意的嘲讽,但藏在字词里的不满和奚落浓得好像要从他身上溅出来。孟缇的脸“唰”的就红了,心说好好的你抢白我一顿做什么,我也不愿意多管闲事,不过是为你考虑,你不领情就拉到,用得着这种语气吗。她忍了忍,把心里话一个字一个字咽下去,也再没心思再陪他散步,当即收住了笑容,伸出手指了指前方。
“是我胡说八道多管闲事,”孟缇不再看他,“前面就是学校西门了,赵老师你现在应该知道路了,我回去了。再见。”
她的道别干脆有力,说完扭头就走。起初是气的自己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后来又觉得自己多事,老师稍微和善一点就没了分寸,别说他们没什么交情,就算有深刻的交情还有道深言浅的道理啊。
她一路走一路做为这次不欢而散的事件做心理建设,最后回到家时,心情基本上回复了平静。洗完澡躺在床上,习惯性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发现有两条未读短信,发信的手机号十分眼熟,她对数字天生记忆力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赵初年的手机号码。她握着手机略微愕然,昨天赵初年问她的电话号码时,她并不真相信他会打过来,也压根没记在手机里。
打开短信,第一条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对不起”,发送时间就在她两个人刚分开不久;第二条是前几分钟的,“刚刚说话口不择言,十分难听,孟缇,很抱歉。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手机号,我是赵初年。”
怎么说对方也是她的老师,这样低声下气的跟她道歉怎么都说不过去。孟缇连忙回复过去,字打到一半,被赵初年的来电打断了。电话一接通,在她开口说话之前,赵初年就立刻说:“孟缇,对不起。”
电话那边风声呼啸而过,吹得赵初年的声音也不甚清晰。
孟缇心头一紧,连忙说了好几声没关系,“赵老师,我手机没带在身上,到家才看到短信,刚想着回复呢,你就打电话过来了。其实是我不好,没风度掉头就走,赵老师你别放在心上。”
赵初年松了口气,“那就好,总之你不要误会。我脾气不是太好,被人踩住了尾巴就暴跳如雷。我以后会注意的。”
“赵老师,你脾气很好,不要妄自菲薄,我都无地自容了。”孟缇存心缓和话题,“你是在回家的路上?”
“对,在车子里。”赵初年声音压得很低。
随后两个人同时静下来,关系缓和之后总会出现这种尴尬的情况,就好像两只刚刚争斗过的动物谈和平,每走出去一步都在变相的试探。孟缇很难接上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隐约觉得如果她不挂电话,赵初年是绝对不会主动说起“再见”这两个字,于是说:“哦,好吧,赵老师你一路小心。”
赵初年说:“晚安。”
放下电话孟缇有点心神不宁,琢磨了一会赵初年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始终不得要领,也就放弃这个想法;拿起枕边的《逆旅》这本书时,又是另外一种心态了。
《逆旅》这本书只有一百多页,薄薄一本,讲的是一位单亲父亲带着两个孩子忙忙碌碌地生活。它跟范夜其他的作品并不完全一样,风格差得很多。范夜其他的作品比较商业化,情节相对而言更加富有可读性,带着某些惯性和套路。他的小说里,事件往往起始于一个偶然或者一个细节,然后,事件越滚越大,人物的心理开始走向偏执,从而做出读者做梦都想不到的结局,偏偏还顺理成章。读起来,激动时让人喘不过气,低沉哀婉时能骗的读者大把眼泪。
可这本《逆旅》完全不一样。
小说洋洋洒洒十万余字,写了前后大概半年的时间发生的事情,叙述没有任何技巧,一味的平铺直述,每个字分解到半年里的每天,成就了整部小说。没有提到单身父亲为什么是单身,也从来没有出现孩子的母亲,连路人都极少出现,更没有什么对话,文笔细致到让人胆寒,可以想象出作者写下这些情节时,脑子里浮现的画面。
孟缇再次翻到小说的第一页。一开头就是衣衫褴褛,疲惫憔悴的父亲带着两个孩子出现某条小弄堂里。
叮咚。叮咚。
昨夜的雨水凝结成龙眼大的珠子,喳喳作响的滚过房梁上的黑陶瓦片上,从屋檐边上接二连三的砌落下来。瓦片上生了厚厚密密的青苔,张牙舞爪一层堆在一层的尸体上。太阳是个半透明的薄膜片贴在空中,阴霾密布的天空花瓣一样枯萎着,就像带着两个孩子走进胡同巷子的那个男人的脸,薄得只剩下一层皮,手指一捅就破,下面是露出森森的白骨。他身后跟着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吃力地抱着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帆布背包,被刺骨的寒湿冻得面皮青紫。
那是条弯弯曲曲的巷子,就像无数条爬行的蚯蚓和水蛇,长的没有尽头,昏暗而幽深,走完一段还有一段。两边的房子沉默地看着对方,墙壁的颜色太过晦暗,以至于看不到任何窗户;墙面潮湿斑驳,铺满了滑腻腻的青苔;那些色泽暗淡的大门,劣质的木头被水泡过,飘出一股腐烂湿蘑菇的气味。
不平的青石板路,几块叠石忽高忽底,小小的灌木从泥土缝隙中挣扎着绿了墙角边,水沟里的蚊虫像人的声音一样叫着飞起来。远处有人生起了煤炉,白茫茫的烟灰飘过来,被地上的水汽浇得七零八落;背孩子的男人挪动着了僵尸般的脚步,佝偻着身体走过去。生炉子的是个胖得惊人的中年妇女,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柔和的线条,浑身的肉都在跳动,一双眼睛睁得铜铃大,对这个闯入福来巷的外来者表示愤怒。
男人背上的孩子不知人事的睡着,头发稀少,眉毛颜色极淡,前额光秃秃,看不出男孩还是女孩,脸色是不正常的红润,偏偏又透出一股病态的苍白。男人把孩子的重量转移到左手,腾出了右手——那只手上有无数的裂口,还有干涸与未干涸的血迹。男人沉默着,那张脸太过枯槁,连愁容都看不到,从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指从裤兜里摸出一沓零散的纸币。
男孩终于抬起那勾着的头,苍白的上镶嵌了一对漆黑的眸子,那用不甚熟练的当地方言开口:“我们,要租房子。”
第四章 书店
孟缇浑身冷汗地从噩梦中醒过来。
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坐在床上呆滞了一会,大脑慢慢回魂,拿起床头上的闹钟一看,时间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到了七点半。她想起早上第一节有课,立刻慌手慌脚地换衣服,动作太快,拿衣服时竟然吧《逆旅》扫到在地上。她心疼地捡起来放回枕边,冲进卫生间洗漱。真是毒害无穷,这本小说就是放置了若干年的醇酒,看第一遍还不觉得如何,第二遍时效用就猛然挥发出来,细节太过真实,连做梦都是那条蛇一样的巷子,自己在巷子里徘徊,不得解脱。
这个时间自然是没办法再吃早饭了,连用微波炉热一下牛奶面包都是奢侈。她只来得及梳了下头发,抓起书包和钥匙就出了门。
一路狂奔到楼下,恰好碰到拎着早点晨跑步回来的郑宪文。一脸神清气爽的郑宪文惊讶的看着她,她匆匆打了个招呼,一边开着车锁一边想,所以邻里的青梅竹马就这点不好,自己什么乱七八糟衣冠不整的样子都见过,怎么可能还有未来。
她推着车子出了车棚就要上路,郑宪文一把拦住她,准确无误把手里的豆浆和糯米饭团挂在她车把上,简单地吩咐:“带去教室吃,别饿出胃病。”
一瞬间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他习惯性的照顾她,她也很自然习惯性的接受。
孟缇自然不会跟他客套,飞快短促地“嗯”了一声就骑车走人。晨风从脖子上灌下来,凉凉的柔柔的,浇得十分舒服。
王熙如已经在她们的固定位子上坐下了,不前不后的,十分有利,她迅速窜到她身边坐下,上课钟声准时响起。认真让课时时间倒是过得飞快,很快第一节小课结束,王熙如看着她完全不顾形象的大口喝豆浆,囫囵吞糯米团子的模样,倒笑了:“难得看到你在教室吃早饭啊。”
“我也不想的,郑大哥非塞给我。”
王熙如笑眯眯:“才一回来,你们的感情就突飞猛进了?”
“绝对没有的事情!”孟缇一个激动,差点把豆浆喷出来,“我们一直这样。”
王熙如直摇头:“不要激动,注意影响。你怎么也是本院第一美女,代表人物,请不要给本院丢脸。”
“江湖女儿不拘小节,”孟缇豪气万千的摆摆手,示意她看后排,“周明,什么事情。”
周明作为本班班长也是前学生会得力干将,是负责向大四数学系一班传达各种命令的人,对孟缇和王熙如而言,他的出现往往意味着干活和下苦力。果然周明清清嗓子,就开始说:新生这周末入学,需要有人迎新,希望两位气场强大的美女师姐能够坐镇数学学院迎新台,充当美好的门面。
孟缇不理解:“以前我们去还可以理解,现在我们都大四了啊。大二大三的干嘛去了?我本来打算周末抽一点时间逛书市,熙如还要打工,更去不了。”
周明知道孟缇心软好说话,于是笑眯眯作揖:“孟大小姐,书又不会长腿跑掉,下周再去书市吧?迎新也就是做做样子,不用每时每刻都在,你稍微露个脸就行。”
孟缇想了想,的确没什么太好的理由好拒绝,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她对平大和数学学院是很有感情的,能做一点事情一般来说也不会推辞。更何况是迎新迎惯的了人,小时候在学校里转,看人家迎新,长大了自己上阵,多一次也不算什么。唯一预料之外的,老天仿佛是要跟所有的新生人作对一样,天气诡异的燥热着,才平息两天的秋老虎卷土重来。早上和傍晚还好,中午才真是热的一群人像锅上的蚂蚁,恨不得乱跳。
当然,热只是一个方面,有时候男生不在也要帮着带路,还要随时负责回答学生家长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一个周末过去,整个人严重脱水;同时也光荣完成了任务,那些新鲜的大学生门大都记住了大四的美女师姐,那可真是美人如玉如兰,性格更是温柔耐心,待人周到,关于她的各种资料很快流传到学院的各个角落。
孟缇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后来者学习的榜样,周日的傍晚终于得了空隙溜掉,跑回去洗了个澡就蒙着头大睡了一觉。跟人打交道是最累的,在炎热的夏天跟人打交道更是折磨。
睡醒了都到了晚上,她慢悠悠的从卧室晃出来准备找点吃的,王熙如一脸疲惫的上门,她上足了一天的课回来,宿舍的热水器却无可挽回的坏掉了,过来她家洗澡。孟缇立刻伸出双手欢迎,趁着王熙如洗澡的时候叫了外卖。
外卖的味道还是不错的,王熙如洗了澡精神也好多了,两个人坐在客厅吃完了饭,孟缇清理完茶几,又伸手提了提她的书包,沉甸甸的,一只手都险些举不起来,她摇摇头,说:“你还是别太卖力了,又上课又写论文,怎么忙得过来。我看着都觉得心疼。”
“没事,”王熙如从书包里抽出几本书看起来,视线从书页上飘过来,看上去倒神采奕奕的,“更辛苦的时候我都熬过的。”
这到的确没错。王熙如这个人孟缇认识三载,别的不敢说,但那股子毅力着实叫人佩服。为了实现梦想出国深造,这三年来,几乎每天早上比别人先起床一个半小时,站在湖边的花园里背单词背课文,听碟纠正自己的发音。成绩那么好,完全在情理之中。
两人一人占了一只客厅的沙发,王熙如存心说着轻松的话题,跟她打趣:“对了,我回来的时候宿舍那群姑娘们正在聊你呢。说你的行情是越来越好,你迎新的这两天,不少小弟弟们都在打听你呢。”
王熙如这个人读书固然是一等一,谈起八卦来也不输给任何女大学生,孟缇听着就好笑:“你又是哪里听来的?”
“你不住宿舍自然不知道了,我可住了这些年,有什么不知道的,”王熙如笑盈盈,“说真的,孟缇,大学四年,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大家都有这个感觉。你大一的时候还有点婴儿肥,现在可真是美人如玉。”
孟缇摸摸脸,不可置信:“真的?”
“我像是随便夸人的人吗,”王熙如用一种接近观察的目光看着她,手在墙壁上的大幅家庭照上一指,“你自己看看你以前和现在的差别。不过,倒是越长越不像——”
她微妙地顿住了语气,孟缇本想追问下去,刚要说话,却被被来访的郑宪文打断。他提着个西瓜和大堆水果零食站在门外,孟缇又惊又喜,立刻把人迎进屋子。
郑宪文把两个袋子放到她手里:“我妈本来想让你下去吃西瓜,我想你迎新被晒了一天,未必肯动。就给你拿上来了。西瓜是凉的,已经冻了半天了。”
这话真是暖到心里了,孟缇感激涕零的点头:“谢谢郑大哥,真是麻烦你了。”
除了西瓜,袋子还有若干的水果,杨桃,橘子,和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小红果。郑宪文说:“看看喜不喜欢。这些都是我爸的朋友送孩子来读书时,带来的当地特产,据说很有特色,我吃着还不错。”
“好的,我去洗洗。郑大哥你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吧。”她说着转了个身,看到王熙如宝贝模样搂着书,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抿着嘴角直笑。孟缇看她笑得大有深意,轻微的窘迫一闪而过,赶紧为两人介绍了一下就抱着西瓜进了厨房,拿起菜刀,把西瓜切得啪啪直响。
王熙如深谙“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道理,神情坦然的看了郑宪文一眼,这个年轻男人的气度外表果真是万里挑一的水准,难怪孟缇暗恋他多年。
她微微颔首:“你好。”
面前的女孩容貌清秀,眸光清澈,隐约透出一股子聪慧;郑宪文坐下,回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你是小缇的同班同学?也是数学系的?”
“我们本来还是一个宿舍的。”王熙如顺手把手里的书扣在浅色的茶几上。
郑宪文看到了茶几上的那本看上去很粗糙的英文书,外国某些大学的入学指南,自然的接上话:“你打算出国?”
“是有这个打算的,也寄了好多资料出去,不过一直没回复呢。总之还是要看运气了。我听说你……我跟孟缇一样叫你郑大哥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郑宪文说,“听说什么?”
“我听说你刚从国外回来,想问问你,申请国外大学的时候,有什么经验吗?”
郑宪文当年是公派留学,跟王熙如的情况不太一样,不过认识的人多,前前后后还是知道不少,自然也能聊得上话题。
孟缇切完西瓜出来,客厅里的两个人不但认识并且熟悉了正在聊着关于出国的话题。郑宪文面带微笑,完全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自己知道的经验都倾囊相授,王熙如颇为专心的听着,一幅努力消化的模样。孟缇端着水果盘子靠在门边等了一等,看着两人话题差不多告了一个小一段落才走过去。
三个人吃着西瓜,孟缇顺手就开了电视,郑宪文在家里本来就吃够了,尝了一块就放下了。他坐在孟缇身边的沙发上,随手从掂量起茶几上的几本书,拍拍封面,有点吃惊:“想不到你还在看范夜的小说。我现在连这本书讲的什么故事都不记得了。”
孟缇扯过纸巾擦汗了手,才说:“我还是很喜欢,可以说百看不厌吧。”
她第一次接触到范夜的小说就是在郑宪文送给她的十五岁生日礼物里,跟着一盒糖果放在一起。但领她上路的人现在早就没有了那种迷恋,而她还陷在过去不能自拔,看在外人眼底,想必也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愚蠢吧。
她乱七八糟的想着自己的事情,郑宪文换了个话题:“你同学打算出国,你怎么想的?你成绩不是很好吗?”
孟缇啃着西瓜,顺口就说,“我肯定不会出去。”
她回答得虽然快,但语气十分笃定,绝对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想法。郑宪文问:“为什么?”
“原因很多,嗯,一部分是为了我爸妈,”孟缇扔掉西瓜皮,扯过纸巾擦擦手和嘴,“我哥已经在国外了,我要去再去,晚年谁来照顾他们?有个病痛怎么办?”
“你出去了也不是不回来,我不就回来了。”
孟缇不以为然:“可是我爸妈年纪比较大了,我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办?郑大哥,你也知道,我们一家的血型稀少得很,国内只有我。我承受不起那个万一。读书么,修行在个人,哪里都是念。就算到时候没办法跟国际接轨,不还有王熙如同学吗。她总会拉我一把,是不是?”
王熙如早就把自己伪装成一棵不会说话的植物,此时恰如其分的接腔:“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当然。”
这推心置腹的说法,郑宪文听到耳朵里却格外安心,浑身都轻松了,说:“那就好,我很支持。阿缇,你的决定,我都是支持的。”
孟缇忍不住笑了,歪着头看他:“郑大哥,你明天开始上班了吧?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惯国内的工作环境。”
郑宪文笑出声:“别为我担心。”
说真的,孟缇是肯定不会为他担心的。在她的印象中,郑宪文从来也不是个让人担心的人;而她第二天就陡然忙碌起来,无暇去思考别人的事情。
她跟王熙如忙碌了一个暑假才折腾出来的那篇论文,前两天终于交到数学学院宋章汉教授手里审核。本以为是篇完美的文章,可没想到被发现这篇论文从建立数学模?涂?技扑愕氖焙蚓统隽宋侍猓?闪瞬钪?晾迨е?Ю锏拿?蟆A礁鋈苏驹谒握潞旱陌旃?依锾?担?隼词绷?薅伎薏怀隼矗?
于是除了上课,两个人也在没日没夜的蹲守实验室商量,晚上一起回孟缇的家,坐在床上讨论,提出一个方案就否定一个,一切都不那么容易。忙碌一个暑假才完成的论文现在要从根基上修改,重新开始搭积木的工作,怎么也得花很长的时间。
而王熙如现在还有补习班的课要上,孟缇自觉肩上的任务也重起来。她很清楚自己跟王熙如在数学能力上的差距,虽然两个人看上去的差距是第一名和第二名,实际上她自己也知道绝对不止那么简单。王熙如整理的笔记,看的书,有一半的内容她都不懂,好在她另一个让人不得不服的强项就是找资料——只要网上存在的资料,她基本上没找不到的,这么边看边学,就撑到了十一。
对别人而言,十一是假期;对她和王熙如,完全是黑色的折磨。十一前最后一个星期的选修课后,下课后赵初年特地拦住她,试图约她去近郊旅游,结果孟缇哪有闲心在乎这个,摆摆手就拒绝了,抓起书包就匆匆去了实验室。
往年的假期她多半是出去旅游渡过,今年真是心里遗憾得简直要崩溃,算题算到郁闷的时候跟王熙如执手相看泪眼——这种错误真是一生一次足矣。
其中最头痛的当属计算,实验室的计算机实在不太好,稍微复杂一点的方程都要算个几个小时;那篇数论的论文根本就是纯理论,需要的除了计算还是计算;孟缇琢磨了一下,一拍大腿:“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
王熙如大喜:“你有主意了?”
孟缇胸有成竹:“你就安心的去教导你的高三学生吧,累了这么久,这两天咱们歇一歇好了。”
她虽然有了念头,但自己还是不敢乱拿主意,趁父母那天打电话回来时说了这件事情。
孟思明隔着越洋电话感慨说:“还记得我小时跟你讲的小数点的故事吗?”
“知道的知道的,加加林的故事吗。”
“所以说,认真两个字是世界上最难的,”孟思明说,“你们开始上错了道,导致一个暑假的成绩报废。损失之大异常惨重。”
孟缇最怕说教,小鸡吃米般点头:“爸我知道啦,先帮我想想办法啦。”
到底是做父亲的有脸面,虽然退休了,但说话做事还是有人应声;孟缇很快就在计算机学院找到了曾经的学生、现任计算机系副教授欧永明,借了那台计算机学院刚刚花了近千万买的高配置的小型机,从下周起,每天晚上可以七点到九点用两个小时。
这事让人振奋,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就奔过去找欧永明把这件事情定下来,欧永明十分好说话,示意不碍事,什么事情都交代得十分清楚。从计算机学院出来,心中郁结之气顿消,觉得世界真是海阔天空凭鱼跃。
时间尚早,孟缇想了想,十一假期到了尾声,还是应该抓紧这最后的时间把想干的事情做了才是。于是骑车出了校门,拐了个弯去学校附近的书市。
孟缇人生一大爱好就是逛书店,尤其是旧书店。学校西门外就有个大型书市,也是本市最大的图书批发市场,大部分时候去都是人满为患的样子。如果遇到什么活动或者节日,书市就彻底沦为了庙会。
那一片旧书店就在置身书市的角落。沿着主干道缓行,拐入第四条分叉的小巷,就是旧书的天地。这条小巷远并不宽敞,两岸的店面都不大,青砖房屋,站在窄街两旁脸对着脸,用自己的方式昭昭于世。
时间尚早,很多店面才刚刚掀起了一半的卷门帘,阳光倾斜着投射进来,把旧书店染得半明半暗,就像店里那些发黄的书页本身,宛若一副色调温暖的油画,暖意始终不散。
旧书店是孟缇购书的根据地之一,买旧书也是她从父亲孟思明教授那里继承下来的根深蒂固的爱好之一。虽说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中文图书都可以在图书馆或网上找到,可她还是喜欢把书捧在手里的感觉。而旧书店比起新书店,往往带着更多的人文感怀,所以有人说,凡是爱书的人,没有不爱旧书店的。
她在此地曾经斩获无数,有着无数傲人的成绩,战利品里包括一套三折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上世纪50年代的书局版李白全集,还有几本据说早已失传的禁书,还有很多人从未想过世间会有这样一部书存在的偏僻书,例如谈斗蛐蛐的书,她就买了不同的三本。
常年的积累,孟缇逛旧书店早就积累了一套自己的经验,也练就出了火眼晶晶,最主要就是不怕脏,不怕麻烦,而且很多时候,还有一点点运气这个东西。
以前孟缇逛书店并不带什么目的性,就像是站在海上渔船中的渔夫,扔下了网子,并不期待捞上某一种特定的鱼;今天她目的性强很多,也只为了一个作家过来。其实心里也非常清楚希望并不会太大,她在网络上都找不到踪影的书,甚至连评论都看不到一篇的小说,在旧书店里找到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不过意外总是会发生的。其实都是熟悉的店,旧书基本上看过了,她一来就直接问老板,“有没有什么新书?”
四十多岁的中年的书店老板乐呵呵往纸箱子里一指:“这里呢,小姑娘你慢慢看。不过还没整理修复呢。”
那一箱子的书略显潮湿和绵软,随便一碰就烟尘漫天,书页沙沙作响,仿佛在低沉哀婉的哭泣。好多书甚至淳朴得连封面都没有,看到一本略整洁的书都会让人眼前一亮。
这个事实简直让人震惊。孟缇心理想自己今天真是有运气啊,先那本书迅速翻了几页,那熟悉的文笔她不论如何都不会错认——扉页上还有蓝色的印章,写着市图书馆的字样;随后翻到版权页,日期清清楚楚写着这是十年前的第一版,印量和《逆旅》一样,居然只有五百本。
孟缇激动得不可抑止,觉得双手哆嗦;她都惊讶自己为什么可以这么镇定的把书收在怀里,继续用有条不紊的速度翻看箱子里可能出现的范夜的其他作品。久寻无果,最后才觉得,大概今天的运气已经用尽了,这才站起来,把书拿到收银台前问老板“多少钱”,同时拿起大大的斜挎包,拉开拉链,开始翻找钱包。
然后就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顿时想起,昨天晚上把钱包拿出来居然忘记塞挎包里去了。孟缇懊悔得血液倒流,热气上涌;连忙说:“我马上回去取钱,老板你把书留在这里,千万不要让人买去了。”
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好说话,老板笑着安慰说:“人有失蹄。别着急,慢慢回去拿钱。我把书给你留着。多久都行。”
孟缇骑着车,拿出参加奥运会自行车比赛的劲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一路狂奔回家,又拿了钱包回来。说来也是,明明知道那本书就在哪里不会跑掉,可心里那个急,好像火星砸到了脚背。她自觉动作很快,前后还是用了五十分钟。重新回到旧书店前,人几乎虚脱,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板从店里出来,看她满头大汗的样子,立刻搬出张凳子让她坐下。
孟缇刚一坐下就把钱递过去,“书给我吧。”
老板摇摇头,却没有接钱,满脸为难的看了看孟缇,“半小时前,有个年轻人来逛了一圈,说也要买那本书。他说愿意出十倍的价格。”
大凡商人,对稀有的商品总是待价而沽的。孟缇愣了愣,好事总是坎坷,让人中途横差一杠子的事情尤其异常恼火,她“唰”的站起来,变了脸色哼了一声:“他给你多少?十倍,我也能给!你把书拿给我!”
“呃……不光是钱的事情,”老板心说今天怎么这么巧,一个两个都是来要这本书的,还都拿不到誓不罢休的模样,伸手朝对面那家挂着帘子的旧书摊,“他刚刚过去那家店里,说是要等你回来,你们俩先谈谈看吧。”
“谈?有什么好谈的!”
只想怒气冲冲的给那人一点颜色看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心爱之书岂容他人觊觎!
一想到此节,孟缇哪里还忍得住,一捋袖子,摆出个不达不目的不罢休的女霸王态度走了过去。对面那家书店主要经营建国之前的旧书,孟缇曾经多次光顾,那套书局第一版的《古文观止》就是在这里淘到的。店里装修得十分古朴,连地上的带着凹印的长砖都带着古雅的味道,更不要提挂在门口的青色布帘,在阳光下悬垂纹路自然圆润,绣着的几株翠竹活形活现。
孟缇吸一口气就跨上了台阶,边在脑子里构思说辞,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文思犹如泉涌。于是气定神闲的抬起头来,伸出手臂朝帘子探去,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帘子从里被人挑开。帘内那人身穿素色衣裤,风度闲雅,手指挑着布帘,因被阳光耀到了眼睛而微微一眯,眸子里光华氤氲流转。竟是画中人物。
第五章 南浦
孟缇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如鼓,脚后跟下意识一挪,竟悄悄后退了一步。站稳之后呼吸慢慢定下来,若无其事般抬头看过去,这次镇定得好像戴了惟妙惟肖的人皮面具。她今天穿着温暖明亮颜色的衣服,笑容温婉,彬彬有礼:“赵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赵初年在挑帘时没有想到孟缇就在外面,显然吃了一惊,喜色真挚的让人觉得感动:“孟缇,你也在逛书店?真是天涯何处不逢君,好巧。”
的确够巧的,孟缇抿着嘴角笑起来,身后老板已经叫起来:“对的,小姑娘,就是他也要买那么本书。”
醍醐灌顶,原来两人都冲着一本书来的,两人对视一眼,视线一对上同时都笑了。赵初年点头之后再摇头,感慨不已:“我真是太意外了,完全没想到那个先我一步看上这本书的女孩是你。”
孟缇嘴角微微扬起,虽然面前这个人是老师,但她也绝不可能放弃《蒙尘》。看着赵初年那张嘴角轻扬似笑非笑的脸,她顿了顿,才说:“赵老师,你不要指望我孔融让梨。那本书是我先看到的,我亲手从那个旧书箱子翻出来的,”她举了举手,“你看我手上现在还有很多灰,总之,绝不可能让给你的。当然,借给你复印没问题。”
“蛮不错的提议,不过……”赵初年看到她表情越发认真严肃,笑了笑把话说完,“再加一个条件好不好?”
“什么?”孟缇紧张地看着他,生怕是什么割地赔款的条件。
“我可以随时跟你借这本书看,怎么样?”赵初年笑语,“保证不会弄坏。”
“你确定?”孟缇反问,赵初年找到对这本书的期望不会低于自己,原以为会大费口舌,肚子里装满了一箩筐的草稿,结果这样就解决了。落差实在太大,她不可置信地眨眨眼,“这么简单的事情当然没问题了。”
“你既然想要,我不论如何都不可能跟你争。”
话说的极其诚心,孟缇别过头去,心说那你还跟我提条件呢。
两个人回到书店前,这是顺利无比。孟缇付了钱,也不顾书上的灰尘,把书拿在怀里,才慢慢长舒一口气。
书店老板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来扫过去:“看你们刚刚聊得很好,原来你们认识呢。难得看到都喜欢这本书的人啊,真是有缘分,你们俩也算是知音了吧?”
孟缇赞同:“说起来没错。”
赵初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走吧。”
孟缇的自行车就在书店外,因为刚刚太心急,根本没锁,钥匙还挂在车锁上晃悠,亮亮的十分晃眼。此时见到,孟缇才有点后知后觉的害怕。赵初年说了句“以后小心点”,在她之前就伸手推过车子,示意她走在他身边,慢慢走出书市。
“还生气吗?前两周我每次约你,你都不肯出来。”
“什么?我生气?”
孟缇吓了一跳,想了一会这个莫名其妙的生气从何而来,半天后才想起那天晚上的小小不愉快,连忙一叠声的否认。这段时间赵初年经常给她电话或者短信,约她出来或者说请她吃饭,孟缇有时候也诧异,明明他的课很多,跟大学的学生一样不得空,周一到周五很多时间都在学校里忙碌,怎么就会那么有空闲约她。
但是论文让她焦头烂额,所以对待邀请无一例外都是拒绝,连话都不想多说。赵初年应该察觉到她的偶尔的不耐烦,不多说什么,往往在电话里说一句“那你忙吧”就没了下文。这些细枝末节被想起来,孟缇无比愧疚,一五一十把重写论文的事情讲了一遍。
赵初年长长呼出一口气:“原来如此,借到了机器就好。”
今天早上起床后孟缇就兴奋到了现在,觉得今天这天实在是运气太好了,沉浸在借到电脑和买到书的欣喜中,热血冲上脑门,她就把那台电脑天花乱坠的吹嘘了一通,赵初年含笑不语,末了才说:“我知道。”
孟缇这才想起赵初年也是有软件和电子学位的人,自己显然是班门弄斧,就像皮球顿时泄了气,讪笑了两声,“嘿嘿,是啊。”
时候差不多到中午,赵初年看了看天色:“我们不谈那台强大的计算机了。你为什么非要买那本《蒙尘》?”
孟缇难得遇到一个知己,兴奋的和盘托出:“这是我喜欢的作家范夜的书,据说枯槐是他的笔名。我前段时间无意中看到一篇文章讲的,所以现在才到处找他的作品。”
真不愧为文学系博士,若换了其他人听到这个消息,肯定得大跌眼镜,他还眼皮都没多眨一下,微微颔首:“嗯,枯槐的确是他的笔名。不过几乎没人知道这件事情。那是《读书手记》上的文章吧?我记得那本杂志只出版了半年就倒闭了,你居然能看到,也真是巧合中的巧合。”
孟缇比他激动得多,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口:“连郑伯伯都不知道枯槐和范夜的关系,你居然知道?难道你也跟我一样喜欢他吗?研究过他吗?他还有什么作品?我现在就像大海捞针一样,东找西寻的找他的书看,不过除了一本《逆旅》,还有手上这本,什么都找不到了。”
她噼里啪啦说着,一看就是郁闷多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赵初年顺势握住她抓过来的手,柔软而美好,几乎摸不到骨头。他安静地听他讲话,面带微笑注视她她期盼的脸庞一会,片刻后露出笑容:“你说这么多,让我怎么回答?我对范夜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或许比你多一点,收集了很多跟他相关的资料,他的书我也尽可能的找了。”
孟缇两眼放光,猛然从他的手掌里挣脱出来,抱住他的胳膊,几乎都要扑到他身上:“啊啊,你有什么资料?”
赵初年不动声色,笑容不改:“范夜笔名下的小说并不难找,我猜你都有,不过我是本着收集的目的,不用的出版社,不同的版本差不多都找齐了;枯槐这个笔名下的小说,没有多余的版次,但我也收集了三本。如果加上你手上的这本,就是第四本了。”
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孟缇觉得自己只剩下惊叹的力气了,恍在梦中。她眼睛本来就大,睁圆了完全是一双杏眼,这么呆呆看着赵初年,如漆的瞳孔闪着亮光,一丝若有似无的愧疚浮上心头。
“那个……赵老师,”孟缇小心翼翼跟他打商量,“原来你比我还喜欢他,而且已经收集了那么多,我还跟你抢书,真是太不厚道了。这样吧,你等我把书复印一份,然后我就把这本《蒙尘》还给你。”
赵初年终于没忍住,脚后跟踢起自行车支架,放开把手就抚了抚她的头发,柔声说:“谢谢你肯割爱。不过现在,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孟缇“啊”了一声,又说:“你那里的书,我可不可以借来看看?”
“你要看什么时候都没问题,今天去看都没问题。”
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沸腾,有一种剧烈燃烧的状态,孟缇一把拽赵初年的胳膊:“今天?好啊好啊。走吧走吧。”
她激动如此,赵初年有些意外,看了她一会,“马上就到中午了,现在买菜回去做饭来不及了,我们在外面吃了在再回去吧,怎么样?我请客。”
“好的好的,”孟缇连连点头,“有人请吃饭吗,那实在是太好没有了。”
赵初年回身跨上自行车,对孟缇点头:“上来,我们先回学校把你的自行车放回学校再去吃饭,然后去我家。我看你的车很结实,带我们两个人不成问题。”
孟缇跳上后座,从后扯着赵初年的衣襟。赵初年骑着车,三下两下就从书市里拐出去,上了大路回到学校。带着水汽的风从脸颊吹过,阳光从眼前跑过去,年轻男人的身体在白衬衣下面若隐若现,似乎可以看到筋骨的曲线,柔韧而温暖。
两个人回到学校,就进在某栋路口旁教学楼停车场放好了自行车。附近教学楼的出来的学生三三两两朝食堂的方向走去,稍微有些犹豫,赵初年是她的老师,长得真是太好——据说,虽然他才来平大不足一个月,但文学院差不多每个人都认识他,而他还上着三门选修课,学生都散布在全校各个学院各个年级——跟他坐在食堂吃饭,关注度可想而知。
其实根本不用走到食堂,现在两个人还只是站在路上,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看过来了。赵初年低低一笑,手一探捞起她的手,半拉着她再次朝校门口走过去。
孟缇一头雾水:“啊,做什么?”
“你不会以为我想请你在食堂吃饭吧?”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不然我们去哪里?”
赵初年感受她手心的温度,同时某种叫拘束的情绪也传了过来,他拍拍她的头,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跟我走就对了。”
那容貌如此炫目,对比得阳光竟然像冰雪一样,一缕缕融化在他的鬓发间。
结果他们从学校正门出去,穿过天桥走到对街,再步行几百米后,两人在某辉煌的大厦的中餐厅坐了下来。
正是吃饭的时间,餐厅已经有不少人。环境优雅,整体色调是明黄色,屏风、隔墙、扶栏,还有流水潺潺,把装饰得宛如江南园林。服务员小姐一个个修长婉约,美艳动人。真是一个很有诚意的的餐厅,请人来这里吃饭,真是表现了足够的心意。
赵初年拿过菜单给她,孟缇看了下价格,价格并不太离谱,但也不便宜,她眼睛在菜单上打转,却完全没看进去,随便点了两样就应付过去。赵初年用很自若的语气跟服务员交谈点菜,她在心里暗自琢磨了一下,等服务员离开之后才说:“那个,赵老师……你借我书,还请我吃饭,让你这么破费真是不好意思。下一次换我请你吧。”
赵初年眸光柔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用跟我客气。至少等你工作了再说吧。”
“那不知道还得多少年呢,”孟缇摆手,“我很快可以拿到奖学金了,到时候我请你吃饭。我不会忘记的。”
“咱们见面的机会很多,”赵初年微笑,“不用着急一时。”
的确是这个道理。孟缇也放弃了跟他的口舌之争。
菜很快就送上桌,分量不多,盘子却很大,小小的双人桌居然就排满了。孟缇忙了一个早上,还骑车在学校书市间来回几次,早饿得前心帖后背,不客气就大块朵颐。
相比之下赵初年反而斯文得多,仿佛吃饭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更多时间都在给孟缇夹菜,甚至还帮她挑出鱼刺,鱼肉放到她的碗里。
孟缇哭笑不得,放下了举着筷子的手,“赵老师,你吃你自己的吧,求求你别管我了……”
“嫌我做的不好?”赵初年若无其事地笑,“上次在郑院长家吃饭的时候,我看到郑宪文也这么做,而且你也没说不好。”
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孟缇想了想,似乎真是这样,于是点点头承认:“郑大哥跟别人不一样……他从小就很照顾我,小时候我不喜欢吃鱼,他都把鱼刺挑了喂我吃,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
赵初年神色不变,连酝酿情绪的瞬间都看不到,带着我自巍然不动的从容表情,“那你把我当成他就可以了。”
孟缇摇头:“不可能的。”
“为什么?”
“他跟别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谁都替代不了。”
几问几答之后两个人都怔住了,同时放下了筷子。孟缇一瞬间心里开了锅一样,懊悔自己说错了话,只盼望赵初年没听出她的弦外之意,想用笨拙的言辞补救,可说了句“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就张口结舌的愣住了,也没了下文,不论如何都说不下去,双手下意识去寻个支撑的东西,只好重新抓起了筷子捏紧后发怔;赵初年盯着她片刻,然后垂下了视线,伸手去剥了只虾子放在空碗里,连同那只装满剥得雪白晶莹的虾碗推到孟缇面前,这才忍俊不禁地笑开:“我跟你开玩笑的,随口追问了两句。瞧你紧张的那个样子,到底是小姑娘,真是一点玩笑都开不起。”
紧张气氛顿时奇妙地化解掉,孟缇松了口气,瞪他:“谁说我开不起玩笑?”
赵初年抽过纸巾擦了擦手,慢条斯理地笑起来,声调全然是最温柔的哄人语气:“对对,是我错了。不说这些了。吃饭吧。”
当然,说到底他们也只有两个人,不论怎么吃,还是剩了很多菜。赵初年找来服务员打包,还满满当当的装满了四五个饭盒。孟缇勤劳的把袋子抓在自己手里,跟着赵初年离开了餐厅坐电梯下了楼。
没想到赵初年去了这栋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地方大得一眼看不到尽头。孟缇以为这里是离开大厦的捷径,没有多问,乖乖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在停车场转了几圈,赵初年在某一辆簇新的银灰色轿车前停下,又熟练地拉开副驾位子旁的车门,才转身过来,对目瞪口呆的孟缇点头示意:“上车吧。”
眼神扫到汽车的标志,孟缇满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你,居然有车!”
“有的,我一直把车停在这里。”
赵初年低声笑了,把她推到车子里关上门,自己随后也上了车。
孟缇继续眼神发直的状态,喃喃自语:“有车就算了,还这么奢侈的!?
难得看到她这样僵硬的表情,赵初年身体不受控制,倾身过去拍了拍她的脸,拨开她前额的几缕发丝。她皮肤犹若柔荑,手指忍不住稍作停留;然后才帮她系好安全带,又发动引擎,稳稳把车倒出了停车场,才慢条斯理问:“你的意思是,我不能有车吗?”
“不是不能,”孟缇缓过神,摇头,“我只是纳闷,你的收入怎么可能买的起这么好的车子?难怪你一直作风低调,不把车停在学校,真是太招摇了。我爸妈工作一辈子都没买辆车,嘿嘿,说起来还是学校的教授呢……当然不是买不起,只是买得起时我爸妈都老了,压根开不动也不想学,还考虑着给我和我哥攒钱买房子呢,当然现在不用操心我哥了,只有我一个人。”
“我倒是忘记你爸妈都是教授了,大学老师的工资水平你也许比我还要清楚,更何况我才刚工作是不是?”赵初年笑着安抚她,“我虽然没什么钱,但我好歹还有个爷爷和伯父啊。这车不是打家劫舍来的。还有什么问题,一起问了。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只有一个问题,”孟缇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想用意念力把他的身体看出一个洞来,“你每个月的工资够你这辆车的开销吗?”
赵初年哈哈大笑,车子上了宽敞笔直的公路,风灌进车厢,吹开了他的头发,“勉勉强强吧。”
见过车之后,孟缇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淡定,因此在见到赵初年的车子驶入南浦一带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沉着得好像一个见惯世情的老人,一个问题都没有,好像跟这栋屋子的主人是相熟多年的老朋友,而自己来过此地若干次了。
其实她没想到赵初年住在这种地方。
这一带地处市郊,前几年才修好,房子大都是私人的度假别墅。环境极佳,背靠着一座叫南山的小山丘,脚踩在流水旁,流水从南山中而,带着树木青草的气息,在山脚下凝成一个深碧而潺然的大湖,视野好得令人发指。道路不宽但是极其平整,灌木修建得很整齐,车子行驶很久后才会看到一栋类似度假山庄的别墅。在孟缇所知道的传说中,在这一带的有地产的人无不非富即贵。
孟缇先下了车,站在院子里,观摩着那栋独门独栋带花园的房子,等赵初年把车停好。花园铺满青草,空出了车道。她用评判的眼神看了看屋子的结构和恍若苏州园林的院落,想到了这里和市中心的距离五十分钟的路程,心说难怪他要开车上班。
赵初年从车库出来,问她:“屋子怎么样?”
看上去的确让人觉得舒服,孟缇清了清嗓子发表感想:“还不错,风水书上说,山管人丁水管才,这个地理位置真是没的说。”
“你还看风水书?”
“风水也是建筑学的一部分,我偶尔会翻着看看。”
赵初年拿出钥匙开门,随口问:“因为郑宪文的关系?”
孟缇惊讶于他的敏锐,侧头回答:“嗯,建筑学的书挺好看的。”
屋外环境奇佳,穿过巨大的阳台进到屋子里,竟然是另一派天地。原以为跟外表相得益彰的豪华气派装修没有看到,反而异常简朴,地板光鉴可人,墙壁白得让人觉得晃眼,客厅里只有沙发茶几和两大盆冬青树,完全没有什么多余的家具,连个电视都没有。
好像看到一个金碧辉煌的盒子,自然以为里面是珍宝,结果打开后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落差实在太大,以至于都不知道说什么感想。孟缇左顾右盼一会,怎么都看不出活人或者说其他活人存在的证据,忍不住问:“你一个人住这么大这么空的屋子?”
“我是一个人住,”赵初年莞尔,“不用这么失望吧。”
“能不失望吗,以为可以看到传说中的豪宅,你这屋子装修得还不如我家呢,”孟缇感慨万千,“赵老师,没想到你对住的地方这么不讲究。我始终觉得,觉得房子还是要有点人烟气息比较好。”
“更差的地方也住了那么多年,倒没什么关系,”赵初年不以为意,“楼上装修得好些,我们马上上楼去。这屋子本来是我二伯父的,他就喜欢安静简朴。他几年前去世后,这屋子基本上就闲置了下来。我爷爷知道我要回来工作之后,临时找人打扫一下,略微搬了些家具进来,就成了你看到这个样子。”
“啊,原来如此。”
“抱歉让你失望了。既然你不喜欢的话,我过几天让人搬一套家具电器进来。你喜欢什么样的家具?什么风格?梨木还是红木?”
本来孟缇完全是玩笑,但没想到赵初年居然当了真,而且不但把道歉说的推心置腹,连征询意见的话都说的那么真挚。孟缇不好意思,好歹是第一次参观他的屋子,哪能随便品头论足。须知屋子就像一个人的脸,说人家的脸不好看,是多么不礼貌的事情。
她立刻调整态度,眉眼弯弯地笑语,“不不,是我失礼在前。你的家随便怎么都好,我的话不要在意,这里虽然简朴了点,但是很干净。赵老师你很能干,我看这里,房间怎么也有七八间吧,还不算两个客厅。”
“我没有这么勤快的,阿缇你真是高看我了,”赵初年摇头笑了笑,“每个星期本家那边的大宅都会来人来打扫。我每周做几顿饭就不错了。”
孟缇这两个月也是一个人住,听这话实在是深有感触:“没错,跟我差不多。好在我家的房子也就百多平方,我自己也勉强可以打扫。爸妈去美国后,我家厨房两个月没怎么开火了,啊,也不完全是,我还是煮过方便面的。不过你跟我情况不一样啊,你完??梢曰乇炯遥??胰艘黄鹱。??吕瓷焓址估凑趴诘纳?睢!?
“那天晚上你不是说,一个人住感觉很好?”赵初年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要不要参观一下房间?”
“参观是肯定免不了的,不过厨房在哪里?我去把这几个饭盒放到冰箱里。”
厨房就在一楼,有着大面积的窗户,通风采光很好,光线斜照进来,照亮了房间里小小的吧台。拉开冰箱,十分空旷,有半箱子牛奶,还有几根蔫掉的小葱和几只皱巴巴的老姜,完全符合赵初年刚刚那句“每周能做几顿饭就不错了”。
相比一楼,二楼的装修的确要好多了,墙上有许多精致小巧的壁灯,铺着厚厚深褐色地毯,踩上去就像行走在云端,一点声音都没有。
最舒适的房间就是主卧室,面积大得惊人,比楼下那个宽敞的客厅小不了多少,深色的床罩和深色的窗帘,站在窗前就可以看到远处的湖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床头的墙面装饰简明,悬着两盏精致的壁灯,拉上窗帘时,整个居室异常静谧。
孟缇矗立窗前,喃喃说:“我记得有句诗,窗前流水枕前书,说得就是这种景色吧。”
潮湿的微风吹走她头发和身上的香气,赵初年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光滑的头发,轻声说,“那首诗的原文是,乱云堆里结茅庐,已共红尘迹渐疏。莫问野人生计事,窗前流水枕前书。”
诗是很好的,孟缇在心里咀嚼这二十八个字片刻,回头看他,眼底是满满的好奇,“可是,书在哪里呢?”
“过来。”
他穿过卧室,一把拉开窗户相对的巨大窗帘,又推开玻璃滑门。
孟缇睁圆了眼睛。原来,卧室书房是连通的,是用了玻璃滑门和窗帘隔开的。
她之前已经想到赵初年的书一定很多,还是没想到多到这个地步,宛如一个小型图书馆。一排排书橱士兵列队般站着,铺满层层叠叠的书籍,纵横交错如阡陌丛林,整个书房砰然生辉,隔断了世间尘嚣。
第六章 蒙尘
下午的阳光弥漫进来,落在那一排排红木书架上,那排书架显然都有了相当的年头,却擦得十分干净十分沉着,连木头都带着书页的味道,好像年老的读书人的邀请姿态。
不是没有见过这么多书,学校图书馆不知道大成什么模样,可作为私人藏书而言,这么多,简直就是梦想之所在。
偌大的书房仿佛被分成了三分,其中两份塞满了整整齐齐的书架,另一份中则更像是阅读室,书桌电脑是少不了的,还有一套精致的小茶几凳子和沙发,都放置在合理的地方。
她看了看这惊人的偌大书房,又回头看了看淡定微笑的赵初年,反复若干次,觉得嗓子发干,才舔了舔嘴唇,喃喃说:“居然比我家和郑伯伯家的书还多得多啊。赵老师,有这么多书,你是什么感觉?”
赵初年在书房里的长沙发上坐下,托着下巴,笑意温柔:“坐拥书城之乐,独占书中风光。你愿意的话,在这里多住几天,享受一下了却身外事,关门闭户夜读书的感觉就知道了。”
“就算住几天了这些书也不是我的,”孟缇的眼神流连在书上依依不舍,“你才搬过来没多久吧,居然可以把书房布置成这种模样,我实在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部分书是我二伯的。对他来说,人生最大的乐趣,第一是小提琴,第二是书,第三是藏书,”赵初年收拾着书桌,“我的书只占了小部分。”
除了书之外,最让人注意的自然是房间里的电脑了,超大的显示屏,机箱也比一般的机箱大了两倍,更像是服务器;除了计算机本身,设备也很惊人,震惊的看着那套设备:,打印机,复印机,扫描仪,传真机,几乎所有的电脑配件都齐全的,可以当做一个小型办公室。
看见复印机的时候孟缇眼睛就亮了,她可一分钟也没忘记正事,取下斜挎包放在沙发上,拿出那本《蒙尘》,问:“我本来还打算去外面复印,没想到赵老师你这里这么齐全。我可不可以借一下复印机?”
赵初年开了空调,“随便用。”
三百多页的书,复印过程不会太短,但这个下午也就刚刚过去一两个小时,也没什么着急的,孟缇站在复印机前,重复着机械枯燥的动作,顺手拿起一张复印好的内容页看起来。看着看着就有感而发,汹涌的迷惑涌上心头。
“我其实不能理解。七八年前范夜已经是当时最红的商业作家之一了,我记得《访客》那本书有过百万的销量还被拍成过电影,他为什么还要用别的笔名写本印量只有五百本的小说?”
赵初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阿缇,你觉得范夜是个什么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称她“阿缇”了,但他叫起来如此的随意很亲切,她也去没去纠正称呼上的细节,慢慢思索他的问题。
太像课堂上提问的意味,孟缇不由得谨慎起来,斟酌了才回答:“其实之前我没有想过要追根问底地了解范夜,反正他向来神秘著称,信息也不多,连张照片都看不到。吃鸡蛋不必认识下蛋的母鸡,我很赞同这句话。而且喜欢一个人不等于喜欢要从头到尾的了解他吧。实际上很多时候了解了,反而会让人失望。”
赵初年沉吟,“那换一个问题,你喜欢他的作品,是什么原因?”
高二之前,她对范夜这个人的了解只能算得上是只闻其名而已。她家中藏书不少,她可以进出大学图书馆,可以看的书数量惊人,并没有太多耐心去读某一个人的小说。对中学生来说,流行小说的诱惑显然更大。若不是郑宪文送的生日礼物,她也许一辈子跟范夜无缘。毫无疑问,范夜的小说是出色的商业小说,他似乎也不掩饰这一点,情节大多诡秘难解,很惊人却不吓人;可读性自然十分强,同时并不流俗,属于你猜到开头猜不到结局的类型,在市场上有出色表现又会得到评论家一致好评。
“他的小说能让读者和评论家都称赞,是有道理的,”孟缇想了一会,才说,“很好看,想象力很丰富,情节不落俗套,他是我见过同时写着许多题材都那么出色的人,悬疑题材就不说了,甚至还有科幻小说,每一部都让我觉得赞叹——其他作家总有一部分让我觉得不太好,读他的书,每一本都余音绕梁。这是我在读其他作家的小说里感受不到的。”
孟缇记得自己那时候匆匆读完一本书便又读另一本,为每一本书所陶醉,对哪本书都不感到满足,几个月后转身回来看,才发现自己中毒太深。
赵初年就问:“也就是说你没仔细分析过?从来没想过他作品的表象下是什么?”
“表象?分析?”孟缇从忙碌的复印过程从扭头对赵初年一笑,“赵老师你是文学博士,跟我不一样的。我只是想要看看他换了个笔名写的书而已。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肯定想着找找看,找到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作家,挺难的。”
赵初年从后面看着她的背影,修长的身材,马尾活拨地轻轻跳动着。他微微笑起来,起身离开书房。
好容易复印完了整本《蒙尘》,孟缇长长松了一口气,装订好,回神过来松了口气。铺着格子花布的小餐桌上,整齐的摆着茶叶和各种点心。赵初年坐在茶几上,把茶水倒入茶杯,袅袅蒸汽就生了起来。
这个样子倒像是下午茶的模样了,孟缇笑问:“赵老师,你还有喝下午茶的习惯?”
“是给你准备的,”赵初年对她招手,“这里有两把椅子。”
“谢谢,那我先不吃了,”孟缇摇头,“你不是说范夜的其他作品都有,在哪里?”
“那个书架都在你背后,”赵初年端起茶杯放在唇边吹了吹,“找到了就带书过来坐。”
书果真都是在的,就在那个梨木书架上,他的作品占了半边。赵初年果然没有说大话,整整齐齐一排作品看过去,从范夜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到现在,每个出版社的,每个版本果真都有,孟缇想起自己的小书柜,不过一排五十余本而已,人家的大书柜,占了足足三排;她感慨万千,就看到了在枯槐名下的那四本书。
取下来一看,竟然都是旧书,有一本残破得封面都没有了,扉页上盖着某图书馆的浅蓝色印章,大概是图书馆处理过的旧书。除了她已经有的那本《逆旅》外,剩下两本的名字她之前从未听过,一本叫《惊雷》,一本叫《白雁》。
当下真是欣喜若狂,她取下书,抱着蹭到小餐桌旁,眼巴巴的看着赵初年:“赵老师,把书借给我复印好不好?”
赵初年只是微笑,笑完了拿起一只热气腾腾的茶杯放到她手里,笑容温暖,“当然可以,你把书拿走吧。阿缇,但是你不觉得随时过来我这里看书更好吗?”
可以借走原书,孟缇太过兴奋,脑子只听到了前半段话,忙忙地点头,“好啊好啊,赵老师你可真是好人。”
赵初年指着孟缇放在桌子上的几本书,“枯槐这个笔名的小说具体的数量无法考证,但从他两年出版一本小说来看,应该不会超过六部小说,因为是在不同的出版社出版的。我打听过,差不多是他自费出版的,因为太晦涩,印量很少,也没怎么发行,甚至在国家图书馆都没有全部的登记,我花了好几年才找到了这三本。如果算上今天的那本,四本。”
“对的,我在国家图书馆网站上搜索过,”孟缇说,“我以为只要写过小说都会留下痕迹的,但他几乎是刻意把自己变成一个幽灵。”
“他那时候已经是很有影响力的作家,做到这种事情也不困难,”赵初年说,“总之,你慢慢看书吧,最好先看你今天找到的《蒙尘》,这是枯槐名字下最早的一本小说。”
“这是自然的。”
孟缇看书专注,是雷都打不醒的类型,她就坐在赵初年的书房,感觉范夜的小说,《蒙尘》的小说,就像一根套索般吸引着她。
这本书也跟《逆旅》一样,谈不上情节,没有前因后果,言辞中带着幻想和梦游般的痕迹。故事说的是一位年轻的富家公子放弃学业离家出走,没有证件,身无分文,随身带着一只口琴和莎士比亚的《麦克白》。他睡大路,躺公园,什么都做过,甚至还亲手埋葬过两个无家可的流浪汉。他依靠不停的打工赚取路费去下一站,起初流落街头;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认识了各种各样的职业的人,见了各种的诡异或者无法理解的风俗人情。
他不停的流浪,流浪,直到认识了一位年轻的酒店女招待,她身世坎坷然而难得的保持了一颗善良的心,尽管自己的生活那么窘迫,可时不时还会给路边的乞讨者,甚至流浪的猫狗送饭,两个人在公园里认识了。
……
“天气冷了,你愿意去我家吗?”女孩子问他。
她面容十分年轻,化着和年龄明显不符的妆,眼角的眉线已经模糊了。薄薄的衣服紧紧围在身上,衣摆比膝盖长不了多少,裹腿的黑裤子下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显得整个人细长单薄。她身上有着廉价脂粉香气,风尘的气息,可一双眸子清澈得惊人,闪光如宝石,恍若有人在她眼底打翻了一只墨色染缸。
他问她:“可以吗?”
女孩子伸出手来,手指微微弯曲着,扣住他的手心。
“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在那个春寒料峭的夜晚,他经历着另一段不知名的命运,在暮色苍茫之中跟年轻的女孩子并肩而行。城市里的贫民区有着呕心的气味,不过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流浪者带着茫然无措神情行走在脏兮兮的街道上;猫的叫声一声缠绵过一声;左侧是坍塌的围墙,里面圈着一栋火烧后的楼房废墟,被夜色吞噬。不知名的植物贴着墙壁角落,静静地开放着几朵淡粉色的花。
她住在阴暗的小阁楼里,吱吱呀呀的楼房,没有光亮,每一步都要摩挲着前进,到处都是灰尘,到处都是蜘蛛网。地面潮湿而油腻,弥漫着木头腐朽潮湿的气息。女孩子身形纤细,有着细白的脖子,脖子上的短发细柔,如游丝贴在皮肤上。她因为缺乏营养脸色苍白,唯独双唇殷红如血。
沉重木门后的小房间里光线很差,房顶上开着一扇小小的老虎天窗,一束月光斜射下来,像是舞台上的灯光,把屋子里唯一的桌子巧妙地砍去了一角;他跳起来,跳到桌子上,站在那方寸大小的舞台之上,猛然展开双臂,低低念着《麦克白》的台词——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这本来应该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结果却变成了尾声。至此戛然而止。
很多时候,阅读也是要有缘分,有时候缘分不到,对这部作品的理解就到不了心领神会的境界。例如在寒冬腊月看《罪与罚》,文章里的阴郁就会浸到骨子里来;又或者是在春暖花开的三月,坐在草地上阅读《湘行散记》,那些带着原始风情边地情调会让你周围所在都变成田园牧歌;而现在,她坐在她平生见过最好的书房里,在舒适适宜的气氛下阅读这一本小说,竟然觉得浑身发冷——明明反差那么大的环境。
整本书仿佛变成了贮蓄阴寒之气的容器,只待时机成熟,阴气就从字里行间,发黄枯萎的书页缝隙间不绝如缕地渗漏出来,蔓藤一样从脚背缠到了手腕,最后侵入了大脑,使人体会到挥之不去的逼人寒意。
孟缇最后被手机铃声叫得回神过来。电话那边的郑宪文地说了饭店名字,又说等她过去吃饭就挂了电话。她思绪根本不在这里,挂上电话终于略微清醒了一点,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懵懵懂懂地站起来,抓起书和挎包出了书房。赵初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她在一览无余的卧室看了一圈,没有人。
二楼除了卧室书房之外,还有两间屋子,一间一推门就开,空空如也,只有一架人字梯和数只大箱子;另一间屋子门户紧闭,敲门没有反应,怎么看赵初年都不会在里面;她下了楼,在一楼找了一圈,终于在厨房看到他。
下午还空旷洁净的厨房变了个样子,夕阳照进厨房间朝西的窗户,赵初年系着围裙,卷起了袖子,站在流离台前切着肉片,头发上染了一点金色的阳光。孟缇从来没看到有人系着围裙还这样好看的。旁边桌子上散乱的放着几个大的超市购物袋,里面全是各种新鲜蔬菜肉类蘑菇虾,孟缇怀疑他把超市架子上所有精装的菜品都拿了一份回来。
孟缇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脑子里一团乱麻,才问:“赵老师,你在做饭呢?”
赵初年看到她抓着包愕然的模样,也有了数,眼神微微黯淡了,但还是笑了笑:“阿缇,难得你来了,我自然下一次厨,免得被人日后说无酒可留客。对不对?”
“你什么时候去超市的?”孟缇很是不安,都有些心虚了。
“下午你在书房看书的时候,我就顺便去了一趟。我也不会弄太难的菜,就会简单的,待会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看到他那种不加掩饰的期盼神色,孟缇心口一麻,声音不自觉低下来:“赵老师,对不起啊,我要回去了。我跟郑大哥约好了,要回去吃饭……”
赵初年手上沾着油,些微的反射着光亮。他的手撑在流理台上,静静看着她一会,沉默地转身过去,那个转身的姿态生硬得好像生锈的零件,英俊的侧脸好像被像某种乌云覆上了,落寞不已,那个表情看得孟缇心脏一阵狂跳,汹涌的愧疚涌上来,逼得她想要说一句“我就在这里吃饭好了”,话都冲上了脑门,另一种掩埋在心里深处的不安情绪也涌了上来,硬生生的打住了这句话,换上另一句:“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说的……我没想到我在这里呆了一下午。”
“没关系的,可以理解。”
赵初年没有回头,关掉了火,伸手在水龙头下,洗了洗手,又摘下做饭的围裙扔在厨房的小吧台上,这才转身朝门口走过来,面容已经恢复了平静:“既然留不住,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送你回去吧。”
孟缇低低地“嗯”了一声,别开目光不去看他的脸:“赵老师,送我到附近的公车站就可以了。”
赵初年走到她身边,抬起手,手指从她鬓角的头发上拂过,略略有些潮湿,“我像是这么糟糕的主人吗。接你过来,自然也会送你回去。别说傻话了,走吧。”
回市区遇到了一点堵车,孟缇说了餐厅?牡氐愫兔?郑???鲁凳比纯吹街<伊叫置靡泊忧『么忧懊娴某鲎獬瞪献呦吕矗?叫置靡桓鎏嶙糯蟮案猓?桓霰ё攀?的塑埃?饺吮纠淳统さ煤茫?驹诼繁撸??秩茄邸?
赵初年说:“他们兄妹都在?”
“对啊,”孟缇颔首,“今天是柳阿姨五十五岁的生日。我差点忘记了,下午的时候郑大哥打电话提醒我这件事情我才想起来。”
提起这件事她还是很抱歉,赵初年只是宽容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孟缇侧过头看了看赵初年的侧脸,想起那天在郑家那顿饭,也不知道赵初年跟郑若声现在关系如何,问:“赵老师,你跟小声姐发展得怎么样了?”
“我们没什么也不可能有什么,你不要乱想,”赵初年迅速开口,“那天之后我跟她见过一次,我把话都说清楚了,事业未立,现在不想谈恋爱,结婚更是不可能。”
恐怕赵初年拒绝人恐怕都积累了一大堆的经验,反正带着完美的笑容张嘴就编理由,让人找不到生气的理由。
“这个理由还真是好笑,”孟缇“扑哧”笑出来,指了指自己坐的车子,“赵老师,开这种车子的人还在说事业未立,真是我最近听到最冷的笑话了。”
赵初年深深看她一眼,表情诚恳:“那你帮我想一个理由怎么样?”
“哪里要我帮呢,你应对女孩子很有办法吧,”孟缇不以为然,“我记得第一节课的时候,下课后不是好几个女孩子围着你吗,你怎么打发掉他们的?”
“我当时说,我有女朋友,”赵初年也不讳言,“不过,她们的情况跟郑若声不一样。”
“嗯,是不太一样,但我还是觉得,你跟小声姐还是很般配的……”孟缇正要说话,瞥到赵初年眸子里渗出点点暗光,就像那个晚上他抢白她那时那种眼神,立刻来了个临时刹车。
赵初年何尝不知道她咽下去的半句话,倾身解开她的安全带,轻松地一笑:“想说什么就说,不要欲言又止的样子。”
“郑伯伯为人耿直,未必在学校为难你,不过你还是有准备比较好。他喜欢喝茶,那种极品的毛尖他最喜欢,”她手放在车门上,下车之前又补了一句:“总之,赵老师,今天谢谢你了,书我会尽快看完,然后还给你的。”
赵初年伸手抚平了她衣服上的皱摺,微笑道别:“阿缇,谢谢你的指点。”
下车后孟缇加快了速度,三两步就在餐厅门口追上了郑家兄妹,两人回头看看她,郑宪文想起刚刚一晃而过的身影,又想起酒店外刚刚驶走的车子,自然地询问:“你是坐那辆车过来的?”
孟缇不善于说谎,很快点了点头。
“刚刚我们无意中看到了一眼,车子里的人影有点像你,没想到真的是你。”
饭店里满是食物的香气,美味不可方物,但郑若声的脸色不太好看,三个人走近酒店大堂,她沉默了一会,猛然想起什么,“送你来的那个人是赵初年?”
那目光灼灼的样子让孟缇哆嗦了一下,原来她看到了,也不再隐瞒:“是啊,小声姐。”
郑若声冷笑了一声,郑宪文拍拍妹妹的肩膀,看向孟缇:“那车是他的?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大学老师而已,怎么会有那么贵的车?”
跟她开始的疑惑一模一样,孟缇想了想,赵初年肯定是不希望关于自己身份的事情外传,但既然已经被人看到,也只能一五一十的说:“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只是从他的话来听,他的爷爷伯父好像非常有钱。”
郑若声冷笑,“原来还是个公子少爷,我还真是看错他了,事业未成,嘿嘿,还真是事业未成呢。”
孟缇没说话,想着当夹心饼干的味道真不好受。赵初年这个谎话的水准实在不高,居然这么快就被人给戳破了。
郑若声微微皱起眉头,猛然问他,“孟缇,你又怎么跟他在一起?”
孟缇就怕她不问,于是迅速地把今天在旧书摊巧遇到他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又拍拍挎包:“我跟他借了书回来了。至于送我,因为他住的地方实在偏远,连公车都没有,实在没办法。”
郑若声表情淡淡的,声音刻意的带着轻快:“就这样?”
“对的,就这样。”
郑若声不再言辞却不太相信,目光冷冷在她身上一扫;那种眼神让孟缇没来由的想起小时候被她嘲笑为“小胖墩”的经历。明明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可旧日阴影到底还是不会散去,精神条件性反射得地紧张起来,连肩膀不自觉都绷紧了。
郑宪文揽过她的肩膀,示意她落后一步,看着自家妹妹在侍者的带领下进了预定好的那间包厢后才对孟缇说:“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不要跟她生气。没什么坏心眼,但因为赵初年的事情,心里不舒服。”
现代社会的相亲就像吃饭一样,但郑若声向来心高气傲,向来只有她拒绝别人,这下子被人拒绝,心里绝对不会舒服。
孟缇点点头说:“我知道的。”
她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也不会存心隐藏,一举一动就是答案。
这话郑宪文心里咯噔一下,招来把手里的蛋糕盒子交给侍者拿进去。
“你知道什么?难道赵初年已经告诉你他跟若声谈不拢?”
孟缇隐约觉得不好,但问题的走向已经不是她能控制了,在郑宪文探照灯一样洞若观火的的目光下,反而支支吾吾起来:“他是跟我提了下。郑大哥,我没有去主动打听他的私事,也没问他,赵老师自己说的。”
郑宪文说不清楚什么感受,看她那个忐忑的样子,摇摇头说:“难得遇到一个志趣相投的人,你们有话题也不奇怪。不过他毕竟是学校的老师,走得太近的话,肯定会传出不好听的流言。”
孟缇松了口气,“我知道。”
郑若声从包箱里探出头:“你们两唧唧咕咕说什么呢。”
郑宪文回了句“没什么”,拉着孟缇进包厢。包厢里有两张大桌子,因为是柳长华五十五岁的生日,很多郑家在本市的亲戚都会过来。郑家是标准的书香门第,亲戚众多,从曾祖父那一带就是读书人,一大家人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不过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话题却不带任何书香气,都是油盐酱醋实打实的生活。
柳长华是这顿饭的主角,说话也最多。
酒过三巡,菜品丰富可口,她这个过生日的人却叹了口气,忽然感慨:“生日不生日都没什么要紧。我最遗憾的,是小声还没有嫁出去,我也迟迟抱不了孙子。”
郑若声一听这话喜悦散了大半,五官抽搐了一下,“妈,今天生日不能说点开心的事情吗!非要提这个。我说过啦,我的事情不要你们操心。”
郑柏常不满:“你怎么跟你妈妈说话的,今天就算再不愉快都要忍着。”
柳长华是真的很忧心,表情那叫一个遗憾:“我本来以为你跟赵老师能成的呢,结果还是不行啊。小声你就不要太挑剔了,平时温婉一点,不要凶巴巴的像要咬人的样子。小时候这样也无所谓,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
不提赵初年这码事还好,一提起来郑若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以她的性格,被人拒绝这种事情本来是绝不会说出口的,可此时竟然怒上心头:“妈你这次可料错了,人家可看不上我。我再温婉也没有用。”
郑若声的姑姑“咦”了一声:“怎么会?我们家小声又漂亮又能干。大嫂,那个赵老师是什么人?”
“是柏常他们学院来的新老师,我瞧着很不错。”柳长华再次把赵初年夸了一顿。
郑若声听完,牵动嘴角,无声地笑了笑,“妈,说真的,你不要再提这事儿了,就跟笑话一样。他那么有钱,又怎么会看得上我呢。”
不光柳长华吃惊,连郑柏常都罕见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有钱?”
郑若声推了推正在啃鸡翅膀的孟缇,“我是不知道的,你们问她吧。”
孟缇没想到两三下矛头猛然转向指向了自己,只好停止吃饭,简单地把自己知道情况都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内疚,虽然赵初年没跟她说过要她保密的事情,但从他平日里行事低调,把车子停在校外就知道他不喜欢张扬。他今天带她去他家,也是因为相信她吧。
郑柏常听罢,摸了摸下巴:“很难得,确实难得,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一般来说富家子弟多纨绔,赵初年还真是没一点骄奢怠惰的脾性,连骄傲都看不到。”
听到郑柏常这个评价,孟缇顿时放下心来。她记得父亲评价过,郑柏常这个人很像上个世纪的老知识分子,为人温润,宽而有制,和而不流,分得清楚公私,不会以私人的感情妨碍到工作里,只要他不对赵初年产生偏见就好。
柳长华略一沉思,拍了拍郑若声的肩膀,安慰她:“既然没缘分,也就算了。”
郑若声给母亲夹了菜,“我本来就无所谓,是您还惦记这事呢。”
关于郑若声的话题到了死角,下面的话题自然转到了身为大哥的郑宪文身上,一大家人很自然地问了问他有没有谈恋爱结婚的打算,姑姑婶婶都表示要介绍某某家的姑娘给他认识,听得孟缇不住拿眼角往郑宪文脸上看过去。
郑宪文倒是早就预料话题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听着只是微笑;郑若声看不过去,插嘴:“哎,你们就别操心了,我哥要找女朋友,不就是一招手的事情吗,那么受欢迎啊……”说着捅了捅孟缇,很开心地笑了笑,“是不是啊,孟缇。”
孟缇怎么也没想到郑若声会使这招,一瞬间怔了,然后才神态自若地举起筷子去夹菜,埋头吃饭,瓮声瓮气地“嗯嗯”了两声,“没错。郑大哥向来所向披靡的。”
郑宪文看一眼郑若声,皱着眉头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只看到自己的妹妹撇了撇嘴别过头。他笑了笑,抬头看了一圈周围的亲戚,说:“我不着急,你们不要操心了。”
“这倒也是。”
很快有人聊起郑宪文现在的工作。郑宪文自己谦虚,但总有人知道,现在设计院发展十分顺利,上司原来是他大学时候关系要好的某师兄,正负责某个商业大厦的设计,终日忙碌不堪,就连这顿饭都是挤出来的时间,从设计院过来吃一顿饭还要赶回去。
大概是真的很累吧。孟缇在吃饭的间隙偷眼郑宪文,他下巴的线条似乎有了一点锐度,好像真的瘦了一点。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还是当年的那个对她百依百顺的邻家大哥。
第七章
孟缇再次做了个噩梦。
她走入了小说里,那些神气活现的印刷宋体字一点点的扭曲起来,就像童话里的场景,字们站起来,跳动扭曲着,幻化成绵延的街道,幻化成各种建筑,建筑大抵都是残破的,就像小说里描写的一样,隐约有火烧的痕迹。场景历历在目,但确实一个绝对孤寂的世界,看不到任何人影,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一道无形的墙横在她于现实之中。
她想,我怎么走到小说里来了呢。她四下漫步,却踩到了软软的东西,诧异的低下头去,却看到了蜷缩在道路中央的小土猫,那是最常见最普通的品种,浑身都是黄黑的条纹,因为寒冷而簌簌发抖。她蹲下去,伸手想把它抱起来,却在碰?叫∶ㄉ硖宓囊凰布湫蚜斯?础?
醒过来浑身冷汗,下意识拿过手机看时间,却发现一条未读短信,是赵初年发过来的,简单的一行字“秋来夜长,露重湿衣。明日风雨如晦,记住多添衣物。”
虽然几十个字,胸口却温暖起来,一点点驱散了头顶噩梦的阴霾。
自从有了范夜作为桥梁,自己和赵初年来往比以前还要日益密切,电话短信都没少过,一般都是问候和提醒,提醒她最近正在变天了,明天要下雨了,注意添加衣物,预防感冒,不要太忙了注意身体,按时吃饭等等。
她很啼笑皆非,“我爹妈都不像你这么无微不至啊。我知道的,谢谢关心。”
赵初年就说:“你现在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她那两周确实苦不堪言,白天的课程和修改论文已经让人头大了,偏偏还总是噩梦连连,睡不着,自然精神不济,甚至在写计算程序的时候都险些睡过去。坚持几天后王熙如越发担心,她笑了笑,指着那小型机那庞大的机身说:“我就是有点困,你快弄吧,只有两个小时给我们用,一分钟都等不了。”
王熙如也重新投入到一行行代码上,深深感慨现代科技的神奇之处:“是啊,幸好认识你了,不然我去哪里弄这么一台好几百万的机器啊。”
没几天关键的数据宣告完成,论文也收了尾,宋教授知道他们这么快弄完了,诧异得很,问了情况,倒是笑了笑,镜片后的视线在孟缇身上一滚,赞许不已:“虽然这个办法相当投机取巧,但是,人聪明!脑子活!这还是要鼓励的。”
孟缇笑得罕见地矜持:“宋老师您过奖了。”
宋章汉算是数学学院的中流砥柱,孟缇很想跟着他念研究生,可惜并不容易。宋章汉看起来像好好先生,十分好说话,可骨子里却很严苛,在必要的时候完全不讲情面,对她历来十分不客气。
例如去年期末考试,同一张问题,同样的答案,她的答案就是会比王熙如低上好几分。实际上明明她的字写得比王熙如还要规正漂亮一点。
王熙如也纳闷,终于忍不住:“宋老师好像对你有偏见。”
孟缇叹了口气,在太阳下踢着路边的石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当年高考孟缇严重发挥失常,重点高中年级前十的尖子生成绩一塌糊涂,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她死撑着不说原因,于是自己蒙着被子哭了一晚上。若是别人,哭死甚至后悔死的可能性都是有的,但她有对身为大学教授的父母,想方设法的弄关系才进了本校的数学学院。
同学们大都不知道这段内情,但老师们肯定非常清楚了。有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这大学四年,孟缇都感觉都像是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彻底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说到底,这四年拼死拼活的读书,保持了跟高中一样的作息规律,怀着某个坚定的信念——只要她现在成绩足够好,就不会有别人再想起她那昏暗得暗无天日的高考成绩。
好容易结束掉论文,精神上得到了彻底的放松;睡觉也睡得安稳,但怪梦比起以前少多了,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彻底改观。连上赵初年那乏味的选修课都提起了精神,勤奋的在书上勾勾画画。
上课的同学比起以往少得多了,赵初年也不介意,再也没有点过名。他每堂课照例照本宣科,照例不少女生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眨都不眨。例如孟缇后面那几个大二的女生,整节课就听到她们放肆的笑容和肆无忌惮的谈话内容,什么面向五官,腰围身段等等,基本上从头发八卦到了鞋子。孟缇脸上镇定,心里却琢磨着赵初年听到这话估计吐血的心情都有。这节课上下来,她耳中全是几个女生叽叽喳喳的声音,赵初年课上讲的内容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虽然也的确没什么可听的。
结果那天下课后接到了赵初年的短信,人群都还没散开,他一边应付几个女生的问题,一边清理讲桌上的讲义。孟缇拿着手机暗自诧异,想不通他哪里有这个时间发短信。短信内容简单,约她出去学校附近的小店吃宵夜。
孟缇回了信息,迅速开始收拾课本纸笔,最后还是她先离开了教室,走到了教学楼的门口等他出来。
入口出灯火通明,赵初年很快就从楼梯上下来,两人一招呼后就立刻离开。
闲聊数句后,赵初年问她:“论文写完了?”
“大功告成!昨天交给老师了。”
“难怪我看你整个人都精神了。”赵初年扬眉微笑,“不过这段时间,范夜的两本书你看了吗?”
“没有,赵老师你要的话,我复印一下过两天就还给你。”
“我没有催你,你什么时候还都可以。”
“那我干脆不还给你好了。”孟缇存心玩笑。
“那你就留着。”
孟缇瞪他一眼,诧异于他的大方,赶紧补充:“我开玩笑的,君子不夺人所好。”
赵初年笑了笑,“不过,我以为以你对他的喜爱程度,不眠不休的也要看完小说。”
“如果我有时间的话,的确会不眠不休的看完他的小说,”孟缇顿了顿,想着怎么形容才好,“不过很奇怪,我一看他的小说就会做噩梦。我第一次看《逆旅》的时候,连续噩梦了两天,平时也想不起来都很好,只要睡过去,小说里的那些情节总是在我脑子里跳出来;我想着这也许是巧合吧,不过我发现似乎不是。看完《蒙尘》之后,连续噩梦了好几天,老梦见小说里那些场景,情节啊。”
赵初年愕然,站住了教学楼的旁边,一楼教室里的灯光落到他脸上,明明灭灭的,他脸沉下来?
此时他的眼神锐利宛如刀锋,声音也压下去了,完全不像嗓子里出来的,倒像是从胸膛里压出来的响动:“你都梦到了些什么?”
那冷峻的表情看得孟缇不由自主心慌意乱,下意识咬咬唇,后退一步,喃喃说:“那个,也没什么,都是小说里出现过的场景在梦里回放。路上的小猫啊,狭窄的巷子啊,旧屋子,破旧的阁楼,下雨天水漫进屋子啊这些。没什么太有趣的东西,电影蒙太奇似的,一些错落镜头的回放。”
赵初年追问:“还有呢?”
“哎,大概还梦到了一些,小说里描写得越细致的场景我容易梦到,”孟缇耸肩,赶紧结束掉这个话题,“大概是是我前段时间被论文折腾得精神紧张。这几天就没事了,也没什么梦,一觉可以睡到自然醒。看来,人果然不能高负荷运转啊。”
赵初年深深看一眼她,表情声音趋于柔和:“那我们先就不说了,去吃饭吧。”
两个人去了学校附近的小店,吃着滚烫鲜美的小馄饨,赵初年问她:“你上课的时候在笑什么?”
孟缇心里偷乐,却一本正经开口:“我后面那几个女生在谈你的八卦,我听着就忍不住笑了。”
“我看到她们了,一个半小时都在说话,原来是在谈我。”赵初年却没有问下去,对她们的谈话内容完全不好奇。
孟缇准备好的话没机会说,只好换上一句不痛不痒的:“你还真是眼观八路耳听八方。”
“只要站在讲桌前,课堂上一切小动作都尽收眼底。”
“这话我爸妈也说过,”孟缇点点头,“不过如果你课上的好一点,保证粉丝还要多些。”
赵初年垂下视线片刻,笑容里带上了一点莫名的情绪,连馄饨都不吃了,那分明是尴尬和局促不安,“我就这个水平了,以前在学校里上课的时候也怀疑过,我大概不是不太适合当老师?”
没想到他那么介意,孟缇后悔说错话了,连忙补救,“哎,赵老师,其实也不是,教学技巧这种事情要学习的。”
赵初年听着,很虚心学习不耻下问的模样,格外专注看着她:“你觉得我上课需要注意什么?”
孟缇放下筷子,支着头想了一会才说:“你有先天条件,上课么,我爸说学生总喜欢轻松的,你再生动一点就好,说点学生喜欢听的八卦。”
赵初年于是就微笑着点头,滚烫馄饨的蒸汽萦绕在他面前,孟缇悄悄别开了眼睛。
那天的事情过了孟缇也就没放在心上,直到下一堂选修课。赵初年猛然变了风格,一改过去死板的照本宣科,上课也生动多了,不再局限课本上的东西,时常引经据典,还时常讲一些有趣的八卦。例如鲁迅和胡适间的恩怨,还有当时民国初年文人的间的恩恩怨怨一些事情,完全是天马行空,在座的学生都是理科生,多半只知道中学课本里的鲁迅,一听这些冷僻八卦,倒是都来了精神。
赵初年干脆放下了课本,又从鲁迅谈到泰戈尔,从泰戈尔谈到诺贝尔文学奖,最后谈起中西方文学。
“中国的文人写文的目的跟西方作家不一样,中国的文人自古以来,就承载着载道言志的理念,写文章是为了清澄天下,或者抒发报复和信念;不过于此相对的,西方作家更随性一些,西方文学的最高境界,往往跟宗教有关系,更像是一首属于自己的咏叹调……”
不愧是文学博士生,果真不是浪得虚名。只要他认真起来,那种站在讲桌前的气度还是可以迷倒一群人。
或许是他在课上发表的那通让很多人来了精神的言论,课间休息的时候有人举手提问:“赵老师,你看过很多书吧,最喜欢那位作家?”
提问的是个女孩子,就在她的前两排。孟缇对她有点印象,大概是大二,长得很俏皮可爱,打扮入时,比这个教室的女生平均水准高出了若干个档次。每节课她都坐在最前面中间的位子,占据了那么好的地理位置,下课后经常问赵初年问题。男生总是偷偷摸摸的看她,还有人在上课时候传纸条给她,孟缇就曾经帮过一次。
迎着女孩期盼的眼神,赵初年略一沉吟后回答:“谈不上最喜欢这个词,准确的说是感兴趣。”
“啊,是吗?”那个大二的女生异常惊讶。
孟缇惊讶于这个答案,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眼赵初年。他家里明明有一个惊人的书房和满柜子各种版本的范夜的著作,可没想到他居然不喜欢他。
赵初年侃侃而谈:“劳伦斯说,我为自己而艺术。我觉得最好的作品就是真实。对读者而言,文学家是各种各样的,每个作家要表达的东西都不一样。作者就像海洋里的信号灯一样,每闪一下就代表着不同的意思,怎么理解全凭读者。作家毫无疑问的在作品表达一些东西,问题是,我无法确定自己读到的那些内容就是作者的真实。所以我一般怀着谨慎的态度。不会让自己喜欢上某一个无法确定真实的作品和作者。”
年轻的女孩子笑眯眯:“赵老师,你从理科转向文科是因为什么?你理科成绩似乎蛮好的样子,本科的时候还跟几个同学搞过一个很新潮的网站吧。”
赵初年眉梢微挑,笑容不改:“你怎么知道?”
女孩子歪了歪头:“查一个人的资料又不难的。??
孟缇很清楚现在互联网的威力,不过她从来也没想到过去调查赵初年,没想到他的经历远比他自己说的还要丰富。
教室里大部分人都是理工科的学生,几乎没人想到赵初年这种文学老师居然也搞过互联网,顿时来了兴趣。教室里的话声顿时小得多了,目光纷纷看过来,一幅不等到下文不罢休的模样。
赵初年扶着额头,想了想说:“我为什么转文科,是因为被某个作家和他的作品影响了。一本书对一个人的影响可能非常大,甚至会完全扭曲其人生道路,当然,我也受到了影响,使我从一个本来很有前途的CEO变成了这种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模样。”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女孩子追问:“啊,是什么作品对你的影响那么大?”
上课铃响了,赵初年笑着站回讲桌前,“我觉得,写作是完全私人的活动,阅读也是。”
那席话一直在孟缇脑子里徘徊不去,然后才想起自己借了书这么久再次忘记还给他。实在是前段时间写论文太忙了。她的生活高度自律,也算是个理智的人,再怎么喜欢某本小说,也不会因此而玩物丧志。
第二天她就带着从赵初年那里借来的《惊雷》和《白雁》去复印了一下,转身就去了文学院。她在网上查了查赵初年的课表,知道他下午还有课,现在这个时候肯定还在学校。
十月走到了尾声,树叶开始变黄和脱落,天气已经有了深秋的寒意。作为全国排名前十的综合性大学之一,学校里的教学楼各有气派。和数学学院大楼相比,文学院显得很浪漫,文气俊秀。外种植的枫树抹着一层金色阳光,异常耀眼。孟缇熟门熟路的进了大楼。
赵初年和几个年轻的讲师共用一间办公室,是在文学院的几个大的办公室里,她上到二楼,伸手敲了敲走廊边半掩的门。
明明屋子里有人压着嗓子说话的声音,可迟迟没人开门。
孟缇从半敞的门里看过去。办公室并不大,也一览无余。赵初年和另外一个男人站在她视线尽头的某张桌子旁边,低声交谈。
赵初年还是惯常的休闲打扮,白衬衣外罩了件浅色的挡风外套,衬得手长腿长;他微微低着头,慢条斯理翻着桌子上的某个文件夹,显得悠闲散漫。
他对面的那个男人本来模样还算英俊,穿着剪裁十分合适的西装,现在五官尽数扭曲,大概是咬着牙齿,脸部肌肉紧绷,目不斜视的眼睛里全是燃烧的火焰,看上去就好像一颗即将要爆炸的定时炸弹,随时可以把赵初年炸成齑粉。
孟缇微微皱起眉头,那个人实在不太像学校的老师。
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赵初年还是一贯的淡定,可那个男人却猛然一捶桌子,愤怒男声猛然在办公室炸响,“你他妈不知道是哪里捡回来的野种,居然想骑到老子头上去!”
就像有人在那个声音里放了把火,充满了让人震惊的愤怒和力度。不过那股愤怒也就仅仅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屋子里安静了片刻,似乎是发脾气的人中气不足,为了逞能吼了一句后,后面连话都说不出来。
好像窥见了某种不该窥见的秘密,孟缇一时都愣住了。赵初年还是那种没表情的模样,完全不为所动,嘴角以极缓的速度挑上了一丝莫名的笑纹,张张嘴说了句话,那个男人脸色巨变若干次,一捶桌子,朝门口走来。
真是没挑对时间。孟缇刚刚提起脚要闪人,没想到门却被人“呼啦”一声拉开,那个年轻男人杀气腾腾的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狠狠一摔木门,“哐当”撞在锁上,震动得整条走廊都在嗡嗡直响;孟缇双耳发麻,站在门前略微一愣,竟然忘记了让路。
因为有人挡住了去路,男人烦躁而愤怒,阴沉着脸朝她一挥胳膊,仿佛是赶跑什么讨厌的蚊子苍蝇。看上去是轻描淡写的动作,力气却大得惊人,孟缇感觉冷风从脸上刮过,一阵大力袭来压住她的肩膀,打得她踉踉跄跄,朝后连退好几步,先撞到了肩膀,后脑勺也在墙壁上磕了两下。
其实这些都是一瞬的事情。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金星乱飞,孟缇愤怒地抬起头,刚刚想愤怒地指责“你打到了人难道道歉都没有一句,连基本的礼仪都不知道吗”,可那人早不见了,她只听得到皮鞋踩得地板咚咚有声,在整个楼梯间一层层回响,给摔门声加上了完美的脚注。
孟缇揉着后脑勺,气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自己怎么遇到这么个不懂礼貌的人渣;一瞬间破口大骂甚至杀人的心情都有,可却在看到赵初年三五步从办公室冲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没了脾气,他很着急,大概脸都变了颜色,孟缇还没看清楚,就被他搂住了肩膀。
赵初年是被门的响声惊动了,出来看到孟缇扶着头站在门外,联系到各种声音,吓得脸都变色了,当即一手扶住她的胳膊,一只手隔着头发,谨慎而仔细的摸着她的头顶,急促地问:“阿缇,撞到哪里了?疼不疼?一定很疼吧,啊,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因为太紧张,连逻辑都没有了。
赵初年的手在她头发间活动的感觉让孟缇心里泛起古怪的感觉,她侧了侧身子想从他的掌心下躲开,可惜整个人被他揽住根本躲不了,只能抬起手拨开他的手,但怎么比得过他的力气,只好说:“还好,现在没刚刚那么疼了,不用去医院。”
赵初年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感觉到宽慰,还是很紧张,半抱半扶的把她拖进门内,按在椅子上坐下,“撞到头了不是小事,让我看看,现在头晕吗?”
“刚刚是有点晕,现在?
她头发又柔又亮,并不是那种纯黑色,在中午的光线中泛着淡淡的栗色。她扎着很高的马尾,赵初年小心的解开皮筋放塞到她手里,才发现原来她的头发比自己想象还要长一点,好像蔓延过脖颈的丝绸。他看着她的后脑勺,低声问:“你是来找我的吗?怎么事先不给我打个电话?”
“是啊,”孟缇分散了注意力,才散去一点的怒气凝聚起来,“没想到一来就遇到这种倒霉事。赵老师,那个人是谁啊。”
赵初年眸子里光芒一冷,手指一点点分开那柔软如丝的头发:“对不起。我会让他给你道歉的。”
“赵老师你认识她?”
“是,”赵初年言简意赅,“他是我堂兄,赵律和。”
孟缇纳闷,“他不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吧,来学校干什么?”
“自然是找我的麻烦,”赵初年小心摁了她头上的几处,“这里疼不疼?这里呢?”
“不疼不疼,不过他——”孟缇扯玩着手里的皮筋。她不是多管闲事的人,硬生生把“为什么找你的麻烦”咽了下去。
欲言又止的感觉就好像生吃了鸡蛋一样不舒服,猛然收住的痕迹如此明显,赵初年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停住了手说:“他是我大伯的大儿子,是名正言顺的长孙,可惜爷爷不喜欢他,比较偏爱我这个没爹妈的孙子。但是家产只有那么多,所以我们一直存有芥蒂。”
他解释得很清晰,孟缇却听得头皮发麻,抽了抽嘴角,不掩惊奇和好奇地笑起来:“你说得很像豪门恩怨啊。”
“这跟是不是豪门没有关系,只是人性而已。就算只为了蝇头小利,也会发生兄弟阋墙的事。”
孟缇“嗯”了一声,然而兄弟反目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她自己兄妹和睦,不是太能理解这种同室操戈欲致对方于死地的激烈感情,想着说什么妥当的话安慰他,却讷于言辞。
她在肚子里打腹稿,赵初年却毫不客气的打断她的思绪,声音绷得紧紧的,“阿缇,你头受过伤?还是做过手术?”
“啊?没有啊。”孟缇纳闷。
赵初年盯着她的头顶,“你头上有条五六厘米长的疤痕。”说着指腹穿过她的头发,小心翼翼的从那道旧疤痕上掠过去,“这里,感觉到了吗?疼吗?”
“开什么玩笑啊,我脑袋上怎么会有疤,”孟缇根本不信,伸手朝头顶探过去,赵初年抓住她的手指,引导她摸到了那道疤痕,“我摸着很正常啊,哪里有疤了?是胎记吧?你肯定看错了。”
“我不会连胎记和疤痕都分不出来,仔细看上面还有缝合的痕迹,”赵初年沉吟片刻,斟酌着开口,“不过大概是很老的伤了,颜色都淡了。但在当时肯定是很严重的伤痕,而且还是额叶上方。难道你这些年都没有感觉到疼痛或者不适?”
孟缇撇嘴,刚认识起就领教了赵初年小题大做的本领,现在果然更了解了一点,“没有,我一直很健康,当然也很聪明。我脑袋从来也没疼过。赵老师,你不要说得那么严重。”
赵初年沉默了一会,用手指慢慢梳理着她的头发,用考量地语气开口,“把皮筋给我,我帮你把头发扎起来。阿缇,也许是我多心了,但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你家人不在国内,后天是周六,我来接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孟缇抽了抽嘴角,从凳子上跳起来,“完全没必要。”
虽说人是跳起来了,可头发还抓在人家手里,顿时扯得她呲牙咧嘴,疼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赵初年被她的剧烈反应惊到,顿时松了手,轻轻拢了拢头发,揉着她的后脑勺,“对不起,很疼吗?”
没来及的说话,门吱呀一响动,另一位年轻老师走了进来。
他是跟赵初年同时进大学的另一位年轻老师路吟,也就二十多岁,刚刚吃了饭回来,手里还拿着只饭盒。因为酒足饭饱,他心情看起来十分好,笑嘻嘻地开口:“赵初年,没想到你还帮人梳头啊,你女朋友?怎么之前不通知一下。”
赵初年还没来得及说话,孟缇脸涨得通红,一把把头发从赵初年手里夺出来,高声说:“不是!我是学生,来找赵老师有事的!”
“我理解的,师生恋传出去总是不太好,”路矜说,“不过都是大学生了,也没什么。稍微注意点影响就好。”
孟缇几乎要吐血,这个人自说自话的水平真是太高超了,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竟然竟然完全听不进她的话。
回头看了看赵初年,他对她摊手一笑,脸上也是很格外无奈的表情:“路吟,我们没什么,别误会。”
“哎,是吗?原来不是你恋人啊,”路吟打量一阵孟缇,很遗憾地对赵初年点点头,“我刚刚想夸你眼光不错呢,小姑娘很漂亮,配得上你。”
孟缇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承认否认都不好,唇动了几下,干脆彻底闭上,转了个身,胡乱地抓了抓头发重新绑好。赵初年在这个时候展现了良好的风度,对着同事表情愉快地微笑着:“我倒是希望我眼光可以一直不错。”
孟缇想起父母说自己当老师时候的事情,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现在的年轻老师怎么一个比一个开放。办公室的大门又被推开,接二连三的老师都吃了饭回来了,孟缇哪里还敢在呆在这间办公室里,抓起书包就跟赵初年告辞走人。
果然忙中容易出错,走到门口时才想起自己居然忘记了本来的还书目的,但又不想现在返回办公室给老师们取笑,想着干?嘣嫉认乱淮渭?媪恕?
正午阳光新鲜灿烂,三三两两的学生骑车飞驰而过。孟缇走出大门的一瞬,被阳光曜得眼花;眼角余光注意到停在路边的某辆车忽然发动了引擎,飞驰而去。
居然有人在大学校园里这么嚣张跋扈,孟缇微微皱起眉头,然后才想起那个端坐于车中的人,和那一闪而过的侧脸,面色阴沉,眸光阴晴难辨,正是赵律和。
第八章 白雁
虽然孟缇对自己头上的伤痕并不在意,但赵初年似乎上了心。接下来的几天,孟缇在学校里碰到过他几次,他都有心无心的谈起这个话题,中心都是劝她跟着他去医院检查。他的诚恳就和孟缇觉得自己十分健康,不想去医院的想法一样坚定,领教过那份坚决后,赵初年终于不再提及。
那是正是中午,他下午还有课,没时间多谈,叹了口气就离开了。
在第一节上课后,王熙如第一次跟赵初年离得这么近,瞧着赵初年的背影,吸了口气直感慨:“哎,近了看,好像更帅了。唔,为什么你总能遇到帅哥?你那个郑大哥也是。”
孟缇“哈哈”笑了几声:“我运气比较好吗。”
“我看也不怎么好,不是表白被拒了吗,”王熙如笑眯眯,“话说回来,你头上怎么有旧伤?听赵老师的语气好像很严重。”
孟缇摆手,“谈不上什么严重。我可一点感觉都没有。”
“没问题当然最好,”王熙如说,“问问你父母怎么回事吧。”
“等他们打电话回来了,我再问问看吧。”
“这才对——”
声音被手机铃声打算,戛然而止。王熙如从书包里摸出手机,一看到号码就皱起眉头,作势欲掐,但犹豫几次后,还是拿着手机烦躁地说话。她脾气一向很好,讲电话的时候都是细声细气,温柔可人,这样无奈的表情孟缇还是第一次见。看来王熙如最近似乎过的也不怎么如意。
一通电话说了十多分钟,直到两人走进教室才告一段落。两个人坐下,孟缇捅捅她:“怎么了?为什么那么郁闷?”
“我带的那个辅导班的一个高三的学生,死缠着我问题。”
上课时间未到,上自习的人也寥寥无几,她们两人坐在空旷的前排,小声说话也没关系。
“你哪有那么多时间理他啊,你就是个辅导班老师,哪里负责那么多,”孟缇为她不平,“让他去问他数学老师啊。”
“我说了,”王熙如捏着拳头,“他也不肯,我经不住他缠,给了手机号,就更麻烦了。”
“咦,这么主动,被小弟弟瞧上了,”孟缇笑容诡异,“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王熙如王老师。”
王熙如淡定地看她一眼,一幅大量能容的样子。
孟缇觉得她可能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于是补充:“师生恋。”
“我刚刚还没说你呢,”王熙如反驳,“我跟他是师生恋,你跟赵老师,赵初年算什么?”
孟缇睁大眼睛,手里的笔跌落在了桌子上,溅出了点点墨水,“你说什么?”
从来不知道王熙如这么伶牙俐齿。被人抓住了把柄就是现在的感觉,无地自容,脸也不可抑止地热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说了,但一时间讷讷,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连为自己辩解都说不出来。赵初年对她,确确实实太周全了,无可指摘。
一瞬间被审问者变成高高在上的审问者。王熙如神气活现地嗤笑一声,指了指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你跟赵老师那点事,还想瞒我吗?我不过就是接了学生的几个电话,哪像你,电话短信没断过吧,一起吃饭都吃了若干次了吧,连你头上的旧伤都知道。”
“那个,旧伤是凑巧发现的,我们恰好很知己,很志同道合。”
王熙如托腮,颇有风度地拿手指敲了敲桌子,“知己?骗谁呢。别辩解了。承认跟赵老师有关系又不丢你的脸,反而让人羡慕,例如我就不介意跟他传绯闻。交代吧,你们怎么好上的?前段时间忙着改论文,没时间问你,现在说吧。”
“什么好上的,说的那么难听,”孟缇干笑了几声。
“若要人不知啊,除非己莫为,”王熙如叹口气,“你漏洞太多了。我们天天在一起,总会发现纰漏的。前几天晚上你们一起吃饭了吧,被杨明菲看见了。她回来绘声绘色的描述说,赵初年那双迷人的眼睛就没离开你身上,简直是要把人看融化了,不是情侣简直没人信。”
孟缇只好不说话了,深深感慨自己引火烧身的本领,叹服王熙如转移话题的功力真是炉火纯青。
王熙如觑她一眼,拍拍她的肩膀:“赵老师挺不错的,人那么帅,心底也挺宽厚的,又关心你。”
话音一落,王熙如的手机忽然就震动了,王熙如看一看号码,立刻皱起眉头;孟缇可算抓住机会了,试图反击回去:“你还是解决掉自己的麻烦再说吧,嘿嘿,小心人家找到学校。”
王熙如捏着手机扶着额头,连跟她还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虽然似乎最后两个人都不没能讨得对方的便宜,但王熙如的话确实让孟缇心中起了不安。他的手指穿过头发的感觉依稀还在,是极其温柔的抚摸,像是温暖的水漫过头发,或者微风的力度。她扯了扯头发,想着如果伤疤如果真像赵初年说的那样严重,她又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上完自习回到家后已经是十一点了,站在楼下看到郑家客厅灯火通明,先回去放了书包就去敲门。她知道郑柏常和柳长华向来睡得早,现在还在客厅的人多半就是郑宪文了。他最近忙着设计,早出晚归,果然一问才知道,他也刚刚回来不久,应该是吃了宵夜才回来的。开门之后就跌坐电视对面的长沙发上,像是觉得客厅的灯太亮,拿手盖住了眼睛。西装扔到一旁,衬衣解开了几颗扣子,深蓝色的领带解了一半,歪歪斜斜挂在脖子上,衬衣下的锁骨隐隐约约。
走得近一点,就能闻到他身上还带着酒精和食物的香气。孟缇诧异:“你喝酒啦?”
郑宪文对她的来访毫不意外,手还盖着眼睛,“今天设计图全部完成,这是我回国第一个设计项目,自然喝了一点。”
孟缇比他还兴奋:“啊,恭喜啊。完成就好。是什么样子的商业大楼?”
“过两天给你看图纸,”郑宪文揉揉额角,“阿缇,给我拿杯水。”
“好的。”
孟缇很快拿着温度适宜的水杯放到他手里,又从卫生间洗了条热毛巾出来,帮他擦脸。他看来是喝了不少,脸颊都是红的,被酒液一激,眼睛亮得吓人。真是剑眉星目,眸光投射到哪里,她的脸就热到哪里。
回来后第一次跟他这么近距离,他的呼吸扫过了她的脸。孟缇没来由的想起了三四年前的某一个相似的夜晚,那时候似乎也是这样,他也是刚刚完成某项设计,喝醉了酒被人送回来,躺在沙发上打盹不愿意起来,别扭得像个才上高中的大男孩。恰好郑家父母都不在,她就像个小丫鬟一样跑来跑去地服侍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一直以来她都是他的小跟班。
照顾他洗脸喝水之后,孟缇帮他脱衣服脱鞋,本想着帮他擦身子,这时他猛然睁开眼睛,一把拉她入怀,把她压在身下,眼睛还是一样的亮,一句话不说捧住了她的脸,吻了上去。
那时候的孟缇完全蒙住了。她是暗恋郑宪文若干年,看过了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忍不住想,暗恋其实也并不需要让他知道,自然做梦都没想到跟他接吻。
虽然那段时间郑宪文身边的确没有女朋友,但之前他身边从来不缺人,从高中开始就是如此。孟缇还记得,经常有漂亮的女孩子在楼下等他几个小时,还是她去告诉郑宪文有人来找他才不紧不慢下楼去。郑宪文的每个女朋友都是国色天香知书达理我见犹怜,对比得她就像是路边的圆滚滚的丑小鸭或者歪脖子树一样难看,丝毫不敢存着觊觎之心。
可没想到郑宪文居然吻她,并且极有耐心,舌头一点点舔着她的唇,熟练地撬开她的牙齿,跟她的舌头卷在一起。酒精让他有点没有分寸;也让孟缇昏头转向,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或者是无意中掉入什么电影场景中。漫长的唇舌交缠后她整个人都傻瓜掉了,也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震惊,就像块被格式化的硬盘空白着,或许还有几条坏道。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很想问问郑宪文这算是什么,可郑宪文却趴在她身上睡着了,脸贴着她的脸,唇蹭着她的脖子,表情十分安静。
郑宪文她认识了一辈子,是极有自制力做事也很有分寸的人,有过那么多女朋友但没有一个真正找过他的麻烦。他就算是喝醉了,也不像会酒后失德胡乱吻人的人。于是她沾沾自喜地想,郑宪文那么吻着她,也不会完全不喜欢她吧,忐忐忑忑地思考了好几天,最终才敢鼓足勇气去告白。
这重重的前尘旧事让她双手都哆嗦了,垂下目光不敢再看他的脸和形状优美的唇。
“好了,我自己来,”郑宪文看见她握着毛巾的手指直颤,嘴角的笑意不稳,叹了口气,放下喝空的水杯后从她手里拿过湿毛巾,拉住她的双手坐到自己身边,“阿缇,这么晚了有事吧?”
孟缇这下子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迅速点点头问:“是想问一点事情。郑大哥,我的头小时候受过伤吗?”
郑宪文“嗯”了一声,前倾了身子,把毛巾慢慢搁上茶几,不明所以地看她一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缇指了指后脑勺,背过身去,自己拨开头发,摸索了一阵:“大概是这里吧,我看不到,不清楚。这里有道疤吗?”
顺着她手指的滑动,郑宪文看清楚了她头上的伤疤,五六厘米长,依稀有着缝合的痕迹,颜色已经很浅了,但跟头皮的颜色还是不太一样。可想而知当年受伤时的痛苦。
他伸手覆在伤疤处,手心的热度隔着头发传过来:“是有条伤疤的,还不小。是不是最近疼起来了?”
“没有呢,不疼也完全没感觉,”孟缇无所谓的摇头,转身过来看他,“无意中发现的。但我一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脑袋受了伤,估计着应该是我读小学以前的事情,郑大哥你记得吗?我那时候天天跟着你转。”
郑宪文慢慢呼出一口气,大约是在思考。但很快,他疲惫地摇了摇头,像是觉得头晕,起身去倒水:“大概有这事吧,大概也没有。你小时候喜欢到处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摔的了。我有点糊涂,完全没有印象。”
他喝酒喝得太多,看来是真糊涂,走路的时候身形都有些晃悠,个子高的人摇摇晃晃实在惹人担心,人影在屋子里乱晃;在饮水机前方更是头晕得厉害,水没能入水杯,反而顺着拇指滴下来。孟缇看得一惊,心里想着幸好这水是凉的没有烧开,立刻抢过去扶起他到沙发上坐下。他半躺在沙发上,微微眯起眼睛,侧过身子,用带着点点星光的眸子盯着她。
孟缇脸上的热度再次攀升,哪里敢直视他的眼睛,微微偏了偏视线,注意到他眼睑下有新月形的浅浅阴影。
他累成这个样子,孟缇不忍心再用自己的小事打扰那么疲惫的他,“不记得也没什么要紧,我就是顺嘴一问,不是什么大事。郑大哥,你去洗个澡好好休息吧。”
“嗯。”
“那我上楼了。”
“阿缇,”郑宪文叫她的名字,“这么多年过去了,旧伤应该是痊愈了。不会有什么大碍的,你不要别放在心上。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立刻就告诉我。”
孟缇莞尔:“我知道的。”
郑宪文靠在沙发上,阖上眼睛,点点头。
他那个样子让人担心。孟缇其实是想扶着他去床上坐下,但当年的事情阴影犹在,实在没了勇气,隔着门缝最后看了他一眼,轻轻的带上了门。
回到家后她还不想睡觉,翻着前段时间写论文时用的参考资料打发时间,电话倒是响了。一般情况都是父母打电话回来,但这次,打电话过来的人却是孟徵。
孟徵这些年平均两年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呆得时间都短,有一点空闲时间也是忙这忙那,各式各样的聚会一个连着一个,以至于每次跟这位哥哥可以说的话都很少;两三周一次的电话聊天里也就是例行的问候了,你们身体好不好,嫂子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样了,工作忙不忙等等。
大概是年龄差距实在太大,孟缇其实跟孟徵其实共同语言不太多。在她最初的记忆中,他已经上了高中了,然后去了外地上大学;在最简单最日常的回忆里,他在数学学院叱诧风云时,她才刚刚开始学两位数的乘法;他出国深造的时候,她才开始学四则运算。
孟缇惊喜地道了好:“哥哥,你今天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不忙吗?”
孟徵说:“今天我休息。”
“爸妈怎么样?大嫂呢?”
“他们陪文君出去散步,十分钟后应该回来了。”
孟缇这时才发现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忙问:“哥哥你感冒了?”
“不碍事,”孟徵切入正题,“刚刚宪文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发现头上有伤痕,问我知不知道原委。”
印象中孟徵总是忙碌不堪,往往两三个月也听不到他一句话。没想到孟徵现在忽然关心起这样的小事,孟缇心里很是诧异的。印象中孟徵不是这么细腻的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的,身上总有一种傲气和清冷的气质。孟缇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看到他什么时候情绪激动过。就连上飞机的前一刻,他也是那副沉稳的让人觉得天塌下来也顶得住的表情,伸手拥抱父母和妹妹。
“郑大哥啊,真是,”孟缇心里温暖,郑宪文也好,孟徵也罢,不论怎么说都是关心她的。心里的温暖扩散开来,身体都热起来,“我就是顺便问问他而已,他还告诉你了吗?真是小题大做。”
“这不是小题大做,是谨慎。”孟徵把话说得一板一眼。
还是孟徵一如既往的说话风格和态度,孟缇在电话这边吐了吐舌头,“嗯,我知道。”
“你是五岁多快六岁时摔的头,”孟徵说,“在学前班时跟同学玩游戏,脑袋撞到教学楼转角的砖头上,当时流了不少血,老师把你送到了医院。”
孟缇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我不记得了。”
“你那时太小了。”
孟缇握着话筒,撇嘴,“反正上小学之前的事情基本都不记得了。”
“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记得,”孟徵问她,“阿缇,你怎么发现头上有伤的?”
因为距离感,孟缇对孟徵满心的敬意,在某种程度上比郑宪文还要尊敬一些。她本就不善说谎或者找借口,略微犹豫后把自己撞了头,赵初年查看伤势的发现旧伤痕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孟徵。
孟徵听罢,沉吟着开口:“赵初年?是新来的老师?”
语气清清淡淡,什么都听不出来。但到底是两兄妹,孟缇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他,还是隐约觉得自己的兄长心里或许有一丝不快,连忙补充:“他人很好的,柳阿姨都很喜欢他,还打算把小声姐介绍给他。”
“希望他靠得住,”孟徵不再多言,“你一个人在国内,凡事多小心。”
“我记住了。”
因为孟徵的电话来带的兴奋感长久不散,而此时又不想看书,孟缇在柜子里翻了翻碟,捡起了《访客》的电影版看起来。
《访客》是范夜最有名的小说,如果说在这本小说之前他只是中等知名度的作家,那之后他就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由于小说实在太红,自然而然的有电影公司买下了版权,拍成了电影,是当年的大制作,导演是重量级的,制作班底阵容豪华,男女主角是当时最炙手可热的明星。
小说改编成电影总会损失掉许多东西,往往会引起无数原著粉丝的口诛笔伐;但这部《访客》的口碑却相当不错,评论家难得保持了一致意见,都认为剧本沾了小说的光。
小说本身十分精彩好看,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容貌极其俊秀的年轻人,他精于骗术,有着优秀的直觉,凭借绝佳的外貌、风趣的谈吐,渊博的知识,机敏的急智,还有魔术师的手段,骗过了一个个富商和千金小姐。他骗的东西千差万别,钻石、珍珠、名画、古玩等等,都不致命;而且被骗的人,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珍贵的藏品早已不见,还在惦念着他曾经的好处。直到一对机敏的富家兄妹发现他的伎俩,跟着展开了异常艰苦的斗智斗勇过程,最后年轻人被送进了监狱,可两周后,年轻人却从监狱里消失了,哥哥大发雷霆的回到家中,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和妹妹流下来的信,有人回来告诉他,妹妹跟那个年轻人私奔了。
这篇小说十分考究,研究的也很多,范夜没有花太多笔墨去写那些被年轻?
于是另一个矛盾呼之欲出。通篇都隐含着讽刺和嘲笑,借助那个年轻人的口吻,把所谓的有钱人上流社会讽刺得连地上的渣滓都不如,某些小细节的描写甚至带着恶意。
看完电影孟缇还没有回过身来,平生第一次有了彻底探究范夜的欲望,不是以前那种泛泛的了解。她回屋开了电脑,打开浏览器开始搜索相关信息。其实早就知道搜索的结果——跟他的盛名不符,网络上关于他的消息永远都是千篇一律的;跟他本人相关的信息一点也看不到,看不到照片,查不到出身和来历,更无从知道他的本名。
既然网页搜索不到,孟缇又进了几个数据库,一一搜索下来,找到了不少与范夜有关的论文,都是文学评论,依然看不到他本人的消息。好像这个人是凭空外星球掉下来的,没有出身,没有来历,连公告他的死亡都是出版社而不是家人。
他写了十几部小说后无声无息的去世了,一丁点人间的凡尘都没有带走。
那个晚上孟缇再次陷入到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去,她在梦里和以往的带入自身角度不同,是俯瞰出现的。
她观摩着范夜的生活。
他昼伏夜出地写作,写得累了,就喝一口浓浓的茶,没有墨水了,就穿过阴暗小巷出去买墨水。雨仿佛还要下。地上很滑腻,空气湿漉漉的,潮润得象沾了水的棉花,连被雨浸泡后的苔藓味道都那么清晰。
因为睡得不沉,她很早就醒过来,去湖边背单词,然后去食堂吃了顿早饭,总算回复了一点精神,才精神抖擞的去上课了。
一天倒是过的平静无波,除了杨明菲同学凑过来地问她跟赵初年的事情。
孟缇觉得解释很麻烦,但还是不能不解释:“明菲,我只是跟他借了几本书而已。”
杨明菲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我还正担心你们有什么关系,正想提醒你呢。我昨天下午出门,在附近的医院门口前看到他和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在一起,两个人拥抱了一下,他拉开车门,彬彬有礼请那个女人上车。他开着那车名贵得很,怎么都上百万,哪里是穷老师可以买得起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明菲惊讶于她的迟钝,摇了摇头:“你看赵老师长成那样,肯定某些有钱的中年女人愿意在他身上花钱的。”
孟缇总算知道什么是人言可畏以讹传讹,严肃了表情:“不是的,赵老师不是那种人,明菲,你不要乱想。这一点,我可以拿我的人格保证。”
杨明菲也很单纯,只是比别人更善于发现八卦,听到孟缇这么说,吐了吐舌头:“啊?我误会了吗?抱歉。”
孟缇拍拍她,“你那个支教的名额怎么样了?”
“不知道呢。”杨明菲苦着脸。
说的是去西部支教的名额,整个学院里有两个名额,孟缇的专业就一个。支教为期一年,回来直接保研。在传说中,支教学生去的北疆虽然偏僻,但风景极美,所以从大三下学期开始,对这两个名额有兴趣人数还不少。杨明菲成绩算中等,但强项是能说会道,能歌善舞,跟系里院里的老师上上下下关系极好,因此希望挺大。
当天课程结束之后,孟缇再次去找赵初年还书。考虑到昨天的事件,事先先打了个电话问情况,赵初年那时候正和一群年轻老师在外面吃饭,于是约了当天晚饭后在办公室见面。
跟王熙如吃了晚饭,两人就在食堂门口分道而行。一个离开学校去辅导班上课,一个则去图书馆上自习,直到赵初年打电话给她。
到底是秋天了,日短夜长的规律正在发挥着作用,离开图书馆时天黑得都眯起了眼睛。孟缇进办公室的时候,其他老师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赵初年一个人还在办公室批改学生的作业,走笔如飞,一挥而就,本子翻得刷刷直响。
孟缇当即就黑了脸问:“你改得这么快,有没有看清楚他们写了什么?”
“内容我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我主要按照字的好坏给分。”赵初年说着又扔了两个本子过去,仿佛那本子是烫手的山药。
就算他速度那么快,也只改完了一半。他主要上大一大二的课,还多半是大课;孟缇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他的学生总数,深深觉得学校果然不遗余力地压榨年轻老师,赵初年也真是不容易,委婉地建议:“你可以带回家去批改啊。”
“我不把工作带回去。”
“那你这样得干到什么时候啊,”孟缇咋舌,她拿过一份作业看了看,立刻欲哭无泪,“这是中文系的学生?连我都知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是《论语》里的啊,他们怎么连这个都搞不清楚?”
赵初年忍不住微笑,“阿缇,不要拿你自己为参考标准,实在是远高于平均水平了。”
“谢谢你的夸奖,”孟缇拖过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摊摊手,“赵老师,给我个学生成绩表,我帮你誊成绩。”
“不用了,你等我几分钟,我就可以把这个班的作业看完。”
“放心好了。我是熟练工,从小帮我爸妈誊成绩了。咱们分工合作吧。快点解决了你也快点回家。”
她执意如此,而这种小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赵初念也没有不应允的道理。于是两个人一个批作业,一个誊分数,偶尔闲聊几句。
很快的孟缇抄完了一个班的成绩,猛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意图,从书包里拿出《惊雷》和《白雁?坊垢?猿跄辏?靶恍荒懔耍?岳鲜Α!?
赵初年拿过书放进抽屉,“这两本看了吗?”
孟缇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
赵初年关切地看着她:“担心看完之后做继续噩梦?”
“呃,怎么说呢,是在做梦,不过跟以前的又不太一样……我发现我好像有点理解他了,不能像以前那样看他的书了,每部都要仔细想一想,需要消化一段时间。”
“消化的情况如何?”
“昨天晚上,我昨天晚上看了《访客》的同名电影,觉得真是好看啊,”孟缇说,“然后忽然感受到一些隐喻。”
“例如?”
“你看小说的结尾,在那幕华丽的大戏之后,一切变得空空荡荡,”孟缇说,“我查了查他的资料,觉得他是个很矛盾的人,期盼被认同但不被认同,鄙视富人却又摆脱不掉阴影。他怀念过去却害怕失去现在。不过,作家本人就是无数矛盾的集合啊,有着复杂经历的人才能写出深沉而多变的作品。”
赵初年深深看了她一眼,“很准确。”
“临时的一点感想吧。”孟缇抿嘴笑了。
“如果你要更深的了解他,我随时可以为你回答。”
孟缇却摇了摇头,“谢谢你,赵老师,不过,我暂时没有那个打算。他的世界对我来说太沉重了,也许我没办法接受。”
赵初年表情黯淡了一瞬,也不强求:“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来找我。”
“嗯。”
她把最后一个分数抄在名册上还给了赵初年,又回了图书馆去上自习。
或许是因为王熙如不在的原因,也有些心不在焉,干脆先回了家睡觉。作息跟她平时差距很大,半夜的时候忽然醒过来,再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滚了几个来回,最后赤脚跳到地上,翻出了自己复印的那本《白雁》。是的,虽然跟赵初年信誓旦旦地说“不想了解他”,但还是放不下。
孟缇想,这位已经去世的作家是多么的高明啊,就像死诸葛算计活司马一样早已算计好了她,他用奇妙的文字布下了天罗地网,不容分说地将她一次次带进梦里。她就是被蜘蛛丝网住的昆虫,在文字编成了蜘蛛网中激动和战栗。
残秋的风刚刚滚过去角落,初冬的第一场雨就来到了,浇得天地间木落草衰,万物凋零。落日余晖中,最后一只白雁飞过城市上空。它无力地噰噰嘶叫,孤独地振翅飞翔,去往一个不知道尽头的遥远南方,滑落在渐行渐浓的暮色中。
夜幕没有给人以等待的色彩,不留余地地黑沉下去,冰冷的寒夜到了。
小阁楼上窗户像半张开的嘴,呵气成雾;玻璃上贴满白霜。窗户背后的房间狭小得宛如鸽子笼,又或者是个狭小的手工作坊,四壁伸手可及,墙钉上挂着几条绳索,晾着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衣物,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衣服都有。墙上贴着旧报纸,桌上、床上是散落的纸片,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空气跳荡了几下,趿拖鞋的声音一下一下地近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抱着孩子的男人走进来,拉上窗帘,从书桌下拖出炭盆烤火取暖,朝里吹了口气,暗红的木炭堆里立刻蹦出极亮的火星;铁架子上的挂着的小水壶似乎忍受不了这个热度,嘶嘶作响。
热气徐徐上升,近近地迫在眉睫,男人满意的叹了口气,他怀里的婴儿放在床上,拉过印花的棉被盖住那个睡得香甜婴儿,只露出眼睛和鼻子。
男人俯下身,吻了吻婴儿的面颊,走回书桌前。那张桌子又破又旧,布满深浅不一的划痕,宛若步入古稀的老人。漆片剥落大半,余下的部分晦黯发黑,连没有人知道它本该是什么颜色,也没人知道它最近是什么颜色。一张桌子杂货铺般的,堆着高高的稿子,密密麻麻的字迹;还有大堆的参考书,字典辞典,莎士比亚,唐诗宋词,都是极旧的书,高高一摞,露出残缺不全的边角。
他从混乱的稿子里翻出几张纸片,读了起来,然后提起钢笔写了下去。火盆里的炭火偶尔炸“噗”一声,炸出一丁点火星,很快湮灭于空中。
门锁处响起几声金属的碰撞声,那是钥匙在锁孔里旋转的脆响。木门很快被人推开,年轻女人推门而入。她提着好几个袋子,裹在笨重的大衣里,跟那削瘦的身体并不相称。
她像一朵被荷叶包围住的莲花,小小的脸微笑着,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
书桌前的男人回头,放下了笔,离座而起。
……
第九章 车祸
孟缇被电话吵得从冰冷的阅读里惊醒过来。她定了定神,放下《白雁》,才拿过手机,摁了接通键,那边说话的是一个从未听过的男声:“请问你是孟缇同学?”
“啊,我是。”
“你的朋友王熙如遇到了车祸,麻烦你过来中心医院一趟。”
孟缇从床上弹起来:“什么!什么?车祸?她有没有什么事情?”
“你暂时可以放心,我们刚到医院,她没有什么大事,神智很清晰。”
“啊,谢谢你,”孟缇的手开始抖,“我能不能跟她说句话?”
孟缇的心完全揪着,片刻后电话那头的人换成了王熙如,孟缇要哭了:“你怎么回事?”
王熙如声音虚弱:“阿缇,你先过来再说。”
一挂上电话孟缇就开始换衣服,然后抓了挎包收拾了一下,翻出父母留下的几张银行卡,当时说的是应急的时候用,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然后拉上门就往楼梯上冲下去,因为太急基本上没看路,想着这么晚了也不会有人在楼梯上上上下下于是横冲直撞地奔下台阶,结果没几步就撞到了人。
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太心急撞到了晚归的郑宪文。他应该也是才回家的样子,脸色微微有点潮红,身上还带着些微的酒气和格外浓郁的海鲜香气。那香气熏得她几乎要晕掉,不过此时哪里顾着这么多,点点头急冲冲说了句“郑大哥你回来啦”就要继续以惊人的速度往楼下狂奔。
郑宪文看她裹得严严实实,头发还散着,很像刚被人从床上叫起来的模样。心知她肯定有急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朝自己怀里拉过来,“怎么了?”
孟缇挣扎两下不得,就拉着她那人是郑宪文也觉得恼火,急匆匆地说:“我去医院呢,熙如遇到了车祸。”
郑宪文一惊,反而拉着她上了几步台阶,一边开门一边扭头表情严肃的命令:“等我换身衣服跟你一起过去。车祸的后续很麻烦,大半夜一个女孩子出门不安全。”
“不用了,我打车过去就行。郑大哥你好好休息吧。你也累了。”
孟缇再次挣脱他,她也实在没心情在大半夜的跟郑宪文纠缠;郑宪文瞥她一眼,甩开她的胳膊,进屋前冷冷扔下一句:“你什么时候学会跟我顶嘴了?”
一句话噎得孟缇半死,没时间跟他多说,瘪了瘪嘴就把脸转到一边,心说我为你好不想让你麻烦,你为什么不听呢。但也不敢真走,站在门口跺了两下脚,愈发心急如焚,回头一看,郑宪文已经出来了。
他换了件外套,那种海鲜味道顿时散去了。他走过来,然后拉着她下了楼,从宿舍后门门离开。
天气有些凉,他握着她的手仿佛怕她走掉一样,站在路边招手出租车,又说:“我喝得有点多,不敢开车。”
孟缇点头:“安全最好。不过郑大哥,你怎么又喝酒了?少喝点,对身体不好。”
“今天见了大厦的投资方,我是主要建筑师,躲不掉,不得不去应酬了几杯,”郑宪文揉了揉额头,也是头疼得无处消解的样子。
大半夜并不难打车,道路宽敞十分好走。出租车司机一路狂奔,二十分钟不到就到达医院。一到医院问了情况,终于在外科大楼找到了刚刚入院的王熙如,在急诊室里,医生护士围在她身边检查。
医院的味道永远不会让人愉快,所到之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愁容满面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从来看不到笑容的医生和护土,但他们相互交换着默契的眼光。王熙如脸色惨败,因为疼痛整张脸扭曲得不像话,眼睑下都隐约发青,脸颊也有了几处细小的擦伤。她的衣服裤子刚刚被剪下来换了病号服,扔下来的衣服上沾着血。
孟缇握着她的手,手心冰冷,她也着急,一叠声的安慰:“熙如别怕啊,我在这里。”
王熙如虚弱的点点头,死死抓住她的手,动了动唇,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大概是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一瞬间脸上血色尽失。
孟缇知道她的意思,连忙安慰:“我暂时不告诉你父母。”
同屋的还有一位大叔,看上去情况比王熙如好一点,躺在那里,抓着一位护士的袖子,破口大骂:“他妈的小兔崽子,他在哪个病房?老子现在就要去揍死他!以为开这个好车就了不起啊!喝醉了还是嗑了药,这么冲进路中间,要死自己滚去死,别拉人下水!”
护士轻言安慰:“你安静点,等身体好了再去教训也不迟。”
一位年长的医生摘下口罩,示意其他几人把王熙如送到急救室;到目光在郑宪文和孟缇身上一扫,最后停在郑宪文身上:“你们是她的朋友?”
郑宪文搂住孟缇的肩膀,竭力平缓下她不停的发抖,点头:“对,医生,她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还在检查,估计是胸前瘀伤和小腿骨裂,还有好几处擦伤。具体的情况等片子出来再说。总之别担心,虽然相比其他几个人重一些,但比起很多车祸来,并不是太严重。既然你们来了,先去交了费用吧。”
郑宪文松了口气:“没有性命之忧就好,”又问,“在哪里交费?”
“一楼大厅。”
孟缇这时才缓过来,深吸两口气,又点点头,说了句“我去”,又问:“到底是怎么受伤的?当时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医生摇头,“交警一会就到,到时候他们也会过来。”
孟缇定定神,转头跟郑宪文说:“郑大哥,你等我下,我去交费。”
“一起去吧,也不费什么事情。”
因为半夜的缘故,大厅里比白天少了很多人,也不用排队;光鉴可人的地板上,稍微大了一点力气就会砸出脚步声。郑宪文拿出卡要垫付,孟缇一惊,哪里想让他付钱,连忙阻止:“我这里有的。我带了一堆卡出来。先不论赔偿,我们至少还有保险的,可以赔付大半,不用麻烦你再周转一次了。”
大厅很空旷,两个人都压低了嗓子说话,郑宪文摇头:“我怕你没钱。”
“你以为爸妈没留钱给我?”孟缇露出个进医院后的第一个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宽慰郑宪文还是自己。
付款的时候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收款的电脑忽然坏掉了,长而古怪地叫了一声之后就黑屏,收款员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大概实在不擅长电脑,孟缇指点了好几次,摁这个键那个键,可她怎么调试都不好,孟缇盯着那黑屏幕,听着硬盘风扇传来的古怪嘶叫声,觉得头顶都在冒烟。
“你们这是什么破电脑啊!收这么多钱,还在关键时候出问题!还有你,连个安全模式都进不去!”
收款的女孩子不乐意了,上了一晚上夜班没想到还被人指责,没好气的说:“你怎么说话的!也不是我让它坏的是不是。”
郑宪文拍拍她,隔着窗户对上夜班的女孩说:“你这台电脑看起来要休息睡觉了,换一台收款吧。”
郑宪文的笑容极具杀伤力,就像这个寒冷晚上里的一道光芒,年轻的女孩子顿时觉得情绪被安抚下来,依言换了台电脑,这下子总算把钱交上去了。
孟缇本来都怒了,听了这句觉得实在气不起来,冷着脸把卡给了过去。
垫付了一部分医药费后,两个人才走上去,空空荡荡电梯里没什么人,孟缇说着又神经质的自言自语,沮丧的一头撞上了电梯墙壁:“中午晚上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熙如那么倒霉啊……哎,骨裂啊,那得多疼啊,多长时间好不了啊……”说着又震怒起来,想起公车司机的那番言论,愤愤踢了电梯门,“那肇事者为什么还活着!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她陷入了某种自说自话的状态,听的郑宪文只想叹气,一把抓住她的手,拍了两下说“稍安勿躁”,拉着她出了电梯。
走廊里十分热闹,比他们刚刚下楼时热闹多了。两位负责的交警也来了,还有一位神情憔悴的中年妇女和一对中年夫妻,看上去都是伤者的亲朋好友。医生对郑宪文和孟缇点头,示意他们过去:“这是那个受伤大学生的朋友;现在人基本上齐了。你们可以谈谈看。还有那个小车司机的家属刚刚也已经来过了,不过似乎有事临时走开了……啊,来了,他们把喻副院长一起叫过来了?”
一群人顺着医生的目光,同时回过头去,几位家属都是咬牙切齿,两位警察则松了口气。
结果看到情况的他们吃了一惊。来者堪称浩浩荡荡的队伍,五六个人,走在最前面中间的一位是个五十开外的中年人,带着眼镜,面无表情,从他行走的气势看来,他毫无疑问是这群人的主心骨和关键人物;他左边是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孟缇心说这大概就是那个喻副院长了,右边确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人,赵初年。
这是个什么状况,孟缇傻眼了,大脑完全无法消化。郑宪文也忍不住吃惊,说:“怎么是他们?”
赵初年看到她也吃惊了一下,几步奔过来上上下下打量她:“阿缇,你怎么在医院?身体不舒服吗?”
“我没事,熙如出车祸了,”孟缇有点明白了,冷淡回应,“赵老师,你又怎么在这里?”
“跟你一样,”赵初年说了一句,又转头看那个表情阴沉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说,“大伯,这是我的学生,其中那位被撞伤的大学生也是我的学生。”
男人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看了眼交警,低沉地开口:“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话气势逼人,加上身边那几位同伴跟班,一看就知道身份不凡。因此哪怕声音并不高,但落到每个人耳朵里都跟鼓点一样,有了个明确的概念。警察咳嗽了一声,“好吧,既然大家都在,我们就谈一谈事发经过,明确责权。”
自然不会有异义。孟缇费了一会功夫才弄明白王熙如是怎么遇到的车祸和受的伤。
王熙如在补习班上完了课,跟平时一样搭公车回学校。这个时候的公车已经没什么人了,整辆车上就两个乘客,再加一个司机只有三个人。公车走到淮中路时,遇到了红灯略微一停,在等变绿后重新发动起来,朝左的岔路拐了个弯。
这时不知道哪里冲出来的轿车就撞了过来。公车司机是老司机了,反应迅速,及时的拐了个弯,才避开直接相撞,小车直接撞上了公车尾部。王熙如恰好坐在尾部的角落,这一撞愣是把她从汽车后排直接撞飞到了前排,造成了骨裂和擦伤,手机同时四分五裂;公车司机和那位乘客都受了轻伤,小车司机因为有安全气囊的保护,除了轻微的脑震荡,也没受什么大的损伤。
而那位肇事者的确是酒后开车,血液中的酒精含量高得吓人,并且就是赵初年伯父赵同训的儿子赵律和了。
孟缇想起前两天在赵初年的办公室的惊鸿一瞥,火苗一下子就起来了,冷冷瞥一眼赵同训,心说你怎么能教出这个极品的儿子,没好气地嘲讽:“赵老师,原来撞人就是他啊,前两天推我不算,今天撞车险些害得熙如骨折,真是好得很啊。你们说怎么办吧?别想糊弄过去。”
说到最后,刻意提高了声音,果然赵同训朝她看了一眼,眸光冰冷,一点暖意都看不到。孟缇浑身一僵,忍不住想,这个男人到底是用什么做成的,居然会有这么锐利的眼神。
郑宪文不明白她话里所指,但那满腔怨气是听得一清二楚,摁住她的肩膀轻声宽慰:“阿缇,冷静点,这个时候,口头上的便宜没用,”说完平静地,就事论事地对着赵同训和赵初年开口,“既然肇事者是赵律和,也是升恒赵家的人,那应该一切都好商量了。”
赵初年露出个不置可否的笑容,看着孟缇,在她和郑宪文相握的手上停了一会,才点头说:“阿缇,别担心。会给你和王熙如说法的。”
说到“说法”两个字他抬起头来,看了其他两位受害者家属,表情异常真挚。
赵同钏身后大概是秘书模样的人跟他低语几句,他听罢略一思索,点点头:“我儿子引发的事故,我代他向各位赔礼道歉。医疗费我们会全部负责。至于精神损失费也会赔偿给各位。喻副院长,医疗的事麻烦您了。”
他说最后这句时已经把脸转向了那位喻副院长,后者点头:“那是自然的,赵先生。”
两人说完这话,转身就离开了,两人身后的随从自然跟着离开,只留下了一位身穿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他自我介绍说姓刘,是赵同训的秘书,然后也没有多话,直接跳到赔偿一事。他还真不愧高级人才,处理事件井井有条,从头到尾态度都好得无可挑剔。至于赔偿的数字,实在是很合理甚至可以说的上慷慨,本来还愤愤不平的其他两位家属顿时平息了怒火。
显然两位交警也这么觉得,松了口气,相较于其他的车祸事件,这件车祸事件处理得又快又迅速,各方都没有怨言。
连孟缇都觉得赔偿数字实在是没法挑出问题,想找茬都找不到;张了张嘴又闭上,但还是不甘心,可赵同训已经离开了,只有把矛头对准赵初年:“那熙如连课都上不了,又怎么办?”
赵初年看着她:“她不是还有你这个好朋友吗?”
孟缇不做声,冷淡地别过头去不看他。两位交警很快就做好了登记走人,赵初年跟那位刘秘书低语数句,他会意地颔首,迅速收拾好文件离开了。
走廊上的人刚一散去,包括司机和另一位受伤的乘客被人从房间推了出来,唯独王熙如还在急救室。
孟缇真是心急如焚,原地来回打转。赵初年去了走廊尽头的售货机买了两罐热饮,给了郑宪文一罐,剩下的一罐递给她,孟缇眼皮不抬,手都没动一下:“我不要。”
赵初年有些无奈:“你这是迁怒。”
“不是。”
虽然嘴上否认,她也知道这样的行为极其幼稚,纯粹的迁怒。开车撞人的不是赵初年,实际上这次事件能顺利解决也许一定程度是因为赵初年的面子,不过她总忍不住想到,如果王熙如再伤得严重一点又怎么办。听到事件经过后才后怕的劲头猛然涌上来,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掀翻了。心情糟糕,态度也实在好不起来。
孟缇皱眉,“你怎么不去看看你那个堂兄?他住在哪里?”
“他转移到了特护病房,我跟伯父下来之前已经看过了,”赵初年好脾气地解释,“你也听到医生说了,他因为脑震荡,在昏睡。”
孟缇想起陪在他们叔侄两身边的那位喻副院长,心知赵律和肯定转移去了最好的病房,甚至还有最好的医生,心情阴暗起来,看一眼赵初年,嘴角扯出一个笑:“昏睡啊。醒得过来吗?”
“应该明天醒。”
孟缇“哼”了一声,“居然还会醒。”
话出口前其实情绪还是克制了的,些微的怨愤和一丁点的幸灾乐祸到底倒没能全部藏住藏,细心的人自然能听出来其中那“怎么不撞死”的意思。赵初年眸子一闪,神色如常;郑宪文却变了脸色,凝眉:“孟缇,这么大了反而不知道知礼识度?我是这么教你的?”
他从没这么严厉的教训过自己,孟缇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在别人家人面前说这种“咒人死”的话,怎么都是不礼貌的。
她垂下头看着赵初年的鞋说了句“对不起”,找了张离两人很远的椅子坐下,根本静不下信心,转头看着走廊尽头发呆,揉了揉脸提精神。自然是一片黑,窗户虚掩着,冰冷的风灌进来。
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落在赵初年眼底,他皱了皱眉,看着郑宪文:“你没必要说得这么重。阿缇只是气极,我并不介意。”
“你不介意是你的事情,但不等于她连这些做人的道理都不知道。”
身后的门动了一下,医生推着王熙如出来了。
几乎是下一秒,孟缇就从凳子上弹起来,奔到床边。她腿上上了夹板,胸前也上了药,医生给她打了镇痛剂,镇痛剂看上去让她陷入了昏睡,但并没有缓解她的疼痛。平躺在病床上,脸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眉心痛苦地纠结着,移动病床每前进一步,整个人似乎就抽搐一下。
医生护士把王熙如送入病房,小心的安顿好。孟缇坐在病床旁发怔,眼睛涨的发酸,小心的紧了紧被子,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她本想在医院里守着一宿,着等她醒过来,医生说没有必要,以镇定剂的分量,不到明天中午不会醒过来。
看着她没有丝毫离开的念头,赵初年劝说:“阿缇,先回去吧。”
孟缇好像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依然目不转睛看着王熙如恬静的睡脸,用自言自语的声音说:“我很喜欢熙如,她对我真的很好,你都想象不到。我宁可自己受伤也不希望她受这种苦。”
那样静谧温暖的场景,不论是赵初年和郑宪文都不忍心打扰,两个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的离开的病房,站在门外,借着病房里橘色的灯光无声地看着。
赵初年有所触动,低语:“她们的感情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一些。”
郑宪文跟他距离并不远,夜晚医院的走廊十分安静,这话倒是一个字不落的落在他的耳朵里。于是听不出语气地开口:“阿缇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王熙如应该算是她第一个好朋友。”
赵初年仿佛不理解:“没有朋友?她怎么会没有朋友?”
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两个人说话声压得隐约而低沉。
郑宪文想起她小学初中时的模样,那时候她很胖,整个人十分不灵活,笨手笨脚,参加什么活动都会被人笑话;虽然模样还不算讨厌,但绝对不会有人喜欢跟她做朋友;高中后朋友多了些,但大概是曾经的阴影还在,那些同学似乎总到不了她心里。
赵初年听完这番话,脸色难看了几分。看他的反应,郑宪文更加证实了心中的预感,沉默了一会。
孟缇从病房出来,再次来到走廊才发现赵初年和郑宪文站在门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脸上都有稀薄的困倦,看神色是在等她出?础VO芪脑谡饫锸潜厝坏模?谑强聪蛘猿跄辏??推?匚剩?罢岳鲜Γ?阍趺椿姑蛔撸俊?
“我在等你,送你回家。”
郑宪文说,“我会送的。”
“我觉得多一个人不是坏事,”赵初年说得异常诚恳,“现在也不好打车了。”
这样的邀请实在难以拒绝,孟缇还是犹豫,求助地看着郑宪文。
郑宪文念头一转,客气了两句,“那就多谢了。”
三个人去了医院的停车场,看到赵初年的车,郑宪文也不是全无感慨,摇摇头才说:“今天看到你之前,我真是没想到你是升恒的人,也没想到赵同训是你伯父。”
孟缇刚刚就觉得这个名字异常耳熟,但一时半会还真是想不起来,好像在雾水里游泳,就问:“升恒是什么?”
郑宪文叹口气,想着她还真是对社会上的事完全不了解,于是解释:“本市最大的房地产集团升恒,我手上那栋商业大厦就是给他们设计的。”
孟缇总算是懂了,“郑大哥,那你认识他们了?”
“赵律和的话,几天前有过一面之缘,因为大厦方案的事情。”
孟缇抽了抽嘴角,费力的把脸别开看向远处。虽然之前已经知道赵初年非富则贵,还是没想到居然来历这么大,而且绕老绕去,跟郑宪文拐弯抹角的扯上了关系,一瞬间觉得时空倒错,世界原来这么小。
回程的时间不长,孟缇一路上尽力克制自己才没睡过去,因此还在车子里就跟赵初年道了谢,车子一停稳就迅速拉开车门准备上楼,走几步后才发现郑宪文并没有跟上来,而是还坐在车子里跟赵初年交谈;她稍微等了等,才跟他并肩朝宿舍楼道口走过去。
夜色浓重,万籁俱寂,又刮起风来。远处的楼房若隐若现,象没入一个黑沉沉的深潭里。两个人都是修长身段,一高一矮,看上极为般配。赵初年看着两个人闲聊着走向宿舍楼,没忍住,摇下车窗,出声叫住了她。
孟缇退回几步,走到车旁,听到他说:“阿缇,我堂兄的所作所为,我真的很抱歉。你生气我很能理解,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迁怒我。”
孟缇抿着嘴,身体还有点颤抖:“我后怕,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看上去冷静多了。赵初年问,“你通知她父母了吗?如果她父母有什么意见和要求,都告诉我们。”
“……还没有。”
“你应该尽快通知她的父母。”
孟缇有些为难,“不行啊,我答应她暂时不告诉她父母的。”
“她现在虽然已经是成年人,还是在父母的庇护下。她这次受伤不轻,受伤情况也需要父母知道,没有两个月时间没办法彻底痊愈,这么长的时间,你们瞒不了家长,”赵初年说,“你既然那么关心她,那么站在她父母的立场考虑一下,是愿意等过两个星期才知道女儿出车祸还是一开始就坦诚以告来得好?”
孟缇犹豫不决,求助地看了眼郑宪文,发现他也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你的确应该告诉她父母。朋友的作用不仅仅是在困难时的庇护,也需要直言。孟缇,你一个人是照顾不过来的,就算有同学,大家考研的考研,找工作的找工作的,未必有那么多时间。明天去医院劝一劝她,让她有数,然后再通知她父母,最好她父母能来一个人专门照顾。”
“可是她家家境很普通,家里还有身体不好的老人。不然她不至于这么辛苦的去当补习班的老师。”
孟缇有点跟他们都说不清楚的感觉,赵初年就不要说了,他大概都数不清楚自己的钱;郑家也是相当殷实,郑宪文收入极高,大概很难理解那种父母两人供养一个孩子和两位老人的困难之处,“平市消费水平那么高,她家不是本地人,如果父母来长期照顾,负担很不小的。”
“这都是小事,”赵初年摇了摇头,“所有的费用都应该由我们负担。升恒有几处酒店,有一处就在医院旁边不远,她父母来了可以直接住进去。阿缇,这样你还有意见吗?”
完美的提议,周到的考虑,孟缇轻轻点头:“好,谢谢。谢谢你。”
“等她父母到了,记得联系我。”
“嗯。”
赵初年对他微微一笑,慢慢升上车窗,将车子掉了个头,这才走了。
在外面站了一会,冷风灌进脖子和耳朵,孟缇反而有点清醒,一个晚上的焦灼过去,大脑回光返照似的清醒,她跟郑宪文上楼梯,一叠声的跟她道谢。细想起来,如果不是他在,这一晚上她也许脾气发作过无数次了。
郑宪文却一直凝眉不语,心事重重的样子,送她进了她家门后,却没有立刻下楼,问:“你跟赵初年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孟缇那时候正从饮水机接了水喝,不解回头看过去,“什么?”
郑宪文说:“要我再重复一次吗?”
孟缇老老实实地说:“这学期一开学啊。”
“他很喜欢你。”这句话却不是问句了,是笃定的陈述句。
孟缇涨红了脸,连连摆手:“郑大哥你误会了,不是这么回事。赵老师只是老师而已。”
“那是你对他,不是他对你。”
孟缇放下水杯,最后一个动作没做好,滚烫的水星子飞溅在她手上。她知道赵初年对她是好得不正常,没有老师会对学生这么好。从第一天见面开始到今天晚上的若干细节浮现在脑海,赵初年的音容笑貌简直像录像带一样刻在她的脑海,连他笑起时微微上挑的眼尾都那么清晰。她诧异自己为什么记得这么牢固,也为他这么无声无息融入她的生活而震惊。郑宪文照顾她十多年,在某些事情上的细心?潭榷疾蝗缢??
她咬了咬唇,求助地看着郑宪文,“我该怎么办?”
郑宪文站在客厅的灯光下,影子在地上浓成一团,他说:“你还跟小时候一样,我说什么你都会相信,都会照做吗?”
孟缇傻傻地点了点头。
郑宪文笑容温暖了一点,就像小时候一样,伸出双手捧住了她的脸,小心地亲了亲她的额角,“阿缇,我无法建议你什么,我不希望我的存在影响到你的选择。这些事情,你要自己想清楚再决定。你长得这么漂亮,有人喜欢你并不是坏事。但赵初年不一样,你要注意防备一些,多留个心眼。他毫无疑问是个聪明人,很有可能比你我想象的还要聪明,我不希望你失了先机,或者是被蒙在鼓里,明白了吗?”
第十章 丁雷
孟缇第二天上了半节课,然后花了点时间去跟老师,代替自己和王熙如请假。众人只知道王熙如人缘也不错,笑傲数学学院,怎么都想不到她也会这么倒霉的出车祸。老师不无允许假期,同学们则自发组织起来凑了钱,准备趁随后两天的周末去医院探病。
同学们那么关切,孟缇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别人上课的时候,她回到王熙如的宿舍,简单的收拾了几套她的衣服,还有她常看和正在看书,还有她的电脑笔记本,本来以为东西不多的,居然愣是塞满了一只大大的旅行包。
这么大的包没办法放在自行车后座,她琢磨着怎么带着包去医院,手机响了,是赵初年打来的电话,问她在什么地方,他马上过来接她。
孟缇觉得不对,问:“赵老师,下两节课你似乎有课吧。”
“我找了人代课,”赵初年重复问题,“你在哪里?”
孟缇不论如何都不想他现在过来,立刻说:“我已经在车上了,嗯,就快到医院了,不用麻烦你了。”
“是吗,”赵初年静了一会,说,“那好吧。”
她走一路喘一路的把包从宿舍拎出来,平时骑车也就三五分钟的路,因为走走停停,愣是费了十多分钟才拎到了校门口,又在校门口,等了片刻后才打车去了医院。
中心医院算是市里的几个规模较大的医院之一,下了车还需要在医院里兜很大一个圈子才能到病房。孟缇提着包十分费劲穿过医院前那个偌大的花园,到了病房。
虽然她十分心急地赶来医院,不过王熙如的麻醉药效犹在,还没有醒;她刚刚想松一口气,却看到病房角落那只沙发上坐着看报纸的赵初年。她楞在当场,一瞬间竟然有种说谎被抓现行的感觉。
赵初年从报纸上方对她露出个意义不明的笑,不紧不慢地问:“什么车子这么慢?走了大半个小时才到?”
赵初年是在办公室窗口边看到孟缇的。
他一早就到了学校,以连请若干顿饭的代价麻烦路吟代他的课,然后回到文学院收拾书本,期间给孟缇打了个电话被拒绝,片刻冷不防的从窗户看下去,却看到她拖着个笨重的大包,费力笨重的一步步朝校门挪过去。赵初年想,原来不知道孟缇也会说谎话的。
时间太仓促,连个谎话都编不出来。孟缇僵在原地,勉强笑了笑,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好像有人扇了她一个耳光,脸火辣辣的热起来。
好在赵初年不打算给她带来更多的难堪,没有继续问下去,一手扔下报纸,站起来:“暂时不用着急。我问过医生了,王熙如可能还要几个小时后才醒。阿缇,既然我们都在医院里,跟我去照MRI吧,我已经联系好了医生,现在去就可以直接照,不会费很多时间。”
孟缇抬起头,有点茫然,“MRI?”
“你头上的伤,我始终不放心。”赵初年耐心安慰,简直把她当做了未入学的孩子。
孟缇实在无法理解他的思维,原来他还惦记着她头上的旧伤。一时间无奈居多,压低了声音简单的拒绝,“赵老师,我说过了啊,我不去。”
赵初年凝起眉头,“你还因为王熙如车祸的事情迁怒我?”
“这次真不是。”
他明明已经很不耐烦了,还是强忍着不悦,“阿缇,别刻意跟我唱反调。你平时不愿意去就算了,现在人都在医院里,顺便过去检查,十分钟的事情,不太麻烦。”
也不知道他到底多久以前就开始谋划这个事情了。孟缇一言不发的走到医院走廊,等赵初年跟出来之后才开口:“赵老师,我真的不是要跟你唱反调。我明明好好的为什么要去照核磁共振?好像我明天就要死掉了一样。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可是你别自作主张,干涉我的生活行不行啊?”
话一出口就知道说得太重,但是想收回也来不及了。果然看到赵初年表情一点点难看起来,愈发冰冷,阴沉得好像每年这个季节的天气;偏偏他的声音异常平稳,一点波澜都感觉不到,因此也就显得毫无感情,又或者是被她气得吝于付出一点情绪。
“我不想干涉你的生活。既然你不去,我也没办法强迫你。等王熙如醒了后,你问问她需要什么,只要我们能提供的,都会提供。”
赵初年扔下这句隐含震怒的话后就摔手而去,孟缇不敢再看他。依稀觉得身边刮过了一阵风,送来他身上青草的气息。
她定了定神,尽可能的把这件让人不愉快的事情抛之脑后,回到病房照顾王熙如。她拿过毛巾帮她擦了擦脸,去医院的食堂打了点粥,就安心的坐下看书做题,等着她醒过来。旁边病床上的病人也还在睡,一时间屋子静谧异常,走廊上时不时传来脚步声和移动病床上。
有时候侧头看看病房里的花园,虽然天气渐冷,但草木茂盛,仿佛在歌唱一般。
王熙如在午饭后才醒过来的。孟缇其实并不善于照顾人,还是照顾简单的洗漱一下,又喂她喝了点粥,在她脸上的擦伤处抹上药,等她精神好一点,才握住她的手,把昨天她入院后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次。
王熙如听着她说起这些事情,深知她昨天晚上过的不甚如意,她知道自己不用跟孟缇客气的,可看着她大大的黑眼圈,眼眶还是红了。
听到这么多细节,叹了口气,但表情看上去还是轻松的:“人到倒霉的时候,走平路都会栽跟头。好吧,我的人生经历又丰富了一次。”
孟缇问她:“昨天晚上你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我记得你上完课也不过九点吧,回来也就一个多小时。”
王熙如说起这件事就忍不住地咬牙切齿:“才一下课就被人缠住了,被个学生拉着脱不了身。”
“谁?”问完了却灵光一现,“啊,是那个一直给你打电话发短信的学生?”
“是啊。”王熙如咬了咬唇,狠狠的点头。
若是平时孟缇也许会笑话她两句,现在王熙如的样子看得她心疼,实在没了情绪,把手机递过去:“你的手机摔成片了,学校那边我已经通知了,用我的手机跟你父母家人联系一下。”
“我爸妈?”王熙如拨浪鼓一样的摇头,动作太剧烈扯动了胸前的伤口,“不行不行,我妈那个人不经吓的,听说我出了事,非哭死不可。”
孟缇就把赵初年昨晚劝她的那番话依样画葫芦的原原本本的说了一次,最后提到不用担心费用,身体才是最重要的。王熙如反复的思量着,苦笑:“赵老师都考虑得这么周到了,我也不能说什么了吧。”
“对的,”孟缇说,“而且我觉得父母的接受能力未必像你想象的那么差,对他们有信心一点。”
王熙如轻轻“嗯”了一声,满脸感慨,“我没想到那个撞人的司机居然是赵老师的堂兄,居然来头这么大,这么有钱。真人不露相啊。”
孟缇叹口气,“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我也没想到。”
“大概也因为你跟他的这层关系,赔偿的事情这么容易解决。”
“这个我觉得不会,赵家大概只是想把这件事情压下去而已。反正他们有的是钱,无良的地产商,呃,我听郑大哥说,据说升恒赵家还有其他产业,”孟缇摇了摇头,然后振作起来,“不论怎么说,有钱总比没钱好,你也不要去补习学校那边兼职了,反正这笔钱也够用了,就算在国外也可以用一阵子了。”
王熙如露出个苍白的苦笑:“嗯,我知道的,也不能真去告他啊。民事调解的最后结果还是赔钱。凡是总要向好的方面想吧,只是钱再多有什么用啊……实在是疼啊,昨天晚上,疼得我恨不得死过去算了。”
孟缇心下恻然,眼眶都红了。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探身过去,不触动伤口的抱住她。
她那样难过,王熙如也后悔自己把话题说得沉重了,勉强笑了笑,拍拍她的后背,“阿缇你实在太贴心了,你对我这么好,我都想娶你了。”
孟缇一个没忍住,笑得跌坐回椅子上,说着“嗯嗯”,王熙如有心情开玩笑就好。
缓过来之后,王熙如先给补习学校那边打了个电话,三言两语的说完,求助地看了她一眼:“麻烦你去一趟补习学校那边,帮我拿一下这个月的工资吧。”
腿伤就是这样,看似不太严重,不过会导致行动不便。孟缇把她的书和笔记本全放在她一只手可以够到的地方,连连叮嘱她给父母打电话后才离开。
补习学校坐落在某栋高层大厦里面,占了两层,环境并不差,是个愿意让人呆在里面的地方,因为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十分安静。
孟缇按照王熙如的说明先找了趟负责人,是个戴眼镜的中年老师,姓马,对王熙如十分欣赏,先是惋惜运气不好出了车祸,然后赞不绝口夸赞她的水平。
“当时她来应聘的时候,我看她只是个大四学生,还不愿意用她,她给我看她大学四年的成绩单,我说成绩不能说明可以当好老师,她听了二话不说,当即就拿起高三的数学课本随便给我讲了一节,啧啧,真是不错,生动活泼,思维灵活,还贴近生活,有些老资格的老师都不如她。”
孟缇跟着他去财务处领钱,顺便看了眼教室,比普通学校的教室条件是好了许多,窗明几净,大约二十套桌椅,条件倒是无可挑剔;进入耳中的是对王熙如的赞许,绕是起初心情不好,也慢慢好了起来。
“她自己也经历过从不喜欢数学到喜欢,所以很知道怎么可以激发学生的兴趣,也知道他们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孟缇说,“您看她也不像死读书的样子吧。”
“这倒是的。”
很快拿到王熙如的这个月的钱,用信封装着,她清点了一下,签了个字就打算走人,却没想才走几步,被走廊上的喧哗堵住了去路。
引起喧哗事故的是个年轻的男孩子,满脸英气,半边肩膀上挂着只松垮垮的书包,在这样的天气里只居然穿着一件短袖T恤,脚上则是一双白色的球鞋,整个人热气腾腾的,看起来似乎刚刚运动了一场。
他现在就拦住了补习学校的某位工作人员,恶狠狠的表情,一幅要吃人的模样:“把王熙如的资料给我!她是哪个大学的?”
孟缇怔了怔。
工作人员似乎也很无奈的样子,很恳切地说:“同学,我们不能透露她的个人资料。?憧梢源蛩?只?宜?救恕!?
“我打过了,根本没有人!昨天晚上起就打不通电话了!”
孟缇抽了抽嘴角,终于明白王熙如头痛的根源了。估计这就是那个一直缠着她的那个牛皮糖一样的学生。
看见男孩浑身散发着火焰,一幅不达到目的不罢休的模样,孟缇想了想,走过去打断两人的谈话:“我是王熙如的同学,你有事就问我吧。”
年轻男孩顿时转身过来,眼睛就亮了:“啊,是吗是吗?她在哪里?”
工作人员大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连忙说:“对的对的,你问她吧。”然后迅速的撤回到房间里,顺手就带上了门,似乎还可以听到锁门的声音。
孟缇叹口气,跟男孩点点头:“那我们出去说罢。”
她是心平气和,可那个男孩实在是着急,一路都在追问,尤其是在孟缇说了句“她出了车祸”后,整个人更是像吃了火药的豹子,连她补充说“不是很严重”都听不下去,同样一个问题可以翻来覆去的问个几十次,大概因为着急偏偏嗓门还不小,整个电梯都充满他蕴含火药的声音,噼里啪啦,好像随时都可以炸起来。
孟缇脾气再好被他吵得头痛,也顾不得电梯里的其他人,劈头盖脸地吼回去,“你大呼小叫干什么?你有十八岁了吧,还跟个孩子似的要不到糖果就要哭要闹!不是你,熙如会出车祸吗?”
男孩顿时懵了,就好像本来圆滚滚精力旺盛的皮球一瞬间被戳破,电梯里三三两两的人看过来,目光带着现代人惯常有的看热闹的探究。电梯门“叮咚”弹开,炫目的光线倾斜进来。人群流出电梯,又有人挤进来,孟缇冷哼一声,谁也不理地挤出了电梯,果然听到身后的急促的跑步声,一只手铁箍扣住她的肩膀。
“喂,你等等!你还没告诉我王熙如怎么样了!”
孟缇钉子一样在原地站住,慢慢把身子转过去,看了看自己肩上那只手,骨节突出,十分有力,养起脸看看男孩英气的脸,露出个笑:“你叫我喂也就算了,王熙如怎么也当过你的老师,你就这么没大没小吗到处乱喊人吗?”
男孩比刚刚沉着了一点,已经不为她的气势所逼,窘迫也只是一闪而过,反而加大了力气扣住她的肩膀,继续用一种坚毅不拔的神情盯着她的脸,说:“你先告诉我王熙如怎么样了我再放你走。”
孟缇感觉到肩上的刺痛,她也不着急,慢慢眯起眼睛,朝大厅某个方向看了一眼,扬起另一只能动的手臂,对着男孩身后的某个方向招了招手:“保安大哥,麻烦你过来一下,有人恃强凌弱,严重威胁了我的人身安全。”
她声音略略抬高了八度,胜在悦耳清越,恰好正是下班的时候,在这栋大厦上班的白领陆续看了过来。从身形的大小和和男孩愤怒的脸、紧绷的手腕来看,的确是男孩用粗鲁无礼的办法挟持女生。虽然不知道这两个人闹的是那一出戏,还有部分人认为是男女朋友闹别扭,但已经足够激起民愤了。
实际上不等保安过来,已经有人开始大声谴责了:“欺负女生算什么本事?”
“有话好好说,凶神恶煞的干什么,好像要吃人一样。”
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是需要有本钱的,最起码的是脸皮厚。男孩似乎还没修炼到可以被众人批评而面不改色的程度,脸一点点的变红,但死活不肯放手,恶狠狠盯着孟缇,一遍遍地重复说着:“你不能走。”
孟缇再一次感受到了王熙如的烦恼,这种场合下还不肯放手,真是够难缠。
保安很快走过来,问:“什么事情?”
孟缇指了指男孩,镇定地说:“我被这个人缠上了,他不肯放手。”
保安很了解的点点头。面前的女孩子的确非常漂亮,电视里女明星都不如她好看,被人缠上实在是太正常了,不足为怪,只是没想到这么年轻的男孩也干起这种勾当。保安正义感顿生,清清嗓子,手抚上了怀里的警棍,严厉地看着面前的男孩。
“放开她,我对欺负女人的流氓一向不客气。”
男孩大概一辈子都没被人当做流氓,浑身颤抖了好几下,脸庞上怪异的戾气顿生,挥着一只拳头对保安大吼:“老子不是流氓!你给我滚远点,小心老子对你不客气!”
保安一愣,怒气顿时上来了,也不说话,拿着对讲机找人。
男孩再次把注意力转到孟缇身上:“你别蒙我!你说你要告诉我王熙如出了什么事情,我才跟你下来的!”
孟缇瞥他一眼,淡淡开口:“你这个表情算什么回事?看上去恨不得一口咬死我。我是答应告诉你,但求人之前要先懂礼貌,不要张牙舞爪大呼小叫,必要的时候低下身子,”说话间察觉到肩上那只手松了松,迅速的退开数步,然后跟几位赶过来的保安点头,“那就麻烦你们了”,一挑眉毛,扬长而去。
站在大厦外隔着玻璃朝大厅看过去,男孩被保安围住,气的暴跳如雷。
孟缇忍不住笑了。这番教训让她觉得自己十分有做教官的潜力,十分快意,满面笑意地乘公车回了医院。
给父母打了电话之后,王熙如觉得异常疲倦,靠着靠垫喘息不停。想着父母在电话里的震惊和焦急,心里忍不住的酸楚。护士扶着她靠床坐好,她笑着道了声谢谢。手里握着孟缇留下来的手机,直到手机外壳开始发烫才慢慢放下。
麻药的效力慢慢过去,一阵一阵的疼痛从小腿上传来,好像肌肉和骨头正在打架,用这样的方式嘲笑她这个无能为力的主人。
王熙如咬着牙跟疼痛斗争,?鋈惶?矫拧爸ㄑ健币簧???芬豢矗?猿跄炅嘧潘??罕ё胖徊遄畔驶ǖ幕ㄆ孔呓?葑樱?吨背?约鹤吖?础?
想起孟缇早上那番话,王熙如挤出个笑招呼:“赵老师。”
赵初年走得近了,把水果篮放在她床边,又放下那只花瓶,淡淡的幽香顿时飘散过来。
“你这是……”
赵初年陈恳地跟王熙如鞠了个躬,“你也许听孟缇说了,害你变成这样的是我的堂兄,他昨天晚上喝多了酒引起了事故。实在很抱歉。等他稍微好一点,我大伯会让他亲自来向你道歉。”
香气馥郁提神,回味悠长,王熙如觉得疼痛散了不少,也恢复了一点精神,“赵老师,麻烦你了。你不用跟我道歉,不是你撞的我,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赵初年看着她一动就立刻痛苦地皱起了眉头,立刻摁着她的肩膀:“别动。”
王熙如只好不动了,赵初年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指了指那一篮子水果,“你喜欢吃哪几种水果?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干脆全买了。”
王熙如感动之余也有些头痛,这么多水果撑死她她也根本吃不了,放在病房肯定是要坏掉的。不过别人都送上门了,也不好拒绝,只能说:“赵老师你太客气了。”
赵初年微微垂了垂目光,叹口气,“我这个堂兄有时候是飞扬跋扈不听人劝,对不起。”
豪门子弟或多或少都有这个毛病,王熙如也不是不知道。说实话,对肇事者的怨愤也不是没有,愤怒地时候恨不得连他的家人一起诅咒,可看到赵初年那张真挚的脸,因为熬夜也些微有些疲倦的模样,也实在恨不起来,心里某个角度甚至还有些感动。毕竟做错事的不是他,反而还要帮着处理后续的事情,也很辛苦。
王熙如无奈:“吃一堑长一智,我只能这么想了。”
赵初年拿起一只梨问她喜不喜欢,王熙如点点头,他从篮子里抽出一只小小的水果刀,慢慢削起皮来,跟她闲聊。
“说起来,孟缇不在吗?早上我来看过你一次,那时候她刚来。”
“她去我兼职的学校拿我打工的工资了,我现在什么都干不了。”
“你们的感情很好,一般的姐妹两都没有你们这么深的感情,”赵初年说,“昨天晚上我看着都很感动,真是很惹人羡慕。”
“是啊。”王熙如微微笑了,“没错,能在大学时候认识这个朋友,我真是再无遗憾了。”
赵初年眸光微微闪动,并不掩盖自己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嗯,孟缇是很善良。她说宁可自己受伤都不愿意看到你躺在病床上。”
“真是傻姑娘,”王熙如阖上眼睛,温暖地笑了,“别人对她一份好,她就回报十分。”
赵初年用循循善诱的语气引诱她说下去,“是这样吗。”
王熙如隐约猜到赵初年想问什么,也想听到什么,笑了笑,睁开眼睛问:“赵老师你喜欢她吗?”
赵初年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直接的问出来,心里感慨这个女孩的聪明果然不仅仅表现在成绩单上,她身上的确跟一般人有不一样的地方。他也跟着微微一笑,很坦荡地承认:“是的,我很喜欢她,她实在太像我妹妹了。”
“啊?”王熙如也一愣,没想到里面还有隐情,吃惊地都忘记了身上的疼痛,“你妹妹?你有妹妹?”
“是的,”赵初年面露追忆之色,“我有妹妹的,我唯一的妹妹。”
他把削好的苹果递到她手里,用低沉缓和的嗓音说起妹妹,整个人都沉浸在另一种精神状态里,宛如百炼钢立刻变为绕指柔。那是无法矫饰与伪装的感情。
“我妹妹比我小了快六岁。大概十五六年前,我们因为一场变故失散了,这些年我都在找她。”
王熙如脑子里问题一个接一个,也问诧异出来,“十六年前?那你妹妹不过几岁吧,小孩子样子变得挺大的,你怎么判断谁是你妹妹谁不是?世人皆知孟缇是孟教授的女儿,绝不会是你的妹妹啊。”
赵初年垂下目光,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削梨的动作也停滞了,长长的果皮晃悠悠垂在空中,拖到了地面。病房忽然变成了冰窖,而他则因为寒冷,人都被冻僵了,动弹不得,只有睫毛细微的抖动着,像是昆虫扇动着透明的翅膀。阳光从窗外照射过来,画笔般雕出了他眉目间的阴影。
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他,王熙如竟然有点挪不开视线。
他把削好的梨放在递到王熙如手里,才在她饱含怜悯的目光下开口,“我知道的,我这大概是移情作用。只是看到孟缇就忍不住想起我妹妹,总想把最好的东西全都给她,补偿这么多年她的辛苦。”
王熙如低声叹了口气,她并不会劝人,也知道那些不痛不痒的关怀只是在对方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于是也沉默了。
孟缇回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晚了,中午的时候她已经把医院摸熟了,在医院外买了些水果、鲜花才进了病房。
王熙如坐在床上,小桌上放着笔记本,因为胸前的伤,她姿势十分古怪,但聚精会神的状态,完全没注意到她回来了。
孟缇走过去看了一眼,她正在看一篇英文论文;满屏幕都是复杂的矩阵,她把水果放在床边的小桌上,笑眯眯地打招呼:“我买了水果回来。”
“已经有了,”王熙如被打断了思路,看清楚来人是孟缇后下一瞬间露出开心的笑容,“买什么啊,你破费了。”
孟缇这才发现地上那只大得惊人的水果篮和柜子上的那只青瓷花瓶和瓶子里的漂亮百合花,明明她离开前这些东西都是不存在的。
“这些是谁送来的?”
想起今天早上的事情,孟缇有点失语,片刻后才“哦”了一声。
王熙如靠着垫子,表情也有些困惑:“他先是因为他堂兄的事情跟我道歉,谢谢我不计较什么的,最后跟我要走了银行账号。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很完美了,弄得我都不知道说什么。”
孟缇点点头:“他是很周全,百密不疏那种。”
王熙如仔细端详着她的五官,“他还问了问你的事情。”
“问我?”
“你猜他说什么,”赵初年走后王熙如睡了一觉,疼痛散了不少,精神比起下午更好了一些,“他说你很像他失散的妹妹,所以他很喜欢你,对你特别好。”
这倒是前所未闻。孟缇睁大眼睛,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他失散的妹妹?”
“对,他就是这么说的,说起他妹妹的时候,他真是黯然神伤的样子,我看着都替他难过啊。他啊,大概是把你当感情的替身了。”
“也不知道他怎么错以为我是他妹妹的,兄妹应该都很像吧,你看我跟他哪里像了?”
孟缇有点哭笑不得,同时心里某个角落终于慢慢放下心来。原来赵初年只是认错人了。
“也不能这么说,你跟你哥哥就完全不像啊,真要比起来,你还是更像赵初年一点,至少你们都是双眼皮,”王熙如摇头,“虽然你的确不是他妹妹,他也很清楚自己找错人了。你没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那么英俊的一个人黯然神伤……哎哎,看得我好难过。要让学校的女生看到他这样,估计争着抢着当他妹妹宽慰那颗受伤的心啊。”
孟缇眼珠子一转,“妹妹是没有的,弟弟却有一个啊。”
“嗯?”
孟缇嘿嘿笑起来,“我今天可是帮你好好教训了一下那个经常打电话过来缠着你的学生了,”说着想起离开时候看到他被保安生拉活拽带走的模样,微笑变成了大笑,“那孩子实在太不懂礼貌了,不教训他一顿他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分寸吧。”
王熙如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你做了什么啊!”
孟缇眉飞色舞地把下午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尤其不忘形容他的脸色:“那个青青白白的样子啊,估计恨死我了。”
王熙如的脸本来就苍白的脸失去了最后一缕的血色,呻吟了一声。
孟缇以为她身上疼,一惊,站起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你说的是丁雷?”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个子很高,看上去像是锻炼过的。”
王熙如看起来好像就要哭了,“你以为我一直容忍、不敢惹他的原因是什么?他成绩很差,脾气暴戾,是他们学校的老大难,打架斗殴什么都干。他已经参加过一年的高考了,没考上,所以他父母才送他来补习学校。他是我见过最小心眼最睚眦必报的人,我亲眼见到过一次,一起上课的同学,有人稍稍顶撞了他几句,他下课后就带人把人打得半死;还有一次,只因为一言不合,他在路边给了个女生一耳光。”
孟缇凝眉一想他今天的行为,果然是飞扬跋扈嚣张得很,于是慢慢冷笑一声:“这种人就应该好好教育。”
王熙如咬牙,忧色形于色,“我担心他对付你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孟缇不以为意,拍怕她的肩膀,“好了好了,别担心,我也不是傻站着让人欺负的类型是不是,只要在学校里,我都土霸王地头蛇,谁敢欺负我啊,哈哈。”
她笑得有点刻意的张狂,略微疏解了王熙如满心的忧虑。
第十一章 距离
周末的两天过得异常热闹,周六那天班上的同学三个一群两个一伍都来看王熙如。大四上学习本来是最繁忙的时候,复习的准备考研的,找工作的实在是太多,同学们还抽出宝贵时间前来,不能不让人感动。年轻的面孔聚集在医院里,充满朝气,又那么阳光,病房里热气腾腾。虽然这份热闹开心跟医院低调的气场不和,但好歹也是个调剂,说说笑笑,连带着通病房另一位骨折的病人都心情好起来。
同学们凑了钱,买回来带来了一大堆王熙如吃不完的水果,最后在王熙如的劝说之下把买来的东西都带了回去;前脚送走了最后一批同学,连辅导员和团委的老师后脚也来了。两人都是来探病兼关怀的,带来了系里老师的慰问,还帮着解决了保险的问题。
那一份份深深浅浅的情意,不论如何都是叫人感动的。王熙如心情很好,身上的病痛似乎都消失了。
王熙如的父母是周日清晨坐火车到的。她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穿着打扮相当朴素,看上去就是很节省的人。从西到东,从北到南,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坐得两个人疲乏不堪,五官跟王熙如颇有相似之处。大概是因为出门的时候着急,连行李都没怎么带。
王熙如的父亲看上去有些显老,鬓角的头发有些斑白;母亲跟王熙如模样十分相似,两人没有多说什么话,就一脸忧色的说要去医院看看。
孟缇领着两个人朝外面的汽车站走,说:“伯父伯母,你们别太担心。”
王父不善言谈,用带着浓浓的口音的普通话道谢:“谢谢你啊,孟同学,这么大清早的过来,麻烦你了。”
王母有些局促,借着清晨的晨光仔细地打量她,想起女儿说她父母都是大学的教授,果然好教养,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姑娘,“熙如总跟我们说起你,今天总算见到了。小孟,你对我们家熙如真是好啊。”
“没事,我们是好朋友,”孟缇说,“其实她对我更好的。”
不过也实在没时间跟他们客套,虽然只是清晨,但火车站门口依然人来人往,已经很有中午人山人海的架势;孟缇英勇无比地抢到一辆出租车,然后招手让王熙如的父母过来。
上出租车后孟缇总算送了口气,跟司机说了地名,跟王熙如父母说笑两句,拿起手机给赵初年打电话。按号码的时候其实是有点犹豫,周五那天那么尴尬地被他抓到说谎的现行,最后还跟他闹得不欢而散,简直像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因此这两天一直避免跟赵初年联系,直到现在没办法才勉强打了电话过去。
结果是意料之外的手机关机,她绷紧的心脏顿时放松下来,随后感受到了更大的忧郁,从来没遇到过他联系不上的情况,而自己也没他家里的电话。转念一想,现在时间还早,也许他还在睡觉也不一定。不管怎么说,现在去医院是最要紧的事情。
一家人在医院里相见,确实让人感动的事情。王熙如的母亲看着她脸上的擦伤和裹着石膏的腿,眼睛都红了,好在没有眼泪下来,抓着女儿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通,说了好几句“怎么这么瘦了”才放下心来。
然后孟缇介绍了王熙如的医生给他们认识,带着他们去医院食堂吃了顿早饭,又给带了王熙如带了粥回来。
一家人安安静静地用家乡语说着话,时不时的露出笑容,王熙如的母亲一口口地喂王熙如吃早饭。孟缇悄悄离开病房去走廊,再次给赵初年打了个电话,手机依然不通。这个时候已经快九点,他怎么都该起床了,她懊恼在原地打转,益发后悔自己没他家里的号码。
周末的学校肯定没有人,她皱着眉头想了想,走到隔壁的医生办公室问那天晚上给王熙如急救的马医生:“请问赵律和先生住在哪间病房?”
她态度彬彬有礼,马医生有点惊讶:“你干什么?”
“我只是找他问个电话号码,”孟缇说,“您看我像去闹事的样子吗?”
医生笑了笑,就她瘦而单薄的样子,的确不像是去闹事的,反而让人担心她会不会被欺负。医生带着她走到窗口,指了指远处的某栋楼,“他住在那边的特级病房,不过,你去了未必看得到他。”
“嗯,试一下吧。”
所谓的特级病房果然不一样,孟缇满肚子腹诽,见个人还要预约。总台护士打了内线电话进去问了问,期间孟缇愤愤地把脸别到一边,盯着墙纸上的花纹,半晌后那边才回话,她才得了许可进去。
她按照护士的指引上了楼,脚步放得极轻,最后才到病房,抬起手臂叩了叩门。很快有人开了门,却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两鬓斑白,面容很是和善。
孟缇说:“我找赵先生。”
她笑着点头,让开门:“请进吧。”
进去后才发现完全是宾馆一样的房间,除了淡淡的药水味道,简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里是病房。装修得十分精美,还不失整洁,常用的家电一样不缺。窗帘拉到了一旁,早上的阳光透过玻璃渗透进来,融化在地上。大概还开了暖气,屋子里温暖得她几乎要出汗了,保守估计比走廊上的温度高了好几度。
想起王熙如的房间,不免怒火中烧,又有些感慨,果然是有钱人住的地方,连病床都比一般的病床更气派一些。赵律和坐在那张床上,悠然吃着早餐。他除了脑袋上缠着绷带,一时半会看不出跟正常人有任何不同。
做好心里建设后她才跨前一步:“赵先生你好。”
赵律和抬起头看她一眼,放下了勺,扯过面巾纸擦了擦嘴角,露出了一点点笑容,用惊人的礼貌开口:“请坐。虽然我不认识你,不过你是今天第一个来探望我的客人,不论怎么样我都很感谢你。”
孟缇没想到赵律和居然会这么有礼貌,倒是吓了一跳,见鬼一样看着他,眼睛睁得圆圆的。
赵律和微笑了一下,看向她身后说“吴妈,我不吃了,麻烦收拾一下”,然后等着她的吃惊的劲头过去,态度亲切而友好,“我不知道你在吃惊什么,不过我猜你找我有事,那请说吧。”
一旦没有了孟缇第一次见面时那种暴怒的气息,就能看出赵律和的长相实在不错,及时头上缠着绷带都还称得上容止有度。孟缇迅速收好惊讶的脸,清清嗓子说:“我是王熙如的同学,”这个名字让赵律和有点茫然,见状孟缇迅速补充,“王熙如就是在这次车祸中,你撞伤的那个大学生。我叫孟缇。”
“啊,是吗,很抱歉。”赵律和微微欠身,但这个欠身的动作做的也不甚利索,但足够让孟缇看到他睡衣下带着淡淡血丝的绷带。
正在收拾碗筷的吴妈一把扶住他,用叮嘱的口吻说,“阿和你不要乱动,忘记医生怎么说的吗,卧床静养!”
“吴妈你别担心,我没事,又不是纸做的,耐得住磨,”赵律和舒展眉头,看向孟缇,“我今天早上才醒过来,现在脑子其实还是一团糟,有时还会幻听,就像一堆蜜蜂在蜂房里同时扇动翅膀的那种声音,不过今天早上好一点了。”
这话形容得十分巧妙,文学性十足,孟缇都觉得自己耳朵里也要嗡嗡起来了。
“所以我也没来得及问详细的情况,听说已经处理好了。对你的同学,我真的很愧疚,她伤得重不重?”
“小腿骨裂,胸口受到了撞击有一点内伤。”
“什么时候可以痊愈?”
“问题不太大,休养两个月就会好。”
赵律和松了口气,“没大事就好。真出了事我可是万死难辞其咎了。不论怎么样,我会尽力补偿给你同学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说的就是这个情况,孟缇困惑,这个赵律和给她的印象前后反差实在太大了,上次在文学院的老师办公室撞见他时,他明明就是个飞扬跋扈的男人,怎么现在变得比谁都有礼貌。难道是车祸把他的脑子撞坏了?当然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纳闷地开口,“你父亲已经补偿了。”
“那就好,”赵律和微微颔首,“等我好一点就亲自去道歉。不过既然不是补偿的问题,你找我的原因是又是什么?”
“那个,我是问你知不知道赵老师,嗯,也就是你堂弟赵初年家里的电话。”
这个名字好像石块投入池塘,溅起了奇特的化学反应,赵律和本来平和的脸上有片刻的扭曲,温文尔雅的态度也消失了片刻,眼底多了一层可以说戒心和防备的情绪,然而这些情绪又更像是表面的东西,其下的微妙情绪则已经不是她能读懂的。
“你找他做什么?”和刚刚的语气已经判若两人。
孟缇说了说王熙如的父母的事情,又补充了一句,“他的手机关机了,我一时半会也都联系不上,所以过来问你知不知道他家里的电话。”
赵律和嘴角挑起一丝模糊的笑纹,那里面暗藏着无数的讥讽和嘲笑,极其刺眼。“哦,原来他还做好事啊。我还真应该对他刮目相看了。”
孟缇片刻无语,完全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闹得这么难看,真是水火不容,不忌惮外人的存在,明摆着撕破脸。
她认真地看一眼赵律和,“赵先生,你不要这么说他,赵老师人很好。”
赵律和对这个话题仿佛有了兴致,“怎么个好法?”最后的“法”字拉的又高有长,十足的玩味,声音好像带着尖锐钩子,从皮肤上割过去,绝对不会让人舒服。
孟缇完全不想搭腔,一开始就知道这对兄弟间的问题极大,绝不是她一个外人能插手的和多话的,忍了又忍,发现自己的修养远不如想象的那么好,还是说:“至少车祸的那天晚上,我听说他是最早到医院里来看你的人。”
赵律和忽然叹口气,语气包含怜悯,“他恐怕只是来看我是不是死了吧。你还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接触他的人都会知道他的为人。你一个人的意见说明不了什么。”
孟缇不想再跟他就这个问题谈下去,很快地转移了话题:“赵先生,我们不说其他了。我来只是想问问赵老师家的电话而已。”
吴妈正在把各种碗碟放进那只保温饭盒里,一听这话,放下手里的工作,“律和,初年少爷住的是以前二少爷的那栋屋子吧?那里的电话我记得张助理那里有,要不要打个电话去问问?”
“不用了,我可以处理。吴妈你先回去。”
“好的,我中午再过来。”
门被带上后,赵律和对孟缇颔首,伸出手指敲了敲病床上的小桌,表情里什么都看不出来,“这件小事不用担心。孟缇,麻烦你把电话给我。”
孟缇从床头柜拿起电话的话筒递到他手里,同时看到他手臂上也缠着一圈圈的绷带。其实她很难对他产生同情,觉得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不过看到他浑身都捆着绷带,明显地受伤也不轻,那股子恨意奇特地消散了不少,安心地站在原地听他打电话。
这时侯才发现赵律和手臂并不十分灵活,刚刚吃饭的时候他用的左手还算正常,可因为电话线的长度,接电话没办法用左手,只能用右臂举着,下臂十分无力贴在身上,全靠上臂勉励支撑。他处理事情很干脆,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其间问了问孟缇王熙如父母的名字,最后放下话筒,有点疲倦地对她笑了笑,“我已经交代过了,让他们住进附近的丽景酒店,距医院也就几百米,你知道那里吗?”
“嗯,知道。”
每次来医院或者离开的时候都会看到丽景酒店,相当气派一栋大厦,外表看上去就很不俗,在一堆高楼大厦的建筑中十分醒目,印象中不是四星级就五星级的。
赵律和继续说:“你带你同学的父母过去,让他们出示身份证就可以入住了。我已经交代了关经理,会给他们特别的关照。”
“好的,我知道了。”孟缇客气疏离地道了谢,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心情也轻松下来。
“不足挂齿的小事,这也是我应该做的。”赵律和微微颔首,话却说得极其诚心。
孟缇欠欠身就要离开,不料刚刚一侧身子,就被赵律和从后面叫住,“赵初年当老师当得怎么样?”
孟缇完全拿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模模糊糊地回答,“同学们都很喜欢他。”
赵律和嗤笑了一记,“是吗?喜欢他的恐怕也只有女生吧。”
孟缇心下不豫,一句一顿开口,“他是好老师,课很多,带的班级也很多。每天批改的作业都是一大堆,每天早上一到学校,就马不停蹄得忙到晚上八九点才能回去,有时候周末都不能休息,其他的老师都没他那样尽责。但我从来没听到他一句抱怨,在学校里人人夸。”
“他自己要当老师,也没有人逼他,”赵律和伸手抚上胸口,皱眉低声喘息了一会,问她:“孟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有点眼熟。”
当然眼熟,孟缇愤愤地想,上次把我推到墙上撞得我眼冒金星的难道不是你吗?亏你还好意思说我眼熟。然而她不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灵光一现后,换了个话题:“赵先生,赵老师有个妹妹吗?”
赵律和惊讶于她为什么说起这事,凝神看她一眼。站得笔直的女孩子,不卑不亢,容貌十分出众,就像古典仕女图里的美女,在这件病房里一站,好像阳光从门口照了进来。他见惯了各种美人,也忍不住觉得面前这个比他见过的大部分年轻女孩子都漂亮得多。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但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玩味地看她一眼,“据说是有一个,但是被人拐走了。这么多年不见人,应该是早就不在了。”
“据说?”
“我没见过,也只是听说,”赵律和观察她的神色,“据说我小叔离家出走那些年里的确生了个小女儿,不过我二叔最后只带回了赵初年一个,所以,我没有见过这个妹妹。”
孟缇轻轻“噢”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欠欠身就离开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赵律和沉思片刻,手指下意识敲着桌面,轻微的疼痛从指尖传来,慢慢扩展到手臂,因为疼痛他微微蹙了眉头,但很快又舒展了表情,拿起枕边的电话,拨了号码。
“吕秘书,帮我查一个人。她叫孟缇,是赵初年在平大的学生。”
当天晚一点时间,孟缇就带着王熙如的父母去了丽景酒店。这段时间并不是旅游旺季,但某个协会的某个重要的会议在酒店召开,大厅里人来人往,热闹不堪,那声音简直要把人的耳朵都震破了。因为喧闹,酒店那本来高雅尊贵的气氛也淡去了不少。
这样让人头痛的环境,更不要提已经坐了几十个小时火车的王熙如父母。孟缇让他们坐在沙发上等了等,自己去问大堂前台,在紧张的间歇问了忙得团团转的前台小姐:“请问关经理在吗?”
前台小姐也从忙碌里回答了一句,伸手指了指旁边的男人:“他刚刚带客户上楼出去了,一会回来,黎经理在。你有什么事情跟黎经理说也是一样。”
那个黎经理的铭牌上写着黎正君,看起来年纪不大,孟缇不知道这件事情能不能解释清楚,硬着头皮说:“是赵律和先生让我来找关经理的,他说让我同学,王熙如的父母住在这里。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懂我的意思——”
“我知道了,你让他们两位过来办一下手续。”黎正君颔首,打断她的话。
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这件麻烦的事情,简单的登记之后三个人就跟着他上了楼。果然赵律和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房间环境不错,黎正君也完全展现了服务行业从业人员的最高水平,面带微笑,体贴细心,完全不用他们操心什么事情。
在客房转了一下,孟缇总算是放了心,说:“谢谢黎先生。”
黎正君微笑:“赵初年先生两天前就跟我打过招呼了。”
孟缇迷惑:“不是赵律和?”
“不是,”黎正君说,“好了,二位慢慢休息,住多久都没有问题。我去大厅处理事情了,有事就请拨内线叫我。”
他离开之后,王熙如的父亲看了看房间,这间屋子比一般的标准间大一些,还有个大阳台,城市风格一览无余。做事实在太周到,实在是让人连找茬都找不到理由,他叹了口气,“能有地方住,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王母握住孟缇的手,再三道谢:“小孟,你先回去休息吧。我看你也那么累了。我听说你们学校跟医院蛮远的,你们课也多,以后就不要常来了,学习要紧啊。”
孟缇立刻说:“没事的。”
王熙如现在有了父母的照顾,孟缇安心下来,搭公车回学校。因为困倦无比,结果在车上都睡着了,坐到了终点站才被司机叫下来,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再搭上返程的公车坐回学校。她也不是万能的超人,这几天已经把所有的能量耗干了,但那股疲累确实实实在在沁入到了骨子里面。
睡醒了已经是晚上了,这时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去洗澡,洗完澡后人精神了一点,哪里也不去了,在厨房里翻出了包方便面聊以果腹。
吃完后她打了个电话去医院问了问王熙如的情况,得到一切都好的回答后,再次给赵初年拨了过去。电话接通后,她想起前两天的不愉快,言语格外的小心,完全是照着礼仪书般的用词,谢谢他给王熙如的帮助。
赵初年平淡地说了句“不用跟我客气”,又问,“你今天去见了赵律和?为什么不找我?”
“对的,是见了一面,”孟缇诧异他消息的灵通,并无意瞒着他,“我今天早上怎么都联系不到你,我本来想去问问他你家里的电话,他就直接打电话联系了酒店。”
“今天是我的疏忽,连手机什么时候没电都没发现,不过,”赵初年沉默了片刻,“前两天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父母要过来?周五那天我们在医院也碰见过,这两天你随便什么时候找我都可以。不过你一直没给我电话,我几乎以为你不想见我,或者说避开我了。”
孟缇握着手机的手在出汗,她知道自己的脸是滚烫的。其实现在赵初年连发怒都算不上,但每个质问都像是钉子一样楔入心口。这段时间赵初年对她的照顾一一回想起来,她艰难地补充:“避开?没有啊,我……我只是……”
赵初年听出她的踟蹰和慌乱,压低声音苦涩地叹气,“你不愿意照MRI就算了,只是我这个人就那么让你不高兴吗?看到我都讨厌吗?”
孟缇咬着唇,手心都是汗,“我,我不是的……”
赵初年静了静,转了话题,“阿缇,我不愿意让你为难,只是实在不应该去找赵律和,你以后最好离他远一点,他不是什么好人。”
两兄弟在对对方的憎恨上倒是惊人的一致,连说法都相差无几,也不知道有什么刻骨的仇恨,憎恨对方到这个地步。
孟缇有点不知茫然没吱声,赵初年淡淡开口,“记住了吗?”
“我是肯定不会再去找他的,”孟缇摇摇头,“不过早上你堂兄也说了类似的话。不过我看他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你的意思,难道不通情理的是我?”
即使隔着听筒也能感觉到赵初年声音冰冷起来的僵硬和不快。孟缇深悔多管闲事,两个人的关系不论多好,某些禁区也是不能越过的。她也知道有些仇怨一旦深起来之后是没办法化解的。她缄默片刻,调整好情绪后才说,“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一个外人是不应该多说什么。”
她顿了顿,在这个电话变得进一步不欢而散之前迅速开口截住了话断,“总之今天谢谢你,晚安。”
她回到书桌前坐下,伸手推开窗户,目光所见,夜色中万家灯火。
第十二章 意外
习惯两个人一起吃饭上课上自习后,孟缇很快认识到,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日子是寂寞的。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圈子。
尤其是在食堂吃饭时,真是顾左右而扼腕,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系里其他几个女生都要准备考研,学基础学科的女生,只要成绩还过得去,考研容易一点。
她两天去一趟医院,把复印的笔记转交给王熙如。其实作为王熙如同学而言,大四这几门课对她来说并不成问题。孟缇有时候都在怀疑她大脑的构造是不是跟一般人不一样。明明一个系的,王熙如看得津津有味的论文不少她都看得一知半解。
差距横在那里,不承认都不行。
很快保研的政策下来,孟缇的事情相应地增多,见导师,选专业,各种手续毫无波澜的办下来,一点意外都没有;这几天最激动的事情莫过于从美国寄来的王熙如的录取通知了,并且还是她最心仪的其中一所学校。
孟缇当即就逃掉了下午那节并不太重要的课,带着信封就去了医院。
王熙如怔了怔,手里的书都掉在地上了。她哆嗦着双手拆开信封,果然一份蓝色的大学通知书安静的躺在里面,同申请的奖学金也得到了通过。
孟缇抱着她就亲了一下:“恭喜恭喜。”
这是王熙如入院以来听到的最好消息,苍白的脸上竟然都有了些血色。她手抖了几下,眼泪都要下来了,还是忍住,回抱她:“谢谢你,阿缇。”
一家人实在是高兴,经过医生同意后,推着张轮椅推着王熙如出门在医院附近据说是最好的一家饭店吃了顿饭。
让人惊讶的是吃饭的时候遇到了郑宪文和赵律和。她起初看到的是赵律和,还在心底纳闷他为什么不在医院里躺着有居然闲心跑出来吃饭,随后就看到他身边那个人居然是郑宪文,后面还有好几个人,无不衣冠楚楚。估摸着是郑宪文的同事和赵律和的副手。两个人在那浩浩荡荡的一群人里十分显眼。
郑宪文穿着一身深色的西装,孟缇跟他认识了这么多年,他什么样子都见过了,甚至连他没怎么穿衣服的时候都见过,偏偏从来没见过郑宪文穿西装的模样,他没有打领带,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孟缇隔着数张桌子,看着他跟同事微笑的模样准备走上二楼包厢,竟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叫住他。
倒是郑宪文先发现她的,他已经走到了二楼的台阶上,跟同事和赵律和低语了几句,在孟缇诧异的目光下,赵律和跟他一起走下来。
郑宪文先是很自然地问了王熙如的病情怎么样,又跟王熙如的父母打了声招呼,最后才看向孟缇,问:“你们怎么有空出来了?”
孟缇顿了顿后才说:“熙如拿到大学的通知书了。”
“哪所学校?”
孟缇说了校名,郑宪文转头看向王熙如,诚挚地道谢:“恭喜,很能干。”
两个人因为有过一面之缘,也不用客气,王熙如抿嘴一笑:“谢谢你,郑大哥。”
孟缇等郑宪文跟王熙如闲聊完后才问:“郑大哥你怎么在这边?”
“下午的时候我和几个同事过来看这附近的工地现场,新大楼由我们设计,恰好遇到了也在那里查看工地的赵先生,顺便就在这里吃饭了。”
孟缇于是看向跟着郑宪文走过来后就没说话的赵律和,有点吃惊。怎么都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工作狂,脑袋都没好就跑出来工作了。
赵律和诚挚地跟王熙如和她的父母道歉,倒也完全不避讳,说是自己撞了人,把责任完全推到自己身上,保证以后会改正云云,一席话说得感人肺腑。王熙如的父母也是老实人,既然女儿的伤可以养好,而对方赔偿了那么多,现在又真诚地道歉了也只能苦涩的笑一声,认命了。
两个人说完话就上楼去了。王熙如的父母知道赵律和是撞了女儿的那个人,却不知道郑宪文是谁,虽然他做了自我介绍但要从一个名字判断一个人还是太难了,问女儿,“那个郑先生是谁?也撞了你?”
王熙如解释:“不是的不是,阿缇的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大哥,是个建筑师。我受伤那天,他也来看我的。现在大概是工作关系跟那个赵律和有联系吧。”
“哦,这孩子看着就挺能干的。”
遇见郑宪文是那天晚上第一个插曲,第二个插曲应该就算是侍者送来的一瓶红酒和一个精致的小礼盒。没有谁点了酒,几个人面面相觑,侍者面带笑容地解释:“这个礼盒是赵先生送的,说表示歉意;红酒是楼上的郑先生请的,他说喜事临门,自然要以酒庆贺,祝王熙如同学学业进步。”
王熙如抬头看向楼上,当然没有人,只有朱红色的栏杆醒目。她跟孟缇对视一眼??臀剩骸罢饬窖??骺刹豢梢酝耍俊?
“酒已经付钱了,至于这个礼盒,我们也只是转交而已。”
孟缇隐约觉得事情有些脱离她的想象,略一沉吟后抬头看侍者,说了句“酒的话,开吧”,又看王熙如,示意她打开盒子看看是什么。
结果不看不要紧,一看一桌人都惊讶了,盒子里静静躺着一串银光闪闪的珍珠项链,看上去就怎么都不会便宜。王熙如的母亲连连摇头,“熙如,收好,让人退回去。”
王熙如根本不需要母亲强调一次,立刻让侍者拿回去,又说:“应该给我的赔偿我会收下,但那已经足够了,这件礼物我不会接受。”
她态度异常坚决,侍者无奈,为几个人斟好红酒后离开。走到二楼,敲了敲包厢的门,待到同意后进屋,彬彬把礼物退还,又把话转述了一遍。
赵律和微微一颔首,示意旁边的秘书收下,稍微中断了一下讨论大厦设计和建筑问题,看了郑宪文一眼,且笑且叹:“你预料得很准的,王熙如还真的不肯接受。我本来是诚心的表示歉意。那天晚上我实在是失策,喝得太多,醉得很了。”
郑宪文说:“赵先生,孟缇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交的朋友多半跟她的个性差不多。”
“确实很有傲气,”赵律和颔首,“据说是赵初年的学生,似乎我堂弟对她蛮好,很让我吃惊啊。”
说得好像话里有话,暗潮汹涌;郑宪文是绝不会在意人家两兄弟纠葛的人,沉吟着接了句话:“赵初年对孟缇是非常不错,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一般而言,老师都很喜欢阿缇。”
赵律和支着头,表示同意:“确实是个很聪明很美丽的姑娘,不卑不亢,连我都很喜欢。第一面就见到就觉得很亲切。”
郑宪文心里咯噔了一下,面孔上还神情自若:“赵先生,你对阿缇的赞美我就代她收下了。”
他这话说得绵里藏针。赵律和的花心风流是出了名的,在无数流言中,他的女性关系极其混乱。据说他很有能力,目前在升恒内职位不高就是因为他身为董事长的爷爷对他乱搞男女关系极度不满之故。不论他的长辈怎么对他不满,但到底身份还是在那里放着——爷爷是董事长,父亲是总经理,从来也没人敢得罪。
郑宪文自信也有傲气,更有出众的能力,不会去依靠或者讨好谁;不过说到底他比较是建筑师,此时还代表了设计院,搞得太难看实在不好,不咸不淡回他一句,阻断他可能对孟缇的心思就行。
赵律和没料到他这么回答,微微笑了笑:“你很回护那个小姑娘。既然如此,郑先生,我提醒你一下,你要对孟缇多看顾留心一点,那个小姑娘实在太单纯。”
事情牵扯到了孟缇,郑宪文下意识上了心,“留心什么?”
“赵初年。”
郑宪文眉梢跳动若干下,想起孟徵打给他的那通电话,沉默不语。
赵律和根本没有喝酒,却拿着酒杯晃了晃,别有深意地凝视杯子里酒液的光芒,“我以前以为他不喜欢女人,或者更准确的说,他不喜欢任何人。我堂弟这个人,绝不会因为女孩子长得漂亮就会去刻意地追求和讨好。男人对女人究竟怎么回事,你不会不知道,总是期望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赵初年要的,就绝不仅仅是男女之情。”
郑宪文凝起眉头,开口正要说话,赵律和被身边的吕秘书叫住了,秘书对他使了个眼色,递给他一只手机,轻声提示:“是董事长。”
赵律和神色顿时就变了,站起来跟满桌众人颔首示意,拿着手机离开了包厢。
片刻后他才回来,对满桌众人抱歉一笑:“爷爷来医院看我了,他知道我从医院偷跑出来,大发雷霆。没办法,我现在回医院了,大家好好吃。”
“啊,慢走。”
他离开后,郑宪文若有所思,他身边的同事,也是设计院的副院长倒是笑了:“赵律和说起来也很飞扬跋扈一个人,提到他爷爷就像老鼠看到猫,让他往西他都不敢往东的。”
郑宪文侧头过去,沉吟着开口:“赵律和的爷爷,升恒的董事长,我记得是叫赵伯光?他是个什么人?”
“赵伯光,听过他名字的人不少,真正知道,或者说见过这个人的不多,他也从来不接受任何记者的访问,”副院长说,“绝对是难得一见的传奇人物,不依靠祖业,回国发展,白手起家,起初是做贸易,发展大了改地产,眼光精准,也有说法是狠绝。这几十年一直顺风顺水。”
郑宪文若有所思。
副院长感喟得很,“你看看他把升恒发展成了什么样子就可以了。我也是在好几年前参加某个酒会的时候见过他一面,那时候他七十岁吧,看上去跟五十来岁的人一样。这几年更少露面了,大概也是身体不好,公司都交给大儿子处理了。”
“他们一家人看上去矛盾不少。”
副院长顿了顿,发现一群同事都凑了过来,一幅兴趣盎然的模样,催他说出下文,于是摇头笑了,好整以暇说下去:“似乎目前还好。赵家的老爷子三个儿子死了两个,只剩下一个老大,就是赵律和的父亲赵同训,父子俩一样有冷酷的手段,再加上一个能干的赵律和,自然是长子独大了。嗯,还有个女儿,二十几年前就移居国外了。”
“原来如此。”
副院长也是郑宪文在学校的导师,深知他不是关心这些八卦的人,笑语,“难得你对赵家有兴趣。”
郑宪文摇头:“只是随便问问。”
孟缇和王家三口吃了饭又回到病房里,兴高采烈聊了很长时间孟缇才离开。她们两个人总是不缺话题,任何话题都可以聊得很契合;加上两个人都很高兴,聊起来就没个尽头,其他人也插不了嘴;最后看时间,已经过了十点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因为实在是心情太好,晚上喝了点酒,虽然不是使人昏头转向的量,但足以让身体发热,走过医院的花园穿过大门时,脚下有些无法控制的飘忽。
尽管心里有一丝王熙如即将离开的遗憾,但说到底还是高兴的。她带着莫名的感慨环顾四下,却些微一怔。
医院外的停车场上,有一辆似曾相识。她蓦然站住。其实车子潜伏在背光的暗处,窗户反射幽暗的光,车厢黑黝黝一片,无法分辨。她的目光从光滑的外壳挪到车牌上,倏然一惊。毫无疑问,这是赵初年的车。
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躲到树后,随即才想起他应该不会在车内,顿时松了口气,从树后站出来。在夜晚,车子褪去白天的锋利,像个沉睡的豹子。
孟缇想,大概他是来医院看望赵律和的吧,虽然他们兄弟不和,但也未必是全不关心。
她绕过停车场,走上了公路。华灯初上,漫步街头,看着各种颜色的灯光把这个城市的五脏六腑也搅得沸沸腾腾,三三两两的行人结伴而行,神色匆匆,犹如步行于某部电影中。
忽然有人从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叫住她。
“喂,你等等。”
声音中的生硬感让她觉得熟悉,于是站住,皱眉转头过去,看到了熟人。身后那个大个子的男生背对着路灯,脸上的表情并不真切,一双眸子却犹如火烛。
孟缇瞥他一眼,那一丁点醉意荡然无存:“丁雷?”
丁雷阴沉沉地开口:“我有事找你。”
“那就在这里说吧。”
“大街上不方便,附近有家咖啡店,我们去那边。”
丁雷身上那剑拔弩张的紧张感让孟缇心生警惕,王熙如那天的话响在耳边,孟缇微微退后了一步,“对不起,我对你要说的事情没兴趣。如果你要找我,明天来大学。”
说完转身就要走,可怎么都没有料到,一双手从后袭来捂住了她的嘴,那动作是如此的纯熟,一丁点声音都没让她发出来;她感觉到大事不妙,身后去摸衣兜里的手机,就被丁雷反扣住了双手,迅速的拖入路边两栋楼房间的某条小巷。
孟缇几乎是被他半拖半拉的带走,步调实在很难跟丁雷的步调保持一次,整个人踉跄不稳,几乎没什么时间去看周围环境的变化,只能隐约感觉到他们穿过了大概两三百米的小巷子,最后才停下来。
丁雷这时才放开手,狠狠踢了她的小腿一脚。孟缇跌跌撞撞前行几步,险些摔倒。好容易稳住平衡,环顾四下,才知道竟然已经被丁雷带到了废墟之中——巨大的拆迁工地一眼望不到尽头,看不到任何人烟,半拆迁的房屋早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粗糙抽象的立体图案;地上的水泥板钢材散了一地,两颊庞大的机械停在路边,就好像怪异而笨重的巨兽;一盏路灯在远处幽幽的闪亮着,仿佛在宣告在一个森然可怖的气氛里,几乎不用任何加工就可以去排恐怖片或者悬疑片。
这完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环境。然而环境本身并不是最可怕的。
时间犹如停格般静止了。
下一瞬间,丁雷挥了挥手,另外两个的人影从各个方向暗处浮出来,在灯光下渐渐露出痕迹,堵住了她可能离开的每个方向。
两人的面孔并不清楚,看上去跟丁雷一样高大,绝对不是什么好人。孟缇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镇定,然后直视丁雷,冷冷开口:“丁雷,你要做什么?穷极无聊,想学电视上的黑社会绑架人吗?但就算是黑社会,也不会聚集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人。”
丁雷暴跳如雷,冲过去抓住孟缇的外套,扬起手就要打下去,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硬生生收回那一掌,改把她扔出去:“你让我被当成流氓!我今天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孟缇后退几步,感觉到小腿重重擦过地上的水泥板,疼痛顿时辐射开;她倒吸了口凉气,冷着脸看向丁雷:“你知不知道现在的行为算什么?你好好说句话,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又能怎么样?你长这么大了难道没人教过你暴力不能解决问题?我起初认为你还有一点对熙如的关切之情,好歹把她当成你的老师。可你呢,就这么对她的朋友?”
有人怪笑起来:“丁雷,这女人胆子还蛮大的吗。”
听声音还是个年轻的男孩,孟缇朝说话人看过去,说:“其实我觉得你们胆子更大,也不知道你们满十八岁了没有,大概当少年犯也不够格了。有句话你们知不知道,人笨不要紧,跟对了人才是王道。跟着丁雷一起来欺负手无寸铁的女生,你们大概很有成就感吧?”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像是觉得听到什么最惊人的笑话一样。
“还挺伶牙俐齿的,不知道用刀在她脸上划上几道她还能说不说得出话来。”话音落下,孟缇竟然真的看到那个人从怀里抽出把雪亮的尖刀,她只看到刀片反射的光芒和那刺耳的笑声,呼吸都颤抖起来。
“我觉得划脸不好,”阴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孟缇转身过去,冷不防却被人擒住了下巴,她看到猥琐的脸和色迷迷的眼睛,“长得这么漂亮也实在是难得,不如先让我玩玩再说,也不知道上了床还是不是这么会说话。”
士可杀不可辱,孟缇总算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没想到活了这么大,第一次被这么猥琐地男人人这么轻薄,热血涌上来,她忍无可忍,一脚踢过去,在那个人放开手的一瞬间推开数步,抓起地上的半截砖头就砸了过去。
那个人反应居然很快,险险地避过,声音却不由自主高了几分:“妈的,也不知道在床上是不是这么带劲。”说着伸手就要抓孟缇的肩膀。
孟缇腿一软,丁雷脸色难看起来,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谁让你动她的,你他妈的看A片看多了!”
孟缇小步小步往后退,同时看到最后那个男生对这两人的纷争似乎没什么兴趣的样子,站在原地玩着刀子好整以暇得观看战况。
粗话脏话一摞一筐地说,似乎也没了忌讳;孟缇趁几人不注意,悄悄俯身抓了一把石头,纵身跳上废墟,按照直线距离奔跑,废墟堆的尽头就是丁雷带他进来的小路。
速度就是生命,一咬牙压下所有的恐惧心,忍住脚疼,从磕磕绊绊的废墟山丘上穿过去,只听得脚步声真真逼近。
她个子修长,腿也很长,跑步速度很快,虽然比起专业运动员差了很多,但百米成绩在院里的运动会上也是拿了奖的。可现在情况不对,一旦跑起来才知道刚刚小腿的撞伤远比她想象的严重,而她身上的书包此时也成了负担。
她跳下最后一块水泥板后一回头,果然看到几个人影一前一后的追过来,她一扬手把手里的石块扔出去,继续回身狂奔;小巷子遥遥在望,加快了脚步。
人太心急就难免顾首不顾尾,都没有想到居然踩到了水洼,脚下一滑就超前摔倒在地,在些微的路灯下,她眼看着地面朝自己眼前逼近,手摁向地面,迅速的一侧头,右脸就跟磕磕绊绊的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这一下摔得她眼冒金星,整张脸顿时热辣辣地疼起来,耳朵都在鸣叫,牙齿不慎咬破了嘴唇,嘴里都是咸咸的味道。
好容易支着手臂坐起来,回头一看,黑色中丁雷和他的同伙的不过几米之遥。
无可抑制的恐惧袭击上心头,她在压迫的绝望和浑身的疼痛中再一次挣扎着要站起来,可那根本就是无用功,身体太疼,所有的勇气都用完甚至透支了,浑身鼓不起任何力气,那一瞬间绝望得恨不得死过去;可下一秒,不知名的力量从手臂上传来,有人从后抱住了她的双臂,扶着她站起来。
这个晚上已经惊吓够多,但还是感谢那个帮助她的人。她咬着唇,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看到月光下赵初年的脸,五官分明,英俊犹如神邸。
孟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眼泪顿时就滚下来,可嗓子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声音已经不听大脑的使唤了,只能死死抓住他的袖子不松手。
赵初年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拭去她的脸上的泥土,又从大衣里掏出纸巾擦了擦她的嘴角的血迹,又扶着她在路边的残缺墙壁上坐下,一展手臂脱下半长的黑色风衣“唰”一下展开,披在她身上。
孟缇怕冷似的抓着大衣的领口,无声地看着赵初年。
赵初年摸了摸她的脸,柔声说:“阿缇,别怕,乖。你先等我一下。”
他转身朝着孟缇的来时路走过去,看着刚刚追过来的丁雷以及他的同伙,眸光是彻底冷却的,在几人的面孔上来回扫了一次,以丝毫没有温度的语气开口:“是你们几个找她的麻烦?”
丁雷一迟疑,没有说话。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年轻男人个子很高,穿着白色的衬衣,好像在黑暗中发光一样。虽然看不太清楚脸,但从他一步步走路过来的姿态也知道他绝对不是好打发的神色。他的声音听不出怒气,冷到极致,但恐怕也是怒到极致,狠到极致了。
有人不耐烦起来,冷笑:“从哪里滚出来的就给我滚回去,老子——”
话音未落就被人扇了两个耳光,声音是如此的响亮,让所有人都惊呆了;丁雷更是目瞪口呆,他自认为是打架高手,可根本没有看到这个男人是怎么移动同伙面前,又是怎么出手的,茫然侧头,只看到同伙被打得站不稳,踉踉跄跄后退了若干步,这么黑的夜晚,居然也可以看到他两边的脸迅速的红肿起来,鼻血正大滴大滴地溅落地面。
丁雷知道这次麻烦大了,但他也是不肯示弱的人,绝对不会在强敌面前说出半句软话,一咬牙一拳就朝赵初年打了过去。这样宛如市井流氓间的斗殴看在行家眼底自然是毫无章法,赵初年侧身闪开,一只手扼住他的手肘,另一只手轻巧扣住他的肩胛骨,几个手指一用力,清脆的“咔嚓”一声和丁雷高声的惨叫同时响起。
孟缇坐在断墙上,目瞪口呆看着丁雷抱着软软的右臂瘫坐在地上,听着他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她呆若木鸡,从来不知道赵初年居然有这么好的身手,简直是从武侠小说中提到的高手,几秒之内局势全变。
她脑子发昏,可目力还是不错,闪过的刀光划过眼前,她惊慌失措地立刻叫出来:“赵老师,你左边那个人有刀!”
赵初年哪里需要她提醒,在看到刀光的一瞬间抬起一脚踢了过去,这一脚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气,一声闷响和骨骼的“咔嚓”声之后,就只看那人重重跌落在几米后的地上,刀子也斜斜的飞了出去,大概是撞到了石块,撞击声音异常悠长。
丁雷不叫了,坐在地上吼:“你他妈到底是谁?”
“你们几个给我听好,”赵初年沉声说了这句,语气微妙地一顿,闲庭信步般踱了几步,弯腰捡起地上的刀子,闲闲地吹了吹刀锋,走回来在丁雷面前缓缓蹲下;月光照在刀背上,反射进丁雷的眼睛,他忍受不了地转移了视线。
赵初年神气自若,扼住他的下颚把他的脸转过来,面对自己,用刀身敲敲面无血色?亩±椎牧常?唤舨宦?绦?迪氯ィ?翱丛谀忝腔鼓昵岵恢劣谔?蘅删纫┑姆萆希?医裉煜热墓?忝恰P』旎煨芯读⒖谈?沂樟玻?绻?偃梦抑?滥忝瞧鄹喝跣。?桥率侵宦繁叩牧骼嗣ǎ?叶蓟嵴页瞿忝撬?衅鄹汗?亩韵螅?涯忝撬偷郊嘤?锶ィ?懈鋈?迥辍V劣诙潦椋?鞘且槐沧佣疾挥迷傧肓耍?母鲅?;嵋???蔚姆溉四兀俊?
“当然这只是最光明的手段,至于让你们残废瘫痪那是最简单不过的。你们这样三天两头打架的人,什么时候出点事故都是正常的吧。如果想试试半身不遂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大可以继续嚣张跋扈下去。反正你们已经是父母的耻辱了,所以我猜,不会再介意给父母添一辈子麻烦的。毕竟养儿不教父母之过,对不对。”
孟缇一瘸一拐地走到赵初年身边,从远处看着地上那几个十七八岁的青少年,又看看赵初年的侧脸。她绝对不同情他们,也隐约觉得赵初年这番话岂止是威胁,让人肝胆俱裂都是可能的。
赵初年站起来,随手一扔刀子,贴着丁雷的鞋子钉入地上,入地寸余,给这惊心动魄的一个晚上加上了完美的脚注。
赵初年转身过来,跟孟缇的视线恰好对上。她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刚刚的恐惧,更多的是惊讶。赵初年一把打横抱她起来,朝小巷入口走出去。
孟缇何尝被人用这么亲密暧昧的姿势这么抱过,一时间身体和大脑同时僵硬了,理智不知道从那个角落跑出来,指挥着她的四肢挣扎了一下。
挣扎完全无效,赵初年反而抱得紧了些,低下头,鼻尖蹭着她柔软的头发,温柔地低语:“别动,乖啊。让我抱抱你,你的腿好像伤到了。”
他衣服和身体都有好闻的味道,孟缇觉得自己几乎都要睡过去了。明明有着安静而干净的气质,为什么刚刚可以面不改色的说出那样一通话。
孟缇仰头去看他。抱着她的这个年轻男人鼻子高挺,直视前方,下巴微微有些扬起,曲线有一种令人心折的弧度,在夜色中透着淡淡幽蓝。颧骨下有着淡淡的阴影,像一道经久不散的刻痕。他有着浓而细长的眉毛,颜色比竟然比此时的夜色还要深上一点,像是梦境一样深刻的颜色。
第十三章 月夜
走出小巷子才发现,赵初年的车就停在巷子外面的公路上,车窗上被贴了许多黄色的罚单。
他在几个路人诧异的目光里放下孟缇,拉开车门扶着她上了车,完全不着急开车,自己坐到驾驶席,先开了暖气,又探身过去,用自己的风衣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才从衣兜里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中心大道这边有几个学生受了伤,请马上拍救护车过来。详细地址是……”
在车子中重新落座后孟缇的正常思维才慢悠悠地回来。看着他挂了电话,孟缇担心起那几个孩子的伤势,赵初年出手似乎不太轻的样子,正想开口询问,赵初年先说了:“他们不会有大碍,我下的手心里有数。”
孟缇傻傻地“哦”了一声:“那就好,我怕万一那几个高中生真出什么问题……”强烈的后怕让她大脑发昏,话都说不完整,“赵老师,如果今天不是碰到你了吗……我……我真不知道……”
赵初年默默伸出双臂拥住她靠向自己,头压着她的左肩,仔细地梳理她的头发。
“阿缇,对不起。我来得太迟了。”
他胸膛也微微震动着,每个字都是最好的镇定剂。
“……嗯。”
赵初年无声无息的拥抱她很久放开。他的怀抱异常温暖,孟缇实在不想离开,蜷了蜷身子,缩在车座里,轻声问:“赵老师,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刚从医院看了赵律和出来,就看到你蹦蹦跳跳的在路边走前面走,又跟一个男生说话。我本来想叫你,不过接了个电话,就几十秒,抬头的时候却看不到你了,”赵初年顿了顿,“前几天王熙如跟我说过你可能得罪了她在补习班的一个学生,所以我很担心,下了车找了找,在巷子里兜了好几圈终于看到你跑出来,又摔倒了。”
说完他伸手过去,擦拭过孟缇的嘴角,那里还凝着一点猩红的血。
“谢谢你救我,那天的事情,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孟缇垂下视线,有点不敢看他。
赵初年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感慨,“阿缇,我不会跟你生气。”
“我不想跟你闹不愉快,”孟缇绞着手指,“我不想去照MRI,因为没有必要。我真的没事的,我问过我爸妈还有郑大哥了,他们都说我脑子没什么事情。”
赵初年“嗯”了一声。
孟缇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喃喃自语。
“哦,我也真是,算是犯小人了吧。我那天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惹了这么疯子神经病,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这个社会又没有,我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这种人。”
平时只看到她的活泼可爱,无助成这样则是前所未见。赵初年觉得自己心脏被人恶劣的揪住,气都喘不过来。这种事情,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了。
他宽慰她,“今天被我这么一吓,他们大概一辈子也不敢再恃强凌弱了。这种十几岁的小混混,多半是家庭不幸,又被电影小说影响后才变成这个样子,其实是没有什么胆量的。一次被打怕打狠了,很长时间都会夹着尾巴做人。别担心,我平时也会找人盯着,一次教训不够再教训一次。”
“这样就好了。”
孟缇松了口气,拿下赵初年的外套检查了一下,说:“赵老师,今天晚上谢谢你了。那个,我身上都是泥水,弄脏了你的衣??3底右彩恰!?
“没关系,不要跟我客气。”赵初年很快发动了汽车。
此时才很庆幸医院跟这里不远,两个人在急诊室简单的检查了一下,孟缇主要是脸上的几处擦伤和小腿的撞伤,看起来惊人其实没有大碍。医生很快开了几种药,又在医院略略清洗了脸,护士擦伤了药膏之后,两个人才离开了。
衣服是早就不能见人了,但谁也不会关心这个。街道上大幅的商业广告和各种招牌的霓虹光管,把夜空映照成一片彩虹。
孟缇头靠着车窗沉思了一会,抬起眸子看着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脸,连额角都有擦伤,忍不住哀叹一声:“我跟熙如怎么那么倒霉,真是难兄难弟了,也不知道同学们明天问起来说什么。”
赵初年发现自己不能不承认这个事实,一笑置之,“这到也是。”
孟缇回头去看他,“赵老师,你到底是跟谁学的功夫?”
“从师不少,主要是爷爷要求的。”
“你爷爷?”
赵初年放慢车速,神色有点远,侧头看到孟缇好奇的模样,明明脸上到处是伤,怔了怔。他不愿意让她失望,又怕自己分了心神。把车子停稳了才说:“我是十一二岁上下才回到赵家的。回来的时候独自一人,自然被人欺负。所以就开始学防身之术。国弱则百事衰,更遑沦个人?”
孟缇看着他,不知道如何开口,隔靴搔痒的安慰没有必要。但现在就有些明白他跟赵律和之间的恩怨从何而起,也隐约明白了他对他的妹妹为什么念念不忘。童年时代的心里创伤往往是一辈子的事情。
她犹豫了一会,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个,你有个妹妹吧,我真的跟她长得很像吗?”
“赵知予。”
“嗯?”
“我妹妹,她叫赵知予,”赵初年声音温柔,好像念着世界上最美的诗,“知识的知,给予的予。”
孟缇低头沉思,片刻后颔首,“这是个很好的名字。”
只可惜,名字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赵初年看了她很长时间,好像被烫到那样,无声地把头转向一边,垂下了视线,沉默了一会,说:“你们很像,她……”又是艰难的一顿,“今年应该跟你一样大了。”
刚刚像切萝卜一样教训那丁雷那群人的赵初年忽然变得柔软起来,“跟你一样大”那几个说到最后,声音都在一抽一抽地发抖。有那么一个瞬间孟缇怀疑他是不是要哭出来了。她忙忙地安慰,“别伤心啊,赵老师,你妹妹她一定活着的。”
“……嗯。”
“那个,”孟缇犹犹豫豫开口,“不介意的话,我当你妹妹好了。啊,我不是说我可以取代她,我肯定不如你妹妹的……但如果你把我当成赵知予心里会好过一点,我不介意的。赵老师,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她知道这个提议十分愚蠢,也有些不经大脑,可在赵初年那种深沉的悲哀下,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不提出这个建议。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赵初年那么难过的样子她此生绝对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赵初年过了一会才对这句话有了反应,摸摸她满是擦伤的脸,轻轻笑了:“阿缇,谢谢你的安慰和怜悯。不说其他了,我送你回去。”
车子很快开到学校。
眼看着教职工宿舍楼在望,赵初年没有把车开到楼下,停在了宿舍区外的小广场边上。孟缇很明白的他的心态,说到底两人还是要在这个学校呆下去,总是要低调一点才好。
路灯照进车厢,孟缇正要感谢赵初年送他回来,结果却吃惊地看到他熄了火,拿好车钥匙扶着车门回头跟她说:“走吧。我送你进屋。”
“其实也就几步路了,赵老师你先回去休息——”孟缇看到他被那件自己弄脏的外套,想到可以回去把他的衣服弄得稍微干净一点,于是猛然刹住话端,轻微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孟缇的腿现在倒是好多了,起初的疼痛过去,现在剩下麻木的钝疼感,好像冷得过头痛觉都不那么敏锐了;脸上的擦伤更敏感,迎着风持续地疼痛着,没有任何中止的信号,好像被人毒打了一顿。
疼痛使她微微蹙着眉头,赵初年立刻问:“脸上还疼?”
孟缇摇了摇头:“还好。”
侧头看到赵初年关切的眼神,一时间也恍惚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他妹妹还在的话,有个这么关心她的哥哥,是多么幸福。
回了家,屋子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了不少,宜人的温度中,脸上的钝疼感散了不少,孟缇招呼赵初年进屋,伸手去开了灯。在灯光下现在才发现客厅乱糟糟的,简直一塌糊涂,窘迫地回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赵老师,屋子被我弄的很乱……你不要笑我。”
赵初年正在好奇地打量屋子,“没关系的。”
这是他第一次来她家,格局自然和楼下郑柏常家差不多。一百多平米的屋子,或许是因为父母都是理工科教授的原因,装修得规中规矩,大理石地板,电视的样式有点老,不及郑家的素雅,墙壁有着温暖的黄色,光影错落有致。
客厅中央摆放着套一圈木沙发,前面的漆木茶几上堆了一沓书,摊开个厚厚的笔记本;赵初年翻了翻那堆书,几乎都是数学相关的资料。
孟缇走进书房,从赵初年手里取过书包扔在桌上,长呼出一口气来,定了定神,回到客厅,开了饮水机烧水,说:“赵老师你随便坐,不要客气。”
“我知道,我不会客气的。”
说归说,赵初年却没坐下,站在沙发前仔细看着墙上的大幅家庭照,“这两位是你父母,这个戴眼镜?氖悄愀绺缏穑靠慈掌谑俏迥昵罢盏模俊?
“嗯,对的。这是我上高二的时候照的,”孟缇站到赵初年身边,指着照片兴致勃勃地介绍,眼神明亮,笑容如昔,再不见刚刚的阴霾。
“你身边的人是?”
“啊,我嫂子,”孟缇兴致勃勃介绍,“那时候我哥第一次带我嫂子回家,呃,那时候还不是嫂子,我叫她文君姐。我哥跟她是留学时候认识的,新媳妇上门我爸妈很高兴,来特地把隔壁楼的汪伯伯请过来照的,他是专业摄影师。”
照片大概宽三四十厘米,足够大小,五个人的表情都很轻松。背景是春光灿烂的花园,赵初年很快辨认出就是楼下的小花园;孟家的父母坐在最前面的两张藤椅上,五十多岁的人不会年轻到哪里去,表情很是温和,一看就是高级知识分子;后排中间是一个五官清俊戴着眼镜的男人,自然就是孟徵,他右手边那个留着齐肩短发的俏丽女子毫无疑问是他当时的新婚妻子,他们感情看上去很不错,她很亲昵的挽着他的手臂;孟缇站在孟徵的左手边,穿着宽松的娃娃衫,那时候的她还有点虚胖,典型的苹果脸,线条圆润丰满。
赵初年自顾自地微笑起来,“你那时候很像壁画里的唐代仕女,芙蓉如面柳如眉。”
孟缇试图撇了撇嘴来展现对他恭维的不屑,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只好立刻收敛表情,淡定地回答,“不用这么委婉的,直接说我胖不就好了。”
赵初年看了眼她,目光再次回到照片上,“阿缇,你是胖是瘦,我都不在乎。”
因为太累太困,孟缇整个人都陷在沙发里,眼神有点迷茫,喃喃说:“怎么会无所谓?谁会喜欢胖姑娘。其实这张照片的我已经瘦了很多了,小时候更是难看得很。”
赵初年在她身边坐下:“上次你说给我看你小时候的照片,现在可以给我看看吗?”
“嗯,你等一下。”
她去书房拿了本大相册出来递给赵初年,“我跟我哥的照片都在基本上这本里面。不过我的照片不是很多,我不喜欢照相。”
“我慢慢看。”
“在这之前先换一下衣服吧。”
孟缇把赵初年带到了另一间卧室,拉了灯打开衣柜,解释说:“这是我哥的房间,衣服也都是他的,也都是干净的。赵老师,你外套上有些泥点子,你先脱下来,换上件你喜欢的衣服。赵老师,你把衣服留在这里,我明天送去干洗。”
她平时没在意过赵初年穿什么,只依稀觉得他喜欢黑白二色,衣服很少重样;从她刚刚摸着那件风衣的绝佳质感来说,绝对不会便宜。上选修课的时候,也曾听到其他女生挖空了所有的褒义形容词,来评价赵初年的外表衣着。
赵初年看着衣柜,衣服挂的整整齐齐,都偏深色系,是外套的常见模样。一望可知衣柜的主人非常有条理,联系到照片上那个戴着眼镜看似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这个素未谋面的孟缇大哥的形象立刻生动起来。
孟缇看着他迟迟不挑出衣服,自己动手取了件双排扣的褐色风衣,一挥双臂呼啦啦展开,踮起脚尖披在他身上,“我哥的衣服虽然没你的好,样式也有点老,但还是很暖和的。赵老师你不要嫌弃啦。”
“不是,我怎么会嫌弃,”赵初年迅速穿好大衣,“不是说观屋可以知人吗,我想,你哥哥是个很有条理的人。”
赵初年穿孟徵的衣服比较合身,孟缇满意地笑了,“这话有道理。我哥哥很有忧患意识,是那种恨不得把自己的人生画成格子,做成框架的人。”
“好像很成功。”
“是啊,我哥那叫一个聪明啊,”孟缇笑得眯起眼睛,但脸部皮肤却被扯疼了,立刻收了笑,蹲下身抱出衣柜下方的木箱子,打开盖子,“你看,这里面都是他的奖状。”
各种各样的奖状,从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到各种竞赛的各种级别的奖,哪里是奖状,完全是一箱子骄傲。
赵初年翻动着那些奖状,听不出感情的“嗯”了一声,“他的确很能干,不过对你,压力就很大了吧,处处都要跟他比较。”
孟缇摇头,“不是,如果要这么比较我简直可以不活了。从小到大,我身边的这些人,我哥,郑大哥,小声姐,哪个都比我聪明能干。我最好的朋友熙如都比我厉害得多。我爸妈对我没有任何高要求,他们根本不在乎我成绩好不好,平安长大就好了。”
她一幅很想得开的样子。赵初年摸了摸她的脸颊,颔首,“阿缇,你去洗个澡吧,出来后我给你上药。”
身上的确早就是脏兮兮的,孟缇也表示同意:“好的。”
洗完澡后人都轻松多了,换好暖和的衣服,大致吹干了头发才浴室出来。
赵初年坐在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看着那本相册。他穿着孟徵的衣服倒也还合身,青郁郁的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中指插在正在看的相册中间,好像读着一本回味悠长的小说,很长时间才翻过一页。赵初年坐姿非常标准,脊背挺得笔直,不协调地僵硬着,整个人好像在沙发上生根发芽,连动弹都忘记了。他是如此地入迷投入,根本就没发现她站在身边很久了。
孟缇轻声咳一下,“赵老师,相册有这么好看吗?”
赵初年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目光深邃,却没有说话。客厅的灯光本该是静止的,也忽然在他脸上流动起来,最后蔓到脖子和喉结,浑身流淌着清冷的气质。
从他刚刚要相册开始,孟缇心里就有数,他虽然是在看她的照片,看她这些年的成长轨迹;可心里想的,除了赵知予不会有别人了。
赵初年修长的手指在相册上轻轻划过,在某张照片上点了点:“这是你的照片吗?”
孟缇弯腰扫了一眼,是个抱着巨大布绒熊的小女孩,熊挡住了大半个脸,路出一只眼睛和光滑的大脑门。
“是我啊,大概两三岁吧。我妈妈说我当时哭着喊着要这只熊,不得已给我买了,我拿到熊后很高兴,抱了足足一个星期都不松手呢。”
一瞬间赵初年神色莫测,好像被石头惊扰到的湖面,但很快趋于平静;他低下头去,目光停在另一张照片上,“这张也是?”
“是啊,我的一周岁照。”
“你跟小时候相比,样子差很多。”
“这是很正常的,小孩子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哥也是这样的,小时候和长大完全是两个人啊。而且我起初太瘦,后来太胖,”孟缇翻了一页相册,“赵老师你不要笑我,不论哪一种都很难看就是了,所以我也没有什么照片。”
赵初年没有继续看下去,疲惫地摇摇头,手指头动了动,慢镜头一样缓缓合上相册,好像全身最后一份力气被抽走了,连抬头都没了力气。
屋子里静得吓人,灯光晃了晃,好像要熄灭了。孟缇从他手上抽走相册放在茶几上,在他面前半蹲下,握住他的手:“赵老师,我知道你在看什么。你别难过。刚刚我的话是真的,我不介意被当做赵知予的替身。不过我可能做得不好,但如果你看着我会高兴一点的话,我都会陪着你。”
好像被子弹击中了心脏,赵初年怔怔看着他许久,很长时间里视线抓不住一件实物,孟缇的眸光闪烁,汇成一条闪烁的河流。
她瞳孔里全是自己的影子,她的那双小手包住自己攥成拳头的双手,赵初年觉得指尖都在颤抖,声音也不受自己控制,他从嗓子眼挤出一句:“阿缇,真的吗?你真的愿意陪着我?”
不论如何都没想到这句普普通通的话让他受到这么大的震动,他那么欣喜,震惊,好像不可置信。孟缇心里那个本来就坚定的念头更加坚定,她一字一句地开口:“直到你找到你妹妹为止,我都会陪着你。”
赵初年没有再说任何话,抽出双手,轻轻拥抱住她,在她额角蜻蜓点水的一吻。
“阿缇,你做你就好了,不用当知予的替身。你们虽然很像,可我不会认错。”
那是个很轻的吻,没有就像羽毛划过脊背,疑惑是微风拂过面颊,轻得没有重量,好像怕伤害到到她,带着契约似的虔诚。
屋子里怎么会这么安静,孟缇想,那个吻明明是没有声音的,怎么在我的身体里产生了回音呢。
他很快放开她,端详她片刻,跟照片上的那个起初瘦骨嶙峋,后来胖得好像充气气球般的小女孩完全不一样,她整个人比小时候瘦了一圈,身段修长;而脸部的大轮廓光滑,小线条棱角分明,介于瓜子脸和鸭蛋脸之间,多一份太胖,少一分太瘦,一分一毫都恰到好处。
真的是一张很美的脸,可惜现在那张脸已经变得有点滑稽,在医院上的药膏在洗澡过程中自然已经被洗掉了,明亮的灯光下那么多的擦伤纤毫毕现,好像精美瓷器上的裂痕,细碎而杂乱。
赵初年拿过茶几上的药袋子,“我给你上药。”
治疗擦伤的药是透明的黄色小软膏,涂在伤口上会来十多分钟的刺痛,不过相比起王熙如的痛苦来说,也不算什么。
赵初年的手不小,但做这种细致的事情居然做得很好,下手比医院的护士还轻,沾着药的棉签从脸上轻轻的擦过去,好像蚂蚁在脸上爬过去,微弱的刺痛后一阵清凉。
赵初年随后又处理了一下她腿上的伤口,浇了一点红花油,然后用绷带在小腿上捆上两圈就大功告成。
孟缇伸手压了压绷带,捆的力度正好,不紧不松,她放下裤腿,跟赵初年道谢。
赵初年摇摇头,又伸手指了指客厅对面的书房:“我刚刚看到书房里有架扬琴,阿缇,你还会演奏扬琴吗?”
“会一点吧,小时候学过两年,”孟缇有点不好意思,“我没什么音乐天分,不像郑大哥那样音乐天分很高,恐怕现在我只会最简单的曲子。”
“哦?我可不可以点播?”
看到赵初年期待的眼神,孟缇想了想走到书房,一把掀开盖住扬琴的幕布,抓起两只琴竹夹在手指中,另一只手从琴架下抽出本曲谱翻开,回头问:“你要听什么?”
赵初年自然跟着她来了书房,整个人嵌在打开着的门框里,作为背景的客厅灯光耀眼,像一副超现实的四维画面。
“什么都好,不过我记得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听过音乐系有人演奏过一曲《春江花月夜》,”赵初年说,“调子宛转悠扬,你弹奏这个怎么样?”
“真是为难我了。你怎么选这么难的?我好几年没摸过琴了,”孟缇伸手摸了摸那些粗粗的琴弦,用指甲敲了两下,“不过也算巧合吧。就《春江花月夜》我还有点印象,初中时我用这首曲子参加比赛,练的次数是最多的。你让我先试一下音,看看能不能想起来。赵老师,你在沙发坐着吧。”
“好,洗耳恭听。”
到底是久不摸琴了,生疏的一听可知。演奏扬琴一靠记忆,二靠琴感。可她的记忆好像生锈了,次次击错,手指顾不过来;学理科太久,脑子里除了公式还是公式,音乐是什么都快忘记了。她本来也不是乐感很强的人,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顺畅地演奏,一日不练就手生,还要费神的去看谱,击出的乐曲不是跑调就是结结巴巴,就像没有润滑的嗓子,或者是半夜怪叫的鸟儿。
很长时间后才稍微顺起来。在那偶尔流畅的音符里,孟缇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眼前浮起的画面——
春江潮涨,江海难分,明月东升,光照万里江海。渔船停泊江岸,雁声划破长空;江岸的石块被流水冲刷千百年,抹去了所有的棱角。那隐蔽的缝隙中却有生命,那是在春雨中滋长出碧绿的嫩芽。
待到一曲终了,孟缇才松了口气,回头去看赵初年:“赵老师,我弹完了……”
声音戛然而止。赵初年靠在沙发上,竟然已经睡着了。孟缇简直是愣住了,他居然可以在这么糟糕的配乐中睡着并且还睡得很好,那需要何等强韧的神经。
认识赵初年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他完全处于被观察的角色。
他整个人都陷在沙发里,身体微微倾斜靠着沙发后背,双手随意地搁在腿上,手指微微弯曲着,贴着沙发。他平时经常微笑,此时收敛了笑意,一派平和,好像她刚刚演奏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催眠曲一样。或许是因为那份平和,面孔上甚至有一种奇异的光辉。
孟缇实在不愿意搅人清梦,但不能让他就这么睡下去,轻轻摇了摇他,“赵老师。”
看见赵初年疲惫地睁开双眼的一瞬,她简直要被愧疚击倒:“赵老师,你困了?想睡觉去我哥的卧室里睡吧,沙发上太凉。”
赵初年的目光迷茫了片刻,很快清醒过来,一怔之后局促地道歉,“我睡着了?真是抱歉啊。你演奏得很好,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要再给我带高帽子了,我知道自己的水平,”孟缇完全不信,啼笑皆非地摇头,“不过,现在已经不早了,也该休息了吧。你今天晚上就别回去,那么远的,就在我家住吧,睡我哥的房间好了。”
“不,你一个女孩子单身在家,让人看到不好。”
也是这个道理,说起来也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确确实实惹人嫌疑。孟缇有些为难,“你现在这么困,开车没法让人放心啊。”
这次赵初年倒是从善如流,打了个电话,听他的意思是让赵家的司机来接;孟缇也放下心来,两个人闲聊数句,赵初年再次叮嘱她记得擦药后才下了楼离开了。
第十四章 暗潜
休息对伤口有奇特的作用,有时候可以不治而愈,例如王熙如脸上的细小擦伤在睡一觉后就消散不少;有时候却可以使外伤更严重,例如孟缇。
第二天,她本来只是擦伤的右半边脸以夸张的速度肿起来,跟食堂的包子一样,皮肤紧梆梆的难受不说,连穿毛衣吃饭说话都有困难,整张脸气球一样,连右眼都睁不开了。她站在镜子前小心翼翼的摁了摁肿起来的地方,皮肤上立刻凹下去一个个小坑,长久不散。唯一庆幸的就是腿好多了,走路虽然有点瘸,骑车没有大的问题。
她早出早归,躲躲藏藏地避开熟人。却没想到刚走到楼下,就跟下班回来的郑宪文来了个照面。结果郑宪文一个健步就走到她面前,沉着脸,“你的脸怎么了?”
“那个,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一开口才知道脸肿了,说话时面部肌肉一抽一抽的,虽然并不太疼,但足以让声音异变,好像计算机处理过的声音。孟缇知道自己的样子极其难看,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他昨天自己的遭遇,化繁为简提纲挈领地说,“昨天晚上从医院回来,出了点事,摔到了,脸撞到地上。哎,不但五体投地,脸也跟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她脸上的伤的确不像是被人砸的,红肿的地方上看到沙石划过的印记整齐,涂着亮亮的药膏,看上去有点可怜,还有种轻微的滑稽感。郑宪文这才略微放了心。
“以后小心点。这个擦伤还在脸上,要是脸有什么问题怎么办?”
孟缇摆手:“开了药了,医生说不出一个星期就会好,不会毁容的。”
郑宪文这才放了手。
女孩子无不爱美,她也不例外,恨不得缩在家里不出去;但课不能不去上,尤其是今天要去院办办手续签字等等,于是就肿着这样一张有碍观瞻的脸出门去了,回头率极高。不论走什么地方都有人看着。孟缇在学院里也是有名人物,伤了脸,遗憾的人实在很多,尤其是男生,总是看她一眼就很不忍心唉声叹气地别过头去,虽然他们似乎都掩饰了再掩饰,可那股遗憾始终还在。
所以说,美貌寓于凝视者的眼中,自己完全做不了主。
她自觉早就过了为容貌自卑的年龄,但不是完全不在意。青春期的时候她也把容貌看得很重要,也曾经很羡慕郑宪文那些美丽动人的女朋友,大概是那些年把所有的自卑心都耗尽了,现在反而有些坦然,当再胖一次好了。
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了躲开众人的盘问,能不出门最好还是不要出门的好,那天课后又去了趟医院。
因为工作原因,她父亲几天前就回去了,就剩下王熙如的母亲照顾她,到底是自己的母亲照顾,知根知底的,王熙如心情也挺好,身体康复得很快。
正在对着电脑写论文的王熙如一见到她的脸就惊得花容失色:“你怎么了?”
“稍安勿躁。天要下雨,我要摔跤,也是没办法的,你不要激动,容我慢慢道来。”
孟缇告诉王熙如大致的情况,同时让她当心丁雷和好好养病。
王熙如开始捶床,恨得直咬牙:“他果真找你麻烦了!还好赵老师在啊,阿缇,如果你真出什么事情,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没事,我受的伤哪有你重呢。你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王熙如觉得背上都是冷汗,因??笈乱簧焓肿プ∶乡荆?盎购梦壹堑酶嫠哒岳鲜α耍?盟?嗫醋拍阋坏恪!?
孟缇正想问她这事,“我还想问你,你为什么告诉他?”
王熙如挣扎了下身子,拉着她坐下,才说:“虽然你不放在心上,但丁雷那个人我实在没办法放心。你大大咧咧,不把我的劝告放在心上,你的家人也不在身边。其他人我暂时联系不上,也只能想到赵老师,你们都在学校里。虽然他是把你当成他妹妹,但关心是真的啊。”
“关心的的确确是真的,”孟缇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啊,天生就长得很喜庆吗。看来我这辈子,真是很有当人家妹妹的潜力啊。”
“这倒是,你那个郑大哥就不要说了,赵老师也是,一个两个都当你是妹妹,”王熙如表示强烈同意,“不过所谓的哥哥和情郎之间又不是不会变质,有时候也会转换的。”
“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就是了。”
她的玩笑缓解了王熙如的忧虑,王熙如盯着她瞧了一会,默默别过脸,猛然叹口气:“我忽然想起了诺德。哎,对称啊,对称是多么重要的数学概念。果然是美的来源啊!”
孟缇恨不得咬她一口:“虽然我左右脸的确不对称,我一点都不希望你用我来打比喻。”
王熙如伸出手小心翼翼碰了碰她肿起来的半边脸,“你这么好的皮肤,如果真留下个什么疤痕怎么办?”
“医生说没事,我的体质似乎也不怎么留疤痕的。”
王熙如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看我额头上的伤,小时候被玩竹子被割伤了,现在还是看得到。你这么漂亮,伤到脸了就太遗憾了。所以,阿缇,平时谨慎一点,好吗?”
孟缇抱住她的胳膊轻轻摇晃,“我知道了。”
“以后你也别来了,腿也是一瘸一拐的,”王熙如命令她,“下次来医院的时候我要看到你的脸恢复正常,听到了没有?”
“嗯嗯,好。”
一直以来,所有的朋友里,只有王熙如会这样无条件的夸奖她鼓励她。明明自己出了车祸躺在病床上起不来,心里想的,挂着的依然是她。这份情意,她不论如何都不会忘记。
余下的几天内,随着那越来越肿越肿越夸张的脸,她经受了大量目光的考验。在所有人中,赵初年显然是最关心他的,再三叮嘱她千万别忘了擦药。
平时只要有空,两个人都会找机会在碰个面,起初还有个理由,例如还衣服,送药等;后来赵初年不在找任何理由,中午的时候必然课打电话给她,如果她中午有空就中午一起吃饭,晚上有空就在一起吃晚饭,如果都没有空,那必然也会碰面。
这个学校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定好一个地方碰面不是难事。相比之下,可怕的流言反而是更让人不得不小心提防的事情。虽然孟缇觉得她和赵初年之间不论如何都算不上师生恋,但看在别人眼底恐怕就跟铁板上的钉子一样确凿无疑。而且群众的观点往往十分朴实和顽固,不论当事人怎么解释都没有用。
在校园里结伴而行的时候,也会遇到认识他们的同学,两个人也都神色自若的应对过去。值得庆幸的是,同学们毕竟都是成年人,什么没有见识过,接受能力也很强,再不会像初高中生那样一惊一乍了。
那段时间赵初年领着她走遍了学校附近大部分有名的饭店,每次都不重样,有煲汤的,有炖粥的,还有补身体的。每一家都各有特色,滚烫温暖的食物进入胃里,全身的筋骨一点点被烫得发软,然后松散开来。
孟缇心里很清楚,明明晚上他还有选修课上,但还是抽出时间陪她吃饭,这份心意,让她心口脸颊都在发烫。她有时候觉得,如果赵知予还活着,肯定是早就被赵初年娇惯坏了。赵初年对她的用心和周全到了惊人的地步,如果对象是赵知予,恐怕宠得更是没有底线。
周末的时候,赵初年接她出去吃饭,这次选的地方不在学校附近,他压根就带着她直到市中心,是城市的繁华地段,商场林立。
傍晚的阳光贴着地面照过来,在光滑的地砖上反射光芒,孟缇看到了某家奢侈服饰店橱窗里模特的衣服,稍微夸奖羡慕了几句,赵初年就立刻把车停在路边,拉着云里雾里的她下了车,走近店里,让店员拿下那套衣服给她试。
孟缇楞楞看着赵初年,费力的思考我到底什么时候表现出一定要买这件衣服的情绪呢,一时间茫然了,有点不知所措。
赵初年不明所以:“你不是很喜欢吗?”
孟缇把衣服还给店员,拉着赵初年走出店里。他们站在冬日的路灯光芒下,孟缇严肃地问他:“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吗?”
赵初年神色不变,说:“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都可以。具体的,你说说看。”
孟缇头疼,没好气地指了指他停在路边的车:“你的车,你的房子,能给我吗?”
“你要的话没什么不可以。”
说完这话就真拿出车钥匙要塞到她手里。
孟缇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用啼笑皆非的目光打量赵初年的神色;赵初年从容镇定,一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赵初年那双眸子闪动的辉光是隐隐的兴奋,孟缇一瞬间有种错觉——他等着她说这句话很久了。
孟缇扶额,好笑又无奈:“赵老师,我们要谈一谈。”
“嗯,”赵初年点点头,拉着她拐进了附近的饭店,“我们先坐下吧。”
到底是周末,那间装修精致的饭店人已经很多了,赵初年找,不必像以往那样吃了饭就匆匆赶回学校,也有了足够的时间说话。孟缇在心里斟酌着如何开口,赵初年仔细打量他,没有什么食欲,面带忧色:“阿缇,好几天都过去了,怎么你的脸还没有好?明天再去医院看一看吧。”
“唔,再等等吧,其实没事,就是看着吓人,”孟缇不利索地开口,“我知道我现在有碍观瞻了。”
赵初年摇摇头,“不是的。”
孟缇看着他诚挚的表情和真诚的忧色,心底微微一叹,指着自己夸张的脸问出来,“赵老师,如果我上你第一节选修课时是现在这个样子,你大概就不会主动跟我搭话要电话了吧?”
赵初年愕然,“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惊讶成那个样子让孟缇坚信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这个念头,她有点迷惑,侧头看着他:“赵老师,我不相信你妹妹会长成我现在这种猪头样子……”
孟缇这话半真半假,大部分是玩笑的意思。没想到赵初年在听到“你妹妹”三个字的时候仿佛都被冻住了,那抹愕然就硬生生地凝固在了眼底,嘴角也抿成了一条线,仿佛也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无所适从。
“抱歉,赵老师,我没有拿你妹妹开玩笑的意思,”孟缇说,“但这个问题实在没办法回避。”
“你有什么问题,我都听着。”
他一幅聆听的模样,好像师生关系颠倒过来。孟缇觉得有点微妙的荒唐,她给他倒了茶,轻声开口:“赵老师,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你破费。我知道你的经济条件应该是超过我可以想象出的程度,但是我不希望总是你花钱。”
孟缇说的是这几天的事。两人接触太多,在一起吃饭次数太多,总会不可避免的牵扯到金钱关系。她好几次提出自己付账,赵初年根本不留给她机会,好几次她悄悄地地要去结账,却被告知已经早已经付账了。某次她多了心,趁着去洗手间的时候跟服务员要了账单,看到价格的时候眼角愣是跳了好几下。
她觉得自己跟赵初年陷入了奇怪的怪圈里。那天她在感动之下说出可以当他妹妹的替身这句话时,完全没想到以后会有这么多麻烦。如果她以赵初年的妹妹自居,绝不应该跟他计较所谓的金钱,但这样好像变成了她占赵初年的便宜;如果她用钱跟他划清界限,赵初年又会一脸难过,心如死灰的模样。好像她不论怎么做都是错的。
赵初年压根没想到孟缇在大好的氛围里说起钱来。他听完她的话,反问:“你跟孟徵郑宪文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要跟他们算钱吗?”
孟缇拿着勺子搅着碧绿的茶水,清澈得就像人的眼睛:“他们不一样的。我到底不是你妹妹啊。”
赵初年表情异常沉静,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黑玉般的眸子里似乎都迸出了一点异样的褐色色泽,“那天晚上,你跟我说的话都是骗我的?其实什么意义都没有?”
“不是的不是的,”孟缇捶了捶自己的额头,懊恼的想自己撞的是脸不是脑袋啊,可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于是立刻补救,“如果在外人眼底,恐怕只会认为我利用自己跟你妹妹长得很像,就占你便宜吧。”
“我没有这么想过。”
孟缇握住他的手,“赵老师,我真的不愿意跟你说起钱啊什么的。但你看,我们两的差距就横在那里的。从小我爸妈就教我洁身自好,不贪他人财物。”她顿了顿,在脑子里搜刮了一句古文来证明她的话是多么的掷地有声,“有句话说,何必曰利,唯有仁义而已。”
“这句话应该我跟你说才对。”
赵初年说完这句,在孟缇的注视中,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不过,阿缇,我知道你的想法了。你就是怕在钱上欠我太多是不是?我们先别谈这个了,等你奖学金下来了再说吧,我记得快了吧?”
“呃……是啊。”
“那就行了,到时候请我去游乐园好了,我知道市内新开张了一家冒险主题公园不错。”
孟缇纳闷:“啊?你喜欢游乐园?那里是小朋友最喜欢的游乐园吧,你不觉得我们两个成年人去游乐园里很不协调吗?”
“我不觉得不协调。找个周末去吧。等你的脸上的淤肿稍微好一点。”
简单的一句一锤定音地宣告了这个话题的结束,也堵住了她所有的话。服务生送来他们点的菜,赵初年兴致很高的一一介绍给她,之前的话题,再也无人提起。
因为这段时间脸肿得太难看,又因为保研事情确定暂时可以放松,她完全不想去自习室被人参观,在学校门口跟赵初年道了个别,回了家学习。
回到家后还想了想今天晚上跟赵初年的谈话,她真没想到赵初年原来这么有童心。想着不觉好笑起来。
在家里看书的效率就是不如在自习室,气氛也差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伤的原因,很快就觉得疲惫,想休息一下后再看看书做做题,却听到了敲门声。时间也不早了,郑宪文和柳长华站在门外,提着大小不等的两只袋子,郑宪文手里还端着一只砂锅。
孟缇立刻迎两人进屋。
郑宪文一看她就皱眉:“这么几天了怎么脸还是没好?”
孟缇扭曲地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柳长华指挥郑宪文把砂锅放进厨房的冰箱里,又用标准的医生眼神盯着孟缇的脸研究了一会,摇摇头:“你这个孩子,爹妈不看着就摔成这样。你的皮肤虽然好,也太娇气了,小时候连擦红汞药水消毒都过敏,现在还好点,也不知道是遗传了谁,”柳长华忽然顿住语气,叹息地看着她,“过好几天了吧,前几天宪文就说让你来拿药,你这孩子也不来,结果脸上的淤血到现在还没有消。”
柳长华拿过塑料袋,一只装着苹果桔子,另一只则装了些药。她取出包装朴素的药品来,递给孟缇:“这个是中成药,效果比你现在那个应该好一点,你擦擦看。”
孟缇感激涕零:“谢谢您柳阿姨,您对我真好。”
“你爸妈不在,照顾你也是应该的,你也一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柳长华面带笑意的说完这句,脸色忽然一变,严肃地盯着她,那眼神是标准的长辈看着犯错的晚辈,“所以,小缇,你不要在你爸妈出国的时候,做什么不好听的事情。你到底是女孩子啊,别人传起话来不好听。”
孟缇一头雾水,“啊”了一声,求助地看着一旁的郑宪文。郑宪文看起来也有些惊讶,皱眉:“妈,你说什么?”
柳长华表情异常严肃:“前几天晚上你是不是带个男人回来了?”
孟缇顿时想起赵初年送他回家的事情,尴尬地点点头。虽然是这里住的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说起来不是教授就是副教授,但一个人的眼睛也不会光盯着书本不放,人多自然嘴杂,稍微一留心就很自然地发现东家长西家短,确确实实什么秘密都藏不住。
“我也是今天才听到有人说起,传得很不好听,说勾肩搭背搂搂抱抱什么,还说那男人跟你进了屋就一直没出来,”柳长华郑重其事开口,“虽然现在社会开放,我也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晚上出去玩,但是,社会有一些道德观念,还是要严格遵守的。你可不能在你爸妈离开之后就带男人回来。”
孟缇轻轻点了点头,不打算辩解什么,这个时候提到赵初年绝对不是个好主意。赵初年和郑若声的事情让这位一直看着自己长大的邻家阿姨再一次感觉到失望,而她和赵初年的事也没办法只用三言两语说清楚,与其让人误会,不如缄口不言。
柳长华交代完药膏怎么使用站起来要离开,郑宪文说:“妈,你先走,我跟阿缇说几句话。”
“好。”
柳长华走后郑宪文先带上了门,用格外严肃的眼神盯着孟缇,有点不明所以,看着他发怔。
郑宪文坐在沙发上,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孟缇,淡淡开口:“阿缇,那天送你回来的人是不是赵初年?”
孟缇舔着嘴角,没有立刻回答。不过眼看着郑宪文脸色阴沉下来,不得不连忙补充:“郑大哥,其实是我受了伤,他开车送我回来的。”
到底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怎么会不知道她简单话语里藏着的大幅删节的内容,郑宪文不耐烦更生气孟缇瞒着他,一拍茶几,震得茶碗发颤。郑宪文厉声说:“那天晚上,我在饭店碰到你的时候还好好的。你还骗我只是摔了一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伴随着那一声震动,孟缇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也颤了一下。她长这么大,从来没看到郑宪文这么生气,身上的那股怒火几乎要烧了房子。孟缇不敢再瞒,一五一十的说了经过,郑宪文听完沉默了一会,但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她的脸,脸更阴郁了,“当时为什么不叫我?”
“情况太忽然了,我根本没时间打电话……”
“赵初年救了你之后为什么不打给我?难道我不能送你回来?”
孟缇哑然,咬着唇沉默不语。
郑宪文越发生气,“第二天早上我问你怎么了,你还要瞒我!”
怒气像狂风暴雨压过来,孟缇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条件反射瑟缩起来。
“你被人盯上了他恰好出现救了你,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就这么巧吧,”孟缇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愕然地看着他,“郑大哥……你这话难道是在怀疑什么?”
“赵初年这个人你了解多少?”郑宪文声音尖锐,几乎有了咬牙切齿的力度,“我让你跟他保持距离,我跟你说的话你不听?”
“不,我不是不听的……你的话我怎么会不听,”孟缇咬着唇,“郑大哥,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赵老师……”
郑宪文语气毫无温度:“你才这么大,说到底,你懂什么?你们又是什么关系,居然这么辩护他。阿缇,你不会没有察觉到,他对你根本不是老师对学生的照顾,一开始就是冲着你来的。”
“我知道,”孟缇讷讷开口,“他跟我说过了,他说我很像他的妹妹,所以对我特别好。”
“妹妹?”郑宪文一怔,脸上的怒意好像被个瓶子吸走了;他慢慢在心里咀嚼这个词若干次,很快又冷了眉目,“很多男人都用妹妹当借口的,你知不知道?”
“他没有骗我。再说,为什么他不能有妹妹?你也有妹妹啊,”孟缇深吸一口气,不徐不疾地跟他解释,“郑大哥,是这样的。他妹妹从小跟他失散了,怎么都找不回来。那么小的女孩子会遇到什么事情,他大概每天都在被这个问题折磨……”
郑宪文猛然一拍茶几,剧烈的声音让孟缇惊恐得睁大眼睛。声音太响,苹果桔子从袋子里滚到地上;茶杯上虚掩着的盖子也晃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郑宪文的神情瞬息万变,宛若风雨欲来。胸口起伏,像有头妖怪在他身体下蠢蠢欲动。他说话声音一直稳重,即使发脾气也是克制着语气;此时声音好像水冲破了堤坝,忽然高了好几度,刺耳地冷笑一声:“孟缇,你这么大的人了,这么蹩脚的借口你也信?”
孟缇愕然,震惊地看着他。郑宪文一直风度很好,从来不会大声训人,小时候的她不论多么愚笨,一道题反复的错,他也没对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孟缇垂下视线,刘海盖住眼皮,只有声音异常清晰,“郑大哥,我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我不觉得他在骗我,他对他妹妹的感情,很真挚,是绝对装不出来的。赵老师对我很好,我不想……也不会伤他的心。”
“孟缇,你是不是觉得人不如新?”
“啊,不是的。”
郑宪文摇了摇头,“霍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大步走向门口。孟缇怔怔站在屋子里,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和门被拉开的声音,然后一句生硬冰冷的话就传了过来。
“既然如此,我就不说什么了,你好自为之。”
门“唰”地一声被带上了。孟缇勾着头,看着茶几上的那袋子药和脚畔的那只苹果,觉得大脑一片混乱。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的确很想冲出去跟郑宪文道歉。起争执是她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在她有限的感知里,她甚至都没想到自己还能跟他顶嘴。
时过境迁,她到底也不是当年的孟缇了。
第十五章 愧疚
脸上的伤在柳长华的良药下一日之内就有了大幅好转,可心底还是沉甸甸的。原以为跟郑宪文的关系像石头一样牢不可破,但事实证明,这石头也是中空的,完全不可靠。她憋着一口气,不想跟郑宪文道歉;但实际上也根本没机会遇到他。
有时候柳长华叫她去吃饭,饭桌上也从来不见他,问起来都是说他最近太忙。
柳长华就叹气:“孩子大了就留不住了。若声要在外面住,宪文也不回来。还是小缇好啊,一直留在爸妈身边。”
郑柏常不以为然:“孩子大了,自然不想跟父母一起住。孟缇以后也是的。”
“只要我爸妈不赶我,我肯定不搬的。”孟缇说。
“你爸妈哪舍得赶你,”柳长华说着就给她盛了碗汤,“他们再也找不到这样听话的女儿了。哎,要是小声有你一半听话就好了。”
孟缇抿嘴笑了笑,看着只有三个人的饭厅,怅然若失。
在郑家吃得酒足饭饱后回家,就接到了父母打回来的电话。孟缇自然报喜不报忧的,只说自己保研的事情很顺利,孟思明笑了几声,连声说好,又说:“但是学习还是不能放松的。”
孟缇连连点头,想起他在电话那边看不到,赶紧补上一句:“爸,我这次没给你丢脸吧。”
她还是对高考的事情耿耿于怀,孟思明笑着摇头:“傻孩子啊。丢脸都没什么要紧,你好好的就行。”
孟缇心里一阵暖流慢慢趟过去,整个身体都暖和了。
孟缇提到王熙如的事情,说如果她明年去美国后,请他在美国的时候多多照顾。
以前在孟徵面前提过王熙如好几次,他对这个姑娘也有所了解,“嗯”了一声,“原来通知书都到了。你同学很厉害。”
“是啊。”只要是跟王熙如有关,孟缇都是不遗余力的夸奖。
她兴致很高,夸了一长串,孟徵就问:“她离开后,你不会难过吗?”
难得孟徵居然会问这么感性的问题,孟缇坚持吃惊得握不住话筒,“啊”了一下才说:“难过是肯定有的,但那是告别时候的事情。现在不用还透支,我只为她高兴啊。”
“既然王熙如都可以选择出国,你为什么不行?我可以帮你联系学校。”
孟缇很干脆地拒绝,“我还不想出去。”
孟徵似乎预料到了她的拒绝,停了停说:“总之,你考虑一下,反正还有半年你才毕业。”
虽然郁闷的事情很多,好事也不是一件都没发生,例如奖学金总算在大半个学期姗姗来迟。有钱总是好事,相比之下脸上肿痛都不算什么大事了。
到了周末,腿基本痊愈,脸上的肿胀也消了,周末时孟缇拿着上课的笔记和王熙如的奖学金去了医院。
几天不见,王熙如的情况大有好转,复健上了轨道,杵着拐杖可以沿着走廊散散步,还可以去花园逛逛。孟缇和她两个人坐在医院的阳台上,裹得严严实实,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说着班里同学的情况。
在医院的日子不论怎么悠闲也总是难过的,不过王熙如总能找到自娱自乐的办法,看书做题——她是真把学习数学当成了乐趣,加上她母亲的监督,维持着十分规律的作息。
两个人正聊着天,王熙如的母亲却对孟缇使了个眼色。孟缇找了跟借口跟着王熙如的母亲来到走廊,问:“阿姨,怎么了?”
王熙如的母亲面有忧色,指了指走廊尽头:“小孟啊,那个男生你认识吗?”
顺着她的手指看出去,丁雷站在走廊尽头的门口前不停转圈;那么高一个人,突兀得好像平地上立起来的会移动的棍子,格外惹人注意。
“我认识,”孟缇顿时沉下了脸,“他来干什么?”
“哎,起初是送东西,水果啊花啊什么的。但这几天都像幽灵一样的在病房附近打转,我好几次看到他扒着门口看,怪吓人的。”
孟缇心里波涛起伏。王熙如对丁雷一直是客客气气,因为怕得罪他后惹事,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为她的事情后,王熙如对丁雷一反常态,也不知道丁雷到底记恨了没有。
“他有没有对熙如怎么样?”
“这倒没有。他带着一堆东西来探病,我也不好赶他走,我有两次看到熙如骂他。他也听着。小孟,熙如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是男朋友吗?”
“不是的,阿姨,”孟缇沉吟,“别担心。我去跟他谈谈。”
现在不比那天晚上的情况,孟缇定了定神,把手机捏在手里,打听好了医院保安处的电话才朝他走过去。走廊并不长,但也足够丁雷转身过来并且看清她了。孟缇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丁雷散乱的眼神在扫到她身上时一下子就?绷耍?谢秀便钡鼐拖褚桓雒斡握摺K??治赵谝黄穑?蠢赐丫实母觳惨丫?由狭恕?
孟缇提高警惕:“你又想干什么?鬼鬼祟祟地当偷窥者?”
丁雷一瞬间扬起了拳头,浑身炸了一下,好像猫科动物被挑逗时的反应,但他很快克制了情绪,声音还是粗粝的:“我不是,我是来看王老师的!”
“咦,叫王老师了?”孟缇是真的很惊讶,颇有成就感地想,那天晚上他真是被赵初年教训得够惨,以暴易暴的确有着非常好的效果。但始终不敢完全相信他,顿了顿才说:“要去见熙如当然可以,不过你先跟我保证,不要玩什么花样。”
丁雷表情十分僵硬,紧紧咬住腮帮子,心不甘情不愿地皱着眉头,恶狠狠盯着她。
孟缇觉得自己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如果自己也瞪他,这谈话就没法进行下去了,于是问了句:“你手臂接上了吗?”
一提到手臂,他表情立刻变了。此时有风从窗口吹进医院的走廊,他明显瑟缩了一下,紧张地四下查看。
孟缇估计着他不敢再闹,平心静气地开口:“他现在不在这里。”
这话丁雷情绪放松下来,纠结的浓浓剑眉也舒展了片刻。孟缇现在才发现他虽然个子高其实还是个孩子而已。其实丁雷长得并不坏,皮肤是很健康的棕色,眉宇间还有些英挺,露出一点孩子气的表情。
孟缇对他虽然戒心没去,但光天化日之下,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没什么可担心,指了指最近的一排座椅:“坐下吧,我问你一点事。”
丁雷很快地扫了她一眼,又梗着脖子看向走廊的墙壁,硬邦邦地问:“什么话?”
“你不愿意坐那就站着吧,”她心里动了动,问他:“你真的担心熙如?”
丁雷点了点头,支支吾吾“嗯”了一声。
“为什么?她只是补习班的老师而已。”
孟缇问得直接,他脸却红了一下,好像有人在他下巴底部烧了一把火,那丝殷红慢慢从下巴扩展到了整张脸,棕色皮肤于是变成了诡异的暗红色,像在红墨水里浸过,但看上去不再杀气凛凛和强硬。
“我觉得她上课上得很好,比我见过的所有老师都好,”丁雷垂着头,犹犹豫豫说出来,“我数学成绩那么差,可听了她的课,那些题目都会做了……她很聪明,跟她说话感觉很舒服,我真的很羡慕她……”
孟缇叹口气,说:“你跟我过来。”
两人来到王熙如的病房门口,隔着门上的玻璃看过去,异常热闹的病房,大约四五个人都在探望临床的病人,还有两个小孩子在房间里跑老跑去;在这喧闹的场景中,王熙如面沉似水,端坐在病床上,背脊笔直,以移动小桌为书桌,拿着笔伏案计算,好像这里是学校的自习室。
孟缇瞥一眼丁雷的侧脸,不轻不重地说:“你如果能以她为目标的话,就应该好好学习。”
丁雷绞着手指,想推门但是又不敢,像千百年的顽石一样沉默着。他是个藏不住表情的人,想什么都写在脸上。
孟缇心思一动,一把拉开门,把他推进了病房。
他愕然回头,瞪着孟缇:“你干什么?”
“何必偷偷摸摸,有什么话就说清楚,跟我过去。”
这么多年的朋友,孟缇很清楚王熙如进入学习状态后真是雷都打不动的状态,走过去后拿手在她面前一晃,说:“我带了人来看你。”
王熙如抬头,看到孟缇时后展颜一笑,可那个笑容在瞥到丁雷后硬生生的收住了。她把手里的铅笔摁在计算本上,取而代之是尖锐的话语:“我不是让你滚吗?看到你这张脸就恶心。怎么又来了?你又想干什么?”
丁雷瑟缩了一下,脚步移动着就要后退。
见状孟缇哭笑不得,这么个大男生在王熙如面前好像条虚弱的小狗一样,那种暴戾的性子不翼而飞,连脾气没了,只余下看人眼色的本领,时刻高度谨慎,情况不对就打算逃窜。
“熙如,别生气,我带他来的,”孟缇说。
“你还真善良,”王熙如没好气,“脸上的伤都好了?”
“天天在医院里当游魂也不是个事情,”孟缇在病床边坐下,握住王熙如的手心,“嗯,熙如,虽然我可能看走眼,但我觉得,也许他现在吸取了教训,大概改了一点。”
王熙如嗤笑了一记,轻蔑十足,明显是对着丁雷的,然后才一句一顿地开口:“改?真的会改吗?你那些猪朋狗友怎么办?”
丁雷讷讷说:“王老师,我不敢了。”
王熙如有种重拳没处使的感觉,只说:“我告诉过你,你对我不满可以冲着我来,但不要对我的朋友。虽然我也不能对你怎么样,但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原谅你。”
“嗯,我不会了,”丁雷声音都在发颤,“我会考上大学的。”
王熙如嗤之以鼻,“等你考上后再跟我说,反正说大话也不要钱的。”
丁雷脸色青青白白,嘴唇动了动想说话,但什么都没说出口,又很快垂下头去;不再说话,朝王熙如鞠了个躬就垂着头转身离开了。高大的男孩子,长腿宽肩的,偏偏耷拉着脑袋,怎么看都是灰心丧气的模样,像只被遗弃的小狗。
孟缇站在病房窗口,看着他的背影穿过马路,消失在人群之中,才慢慢的回头,“我算看出来了,他很喜欢你吧,恨不得拿你的话当圣旨。”
王熙如异常疲惫:“被这种人喜欢,会短寿的,大脑里好像缺了根筋一样。”
“只有这样,才不会不可救药吧。”
“如果他真的学好了,我真是谢天谢地了。只要他别找你的麻烦就好?恕!?
“应该是不会了。”
“那就好。”
孟缇吃过午饭后就离开了医院,她走到公车站,顺手买了份报纸才上了公车。
报纸的周末版总是比平时的稍微好看了一点,中间还有着若干张大幅的楼盘广告,漂亮得简直可以直接去参加摄影展了;孟缇凝着眉心看着广告下方“升恒地产”几个字,又想起了赵初年,心里蓦然一动。
扔下广告,看了几眼新闻,很快翻到了文娱版,照例是八卦新闻,各路明星出场上演分分合合,有些意气风发,有些黯然神伤,看着也颇热闹。
不过她的目光很快就被另一则新闻吸引过去,某知名导演表示要范夜的小说《故国》改编成电影,并且正在全国范围内广泛甄选男女主角。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太惊人的新闻,引起孟缇惊讶的却是这则里的一句话——
“本片的编剧将由著名作家沈林担任,他是范夜的崇拜者和追随着,他目前正在为范夜的平生传记收集资料。因为我们耳熟能详的这位知名小说家是如此的神秘,他的平生对大众而言是一个难解的谜题。这本传记,也许会给我们来另一个真实的范夜。”
这个叫沈林的作家孟缇之前从未听过,不过她说到底也是理科生,虽然在理科生中她也算是博览群书,但这个文坛——如果真真存在的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要你愿意,容身之地相当大,这样介于很出名和之间的作家一抓一大把。
一回到家孟缇就查了查这个沈林的相关信息,得知他是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作家,时不时担任一下编剧,文学期刊上定期出现他的作品,出过两三中短篇小说集,写过两部电影剧本一个电视剧剧本。他应该在一定范围内有名气,但报纸上的“著名”二字显然就是过誉了。他的文章,可以看出范夜对他的影响极大,字里行间都看得到范夜的影子。
这种相似性并不是抄袭,实际上连模仿都算不上。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其实没什么可比性,两个人写作的题材也差得多。
可相似就是相似,十分微妙,好像一个不能诉诸于人的秘密,只有最熟悉他们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差别,好比烙印一样印在了他的文风里。语言文字就是作家的基因,连基因都被范夜渲染了,写出来的东西毫无疑问落下了范夜的痕迹。
她滚动着鼠标查资料,有点心神不宁,那句“最后一只白雁飞过城市上空”的句子忽然划过脑海;这段时间因为王熙如和自己轮番受伤,那本《白雁》只看了开始几页就放到了一旁,很久都没有再碰过,很自然的,噩梦也远去了。
也许现在应该重新拿起来了。
尖锐的声音忽然从楼下响起来,像是木料或者金属划过地板的声音。她一惊,立刻下了楼,怀着自己的心事下到三楼,却看到郑家房门大大敞开,郑若声叉着腰站在楼道里,指挥着两个满头大汗的工人小心翼翼把钢琴搬出来。
钢琴琴身已经用厚厚的半透明薄膜包裹住,但依然可以从擦得极其光亮的琴腿上看出保养的程度。郑若声拍着楼梯扶手,心急如焚地不断强调:“你们小心点,先抬腿再递琴身,千万别擦到门,这架钢琴很贵的。”
孟缇傻了眼,在楼梯上楞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小声姐?这是做什么?你要把钢琴搬走?”
“搬家而已,别这么大惊小怪的。”郑若声回头看了眼她。孟缇注意到她沾了一手的灰,她打扮一向漂亮入时,现在也穿着老旧蓝布衣裤,胡乱挽着头发,一看就是搬家中的人必有的灰头土脸状态。
“另外,不是我搬家,是我哥。”
“啊?”
“我哥要搬出去,他这几天没空,我就代劳了。”
“郑大哥要搬出去?为什么?”孟缇彻底糊涂了,“他在自己家里住得不好吗?”
工人们已经把钢琴从门内顺了出来,三个人一人抬着一个支架,竭力使钢琴悬空;郑若声嘱咐这个嘱咐那个,又跟着走了好几步,看着工人把钢琴搬走后才说:“我都在外面住,更不要说我哥了。他早就买了房子装好了。”
“他不是才回国两三个月吗?”
郑若声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你以为我哥这几年在国外光读书了?”
孟缇隐约想起那次柳长华生日时听到的话,似乎的确提到了郑宪文在国外读书时,也参与设计了一些大型的建筑项目,肯定有部分收入。建筑师本来就是高薪行业,再说他还有父母支持,可以买起房子也不奇怪,是她太大惊小怪了。她有些轻微的伤心,这么大的事情,郑宪文居然一个字都没有跟她吐露过,都要搬家了居然一点迹象都没有。
郑若声显然也这么觉得,“看来我哥没告诉你他要搬出去了。你们闹矛盾了吧?难怪这几天我哥提到你的名字脸色就难看得很。”
孟缇垂着头,轻声呢喃:“他大概对我很生气。”
几个工人又搬出了郑宪文房间里那只巨大的书柜,搬家公司捆得严严实实;还有人抱着一只平淡无奇的大纸箱子。
“等一下,这里哪里的箱子?”
那个搬家工人非常年轻,有点稚气未脱的青涩,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他站住,解释说:“在衣柜顶上发现的。”
“我不记得我哥给我的清单里有这样一个箱子啊,到底是什么东西?”郑若声一把掀开纸盖。
孟缇就在她身边,目光也扫了过去,一见之下,却愣住了。
箱子里没有太多东西,收拾得非常整齐,是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礼品包装盒,看上去很有些年头,最上放着还有数张卡片。郑若声随手翻开了一张,“咦”了一声。
箱子才一打开孟缇就彻底明白,这是她这十多年以来送给郑宪文的生日礼物、元旦礼物、新年贺卡等。现在想来,除了一套古建筑画册外,送的礼物其实大都很愚蠢,毕竟是中学生,也没有多余的钱买礼物,东西大都是自己亲手做出来的,花花绿绿的贺卡,蹩脚的十字绣,还有一盒子五颜六色的纸星星——当时大概脑子真是短路,怎么就会没想到,郑宪文这样一个大男生怎么会喜欢这样女性化的小物件。
不过他一直风度极好,从来也没有说过自己是不是喜欢她送的礼物,只是笑着说“谢谢”就放到了一边。
原以为他早就扔掉了。
孟缇眼眶有点热,好一阵子没法出声;郑若声草草翻了翻,“啧”了一声,“你送给我哥的礼物,没想到他还那么小心的收着,竟然连点灰尘都没有。回来这段时间他应该都擦过一次的。我给他的礼物早不知道被他放哪里去了。”
孟缇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大概是被玻璃杯里五颜六色的星星晃花了眼。
“好了,拿走吧。”
郑若声挥了挥手,让工人把箱子搬下去,又正了正色,继续说下去,“我哥这么宠你,你实在不应该惹他生气。这么久了他还没消气,你扪心自问,从小到大,他什么事情不顺着你?”
“是我不对。”
自从那晚之后,她好几天没有看到郑宪文了。她知道她惹他生气了,若是以往,早就打电话过去了,但现在实在不行。郑宪文对赵初年的成见实在太深,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化解的事情。只怕跟他一个言语不和,关系越发僵了。
她这个反应是意料之外的,郑若声也有点奇怪,“孟缇,你不是一直喜欢我哥吗?他说东你都不敢往西,怎么能跟他闹成这样?以前我的确不支持你们,现在吗,只要我哥喜欢,我也没什么意见了。但我还是不会叫你嫂子就是了。”
孟缇脸涨得通红,站在楼梯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我哥这个人啊,如果不是跟你闹得不愉快,大概也不会这么早搬出去。”郑若声重重叹口气,“别倔强了,我把他的地址给你,你什么时候过去找他,亲自赔礼道歉吧。”
第十六章 迷宫
孟缇从来没想到这么大了还会去游乐园玩耍。
昨晚想着郑若声的话,睡得实在不好,还梦到小时候去游乐园玩的事情,明明起初梦见的是郑宪文,他们坐在那只巨大的摇摆龙舟上晃啊晃,荡得高高的,好像要飞上了云间;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牵着她手的那个人变成了赵初年,他给她买粉红色的棒棒糖,又亲了亲她哭得乱七八糟的脸,说“别怕别怕,哥哥在这里”。
梦做得太多,早上就异常的疲惫,脑子的某个角落还存在理智,告诉自己的星期天早上可以睡到自然醒,没想到八点就被赵初年从床上叫起来,理由是一会游乐园的人就会多起来不好买票;她飞快的洗漱完毕下楼,就在学校附近的小广场旁看到赵初年,坐在车里对她招手。两个人先去吃了早餐,随后才到游乐园,老远看到那气势恢宏的大门和门前的攒动的人头,她才明白赵初年的决定很正确。
即使还不到九点,但是排队的人已经有了十多位了。多半是父母带着小孩子,气势恢宏的大门前实在热闹。
今天确实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一丝风都没有,金色的阳光落到地上就融成了糖浆化不开,烘托着游人的阵阵笑声,叫人一听一看浑身都暖了,实在适合出来游玩。
赵初年找位置停车去了,孟缇就去买门票。结果不买不知道,买票后到本游园指南,翻了翻知道现在这种主题公园的价格已经到了十分离谱的境地,随便一个小项目都是好几十,最热门的某个游戏更是上百。
她啧啧感慨,忍不住跟赵初年是说:“我记得小时候没这么贵啊。上小学的时候郑大哥带来我来玩过几次,我记得最后也就花了一百多吧。”
赵初年翻看着印刷精美的小册子,他也吃惊现在游乐园价格到达了如此的地步,某种类似愧疚感的感情在胸前油然而生,皱了鸦翅一样的眉,“我也没想到价格居然这么高。这样再让你请我就不合适了,我出钱好了。”
这个提议让孟缇连连摆手:“那怎么行,说了是我请你的。”
赵初年沉吟:“不行,我不能让你花这么多——”
“没什么的,我奖学金好几千呢,”孟缇站住了,打断他的话:“赵老师你再跟我计较钱的事情我就生气了。”
她神色都严肃了,是真的在生气了,赵初年拉着她的手,微笑:“那我不说了,好不好?”
那时候两个人过了检票口,慢慢走在游乐园的那个超大的广场上,地上还有一群正在吃食的灰羽毛鸽子,游人走近后它们就一展翅朝远处的摩天轮飞过去。
这个主题公园以冒险为主题,内容就是各式各样的探险活动,山谷探险,秘密通道,其实也就是新主题,项目倒还是以前的那些,但是换了个包装加上一流的环境和设施就真是不一样了,连工作人员的素质也是极佳,遇到问题笑容满面作答。
赵初年指着横穿公园的翻滚列车问她:“怕不怕?”
孟缇雄赳赳气昂昂地拍了拍手:“怕?我怕什么!”
开始玩了才知道其实这个主题公园不仅仅是为了小朋友开放的,不少比他们看起来还大的人一样玩得不亦乐乎。
不愧是新修的主题公园,惊险的效果真是十足。小列车载着他们从几十米的高空俯?逑吕矗?宰永锒偈备∠殖觥胺闪髦毕氯?С摺保蛔?判〕翟谄岷诘南锏览锓杩翊蜃?钡酵坊柩刍ǎ?乡疽哺??腥艘黄鸺饨校?咚僭硕?欣浞缫还晒傻毓嘟?ぷ永铮?卸问奔渌祷岸疾焕?髁恕K挡痪?攀羌俚模?髅鞔竽院芫?返丶扑阕潘俣群图铀俣龋?芮宄?刈约嚎隙ㄖ?啦换岬粝氯ィ?缮硖宓姆从ν耆?忱肓死碇牵?貌??那樾饕谎?簧佟?
可跟她一起参与了所有项目的赵初年却一幅没事人的样子,除了头发稍微被吹乱之外,脸色几乎没变,甚至还在微笑着;她也不得不摆出完全没有被吓到的模样,满脸都是无所谓,沉稳地、颇有气概地挥手,“走,下一个。”
言简意赅,眼神异常镇定,迈步的节奏也十分稳健。一对小情侣一直跟他们在一组,那男生看了眼孟缇,跟自己那吓得瘫软在地上路走不动的女朋友说:“看看人家啊。”
女孩子虚弱得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瞪了孟缇一眼,声音高了好几度:“人家好,那你去追啊。”
孟缇抽了抽嘴角,扯了扯赵初年的衣袖朝下一个项目进发。
一个上午之后,最后终于歇下来,孟缇站地面时脸都发白了,腿肚子直哆嗦。玩得尽兴,也吓得够本,这一年惊吓的分量在这一天都用光了,也许还透支了也不一定。
她鼻尖被吹地通红,赵初年看着她强自镇定的模样,估摸着她也快撑不下去了,指着他早就看到的一家店说:“去歇一歇,再吃午饭吧?”
孟缇乐得有台阶下,连连点头,“啊,好的好的。”
那家店有着尖尖屋顶,浅黄色墙壁的哥特式风格的快餐屋,也卖很多精美的小点心小蛋糕,现在人还不算太多,两个人在点了餐就找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暖融融的阳光透进来,干燥的暖风从暖气管吹过来,整个人立刻暖和了。
两个人吃着奶油蛋糕喝着热牛奶,孟缇抱着玻璃杯暖手,看着赵初年。他穿着浅色的风衣,露出了衬衣的衣领,在这间温暖的小屋子里,耀眼得好像夜空里的星星。那个穿着女仆装的服务员眼神全都在他身上,明显牛奶和三明治的分量明显要足一些。
孟缇诡异地笑了两声,赵初年抬头看她一眼,把自己的餐盘跟她的换了一下。
这下子有点哭笑不得,孟缇要换回来,可赵初年已经镇定自若地拿着三明治咬了一个缺口。孟缇瞪眼之后自己撑不住笑了,跟他闲聊:“赵老师,其实完全看不出你这么厉害,那么刺激的游戏你是怎么坐到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赵初年看着她微笑不语,想起刚刚从游玩中时她迎着阳光的侧脸,脸颊莹然生辉,白皙里透着色泽惊人的红润,因为兴奋和刺激,本来就比常人大的眼睛里更是光华流传,有一点点光在她那双墨如点漆的眸子闪烁,只有眨眼时才会短暂的消失,下一次出现时比前一次更亮。
于是他停了停才说:“我只是比你的胆子稍微大了一点。”
“比我胆子大的人可不多的,就算你比我胆子大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孟缇笑出来,支着头去看窗外,感慨:“其实还是蛮好玩的,很惊险,我好些年没这么大喊大叫了,有一种直抒胸襟的感觉啊。”
赵初年看着她笑了笑,说:“长啸一声天地开吧。下午我们换平淡一点的项目。”
下午两个人先去玩了所谓的暗黑迷宫。那是间黑漆漆的屋子规模巨大,从外看大概有几百个平方,屋子的黑暗程度比伸手不见五指好不了多少,只有七八米高的顶端挂着个几瓦的小灯泡——要借着的这么一点微弱的光芒拿到位于迷宫中心的宝物再走出来,而还会跟妖怪厉鬼正面接触。这实在是很艰巨的任务,孟缇听到旁边的游客说,这个迷宫的成功率极低,每天最多只有几个人可以拿到宝物。所以入口处的工作人员一再强调,有心脏病,身体不好的,胆小的,惧黑的绝对不要进入。
两人站在入口处不远,就听到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尖叫声,给这个迷宫的难度加上了完美的脚注。站在门口一眼看去,黑沉沉一片,显得森然可怖。孟缇吸了口气,回忆了一下电影里的迷宫,说,“我想起哈利波特了。”
赵初年伸出手臂:“挽着我,别走掉了。”
孟缇挽住了赵初年的左臂,顺着两个人走入某条不能回头的道路。忽然想起某位诗人说过的一句话,自然把人们困在黑暗之中,迫使人们永远向往光明。黑暗中身体的感觉最真实,心跳的频率,他手心的温度,食指上还有着厚厚的茧。她闻到他衣服上有种被阳光晒过的清新味道,让人想到森林和海洋,又像冬天雪夜归人带进屋里的一股清新水汽。
幽暗的地方往往也十分阴冷,温度似乎也比外面也低得多,孟缇觉得有冷风钻进脖子,他身体的气息又实在暖和,好像暖炉一样,忍不住朝他身上靠过去了一点。赵初年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另一只攀过来,覆住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说:“阿缇,别怕。”
“我不怕,我胆子可大了,不怕鬼怪不怕黑,就算半夜一个人看鬼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赵初年用鼓励的语气问:“是吗?”
孟缇顺手打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的白骷髅,很高兴地说起往事,“当然这话也有夸张的成分,不过我胆子确实比一般女孩子大一些,大二的时候我们去春游,那座山上有个无名山谷,据说每到下雨天就有鬼怪之声,有不少人都死在那里还是什么的。我还专门跟几个男生在下雨天过去看了看热闹。才发现其实就是回音啦,那山谷的结构很奇特??械阆裉焯车墓乖欤?匾衾椿刈不鳎?梢哉鸬春芫谩!?
“阿缇,不要这样了,”赵初年心口一震,站住了,摸索着抚上她的脸,另一只手臂拥紧住她,“不知道的地方不要乱去,知道了吗?出事了怎么办?很多事情就是一念之差。我……我没办法再忍受一次了。”
赵初年声音压得很低,有点沙哑和凄楚,最后那几句话几近恳求;他抓住她的手,固执地等她的答案;孟缇轻轻应了一声。
赵初年这才放了心,带着她拐了个弯,进入了另一条黑漆漆的巷道。
孟缇心里却有事,有什么事情如鲠在喉,她心不在焉地跟着赵初年的脚步,迟疑着问:“再忍受一次?你……刚刚想起你妹妹了吗?”
赵初年片刻后“嗯”了一声,放慢了脚步。他好像被人正面击中了,手指微微发抖,整个人更是气息不稳。
孟缇后悔地直抓头发,轻声问:“赵老师?我又让你想起你妹妹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赵初年苦涩地开口:“不是的,你没有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嗯?”
“我最后一次见到知予,是个下雨的晚上。大概是凌晨两点的样子,四周也是这么黑暗,没有月亮,我带着手电,但是根本照不了多远的地方。我着急去找医生,她跑不动了,又不想拖累我,说坐在路边等我……可我回来的时候,她就不见了。那时候她虽然只有五岁半,但很听话很乖,绝不会乱跑的……”
他记得那个晚上,是南方的梅雨天气,绵绵不绝雨而细如游丝,落了足足一天,但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两个半大的孩子走在路边的水洼旁;三更半夜,路上行人稀少,路灯大半都坏掉了,只有远处两站苍白的水银灯,仿佛有眼疾老人的一双疲倦的眼睛,白眼仁多,静静看着街道。陈旧房屋参差不齐,阴森森排列路旁。
孟缇从他长长的沉默里听出了许多感情,赵初年在提到他妹妹的时候,总会虚弱好像随时都要死过去。那种难受的情绪感染了孟缇,心脏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反复揉捏,眼睛鼻子酸涩难忍,连呼吸都要停滞了。
然而此时说什么话都显得苍白无力,孟缇站住了,费力的抬起头去看赵初年的脸,除了一个模糊的轮廓,黑夜把一切都变成了烟雾和液浆,他的表情都看不到,连些微的情绪都融化在黑暗里了。她从嗓子眼挤出一丝微弱的声音,什么都说不出来,干脆放开他的胳膊转而展开双臂搂住他的腰,试图传递一些温暖过去。
这个温情的拥抱冲散了赵初年心头的所有抑郁和沉重,无声的回抱住她,他下巴搁在她的头上,闻到她头发上的花香,伸手摩挲着她的头发,微微笑了;“阿缇,你真的很善良。”
“我当然是好人了。”孟缇抿嘴一笑。
“不说这个了,”赵初年拉起她的手,“继续走吧,也不知道找到了迷宫中心有什么惊人的礼物。”
“唔,别是什么恶心的东西就好,”孟缇看到前方的岔路口,扯了扯赵初年的衣服,“赵老师,这边走。我记得我们进来后拐了两个弯,都是朝左,再拐一次就回到原点了。就算不会原点也肯定不对。”
赵初年说:“不是,我们拐了两个弯,一个朝一个朝右。我出门的时候看了地图。如果现在右拐的话,是死路。”
孟缇言之凿凿:“我对方向的记忆力很好的!”
赵初年没跟她反驳,愉快地笑,“那就按你说的走吧。”
结果就真如他所言,遇到死胡同了。孟缇无奈地笑了两声,想着自己肯定是因为刚刚因为赵初年关于他妹妹那番话扰乱了心神记错了。可明明他好像更难过,怎么会没记错呢?于是讷讷说:“那个,看来是我记错了。”
赵初年语气却分外轻松,声音都是戏谑,“知道错了吧,那就回去重走。”
孟缇这下子真是不敢再有意见,乖乖跟着他在迷宫里绕来绕去,一路上打败妖魔鬼怪无数,有时候也会遇到别的游人,因为太暗,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行走,周围此起彼伏、一声迭一声的尖叫就像墨融进了水里,看不清楚了。
不过有一声尖叫稍微显得不一样,因为随后就响起了一个男人“有人昏过去了,麻烦来人救命”的声音。两个人同时站住了,眼看着都走到了中心但已经没心思去管,孟缇皱着眉头,竭力辨别声音的方向:“似乎在侧前方,就是咱们刚刚过来的那条路。”
“去看看。”
赵初年凝神听了一会然后拉着孟缇朝左边的岔路小跑过去,高声说:“你们在那边不要动,我们马上就到。”
原以为听准了声音找准了路,很快就能找到呼救的人,可两个人在附近绕了好几圈也没有看到。这里已经是迷宫的中心,能走到这里的人不多,而围墙又高得很,也不知道除了他们还有谁听到了呼救。
两人走到一条岔路口,孟缇略一沉吟,放开赵初年,拿出手机照着路,说:“赵老师,你走这边的路,我往这边走看看,兵分两路好一些。”
赵初年一口回绝:“不行,你走丢了怎么办?”
“不会的,这地方才多大?再说还有工作人员,”孟缇肯定地跟他一挥手,迈开腿朝另一条路小跑走过去,赵初年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不论找到没找到,五分钟后都要给我打个电话。”
“知道了。”
在漆黑的迷宫中,孟缇的身影很快消失;他犹豫了一下拐上另外一条路,一路辨明声音,在两三个拐弯之后就找到那个呼救的男人,拿着手机一照,地上躺着个年轻的女孩子。
赵初年脸一沉,当即半蹲下去,手指准确地探到她脖子的动脉上,察觉到还在稳健的跳动,皱眉去看男人:“她吓到了?心脏病?”
“不是不是,她没有心脏病,一直身体很健康,不然怎么敢让她进来。忽然就昏过去了,我刚刚做了一点急救措施,好像还没有醒过来。”
呼救的男生看到来了人,而且是个个子极高的男人,心下大喜,急冲冲地说,“我一个人弄不动她,麻烦你帮我把她扶起来,送她出去。我在左边你在右边。”
地上的女孩子有些胖,而且昏过去的人特别沉,一个人弄不动也是正常的,赵初年点点头,蹲下身从左扶起女孩,跟站在右边的男生同时用力,一起扶起了她。
赵初年自然是记得路的,在他的引导下,几两分钟后,两人已经看到了出口的光芒。工作人员连忙上前迎接,边问了情况,边从赵初年手里接过了那个女孩子,门外,救护车和医生已经在等候了。
医生熟练地给女孩给她挂上生理盐水,进行身体检查,赵初年略一退开,拿出手机给孟缇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却迟迟无人接听,赵初年心下一急,有人拉住他道谢也无暇顾及,大步朝迷宫里走进去。
在里面走了不少,再打了个电话都无人接听,最后反而是自觉地手机叫起来。孟缇在电话那头气喘吁吁:“我没找到人……你找到了吗?”
赵初年松了口气,“我已经把人送出去了,你在哪里?”
“哦,那就好,”孟缇说,“我刚刚想起我手机是震动,一直没听到响,赵老师,对不起啊。”
“不说这些了,快点出来。”
“那怎么行,”孟缇轻快地笑了,“赵老师你在外面等我吧,我找到宝物再出来。”
“你知道路吗?”
“我认方向很准的,放心吧。”
挂上电话后赵初年还有着隐约的担忧,他觉得自己实在没办法在外面站着等她出来,干脆朝迷宫深处走过去,仔细地辨明道路,听着声音,然而迷宫中道路实在太多绕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孟缇,只能先行离开,重新走回到出口时,却跟另一条路出来的孟缇在门口碰了个面,她兴高采烈,抱着个小盒子。
赵初年扬眉微笑:“你倒是比我想象的快一些,里面是什么?”
“我说了我方向感很好吗,”孟缇喜滋滋,“这个盒子在迷宫中心放着,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在暗处中呆了太久,出来看到明亮的光芒总会觉得不习惯,孟缇在阳光下站了片刻缓过来,把盒子交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且笑且叹地赞美了孟缇若干句;拿出钥匙打开了盒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多张公园的全票招待券,旁边的人满心羡慕,一个劲地夸她怎么那么好记性,孟缇笑得神采飞扬,“天生的,我方位感好得很。”
在众人的羡慕的目光中她头轻脚也轻,简直要飘起来了飞入云端,欣喜感许久不散。赵初年忍不住笑了:“你几何学得不错吧?”
“是非常不错,”孟缇更正他,拿过招待券递过去,“赵老师,你要不要?拿去送人做顺水人情吧。”
“你留着吧,我不要。”
孟缇本来还想再劝,又想起赵初年不会连几张票都买不起,抿抿嘴,把出口的劝说换成了另外一句,“那我回去拿给熙如她们吧,她腿好了就可以过来玩了。”
“很好的主意,”赵初年微笑,“我们去坐摩天轮。”
此时的摩天轮笼罩在阳光下十分耀眼,那一节节透明的车厢,像一串亮晶晶的水滴子挂在上面。七八十米高的摩天轮和几百米高的大厦相比,又是另外一种感觉,人就像像一个站在它底下的小娃娃。一圈将近三十分钟,据说走到最顶端的时候可以俯瞰整个城市。
摩天轮的车厢很小,车厢整洁,玻璃擦得相当干净。可容纳四个人,除他们还有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子和她的妈妈,年轻的母亲十分安静,小女孩很听话,扎着两根小辫,趴在玻璃津津有味看着地面上的人越来越小。
轻微的声音有节奏的响起来,缓缓上升的感觉不错,好像有人摇晃着婴儿床。长久地盯着窗外也会疲劳,孟缇很快把视线收回来,些微地困意浮上了心头,双眼都难以睁开。
赵初年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她的疲惫,揽着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低语:“困的话,靠着我睡一会。”
“嗯。”
她是真的困得厉害,头一枕上他宽挺的肩膀就睡着了。对面年轻的母亲看着他们,目光在孟缇动人的眉宇间停了停,露出个笑。赵初年也回了一个笑容,但没有人说话,一时间车厢静谧异常。
孟缇中途醒过来一次,那时候摩天轮已经爬到了最高点,地面上的人都缩成了小点,远处湖泊缩成了一块玲珑的蓝玉,映日闪耀犹如宝石。而头顶的天空不过咫尺距离,仿佛触手可及。拥着她的赵初年低着头默默无声看着她,没有说话实际上也无法说什么。他眸子异常温润,色泽跟平日里截然不同,那么英俊的男人温柔起来简直像在谋杀;孟缇自觉心跳顿时快了一拍,重新闭上眼睛,靠在他的肩头。昏昏沉沉时若有似无的念头飘进了脑海,他透过她到底看到了谁,又或者是看到了别的什么往事。
第十七章 叹息
离开游乐园时已经是下午了,太阳偏西,阳光几乎是贴着地面照射过来,把两人的影子连同愤怒都拉得老长。赵初年看了看时间,说:“谢谢你请我玩了一天。去我家吧?我做饭,怎么样?吃完饭我再送你回去。”
孟缇想起?谝淮稳ニ?沂钡牟桓娑?穑?⒕斡可闲睦矗?ψ诺阃罚骸澳馨壮砸欢傥沂敲挥幸饧?摹U岳鲜Γ?也乓?恍荒愦?夜?矗?裉焱娴煤芸?摹!?
“那就好,”赵初年眉目间都是难掩的喜悦,“我们先去超市好了。”
两个人聊着天朝游乐场大门走去,赵初年很详细地问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孟缇不是挑剔的人,说“什么都好,不用顾忌我”,赵初年正要说话,不过手机却响了。
屏幕上显示的是全然陌生的号码,还是接听了。
孟缇在他身边站住,等着他接电话,电话里有隐约的声音,嘈杂得很。
赵初年的好心情显然被这个电话破坏掉,表情不豫,微微凝住眉头,说了句“我一会过来”然后挂了电话,看向孟缇,表情里无奈和歉疚兼而有之:“阿缇,偏偏遇到了意外情况。我研究生时的同学过来出差,在火车站被人偷了钱包手机,寸步难行。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吗,”孟缇十分了然,“不过被偷了钱包手机是很麻烦,简直想起来就头大,你先去火车站吧。”
“不,也不会这么着急。我先送你回学校。”
“又不是一个方向,你送什么?”孟缇惊讶地摇摇头,“火车站本来就人多,你同学肯定很着急了,别让人家等着。我自己搭公车回去就好。”
公车站就在游乐场大门外左侧几十米的地方,并不远,赵初年看了看,稍微放下心,伸手整了整她的衣服:“阿缇,回去路上小心点。”
“好像车子来了,我不多说了,再见。”
孟缇跟赵初年道了别一路小跑过去,敏捷地跳上了公车。公车在城市里转了圈,路过市中心的某站时却忽然想起昨天郑若声给她的地址,他买的房子所在的小区,一时冲动就下了车,试探着找上门去。
她心里有数,如果不快点跟郑宪文说清楚,拖得越久两个人关系就越来越僵了。
她其实并不抱任何希望,没想到竟然一路顺利。没有保安拦住她,大厦的大门也是敞开。一鼓作气走到了门口。摁门铃时也只是试试看,没想到门很快就打开了,暖气和眩白的光芒扑面而来,这间屋子光线极好,孟缇一瞬间只觉得刺眼,片刻后才看清郑宪文。两个人都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对方,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郑宪文相当惊讶她现在在这里,一怔之后说:“阿缇,你怎么来了?”
声音里没有任何喜悦。孟缇站在门口尴尬得要命,硬着头皮说:“郑大哥,小声姐说你搬出来一个人住了。我想来看看你,跟你道歉。”
郑宪文对她的道歉置若罔闻,皱着眉头:“来之前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我手机没电了……”
郑宪文“嗯”了一声,依然矗立在门口,没有请她进屋的意思。
他脸上的不快清清楚楚,绝不是欢迎的模样。郑宪文一直以来都不喜欢别人进他的房间动他的东西,孟缇咬了咬唇,跟他道别,“郑大哥,你忙吧,我先走了。”
郑宪文微微点了点头:“好,我有空了跟你联系。”
孟缇勉强笑了笑,郑宪文这次的生气真是大了,这么几天了依然不给她好脸色。她黯然的欠了欠身,就要离开,却被屋子里传出来的清脆女声叫住了。
“小姑娘你等一等。宪文,怎么不请人进来坐一坐?”
孟缇愕然的抬起头,只看到郑宪文身后站着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从一片白光里走出来。她看上去跟郑若声一样大,五官明媚,打扮得十分得体,穿着高领的白色毛衣和深色牛仔裤。
郑宪文神色不豫,低声问:“你怎么出来了?”
被问到的女人轻轻快快的一笑,大方而有得体,“我听到说话声就过来了。没想到你都不让人进屋,我实在看不下去。”
说完又看向孟缇,对她招手,满面都是笑容:“我猜你就是宪文常常说到的那个孟缇小妹妹了吧?快进屋吧。”
孟缇连连摇头:“不,不了,你们聊。”
“快进来,别客气。”
情势如此,郑宪文也不好再说什么,侧了侧身,从鞋柜拿出一双拖鞋放在地垫上,返回屋内。那个年轻的女人则没有挪位,抱着胳膊笑眯眯站在玄关,等着孟缇换了鞋,笑着拉过她的手一起进屋。
这样热情和自来熟的人,孟缇之前从未遇到过,等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后,她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是……”
她自我介绍:“我叫宋沉雅,是郑宪文的朋友。”
孟缇连忙说:“啊,你好。”
她这时才有空打量郑宪文的这套屋子,总面积大小不知道,但客厅非常大,装修得非常漂亮,昨天郑若声搬的那架钢琴静静放在客厅转角的台阶上,大概是因为郑宪文没有来得及打扫的缘故,包装还在。孟缇很想保持礼貌,不要左顾右盼,可眼睛始终不够用,架子上的青花陶瓷,墙纸的纹路和颜色,连桌子的颜色跟屋子的风格都如此搭调,在夕阳的光芒中异常温暖。
“屋子不错吧,”宋沉雅笑道,“果然是建筑师的屋子。”
孟缇诧异地侧头过去,看着她:“呃,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是心理医生,猜人在想什么是我的拿手本领。”宋沉雅始终面带微笑的,主人般的给她斟茶倒水。那么熟练的姿态,肯定跟郑宪文关系匪浅。孟缇匆匆忙忙到了谢,掩饰情绪的喝了几口水,把茶杯放在茶几上。
然后才发现茶几上居然有厚厚一沓书和杂志,看题目都是《儿童心理学》、《儿童记忆》、《记忆的缺失和诱导》等,一看就是极其专业的书籍。
那是数行用红笔圈起来的字。
“有人认为,孩子从来不会撒谎,他们能够准确地回忆他们大部分的过去经历,而且,他们接受暗示影响的程度决不比成年人更甚。
但更多心理学专家的研究认为,年幼儿童通常不能对幻象和现实作出分别,他们极易受到暗示,而且,他们实际上不可能对过去的事件提出可靠的证词。与年长儿童和成年人相比,年幼儿童更易于受到暗示影响,也更倾向于产生记忆歪曲。……
年幼儿童及额叶受伤的患者所表现出的记忆虚构,为我们提供了令人震惊的证据表明,对往事的某一回忆的主观经验,可以同时既是令人确信不疑的,又是完全错误的……”
书被猛然左侧伸过来的手合上了,书页并拢间迸出一阵风。
孟缇抬起头,看到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的郑宪文探身过来,拿过书随手放在那一大堆书里,随便插了进去。两个人的视线不期而遇的对上片刻。
想起他那么忙,孟缇诧异地开口:“郑大哥你原来对心理学有兴趣啊。”
郑宪文手臂搭在沙发扶手上,很轻松适宜的表情:“书都是宋沉雅的,我随便翻翻而已。”
“噢,这样。”
宋沉雅拍了拍那沓书,漫不经心翻了翻:“对,书是我的。今天过来拜访宪文的时候,就带过来了。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是儿童心理学。”
“噢,”孟缇没话找话,“那一定很有趣吧。”
“一般来说心理学都很无趣,甚至是悲哀的。”宋沉雅摇摇头,收拢了手里的书,略带叹息开口,“尤其是对儿童而言。”
孟缇对这个哑谜不明所以,“呃?”
“儿童时代是一个人最重要的阶段之一,儿童的心理也是最微妙和单纯的。一点点小事都可以改变一个人。儿童的心里发展就像种子的生长一样,稍微风吹草动就会破损,甚至连记忆也不真实了。”
这话题越来越远了,孟缇听得茫然无措;郑宪文不做声地看了她们片刻,呼出一口气来,摇摇头笑了:“又开始卖弄了。这样的专业知识她不懂的。”
孟缇脸上一热:“是啊,宋医生,对不起,让你对牛弹琴了,我确实不懂的。”
宋沉雅拉过她坐到自己身边,慢慢收住了笑容,“那我们说一个实际的案例好了,刚刚我就在跟你郑大哥讨论这个案例。怎么样,你愿意听吗?”
孟缇连连点头,“当然了。”
“我导师以前接过一个案子。这个案子是警察送过来的,要求我导师给一个控告自己父母的二十岁女孩做心理评估。女孩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小时候被父母严重地虐待过,因此很困扰。长大之后也不敢接触任何人,并要将父母告上法庭。她关于虐待的描述十分真实和生动,每次说起来都声泪俱下;但我导师找到她家做调查时却发现,她父母都是有口皆碑的好人,而所有的邻居都作证说她父母对她简直是溺爱,绝对不可能有任何的虐待。”
“啊?这是怎么回事?”
“是很奇怪吧,”宋沉雅说,“最后我导师在一系列调查研究后才发现,女孩的那段记忆是虚假的。她在很小的时候,大概三四岁,曾经目睹过邻居的孩子被父母严重虐待,毒打致死的事情;那时候她就受了刺激,长大一点后又为自己没办法帮助这个可怜的邻家孩子而自责,然后不由自主把邻居孩子的经历转移到自己身上,因而产生了这段可怕的虚假记忆。”
孟缇着急地追问,“后来怎么样了?”
“告自然是无法立案,可是她对于自己有没有受到虐待的事情,依然保持怀疑态度,”宋沉雅叹了口气,“我导师这样优秀的心理医生也不能让她完全打消疑虑。她的脑子已经一锅粥,实在无法纠正。”
孟缇迷惑不解,“那怎么会这样呢?”
“所以我说儿童的记忆很脆弱的,”宋沉雅摇头。
孟缇了然地点点头,“心理医生的工作看起来确实不轻松。”
“这倒是。”
宋沉雅展颜一笑,拿过身边的挎包取过一张名片递给她,拉起她的手,“心理学还是挺有趣的。就算你不喜欢心理学,也不会妨碍我们成为朋友是不是?小缇,欢迎以后找我玩。”
“噢,好。”
孟缇拿过名片看了看,她果真来头不小,是本市某心理咨询中心的执业心理医生。那么年轻漂亮,事业就这么出色,确实惹人羡慕。孟缇悄悄瞄着她,再看郑宪文,两个人的的确确十分般配。
闲聊时孟缇发现宋沉雅十分健谈,天文地理都知道一半。如果她说到兴头上,其他两个人一句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郑宪文对她的言论不发表什么意见,在她发表了对当代儿童的心理亚健康状态的一席话后,才说了句:“别的心理医生说得少,听得多;你恰好相反。”
宋沉雅送给了他一个白眼,不屑道:“高明的心理医生不需要用沉默来装深沉和理解。”
眼看着天色渐晚,宋沉雅很愉快的建议三个人一起出去吃晚饭。孟缇拿不准两个人的关系,但从今天下午的状态来看,两个人的关系比她想象的深得多,她不论如何也不想去当两个人中的灯泡。
更何况两个人之前,毫无疑问讨论着某个十分重要的问题,讨论过程因她的忽然到来而中断了;此时如果再去打扰就显得太不知人情世故了。宋沉雅跟她客气,郑宪文却没有多余的表示,也没有多加挽留,大概是希望她自己知趣吧。她于是以异常坚决的口吻地跟两人在小区门口告辞了。
宋沉雅拍拍她的肩膀:“好吧,那我们不留你了。回去的时候小心点。”
孟缇“嗯”了一声,拿定了主意,转了转身子正对着郑宪文,深深鞠了个躬,“郑大哥,那天的事情,真是对不起了。”
说完也不给郑宪文开口的机会,实际上都不敢看他的脸,一转身就快步离开。
宋沉雅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慢慢收敛了所有的笑意;直到她的背影融化在马路对面的初上的华灯里才侧头过来,却看到郑宪文依然凝视着她消失的那个方向。在今天的最后的一摸微薄光芒,英俊得好像油画里的人物,五官线条明朗,因为阴影的投射,带着锐利的冷峻。
那么一张脸和表情,直直往人心口撞过来。
她怔了片刻,忽然就笑了笑,伸手在他面前一挥,“好了,人走了。”
郑宪文恍若未闻,缓慢的拧过头去看她,“你怎么看?”
宋沉雅微微一笑,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履行承诺,请我吃饭吧。然后再慢慢说。”
这次不请自来的登门拜访显然卓有成效,那天晚上一回到家,就接到了郑宪文的电话。他言简意赅得她道了歉:“那天晚上,我不应该冲你发脾气。”
孟缇有些微的恍惚,上次郑宪文的“对不起”,是三年前拒绝她的时候说的。她正在厨房煮面条,无意识搅了搅锅里,“不是的,是我不好。”
郑宪文停了停,才说,“我是嫉妒。”
孟缇没有听懂,“咦”了一声。
“我以为这三年过去,一切还没有变,我们的关系还跟当年的你一样,”郑宪文说,“我只是没想到你已经长大了。自然会认识别的男人,而我也不那么重要了吧。”
孟缇好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了火,费力地挤出一句话,“郑大哥,你不要这么说……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你喜欢赵初年?”
“没有的。郑大哥,你想多了,”孟缇手撑在灶台上,想起在游乐园的总总细节,心口就像被针刺到一样疼痛,她努力把这种无所谓的情绪抛开,说下去,“他啊,只当我是他妹妹的替身而已。他看着我的时候,根本就是在看另一个人。我觉得他……很可怜。”
“是吗。”
然后郑宪文不再提起赵初年,而孟缇更是存心的回避。好像前几天晚上的那次争吵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之中。
挂上电话后,孟缇把锅里的面条捞出来,配了调料,一边吃一边拿起桌上的报纸,再次看到了关于范夜的小说改编成电影的那则新闻,她放下碗筷,从书房里找出了那本打印版的《白雁》——自王熙如出车祸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压根都忘记看这本书了。顺着摺印,她把书翻到上次看到的章节,回忆着前面的部分章节讲述了什么,又重新看起来。
还有十公里到达镇上时,大巴车熄火了。
寒冬腊月,冰雪挂在道旁的枝头上,司机连续打了好几个电话,才垂头丧气通知一车人:因为天冷雪大,前后的路都不好走,大概三、四个小时后,修车的人才会来到。
他们坐在最后排,听到这个消息也只是微微吃惊。她想了想,示意他可以下车了。她向来自力更生,“于其等待着三四个小时,我们不如走过去,翻过这座山就到了镇上。”
他同意:“好的。”
她背着那个还在沉睡的婴儿,而他则拿着行李,他们的儿子,那个六七岁小男孩蹦蹦跳跳跟在一旁,天上还有稀稀疏疏的细雪,因为没看过雪,兴致特别高,经常指着道旁的花花草草问是何名。
那是座无名的山,不太高,雪并不大,但蒙住了山头。满山积雪竟无一人踩踏,芜芜杂杂的野草从雪被下探出头来。道路蜿蜒曲折,像一节节白色的蛇。道旁的杨树冻僵了,褐色的枝干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地颤动。
他们都把全副精神用在对付那些狭窄的羊肠小道上,留下一串串脚印,就恰似来客拜会的安静客人,送给这座山的名帖。
她忽然开口,“我当年离开家的时候,也是个冬天。”
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提起往事,他就问:“你多少年没回家了?”
“七年吧,也许八年,”她笑了笑,声音含混而悲伤,“我以为一辈子都回不去的,没想到还是回去了。”
她的手温暖而潮湿,他就像抚摸鲜花一样抚着她的手,用安抚的语气问下去:“你当时为什么要离开?”
“我跟你说过没有呢。我父母很早就过时了,一直寄住在舅舅家里。我舅舅家有个表兄,大我两岁吧,他出了意外死掉了,”她停了一会,控制着语气,“大家以为是我害的他死掉的,我没办法在镇子里呆下去,所以就离开了。我那时候高中都还没有念完。”
“他是怎么死的?”
“掉进河里淹死的,我当时在他旁边,”她说了句,伸手朝远处指了指,“那条。”。
这次的谈话前所未有的艰难,他感觉到了迷蒙,和一些轻微的恐惧。这是不确定的环境带来的。
他们翻过了小半座山,站在山脊上,可以看到穿过山谷的那条河流。远远俯瞰过去,一弯细流而已,曲曲折折,岸边的沙滩上是蒙着晶莹的晴雪,日光下闪耀着,异常温柔。看不出任何吞噬过人的证据。
他又问下去,“然后呢?”
她没有直接回答,微微笑了,仰头看了看天色,却说:“这附近有座隐秘的古寺,你要不要去看看?”
……
书看完时,面条已经彻底冷掉了,而她就吃了几口。
这本《白雁》秉承了枯槐一贯的风格,连主角的姓名都没有出现。就小说的标准而言很普通,但实在迷人,有种独特的悬疑味道,文字风格更像是范夜。
故事主线就是故事的男女主角回老家探亲,然后女主角提起了当年离家出走的往事,一点点的,如同剥皮一样揭开伤痕累累的往事。故事开始于寒冷的冬天,也结束于那个茫茫的冬天。故事的结尾余音悠长,孟缇看了若干次,都能背诵下来。
离开的时候,大片大片灰白的云朵挡住了日光,抹去了湛蓝的天空,好像一屏从天而降的帷幕,整个时间和空间都是它的领地。
整个北方都在下雪。雪花落在慢悠悠的从天空坠落,落在了一家四口的肩膀和头发上,还落在宽阔的北方平原上;落在草木凋敝的山林间,所有的山林都臣服于它;缓缓飘落在平稳流动的河流中,一点波纹都溅不起地消融。那消融是有声音的,“啪啦”一声,是春天的呼吸,也是宽恕的叹息。
第十八章 温暖
大四上学期总是变动最多的时候。在孟缇和王熙如先后有了去处后,杨明菲也成功的过五关斩六将,则拿到了去西部北疆支教的名额,当天晚上就请兴高采烈表示请相熟的同学来了,虽然不少同学忙着最后的复习考研,但杨明菲人缘不错,大部分人还是很给面子的来了。
孟缇大学这几年,除了王熙如之外,另一个朋友也就是杨明菲了,十分为她高兴。男男女女六七个人,聊天说话简直不亦乐乎。
杨明菲喝了点酒,支着下巴,跟孟缇笑,“等我回来就是你师妹了。”
孟缇大笑,拍她的肩膀,信誓旦旦:“我会罩着你的。”
时机正好,孟缇把主题公园的招待券拿出来,很快就被人哄抢了个干净。杨明菲看着华丽的招待券,笑得别有深意:“熙如在医院里,你老实交代,跟谁去的?从来没看到一个人去主题公园玩的人啊。”
“哦,跟朋友去的。”
“老实交代吧。性别,姓名,”杨明菲玩笑,“可没见到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啊。你这样,不是让系里的暗恋你的人伤心吗。”
孟缇啼笑皆非,很快放下筷子,摇了摇头站起来:“我上选修课去了,大家慢慢聊。”她虽然在吃饭,也在留心看着时间。
一桌人哄笑:“那怎么行,还没问出来呢,逃了像什么话?”
杨明菲撇撇嘴:“别为难人家了,大家还是要知情识趣一点吧。赵初年老师的选修课,她怎么会逃呢。”
她把“赵初年”三个字念得格外绵长,仿佛是个极其高深的名词;孟缇只能装作听不见,在哄笑声中迅速离开了饭店。
离开饭店已经时近七点,冬天黑得又早,她就像平时一样,迎着陆续亮起来的路灯往教学楼骑车过去。《白雁》中的一句话“夜色浓郁,路灯像萤火虫一盏盏亮起”猛然跳入了脑海,不由得微微笑了。
她想,大概是最近看这本书的次数太多,以至于不少句子都耳熟能详;而且最妙的是,看范夜的书,终于不再做噩梦了。
思绪刚刚一转,就看到了目标缩在的教学楼,还有站在楼前的赵初年。他迎着马路,背对着门,正在跟人聊天。
仔细打量,今天穿着半长的浅褐色风衣,整个人高而修长,侧面看,肩膀形状异常美好。手里拿着课本和装讲义的文件夹,路灯光芒落在他脸上,明暗分明。赵初年从来都是贴着上课时间进教室的,不会迟到也不会早到,现在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
孟缇锁了车,朝教学楼大门过去,很自然跟赵初年来了个正面接触,她打了个招呼:“赵老师。”
赵初年侧了侧头,对她略一颔首。
现在不是寒暄的好时候,孟缇抬脚就离开。没想到赵初年面前那个人转身过来,他有一对发亮的眼睛,又笑眯眯回头问赵初年:“这是你学生?”也不等他回答,自来熟地对孟缇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朱建明,是你们赵老师的研究生同学。”
朱建明比赵初年矮了一点,戴着眼镜,手里抱着个黑色的电脑笔记本,皮肤特别白,长得很是斯文,很像文科男生的模样。
孟缇笑着跟他客气招呼:“呃,你也好。”
朱建明隔着眼镜打量孟缇,惊讶的光芒一闪而过,又侧头看了看赵初年,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遗憾地开口:“当时把来平大的名额让给你,我现在还真有点后悔了。”
赵初年维持着刚刚那种淡淡的笑容,“你在研究所也不错吧。”
一开口才知道他嗓子竟然沙哑了,孟缇诧异地看了一眼:“赵老师,你嗓子怎么了?”
“这几天课实在太多,还帮人带了几节课,”赵初年揉了揉额角,看向朱建明,“你现在很轻松,完全不必羡慕我。”
“你自找的,”朱建明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当初是谁非要跟我交换来着。”
孟缇本来想着要走,朱建明异常热情地又把目光转了过来,“小姑娘你是平大的学生吧?你们学习气氛也不错啊,学校挺漂亮的,比我几年前看到的好像要漂亮一点。”
既然他是赵初年研究生时期的同学,明明他自己的学校比平大还要更有名气一点。孟缇客气地说:“还好吧。”
“真是花木绚丽,环境清幽。”
本来只是简单的招呼,现在却变成不得不聊起来的局面。孟缇看了赵初年一眼,他也是一副头疼的样子。孟缇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伸手指了指路边的梧桐:“冬天了,叶子都掉得差不多了,哪里称得上花木绚丽?”
“小姑娘,你还真是?桓?姨ń紫拢?敝旖?鞯故切α耍?澳憬惺裁疵?郑俊?
“孟缇。”
“好名字啊,哪个缇?”
孟缇正要开口回答,赵初年看了看时间,拍了拍朱建明的肩膀,示意他回头,“好了,别缠着人家。你带电脑回宾馆,我下课后过去找你。”
朱建明收起了刚刚的说笑神色,紧张得眉毛都皱起来了,“这也没必要,我在学校里我找个地方坐坐等你下课吧。我论文都在电脑里,明天就要演讲了,早点修好我好安心。”
“也好,”赵初年在装讲义的文件袋里翻了翻,抽出一张卡递给他,“这是我的图书证。你去图书馆坐一下,等我下课。”
“好。”
孟缇看着他走远,才跟赵初年一起走进教学楼,赵初年说:“他这人很大大咧咧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介意。”
孟缇灵光一现,“啊,他就是你那个在火车站被人偷了钱包证件的同学?”
“对,是他。”
“他电脑坏了?”
“嗯,所以找到学校让我修电脑,电脑三天两头坏,真是没办法。”
两人闲聊着走上楼梯,孟缇忍不住笑了,“朱建明既然是你研究生的同学,也是文学的研究生吧。我一直以为这种读书人讷于言讷于行,结果完全不是这种性格的人啊。”
赵初年笑了笑,他笑声很低,隐约可以听到嘶哑的破音。孟缇担忧起来,“赵老师,你的嗓子不要紧吧?一会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课啊。”
“没什么,别担心,”赵初年伸手正了正她的书包,“到教室了。”
话虽如此,但一上课起来,孟缇就知道赵初年的嗓子确实不如他自己说的那样“没什么”,文科老师上课都是靠说,需要的就是滔滔不绝。他嗓子是真的沙哑了,声音益发沙哑,通过话筒放大若干倍后简直不忍卒听。孟缇坐在教室的后排,越发觉得坐立不安。
第一节下课后孟缇就离开了教室,骑车去了学校附近的药店买了润喉药又匆匆赶回了教室。药店跟学校有一定的距离,孟缇悄悄从教室后排潜会座位的时候第二节课已经开始很久,赵初年低沉的嗓子愈发让人觉得不能听,连连贯完整的声音都说不出来。
他大概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抑或是实在口不能言,放下课本,提前下课。
现在十二月底,时近期末,不少同学留在教室上自习,同时又涌进了许多人。
孟缇知道赵初年的行情一直不错,但没想到关心他嗓子的人还是超过自己的想象。她在教室里等了若干分钟,才等到围在他身边女生陆陆续续散去。他似乎不堪其扰,支着额头叹了口气,慢慢收拾讲义离开;孟缇抓着书包从后门冲出去,在走廊上叫住他,跟他并肩而行。
孟缇注意到不少人都在打量她跟赵初年,不过她也不在乎,微微抬起头,侧头去看他,青郁郁的头发搭在前额,嘴唇有些发干。
她把刚刚买的药塞在他手里:“我爸妈一般都吃这种润喉药,效果特别好。”
赵初年不知所措,有些言语不能地呆呆看着她,轻声问:“阿缇,下课的时候你去买药了?专门给我买的?难怪你第二堂课迟到了。”
“是啊,你声音都这么哑了,我听着实在替你难过,”孟缇点点头,把自己的水壶壶盖旋开递过去,“赵老师,你先喝点水。”
赵初年在孟缇的目光下喝了水,露出了笑容。
“谢谢你,阿缇。”
“不用客气,”孟缇摇摇头,有点忧色,“老师要保护好嗓子,稍不容易就成咽炎,我爸妈就是的,几十年的慢性咽炎了。”
赵初年微笑着,也不说话。
两个人边聊边离开,孟缇说:“赵老师,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的。你为什么要当老师?以你的家境,哪怕不用工作都可以锦衣玉食得过得很好。根本不用受这个苦啊。”
赵初年不以为然:“做什么不辛苦?传道授业解惑,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也是,”孟缇莞尔,“我爸妈也说,看着桃李满天下,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没白活。”
两个人来到路上,孟缇知道他要去图书馆找朱建明,正打算告辞,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照理说应该在图书馆上自习的朱建明出现在对面的道路上,他胳膊下夹着电脑兴冲冲地一路小跑过来,拍了拍赵初年的肩膀,很是得意:“我来得巧吧?刚刚过来你就下课了。呃,孟缇同学,又看到你了?”
孟缇笑着点点头。
赵初年把手里的水杯还给孟缇,又把润喉药塞进衣兜里才回答他:“你可以等我过去的。”
“唔,在图书馆呆太久,忽然就饿了,我们还是先去填了肚子再说,”朱建明眸子转了转,笑眯眯地说,“初年,我可是丢了钱的人,请我吃顿饭也不过分吧。”
“我已经借了你钱了,”赵初年略微无奈地微微摇了摇头,又问,“你要吃什么?”
“火锅最好。”
孟缇严厉反对,“不行,换一个。赵老师嗓子不好,最近都不能吃辣的。”
朱建明“噢”了一声,仔细打量着孟缇,饶有兴趣地开口:“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个关心你的学生了?真幸福啊。”
赵初年眼里暗光一闪,“你扯太远了。”
朱建明摸了摸下巴,旁若无人地说下去,“难怪当时不顾老板的热情挽留,不论如何都要我把名额让给他,来平大任教,不惜帮我打点关系,啊,原来是有温柔体贴的美女学生在这边等你啊。”
孟缇脸一红,别开目光忙忙说:“不是的,关心赵老师的人蛮多的,我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孟缇撇嘴,这点何必他来提醒呢,只看每次上课时前排的女生情况就明白了。
赵初年显然没有被这样的恭维击倒,瞥他一眼,不露情绪地淡淡开口:“朱建明,你不想修电脑了?”
“这就不对了,你别威胁我吗,”朱建明的语气虽然还有玩笑的意思,但看上去似乎的确被威胁到了,脸上的皮肤都绷紧了,“同窗之谊按下不表,好歹我也帮你写了那么多论文吗。”
赵初年面无表情,“别乱说话。”
一旁的孟缇心里盘算着另一件事,她真的有点诧异。如果赵初年只是想追求成就感当老师,那么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并不用拘泥于平大。而他的母校在全国数一数二,比平大的知名度的确高出了一截。
她扯了扯赵初年的衣袖,问出来:“说起来,赵老师,我还真不知道你来我们学校任教有这一层渊源呢。”
在灯光下她看到赵初年神色陡然一变,本来平静的眼神直视朱建明,锐利得宛如刀锋,但那尖利的神色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甚至还露出个看不清情绪的笑:“我是本市人,回到家乡工作也没有什么不对吧。”
声音平和,可声音分外沙哑。
朱建明满脸追忆:“噢,当时你跟我要推荐的时候可没说是为了回家吧,我倒是记得你以前你有次说过能不回来肯定不回来的。”
“几年前随口说的话,怎么能当真。”
“那时候是挺早了,我记得刚刚认识你不久吧,你跟老板说的这话,”朱建明了然地点了点头,对孟缇诡秘地眨眨眼,“孟小姑娘既然那么担心你们赵老师,也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你们赵老师可有钱了,让他请你吃大餐。”
孟缇又无奈又好笑地想,我吃过他请的大餐真是太多次了,但这话不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来,礼貌地笑着打算拒绝,没想到赵初年先给她解决了麻烦。
“她就不去了,已经很晚了,”赵初年说,“咱们随便去吃点就好。”
孟缇“嗯”了一声,再一次叮嘱他不能吃辣和刺激性食物,才走到道旁取了车回去。
很快孟缇就发现,自己的愿望和实际的情况背道而驰。赵初年的嗓子一点都没好转,电话里听起来还是那么糟糕,还隐约有着加剧的态势。孟缇十分忧心,三番两次地劝他好好保护嗓子,他也只是笑着敷衍过去,并不以为意的样子,让她别担心太多。孟缇没法不担心,坐在讲台下,听着他用沙哑的嗓子划重点,看着他靠润喉药和毅力才能撑下一个半小时,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恨不得立刻把他从讲台上拉下来。
她很清楚,每到期末,总是学生受苦老师也受苦的时候。学生要准备考试,老师更是忙得不歇脚,课程多,学生自然也多,除了上课之外,每门课都有不少答疑——以赵初年受欢迎的程度,加上从不拒绝学生的口碑存在,孟缇用头发都能想象出,有赵初年在的教室办公室,会出现怎么师生和谐的盛况。
果不其然,当她带着药走向文学远的老师办公室时,还在门口就被吓了一跳。
答疑问题的学生几乎挤满了并不大的办公室,而其中不少学生都围在赵初年身边,女生尤其多,准确的说是把赵初年的办公桌完全围住,完全是众星捧月的架势。而门口的她连一个背影都看不到,只能依稀听到几句“赵老师,这道题考试会不会考到”“赵老师,文学史好难学啊”之类的声音。
她犹豫了一会,把那袋子药交给了坐在门口显然没有赵初年那样热门的路吟,托他转交,才转了个身走了。
下了台阶没几步,却跟匆匆忙忙上楼的朱建明碰了面。他依然抱着那只招牌式的笔记本,满目的忧色。
两人视线一对上,他很快露出笑脸,“啊,孟小姑娘又碰见你了,出来的时候我还在想会不会遇见你呢。我们真有缘分啊。”
孟缇抿嘴乐,她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朱建明,只好模糊带过,“呃,你电脑又坏了?”
朱建明十分沉痛的点了点头,郁闷地叹了口气,“是啊,忽然就黑屏了,再开机就死了。没办法,只能来找赵初年了。”
孟缇想了想,“赵老师现在很忙,不然把你的电脑给我,我帮你修吧。”
朱建明吃惊,“你会修电脑?”
孟缇撇嘴,心说我爸爸可是计算机学院的教授,修个电脑这种小事我能差到那里去,“还行吧。”
“你不是文科生?赵初年的学生?”
“呃,我学数学,赵老师是我选修课的老师,”孟缇指了指文学院外的小花园,“过去那边坐吧。”
于是两个人就坐在文学院门口的小花园里修电脑。毕竟是冬天,花园里草木残破,几棵高大的冰冷冬青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态势,树叶上挂着一点雾凇,反射着点点白光。石桌石椅在寒风中置放太久,刚坐下来浑身立刻像掉入了冰窟了,又冰又冷。孟缇朝手上呵了口白气,打开电脑,这次开机顺利无比。
“这不是没有坏吗?”
朱建明大为不解,“为什么在我手上就开不了机呢。”说着就恼火的拍了键盘一下,“这破电脑,我才刚买没多久啊,只知道给我脸色看,在别人手里都是好好的。”
孟缇关了机,又开机,重复数次都很顺利,证明了这电脑显然不像它主人说的那么坏得那么夸张。
她关上电脑,“我估计是你的使用方法不对。”
“赵初年也这么说过,”朱建明很陈恳,“我也没觉得用得很夸张啊。”
跟不懂数学的人谈统计学很痛苦,跟不懂计算机的电白交流更是白费劲,孟缇很了解,不打算跟他继续分辩,莞尔一笑,叮嘱他,“嗯,总之小心点用吧,笔记本更是要注意保护。开机后尽量不要晃动。”
她唇形很好,不厚不薄,红润得好像带露的花瓣;弯成了新月形,笑起来嘴角微扬,白皙的脸颊上,小小的笑靥若隐若现。在大冷天里看到这样的笑容,朱建明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下意识开口,低语一句。
“难怪赵初年那么喜欢你啊。”
说的声音很轻,孟缇却听到了,脸一热,“你说什么啊。”
既然已经失言,朱建明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才说:“呃,你听到了?我这张嘴巴真是藏不住话啊,当我没说过好了。”
孟缇哭笑不得,“你都说了好不好。”
朱建明把笔记本抱在怀里,抬头看了会天,才用斟酌的语气徐徐说,“我说的是实情。跟赵初年同学也四五年了,从来没看到他对女孩子像你这样好的。”
“那是怎么回事?”
孟缇心说我就见过你一次,你怎么就得出了这个结论,实在太没道理了。但她没有反驳,鬼使神差地问,“他对女孩子是怎么样的?”
她问话的时候眼睛亮得好像两粒黑珍珠,难得被美女这样注视着,朱建明假咳一声,摸了摸下巴,不由自主端起了架子,慢条斯理开口。
“他女生缘一直很好。很多漂亮的女孩子追他,尤其是我们学院的院花,那叫一个才貌双全美丽大方,追他足足半年,可他躲得远远的。我们嫉妒得眼睛都绿了,都觉得他脑子一定有问题。”
孟缇诧异地“噢”一声,“他那么生人勿近啊?”
“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冰山,他很有礼貌,”朱建明斟酌着用词,“这么说,他从来不主动接触女生,但女生请他吃饭或者出去玩,推辞不掉的情况,付钱的都是他,也仅此而已。该做到的事情他做得很合适,除此外,别的就不用谈了。”
曾经的赵初年的形象渐渐浮出水面,孟缇说:“他现在似乎也是这样。”
“不一样,”朱建明摇了摇头,但却没有进一步说下去的念头,转了个话题,“总之,他跟我不一样,我研究生的时候已经开始上课了,他则是从来没进过课堂。所以他非要到你们学校来当老师这事,让我们挺吃惊的。我当时还严重怀疑他能不能当好老师,现在看着,干得还不错吗。”
“很多学生都喜欢他。”
“那就好,”朱建明夹着笔记本站起来,“我还是上去跟他打个招呼,我明天就回去了。”
孟缇颔首,“嗯,那我就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
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透露的这番话,让孟缇忍不住上了心。
她回到教室上自习,准备即将来到的期末考试,还时不时的想朱建明的话,不得不承认,她能认识赵初年真是极大的巧合。她想了想,去走廊给赵初年挂了个电话。
他过了很长时间才接电话,大概是学生使他费力淘神;嗓子还是沙哑的,孟缇把托路吟把药转给他的事情说了一次。
“还没有。你来了怎么不找我?”
“围着你的学生太多啦,”孟缇叮嘱,“记得吃药啊。”
“我一直在吃的,没有用。”
正说着,赵初年那边一阵嘈杂,孟缇打消了说下去的念头,很快挂了电话。坐在座位上了想了想,拿好车钥匙,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书包和书就回了家,路过农副产品市场时,买了几斤雪梨才兴高采烈回家。
结果在楼下刚刚遇到下班回来的柳长华,孟缇欣喜地打招呼,“柳阿姨。”
柳长华有点惊讶,“阿缇,你今天回来得很早吗,不上自习了?”
“今天有点事情,所以早点回来了,”孟缇说,“柳阿姨,我刚刚想请教你,冰糖雪梨要怎么做?以前郑大哥嗓子疼的时候,您做过一次,非常好吃的。”
两个人并肩上楼,柳长华简单地说了说做法,怎么样切去果核,加入多少分量的冰糖蜂蜜,微波炉煮十分钟等等,孟缇一字一句地在脑子里记下来,最后才重复了一遍,直到她确认无误。
这番话说完,两个人已经进了郑家的客厅,柳长华从冰箱里取出蜂蜜和冰糖递给她,又问,“阿缇,你今天怎么想起问我这个了?谁咳嗽还是嗓子不好?”
孟缇腼腆一笑,“忽然心血来潮,想做做看。”
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柳长华心里微讶,但却没有再问。
第十九章 出院
回到家忙了一个小时,在三个失败的案例后,终于蒸好了一份尚能入口的冰糖雪梨,才给赵初年打了个电话,确认他还在学校加班。然后才把自己的劳动成果装入多年不用的保温饭盒,下了楼,骑车穿过学校,到了文学院。
不愿意把工作带回家的后果是,赵初年经常一个人留在学校办公室忙到深夜。到了年终,学校的各种考核下来,也大会小会无数。办公室里虽然有暖气,但是到了夜晚,不论多暖和的暖气总显得分量不够,他一个人在办公桌前奋战的身影看得孟缇心里微微发颤。
孟缇在门口站了一会,才蹑手蹑脚走进去,越走越近,也看清楚几个小时前拿来的药就放在他的手畔。她叫住了他,把保温饭盒放到桌前。
虽然事先知道她要来,没想到来得这么迅速。赵初年又惊又喜地放下笔,“阿缇”两个字才说出口,目光又扫到饭盒,“这是什么?”
“冰糖雪梨汁,你嗓?硬缓茫?喑缘阏飧觯?蠛淼摹!?
说着,孟缇旋开盒盖,甜美的雪梨香气和滚烫的白热蒸气顿时溢出。在雾气里赵初年的表情不太真切,一双沉沉的黑眸光闪烁着星空才会有的银芒。
他迅速低着头看了看保温杯,沙哑着嗓子,“你为了我做的?”
孟缇脸一热,“呃,我是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好不好吃。我尝了尝,还是可以的。赵老师,你别嫌弃啊。”
“我怎么会嫌弃。”
赵初年忙忙说了一句,另一只手伸出,拉过他背后的一把椅子,一用力扯到了孟缇身后,“阿缇,不要站着,你坐下。你看着我,我马上把它全吃掉。”
虽然在竭力装作镇定,但孟缇也认识他好几个月,还是可以看出他藏在肢体语言下的手足无措。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赵初年这样不知所措,心里微讶,“到底有多久没有人好好地关心过他”这样的念头顿时闪过脑海。她抱着椅子后背坐着,一时间也是浮想联翩。
孟缇在保温杯里放了勺子和叉子,赵初年十分给她面子,毫不客气地用勺子喝了汁,叉子叉好切成小片的蒸梨,“咦”了一声,称赞,“味道很不错,不甜不腻。”
劳动成果被夸奖总是让人喜悦的,孟缇抿嘴一乐,“那是啊,我跟柳阿姨要的独门配方。只要你喜欢,我天天做给你吃。”
赵初年却好像不确信,“是吗?”
“当然了,我说话算话的。”孟缇豪气地哈哈一笑。
赵初年微微笑了,“嗯”了一声,吃了口梨,表情很认真,“我记住了。”
两个人就不再说话,他吃着梨,孟缇只着下巴,默默看着他,心里无比满足,比考了满分还让人喜悦。
教学楼外的自行车轱辘声也渐渐大起来,还飘来几句突兀而高亢的歌声。应该是教学楼关门了,为了期末考试忙得团团转的学生们下晚自习回宿舍了。
眼见得他吃的差不多,孟缇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对了,赵老师,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熙如这段时间在医院里,没有什么时间复习。她本来是陪我上选修课的,虽然过不过都不要紧……但是,考试的时候,万一没考好,还是高抬贵手吧。”
赵初年失笑,放下空空的保温饭盒,“我知道的。王熙如现在情况怎么样?我这段时间太忙,没有来得及去医院看她。”
“她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剧烈的体育活动还是不能参加,其他都没问题,”孟缇松了口气,“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吧。”
“什么时候出院?”
“预计的是下周。”
“那就好,到时候我去接你们。”
“算了吧,你事情那么多的。”
“你不要忘了事故是谁引起的,这点小事是应该做的。”
“这么说也是,”孟缇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墙上的大钟,“赵老师,都十点多了,可以下班了。你家又住得远,这些做不完的事情明天再弄好了。”
“好,一起走吧。”
赵初年依言而行,把批不完的试卷卷起来放入柜子锁好;又起身拿过的衣架上的棕色长风衣穿上,回头时看到孟缇已经收拾了保温桶。
两人穿过文学院那长长的走廊,结伴下楼。走廊里是声控灯,一盏盏应声而亮,把两人的影子照得老长。
孟缇说,“我以后每天都给你送一次,直到你嗓子好转为止。”
赵初年没有答话,站住,轻轻抱住了她的肩膀,拥她入怀。那是个最温暖的拥抱,偎依的,感动的,还有真实。没有人说话,在那短短的数十秒沉寂中,灯光悄然消失,黑色潮水般覆上来,孟缇贴在他的胸前,想起那天在游乐园的迷宫里,他也是这样抱着她,轻轻诉说着关于赵知予的事情。
她有些恍惚,安静地等着下文。有温柔的东西——那应该可以叫做吻的事物,隔着刘海,轻轻落在了她的额头。
在这样的安静的气氛中,她几乎听到他心跳的声音,又闻到了他大衣上的清爽味道,感受到他的心跳,那么温暖的怀抱。可能以后的很多年里,她都会想得起这个拥抱。
这次没有赵知予,只有她。
此后连续的好几天,她都准时在晚上把冰糖雪梨给赵初年送过去。他们有了一种默契,每天晚上都会在空荡荡的办公室见面,然后赵初年就一点点的把她送来的甜腻食物完全吃掉。也不知道是药还是她的冰糖雪梨汁,总之真的有了效果,赵初年的嗓子一天好过一天。
孟缇有时候到了老师办公室也就不愿意再挪窝,期末时,现在去占位子上自习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就在赵初年身边的位子上,看书复习。反正现在王熙如不在学校,她在哪里上自习都是一样的。
有时候做题累了抬起头来,也会撞上赵初年的目光,两个人聊上几句,疲劳顿消。
赵初年有时候也会看她的笔记,虽然他是文学老师,但理科功底犹在,甚至可以说相当不错,虽然在计算能力上不怎么样,不论是数论还是分析,原理都很清楚,孟缇甚至都觉得,只要他去突击几个月,也许水平甚至会高于她。
孟缇忍不住感慨:“赵老师,你真是太聪明了。”
“谢谢你的夸奖。”
“没有,绝对没有,”孟缇说得很诚恳,“我认识的聪明人很多的,我哥啊,郑大哥啊,都是很聪明的人,可我觉得,你跟他们比起来,也许还要厉害一点。我觉得你挺像哈代的,或者罗素?”
赵初年微微笑着,“这高帽子会压死我的。”
显然人家要谦虚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孟缇抿嘴笑了笑,猛然想起曾经的某节选修课,饶有趣味地问:“赵老师,你??裁锤难?目疲看课难?呛苣芽啃巳の?窒氯サ摹N壹堑媚谴文炒慰紊希?闼凳潜蝗擞跋炝耍俊?
“我以为你知道呢。”
孟缇“呃”了一声,试探开口:“范夜?”
赵初年放下批改作业的笔,颔首,“是啊。大三的时候看到他的作品,然后就着迷了。研究生就改了方向。”
“网站也放弃了?”
“那时候网站发展得如火如荼,我要放弃其他人也不肯的,大家坚持了几个月,然后实在无能为力,恰好有人要买,就卖掉了,还算合理的价钱,算是人生第一桶金吧。”
“真是可惜了,”孟缇很遗憾。
“没什么可惜的,人的选择是很平常的,”赵初年微微一笑,“不过是走上了另一条路而已,看到了另一种人生,也未尝不好。”
孟缇想了想:“也是。我能理解,文学自然有其妙处在里面。我最近在翻来覆去地看《白雁》,说不出多好,总是舍不得丢下。”
赵初年问她:“现在还做梦吗?”
“没有了,”孟缇说,“每看一次好像都能发现点什么新的东西。我没办法很好的形容。第一次看觉得悬疑,第二次读觉得忧愁,第三次觉得又充满了希望,但这部小说,是我目前以来最喜欢的。”
“他的一生很具有悲剧色彩,这本书就是在他生活最幸福的那段时间写的,其中一句话你还记得吗,‘那些蛛丝马迹,一时的感悟,还有那些陈年旧事,都在他心头涌动,花草的生命气息多么甜美,他终于可以看清时间和生命’。”
孟缇惭愧:“我的感受到底不能跟你想比。其实,我……实在不记得这句了,我看书还是太潦草了。”
赵初年回以温柔得让人可以沉溺下去的微笑:“不记得也不要紧,如果对你而言很沉重,不用记住也没有关系。”
孟缇想了想:“他的书我还没有全部看完,你等我看完后再跟你讨论吧。”
“好。”
墙上的钟响了一下,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们历来都是现在这个时间离开办公室的,孟缇收拾了一下饭盒和书包;赵初年也把卷子啊等等锁进抽屉里,关掉办公室的灯,然后出了门。
这一层都是老师办公室,黑沉沉的看不到人影,赵初年反锁上门。
开灯实在太麻烦了,孟缇在黑暗中忽然“嘿嘿”笑了,“赵老师,你知道这栋楼的鬼故事么。”
“什么?”
“你是新老师,不知道也不足为奇,”孟缇变了个声调,阴寒寒地讲起鬼故事,“很久很久之前,本楼曾经吊死、跳楼、淹死过好几个学生。因此传说这栋楼每过晚上十一点,就会有鬼魂出没,来收自己生前的脚印噢。”
赵初年啼笑皆非,“你哪里听来的?”
孟缇板着脸,手在空中虚弱的漂浮,声音毫无温度,“尤其是在六楼,经常可以看到白白的影子出没,不止一个同学看到过,就像床单一样,没有根基地飘在空中,飘啊飘啊……还伴随着脚步声……啊,那是什么声音?”
在她刻意制造的阴冷气氛中,忽然响起的脚步声也就显得十分突兀,更突兀的是应声而亮的盏盏廊灯。
孟缇再怎么胆大也吓得声音都变了;赵初年一把搂住了她,镇定地带着她转了个身。
被灯光晃得眼睛疼,孟缇眯了眯眼睛,在赵初年怀里转了个身,朝着身后的脚步来源看过去,只看到郑柏常提着包站在走道上,正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自己和赵初年。
“你们……这是?”郑柏常皱着眉头。
好像通电的电灯,迟钝很久的大脑忽然反应过来。
孟缇低下头,看到赵初年的双手还圈在自己肩上。明明刚才都不觉的尴尬和不好意思,气氛顿时不对了,她脸“唰”的一热,迅速一闪,对郑柏常勉强一笑,哆哆嗦嗦开口:“郑伯伯,那个,好巧。”
赵初年表情镇定,微笑不改,看着郑柏常的眼神也没有丝毫退缩,“院长,孟缇给我送点东西过来,顺便找我答疑。”
郑柏常还是皱着眉头,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而过,该看到的都该看到了,沉着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到底是在行政岗位上干了多年,必要的时候的确气势惊人;这话听不出愤怒还是恼火,但不满的意思十足。郑柏常在孟缇心中,是有半个父亲的地位,被他批评真是让她五脏六腑都开始打结,腿肚子有点轻微的抽筋,如何接话都忘记了。
赵初年微微一笑,朝他走过去,才欠了欠身回答,“一直都是的。这段时间,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文学作品什么的。今天这样也只是巧合。郑院长,您怎么也现在才下班?”
面前的年轻人十分镇定,郑柏常想起他进学校这半年的表现,也的确不是不可靠的人。脸色缓和一点。他瞥一眼躲在他身后低着头的孟缇,在心里评估两个人的关系,脸上却什么都没有露出来,“我在看份文件,走得迟了一点。”
“年终了,事情很多吧。”
两个人说这话就很自然地边聊边下楼。短短的台阶很快走尽,很快来到楼下,月色惊人,校园的柏油马路凝固在地上,就像是一条条静止的河流。
赵初年回头,对她放松的一笑,“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晚了,你跟郑院长回家吧。”
他语气平和,完全不觉的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语气就像镇定剂一样,孟缇“嗯”了一下,也自己紧张成这样也确实没什么必要。她深呼吸,跟赵初年道了别,又跟郑柏常一起离开了。
原以为这一路上多半会被追问,结果郑柏常没有多说什么,问她学习紧不紧,最近怎么不来家里吃饭;至于赵初年这个人,好像已经被他抛到脑后了。只是最后到了教职工宿舍楼下,他才郑重其事开口,“小缇,我记得这个年过去,你就二十二岁了。”
孟缇提心吊胆地等了一路,好容易听到一句关键的话,连忙点头,“是啊。郑伯伯。您要说什么?”
“二十二岁的女孩子,谈个恋爱也不奇怪。你比起其他的女孩子,要懂事多了,”郑柏常说,“赵初年倒是很可靠的年轻人,你们谈恋爱我不会反对,不然当时也不会想着介绍给小声了。想必你爸妈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要稍微注意影响。今天的事情,如果不是我撞到,被别的老师看到,总是不太好。”
这个世界上不是看起来亲密的男女都是男女朋友,但在外人眼底总会多少有些暧昧,郑柏常会这么以为也不奇怪。孟缇又是无奈又是感动,连忙解释,“郑伯伯,我知道的。不过我跟赵老师,不是谈恋爱的。”
“好了,不用跟我辩解什么了,你郑伯伯我虽然年纪大了,难道连这个都看不出来?”郑柏常挥了挥手,拿出钥匙开门,“总之,谈个恋爱也没什么丢人的,你也不用紧张。他对你不好,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
孟缇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含糊地“哎”了一声,才上楼回到自己家。郁闷地把保温饭盒放在茶几上,人朝沙发上一躺,也不开灯,刚刚在幽暗走廊的那一幕再次浮上心头。
害怕的时候有人陪在身边,十分温暖。
周末的时候她去医院接王熙如出院。本来预计的是后天出院,不过因为家里忽发的急事,王熙如的母亲昨天回了家,再也没有人管王熙如,她就嚷嚷着要出院了。
她在医院住了两三个月,攒下了一大堆东西,现在正是冬天,衣服厚而沉,还有她的书,足足塞满了一个箱子,三个旅行包。收拾完东西,王熙如就兼道别。王熙如人缘很好,两个月医院呆下来,医生护士,附近的病人都熟悉了,道别都用了半个小时。
孟缇马上就给赵初年挂了个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想请他过来帮个忙兼送王熙如回学校。不过电话刚一接通,就听到一声低低的动物呼啸声。
赵初年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请求,此时也是。他没有多余的话,一开口就是,“有时间,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孟缇迟疑了一下:“赵老师,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郊外的马场。”
孟缇不想打扰他,“那算了,我就是问问你周末做什么。”
赵初年说,“你难得主动给我打电话,阿缇。”
孟缇正想开口,电话那边有人说了句“初年少爷,董事长叫你过去”,声音不大,但是很高,应该是有人在远处叫赵初年。
“我没什么事情,赵老师,你忙吧。”
赵初年顿了顿,“好,我一会打给你。”
挂上这种无效的电话,孟缇对王熙如摊了摊手,“那没办法了,我们自己回去吧。”
王熙如同学腿好了,整个人神清气爽,脸上都是光彩,“我早说了我不是病人啦,不用麻烦别人了。”说着试着提起一个包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完全不重吗,我卧床两个月,真是有精力没处——”
说着她看到了门口,那个“啊”字忽然就断掉了。
孟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丁雷愣头愣脑地站在门口,迟疑不定。
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没看到丁雷,王熙如本以为他不会再出现,此时看到,出院的好心情破坏殆尽,立刻冷下了眉目:“你来干什么?”
丁雷小心翼翼的走进来,那谨慎的样子就像走路声音太大,怕踩到了地上的蚂蚁。他悄悄打量着王熙如的神色,低声问:“王老师,你要出院了吗?”
王熙如不想理他,淡淡“嗯”了一声,侧头叫孟缇,“我们走吧。”
丁雷“呵呵”笑了几声,显得心情很好,“出院很好。我帮你提东西吧。”
说着还伸出手来,王熙如一惊,避如蛇蝎的后退几步,“不用,你不要挡路我就谢天谢地了。”
丁雷的脸色立刻暗淡下来,整个人立刻矮了下去。刚刚伸出去的手就尴尬地停在了空中,收回也不是。那个样子,就像只被遗弃的大型犬,看上去也十分可怜。
孟缇心里琢磨了一下,叫住丁雷,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另外一个行李箱和行李包,“拿这个吧。帮我们提到医院大门口。”
“啊,好。”
丁雷忙不迭点头,到底是男生,提着行李依然走得飞快。王熙如落后一步,皱眉看着孟缇,“你这是做什么?”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他,我也不想,”孟缇放轻声音,“但我觉得还是不要刺激他好,又闹出事情来怎么办?反正还有半年咱们就毕业了是不是?”
王熙如沉默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实际上丁雷不但帮着把行李提到了门口,还帮她们打了辆出租车,放好行李箱。
王熙如还是不肯跟丁雷说话,打了个电话给母亲,说她们在医院门口等,自己坐上了出租车,又叫孟缇也上来;孟缇示意司机和她稍等,看了眼丁雷对颔首道谢。
“嗯……没什么。”
丁雷摇摇头,视线在王熙如身上停留了一会,又看到孟缇身上,神情犹犹豫豫,想说什么有欲言又止。
孟缇端肃表情:“你要说什么?对不起,如果是跟熙如有关,我没办法帮你。”
“呃,不是的,跟王老师没有关系。我想问问你……”
“你问吧。
“那个……那天晚上的事情,真是对不起。我很不对。”丁雷朝她鞠了个躬。
道歉虽然来得晚了两个月,但总比没有强。并且是那样的诚挚,没有半点虚假。孟缇展颜一笑,大姐一样拍拍他的肩膀,“没什么。那些坏毛病,你能改了就好。”
“嗯,”丁雷仿佛像下定天大的决心那样一点头,“那天晚上帮你那个男人,是姓赵吗?”
“没错,”孟缇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么问?”
“我前几天看到他了。”
孟缇脸上的笑意一瞬间消失殆尽,警觉如同火苗一样燃起来,“你在想什么?”
“我没有想什么。”丁雷很吃惊孟缇为什么这么问,显得局促不安。
孟缇放慢声音,盯着他那张并不老成,还稍微有些紧张的的脸,“丁雷,上次的事情我不会跟你计较。但他不是你可以惹得起的人,他那天跟你说的话每个字都是真的,没有一点夸张。”
“我知道,我不会去找他的麻烦。”丁雷脸色有点发红,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肩膀,显然肩关节脱臼的痛苦让他记忆犹新,“我……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好像没办法再说下去。丁雷吸了口气,看向出租车里的王熙如,“王老师,你出院我真的很高兴。”
说完就一溜烟跑了,到底是运动型的男孩,手长脚长,一下子就冲过了马路,消失在马路另一边。这通毫无意义的话让孟缇哭笑不得,摇摇头上了出租车。
回到学校自然又是一番忙碌,孟缇和杨明菲在宿舍里帮着王熙如收拾衣服和书,又帮着换了几个月不睡的床单枕套。
毕竟其他人都去上了自习,相对而言,现在也就她们三个人最轻松。
忙的正不亦乐乎,王熙如却问,“阿缇,你过年怎么过?”
“不知道呢,大概去郑大哥家过年吧。”
王熙如说:“你家人都不在国内,也没有什么亲戚,去我家过年怎么样?”
孟缇惊讶,“啊?你家?”
“是啊,你不是一直想去我家玩吗?再不去,下次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的确,孟缇的确对王熙如的家乡充满向往。她是一有机会就出去旅游,但西北对她来说还是很遥远,且从未涉足的地方,吸引力非常巨大。
“我倒是愿意啦,”孟缇想了想,“可这是过年啊,我一个人外人在你家,会不会不好?”
“谁说你是外人?我爸妈恨不得拿你当女儿呢。再说我家亲戚也很好客了,”王熙如笑眯眯,继续邀请,“我妈昨天回家前千叮万嘱要我邀请你去呢,她很想当面跟你说的,又怕你有其他安排,让我来探探你的口风。”
孟缇说:“那我就去打扰了啊。”
王熙如笑着抱了下她,“求之不得。”
第二十章 应城
王熙如家在应城,是中国几千个小城市中的一个,完全不是什么太出名的地方,但胜在历史悠久,据说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建了城。一个地方的食物的好吃程度往往和历史成正比的,于是在她的描述中,她的家乡有着无数美妙的食物和秀美的山川,这对于南方沿海地区长大的孟缇而言,有着极强的诱惑力。
有了对寒假的美好期盼,考试周都显得不那么难过了。毕竟是春运事情,火车票的事情稍微有些麻烦,两个人的计划是,如果买票不方便,就乘坐飞机回去;但运气不错的是,王熙如的某个同乡因为有事没办法回家,于是让出了一张火车票。
一切确定下来,孟缇兴致勃勃地通知每个可能关心她寒假去做什么的人。
先告诉了父母寒假出门,他们倒是很放心。孟家的父母认识王熙如,也非常喜欢这个聪明的女孩子,孟缇跟着她回家过年,不成什么问题。
挂上电话就下了楼,敲开了郑家的房门。若她不去王熙如家,肯定这个年就在郑家过了。但自从那天晚上被郑柏常看到她和赵初年在一起,孟缇在郑家两位长辈面前,总觉得有些轻微的尴尬。毕竟赵初年曾经是他们心头的乘龙快婿,而他干脆地拒绝郑若声,跟她也很难说没有关系。加上郑宪文对赵初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所以,她现在只希望越少跟他们打交道才好。
她简单将事情一说,郑家的长辈对她去同学家过年没有多余的意见。有意见的是刚刚跨进屋的郑宪文。这也是孟缇在他搬走后第一次在这间屋子里看到他。
问明了事情,他立刻表示了不赞同,态度非常强硬,“千里迢迢去朋友家过年?还去一个月?到底是别人家,肯定会不习惯。王熙如父母我见过,很踏实,的确很好客。夏天去玩一段时间可以,新年确实不合适。”
这其中的道理孟缇自然也是想过的,忙着解释说自己和王熙如的父母都很熟了等等。
郑宪文换了件外套,拿起桌上的一份报纸递过来,“我订了冰灯节和历史文物展的票,你不是很想去吗?”
他说的是春节前后市里的一系列大型活动,近来在报纸上渲染得如火如荼;尤其是本次大规模的文物展,展品都是藏在全国各大历史博物馆的压箱底的宝贝,还有不少近几年从别国拿回来的国宝和大量的敦煌文物,可以说一票难求。
孟缇看着印在报纸上精美的青铜器,感到心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有轻微的动摇,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就像武器对男孩子,美丽衣服对女孩子的诱惑。
她艰难的思索了好几分钟,才下定决心:“郑大哥,我也很想去……可是我答应熙如了……”
这样都没能诱惑得了她,郑宪文有些意外,一瞬间表情僵硬,但终究没再说什么,说了句“看来你们的友情比我想象的还好??蔷驼庋?伞!?
那之后郑宪文没再提及寒假,但孟缇还是坐卧不安,她再次愧对他的心意,简直呆不下去,她以明天的期末考试,自己还要去上自习为名匆匆告辞了。
她也的确去上了自习,不过先去找了赵初年,把去王熙如家过年的计划告诉他,赵初年短暂地一思索,问她:“她家在哪里?”
“她家在西北的应城啊,”孟缇说了地名,看着他微讶的模样,“赵老师,你不知道这个城市吗?曾经也是历史名城。”
她看到赵初年慢慢挑起的眉梢,已经预料到赵初年会说什么,大概也是跟郑宪文的话八九不离十。毕竟在这两个长她六岁的男人面前,她不过是个啥都不会只能被他们保护的妹妹而已。
但接下来,他的回答让她大跌眼镜。
赵初年沉吟片刻,微笑绽开在唇边,“那也好,跟朋友一起过年也是不错的,你好好去玩吧。”
他嗓子基本恢复了,声音低沉清晰。孟缇睁大眼睛看了他一会,才如梦初醒地笑了:“啊,好的,好的。总之,赵老师,我会打电话回来祝你新年快乐。”
赵初年瞳孔里全是她的影子。
“好的,我等着。好好考试。”
考试很是顺利,不论是孟缇还是王熙如。考完的当天晚上,两个人就乘上了火车。这是她第一次在春运时坐火车,那种盛况远比电视上看到的惊险刺激。进了卧铺车厢就好多了,对床是王熙如同省的老乡,几个年轻人一路说说笑笑,用打牌打发时间,也不寂寞,二十多个小时一晃而过。
应城是小巧的城市,坐在公车上半个小时就可以从城市的最南走到最北,或者从最东走到最西。但因为近些年风沙治理颇见成效,绿化做得好,街道十分整洁。
大街小巷的花园里都种植着常绿的冬青,跟孟缇想象的还是截然不同。又因为新年到来,街道上到处张灯结彩,大大小小商场都在进行各种各样的促销活动,采购年货的人群络绎不绝。从热闹上看,跟大城市也不逞多让。
王熙如的父亲来火车站接她们,三个人打车回家。
王家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住在工厂小区里靠边的一栋老楼里。环境比起来孟缇住了二十年的大学自然是差了很多,但屋子收拾得很整洁,王熙如的母亲为了迎接女儿和女儿的朋友,早做好了一桌子菜等她们回家。
大学本科阶段最后一段寒假生活正式开始。
王熙如将地主之谊发挥到了极致,带着她走遍了应城的主要街道,吃了一路具有地方特色的小吃。尤其是一种富有地方特色的柿子饼和锅盔,真是她的大爱,可以一口气吃到饱。
王熙如从来没见过她吃起东西来这样可怕,连连劝:“柿子饼不能多吃的,会拉肚子。”
孟缇哪里肯信,还是一口气吃到饱,结果很自然的遭了殃,肠胃翻江倒海了一整天。
那之后就学得聪明多了。
毕竟是过年,王熙如家亲戚相当多,叔叔姑姑舅舅姨妈算下来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恰好王家的父母都是双方家庭的长子长女,相应的,王熙如的弟弟妹妹也多了。
在这一群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中,王熙如完全是标准的孩子王,这些弟弟妹妹中调皮的也为数不少,她直以来成绩都好,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加上这次拿到了世界著名大学的入学通知书,远近的人都来取经,探讨学习经验等等;基本上除了陪着孟缇出门,剩下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在人来客往的招呼状态中渡过的。孟缇总算了悟她为什么当老师可以当得这么好。
看着她很有耐心地给上高中的表弟补数学,告之学习方法,孟缇深有感触,悄悄笑她,“难怪你可以把丁雷那种火药桶也可以管得服服帖帖。”
王熙如“哼”了一声,“不要跟我提这个人。”
“就算我不提,你也应该可以想到吧,”孟缇说,“丁雷以后估计是个大麻烦。”
“到时候再说吧。”
实际上不需要等到以后,当天晚一点时间孟缇就接到了丁雷的电话。
孟缇纳闷他怎么把电话打到自己这里,随后才想起王熙如一回家就换了手机号,而王熙如家中的座机号码显然也不是丁雷可以随意打听到的,自己就成了他的首选目标。
她想了想,把手机转交给了王熙如,用眼神示意她是否接电话。那时候好容易王家的客人都不在,两人坐在屋子里看电影,虽然有点被打扰,但王熙如还是接了。丁雷就像个定时炸弹,见面的时候可以批两句,见不到好像火气也会小一点。
丁雷在电话那边报了自己期末考试的分数,王熙如异常吃惊,连一直以来的恼火都消了大半,显然,对学生而言,时间用在哪里很明显的反映在分数上。
她于是简单夸了一句:“不错。”
丁雷声音还是有点忐忑和可怜兮兮,“王老师,我会改掉缺点的,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我的气了?我不会再对你朋友做什么。”
到底即将过年,王熙如心情轻松,侧头看到孟缇愉快吃零食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重话,胡乱地“嗯”了一声。
丁雷心花怒放,连续“啊”了好几声,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讲了。
王熙如叹了口气,说了句“以前的事情不要再提了,你认真读书吧”就挂了电话。
往嘴里扔了颗豆子,孟缇转头看着她,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摇摇头,露出个唯有对方才了然的笑意。
寒假这段时间过得真是很惬意,不想一个人住时每天操心吃什么,干什么,王家的父母对她这个原来的客人周到到了十分。只要高高兴兴地玩,什么都不?玫P摹M跫胰巳死纯屯?苋饶郑?乡颈纠匆彩歉鱿不度饶值模??η昂螅?依锔?悄址?颂欤?饶志⒓蛑笔前烟於家?品?恕?
平生第一个在别人家度过的除夕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新年刚一开始,王家人就回了乡。冬天的乡村景色残破而残破,坐在公车里,可以看到一块块冻结的湖面飞驰而过,道旁的白杨树站得笔直。
王家是那种非常传统的大家庭,保留着不少当地特有的古老民俗,例如在正月里给祖辈人上坟烧香等等,跟着他们一大家人一起行动,除了偶尔听不懂的方言外,也别有趣味。
回来的时候,跟今年第一场春雪不期而遇。像梨花一样的细雪让城市变得迷离起来,远处的树木隐隐约约,宛若淡笔写意的水墨画。从小到大,孟缇也没有看到几场真正的雪,兴奋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兴奋也总会散去的。几个小时的大巴车让她昏昏欲睡,干脆裹紧了衣服,睡了一觉。中途醒来几次,只看到雪珠渐密。最后一次醒来的时被王熙如告知,回到市里了,十分钟后就可以到家了。
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下了雪车速很缓,隔着贴着小雪粒的玻璃窗看出去,屋檐和地上已是白茫茫一层白沙,街上行人甚少,因此那个穿着咖啡色大衣,高挑修长的背影就显得尤为突出。
其实看得不是太清楚,可那个水墨画一样身影依然让孟缇下意识地吃惊,惊得从座位上弹起,头撞到了出租车顶,一瞬间眼前金星乱飞。
王熙如拉她坐下:“怎么了?”
“啊,没什么。”孟缇摇摇头。
“要到了,准备下车吧。”
进了屋孟缇还是觉得心里忐忑,找了个借口说下去商店买点东西,先下了楼,从小区后门离开,顺着马路一路找寻。
暮色上来,因为是正月初三,大部分店面都关闭着;雪花渐渐大了,接上行人相当少。在路上边走遍寻的看了一路,凉意也很快从脚底浸上来。孟缇后悔自己出门时怎么不多穿一件衣服,打算折返回王熙如家,一个转身,恰好看到对面马路上的那个高个子男人。
这次绝对不会再是错觉了。她彻底呆住,然而对方已经朝她走了过来。
赵初年穿着咖啡色的大衣,一排扣子全开;下面是白色的薄薄套衫,双手插在衣兜里,微微笑着,穿过人行横道,迈着稳沉的步子朝她走过来;直至来到她面前,却也不说话,先伸手轻轻拍掉了她头发和肩上的雪花。
他手很暖,隔着头发都能感受到那种温度。孟缇声音发颤:“赵老师……你,你怎么在这里?”
自两人分别后,没有哪一次再见面中隔了这么长时间。赵初年微微笑着,看了她一会。她这个年过得不错,精神十足。
“我想看看你,就过来了。”
孟缇仰着脸,心里感动又诧异:“怎么来的?你怎么知道熙如家住址的?”
“学生资料上都有的,”赵初年整了整她的衣领,“应城地方不大,不难找。”
“你来了……多久了?”
“今天上午的飞机,又坐了两个小时的大巴,中午到的应城。”
孟缇“啊”了一声,心里什么滋味都有,“我昨天跟熙如回她老家去了,才刚回来一会。让你久等了,赵老师。”
她在寒风中呆了一会,围着条红格子的大围巾,下巴都遮住了一半,衬得鼻尖有点轻微的发红;赵初年摸了摸她的脸,果然冰冷的让人心疼。
“去我住的酒店吧,就在附近。”
“好,我要先通知熙如,我跟他们说我出来买点东西而已。”
她出门时两手空空,好在赵初年随身带着手机,她给王熙如打了个电话,简单的说了一下碰见赵初年的事情,王熙如做梦都想不到赵初年来了自己家乡,简直像听到了天方夜谭一样吃惊,当即惊呼出来:“他到底得多喜欢你才会在大年初三一早就赶过来见你啊!”
孟缇脸一热,因为紧张浑身都在出汗,甚至都不觉得冷;赵初年就走在自己身边,她也不敢多说,囫囵说了句“我晚一点回来”就匆匆挂了电话。
赵初年就住在附近的一家酒店里,离王家二十分钟步行距离。酒店楼下就是餐厅和咖啡厅。孟缇是因为刚从乡下回来,在车上颠簸了一路,早就饿了;而赵初年这一天也是飞机汽车周转,都饿了,于是一进酒店大厅,两个人就先去了暖意融融餐厅吃晚饭。
上菜还有一段时间,赵初年先点了几样小点心,那精致的样子是前所未见的;孟缇吃了一小块,赞了两声,抬头就看到赵初年的面容,眉眼都是笑意,五官被橙色的壁灯一照,有着别样的神采。
那么英俊的男人露出这样温柔的笑容,太具有杀伤力,孟缇觉得自己心跳都漏了一拍,很快沉没在他的笑容和温柔里。她微微别开视线,说:“赵老师,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你在路上,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赵初年扯过餐巾,隔着餐桌擦了擦她嘴角的酥饼粉末,才回答,“我怕给你带来不便,本想着明天再联系你,今天现在城里转转,看一看。”
“你这么远的过来……”
她嗓子发紧,音都不准了;赵初年微微愕然,停在她唇边的手掌往下一挪,握住她搭在桌上宛如玉雕般的手,“阿缇,我很想见见你。”
他的感情毫无保留地体现在了期盼的声音中。
孟缇抬头看他,她面前这个英俊的男人,她的这位老师,毫无希望地追寻着妹妹的影子,在某种意义上十分可怜,甚至是悲惨的。虽然这个人从外表到气质,都完全跟“可怜”这两个字没有关系。
侧过头去,看着玻璃上自己的脸,忽然就很想知道,这张脸,到底有几分之几像赵知予。
脑子如同着了魔,里翻来覆去都是王熙如那句“他到底得多喜欢你”的惊叫。她手指一圈圈的搅着围巾的垂穗,鼻子发酸,轻声问:“赵老师,如果你找到了你妹妹,还会对我这么好吗?会不会不再理我了?”知道自己的问话愚蠢,连底气都没有了。
显然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赵初年怔了怔,前一秒还在微笑的那张英俊的脸,忽然就消失了所有的表情,他眉心慢慢打结,深如古井的眸子暗了一圈,又带上阳光下冰尖的亮度:“阿缇,你怎么这么说?”
孟缇咬着唇:“我该怎么说?”
赵初年的五官很硬朗,不苟言笑时带着强势的凌厉,尤其是这样刻意的压制情绪。眸子里什么色感情都有,震惊、意外、茫然、什么都有。他站住了,但手上的力量却大了起来,紧紧覆住她的手,手心都有些轻微的发烫,连那些些微的汗意都要烧起来了。
这些所有的细节孟缇怎么会错过,他的愕然和反应都在她的预计之内。对他而言,关于赵知予真是深埋在地下几千米的地雷,不,甚至是核武器,平时瞧不出任何端倪,可一旦碰到,后果真是难以想象。
这次才是真的后悔,他千里迢迢过来看她,而她又提起他的伤心事。孟缇勉强笑笑,垂下了视线,“赵老师,抱歉……我随口说的,你不要理我……你当我脑子被门——”
声音戛然而止。
在她有任何动作之前,就被他抱住了。完全不知道赵初年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的,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他怀里了,他一只手臂压在她的肩头,另一只手臂贴在她柔顺的头发上,压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像是取暖的姿势,契合得非常完美,好像她是最温暖的暖炉。
孟缇也看不到他的表情,感受到自己的大衣在他套衫上些微的摩挲声;还听到他的声音充满力度,好像在说着世界上最虔诚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宛如金石之音。
“不会不理你,我们不会有什么变化,”赵初年说,“阿缇,你不要想太多。我永远都在你身边,只有这件事情,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任何变化,记住了吗?”
这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甚至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拥抱,也是重得让她直不起腰的承诺。但不论怎样,这个开始就错误的话题能以这样收尾,已经是最好不过了。
“我知道的。不会再乱想了。”
赵初年长长松了口气,如释重负,放开她重新落座。即使知道自己对赵初年有影响力,但没想到大到这个地步。
孟缇让自己展颜一笑,僵化的室内空气顿时转暖。她寻思着开口说点有意义的事情,送菜的服务员及时解救了她。
这段时间在王熙如家都是吃的王熙如母亲做的家常菜,虽然还是一个菜系,可具体的味道绝对是不一样的,别有风味。
赵初年看到这些颇具地方特色的菜肴,往往都要研究一会才会动筷,孟缇则以一副“老江湖”的样子一一详细介绍,甚至还能说出两个小典故来。
她说到“明阳的厨师”时赵初年失笑:“你这短时间光顾着吃了吗?怎么这么了解?”
“我的的确确就光顾着吃了。”
她在寒假在食物方面收获颇丰,说起种种见闻,简直是眉飞色舞,赵初年当老师的水平孟缇不敢轻易下结论,但是当听众绝对可以拿到满分,大部分时间微笑不语,听着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点不耐烦的神色都没有,眼神里有的全是鼓励,偶尔插一点话,使得话题能够更继续的进行下去,好像两人间的师生关系颠倒了。两个人边吃边聊天,结果一顿饭愣是吃了足足两个小时,看时间时才给自己吓了一跳。
赵初年慢悠悠地发表意见:“阿缇,你刚刚说了这附近的好玩的好吃的,但你知不知道这附近还有一座应山寺?”
“啊?那是什么地方?很有名吗?”
赵初年眉梢微挑,“有名?曾经是的,现在没有什么名声。就在应城市朝北一百多公里的应山上,我觉得或许你有兴趣,那是唐代的寺庙。”
孟缇睁大眼睛。
唐代的建筑能保留到现在非常难得,真正的唐寺建筑一旦发现,就立刻会被严加保护,古建筑专家轮番前去考察和修复。跟着郑宪文久了,建筑学上的某些基本的东西她还是知道的,但是在孟缇的知识范围内,从来没有应山寺出现过。
“你不知道不奇怪,因为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毁得就只剩下一半了,那个地方在山上,路难走,但是风景相当不错,”赵初年倾着身子,问她,“愿意去看看吗?”
这个寒假她本来就是带着吃喝玩的想法出来的,哪有不应之理,孟缇当下点头,“去啊,去啊。我很有兴致的。”
赵初年笑容温暖,“那就明天吧。”
第二十一章 古寺
透过车窗玻璃看看出去,高速公路旁草木凋敝,清清冷冷,一点点没有化尽的残雪懒洋洋的躺在地上。平整的田地一眼看不到尽头,三三两两的乡村小屋如同电影胶片那样翻卷着滚过去。明明跟昨天从乡下回来看到的景色相差无几,可看上去,不知道为什么,就显得柔和多了。
早上看到赵初年开车来接她时,孟缇很是吃了一惊。他解释说为了出行方便,所以租了车,过年的时候,回乡探亲的人格外的多,而大巴车人多得要命,会有总总不方便之处。所以赵初年租了车,请了位有经验的司机开车送他们去应?剿隆?
刚刚下过雪,地上湿滑,司机开车开得很慢和谨慎。她收回视线,看了看前排的司机,又侧头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的赵初年,他正潜心研究膝盖上的交通地图。孟缇也凑过去,挨着他的头看了看,地图上纵横交错。
这样复杂的地图使得孟缇想起昨晚的那副色泽斑斓的扑克牌,“扑哧”一声笑了。
赵初年基本看的差不多了,折好地图放在一边,问她,“笑什么?”
“昨天晚上我们不是玩牌了么,”孟缇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可郁闷了。王熙如那个弟弟打牌太厉害了,我们输得鬼哭狼嚎的,好在后来赢回来了。”
“你们玩什么?”
“拖拉机,拱猪什么的,”孟缇说起牌局,“谁说学数学的玩牌好啊,我跟王熙还真是不行。我们都挺懒得计算,一切行动听直觉。”
“下次我教你,玩牌虽然需要考运气,但其实也还很简单。”
孟缇不甚确信地看着他,“呃,你很厉害?”
赵初年仿佛想了想,才气定神闲开口,“我基本没有输过,只要记牌就可以了,如果下次玩牌,我当你的参谋。”
孟缇点头,“好。”
车子最后实在应山寺所在的应山山门初停住时,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阴霾了一个上午的天气变得透明起来,太阳从云层后路出红彤彤的脸,路边榆树纸条上挂着的残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应城附近大部分地方都是平原,只有视线的尽头会存在一两处低低的丘陵,还有几处小小的屋子,大概是个小乡村,因为距离远,神色并不分明,仿佛淡墨画出来一样水墨山水图,纯粹写意,细节并不真切。
而在这萧索,甚至可以说荒凉的平原后方,矗立着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应山。那基本上是一座睡着了的山,所处极其偏僻,仰头看去,寒山冷树,石块嶙峋突兀,没有亭间,也瞧不到任何人影。
孟缇醒过来的一瞬间,陡然看到这样一座高山,那种奇峰突起的感觉让她愣是呆滞了几秒,才笨拙的从赵初年怀里坐起来,下了车。
赵初年提着那个装满零食矿泉水的布袋下了车,又跟司机说,请他去附近的镇子上吃点午饭,然后三个小时后开车回来接他们。
那位沉默寡言的司机点了点头,对两人挥挥手:“好好玩。”
车子很快绝尘而去,消失在拐角的丛林后,孟缇总算明白赵初年来了一大堆食物的用意了。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赵老师,你是带我这个大人来春游吗?”
赵初年拉过她的手:“走吧。”
虽然已经是正月,可春天还是迟迟不至。这一片山林依然属于冬天,无声的沉默着,天空明朗、湛蓝无边。凛冽的风从远处吹来,有节奏的击打着林中的一排排栗色树干。因为天气寒冷,树被冻得瘦瘦弱弱。
道路其实也有两三米宽,是最原始的泥土路,高低不平得厉害,看得出很清晰的车轮碾过的轮胎痕迹。赵初年解释说:“前几天这里下了场雨,车子一直都上不去。昨天又下了雪,我估计就更上不去了,果真如此。应山寺就在就在半山腰,走上去大概一个多小时。”
孟缇诧异,“走路没有关系的。赵老师,你刚刚来吧,什么时候把这些细节打听清楚的?”
“只要有心,总会问到的。”赵初年眨眨眼,说得轻松。
两人并肩而行,说笑着,沿着盘旋的山路一步步的走上去。山路都冻僵,也不知道通到哪里。孟缇也不在乎,跟在赵初年身边。她从小到大虽然养尊处优,但也绝不是会叫苦的人,大部分时候都能自得其乐。
这条粗糙的公路每千米都会有快简陋的指示牌,落标都是考古队。
“没想到还有考古队都在,也不知道发掘出什么好东西。”孟缇充满向往。
“据我所知,才开了个头而已。”赵初年说,“过几个月再看成果吧。”
长时间的行走,身体很快的热了起来。她想脱大衣被赵初年制止,只好退而求次的挽起袖子散热,然后抬起一截莲藕似的胳膊,朝附近的低矮灌木中的某一处指了指。
“那是什么?”
赵初年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好像是碑,过去看看。”
这附近的还算平坦,长着一地野草和小小的灌木;灌木枯萎,只剩下栗色的小枝条,野草偶尔从地上探出一点头,那块长长黑色的长方形碑石就歪歪斜斜地生长在地中,用手指一拭,文字基本可辨。小小一块石碑让这座本来没有温度的应山忽然鲜活起来。
孟缇蹲下,吹了吹碑石上的灰,一个字一个字辨认起来。
“……林泉纠合之势,山川表里之制,抽紫岩而四绝,叠丹峰而万变。连溪拒壑,所以控引太虚。潮将旭日争光;都城百雉……”
她停了停,伸手抚摸石碑,吹风日晒千年的石碑冰冷而厚重,不以外物为喜为悲。带着沉重的历史印记,显得木讷和沉稳。
“赵老师,这个字念什么?”
赵初年从她头顶上弯下腰去,因为残缺不全辨认了一会,才说:“估计是甍,屋顶的意思。”
孟缇磕磕绊绊地接着念下去,“神姿满月,疑临石镜之峰;众馥扬烟,似对香炉之岳。信可下清人境,上配天都……呃,这个是?”
“桷。韩愈说,细木为桷,就是这个字。”
孟缇“唔”了一声,很受教地点头,“赵老师你不愧是文学博士呢。你觉得这篇碑文怎么样?我觉得文采斐然,还写得蛮好的。”
“还是骈文,有六朝遗风,”赵初年说,“估计是南北朝隋唐时期的碑了。”
“啊??鞘钦涔蟮睦?肺奈铮?趺淳驼庋?釉诘乩锬兀俊?
“考古队人手不够,估计还在发掘寺庙里的文物。这碑也在这里一千多年,多几天也没有关系的。”
她念完了整篇碑文,拿出照相机将这块石碑前前后后的照了个遍,方揉了揉蹲得发麻的双腿站起来,就被赵初年握住了手。
“好看的在上面。”
“嗯,”孟缇歪着头想了想,“赵老师,你真是百科辞典,跟你在一起什么都知道了。”
赵初年侧头,目光眷恋地在她脸上停住,微微笑着,连唇线是温暖的,“所以,那就跟我在一起吧。”
孟缇抿着嘴“嗯”了一声,任凭赵初年握住握住她的手,同时用力反握住他的手指。阳光从身后照过来,照出了挨在一起的两个倒影。
到达应山寺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却是欲飞如云的的独特飞檐,然后一拐弯,首先看到吃惊山中居然有这样一块大平地,再看到了那座古老而高大的寺庙,比她想象的应山寺大得许多,墙身漆黑,门窗可见隐约的朱红色,森然肃穆;最前方的外墙是塌毁了一大半,散了一地的砖块和腐木。
孟缇震惊,“啊”的一声叫出来,“好高!”
“的确非常高。”赵初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座寺庙的真身,效果远非电脑上的图片可比。
寺庙周围是一圈高大的树木,走进了才发现,有些树粗得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百年历史应该少不了。有风吹过树林,落下窸窸窣窣的雪。
她在路上就脱掉了大衣,现在才觉得冷,赶紧重新穿上;赵初年伸手把她被压在大衣下的头发取出来,又握住她的手走向穿过树林,踏着石板小路走向寺庙旁的密林之中。
“啊,赵老师,这是去哪——”话没出口已经明白了,“考古队住在这里啊。”
密林中原来有个一面是墙,三面是房的古老院落,青砖墁地,外围的几棵大树老老实实的罩着院子,简直是浑然天成的天棚。
入口处有的木门旁则竖了块蓝底白色牌子,写着某大学考古队。
孟缇这时才恍然大悟,“赵老师,这不是你母校吗?”
“对的。”
推门而入,小小的院落里有个天井,搁着木板,有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正把被子铺在板上筛,阳光落下来,暖意融融。
孟缇“咦”了一声,那年轻人已经回过了头,发现他们,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喜色,叫了一句“表哥”,朝他们奔了过来。
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居然也能遇到熟人,这件事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的小概率事件,这样莫名的状况让孟缇摸不着头脑,扯了扯赵初年的衣袖,“啊?你认识?”
“认识,”赵初年回答,“我姑姑的儿子,程璟。”
孟缇一乐,体会了一把醍醐灌顶的感觉。难怪他胸有成竹,原来是有人接应。
程璟是个很热情的年轻人,估计比她大不了几岁,先夸张地跟赵初年拥抱,说了句“你们果然来了啊”;又在孟缇完全不设防时,刚刚看清他眸子里浅蓝色的光一闪而过,同样给了她一个夸张的拥抱,“你就是孟缇?初年说要带你过来,我等你们好久啦。”
他实在是很热情,孟缇简直被他的拥抱搂得喘不过气,好容易他放开他,才有了余地说话,“程大哥,你好。”
程璟笑容可掬,眸光在她身上盘桓不去,连连点头,“初次见面,你也好。”
被打量的同时孟缇也在打量他,面前的年轻人穿得非常朴素,浑身上下灰扑扑,但一张脸却明朗得好比现在的太阳,虽然跟赵初年一样五官轮廓都很深,但从感觉上,跟赵初年完全不一样,一个是温润的玉石,一个是明亮的宝石;程璟的鼻梁非常挺非常直,眸子的颜色则介于蓝墨之间,转眸之间光彩灼灼。
在这样富有历史气息的地方,看到一张明显带着“非我族类”的脸让孟缇觉得相当有趣。她睁大眼睛:“程大哥,你是混血吗?”
显然这个问题对程璟而言已经是被人问过一百万次的问题,他哈哈一笑,“看出来了?我有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
大概只有瞎子才会看不出来吧,何况话一多,就可以发现他的普通话其实不甚流利,孟缇抿着嘴角,没再问什么。
赵初年拍拍他的肩膀,“进屋去吧,我们还没吃饭。”
进屋后,孟缇知道了这间院落的来历。大概修建于清朝时,当时应山寺已经衰败多年,根本无人记得,有个行游的僧人无意中发现这座古庙,想要在此终老,于是到处化缘,修好了这座小院落。在他去世后,这庙宇更无人踏足了,直到去年被人发现,然后来了考古队。
而程璟的身份说起来也很复杂,他本来是留学生,到国内学习历史,很快痴迷于考古,进入了大学的考古队来了应城。现在全队人都回家去过年了,而他也因为自己的爱好跟家里闹得不可开交,根本不打算回家;而回到大学宿舍或者清清淡淡的过年远不如在这里陪着满屋子文物来的有趣——而且这些文物也需要人管理和保护。
程璟一边介绍着这座寺庙的背景知识,一边用炉子给他们俩煮面。屋子本就不大,放了三张并排的床铺,堆放了大量的史料后,狭小得无法转身;电灯光芒微弱,电烤炉则亮得让人心生暖意,颇有“经窗灯焰短,僧炉火气深”的感觉。这样一张华丽的脸在这间连砖头都有几百年历史的屋子里出现,不得不让人产生一些的“人生如戏”的感觉。
他应该是可以像赵律和或者赵初年那样坐在温暖的屋子里看着窗外雪花飞舞,孟缇不得不佩服程璟吃苦耐闹艰苦朴素的本领这一点上,他也的确更像是勤勤恳恳的中国人。
程璟很快就煮好了一锅面条,分在三个碗里。他做饭的本领相当出众,孟缇把饭碗吃了个底朝天,再美滋滋的喝了一杯茶水才饱了。
寺庙里发掘出的文物就在隔壁的房间,一样一样装在木格子里,整整齐齐,程璟寒假时的工作就是把这些文物分门别类,拍照,标上编号。
孟缇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只是欣赏这些精美的文物,有几件特别精美,三十公分高的小钟,深褐色钟身上流淌着乌金般的色泽,上面镌刻着看复杂奇特的文字,字迹清晰可辨。
赵初年颔首,说:“是梵文。”
程璟赞不绝口:“真是很漂亮。”
“漂亮其次,”赵初年说,“一千多年后还光洁如新,技术和工艺让人叹为观止。”
“秦剑也是,”孟缇说,“工艺很好。”
赵初年显然比她了解文物,跟着程璟聊起古文物,动辄引经据典的。
有时候她分一点心神去听两人聊天,觉得程璟的水平还远不如赵初年,连一些简单的古文都读不太懂,但一腔热情简直就是十足的赤金。
他们站在窗前聊天,赵家的基因确实很不错,看着实在赏心悦目。赵初年微微笑着,侧脸精致得像艺术馆里的雕塑。
程璟随后侧过头,对她招手,“我们去看寺庙吧。”
寺庙古老而幽深,充盈着外人无法窥探的神秘和未知。千年前那些念祷和钟声,在战乱后不再响起,被遗弃在时间的缝隙里。而建筑的木头经千年而不朽,如同冬眠的动物轻巧绵长地呼吸,默默地站在那里。所有的古迹都会有一种沉重的历史氛围,大殿顶那么高那么深,震得人好长时间不能言语。人间千年急促而过,唯有此地被时间遗忘。
三人绕寺一周,除了殿后禅房的一栋危楼,其他地方也都看过了。
然而本来惬意的游赏不知不觉地就有了变化,到底是什么时候觉得不对劲呢。大概是看到泉边的那块巨石时。墨绿色的巨石大约属于花岗岩,像是勺子搅乱顶部的蛋糕,深陷泥中,纹丝不动,约有两三米高,背靠两棵参天柏树,清澈的泉水从其下潺潺流过;青苔贴着水中巨石生长,像少女的头发一样柔软和纤长,在水中轻轻扫着。
她落后一步,把耳朵贴上长满青苔的墙壁,泉声从青砖之中传来,好像动物的呼吸。青砖上有着的纹路细腻,可以看出异兽的轮廓。
似曾相似的感觉就那么弥漫上来,好像散在空中的大雾,在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孟缇凝摇了摇头,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困惑越发大了,甚至有点焦躁起来。她似乎要想起什么,但那点线索就像蜘蛛丝一样,缠绕上来,又断裂。
她沿着墙角跟倒退若干步,又不甘心地回去,
她些微的烦躁感染到了另两个人,赵初年跟程璟对视一眼,问她:“怎么了?”
“我觉得似曾相识。”
赵初年微笑:“你什么时候来过?”
“也不是来过……”孟缇咬着唇,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巨石,“那块石头我有那么一点印象。”
她凝着眉心,在自己的记忆中一个镜头一个镜头的搜索回放,猛然一个转身,朝古寺背后走过去。下了雪,石板铺就的林中小径湿滑,她险些摔倒,好容易站稳,进入了那栋残破的危楼中。
院子里长着一颗巨大的丹桂树,没了枝叶,显得有些肃杀。其下靠着一块古老的匾额,写着“古寺唐造”四个大字,下面附着一行小字:“有丹桂一株,此枝霜骨,阅数百年至咸丰丙辰,甲申重修后桂苗复生,今高已五尺。”
看到这块牌匾,孟缇总算想起来了,猛然一个转身,赵初年面带微笑就站在她身后,醍醐灌顶,叫出来:“我想起来了!《白雁》里提到过这个地方。”
她声音很高,回音卷动山林,树叶沙沙作响,雪一簇簇从高枝坠落,被低枝弹开。纷纷扬扬,蒙蒙如雾如霰。
美景刻不容缓,孟缇扬起手里的相机,“咔咔”将四周拍摄下来。
赵初年含笑:“总算想起来了。”
“原来你带我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孟缇又是好笑有是恍然,“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那不就没有惊喜了吗。”
“要是我一直都发现不了呢,还会被蒙在鼓里呢。”
“你肯定能发现的。”
孟缇“扑哧”一笑,“你对我也太相信了。”
赵初年含笑不语,两人只隔了一臂的距离,他伸出手,手指从她头发上轻轻擦过。
门口的程璟并不值得他们高兴是为了何事,拍了拍手,“好了,你们俩先出来,这楼比较危险,新年过了才有人来修复,到时候再来看吧。”
这下再看这座庙就有了别样的意味,光是单调的风景总是不够迷人,而被文学一渲染。花草树木因为被文字侵染过有了别样的意味,所谓人文景观。
“不过我一直以为是虚构的地方呢,想不到是真的。”
“都是真的。”
“嗯?”
赵初年定定看着她,才说:“枯槐名下的不是小说,都是自传,也都是真的。”
孟缇在心中默默咀嚼着这段话,仿佛理解了什么,睁大眼睛,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才问:“那条河也在吗?”
“在,一会下山的时候我们站在山上看看。”
下山时已经是傍晚,他们跟程璟道别,然后一步三送的下了山。赵初年问他要不要跟着一起走,他很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阴霾了整天的太阳露出了苍白的脸,渲染得云朵都带上异色,泼墨般的洒下来。站在山脊口俯瞰,那条河就像《白雁》里所写,安静的躺在宽广的平原,成为大地上永久的标志。
下山比上山快得多,汽车正在山下等待,车厢里十分温暖。
孟缇说:“程璟还真是认真。”
在一天的山路奔波之后,孟缇困意在呵欠后排山倒海的袭击过来,她很想说一句什么,可赵初年却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伸手搂住她,轻轻压在自己肩头。
“阿缇,你睡一会,到了我叫你。”
睡一会这个提议实在太美好了,她完全不能抵抗诱惑。既然跟赵初年都这么熟了,她也不再跟他客气,闭上眼睛,不消两分钟,呼吸声就十分均匀了。
枕着肩膀的姿势其实并不舒服,赵初年搂住她的腰,在尽量不惊动她的前提把她些微放平,扶着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大衣整个盖住她,收回手臂时,手指轻轻拂过她长长的睫毛,才拿起书看起来。
前排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这一幕,有所触动,叹了口气。
赵初年知道这位憨厚的司机沉默寡言,不是多话的人,这也是他雇用他的原因,这一声叹息让他非常意外,抬起眸子问:“汪师傅,你叹气什么?”
汪师傅摇了摇头,才说:“现在的年轻人,像你对女孩子这么细心认真的,不多了。”
赵初年低头看了自己怀里的人,她呼吸均匀,睡得实在太熟。夕阳的光覆盖在她的脸上,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半月形的阴影。他于是微微笑了,很小心的俯身下去,吻了吻她的额角,凝视那张面孔,清晰地开了口。
“她是我唯一的妹妹,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除了对她好,还对谁好。”
第二十二章 暂别
新年一过,寒假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驰而过。
孟缇跟着赵初年把两百公里之内大大小小的地方都逛了个遍。赵初年比孟缇想象的会玩和挑地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短时间内对应城周边环境这么熟悉,某次无意中在他随身携带的书里发现了好几本导游相关的图书时,这才恍然大悟。
春雪之后,所去之处都人少且极美,偶尔孟缇也能找回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都是在《白雁》里提到的场景。
寒假的时间本来就不长,这样晃晃悠悠,每天都有节目的渡过,一眨眼就到了返校的时间。老师总是要比学生报到,赵初年在应城呆了一个星期才提前返回。
孟缇和王熙如则延后回校。回去的一路和来时大不一样,依依不舍,对家的想念,对新学期开学的郁闷。在火车上她跟王熙如都不约而同的在聊天中感慨:这一回来,大学四年就走到了尽头,同学们也像风筝一样,各自离开了。
回到学校后,两个人一个人回了家,一个人回了宿舍。她离家近一个月,早已积了灰尘无数,于是挽着袖子系上围裙,打扫了足足一个下午才略略得到喘息。楼下郑家欢声笑语,不断开门关门的声音传来;又看到宿舍楼到处张灯结彩,才想起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元宵节。
本来一路都不觉的寂寞,此时才觉得四周那么空荡荡的。
她想了想,放弃了擦玻璃的打算,带着应城的许多特产下了楼。
果然郑家非常热闹,亲戚朋友来了许多,客厅里电视声音乐声,打麻将的,总总不一而足,就像这世界上任何一个欢乐圆满的大家庭。大部分亲戚她都是认识的,但也就仅仅是认识而已,其他人对她笑着招呼一句“小孟来了”,就又把注意力收回。
这个时候郑宪文才看到她,揉了揉眉心,从麻将桌上抬起头,嘴角一扬,笑意就从眉梢荡漾开,“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中午的时候,我打扫屋子忙了一个下午。”
“路上顺利吗?”
“嗯,反正是火车吗,我基本上都是睡过来的,”答话间孟缇走到他身边看牌,“郑伯伯柳阿姨呢?”
郑宪文凝神看了她一会,她稍微有点旅行的疲倦,但还是容光焕发,想必如同她在电话里所说的,这个寒假过得不错。他略微放了心,随手打掉刚刚摸上来的那张麻将牌,“我妈在厨房做饭,我爸在学校开新学期发展研讨会去了。”
“啊,”孟缇叫出来,“郑大哥你打错牌了,你的自摸啊!”
郑宪文一愣,才发现果真如此,摇摇头失笑,“难得赢了一次,居然还把胜利拱手让人。”
郑若声坐在他的另一侧看牌,表现的相当不满,“哥,我不得不说,你的水平真是够差的,你除了送钱还干什么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小声。宪文是这屋子里所有人收入最高的,他不掏钱难道还让我们这些长辈出血吗,实话说我今天就是来赢他的钱,”话音一落,对面郑宪文的小姨就推倒了牌,竟然是清一色,她显然也很满意自己的手气,“各位,你们是不是啊,”
“小姨你手气好,我真是不能不服,”郑宪文笑着站起来,拿出钱包塞给放到郑若声手里,“你来替我打吧。”
郑若声依言而行,但还是撇了撇嘴,朝孟缇挥了挥手,对她露出了戏谑的笑容,“阿缇,还是你面子大啊。”
郑宪文一笑,伸手弹了弹自己妹妹的额头,拉着孟缇到了沙发上坐下,开始仔细问起她寒假的见闻,具体过的怎么样等等,关心之情溢于言表。孟缇心情也不错,连忙把抱在怀里的应城特产放下,笑眯眯地说起来,唯独隐去了赵初年来看她这节。
“枉费我为你担心了,原来你玩得这么高兴。”郑宪文听完,不痛不痒得出这个结论。
“我又不是小孩子,”孟缇忍?〔唤??罢娴氖峭?猛娴模?绕涫怯Τ枪潘拢?叽笮畚埃?磺Ф嗄炅私峁够?净乖冢?磕局式峁梗??哦ぷ佣伎床坏剑??恋貌坏昧恕!?
“我在建筑学报上看到过相关的新闻,因为是一则小新闻,没有多留心。”
“肯定的,”孟缇说,“我当时就想,如果郑大哥你在那里,一定会有很多感触的。”
“好,”郑宪文颔首,“什么时候有了空,也去看看。“
牌桌旁一片喧哗,笑语声此起彼伏,听上去好像是郑若声一个不小心闹了乌龙,多了张牌;两人的谈话短暂的打断,待略静后孟缇站起身来就要告辞。
郑宪文没想到她接近吃饭的时候才要走,惊讶:“你又打算跑哪里去?晚上就在这里吃饭吧,今天元宵节。”
孟缇摇了摇头,“不了,我已经跟同学们约好了。”
郑宪文无奈:“王熙如?你们两过了一个寒假还不够?”
“不仅是她,还有系里的同学,七月初我们就毕业了啊,难得今年元宵节大家都来学校了,所以想聚一聚。”
“现在想跟你吃顿饭都这么难,到底是长大了,”郑宪文终于摇摇头,“去吧。”
等的就是这两个字,孟缇犹如拿到了赦命,跟满屋子人打了个招呼才离开了,拿了车一路朝女生宿舍骑过去。
今年的元宵节来的迟,擦着二月的尾巴三月的头小心翼翼的过去,气温不复严冬的寒冷,绿芽贴着冬眠的树干长出来。
晚上跟王熙如一起吃饭时,也忍不住大发感慨:“哎,亲戚多真好,你们家,郑家都是这样的,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好热闹。”
“也还好,各有各的麻烦,”王熙如实事求是,“我们家郁闷的事儿也挺多的。”
“总之比我家是好多了。我们家就没什么亲人,我一个姑姑在我记事之前就去世了。”
这件事王熙如倒是前所未闻,“啊?是吗?”
“是啊,好像是病逝的,好像是白血病吧,总之我记不清楚了,”孟缇放下筷子,支着头缓慢的回想和叙述,“我爷爷奶奶是表兄妹,算下来是近亲结婚,所以生的孩子问题不少,得病很可能有遗传的原因。”
王熙如睁大眼睛:“啊?那你呢?”
“我没事,”孟缇看到她那么忧心,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爸妈带我检查过两次,我挺好,没什么可能的遗传病因,嗯,我哥也是。毕竟我们都第三辈了,应该不妨事的。”
“那就好,”王熙如松了口气,“我可不经吓。”
说笑间,两个人从食堂的窗户中看出去,满月正悬于天际。白茫茫的月光,静悄悄躺在地上。
王熙如说:“明天就要上课了啊。”
孟缇说:“嗯。”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下去,也就是说,她们还可以在一起的时间,只有最后的半年——不,只有四个月了。
寒假的随意散漫告了一个段落。新学期一开始,自然也就忙了起来,两个人都跟着宋章汉做毕业设计,难得找到那么听话又能干的学生,任务比起一般学生而言重,课题也相对较难。王熙如还要忙一点,还要忙着申请签证,准备材料等,平稳地有秩序地发展,几个星期飞快而过,就像每一个平凡的春天。
当然,最好的消息也在三月中旬的某个早上姗姗而来。
孟缇抱着被子,都还没睡醒,就被那通床头的电话吵醒了;大清早打电话的除了父母和哥哥,一般而言不会有别人。
打电话的是母亲,向来好脾气,说话都不肯大声的张余和教授此时也非常激动:“小缇,你嫂子生了个儿子。”
“我要当姑姑了”这个想法跳入孟缇的脑海,兴奋“哎”了一声,顿时睡意全消,“啊,多重?母子平安吗?”
张余和在电话那头详细地说着细节,母子平安,显然高兴得不得了。不过这也难怪,毕竟一开始因为孩子胎位不正,起初还不打算要,现在生了个健康的男婴,真是让人高兴。唯一让人遗憾的是孟缇的嫂子孔文君在生产后身体非常虚弱,所以老两口还要在美国多呆半年,等她调养好身体。
孟缇握着电话,扑到电脑前开机,“妈,我也想看我侄子啊。妈妈,你去把电脑打开,让我看一看视频吗。”
“小缇你还是那么急性子,孩子还在医院呢,我是回来做饭的,”张余和的微笑在电话这头也可以感受得到,孟缇仿佛看到了妈妈温暖的笑脸,“一直想跟你说这个。你们大四也没什么课,你论文指导老师是宋汉章吧,跟他请几天假,过来玩几天吧。”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护照她一直是有的,就是办个探亲的签证需要两个星期,孟缇开始思考去美国的可能性。
“你哥屋子很大,这里也是住得下的,”张余和说,“小缇,我跟你爸半年没看到你,也很想你了。长这么大,你可从来没离开我们超过十天的。”
孟缇眼眶有点发酸,“我也很想你们啊。”
“那就过来吧。”
当天她去跟宋汉章请假,宋汉章倒是吃惊了一会才说,“哎,孟徵都当父亲了啊,去吧,早点回来就是了。”
探亲签证办得倒是很顺利,接下来的好几天她都沉浸在兴奋之中,整个人就像此时的季节一样灿烂明亮。跟赵初年碰面的时候,他就说:“喜形于色这几个字形容你,真是太对了。我好像很少看到你这么高兴。”
“那是我亲哥哥吗,”孟缇太过兴奋,“跟别人又不一样的。”
“是吗,”赵初年微微一笑,“的确是亲哥哥。”
新学期开始,两个人的关系比以前更好了一些,虽然孟缇不再上他的选修课,???娴幕?岱炊?壬涎?诟?嗔诵??畈欢嗝苛教炀突峒??妫?苑沽奶斓鹊龋恢苣┑氖焙颍?礁鋈硕急冉锨逑校?蚓?R黄鹑ナ樘?允槁蚴椋?彩且恢掷秩ぁ?
接触的越多,也越了解这个人。赵初年对她永远是春天般的温暖,在她面前,感情藏得很好,但孟缇依稀感觉到他语气之下那一点点不为人知的黯然,就安慰他,“赵老师,如果你跟我哥一样也结婚生孩子——”她硬生生顿住了话题,忽然感觉难以为续,还是咬着唇,坚持把话说下去,“我……我也……”
好在赵初年没有注意到她声音里微妙的颤抖,侧头对她温柔一笑,“我们今天就不去书店吧,既然当姑姑了,总要送礼物吧。”
孟缇扬眉一笑:“嗯。”
准备礼物花了好几天,当然,除了礼物之外;大部分是在母亲授意下买的吃的,枸杞啊,红枣啊,木耳,还有各种五花八门的调料,不知道多少斤重;再加上她的衣服,重量绝对惊人。家里的箱子本来不少,但去年七月父母出国的时候带走了两个,导致现在根本不够用,孟缇只好出门再去买了一个。
这么多行李她一个人拿真是无比费劲,孟缇不是经常出远门的人,下午五点的飞机,她吃了中午饭就开始地收拾,还是千头万绪。
以孟缇的想法,最好不要兴师动众,她虽说是去几万公里外的北美,但时间只有两个星期,还没有上一个寒假的时间长,能不麻烦人就不麻烦人,虽然这么多行李她一个人带去机场是困难了点。
但赵初年似乎总比她先预料到她的状况,提前就告诉她送她去机场;并且在那天中午就上了门,帮她收拾着东西,分类整理和打包;最后撇到她一箱子的食物时微微笑了:“哪里像是去探亲的,简直是去开食品铺子的。”
“我觉得也是啦,不过都是我嫂子喜欢吃的,她身体不好,我们应该竭力满足她的一切想法。”
她折好衣服扔箱子里,最后再轻点了一下行李,震惊的发现所有的行李居然装满两个巨大的箱子。她关上了行李箱,上了锁,最后才整理随身携带的书包,包括护照机票钱包和电脑笔记本,自然还少不了书。
初春的阳光照进客厅,赵初年看着她进了书房,拿出来好几本书,其中的两本纸张明显不同,更像是复印本,果然,视线扫到封面,就看到了“白雁”两个字。
他挑眉,“阿缇,你带着范夜的书?”
“嗯,”孟缇点头,小心把书收好,“我想看看的。尤其是你跟我说了那么多他的事情后,我觉得更不一样了。”
这段时间他们经常谈起范夜,在赵初年的启发下,孟缇对这个自己一直心仪的作家有了更多的了解。枯槐笔名下的那几本书,其实是变相的自传,就是范夜平生经历写照。
赵初年微一沉吟:“有什么感想都记得告诉我。”
孟缇仰头看着他,眉眼弯弯地“嗯”了一声,敲门声响了起来。
实在想不到这个时候还有谁来拜访,孟缇有些些微的吃惊;赵初年离门较近,先过去开了门,屋子忽然静了数秒。
赵初年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会看到郑宪文和一个并不认识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口,但下一秒就已经想到他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露出,礼貌侧开了身子:“请进,我们正准备出门了。”
孟缇抬起头,只看到赵初年和郑宪文两人面面相觑,一句“是谁”卡在了喉咙中;她笑着招呼:“郑大哥,沉雅姐,你们怎么来了?”
顿时气氛有点僵,两个男人都面沉似水。
郑宪文瞥一眼赵初年,才用淡淡的语气回答:“我打算送你去机场的。”
宋沉雅笑着接话,“是啊,不过看来已经有人了。呃,”她目光在赵初年身上一停,“阿缇,这位是——”
孟缇无比感谢宋沉雅的插话,立刻为三个人做了介绍。
宋沉雅抿嘴,完美一笑,她本来就长得漂亮,笑起来堪称明眸善睐。她朝赵初年伸出手,是无可挑剔的成年人握手姿势,“赵老师,幸会。”
赵初年同样是谦谦君子风度,“宋医生,你也是。”
她的东西都已经打包好;而客厅也收拾得整整齐齐,窗户关上了,纱窗也拉得的严严实实。郑宪文发现没自己能做的,走到孟缇身边,弯腰试着提了提她的其中一只红色的行李箱,“要走了?”
“是啊,正打算出门,”孟缇愧疚地点点头,然后压低了声音,“郑大哥,这段时间你不是很忙吗,我没想要打扰你,何况去的时间也不长……
“没事的,不用跟我解释什么,”郑宪文感觉微芒的目光从一侧刺过来,他只作不察,习惯性拍了拍孟缇的肩膀,“我们下楼吧。”
场面顿时变得微妙起来。最后的结果是,赵初年和郑宪文一人拎着一个行李箱下了楼。而孟缇就只用小心自己并不太沉的肩包就可以了。她一边锁门,一边仔细听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下楼的脚步声,心思复杂——要说不尴尬是不可能的,但如果太尴尬那也是弄巧成拙。
她和宋沉雅落后了一步,宋沉雅不愧是心理医生,显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感慨,“这个赵老师对你好像很不错。”
孟缇有点腼腆,还是对她笑,笑容里什么意思都写得清清楚楚。
到了楼下,她的情绪已经回复了平静。但还是有些没想到的意外,例如坐谁的车。车子是宋沉雅的,而赵初年的车已经在楼下停了好长时间。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孟缇还来不及为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错愕,宋沉雅再次挽救了局面,她夺过郑宪文手里的行李把手拖到了赵初年身边,轻松的提出了解决办法。
“我们还是坐赵老师的车吧,”宋沉雅颔首,代表她和郑宪文发言,“一会还要麻烦你送我们回来。”
“没问题。”
最大的麻烦解决了,孟缇松了口气。现在才仔细地看了眼赵初年的车,发觉了异常,有了些微的意外,“这辆车?不是你原来那辆?”
赵初年打开汽车后盖,边放好两个行李箱,边解释:“你不是说过吗,那辆车太显眼了。”
从颜色上说,车子从银灰色变成了黑色,看上去是要低调了一些;但别的方面显然背道而驰,孟缇忍了一会,终于把“我不觉得把两百万的车子换成一百万就不显眼”咽了下去。
车上的气氛倒是不错。赵初年开车时都不怎么说话,只有遇到红绿灯时说上两句,更何况他身边是郑宪文。
于是一个车厢,更多的时候是孟缇和宋沉雅说话。她早就领教过宋沉雅能言善辩的能力,尤其是说起心理学上相关,更可以做到头头是道深入浅出。而心理学很大程度跟神秘主义、玄妙脱不了关系,例如关于梦的分析,经宋沉雅的嘴渲染后,比弗洛伊德的分析更精彩。
孟缇听得有趣,想起寒假的事情,随口问了句:“沉雅姐,说起来,我一直想问你,我有段时间老做奇怪的梦,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梦,说来听听。”
孟缇把自己看了范夜小说的症状说了一遍,却看到宋沉雅脸色变了又变,而郑宪文也回头,用震惊的眼神盯着她,问她具体的梦境细节。
他这个反应和赵初年当时一模一样。孟缇微微凝了下眉头,立刻拍了拍自己的头,赶紧补救,“当然现在没有了,就那段时间而已。”
郑宪文和宋沉雅对视一眼,宋沉雅微微颔首,思索了一会,才回答:“这种情况,如果按照弗罗伊德的学说,这种梦境很可能是幼年或青年时代,残存在大脑皮质上的一种印象的再现。但你的情况我不好判断,阿缇,等你从美国回来之后,记得联系我。”
孟缇骇笑:“没有没有,太小题大做了。现在也没有噩梦,我就是想起来随口一说而已。”
宋沉雅表情一缓,说:“好。”
一路闲聊,最后顺利到达机场时,已经可以进海关了。
真是一次兴师动众的送行,好像她的重要性和存在感都忽然就上了一个档次。毕竟这只是一段为时两个星期的探访,她没有什么太多的离愁别绪。她很快托运好了包,轻松地跟送她的三人微微欠身,“谢谢你们来送我了。”
郑宪文玩笑着叮嘱她,“没事,记得多照照片,让我看看孟徵的儿子,不知道是不是像你哥那样一本正经的。”
孟缇莞尔一笑:“他才多小啊。不过人家说男孩像姑姑有福,也不知道是不是像我呢。”
“一定像的。”
简单的话别几句,转身就要进安检。赵初年开车和到了机场都没怎么说话,此时才跟她要了孟徵家的电话号码,又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形成一个几近拥抱的姿势,“阿缇,记得随时跟我联系,回来的时候我来接你。”
孟缇点点头,说“我记住了,赵老师,你别担心我”,最后走向关口。
她背影修长,背着茶色的书包,走起路来马尾辫轻松的跳动着,恰如其分地反应了她现在的心情,大概也是雀跃的。
他不做声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那是一别经年,永不再见的眼神;直到她消失在拐角处眸子还是没有挪开,心事重重,看上去什么声音都入不了他的耳朵。
郑宪文心口一沉,心想他对孟缇的感情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刻;宋沉雅瞥他一眼,对郑宪文一个颜色,两个人悄悄退了两步,开口时声音压得极低。
宋沉雅先是轻松的一笑,才说:“说实话,我没想到世界上还有比你更关心阿缇的人,我真是刮目相看了。七八个月前他还是个陌生人,这里面显然有问题。很显然的,那种感情跟你也不太一样。你是内疚,他是什么,我暂时没有看出来。”
郑宪文没有理会她话中对自己善意的嘲讽,皱了皱眉:“说重点。”
“你不要一幅戳到你痛脚就冷冰冰的样子,”宋沉雅不以为然地摇头,说起别的事情,“刚刚我们去接阿缇时,赵初年正在帮她收拾行李,就是那个红色的箱子,你还记得吗?”
“我没有老年痴呆。”
宋沉雅唇角还有着微妙的笑意,“刚刚安检打开行李箱检查的时候,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才发现那个行李箱不少阿缇的衣服。以孟缇的漂亮程度,男人很自然地会多看一眼她的衣服。连你都看了几眼吧,虽然你很快就别开了视线不好意思多看。赵初年却完全没有在意,他从始至终都看着孟缇一个人。”
郑宪文眼皮一跳,总算模模糊糊抓住了一点线头,仿佛雾里看花,就是不明确。
“世界上除了爱情,还有亲情友情,”宋沉雅最后下了结论,“显然,以我的观察结果判断,他把孟缇当妹妹这件事情,是绝对的真话,没有半点掺假。”
回了市中心,赵初年先送宋沉雅回了家,她家在繁华地段的某高级公寓,附近店面无数。郑宪文抬腕看了下表,说:“赵初年,我们有必要谈一谈。”
赵初年略一颔首:“你定地方。”
下午三四点钟的茶馆人极少,两个人都不想别人打扰,找了个四面环竹的包厢坐下,还有一弯碧绿流水从竹桌竹椅旁流过。
两个人都是极聪明的人,有碍于服务员在场,一时没有人先开口,明明心思都不在茶上。
气氛这么适合谈话,不说点什么显然就吃亏了。郑宪文想着父亲评价他时说的“心机很沉,城府极深”这话,集中了全部的精神,才开口:“孟缇跟我说过你妹妹的事情,你妹妹很小的时候跟你失散了,是不是?”
赵初年也不意外他提起这个,平静地颔首:“对。”
“嗯,我能理解你,我也有个妹妹,”郑宪文的话说得十分诚恳,“这么多年过去了,凭赵家的财力物力都没有找到她?”
赵初年端着茶喝了一口,面沉似水,却没有回答。
郑宪文说:“如果方便的话,我想问问,你们到底是怎么失散的?怎么会一点线索都没有?”
“那时候父亲生了病,我们出去买药。在路上有几分钟我没有看住她,她就被人贩子拐走了。”赵初年言简意赅地说完,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郑宪文皱眉,低语:“人贩子?”
“如果不是被人强行带走,她是绝对不会乱走动的。她脾气倔强,估计——”赵初年停了停,“受了不少罪。”
乍一听是轻描淡写的话,但郑宪文却发现他搁在桌上的手都攥成了拳,指骨关节处发白。郑宪文心里的迷惑一点点散去,点了点头,拿起茶壶给自己斟茶。
“阿缇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这个问题来得可以说没有一点征兆,郑宪文不是不意外,手一颤,茶水溢得太满,顺着杯沿淌下浸湿了桌面。郑宪文把茶壶放下,抬头看他,“什么意思?”
赵初年表情不改,盯着他,眼角余光半点也没有落到茶杯上:“我问的是,阿缇头顶上的那道疤痕是怎么来的。”
“玩的时候不小心摔出来的,阿缇自己没有告诉过你?”
赵初年拿手指叩了叩桌面,“如果我没记错,她伤到的是额叶吧。郑先生,你母亲是医生,你现在又跟那位宋沉雅医生走得比较近,应该知道伤了额叶意味着什么。”
郑宪文就算再笨也知道他的言下之意,肃穆了神色,也不再去管滴滴答答淌水的桌面。
“赵初年,阿缇有父母,还有哥哥,最不济还有我。我们对她的关心之情跟你比起来只多不少。如果那道伤疤有严重的后遗症,又或者影响了她的生活,我早就带她去做检查和治疗了。可是十几年来,她的情况一直很好,好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伤疤。你根本就没必要担心太多,这不是你应该插手的事情。”
赵初年寸步不让,“我能不能插手,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才对。”
郑宪文不去管他话里藏着的种种含义,只说:“你对孟缇有影响力,但比不过她的父母哥哥。我很希望你理智一点。不要把她当成你妹妹的替身。”
赵初年微笑着反问:“替身?”尾音微微的翘起来,不掩讥讽嘲笑。
话已至此也没什么可说的,两人站起来,结了帐。
郑宪文要去研究院加班赶制设计图,赵初年维持了礼貌说要不要送,得到了意料中的“不用,距离不远,我走过去就可以”,说话间两个人都抬头看了看天,二三月的天空一碧如洗,春光缓慢复苏,道旁树木抽出碧绿的新芽,可以绿上一个夏天,这样的天气正适合散步。
只是还有一件事情不论如何都放不下心,如哽在喉。
郑宪文说:“赵初年,你妹妹的照片有没有,我想看看。”
被问到的那个人好像预料到有此一问,丝毫不意外。他微微颔首,取出钱包,从中抽出了一张照片,递过来。
郑宪文站在原地,任照片在暴露在阳光下。那张照片不大,但是保存得很好。
照片以游乐园为背景,最醒目处有有两个孩子,十来岁的小男孩坐在滑梯旁的台阶上,尽管年代久远,还是可以看出那个有着清俊容貌的男孩就是赵初年;他膝盖上坐了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她有着漂亮的眼睛和精致的下巴,穿着件粉红色的毛衣,扎着两只翘翘的小辫子。她笑得开心,嘴角弯成了新月形的菱角。男孩抱着她的腰,怕她从自己的膝盖上跌下去。两个孩子脸颊贴在一起,亲密无间。
他大脑里的每根神经都绷紧了,下意识屏住呼吸,竭力控制手腕的抖动;他看了照片很长时间,又翻到背面。
背面有字,用黑色的钢笔写成,因此保持得非常久,一笔一划清晰如昨。只写着几行字,第一行的笔迹生涩稚嫩,字体谈不上结构,大概是握不太好钢笔的小孩子;第二行的字好多了,像是小学生的参加书法比赛时写的字,大概能拿个九十分;第三行的字漂亮得简直可以用惊艳来形容。
“知予和哥哥的合影。”
“跟知予去游乐园。”
“你们亲爱的母亲范素素女士摄于十月二十一日。”
第二十三章 团圆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大部分时间用来睡觉,小部分时间则看书打发,因此倒也不显的难熬。中途孟缇醒了几次,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苍茫的黑色和狭小的机舱。
着陆前孟缇洗了脸重新扎了头发,又找出件略薄的衣服换上,因此拿着行李走在机场真是显得神采奕奕,尤其是在看到出口处的孟徵后,更加容光焕发。
到底是在加州,还不到四月就有些热了。孟徵依然是瘦高的身形,穿着一身蓝色的简单休闲装,很是简单随意。算起来孟缇有两三年都没有见过自家哥哥,但依然觉得他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模样,毕竟是三十多岁功成名就的成年人了。
孟缇一直以来都不敢在他面前多撒娇,再怎么大喜过望也克制着情绪,在叫了一声“哥哥”之后,抿?抛煨Γ?θ莶永糜倘缦驶ā?
孟徵仔细地打量她,拍拍她的头:“回去聊,走吧。”
虽然是第一次走出国门,但也没有太多新鲜的感觉。全世界的大城市相似比非常高,就加州而言,已经有了夏意,阳光明媚,机场外的高速路两旁绿化很好。
孟徵的家在郊外的小区里,两层的屋子,外面块草坪,正是鸟语花香。孟缇一直知道孟徵收入不低,每年他回国,给她的零花钱都相当惊人;嫂子孔文君也是律师,而面前的这栋房子就是兄嫂两个人的事业相当成功的佐证。
孟徵拿出钥匙开门,手在门把上略微一停,又回头吩咐,“文君可能有点轻微的产后忧郁症,阿缇,这段时间你多陪陪她。”
“产后忧郁症?”孟缇睁大眼睛。
“不过并不严重。只是偶尔情绪会不好,不怎么说话,闷上几个小时。”
“啊,”孟缇重重点头,“我会的。”
进屋后首先感受到的,是美好的晚饭香气。那股香气是如此的浓郁和熟悉,告诉她,虽然在身在异国他乡,毫无疑问,这里确实是家,是真正的、独一无二的家。相比起来,屋子的摆设和结构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她几乎完全看不到。
孟缇扔下行李就冲向厨房,本来想给父母一个大大的拥抱,可碍于他们手上的锅碗瓢盆而作罢。老两口放下手里的厨具,仔细打量女儿,满意地笑了。
一家人在异国他乡团聚,这对孟缇而言,绝对是新鲜的感受。
孟思明赞许道:“气色很不错,你妈还担心你吃不好睡不暖,现在总是放心了吧。”
“我早让你们别担心了,”孟缇得意地笑,“我怎么会把自己饿到呢?”
张余和握住孟缇的双手,用标准的审视眼神——那是母亲看女儿的必然神色,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满意的点头,“一路上顺利吗?”
“挺好的,睡了吃吃了睡,看了点书和电影,然后就到了,”孟缇神采飞扬,挽起袖子要去洗手,“爸妈,我来帮你们做饭吧。”
“你先休息一下,晚饭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我不累啊。”
“那你去看看你嫂子吧,她在楼上的卧室里。如果她能走的话,顺便叫她下来吃饭。”
孟缇应了句“对啊,我马上去”就闪出了大得好像卧室一样的厨房,恰好跟放好行李进厨房的孟徵撞了满怀。孟徵扶了她一把,伸手在客厅的某个角落指了指,“小心点。楼梯在那边,看到了没?”
她对孟徵吐吐舌头,飞快上楼去了。
孟徵难得得笑了笑,走近厨房,跟父母说:“还是毛毛糙糙的,一高兴起来就没个头。”
“你妹妹才二十岁出头,那么成熟做什么,我巴不得她永远长不大呢。”张余和摆弄着煎锅烙葱花鸡蛋饼,她还是无法习惯国外的厨具。
孟徵扶了扶眼镜,若有所思:“我今天在机场,差点都没认出她,真是一年一个样子。”
孟思明看儿子一眼,不以为然:“你是好久不见她了,这么些年也不舍得回来。你妹妹啊,到底也是大姑娘了。”
得到了许可,推门而入的时候,孟缇看到孔文君正抱着孩子靠着床看书,看上去姿势很是费力。看来怀孕生产给她的身体带来了极大的负担,眉眼都带着疲惫;好在被照顾得很好,所以看上去有一种珠圆玉润的健康感。
孟缇跟孔文君几乎没有什么交情,她之前只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她第一次来孟家,第二次是大一那年的寒假,孟徵带她回来过年。两次在孟家停留的时间都不超过一个星期。好在还有墙上的大幅家庭照,所以对她的清秀的面容有印象;具体到三维世界中,如她行动的姿态,说话的声音这些更详细的信息则差不多完全没有印象。
不了解很多时候是双向的。孔文君对孟缇也谈不上了解,明明上次见面时,她还有点圆润,带着稚气未脱的少女气息,印象中苹果一样可爱的脸和面前这个女孩绝对大相径庭,她出落得像朵亭亭玉立的百合,外貌上判断,她是少有的可以但当得起“美丽”两个字的女孩。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恰好是年华最好的时候。
她把那本厚的吓人的法律书放下,双手拢在袖子里,对稍微有点不知所措的女孩子笑微微颔首:“阿缇,你来了。”
孟缇抿嘴笑,“嫂嫂,我来打扰了。”
“谈什么打扰呢,”孔文君示意她坐下,“多玩一段时间再回去,也正好陪陪我。”
她在床沿坐下,探身过去看着睡在她身边的孩子。小小的婴孩从襁褓里露出了头,那一点点贴着头皮的黑发极其柔软,顺从的贴在额头;脸蛋小小的,只有她的手掌大,面颊鼓鼓,皮肤几乎透明,透露出一股红晕。他闭着眼睛,微微撅着嘴,像是要吃奶的模样。
孟缇眼睛蹦出光芒,如果不怕吵醒沉醉的孩子,简直要叫起来了,她激动万分,深深的感慨:“我侄子怎么会那么可爱呢?哎哎,实在太可爱了。这一趟真是没白来。”
她毫不掩饰的喜悦感染了孔文君,她也跟着她笑了。
孟缇抓住她的手:“嫂子你辛苦了。”
“自己的孩子,不辛苦。”
“我可不可以碰碰他?我会很小心的,不会吵醒他。”
“当然。”
孟缇于是小心翼翼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是啊,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乖侄儿,长大了要孝顺你妈妈噢,还有爸爸,还有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呃,也别忘了姑姑我,记得过年过节要给我送点礼物才像话,当然,姑姑也会给你很多零花钱的。”
她近乎自言自语?厮盗诵矶啵豢孜木?踩滩蛔∫⊥肥?Γ?澳阆氲谜娉ぴ丁!?
“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吗,”孟缇看到她容颜微霁,顿时放了心,“这可是我亲亲的侄儿呢。”
面对着年轻人总是容易情绪变好,孔文君心情也不免放松了一些,那一丁点产后的抑郁也随之神奇的消散了,话也多了起来。
“生他的时候还真是吃了点苦头的,小家伙头太大,只能剖腹产,”孔文君说,“这还是最轻松的。怀他的时候最难。”
孟缇认真听着。
“两年前本来还怀上过一个宝宝,你哥是阴性血,血型又少见,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出现了溶血症,没办法,我只有去引产了,”孔文君摇了摇头,轻轻摸了摸婴儿的头发,“毕竟年纪大了,这个宝贝怀的时候胎位不正,妊娠反应又大,一点东西都吃不下,我辞了职,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也不敢乱动,等到爸妈过来才稍微轻松了一点。”
这件往事孟缇从来也不知道,没想到她那么辛苦,她紧紧握住孔文君的手,“嫂子,对不起,这件事情我一直不知道。”
孔文君眼神有点散:“那是个女孩。”
总算是有点明白孟徵说的忧郁症的源头,孟缇想起张余和安慰人的办法,揉着她的手指,轻轻拍着手背,“嫂子,那时候的事情,就不要想了,你看看宝宝现在不是回来了吗,还健健康康的。”
“不过,”孔文君露出一点笑,“当时也担心他跟你哥一个血型。”
孟缇绞尽脑汁地安抚她,“嫂子,你看我跟我哥长这么大,不也好好的?就算血型稀少,还有我这个姑姑给输血的。”
孔文君看着她年轻的脸,总算从自己的臆想中回过神来,微微笑了,拍了一下她的头。
孟缇看她心情变好,就问:“大嫂,我扶你下楼吃晚饭吧?还是我帮你把饭端上来?”
“一起下去吧,难得你来了,”孔文君动了动身子,“我都一天没动了,也该活动一下。”
她先把孩子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好,俯身亲了亲他。她三十二岁上下生的孩子,也是高龄产妇,生产后恢复得很慢,虽然已过去了二十余天,但行动还是不太方便,连弯腰都有些困难。孟缇蹲下身帮她穿好了拖鞋,扶着她三步一歇息到了楼下厨房。
阔别大半年后,孟缇再一次品尝到父母的饭菜。虽说在国外,多种调味品不全,会限制父母的厨艺,但还是清香扑鼻。她夹起一块钝的正好的冬瓜送入口中,那股清香和入口即化的感觉准确而微妙地诠释了家的感觉,依依不舍的,温情脉脉——她知道,家的感觉跟地域无关,亲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一家人五口其乐融融地吃晚饭,这是多少年都不曾有过的事情了。
饭吃到一半,孟缇想起一件严肃的事情,就问:“孩子叫什么名字比较好?你们想好了吗?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给他取中文名字的。”
“那是肯定的,你爸都思考很久了。”张余和说,“每天晚上都在翻书看字典呢。”
“啊,有什么结果?”
“我算算,你和孟徵这辈是‘谦’的字辈,下一代是‘君’。不过一直都没有用字辈,也就算了,”孟思明思索了一会,“《尚书》里有句话说‘宽而有制,从容以和’,以和以和,孟以和。你们当爹妈的觉得怎么样?”
孟徵言简意赅表示赞同:“不错。”
孔文君伸手在餐桌上试写了写这几个字,笔画简单,整洁美观,就点头,“爸爸取的名字很好,意思也很好。”
张余和打趣老伴:“老孟啊,你这几天抱着古书不撒手,还是有成果的吗。”
孟思明表情严肃:“我取名字一向有学问。”
孟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爸,那你哥哥取名字是希望他志在四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就是让我当乖乖女和孝女啰?当然哥哥圆满完成了你的要求,我大概还差很多吧。”
孟思明拍了拍她的头,“孝女从来不指望,听话一点儿就行了。”
孟缇埋头扒饭,喃喃:“原来要求这么低啊……”
一桌人都忍不住笑了。
张余和给她夹了一筷子菜,“你有你的人生,我们不会干涉的,孝顺不孝顺都是其次,只要心意到了就可以了。”
孟缇高兴地应一声。
剩下的日子孟缇过得还算惬意。旅游不可能的,她的目的本来也不是旅游,而孟徵在她来的第二天就忙了起来,每天都是早出晚归。
孟缇花了两天调整了时差,然后就过上了相对规律的生活。她白天大部分时间陪着孔文君聊聊天散步说说话,或者听她说在司法界目睹的怪现状;剩下的一点时间帮父母做做饭,去附近逛一逛,还可以附带着练练口语;晚上则看点毕业论文的相关资料,把能写的地方先写掉,该翻译的部分翻译出来。遇到问题则抱上笔记本找孟徵或者父母询问,毕竟一家人里,就她学历最低,学问最浅。
因为黑白颠倒的时差问题,跟国内的联系不多;但每天她都网上跟赵初年聊一聊,除此外,赵初年会打在每天的上午电话给她,方便的话,一聊就是半个小时。
闲聊时孔文君得知电话是国内来的,很惊讶,“国际长途不便宜,这么打电话实在是太浪费了,你从这边给你朋友打过去啊。”
“我早就提过这件事情,”孟缇无奈地摇头,“可他说无所谓。”
那时还是早上,两个人刚刚吃完早饭,坐在花园里闲聊。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有人相陪,孔文君心情很愉快。她本来绝对不干涉人家私事,但鉴于孟缇是丈夫的妹妹,不论如何也难免好奇,再说必要表示一下关心,于是挑眉问道,“看来你朋友很有钱,男朋友?”
好像每个人,不论是见过或者没见过他的,都会以为赵初年跟她关系暧昧。孟缇摇头,“有钱是真的,但完全不是男朋友。”
“那是谁?”
孟缇略一迟疑,谨慎作答:“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
“学校的老师?呃,是那个叫赵初年的老师吗?”
孟缇睁大眼睛,“嫂子你怎么知道?”
“你哥哥说过的,”孔文君回忆着开口,“就是几个月前,宪文打电话过来时,跟你哥哥提到的。”
这样一想也不足为怪,郑宪文在美国的那段时间过年过节多半是来孟徵家蹭吃蹭喝渡过的,和孟徵关系一直不错。
正说着,茶几上的电话倒是响了。赵初年一般是这个时候打电话,孟缇很自然抓起电话,却听到了意料外的声音,她“咦”了一声,“郑大哥?”
“嗯,阿缇,”郑宪文有点意外接电话的人是他,“最近怎么样?”
“还好啊,”孟缇说,“我正在外面晒太阳呢。”
他似乎笑了一下,很快言归正传:“你哥哥在不在?”
“他上班去了。”
“今天难道不是周末?”
孟缇“哼”了一声,“资本主义国家是以剥削剩余劳动力为基础的,我哥这段时间都忙得跟陀螺一样。”
“伯父伯母呢?”
“他们散步去了,”孟缇说,“你要找他们?”
“不用了,没什么事情,”郑宪文顿了顿,“帮我问候你嫂子。”
孟缇放下电话就把郑宪文的问候一一转达,孔文君听着微微笑了,“前几天就打电话来问过了,也真是礼数周到。”
“是啊,郑大哥一直很周到的。”
“说起来,宪文有女朋友了没有?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
宋沉雅明媚的笑脸一闪而过,孟缇决定不把话说得太满,“呃,应该有了吧,也许没有,说不准。”
“什么意思呢?”
“呃,他现在有一个比较要好的女性朋友,是位姓宋的心理医生,很漂亮很大方,”孟缇说,“看着蛮配的。但具体两个人什么关系我就不知道了。”
“你都不问吗?”孔文君诧异,“我有时候听你哥说你们小时候的事情,你和郑宪文非常亲密的。”
“郑大哥不喜欢别人过问他的私事,简直是禁区,”孟缇飞快地摇头,“我太有经验了。”
孔文君饶有兴致地追问:“你被他刺激过?”
这样一追问,孟缇也没了法子,只能把小时候自己跟着郑宪文时的那些糗事一一道来。例如不小心看到他的周记本作文本,不小心看到他手机中的短信和联系人,不小心帮来找他的女生带情书和传话等等。虽然她做了这么多蠢事,但郑宪文对她真是很好,都没发过脾气,最多皱皱眉,再和颜悦色告诉她“没关系”。
孔文君听得很开心:“你还做过这种事情?”
“我也不是存心的,”孟缇的声音弱下去几个分贝。
当年的事情现在想来差不多只剩下没什么营养的笑料了,不过当时还是真是很伤心。不小心看到他女朋友的发来的情意绵绵的短信,曾有一度让她内伤。
虽然她在他身边的时间比他任何一个女朋友都要长且长得多,可她不论怎么样,也不能跟他的前女友们一样亲亲热热的叫上一句“宪文”;虽然他们认识十几年,两人在一起的时间那么长,可那都不是约会。
不过,站在此刻往回看,那时候的内伤其实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跟孔文君闲聊了一通,孟缇扶着她回了卧室休息。算着日期,才惊觉十余天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回程的倒计时课表,考虑到两天后就要上飞机,剩下半天的时候出去了一趟,买了不少礼物回来,回到家父母已经做好了晚饭了。
吃了饭,孟缇习惯性的洗碗了饭碗,又准备回书房收拾行李,却被父母和孟徵叫住了。
“坐下,我们谈一点事情。”
孟缇很了解自己的父母,他们的习惯是吃了晚饭后谈事,并且往往是重大的事情才这样郑重其事;她“噢”了一声,穿过客厅,在沙发上坐下,等着家庭会议的召开。
孟思明喝了口水,关掉本来开着的电视,不重不轻地开口,“阿缇,不用去收拾行李了,你暂时不要回国了。”
“啊?”孟缇恍如听到了天方夜谭,“不回去了?”
孟徵补充:“对的。不回去了,在国外念大学。”
大脑无法消化,孟缇脑子灵光一现,“昨天才是愚人节吧?”
“不是愚人节的玩笑。”
孟缇慢慢坐直了,震惊地看着父亲,又看着自家哥哥:“这个问题不是很早就讨论过了吗?我不出国,留在国内照顾爸妈。”她真的是一丝一毫也没有出国的念头,所以大学四年根本没有往出国的方向考虑,王熙如忙着考各种外国入学考试时,她则在念她的经济学双学位。
“爸妈也移民过来就可以,”孟徵言简意赅,“我们一家人都过来。”
“对的。”孟思明说,“我跟你妈都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接二连三的爆炸性消息让孟缇的大脑前所未有地飞快地运动起来,“一家人?可是在国外生活不比国内,经济情况也是个问题啊。”
“我会想办法,你不用操心。”
那天吃饭时,父母还表示他们从来不干涉她的生活,现在态度这么强硬,不能不让人奇怪。
她很清楚的知道,父母并不喜欢在美国的生活,这十多天的相处,孟缇亲耳听到他们不止一次地私下感慨“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孟徵在国外这么些年,父母都一次也没有迈出国门产生“去儿子那里住几天”的想法,移民这些的念头更是天方夜谭。人的年纪越大,越舍不得离开故土。他们态度的忽然变化,一定是家里出了什么惊人的变故。
想到此节,孟缇情绪高度紧张,微微凝起了眉头,目光从父母和孟徵孔文君身上一一扫过去,“爸妈,哥哥嫂嫂,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忽然有了这个念头?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切都好,没任何事发生。阿缇,你想多了,”张余和声音柔和,“实际上,这主意是我提出来的。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基于很多方面的考虑做出的决定。毕竟,出来看看世界没什么不好,你嫂子现在身体不好,情况很不稳定,我跟你爸爸大概一两年回不去,你在国内我们都不放心。”
“放心吧。我过得很好的。”
“关于这件事情,我还一直想跟你谈一谈,”孟徵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仿佛说着他的数学公式,面无表情推眼镜,“阿缇,我不想批评你,也不想干涉你的私生活。但我听说几个月前,你去医院看完王熙如后,在路上差点被一群混混围住,险些挨打。”
没想到孟徵猛然提起这事,孟缇脸“唰”的一热。她知道孟徵和郑宪文关系不错,大概从他那里知道了不少事情,但她或许能跟郑宪文争辩两句,却从来也不敢在孟徵面前造次,甚至连重话都不敢说一句。孟徵之前从来不过问她的私事,此时这种强硬的态度,显示出他的决定是何等强烈。
“我……那事是意外啊。”孟缇费力的辩解,她因自己的理亏而惭愧,也不敢高声说话,此时还是忍不住,“哥,你别这样武断行不行?”
孟思明很有父亲威严地瞪了儿子一眼,“不要说你妹妹了,她也不是存心的,”说着看向女儿,低沉的声音里是不容辩驳的坚持,“阿缇,这个主意是我们一家人的想法,你不要多想什么。总之,你接受就可以了。”
孟缇摇头说:“我还有毕业论文答辩啊,我都保研了。”
“毕业论文的话,我指导你写,到时候抽几天时间回去答辩、办手续,”孟徵说,“把你的衣服,书托运过来。”
孟思明也说:“学校那边不用担心,老宋那边,我给他打个电话,说说情况。他不会让你毕不了业的。”
这点倒是从来不曾怀疑。自己的父母已经退休,目前在学校虽然不是什么一言九鼎的人物,但关系和人脉都还在。她沉默片刻,脑子里闪过很多的人和事,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哎,完全乱我的人生计划了啊,爸,给我一段时间让我考虑一下行吗?”
孟思明看她一眼:“我不觉得有什么可考虑的。”
几乎是一锤定音。
这忽然的决定让孟缇一晚上魂不守舍,跟自己家人在一起生活毫无疑问是好事,在国外念书也很好。王熙如那么努力的读书,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她则幸运多了,因为出身好,父母都是知名学者,兄嫂更是人中龙凤,她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只是决定来得太突然,一点准备也没有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却在某一天被防不胜防的提了出来。那种效果就好比冬日里的炸起的惊雷,现在还在她耳边轰轰作响。
本来她晚上都有翻译论文的习惯,而如今不论如何都翻不下去了,躺在床上,那些复杂的矩阵在面前晃来晃去,然后扭曲成一个个的单词。
第二十四章 惊雷
一晚上辗转反侧,睁开眼睛到了第二天一早,生活朝着另一个轨道划过去。
第二天孟徵就买了一大堆参考资料和相关的书拿给她,言下之意十分清楚,是委婉地劝她看书学习,准备这边的研究生入学考试。孟缇英语虽然还不错,但要应付接下来的考试还是要费力气,不过在英语的大环境下,怎么也比国内好了很多。她好多年没有活在孟徵的眼皮子下,这一下子,无形的压力无处不在。
第三天是周末,孟徵带着她去附近的商场,买了不少衣服回来。她出国时没带什么衣服,而天气却日复一日的炎热了。
孟缇对自己的穿着打扮一向不自知,随便选了几件就要去结账。
可没想到孟徵极有耐心,逼着她每件都试过,看上去合身才点了头。
“外表很重要,我不希望你马虎对待。”
孟缇跟在他身边走出商场,静了静片刻才问:“哥,你和爸妈……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什么事情,”孟徵拿过袋子,“阿缇,跟家人在一起生活不好?”
孟缇连连摇头矢口否认,“不,不是的。”
“我们年纪相差太大,你一直跟我不太亲,我能理解,”孟徵表情严肃,“对我,或者对你嫂子有意见吗?”
“没有,”孟缇简直都要被他问哭了,“我怎么会有意见。”
能跟父母家人在一起生活不论如何都是好事,她也很希望能和最亲的人住在一起。可是父母在某些事上的迂回和避而不谈始终存在的,孟缇心里就像有块石头,堵得都无法喘息。
孟徵叹了口气,“你不愿意在美国,是惦记着什么人?我记得你没有男朋友。”
孟缇的手指就那么抽搐了一下,她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我是没有男朋友。”
“嗯,”孟徵顿了顿,大步流星迈着步子,随口问她,“那个老师赵初年,你舍不得他吗?”
猛然听到这个名字,就像一把锋利的凿子打进大脑。孟缇眼皮猛然跳了跳,声音虚弱了好几分,想掩饰,但?永匆膊换崛龌眩?皇奔渖ぷ雍孟癖蝗硕伦。?乱馐墩帕苏抛欤?谷幻挥蟹⒊鋈魏紊?簟?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孟徵在她面前停住,看着她一会,才说:“如果你觉得不好开口,回去后把他的电话给我。我给他打个电话,感谢他这段时间对你的照顾。”
孟缇勉强一笑,费力地摇了摇头,“不了,我自己打。”
虽然孟徵这样说了,但她还是犹豫了足足一天,拖到那天午夜才打了电话回国。这已经是拖得没法再拖的结果,按照原计划她现在应该出发上回国的飞机了。
因为心里空荡荡,事先还先给王熙如打了个电话,胡吹乱侃了一通,才略微定了神。
夜风吹入窗户,她觉得有点冷,瑟缩起了身子,小心摁了赵初年的手机号,把听筒拿到了耳边。这边是半夜,那边应该正中午。电话打过去,那边是喧闹得翻了天,应该是在走廊上,不然就是食堂。
赵初年说了句“稍等”,半分钟后听筒里就安静多了。
孟缇迟迟疑疑开口:“你在吃饭吗?那我还是一会再打给你。”
“没关系,”赵初年声音里全是喜悦,“阿缇,你要回来了?明天什么时候到?”
孟缇咬着唇,沉默了很久,久到电话那头的赵初年都不安了,才说:“赵老师,如果我不回来了……”说着就哑了嗓子,下面的话不论如何都实在说不出口。
虽然隔着偌大一个太平洋,气氛顿时就有了微妙的改变。赵初年反问:“什么意思?你不回来?你不回来打算去哪里?”
“一家人让我就在美国念书,这几年都不回来了。”
赵初年的声音高了八度,震惊和不可置信混合起来的情绪叠加在声音里,“什么?”
孟缇几乎想象出他此时的表情,有异样的暗光出现在他棱角分明的面颊上,然后转瞬即逝,他眼睛很亮,像是磨光的针尖一般。
大概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谈起这个话题,可也不能不说。孟缇听到赵初年不均匀地低喘,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可想而知他现在多震惊。
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很低:“赵老师,对不起,我也不想的。”
赵初年再开口时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力度,“阿缇,你不能忽然就告诉我这个惊人的消息。你让我怎么办?你当时答应我什么?陪着我?不离开我?”
孟缇几乎都要哭出来,低低地,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
“阿缇,你用自己的脑子想一想。你是成年人了,可以做决定和选择。”
她哽咽了,“赵老师,你不要这么说。他们是我父母,我亲哥哥啊。”
这句话让赵初年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镇定多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决定这么着急?”
“不要说你一点都不知道,我之前也完全不知情。昨天晚上,爸妈才跟我说起,让我就留在这边念书,明明之前他们从来都不干涉我的选择,忽然就态度强硬起来。”
赵初略微镇定:“学校还有手续,你的答辩,你不可能一直不回来。”
“我会在答辩前回来,”孟缇苦笑,“现在是走不动的,我哥哥做事效率又高,给我准备了好多资料……我哥,我爸妈还是有一些关系的,他们都在帮我联系美国这边的学校了,只要我能过入学考试,都没问题。”
赵初年声音苦得好像渗入了黄连水,“阿缇,不要怪我生气。这事太突然了,我没有心理准备。”
孟缇咬着唇角,“我也没有心理准备。前天我妈还买了礼物让我带回国送给郑伯伯一家,昨天就忽然变卦了。我怀疑他们有事情瞒着我,但我怎么问都不肯说。”
赵初年又静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恢复了清越,“你让我想一想。不论怎么样,阿缇,你都要记住,我在等你回来。”
说不出什么话,也没办法答复什么,连句肯定的话都说不出口。孟缇握着电话筒,抱着膝盖坐在看着窗外的月光,茫然“嗯”了一声。
赵初年挂上了电话,已经面色铁青,他站在教工食堂外走廊上,觉得阳光灿烂得好像金色的火焰,来势汹汹,要烧尽世上一切事物,而他孤立无援地被困在那股无处不在的高温热量中央,从脚跟到头发都要烧起来了,眼睛被熏得不能视物,滚烫的刀子从他心头割过,渗着血迹。
几位外语学院的年轻女老师吃了饭,从他身边经过,本来准备跟他打个招呼聊几句,冷不防看到这样的甚至可以说灰暗阴郁的脸色,无不大吃一惊。她们面面相觑着,领头的刘老师犹豫一会,还是问:“赵初年,你怎么了?”
他一言不发,抬了抬眼皮,周遭的一切人和事物都不再认识。阴霾的眼风扫过去,就像寒夜里的刮过来的刀子。
没有人看过他那样可怕的表情,震惊地对视一眼,尴尬地离开了,小声议论着。
“我从来没看到他那个表情,好像要吃人或者杀人一样。”
“刚刚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有说有笑的。”
“确实很吓人,我以前怎么会觉得他好说话呢。”
“不过还是蛮帅的吗。偏偏他今天还是穿着黑白配,很像一部老的好莱坞电影的男主角。”
“哪部?”
“呃,让我想想……”
这些交谈赵初年无不入了赵初年比其余人灵敏的耳朵,但也只是无意义的字句而已,完全连不起来。他告诉自己要冷静,必须要全神贯注地评估着利益关系,片刻后拿出手机,找到郑宪文的手机号,准确的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在电话里交谈,郑宪文本来正在改图,但看到是赵?跄甑睦吹纾?婕醇?辛司?瘢?畔率掷锏那Ρ剩?嗔巳喽罱牵??推?衩驳乜?凇?
“你好。”
这个时候没有必要再说废话,赵初年直截了当开口,声音冷得好像冰渣:“郑宪文,阿缇说不回国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郑宪文一愣:“什么?”
那是十足的震惊,想来这件事也极大的出乎他的意料。赵初年捏紧了手机,青筋一条条甭在手背上,“你会不知道?她说她不回国了,以后都不回来了。”
“我完全不知道,”郑宪文顿了顿,缓和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惊和无措,“我马上问一下孟徵。”
想着赵初年在电话里那些话,孟缇缩在床上,身体蜷缩起来,把头埋在了手心。夜晚十分静谧,昆虫低低的鸣唱。电话声响震动了整间屋子。
倒不是第一次在半夜听到电话响,孟缇刚来美国的当天晚上就发生过类似的事件,那是孟徵的同事。因此孟缇略微犹豫了一下自己是否要去接听,电话响声就停止了,隔壁响起了极低的说话声。
孟缇的卧室旁边就是兄嫂的卧室,共用一个大阳台。考了到孔文君产后身体欠佳,神经虚弱,他们往往睡得比较早,孩子也是交给孟家的老两口照应。因此这个电话必然会引起兄嫂的不快。
不论是谁,大半夜打电话实在不厚道。怀着这样的念头,孟缇掀被下床,慢慢走到阳台。这附近到底是郊外的小区,四周很是安静,夜晚就像一个信号放大器,细小的声音也可以分辨。
孔文君说:“刚刚的电话是宪文打的?”
孟徵压抑地“嗯”了一声。
“半夜打电话过来,好像很急。他说什么?”
听人家夫妻的私房话总是非常不道德,虽然那两个人是自己的兄嫂,孟缇正想回房,冷不防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除了关于阿缇的事情,还可能是什么,”孟徵的声音听上去极其疲乏,“他希望我们不要把阿缇留在美国,让她回去。但这办法也是无奈之下的下策。事情已经成了这样,我不能让她回去。我们家冒不起这个危险。”
言语中的无奈、疲惫、压抑就像白纸上的黑字一样清晰,末了还有一声长长的叹息。那是孟徵绝对不会在自己面前露出的情绪。两个人低低的交谈,有些话孟缇没有听清,从断断续续的数字上判断,大概是在说家里的经济情况。她在美国呆了两个星期,也渐渐知道了一些事情,国外的消费不比国内,上有老下有小,忽然再多了个二十岁出头的妹妹,就算兄嫂两人事业上比较成功,但也是不小的负担。
孔文君温和地安慰丈夫,“钱的事情不是大事。再说我很快就可以回事务所工作了。”
“钱的问题我们总能想办法,”孟徵低沉地开口,“是其他方面。毕竟爸妈也不是很习惯美国的生活,阿缇也想留在国内,她今天问我,我们是不是有事情瞒着她。”
孔文君低低地“啊”了一声:“她有没有可能察觉了什么事?”
“应该不可能。她太单纯,不会想到那么远。最多就是奇怪,连反驳都不会。”
孔文君若有所思:“说来也是,这段时间跟她聊天才发现,她确实一直被你们保护得很好。”
屋子里静了静,孟徵低声说了句什么,她没有听得清楚。她咬咬牙,脱掉拖鞋,赤着脚,不露任何声音的走到阳台的另一端,把耳朵贴在落地玻璃和墙壁的缝隙之中,终于再次听到了谈话。
“……尤其是宪文。阿缇自己说起旧事时好像不觉得,我听着很震惊。尤其是她说,好多年她上学放学都是宪文接送的,不论去哪里他都带着她。这也很太难得了。两人真是标准的青梅竹马,如果是这样,我们这样拆开也不好。让不如让阿缇回去吧。”
“不是什么青梅竹马,你也不是不知道郑宪文这个人。他像是那种无缘无故对人好的人?”孟徵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感情,“他对孟缇再好,不过内疚和补偿罢了。”
孔文君“咦”了一声,“什么内疚?你还有事情没告诉我?”
她声音有点轻微的鼻音,孟徵低低叹了口气,伸手灭掉了床头灯。“事情很长,也完全不让人愉快。明天以和满月,你先睡吧,好好休息。等我找个时间告诉你。”
灯光暗去了。
孟缇拖着沉重的脚步和大脑返回自己的卧室。身体一阵冷一阵热。这番话她似乎听懂了,但又完全不懂。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类似飘萍或者是终端的思绪,看得到却触不到。父母和哥哥的确有事瞒着她,甚至连郑宪文都如此。人生好像一栋大厦,如今根基变得不稳起来。
孟缇整个晚上都没睡好,直到天光发白才勉强睡着了一会。
醒过来时,已经是中午了。她从来没有这么晚起床,看上去怎么都显得懈怠和懒惰;匆忙地洗漱换衣服才下楼。
到了楼下,先被各种喧闹声吓了一跳,客厅里不少客人,孟徵正在一一招呼。孟以和小朋友在妈妈怀里,皱着个小脸哭闹不止。孟缇这才想起今天是他满月,大概这些人都是兄嫂在美国的朋友,前来祝贺的。而自己这个姑姑却睡到现在。
她脸顿时就红了,小心坐到孔文君和母亲身边去,张余和看到她,先笑了:“睡够没有?”
母亲的笑容总是世界上最好的安慰药。
孟缇吐吐舌头笑了笑,孔文君正在接电话,只能先对着妈妈讷讷说:“妈,你怎么都不叫我,让我起得太晚了。”
“不过没想到你睡这么长,”张余和哄了孟以和几句,抬头笑话她,“不知道我们在不在国内的时候你是不是周末也睡到现在呢。”
“怎么可能?”孟缇肯定地摇头,“我每到周末都跟熙如一起上自习的。”
孔文君今天打扮得非常得体,一身蓝色衣服,完全看不出生产后发福的痕迹;孟缇正想称赞她两句,她顺手把手里地电话递过来,“宪文的电话,找你的。接完电话后过来,我介绍客人给你认识。”
孟缇点头,拿着电话就到了阳台,状若平常地跟他寒暄了几句。
她隐约猜到郑宪文要说什么,果然,他很快就提起来:“阿缇,你父母让你留在国内,你怎么考虑的?”
“我没什么考虑,”孟缇看着阳台外的花园,“按照我爸妈的意思吧。”
“如果你想回来,我会尽量劝劝你哥和你父母。”
“没可能的,你劝不动的。我哥哥和父母已经把我之后的路都规划好了,”孟缇平淡地说下去,“他们不愿意我回来,肯定有理由。虽然还不肯告诉我,但是我想,那应该是为了我好。”
郑宪文极轻地一叹,像是在斟酌如何开口:“阿缇,这是我的私心,我希望你在我身边可以看得见的地方。总之,你考虑一下。”
满月酒非常愉快,孟缇见到了兄嫂的不少朋友。孟缇虽然有点轻微的走神,从头到尾笑容满面,一点阴霾都看不出。
一旦决定了不回国,可以做的事情就很有限了。
她进了个临时的语言学校学英语,没课的时候写论文,孟小朋友满月之后,孔文君回去上班,孟缇也帮着父母带带孩子。毕竟爸妈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她也不希望他们太操劳。
自从她说过短时间内回不去后,从国内打来的电话就变少了。郑宪文工作极忙自然是不会多联系的。赵初年起初倒是电话不断,言谈中总是千方百计劝她回来。
孟缇拒绝了几次,最后那次握着电话陷入无奈,终于忍不住反驳回去,“他们是我父母和哥哥啊,我不可能不听他们的话。”
赵初年安静了好一会才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这样都不行吗?”
他不像会说出这种蠢话的人,孟缇无言半晌,希望用沉默告诉他不要再逼迫自己,而他则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无奈,还在等着答复。
在长久的沉默中,孟缇抬起手,伸手抹了抹眼角,竭力镇定地开口。
“赵老师,你和我父母兄长,终究是不同的。”
赵初年一言不发挂掉了电话,那之后完全没有了消息。
她忙于准备考试,几乎戒了网,最多就是查查资料写论文,电脑常年累月的开着,进行数据运算。朋友顿时就少了,走在路上,往来全不相识。
这郊区附近的邻居某种程度上说比较容易接近,孟徵孔文君的邻里关系倒是不错,有时候也会有邻居前来拜访,偶尔还会有一些年轻人。孟缇跟他们说不上话,虽然有些年轻人对她表现出了兴趣,独自一人从语言班回来时,时常遇到有人搭讪,有时是金发碧眼的帅哥,她也没什么兴趣,往往就来一句“我英语很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敷衍过去。
比较而言,完全没有在国内过得轻松适宜。
然而这些郁闷统统不能诉之于口,一家人为她牺牲很多,如果再不知好歹,恃宠而骄,就太不听话了。
她庆幸带着范夜的书出来。
每天被英语大量洗脑后,睡觉前看一点美妙的汉字,这实在是值得安慰的事情。在她把其他几本的书页翻烂的同时,她最后拿起了那本《惊雷》。
枯槐笔名下的书,只有这本她之前完全没有看过。很久之前曾经翻了翻,发现这本书风格类似《追忆似水年华》,然而还要更意识流一些,或者说晦涩一些。像一本絮絮叨叨的自传加文艺欣赏时就放弃了。她对这样小说始终无法产生兴趣,《追忆似水年华》也是看了若干年才看了不到一百页。
这本书就像一扇门。
我一直在思考,我为什么而存在。
美、知识、智慧,是有些人的答案;爱情、友情、乃至感情是另外一些人的答案。明确的答案是一个人的风向标。而我,仅仅为了寻找它就花了一辈子的时间。
初次跟人提起这个问题的那年,我大概三岁,又或者四岁,跟我的父母,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住在那栋怪异的大房子里。很长一段时间我想不起那栋房子的模样,当我也有了子女后,儿时的记忆一点点的回到脑海,如同倒放的胶卷,虽然还是想不起那栋屋子的名字和所在,但餐厅里那张巨大的桌子在记忆里倒是日复一日的鲜活起来。
那张桌子很结实,刷着褐色的油漆,配着二十二把高脚凳,每张凳子都比我高,在它们面前,我总是自惭形秽。每到下雨天,就泛着新鲜的蘑菇气息,有时还有点儿雨水、野草汁的味道,好像即将上桌子的菜。
下雨的时候,我们都没什么事情好做,就会玩捉迷藏。此时桌子下是了极妙的去住。我喜欢捉迷藏,只要藏在桌子下,几把高脚像高大的保镖般挡住了别人的视线,谁都找不到我。
我就躲在凳子之中,背靠着桌子腿等人找到我。可他们总是找不到。这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情,他们怎么会没有看到桌子下的我。我经常在等待被找到的时候睡着了。外面的雨水成片的跌落在屋檐的石块上,声音被成倍放大,就像催眠曲。
……
书籍最大的妙处,也许就在于让你思考。
而自传类的书籍最大的好处,大概也是在让你阅读别人的人生,了解别人之所以成为别人,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时候联系到自己,世界上不是每个人的自传都会好看或者值得看,写自传其实不是为了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所以怎么样的梦呓都是无所谓的。
这是孟缇看得最慢的一本书,而且还要时不时的停下来想一想,这一想往往就出了神,等回过头来,书页还停在原来的地方。
她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跟作者重逢——
文字里的世界渐渐变得立体,孩童时代的自由随着年龄的增加而逐渐缩小;大量的阅读慢慢剥夺了他并不多的快乐;书里昙花一现的美丽的少女逐渐变得面目模糊。范夜追忆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美丽,所以他说,只有失去的乐园是永恒的。
这本书好像微弱的呼唤,作者就站在时间的那头,持续不断的呼唤着,不是为了寻求知己,也不是为了找到共鸣者,不过是一种倾诉。
一本书和一个人的缘分总是会奇妙的达成。如果自己现在就在国内,对这本《惊雷》的感触未必那么深刻;可现在自己身在异乡,即使家人都在身畔,还是偶尔觉得失落。
她无数次想起那天晚上兄嫂的谈话,隐约一种直觉浮上心头,也许,自己的人生开始出了岔子。
在这期间,她平稳地渡过了自己二十二岁的生日。
她反复的看着那本《惊雷》,对这本书的熟悉程度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本。很多句子甚至都能随口说出来。
她又开始失眠,每天晚上都辗转反侧。光怪陆离的梦境就像是复发的病症一样,好了一次,再来的时候就会加剧和加重。坐在书房里写论文、背英语单词中就容易陷入某种虚幻里去。
伏案做试卷的时候,铅笔往往脱离她的意志,回过神时,试卷的边角下就莫名地写下了《惊雷》那本书里的句子——“再富有的人也买不回自己的过去,更何况我一贫如洗”。
那几个月里,她无数次拿起电话打算拨给赵初年,最后还是放弃了。
第二十五章 归来
孟缇在答辩的前几天,也就是六月初回了国。
已经是初夏,天气很热,下了机场,滚滚的热气扑面而来。来机场接他的是郑宪文,这是在美国时就已经确定好的。虽然她表示自己是个已满二十二岁的大人,可父母还把她当成了小孩子。
这样炎热的天气让郑宪文来接她,孟缇连连道谢。
郑宪文接过她的行李,存心打趣,“两三个月不见,你真是越来越客气了。”
孟缇心里一惊,立刻否认:“没有的事情,嗯,郑大哥,我不想麻烦你。”
然而到底听出一点异样的情绪,郑宪文看了她一眼,依稀觉得她精神状态不太好,也不跟她多话,“我看你坐飞机累得很了,回去休息后再说。”
“好的。”
很快就到了家,原以为两三个月没人住的屋子早已积满了灰尘,没想到还是窗明几净。
郑宪文笑着解释:“想到你要回来了,昨天我叫钟点工来打扫了一下。”
他一直想的都很周到,孟缇看着帮她放行李的郑宪文,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贫乏,只能说一句:“谢谢了。”
“你跟我客气成这样,我真是不习惯,”郑宪文说,“下楼跟我去吃点东西。”
“不用了,我只想睡一会。”
“那不行。”
她窝在沙发里不想动,久违的家让她觉得异常温暖。加上转机的过程,她在路途上差不多花了足足一天,长久的失眠,真的有点累。郑宪文也不再强求,叮嘱她好好休息就下了楼。
回到了家,躺在睡了十几年的小床上,比起飞机上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好了很多,但真躺在床上,也还是失眠得厉害。她闭着眼睛想了一会,习惯性的去摸枕边的书,下面空空如也。又不想去柜子里拿出行李,眼睛一闭,强迫自己睡觉。
身体疲惫,短短一个下午就在多次的醒来和继续睡过去中渡过,等到恢复了精神和体力,这个下午也差不多走到了尾声。
她随后想起自己还有事情要做,下了楼,沿着校园里的林荫大道骑车过去,柏油路上,斑驳的、阴暗交错的树影就从车轮子下匆匆划过。六月的学校已经颇有毕业的气氛,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不少宅居在宿舍一天的毕业生已经在道旁拉开了家子,垫上几层报纸,铺上一条床单,把书一字排开,开始大声吆喝贩卖;而学校的小公园里,标志性建筑和雕饰旁也时不时看到拿着相机的声音。
这一切的景物都那样熟悉,声音是熟悉的知了叫,甚至连气味都是熟悉的,熟透了梧桐树在阳光下蔫蔫地耷拉着耳朵。这才是她成长、生活、学习了这么多年的校园。
从教职员工宿舍区去文学院必然要经过体育场,她骑车经过,忍不住被体育场的室外蓝球场吸引了目光。大概是有什么比赛正在进行,场上真是人满为患,叫好助威声也是此起彼伏。所有的人忽然不为高温所苦,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在阳光下闪着黑黝黝的光。
这才是大学应该有的节奏,孟缇忍不住留了心,多看了场地几眼,一个出挑而熟悉的背影跃入眼中。她低低“咦”了一声,恰好一群女生齐心协力的高呼“赵老师加油”震响了场地。
孟缇一愣,迅速把自行车停在路旁,一路小跑体育场走过去。
远看觉得观众极多无比,近看更是如此,同学们简直是见缝插针的站着挤着,孟缇在外围转了两圈都不得其门而入,她身材在女生中算高,可跟男生比起来完全不够看,只能看到场中的人头奔跑,具体是谁完全不知道。
她咬咬牙,眼睛一闭就开始挤进人群,凭借着削瘦的身材和城墙厚的脸皮,也算杀出了一条血路。
孟缇连连道歉:“很抱歉,我太——”
两个人都是一愣,下一秒同时大笑出声,双手飞快地握在一起。
“阿缇,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看着杨明菲那张因为看球而激动地满脸通红,眸光闪烁的脸,孟缇扬着嘴角笑了,解释说:“今天早上到的,累得很,在家里睡了一觉才出来。”
杨明菲了然地点点头:“这几个月我可想你了。当时我记得你说是去两个星期吧,怎么就变成了三个月?我昨天跟熙如还在说呢,你再不回来,几天后的答辩可怎么办。”
孟缇抿嘴笑,正要开口说“现在不是就回来答辩了吗”,却被忽然响起的欢呼浪潮打断了,那欢呼声就像海啸,刺激得孟缇鼓膜发疼。
“啊,”这阵子欢呼让杨明菲有所顿悟地睁大眼睛,错拉错身子,一把把她从后面拉到自己身边,伸手朝球场一指,“快看快看,你家赵老师,那边高个的,穿蓝色球衣的,刚刚抢到了球!”
根本不需要杨明菲的提示,她就已经看到他了。他拍着球闪过了对方的球员,一抬头扔给了己方的另一个球员。
孟缇见识过赵初年的惊人身手,知道他身体素质绝对是一流水准,不过那时候太暗,她知道他动作利落潇洒,出手极其迅速,却不知道到底可以快到那个份上;此时在球场上,但不知道他打球也这么好,就刚刚带球过人,她一双眼睛都没看明白他是怎么从对方前面转移到后面,传球的动作倒是很优美,手肘轻轻一抬,几乎没怎么用力,球就飞了出去,动作完美得就像那条抛物线一样。
孟缇怔怔看了几秒,才侧过头问:“这是篮球比赛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明菲视线不离球场,“你啊,在国外几个月,错过了一场好戏啊。这是咱们学校的青年教师篮球队之间的比赛,每个学院一支球队,球员都是老师,学生们肯定好奇吗,所以每次比赛都是这样的盛况,尤其是这场,已经是半决赛了,文学院对管理学院。”
孟缇顿时想起来的确有这么回事,这也是学校十余年的传统了,“可我记得往年不都是在室内比赛吗。”
“最近室内篮球场在装修呢,”杨明菲紧张地看看时间,又看比分牌,“好像上半场要结束了,文学院还差了十分的样子。”
“看来差距很不小。”
“那是,”杨明菲说,“管院是上届的冠军,文学院能打成这样已经不错了,要我说,赵老师可谓功居至伟呢。”
“一个人的能力怎么都是有限的吧,你这是粉丝心态,”孟缇全神贯注看着球场动静,暗暗为赵初年捏了把汗,又问,“咱们学院呢?怎么样?”
杨明菲洋洋得意,伸出一根指头比了比:“那是没的说,咱们也进半决赛了。”
“不过,就你一个人在看比赛?宿舍其他人呢?”
“熙如被老师叫去填表了,这段时间她忙得跟什么一样;其他几个懒人嫌天热,没出来看球。”
说话间赵初年又抢到了球,这次他没有再传给队友,环顾了四下虎视眈眈的对手,面无表情地一抬手,球在空中划了条抛物线,球应声入网。
裁判吹了哨,上半场结束,球员们回到了休息座。孟缇看着他转了个身,走向对面的休息座,对面的人群阵型就像海浪一样,起起伏伏,有了明显的改变。
杨明菲这才满足的叹息了一声,“霍”一下转身,抓住孟缇的肩膀就开始使劲地摇晃,“你说赵老师怎么能那么迷人呢!一会球打完了,你让他给我签个名!合个影!”
孟缇被她晃得发昏,“这个……我去说说看吧。”
杨明菲满意地点点头,问她:“说起来,你回来告诉赵老师了没?”
“还没有。”
“还不快去!”
孟缇犹豫:“现在?”
杨明菲瞪她一眼:“当然是现在了,你看他们打得这么辛苦,你怎么都要去慰问鼓励一下。一会都打完了,你再慰问也没有用了。”
她说得也不无道理,两人就沿着球场边绕场一周,走到了球员休息地几米地,不过想要更近一步就难了。毕竟是娱乐性质的比赛,规矩也不严,人群也自然不严实。
孟缇总算认识到文学院女生的强大,运动员老师们被围得水泄不通,当然,行情尤其好就是赵初年,虽然他只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直视前方一言不发,可这并不妨碍女生们在屡屡碰壁的情况还继续给他递矿泉水送毛巾。
既然被人群隔开,孟缇也就不动了,隔着喧闹的人群静静看着他,汗从他的额头上渗出,划过脸颊,他也没有擦的打算。她费力地想着,到底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
差不多三个月了,是他们认识时间总长的三分之一。
这个时候居然做起算术题来,孟缇也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眼看着人群渐渐散去,杨明菲推了她一把,她迈开了步子,看着他的侧脸一步步走近。他穿着运动服,手里握着饼半满的矿泉水,其实看上去也就是个普通大学生的模样。
孟缇忽然就有点胆怯起来,脚发软,甚至还倒退了一步;就是这个时候,他转头过来,两人的视线就这样不期而遇地撞上,那双眸子还是一样的明亮,随即双眼模糊,她发现,自己已经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了。
这个时侯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开场白实?谑歉鑫侍狻?
孟缇深呼吸,于是再走近了一点,笑着朝他略一欠身,“赵老师。”
声音未落,只觉得眼睛一花,在熟悉的“阿缇”两个字出口前,她已经被他抱住了。是她最习惯的那种抱法,手臂环在她的肩头,下颚轻轻贴着她的额角,温热的体温笼罩了她的全身。
时间空间都要停滞了,孟缇觉得周围安静了一瞬,无数的视线利刀一样就落在她身上。她的脸一下子就热辣辣的烧起来,挣扎了一下,使出全身的力气推开了他。此时才真正切切地体会到“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到底是何等尴尬的心情,不然把所有人记忆洗掉算了。
所有构思中的开白场都失去了效用,在场没一千人也有六百,也许有些老师根本就认识她;在这么多人的视线下不论干什么都是绝佳的笑料和八卦题材,她怀着要吐血的心情瞪着赵初年,恨不得以头抢地,“你你你……你做什么啊。”
赵初年好像这时才注意到了四周有人,并且有很多人,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脸为什么红得想要滴血了。
他当然不在乎这些无聊的视线,回头又只看着她:“阿缇,你总算回来了。
“嗯……”孟缇嗓子疼,“回来了。”
赵初年的手指轻轻擦拭着她的脸。
“你什么时候到球场的?”
大庭广众不是聊私事的地方,说什么都不对,干什么都是错。那句“我想来看看你”是打死也不会说出来,所以孟缇含糊地“嗯”了一声,也不敢正眼看他,“赵老师,下半场就要开始了,你先去打球吧,总之一会再聊。”
赵初年以投篮的命中率把手里的矿泉水瓶子扔回纸箱里,要拉她去场边坐下,“阿缇,你坐在这里等我吧”。
全场人都站着看球,就她坐着,怎么说都实在太不像话了,也不知道赵初年的大脑回沟到底是什么样的构造,明明他不是这么不通世情的人。孟缇小心翼翼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不论如何都不肯坐,拉着杨明菲站在一旁,“我站着就可以了。”
赵初年很犹豫:“这么热的天……”
路吟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一拍他,压低了嗓门:“好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给孟缇留点面子吧,你还嫌她不受关注啊。”
下半场的半个小时异常艰难。艰难指的是两个方面,一是艰难的比赛,一个是孟缇本身过得极其艰难,承受了那么多的质疑和审视视线,神经难免高度紧张。下半场进行到一半,她的个人资料已经被文学院的女生们找了出来,并传递了个遍。
她只要稍微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就能听到身后女生们的窃窃私语。
“到底是什么来头啊,居然跟赵老师关系那么好。”
“她好像叫孟缇,数学系的。”
“……我听说,她爸妈都是咱学校的教授,她爸爸好像还是计算机学院的院长还是系主任来着。总之背景蛮大的,轻易可惹不得。”
“原来如此啊。”
“……你们也不要这么说,人长得还是相当漂亮的。赵老师也是男人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们看看全场几个人比她漂亮?人家先天条件好,这也是嫉妒不来的。”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流言未必是恶意的,但也绝对不含太多的善意。孟缇盯着球场中奔跑传球的赵初年,狠狠咬着唇,只觉得头疼欲裂,也不知道是时差问题还是这段时间没休息好的后遗症复发;她身边的杨明菲差不多笑得滚到地上去了。
“我顶着炎夏来看比赛实在太正确不过了啊,这么精彩一幕好戏,她们怎么舍得不来的,回去跟宿舍那帮懒人一说,气死她们,”她擦干笑出来的眼泪,“阿缇啊,你真是出名了。”
孟缇脸上的热度一直都没退烧,不理她,很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又不是我愿意的。”
“好了,别不满了,赵老师也是太激动了,他都多久没见你了啊,”杨明菲吸了口气,“其实他抱你的那瞬间,真是很让人感动的。从头到尾都只看得到你一个人,他看着你的眼神,怕是石头都要融化了吧。”
孟缇静了静,没有多言。
抬头看向篮球场,他全身沐浴在夕阳下,运动的身姿优美,就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曲线。这样看着他,比赛的结果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最后文学院以两分之差输给了管理学院,但已经是历年来最好的成绩了,所以也没有人遗憾,胜利的管理学院自然情绪高涨,输掉的一方虽败犹荣。
人群潮水般的散去了,作为运动员的老师们也纷纷回到了体育场的更衣室洗澡换衣服,孟缇则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他,杨明菲则遇到了自己身在文学院的高中同学,笑眯眯跟孟缇表示自己跟同学吃饭去了同时也不要打扰他们比较好,还不忘叮嘱了几句“赵初年的照片”后就跟高中同学一起溜了。
孟缇一时也是无奈居多,好在等的时间不久,赵初年很快就出来了。文学院的一群老师开庆功宴,赵初年则没有去,其他人笑容暧昧,却也没勉强,尤其是路吟,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走远了。
很快就只剩下他们两人,赵初年微笑着背着夕阳站立,他穿简单的衬衣长裤,头发有些湿润的潮湿,发间零星的水珠在,整个人有水洗后的清新感。他个子太高,孟缇几乎站在他的阴影下。她有种不能言说和似曾相似的感觉,其实没有想好跟赵初年说什么,只凭着一时的脑门发热就跑过来找他了。
此时她绞尽脑汁,絮絮叨叨的找了个中规中矩的话头。
“我是今天早上回来的,因为时差睡了一觉,本来也是想来找你,恰好在球场遇到了。”
赵初年提着装运动服的袋子,微笑着,眼里都是细碎的金色波纹,“谢谢你记得我。”
“我们找个地方坐着说话吧,”孟缇提议,“我请你吃饭。”
“好。”
两人结伴而行,孟缇说:“我没想到你打球很不错呢。”
“也是被逼上球场的,”赵初年说,“好在这是最后一场了。”
“你个子高,自然受重视了,”孟缇努力寻找着三个月前两人的相处模式,竭力找一些轻松的话题,“不过我算是见识到了,你粉丝很多啊。现场的女生大部分都是冲着你来的。杨明菲还让我跟你要照片呢。”
赵初年笑了笑,没说什么,只略微抬起眼睛看着道路尽头那条安静的林荫道,想什么都看不出来。
气氛有点冷,两人几乎没有交谈地走到了学校附近的某家餐厅。
餐厅的香气飘来,她还是饿了。在国外太久,这样美味可口的中餐简直在最好的美梦里才可能出现。
孟缇清了清嗓子,提起了那通让人不愉快的电话,“赵老师,这短时间我想了很多,想着怎么跟你开口,怎么道歉。不过你别生我的气好吗?”
赵初年摇头:“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这次回来呆多久?”
“我回来是答辩和和办手续的,一个月吧,”孟缇心里难受,垂下视线,“我爸妈的想法让人意外的顽固,我现在没办法逆着他们的意思。我想快点拿到了学历,两三年就回来。这期间所有的寒暑假我都会回来,你愿意等我吗?”
灯光下他的表情那么柔和,让人迷醉,和她梦中的景象相差无几。孟缇一个闪神,他伸手抚上她的脸,“没关系。我找了你足足十五年六个月二十天,再等两三年也不算什么。”
被他手指抚过的脸颊立刻由沸点降到了冰点。本来好容易缓和的气氛也荡然无存,脸上的红晕褪了干干净净。
孟缇努力挤出个笑扔出去,“赵老师,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妹妹。”
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赵初年定睛看她一眼,收回了手臂搭在桌面上,喃喃说:“我怎么会认错呢。”
餐厅在学校里,吃饭的都是本校学生,认识赵初年的人并不少。在两人的沉默中,有个女生过来跟赵初年招呼,并且自来熟的坐在第三把椅子上。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赵初年温言:“坐吧。”
“真的是很巧,没想到遇到了赵老师,”女生笑眯眯,“我刚刚看你打球了,真是帅呆了,没想到你不但课上的好,运动也不错。”
这样的夸奖明显就有些过头了,赵初年上课,不论如何都算不上“好”,最多不过不失。
“赵老师,我期末考得怎么样?”
“我还没有批卷子。”
“噢,那我就再等等。”
两人很熟络地说着班上和学院的事情,孟缇抬头,不动声色瞥她一眼,那张脸似乎有点熟悉。女生也在看她,两人视线一对上,女生立刻露出甜美的笑容,“我叫戴昭阳,孟学姐你好。”
孟缇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会,貌似随口问:“你大几的?什么系?”
“我今年大二,马上升大三,中文系的,赵老师今年教我们文学欣赏。”
孟缇略微一点头,不欲多言,用眼神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可戴昭阳却一副信息接受不良的样子,像打开了话夹子,“孟学姐,久闻你的大名,今天才见到你呢。”
孟缇压根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的大名是什么。她跟赵初年关系要好也不是今天才流传出去的新闻,连郑柏常都知道了,学生更不要细说。球场上那一幕想必会催化了本来就可怕的流言。
“……闻名不如见面,孟学姐还真是跟传言中的一样漂亮。”
她嘴上就跟抹了蜜一样,孟缇不悦地微微皱起眉头,“好了,没人要听你说这些。你回去吧。”
这句毫不客气地话堵住了戴昭阳,她有点愕然,本想讽刺回去但考虑到她的身份还是忍了下去。咬着唇看了看孟缇,又盯住赵初年,“赵老师,那我先走了,明天我去办公室找你。”
赵初年颔首:“好。”
戴昭阳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表情绝不愉快。
孟缇心有不悦,赵初年自然察觉到了,说:“阿缇,你的态度不太好。”
“她话太多了。你跟她很熟?”
“她是班长,经常送作业给我。”
孟缇瞥了眼那个离开的背影,又慢慢把视线收回来,眨不眨盯着面前的人看,头一次觉得有些话应该说出来,“赵老师,不论怎么说,你还是要把我和你妹妹分清楚,不然你这样……我真没法放心。”
赵初年眼神里有异样的光闪过,旋即低低笑了两声,“她是长得有点像你,但不是每个人长得像你的人我都会另眼相看。”
孟缇手一抖,“我跟其他人不一样?”
赵初年就看着她,实际上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不曾离开。他微微笑着,眸子是清晰的,声音也是。
“她们都不是你,我不会认错。”
第二十六章 辗转
回家之后失眠的症状还是没有好转,反而有加剧的趋势。在连续一两个月的失眠后,赵初年的态度让她的精神状态到了最低。
回国的第一天晚上,她就梦见了赵初年。他牵着她的手去游乐园,带她去看那座山中的寺庙,带她去旅游,一切都很完美,除了一口一个的“知予”,他叫得很那么温柔,每个音节都贴着她的肺腑,暖洋洋的。她好像也不觉的有什么不对,还答应着,傻兮兮地跟着他在游?衷袄锏酱β遗堋D敲吹幕独郑?孟袼?鞘堑谝淮卫凑饫锿嬉谎??
从梦中醒来,她几乎都窒息,额头手心都是冷汗。这一来更是冷的直哆嗦,偏偏还睡不着,睁着眼睛到天亮。
到底是六月了,大清早的太阳灼热地烤着地面,她觉得刺眼,顺手拉上了窗帘。
她去食堂吃了早饭,拿上论文和厚厚一沓原始资料直奔宋汉章的办公室。
这几个月孟徵的指点还是有成效的,在长达二十分钟的审阅后,宋汉章难得路出了一点满意的神色,他用红笔在论文上勾画了一些地方,“还可以,比我想象的好,但是有些地方还是需要修改。你再早回来两天就好了,现在修改的话,时间还有点急。”
这已经是难得的评价了。孟缇顿时心花怒放,“我马上修改,绝对没问题。”
宋汉章把论文还给她,又问起孟徵儿子的消息,孟缇绘声绘色地叙了一遍,他听得也颇有兴致。宋汉章一直很喜欢孟徵,孟徵后来在数学上的所向披靡差不多都有他的提点之功。孟徵后来改了行,他一直惋惜。只有这个时候,他看上去才是正常的邻家伯父。
“理论还是要有人研究的,都去搞技术了怎么行。他后来改了行,很让人惋惜。”
“我哥一直感谢您,他指点我写论文的时候,总爱说‘按宋老师的的要求’,您那时候给他打的基础很好。”
宋汉章又问她:“你虽然没你哥聪明,但也不错了。你不会改行吧?”
孟缇肯定地摇了摇头,脸有点发红,“呃,宋老师,其实我一直想成为您这样的学者。”
宋汉章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样的闲聊中,孟缇记录下修改意见,一个上午差不多也就过去了,她顺便陪着宋汉章去食堂吃了顿饭。
随后的一两天她则处高压状态中。系里组织的毕业活动,例如爬山等等也参加不了。
论文总的来说没有什么问题,涉及到一些篇幅的修改和调整,还有最细节的格式和用词,在实验室一呆就是一个下午和整个白天。第二天中午忘记吃饭,甚至都是赵初年送过来的。
她本来就因为失眠而虚弱,这两天的精神完全是挤出来的。
好容易坚持到最后收尾,眼皮睁不开,人几乎要弹成一滩泥。还是咬着牙支撑着疲倦的身体,把文档带到指定的复印点,打印出来,规规矩矩装订好,抬头一看,天都黑了。
她回家吃了点东西就打算睡觉,考虑到明天就是毕业答辩,今天务必要睡个好觉才行,最后干脆收拾了下衣服直奔学生宿舍。
正是晚上八九点,宿舍里一屋子女生刚刚爬山归来,正说着趣事,看到孟缇前来很是吃惊:“啊?你怎么不住自己家来跟我们挤宿舍了?这个时间才来?天都黑了。”
孟缇“哈哈”两下,“一个人怪闷的。”
“谁让你不跟我们出去玩啊。”
“不过是谁想起六月份去爬山?真是没事找事。”
“我倒是想去爬山呢,不是改论文吗,”孟缇说,“你还不知道宋老师,多严肃一个人。”
“我也是,论文改了好多次。”
孟缇看了看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床,侧头问王熙如,“我今天晚上跟你一起睡吧?”
“当然。”
这大学四年,除了最开始的一个月,孟缇再也没在这间宿舍睡过,自己那张床还是空着的,堆放着其他几个人的杂物,收拾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来之前已经在家里洗了澡,略微洗漱一下,迅速换上睡衣,就爬上了王熙的床,迅速把自己蜷缩毛毯里。
杨明菲说:“我们说话小一点声,免得吵到她。”
孟缇剥开纱帐的一角,探出个头,“没事,你们说话吧。其实我现在是太安静才睡不着,有人说话我还安心些。”
虽然天气炎热,但寝室有空调,并且开得相当足,四周的喧闹又让她感觉无比安心,因此她以自己都没有感受到的时间久睡着了。王熙如哑然片刻,轻声说了句“到底是多疲倦才会这么快睡着”,又从衣柜里里拿出床薄毛毯,小心翼翼盖在孟缇身上。
再一次被不知所谓的梦境惊醒时,宿舍才刚刚熄灯。
屋子里的室友们还在进行海阔天空的闲聊。毕业临近,论文早已写完,白天也没有课,毕业的各种感怀堆积在心——屋子里六个女生,王熙如和孟缇出国,杨明菲支教,其他两个工作了,剩下一个考上了本校其他学院的研究生。离愁别绪让每个人都发没了忌惮,连宿舍里最挑剔最难伺候的曲畅都加入了话题。从衣服到化妆品,从足球到篮球,从天下局势到经济发展,无所不包,当然,也少不了异性,并且这个话题一旦出现就迅速占领了市场。
孟缇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感受到这样热闹的气氛,抑郁的心情也有了片刻的好转,加上刚刚睡了一觉,暂时恢复了一点精神。
她笑着加入了话题:“呃,没想到你们感情经历这么丰富吗。”
王熙如没料到她醒了,就问:“我们吵醒你了?”
“没有呢,我最近一直睡得不好,不关你们的事情。”
杨明菲“扑哧”笑了:“其实我们正要说到你。可惜你啊,大学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不敢追的。”
孟缇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说?”
“你爸妈可是学校的教授啊,”杨明菲笑语,“我记得大一入学的时候吧,院里系里不是搞了很多迎新活动么,大家发现跟你院长书记都挺熟的,都真是又吃惊又羡慕啊。”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确比很多人走在了前面。
曲畅忽然接了话,说:“那时候跟你针锋相对,气?媚惆岢鏊奚幔?媸嵌圆蛔×恕U馑哪晗啻ο吕床欧⑾郑?愕娜肥呛苣训玫暮萌恕!?
孟缇哈哈一笑算是回答:“啊,你居然对我发好人卡?这算啥呢。”
大家一起都笑了。
“好了,你们别打岔,我有话问她呢,”杨明菲敲了敲床头柱示意大家安静,“孟缇,话说,你跟赵初年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前两天篮球场上惊天一抱啊!”
孟缇身体僵了僵,抽动嘴角,“……你当时不是在场吗?还要我说什么……”
“你脑子怎么不开窍,我说你打算怎么办,你马上就要出国了吧,就忍心留赵老师一个人吗?”
说完也不要孟缇回答,自顾自地说开去。
“前天篮球比赛后,我不是遇到一个文学院的高中校友么,我们就顺便聊起赵老师了,”杨明菲存心把话说得抑扬顿挫,“他之前在学生中不是一直口碑很好吗,据说对学生的宽容和善解人意都快赶得上他的英俊程度了。不过,这几个月他忽然性情大变,脾气不好,对谁都没好脸色,以前不论怎么样都彬彬有礼,现在完全跟恶魔一样了,考试过关的人寥寥无几,下课后想跟他说句话比登天还难。他以前那些粉丝都被他打击得够呛啊。”
孟缇从来没有想到这层事情,眼睛有酸有疼,心里好像打翻了作料碟,酸甜苦辣都有,喃喃回了一句:“是吗。”
“是啊,最诡异的是,他性情大变就是你去美国后不久发生的,”杨明菲说,“我当时听到时就在想,多半跟你有关。”
长久没有回答。
但沉默已经是最好的回答,杨明菲越发兴奋了,追问:“阿缇,你怎么不说话?我说对了吧。你说说,打算怎么办?反正如果是我,我绝对舍不得对我这么好的男人。父母那里,只要说明白了,他们总会理解的吧。”
王熙如在被子下握住了孟缇的手,“啧”了一下,“你们消停些吧,她又睡着了。”
那么好一个八卦材料就这样因为“睡着了”错过了,众人不免遗憾,很快又把话题转开了。
孟缇在夜色中翻了个身,对上王熙如的脸,轻语:“谢谢你。”
王熙如抱了她一下,也用同样低的声音说,“没什么,睡吧,明天答辩。”
第二天的毕业答辩一切顺利。
王熙如延续了她一直以来的超级水准,一篇论文写得是完美无缺,据说其专业和细致,都已经可以比得上研究生的水平。她是如此的优秀,以至于知道她即将留学的老师们在她答辩完成后都面露遗憾之色。
孟缇自己也还做的不错,这学期,虽然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但论文上的事情也从来没有马虎,到底是在孟徵监督下写出来的论文,既然得到了宋汉章的认可,其他老师也是一派激赏。
当天晚上是班上的散伙饭的日子。
临近毕业,各种名义下的聚餐也特别的多,学院、数学系,班级、宿舍、女生、男生……等待各种团体轮番聚餐和各种五花八门的活动。孟缇回来这几天也一次也没有参加,好在赶上了最正式的这顿散伙饭。
他们吃的是最热闹最有气氛的火锅,足足吃了三个小时,男生女生一边吹牛一边喝掉了三四箱酒,气氛高涨,若说起初还有着离愁别绪,现在就只剩下最后的疯狂了。
席间有人提议每个人对全班同学说一句最真诚的话,这个建议一经提出,就得到了大家赞许。毕竟,他们一起走过了四年的大学生活,见证青春的来去。
很快轮到了她,孟缇站起来,无声地环顾四周,朝所有人据了个躬,才说:“大学四年,我很高兴能够遇到大家,你们的每个人我都会记住。有句话说,只要有空气和光亮,以及朋友的爱留下来,就无须胆怯。”
不知道哪个男生高叫了一句:“孟缇,我肯定会记住你的。你当时给我发好人卡,我可是记得清楚。”
孟缇忍俊不禁,端起酒杯:“我跟你赔不是,先干为敬。”
所有人都大笑出声,气氛顿时达到了高 潮。
不过接下来的通宵唱歌她就实在敬谢不敏,她最近失眠过多,精神十分差劲,到喧闹的环境里长时间呆着绝对不够承受的。更何况,这几天,不论是赵初年还是郑宪文都会在每天晚上给她一个电话,仿佛查勤一样。
因此不得不提早回去,但回去也睡不着,路边有家精致的冷饮店,她走了进去,随便叫了冰激凌和冷饮,在靠近街边的位子坐下。这附近有两三所大学,店里全是跟她差不多的年轻学生,大多是一对对的情侣,说说笑笑,顾盼神飞。
孟缇取出挎包里的电脑里的笔记本,开了机,把数码相机的连接到电脑上,慢慢看着今天晚上照的吃散伙饭的照片。F
这样一看居然出了神,恍惚中那股香醇的酒意再次回到身边,直到一个声音把她叫醒。
“阿缇。”
熟悉的声音让她抬起头,赵初年站在桌前面前。
孟缇禁不住喜悦,笑容浮上了脸,“啊,好巧。”
赵初年拖过她面前的椅子坐下,“我刚刚给你打电话了,你没有接。”
孟缇拿出手机看了看,果然有几个未接来电。“赵老师,我们班吃散伙饭,太吵,所以没有听到,抱歉。”
“没有的事,我也猜到了,你们今天答辩完,应该聚一聚了。”赵初年摇头,“玩得怎么样?”
“挺伤感,也很疯狂吧,”孟缇把电脑转个方向,对着赵初年,示意他看屏幕上的照片,“我头疼得厉害,没办法跟他们一起去唱歌了。”
赵初年在灯光下打量她,气色非常糟糕,精神状态明显比刚回来时更差,疲倦的阴影使得她那惯常的甜美笑容都打了若干折扣,让人一看心就揪起来。赵初年下意识伸手抚上她的脸,明明已经是炎夏,可脸依然十分冰冷。
赵初年忧心忡忡:“阿缇,一个答辩而已。你到底疲倦成什么样子了?”
孟缇支着头,想了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是毕业那些事情吧,答辩啊,聚会啊。”
赵初年皱眉:“不要避重就轻,还有呢?”
声音好像一股暖流,不论什么时候,他的关怀和温柔都这样体贴入微。孟缇轻轻说:“赵老师……我,我又做噩梦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之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一些乱七八糟的景象。”
赵初年表情一凛:“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两个月在美国的时候就开始了,”孟缇静了静,玉管一样的手指在桌面上纠结在一起,“我在重看枯槐那几本书,然后又开始做失眠,做梦。”
赵初年沉吟:“梦总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尤其是反复出现的噩梦。”
孟缇关上电脑,有些恍惚,“我想,大概是那些场景实在太生动了,非要闯进我梦里来。”
她垂着头,赵初年声音绷紧了,拿过她手边的包,帮她把笔记本装进挎包里:“你这样下去不行,今天去我家吧。”
“嗯?”
孟缇没明白,愣愣看着他。
赵初年言简意赅,“你回去也是一个人,一个人容易胡思乱想。去我那里住,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我也好照顾你,就这么定了。”
去单身男人家里住,这件事情还是有悖孟缇一直以来的受到的教育和最基本的安全常识,但回家后也孤身一人她委实没有这个勇气,否则也不会在这家店坐了两个小时还不打算动弹;至于王熙如杨明菲她们,估计是在外通宵玩闹的多。
她的犹豫分明就写在脸上,赵初年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叫来服务员结了帐,说:“阿缇,关于你的失眠和梦境,还有范夜的事,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夜色中的城市灯光闪烁,一条条笔直的公路像是凝固的河流。灯光流水般从长街上流过,迎面而来的汽车的前灯就像一片片撒开的金沙,晃得人眼花缭乱。
夜色下的城市实在太具有迷惑性,更可能是因为赵初年在身边陪伴,她觉得无比安心,一上车就开始打盹。虽然路程就三四十分钟,但已经是她最近比较好的一次睡眠了。
醒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要到了。树木在夏日夜风中微微晃动,远处的青山暗淡的带着些黑影,静静的似冻在湖的边际上。
孟缇忽然想起一件事,下车后就问他:“我上次来的时候,你家连张多余的床都没有啊。”
赵初年微微一笑:“现在有了。”
很快她证实了赵初年的话,果然是有的。再一次来到赵初年那栋位于湖边的独栋小楼,孟缇跟第一次一样吃惊,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明第一次来,一楼空旷得可以当做篮球场;现在彻底大变样,明显修饰过,家具一应俱全,华丽,完全可以用来办一场豪华的舞会。
客厅甚至还有个雕花木架,放着各种精美的瓷器和装饰品。孟缇从来没看到室内的屋子有这么多灯,壁灯顶灯,照明设计堪称一流水准,还有镶嵌在墙壁里的灯,通过花纸玻璃弥漫出来,落在松软厚实且色泽鲜艳的墙壁和地毯上,此间光影交错。
明明那么疲倦,可她吃惊得连坐下都忘记了;赵初年解释说:“你第一次来的时候说这里太没有人烟气息,你去美国之后,我找人重新布置了一下,怎么样?有人烟味了吗?”
不论怎么样都没有想到赵初年把她的一句戏言就当了真,用高档家具和电器装饰了屋子。孟缇收回视线,对着赵初年诚心诚意地点了点头:“真是很漂亮,就算只是摆设也很美的。”
赵初年眼珠熠熠生辉,“只要你喜欢就好。饿了没有?要吃东西吗?厨房里还有些吃的。”
孟缇在聚会上喝了一肚子啤酒,一点不饿,于是摇摇头。赵初年还是去厨房拿了几盒牛奶,用微波炉热了热递到她手里。
两个人上了楼来到书房,以前放凳子的地方贴着墙壁多了张单人床,可见赵初年说的有地方给她睡也完全不是虚言。沙发旁的小桌上安安静静地摆着范夜的几本书。
书房朝西,属于当西晒的位子;早上离开时没有关窗户,因此热气灼人,比这栋屋子的其他地方温度都高得多,孟缇刚坐下浑身就热了。
赵初年关了窗户,开了空调,问她:“去不去洗澡?”
孟缇才想起洗澡这个严肃的问题,“啊”了一声,“怎么办?我没有睡衣啊。”
赵初年走到卧室,在衣柜里翻了翻,高声问她:“我倒有些没有穿过的睡衣,勉强将就一下可以吗?”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了。
她很快洗了澡出来,卧室和书房都已经凉快了。赵初年的浅褐色睡衣穿在身上,衬托得她简直就跟小丑一样。上衣可以当裙子,裤子卷了四五下还是拖在地上,至于衣袖,只要轻轻提一下就像模像样地一甩水袖,婉转地唱一曲“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了。
赵初年忍不住莞尔,拉过她的手臂,细心帮她卷好了袖子,露出了她那双细白的手腕,在头顶灯光的照射下简直在发光。
孟缇觉得脸上的热度不正常,匆匆缩回了手臂,推了推他:“你也去洗吧。”
“等我十分钟,你去书房吧。”
孟缇回到书房,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打算开机阅读一些范夜的资料,不过不争气的电脑很不合时宜的罢了工,“电量少,系统无法运行”的提示极为鲜明,她只能挫败的再次关上电脑;目光在屋子里一转,就在赵初年的电脑上停下了。
她心思微动,高叫了一句:“赵老师,你的电脑借我用用可以吗?”
半晌没有得到回音,她疑心卫生间的水流太大听不到外界的声音;走到卧室,站在浴室门外,再重复了一次,又加上一句“我不会乱弄你的东西”。
听到混着水声传来的那个隐约的“可以”,孟缇说了句“谢谢”,回到了书房,伸手就打开了机箱和显示器。
系统快速的运行着,没有密码,很快进入了界面。孟缇有些惊讶,他用的并不是最常见的系统,而一般作为高级程序员和终端服务器使用的系统。桌面十分清爽,程序列表里无数她从不知晓的软件,这台电脑完全是为赵初年本人理工科出身做了最好的证据。
这系统孟缇并不太熟,只在计算机系那台小型机上见过。不过,任何电脑系统,最基本的功能都是有的,起码可以上网。她伸手捉住鼠标,另一只潮湿的大手从后覆了上来,阻止了她点开磁盘浏览器的动作。
孟缇诧异地回头,脸霎时就像熟透的苹果红透了。
赵初年满脸急迫地站在她身后,浑身湿漉漉的,大滴大滴的水珠从发梢滴下来,打湿了她的睡衣;着急成这样,大概是连擦干都来不及就直接从浴室里冲了出来,顺便在木地板上汪出了长长一条水迹。
他几乎什么都没穿,只在腰间围了一块并不长也不宽的浴巾。
但赵初年丝毫也不觉的现在这种情况的微妙和尴尬,他从她头顶上弯下腰,“啪”一声关掉显示器,急切地开口,“阿缇,你不要用这台电脑,我再给你找一台。”
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怔怔看着他。
他是长期锻炼过的人,身体上一丝赘肉也没有。他的肤色介于白皙和小麦色之间,在灯光下熠熠发光,水珠宛若熔金,贴着他的身体,慢慢地从他的脖子滑到腰际,没入那白色的浴巾下方。孟缇没来由的想起去年的选修课上,她身后那几个女生对他身材的评价“四肢匀称,宽肩蜂腰,堪称完美”这几个字。
半晌后才挤出几个字,“噢,好,再找电脑吧。”
赵初年呼出一口气,关上电脑,蹲下身在电脑桌旁的柜子里找了找,取出一台蒙着灰尘的黑色笔记本,随后又扯出一条电源线,放在茶几上。
电脑上的灰实在不少,他皱了皱眉头,抱着电脑坐到茶几上,笨手笨脚地要用湿漉漉的手擦干净。
这种局面实在太过滑稽了。
孟缇抽了抽嘴角,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下一部的动作:“赵老师,我不是那么着急用电脑,就是临时起意。我刚刚没听清楚你的话,以为你同意了才开机的,你放心,我还什么都没动。”
赵初年停住擦拭笔记本的动作,看她一眼,又别开视线,紧张和窘迫表露无疑,“是吗……我的电脑里也没什么……哎,让你看笑话了。”
这是孟缇第一次看到他紧张成这样,意外地忍不住睁大眼睛。她能理解他。作为一个二十七八岁没有女朋友的健康男人,电脑里有一些没办法让女生看的不良视频啊图片啊都是很正常的。赵初年一直在她面前保持光辉灿烂的形象,如果她发现他私底下居然收藏着一些限制级的东西,肯定会急得衣服都不穿就从浴室里跑出来阻止。
“不是什么看笑话,我能理解的。抱歉,”孟缇很肯定、同时也很镇定地点头,“是我会错意了。”
“那就好。”赵初年彻彻底底松了口气,容颜顿霁。他胸膛有着轻微的起伏,像是暴风雨后刚刚平静下的海面。他皮肤像锦缎一样反射着光芒,头发在洗后墨如鸦翅,服帖地贴在额角。
孟缇费了一点功夫才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不过,”她象征性地轻咳一声,“你去把衣服穿上吧,嗯,空调开着,小心感冒。”
赵初年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眼角顿时就跳起来,下一秒就站起来闪出了书房。
第二十七章 玫瑰
虽然发生了这样一幕颇有喜感的插曲,但赵初年换上衣服出来之后,话题还是很快回到了正事上。
孟缇揉了揉太阳穴,详细说了说自己看过《惊雷》后,在美国的这段时间的精神状态,摸了叹口气:“我觉得自己挺没用的。居然会被自己的失眠和梦折磨称这个样子,我在美国一直想给你打电话,问问你怎么回事了。”
“为什么没告诉我?”
孟缇咬着嘴角:“怕你担心我,而且到底这么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赵初年却说:“只要是你的事情,哪里我都会过去的。”
孟缇心说我就怕你担心太多,开口,“也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跟我一样,看了枯槐笔名下的书,就会这样吗?”
“当然是有的。”
“呃?”
赵初年深深看一眼她,“我也曾经做过噩梦的,跟你一样。当时的情况不比你现在好多少,也许还要坏一些。”
孟缇一惊,痉挛般的坐直了身体,怀里的抱枕咕噜噜的滚到了地板上。她实在不能置信。赵初年这样强大的人,不论从体力还是精神上来说都是她比不了的,居然也会噩梦,她顿时觉得自己不是那么没用了。
赵初年捡起抱枕放到沙发上,继续说:“我之前跟你说过网站的事情,那时候是大三的暑假。我跟爷爷拿了笔钱,找了几个同学搞了个网站,是个新概念的交互平台,为了不落后别人,我们每天熬夜在写程序。?滋觳拍芩?父鲂∈薄?墒俏宜?蛔拧!?
他还记得自己失眠时候的感觉。身心俱疲,明明觉得生无可恋,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让他厌倦和茫然,可疲惫得连生气和愤怒的力气都没有,身上被套了紧箍咒或者被下了药,意识清醒。整个人像是摇摇欲坠的城墙,一不留神就会完全崩溃。
孟缇愕然:“为什么你也会梦到?”
赵初年目光是坚定的,嗓子忽然却哑了:“那是因为那本小说,跟我小时候的经历差不多。那是因为我小时候有类似的经历。”
他翻起了茶几的那本《逆旅》,随意翻看一页,推到孟缇面前。
租来的屋子在一个小小的院落的角落房间。院落像深秋的树木,早已衰败得不能住人,阴暗潮湿。瓦檐沉重而低矮,因乏人打理多年,日晒雨淋,颜色是黝黑的一片。门上墙上有不少黑黝黝的漏洞,一眼看去深不见底。庭院角落长着杂草,透着腐败的枝叶气息。墙角那堆陈年的垃圾,几张残破的旧报纸和海报从垃圾里探出头来,不知道掩埋在多久的时光。
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孩子进了屋。壁板上贴着发黄的旧报纸,老鼠旁若无人地啃着角落的木头床……
这段话孟缇自然记得,印象很深。
“就像小说里写到的一样,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和妹妹,也在这样的巷子里住过的,跟小说里的几乎是一模一样,”赵初年伸手指了指这段话所在之处,用听不出任何语气和情绪的声音开口,“我们父子三人住的地方恐怕还没有我现在的书房大。”
孟缇震惊,一瞬间脑子里浮现了几十万个问题:“你母亲呢?只有你们父子三人?再说赵家不是富甲一方吗?你们为什么会住在这么差的环境里?我以为你们只是闹了别扭而已。”
“我母亲那时候已经过世了,”赵初年说,“我父亲跟赵家断绝了关系,实际上,我直到十一岁都不知道原来我爷爷伯父居然这么有钱。”
赵初年语调平淡,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孟缇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安慰他,轻轻说:“嗯,所以他的书让你想起以前的事情?”
“对,”赵初年看着她,把话题绕了回来,“你不断做梦和失眠的原因,可不可能也是因为被《惊雷》勾起了小时候的记忆?要知道这本书彻头彻尾都是范夜的回忆。”
孟缇的手握成拳又松开,她短暂地抿着唇,极为肯定地摇头,“这是你的情况,跟我不一样。我对小说里的场景描写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从小在学校里长大的,我家也算书香门第了,或许说起来有点养尊处优,但我的童年很完美。”
“阿缇,你再仔细想想,可能是你那时候太小,很多细节模糊了。但有些场景实际上却留在你的记忆里,受到了外界刺激才想了起来,”赵初年很有耐心地循循善诱,“范夜的自传跟你精神上某些东西有相似之处,不然你不会这么迷恋他的小说。但你的潜意识根本不希望你想起来,所以才用做梦的形式回避。”
孟缇垂下视线,仔细咀嚼他的话。
“这样吧,明天跟我去看看心理医生,看看她能不能刺激你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
孟缇仿佛被针扎到一样叫起来:“不,我不去!”
赵初年握住她轻微发抖的手,安抚她,“别激动,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他顿了顿,拿起茶杯给自己倒了水,喝了一口,才不徐不重说下去,“阿缇,从第一次看到你头顶上的疤痕我就在想,你大脑受过伤对你有什么影响?所以我一直劝你跟我去医院检查,毕竟你受伤的地方在大脑的额叶附近,我问过医生……”
后面的话已经听不下去了。孟缇一怔,曾经看过的某本心理学书籍顿时跃入脑海。她浑身发凉,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我觉得我的这些噩梦怪梦和失眠,跟旧伤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真是旧伤的问题,我肯定会觉得头疼,但是没有。再说,而且我哥说我的头上的伤只是普通的流血,根本没严重到损害大脑。”
赵初年敲着茶几,有些不耐烦:“阿缇,你这是讳疾忌医。”
孟缇扬高了声音,试图用气势压过他:“不是!我好好的为什么要看医生?”
赵初年墨玉般的眸子牢牢盯着她,语气很缓但是严肃认真,孟缇从来没听过他用这么郑重其事的声音说话。
“阿缇,就听我一次,好吧?”
孟缇别过头去,也不再看赵初年的神色。她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冷淡地开口:“我不想说这个,我要睡觉了。”
她没有睡好。并不是因为她有择床的问题,也不是因为书房的小床不舒适。床虽然是单人床,但很柔软,房间也十分凉爽。赵初年绝对是最优秀的主人,深谙待客之道。
孟缇一个接一个的做梦。梦里的自己不过五六岁,小小的,脏兮兮的,瘦弱的好像猴子。蜷缩在墙角边上,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些微的星光从残破的屋顶漏下来。
她沿着缩在墙根里,昏昏欲睡,浑身都疼。粗粗的皮带挥了过来,有人一脚踢到她的小腹,孟缇感到自己飞了出去,在落到地上的前一刻,她醒了过来。
梦里的疼痛一瞬间真实化,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冷汗淋漓,抱着肚子床上辗转反侧,知道大概老毛病又犯了。正是半夜,困得厉害,实在不想从床上爬起来。
起初想忍着逼自己再次睡过去,可根本行不通。疼痛穿过身体,在皮肤上游走,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疼痛。
孟缇支起一只手臂,从枕头下摸过手机看了时间,差不多是凌晨两点。她披了件衣服坐起来,艰难的下?
厨房非常整洁,她蹲下身翻了翻,很快找到了电烧水器,接了水就插上电插头。她洗了一只碗,坐到小吧台后的凳子上,抱着肚子等着水开。
无比的困倦和疲惫,加上肚子里抽筋似的疼痛,烧水的过程也变得无比缓慢难熬,烧水器长久没有动静,窗户没有关严,湖面上方微凉空气“嗖嗖”地往厨房里灌;她背靠着墙壁弓起了身体,手肘抵着自己的胃,任凭自己的身体朝虾米一样蜷缩起来,脑子里闪过模模糊糊的念头,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水稍好的那一刻。
“阿缇,你怎么在厨房?”
忽如而来的声音解救了她。能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的人除了赵初年不作他想,孟缇想要站起来,却失败了。
她笨拙回头过去,挤出一个笑容:“赵老师,对不起,吵醒你了。”
她穿着自己那件大得完全不合身的睡衣,脸疼得发青,嘴唇都白了,额头上还有细微的汗珠。赵初年心跳都要停了,一怔之后抢到她身边,握住她冰冷的双手:“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孟缇揉着小腹,虚弱地低语:“没有,就是胃疼,下来找点热水喝。”
赵初年脸色一变,打横抱她入怀走出厨房,就像抱孩子的那种抱法:“马上去看医生。”
他动作快的很,力气又大,孟缇还在恍惚就觉得身体凌空,迷糊中看到赵初年绷紧的下颚。他抱她抱得很紧,近到可以听清他的心跳了,跟他上楼的脚步声一个频率;疼痛模糊了视线,她觉得赵初年把她放在床上,扯过薄被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赵初年伸手擦去她额头的冷汗,站起来,“你等我去拿件衣服和钥匙。”
孟缇总算从晕乎中回了神,在他跨步之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赵老师,没有那么疼。我这是老毛病了,大概是晚上喝酒太多了,又没怎么吃晚饭。喝点热水就好。”
赵初年脸色缓和了一下:“真的?”
“嗯。”孟缇轻轻点头。
赵初年很快接了热水递给她,孟缇捧着杯子小口小口的喝下去,滚烫的水从喉咙滚下去,在胃里翻滚着,身体也很快暖和起来,意识也清晰多了。
她现在才发现这里并不是书房,而是赵初年的卧室,自己正坐在赵初年那张大床上,裹着他的被子,而他还穿着薄薄睡衣,他是真的脸色大变,孟缇从来没看到他这么心急如焚的表情,忧心得眉头打结,两道眉毛颜色格外的深,好像用墨汁染过。
想起今天晚上对他那一点微小的不愉快,孟缇勾着头,盯着瓷杯里的热水,热气熏上来,熏得她睁不开眼睛,眼底慢慢潮湿起来。她喃喃说:“赵老师,你没生我气……还在担心我,真是太好了。”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生你的气。”
赵初年隔着被子抱住她,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不像第一次的蜻蜓点水的吻,而是停留了很久,没有一句动人的辞令,也无法计算时间。
孟缇把杯子递给他,伸手捂着胃,往常喝了热水胃就会好很多,可今天还是照样的疼,她倒吸几口凉气,隔着被子揉着胃。
赵初年紧张得声音都变调了,一叠声问他:“还疼吗?”
明明不想麻烦他,可还是不能不麻烦。孟缇有气无力地苦笑,“赵老师,有热水袋吗……抱在怀里大概会好一些……”
“热水袋?没有,”赵初年握住她的手,“不行,还是得去医院。”
“啊……不用,我不想大半夜去医院。”
“那我问问医生。”
赵初年微微蹙眉,拿着床边的电话拨了几个号码出去。电话很快接通,“丁医生,这么晚麻烦你很抱歉,请问胃病吃什么药比较好?”
孟缇看着赵初年跟医生交谈,把她的症状一一告诉电话那头的人。卧室太过安静,几乎都可以听到窗外湖水波动的声音了。在这样寂静里,电话那头的声音也很清晰,是个温和的中年女声。
“……吃药就可以了吗?我这里的确有一些治疗肠胃的药,哪种比较好?……嗯,我知道了。谢谢。”
赵初年很快放下电话,也不跟她解释,走到卧室的那个深色壁柜处,翻出个小盒子,找出药瓶,倒出了药片,又拿杯子接了热水拿到孟缇前面。
“你不去医院的话,把药吃了。”
孟缇低低“嗯”了一声,依言而行。虽然她觉得胃药对她没什么用,但赵初年看上去那么着急,她不想让他一个晚上无法安心。
然而就算是吃了药也不会那么快发挥效用,疼的地方一样不少。孟缇努力跟疼痛做斗争,冷汗再一次湿了全身,头发根都湿热了,她几乎不能集中思想,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赵初年一直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默默看着她,忽然掀开被子上了床,从后揽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
孟缇愣住了。记忆中从来没有跟异性在一张床上睡过,而且还是这样亲密的搂抱姿势。赵初年的温热呼吸就后颈徘徊,四肢和身体挨在一起。这样骈手抵足的同榻而卧,她只觉得浑身血液翻滚,脸热得好像要烧起来了。
她试图回头问他想做什么,赵初年的动作已经回答了。他的手掌贴在她的小腹,轻轻揉着她的胃,不重不轻的力度,深深浅浅,拿捏的力道比她自己的还要准确一些。手心的温度通过睡衣传递过来,好像会走路的热水袋一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卧室里灯已经灭了。一切那么寂静,连窗外的湖水波动也听不到了;空调还不知疲倦地响动着;心跳声变成了鼓点,张牙舞爪地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赵初年手上的力度一点没少,低声问她:“现在好一点没有?还疼吗?”
孟缇没有回头,看着月光在地板上画出的涂鸦,很久后才“嗯”了一声。
赵初年声音却忽然飘忽起来,“知予小时候也是这样,经常肚子疼,我们买不起好的药,一般的药她吃了根本没有用。肚子疼的时候,我都是这样抱着她,帮她揉一揉,给她讲故事。揉着揉着,她就睡着了……”
热起来的心口蓦然冷下去。孟缇喃喃反问:“讲故事?”
“对啊,知予喜欢安徒生。我给她讲海的女儿,她哭得好伤心。其实她很坚强的,摔倒了受伤了都不哭的,可偏偏为了一个童话人物哭得那么伤心,”赵初年轻轻开口,“她还很喜欢《小王子》,我一遍遍的讲给她听,她也百听不厌。”
黑暗中一切的声音都被放大,孟缇不敢大声说话,低声回答,“《小王子》,我大概是看过的,其他都忘记了,就玫瑰花那节还有些印象。”
赵初年微微笑了,低语,“你当时最喜欢这段啊,你还记得吗?”
孟缇一惊,说:“啊?什么?”
赵初年吻了吻她的后颈窝,低声念起来,“我的那朵玫瑰花,一个普通的过路人以为她和你们一样。可是,她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更重要,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身上的毛虫是我除灭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怨艾和自诩,我聆听着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心口里有个零件松了,又被劣质的材料缝合起来。
孟缇浑身发颤,咬着唇,轻声说:“你妹妹很幸福。”
赵初年轻声笑了,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在震动。
他梦呓一样说下去,“幸福啊,大概是吧,你那时候只要我离开一步都要难过的,每天晚上都要等我回来了才肯上床睡觉。”
孟缇咬着唇,“……不是我,是赵知予。你弄错了。”
有好一阵子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赵初年静了一会,才说下去,“可她现在也许都不记得我了,根本想不起还有我这样一个哥哥。”
“不会的,她怎么会忘记你呢,你那么爱她,绝对没那么种可能性,”孟缇眼眶发酸,死死盯着空气中的某个黑沉沉的角落,“赵老师,你找过她没有?”
“找过的啊,”赵初年静了静,没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辛酸苦涩的语气微妙的一转,变成了另外一种祈求,“阿缇,别叫我赵老师,叫我‘哥哥’好不好。”
手心不自觉已经被攥成了拳头,指甲掐在肉里,硬生生的疼,比胃里的疼痛还要更甚。她声音发颤:“如果我叫你‘哥哥’,你就会高兴吗?”
赵初年呼吸沉重起来,反问:“阿缇……你不愿意叫吗?”
“哥哥。”
她感觉到赵初年的脸贴在自己的后颈窝上,仿佛有点潮湿。
窗帘没有拉严,露出窄窄的缝隙,月光温柔地流泻进屋,浸湿了地毯。孟缇蓦然想起小时候看的古书里的“小窗偃卧,月影到床,或逗遛于梧桐,或摇乱于杨柳。”当时觉得这句话极美因而记忆很深;而此时既无梧桐,也无杨柳,唯独有的,就是人了。
第二十八章 沉寂
醒过来的时候,孟缇首先看到的是有着繁琐花纹的天花板,然后才想起来这不是在自己家里。
茫然的侧头四下看去,大得惊人的卧室,除了她再无别人。拉的严严实实得窗帘,灰蒙蒙的空间,像是清晨日光未开,又像是太阳落山暮色四合,再或者是天沉沉欲雨的感觉。
如果她记得不错,昨天晚上赵初年把她从医院接到了他家,那么——
想到此节,孟缇猛然从床上弹起来。不动还好,这一动弹才发现天旋地转,大脑晕乎乎,一团浆糊;头痛欲裂,耳鸣得要命,不知道哪里来的乐队在脑子里开交响音乐会一样。
四周都没有自己的衣服,手机也找不到,赵初年也不在。想进步一思考,可思绪就像泼出去的水,胃疼,失眠,噩梦,还有赵初年温暖的怀抱……到处都是跟前一段时间有关的片段,没个中心。
孟缇头轻脚重下了床,脚一碰地,失重的感觉尤为明显,整个人重得好像要瘫到在地上,和脑子却仿佛要飘起来,茫茫然找不到方向。她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偌大的卧室,拉开窗帘,看向玻璃门后的书房,空空如也;她抱着头想了一会,眩晕的感觉愈发加剧,连站立都成问题,她扶着墙壁游走到卧室的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
开门的一瞬间忽然天旋地转,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倒下去,却无法控制,膝盖一软跪在地上,身体朝前倾倒,以侧面着地的姿势重重摔在地面上,发出一身闷响。
地毯十分厚实,摔下去并不太疼,想着要爬起来就很困难。全身的力气都被透支,连动一动手指头都那么困难。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整个人变得这么虚弱,就像残障病人,身体都不是自己能控制了。
她以那种僵硬的姿态在地上躺了很久。外面也是一片昏暗,透过二楼角落的窗户看出去,应该是傍晚;外面也比卧室热,她穿的是厚厚的睡衣,很快就出了一身的汗水,热得眼睛都花了。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件件的?幌肫鹄矗?婧笥窒肫鸾裉旄?O芪脑己昧思?妫?庖患ざ??捶⑾质直酆鋈豢梢远?恕?
卧室对面的房间的门适宜地打开,她看到一双笔直的长腿的从里走了出过来。
“阿缇?你醒了?怎么在地上躺着?”
从赵初年的声音听,似乎吃了一惊,然后朝她奔过来,蹲下,小心翼翼扶起她的上身,托着她的头看向自己。孟缇这下子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跟昨夜记忆中的他没有差别,关切的神色分毫差别。
她垂下视线,怔怔开口:“赵老师,抱歉,又让你担心了。”
“没有,是我对不起你。我在另一个房间,没听到声音。摔疼了吗?”赵初年心疼而又懊悔地抚了抚她的额前散乱的刘海,轻轻一吻。
“不疼的。”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声音竟然都有些沙哑了。她动了动手臂,发现自己可以慢慢地动起来,挣扎了一下,手摁着地毯,从赵初年怀里略略直起了身体,慢慢出个笑容。
“刚刚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体动不了,大概是睡太久麻木了吧,”孟缇说着,视线随意扫到赵初年身后,“现在——”
声音戛然而止。
赵初年刚刚出来的房间房门大开,她所在的距离和位置恰好一览无余。宽敞的房间里,没有什么多余的家具,只有正中的一台电脑格外引人注意。其实那根本不能算是一台电脑,至少是电脑群,显示屏就有三个,幽幽的闪着光;看得到的地方机箱有好几个,其中一个是普通机箱的十几倍大小,体积相当惊人。
孟缇睁圆了眼睛,花了几秒钟消化这个惊人的事实,整个人激动起来,盯着赵初年看:“赵老师,你在自己家里居然放了个小型机?”
赵初年回头一看,才想起自己刚刚看到孟缇躺在地上,心急如焚,根本忘记了关门。他镇定地转头过来,颔首说:“是啊。”
“啊,你拿来做什么?”
赵初年微微一笑:“玩玩而已。”说着就顺手抱起她进了书房的小床上才放下来。
孟缇活动着僵硬而麻木的手指,虚弱地笑了笑,“玩玩?这台小型机看上去跟计算机系那台差不多,好几百万的电脑,普通人根本用不到这个东西,你就玩玩而已?太奢侈了啊。”
赵初年十分头痛:“那你说我拿来做什么?”
“这个吗,”孟缇琢磨了一下,“也许你是太有钱了花不掉。”
赵初年摇头笑了,拿过衣服给她披上。
孟缇想起更严重的事情,凝起眉头问赵初年:“现在几点了?”
“下午五点。”
孟缇“啊”地惨叫一声,“我居然睡了一天?赵老师你怎么不叫我?”
她额前的头发乱糟糟的,有一缕垂下来,挡住了视线。赵初年小心翼翼的拨开那缕头发,才说:“不是一天,是两天。”
“啊?”
“你前段时间失眠太久,前天晚上又胃疼,大概太疲劳了才会睡了一天多,昨天你也醒了几次,你说你还想睡觉,我就没有叫你。”
隐隐约约是有这样一回事,被长时间睡眠搅乱的记忆里,的确是出现过她被叫醒,赵初年喂她喝牛奶和粥这样一幕。难怪自己这么虚弱,跌倒地上就站不起来,竟然是睡了一天多。
“对不起啊,”孟缇瑟缩了一下身子,露出个苦笑来,“我实在太没用了,居然睡了这么久……实在是……”
赵初年眸子里都是温柔,“难得你睡得这么好,我不想叫你。何况答辩都过了,去不去学校也所谓的。”
的确也是他说的道理。虽然睡久了大脑混沌,但总比前几天睡眠不足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是颠三倒四没有效率来得好。
“你呢,怎么不去学校呢?我记得是考试周,你不是要监考改卷吗?”
“我找了人帮我监考。”
孟缇抱着头想了想,其实她脑子还是一团糟。
赵初年凝视她一会,起身站起来,指了指枕边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先把衣服换上,我们再下去吃饭吧。”
孟缇拿过衣服,“咦”了一声,衣服明显被人洗过然后烘干的,她抬头看他。
“你一直睡着,我就帮你洗了洗。”
“谢谢。”孟缇垂着头,除了这两个字,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初年只是微笑,倾身过来,轻轻捧住了她的脸。
刚刚穿衣服的时才发现身体不对劲,虽然可以动弹,比刚醒的那会好得多,但僵硬感挥之不去,动作宛如不灵活或者生锈机器人,不协调到了极点,换衣服花了十多分钟。洗漱时更是发现手竟然总是抽筋般发抖,连只牙刷都握不住。
孟缇收拾了一下书包和自己的电脑笔记本就下了楼。
赵初年正在厨房里摆弄碗筷,餐桌上已经放着四五个十分家常的菜,看上去真是色香味俱全。碗碟也都是一套,在灯光下艺术品般的精美。
孟缇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什么味道都有。她垂着头看了会地面,终于忍不住叫他:“赵老师,我不想吃饭了,我先回去了。”
赵初年本来正从电饭锅里盛饭,听到这话,像被人打了一棒子般身体微微一颤。片刻后缓慢回头过来,静静看着她,“怎么了?”
“我就是忽然想回去了,”孟缇双手在身前合拢,笨拙地一笑,“我消失了一整天,很多人都会担心吧。”
“那也不用急在这一时,还是,”赵初年走过来,把两只饭碗放在餐桌上,又摆上筷子,才把话说完,“阿缇,我哪里做得不好?”
“不是的,赵老师,真的不关你的事情,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就是想回去了。”孟缇觉得自己越解释越糟,都不敢再看他的眼?Α?
赵初年手撑在桌上,恳求地看着她,“阿缇,你这两天基本没吃什么东西,这样是不行的。留下来吃了饭再走好吗?我一会送你回去。”
他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孟缇也不能不留下。
实际上赵初年的厨艺比她想象的好,鱼香肉丝的味道飘散开来,孟缇按耐不住的饥肠辘辘,抬头问对面的赵初年:“赵老师,你做的?”
“是啊,”赵初年微微笑,喜悦发自肺腑,“吃吧。”
孟缇迟迟不动筷子,不断打量着满桌子菜,她不敢想象赵初年到底是费了多少功夫才做了这么大一桌子菜。而她坐在这里,占据了原本属于赵知予的位子。所谓的鸠占鹊巢,不过如此吧。
她勉强笑了笑:“味道很香啊。”
“那就动筷子吧。”赵初年笑着给她夹菜。不知道鸡汤钝了多久,鸡肉都钝得烂了,筷子一碰,骨肉就分离开来。
孟缇深吸一口气,谨慎地伸手出去,握住了筷子。
意料之内的,手不停地抖着,最简单的握筷子的动作也变得无比艰难,在赵初年的殷切注视中,筷子掉了下来,斜插入那锅鸡汤里。
孟缇心里咯噔一下,到底还是没能藏过去,还是被发现了。
赵初年一怔,一把捉住了她要收回去的那只手。果然是练过的人,动作非常之快,孟缇手腕被他握在手心,动弹不得。她皮肤细腻白净,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十指纤细白净像十管白玉,即使什么都没有拿着,依然怕冷一样地抖动着。
他抬头看了她,很快低下头去,在那一抬头的瞬间,孟缇看到他黑玉般瞳孔里蹦出来的火星一样的亮光,那是怎么都掩饰不住的震惊和错愕,随即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比什么时候都紧:“为什么会这样?”
早就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好像身体不对劲的是他。孟缇十分镇定笑了笑,“赵老师,你先给我拿个勺子。筷子用不了,勺子应该还没问题的。”
“手为什么发抖?”
孟缇轻描淡写,“我没什么要紧的,大概睡太久了。我从来没睡过这么长时间,也没吃什么,所以心里发慌,手发抖。一会应该就好了。”
她一字一句的声音传入耳中,赵初年情绪也镇定下来,问她:“所以你刚刚要走?不想让我发现?”
“嗯,”孟缇垂着眸光,点了点头,“你比我自己还要担心我,所以才不想告诉你。赵老师,我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不想再让你担心。你可能忘记了,或者没有注意到,我也是个二十二岁的大人了啊。”
赵初年看着她很长时间,唇角一扬微微笑了起来。他坐在她的侧对面,一伸手就抚上了她的脸。晚风从身后的窗口飘来,带来了浮于表面的湖水的轻薄晚雾,拂动了赵初年额前的碎发。
他笑了笑,低语:“阿缇,你说的对。对不起,我忘记你是大人了。但是医院还是要去的,如果一会手还发抖的话。”
用勺子虽然不顺手,但这顿饭吃得顺利得多。手还在抖,但是握勺比筷子容易,至少不会握不住,哆哆嗦嗦一口一口吃饭,时间虽然长,但也吃得心满意足。
赵初年做饭的手艺真是很好,最简单的糖醋白菜都炒得有滋有味。孟缇对此大加赞美,说跟柳阿姨的手艺都不相上下了;赵初年听得只是笑,说了句“你愿意的话,我就天天做给你吃”,然后又不断给她夹菜。
这顿饭吃的时间很长,孟缇的发现自己的手慢慢恢复了正常的样子,颤抖的幅度和频率比起刚起床那会好的太多了,大概是紧绷的大脑的神经在接近两天的休息后,已经缓和过来了。
吃了饭,暮色已经覆下来了。孟缇坐在椅子上,赵初年站在洗碗机前,一只只的洗着碗筷。孟缇抱着凳子上,看着他系着围裙,熟练地做家务活的背影,眼眶忽然就潮湿了,一瞬间心里堆积慢了酸甜苦辣。
有些事情,一旦做了错误的选择,再要去弥补就难了。
赵初年拿起洗净的餐碟正打算擦干,却在水雾中看到孟缇怔怔发呆的倒影;他诧异地回头,看着她眼神飘忽在很远的地方,就问:“阿缇,在想什么?”
孟缇回神过来,心里一揪,勉强笑了笑:“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想,赵老师,以后不论谁做你女朋友,都有福了。”
赵初年放下碗碟开了口,“没有什么女朋友。”
孟缇维持着快要挂不住的笑意,“现在没有不等于以前以后没有的。你找个女朋友再简单不过了吧。”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刚想马上纠正,可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言辞,像被噎住一般,哑掉了。
赵初年清理着流理台,扯过毛巾擦了擦手,小心的握住她还在发颤的双手。她手指冰冷,只有手心还有一点暖意。他俯身下来,脸贴着她的脸,他的呼吸热热的送入耳中,她本来就心跳过速,此时更是昏了头。
他说:“阿缇,我不会找什么女朋友,你也不要出国。我照顾你,你要什么都我都给你。你跟我,我们就这么过一辈子好不好?”
就像是最缠绵的情话。
孟缇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看到他脑后的头发,黑漆漆的,修剪得光滑整齐。她闭上眸子片刻,身体贴在凳子上没有动弹,在他耳边低声问:“像兄妹那样过一辈子?”
赵初年更紧地搂住了她:“是啊。不好吗?”
孟缇无法言语。她想起曾经走过的一条隧道,漆黑而狭长,因为施工尚未完成,没有灯,因此伸手不见五指,眼前一片漆黑,前行无路。
尖锐的门铃声忽然响起。
孟缇不清楚这屋子的构造,稀奇觉得这偌大一间屋子十分现代化和高科技,此时的铃声倒像是从屋子里的各个角落一起发出来的。赵初年则直起身子,轻轻放开她的手,走到客厅,摁下了墙壁上的对讲机,旁边的显示屏也顿时亮起来。
“哪位?”
郑宪文和宋沉雅站在那小小的屏幕中,作为背景的是透薄如雾的暮色。郑宪文表情冷静,声音也是:“赵初年,孟缇在不在你这里?”
此时孟缇恰好走到了赵初年身后,在赵初年开口之前就叫出来:“郑大哥?”
郑宪文听到了她的声音,很明显的松了口气,但下一秒眉头又皱了起来:“孟缇,出来。我接你回去。”
“好的。我也正打算回去了。”
说完就去拿客厅沙发上的书包。赵初年一伸手关掉了对讲机显示屏,转头看着她:“现在就走?”
“是啊。”孟缇勉强笑了笑,没回头,“我麻烦你太久了。”
赵初年说:“回去再做噩梦怎么办?”
孟缇想起前段时间失眠的症状,有点不寒而栗,但依然笑着转头过来:“应该不会了。赵老师,我总是要回去的。”
“你的手呢?”
“没关系,已经不怎么抖了。”
孟缇执意要走,赵初年没有再留。打开别墅的大门,穿过庭院,就看到了站在雕花的铁栅栏门的郑宪文。暮色重了,湖边的树木在远处不可避免的模糊起来。他表情冷峻,穿着半长的灰色外套,跟此时此景的环境如此搭调。
赵初年摁了门锁上的几个数字,偌大的铁门以慢镜头的速度滑入墙壁之中。因为临时出来,他还穿着居家的一件短袖T恤。
近距离看,孟缇彻底看到郑宪文头发上贴着湿漉漉的雾气,眸光都不甚清晰,可严厉一分不少。一时间愧疚涌上心头,讷讷地恨不得找个洞躲进去,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如何开口。咬着唇,悄悄站到了他身边。
郑宪文脸色这才好看一点,侧身过来,问:“从前天晚上开始到现在,这两天你都在这里?”
简单的问句让孟缇大脑发懵,第一个反应就是否认,她飞快地摇了摇头,随即想起事实,慢慢点了点头。
宋沉雅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低声斥责:“我们都找你一天了,你没在学校,手机也不开机。”
“对不起,我——”
“谁也不要你的对不起,不过,”郑宪文冷淡开口,“夜不归宿,你是跟谁学的?我不记得教过你住在男人的家里过夜。”
对一向温和的郑宪文而言,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是是愤怒的极致了。孟缇何尝被他说成这个样字,脸“唰”地红了,头埋得极低,一双眼睛盯着地面,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赵初年皱了皱眉,深深看了郑宪文一眼,冷淡地开口:“郑先生,轮不到你批评她。”
郑宪文没回答,对宋沉雅使了个颜色,宋沉雅会意,一把拉着孟缇:“我们先走吧,车子在湖那边。”
“郑大哥呢?”
“他有点事情,一会再过来。”
孟缇隐约觉得不妙,赵初年和郑宪文这两个人多半为她的事情心里都不痛快。她犹犹豫豫转身对着赵初年略一欠身:“赵老师,麻烦你了。”
赵初年微笑着,眸子异常温柔,“慢走。”
看着孟缇被宋沉雅拉着走远了,消失在湖边的雾气之中。郑宪文才收回视线,转而盯着面前的那个男人:“赵初年,上次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不要拿阿缇当你妹妹的替身。这对她不公平。”
这其实只是两个人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而已。第一次是和和气气地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第二次是在医院,当时大家都疲倦;上次从机场后的见面,两个人都在小心翼翼的试探,还算得上和谐,绝不同于此时的剑拔弩张。
郑宪文原以为会看到他的愕然和震惊,即使这二者都没有,至少也会有一点情绪上的波动,可是他什么都没看到,赵初年只是沉着眉目,丝毫不为所动,背脊略微直了直,冷静地好像一部机器。
他只是冷冷地抛出一句:“我没想到你会跟我说这个,郑先生,我不想跟你闹得太难看。我跟阿缇的事情,不劳闲杂人等操心。她是不是知予的替身,同样没有任何人能干涉。”
郑宪文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低沉,满是嘲讽,“我还以为你是最不应该跟我说这句话的人。孟缇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认识她不到一年,你说在我们两人之中,她听谁的话?”
“我不知道你干涉她的私人活动到了这个地步了,”赵初年表情一凛,眸子里有异样的光滚过,“她不过是在你身边多呆了几年而已,你连她交朋友也要管吗。你以为她还是那个跟着你跑前跑后的小丫头?”
想起那个晚上孟缇的顶嘴,还有昨晚破天荒的夜不归宿,郑宪文皱了皱眉,克制下心里的不快,“赵初年,孟缇不是你可以玩弄的对象。她单纯得很,很容易被伤到感情。她毕竟不是你的妹妹。”
赵初年的表情就像投入了石块的湖面一样,终于动容。他声音陡然尖锐。
“她是不是我妹妹,你难道会不清楚?”
郑宪文塞在衣兜里的手紧了一下,“我清楚什么?”
两个人的视线不期而遇,都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不该说。都是深不见底的眼神,藏着对对方的愤怒和恼火,还有格外明显的谨慎和防范。
从下午开始的降温起了作用,空气冷得像冰,好像要把两个男人冻结起来。但两个人还没有动弹的意思。赵初年的目光在远处平坦湖面上略作停留。
赵初年略一颔首,“你装得还挺像。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打听十几年前的一个小女孩,收集一点证据不是什么难事。你既然能跟赵律和拿到我的住址,那么,你也应该从他那里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郑宪文眉梢一动,慢慢朝湖边踱了一步,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一字一句开口:“既然如此,我真想知道,既然你有证据,还有把握,又怎么不把你知道的证据直接告诉阿缇?何苦绕这么大一个弯?你的自欺欺人,也该到此为止了。”
赵初年眼里寒光闪电一样划过,不知道是因为不满还是愤怒,整个人绷得像一张弓。
郑宪文视线一低,看到他不知何时收拢了五指,攥紧了拳头,手背上蹦出来了几条青筋。很显然,这话打到了他的软肋。
“我不在乎你自以为自己到底知道了什么,但是请你看清楚,她的父亲是孟思明教授,母亲是张余和教授,还有一个真正的兄长孟徵。她在孟家生活的很好,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当然,这些你可能早就知道了。你要真心在乎她,就不要来干涉她的生活。她在国内也呆不了多久了,你何苦把场面变得更难看?”
郑宪文顿了顿,收敛了声调里那一点点微妙的情绪,冷漠地继续说下去,“你失去了妹妹很痛心很难过,这个我可以理解,我也有一个妹妹。我以为你是聪明人,但你的所作所为太让人觉得可悲了。”
“够了!”
赵初年一声怒喝,一挥手臂,一拳砸上身边的大理石围墙,发出一声闷低沉的闷响。
郑宪文毫无惧色,沉声开口:“孟缇说你救过她,想必我打不过你。我希望你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也许你需要时间想一想。告辞。”
他抬脚转身,感受到赵初年的目光从自己脸上个锋利地割过去。眼角余光看到赵初年那张罕见阴郁的脸,他是那样的阴沉,好像他一辈子从来没有开心过,光线落到他身上就被吸了进去,跟他平时的那种谦和和文质彬彬判若两人。
郑宪文心里咯噔一下,一言不发快步离开。他走出数步后才回头,只看到沉重的铁门在雾气中缓缓合上,声音低沉,像是许多的巨石继而连三滚进池塘。至于曾经站在门畔的那个年轻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赵初年拖着脚慢慢返回屋内,照例是静得可怕的屋子,连脚步声都会有回音;那么豪华的家具,可一点生机都看不到。
他一脚踢飞了最近的那只近一人高的瓷器花瓶,剧烈的破裂声后,五颜六色的随便散了一地,其中有几块大碎片停在他的脚尖前方,绿色和桃红色画成的牡丹在瓷器上开得栩栩如生;他颓然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清脆的笑声和话语再次传入耳中。
“窗前流水枕前书,说的就是这种景色吧。”
茫然抬起头来,暮色下一个瞬间迫近到了眼前。落地窗外低压的黑云像老人阴郁的脸,不知何时而起的暴风用力晃动着庭院里的树木,摇落了几片墨绿的树叶摇落。那些没有根基的枝叶疲惫而脆弱,风吹到哪里,它就停在哪里。
第二十九章 秋千
孟缇想不到为什么郑宪文那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天气越发阴沉,空气中蕴含着丰富的湿气,似乎伸出指头在空气中稍微搅一下,就会有雨水哗啦落下来。
郑宪文和宋沉雅一起过来南浦,两个人因为不熟悉路,把车停在了外面湖的那一头才走过来找她,此时孟缇和宋沉雅就站在湖畔的车子旁边。
宋沉雅一直观察着她,看着她在湖边跺着脚,明明有长椅也不肯坐下一幅站立不安的样子,就笑了:“你好像心不在焉。”
孟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朝着来时路看过去,连房屋都若隐若现,更不要说暮色雾气中两个人了。
她很是费解:“郑大哥怎么还没回来。他和赵老师说什么呢?”
宋沉雅接话:“这还用问?多半跟你有关。那两个男人一看就保护欲望过剩,正因为你吃醋呢,也许大打出手了也不一定。”
孟缇窘迫,摇了摇头低声说:“沉雅姐,你别开玩笑了。什么大打出手,吃醋,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宋沉雅眼睁睁地看着她本来还尚有血色的脸顿时变得苍白,咬着唇角,手指也微微发着抖。甚至还有点隐约的发青,那是极度的难堪和大受打击的模样。她本来就长得漂亮,大部分时间灿烂得好像三月的鲜花一样,此时看着,非常可怜。
“有两个这么出色的男人喜欢你,你应该脸红才对啊,”宋沉雅摸了摸下颚,“你也是个年轻女孩子,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孟缇勉强才能发出声音,“他们不过当我是妹妹而已。”
宋沉雅摇着头轻笑数声,像是感叹,又是无奈。
“阿缇,你怎么会这么想?赵初年怎么样我不知道,但郑宪文对你绝不只有兄妹之情。我认识他这么久,他在我面前提到你的次数可比郑若声多得多。”
好像被雷霹到了头,孟缇震惊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宋沉雅,面前的年轻女子神色坦荡,绝对不像玩笑。她咬了咬唇,转而问:“沉雅姐,你难道不是郑大哥的女朋友吗?”
宋沉雅惊讶:“你觉得我们是一对?”
“嗯。你们挺配的。”
宋沉雅摇头,“听到这话,我还是挺高兴的。不过你误会了。我可不是他女朋友,说实话,我受不了他。”
“你受不了他?”孟缇仿佛像听到天方夜谭,“郑大哥脾气挺好的啊。”
“这跟脾气没有关系,小缇,你认识他太久了,他的个性跟你以为的可不太一样,”宋沉雅拍拍她的肩膀,“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关系,其实连朋友也不算。准确的说,他现在有求于我而已。放心,我不会抢走你的郑大哥的。”
孟缇苦笑:“没这回事的。我——”
准备好的话因为郑宪文的出现中断,他从雾气中走出来,眉目分明,依稀带着一股暴躁和戾气。
宋沉雅从长椅上站起来,迎着他走过去:“怎么样?”
郑宪文目光从她肩头上越过,扫过她身后勾着头局促不安的的孟缇,微微摇了摇头,扬高了声音,“上车。”
上车后孟缇才知道车子是宋沉雅的,司机也是她。她坐在后座,看着前排专心开车的宋沉雅和支着头不语的盯着前方的郑宪文,随后想起宋沉雅那句“我可受不了他”,一时间迷惑涌上心头。他侧过头去跟宋沉雅低声说话,侧脸隐约有光,他鼻梁挺直,一线下去,完全是成熟男子的容貌。她蓦然觉得刺眼,微微别开了视线。
直到忽然出现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车厢里的沉寂。
郑宪文的声音随之响起:“是的,找到了。她在赵初年那里,从前天晚上起。”
这个名字让孟缇蓦然抬起头来,对上了郑宪文的视线,他转身过来,握着手机的手臂就递到了跟前。
“你爸妈的。”
孟缇十分忐忑地拿过手机,她这次夜不归宿显然让父母操心透了。想着两位老人隔着几万公里操心,她歉疚地想钻到沙子里去,再也没有脸见人了。
“对不起,爸爸,”孟缇咬着唇,“让你们担心了。”
孟思明一直是个很温和的人,从小到大,连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此时严厉得让孟缇恨不得找个地洞。她几乎已经想象出他因为生气,鬓角白发跳动的模样。
“孟缇,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失踪两天,你不知道我跟你妈多担心!”
“对不起……”孟缇几乎要哭出来,“爸爸,我以后不再这样了。”
孟思明觉得匪夷所思,“你一直是听话的孩子,怎么现在就变了呢?在男人家里过夜,还一呆两天,传到外人耳朵里,怎么想?”
想起被赵初年抱在怀里的那一幕,孟缇的脸越发的苍白了。问得没错,他们到底算什么关系。
孟思明大概是气得厉害,不想再说下去;孟缇手开始发抖,郑宪文见状不对,一把从她手中夺过手机,自己跟孟思明说了两句安抚的话,大意是她现在跟我在一起,不必担心,也不要批评她。
郑宪文挂上了手机,再回头看向后座;她本就安静,现在更像没了呼吸,把头埋在膝盖中,瑟瑟发抖。
车子停下的时候,她才抬起头,环顾四周片刻,才发现这里是大学附近的小吃一条街。这条街的存在很有些年头了,远近闻名,还有好几家老店。在这样现代化的社会,老店保留下来实属不易。
郑宪文拉开车门,扶着车门说:“出来。”
孟缇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木愣愣下了车。郑宪文对着宋沉雅一颔首:“今天多谢了,你先回去吧。”
宋沉雅挑起一边的眉毛,一幅建议的姿态,“我觉得我跟你们在一起比较好。”
郑宪文立刻拒绝:“不用了。”
宋沉雅不以为然,“好吧,那我提醒你,注意分寸。”
“我知道。”
宋沉雅微微颔首,在灿烂的路灯光芒中把车子开走。孟缇不知道两个人间的那种微妙的默契何来,也不敢对郑宪文的决定多发表意见,实际上她连问题都不敢提出来,生怕郑宪文反问她跟赵初年在这一两天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提心吊胆跟在郑宪文身后,实在想把自己变成最不引人注意的路人甲乙丙丁才好。
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加上白天睡得太多,她有点心慌,低着头看着地面,根本无心看前方,直到迎头撞上了树。因为走得慢,可以说完全不疼,但丢脸的程度是足够了。蠢事做一件就够了,再来一件简直招架不住。
她是那么难堪,郑宪文不忍心再逼,拉过她的手在路上一拐,这时才说了两人单独相处后的第一句话:“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个模样。叫我怎么放心你。”
孟缇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我知道,对不起,郑大哥,今天让你担心了。”
“我是很担心,你爸妈也很担心。”
也不知道这一天不归家竟然会引起这么大的麻烦,父母慈祥的面容跳入脑海,孟缇咬着唇:“我没想引起这么大的麻烦。郑大哥,你怎么找到我的?”
郑宪文想起今天一天的经历。今天一早接到孟思明的电话,说孟缇不昨天不在家,手机也打不通;孟缇从来也不像是夜不归宿的人。郑宪文十分惊讶,多年的关心是无法作假的,他就开始了大规模的寻找行为,到底临近,毕业学生比较疯狂,他去了女生宿舍找了王熙如询问,才知道前晚她在同学聚会后独自一人先行离开,就再没回来了。
打电话到学院,托父亲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赵初年这两天也没来学校,托人代课。这下子情况就显得严重了。
“我找赵律和要了地址。”
孟缇点点头。
郑宪文握住她的手,冰冷的手心,些微的发抖。他忽然在某家店前站住,叹了口气,“三日不见刮目相看,这三年来,阿缇,你变了好多。”
毕竟整整三年了,足够她从大一走到大四,也足够一个不成熟的小丫头看清自己慌慌张张的初恋了。
郑宪文不再说话,跟店主要了斤糖炒栗子,付了钱接过纸袋放到孟缇手里。刚刚出锅的糖炒栗子,还是滚烫的,甜美的香气四溢。
“吃吧,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那时候还说我最好了。”
他说的是她上小学三四年级时的事情。她身体不好,一直在断断续续的吃药,直到吃了某几副药之后,整个人就像充气气球一样迅速的鼓起来,她个子在女生中偏高,于是显得又高又胖。但这种胖说到底也是虚胖,本身的素质并没有随着体重的增加而好转,稍微多跑两下就上气不接下气。父母都吓坏了,开始反思到底是怎么回事,开始控制她的饮食。
她偏偏还嘴馋,看到零食就想吃。小女孩关于爱美的意识才开始萌芽,被人在背后取“汤团”“面包”的外号也只是还以愤怒和言语罢了,面对美食的诱惑还是兵败如山倒。
她所在的中学是大学的附属小学,班里的同学出身多半优渥,学校外的小店的零食五花八门丰富得很,她太小了,父母没给她什么零花钱,也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拿出一沓沓的零钱换回五颜六色的食物。
现在想起来,大概是她的馋相实在太昭然若揭,某次郑宪文下课后来接她,被她的馋相惊到,当即给她买了一袋糖炒栗子。
郑宪文成绩非常好,人又漂亮,在院子里是一呼百应的人物,一群小孩子毫无疑问地都围着他转。他来接她,孟缇自然觉得有面子,捧着他给她买的糖炒栗子,心里又酥又甜。那之后郑宪文给她买零食就形成了某种惯例。他的零花钱向来比谁的都多,其中一大半都是花在她身上。
这样的举动自然会引起不少的玩笑,同院一个叫谢聪的男孩,平时跟郑宪文关系相当不错,总是“哟”一声没轻没重开他玩笑,“这么心疼啊,干脆把面团娶过来做你媳妇好了。”
郑宪文每到这时就面无表情,冷淡的不答话,好像戴了个做工精良的面具;郑若声往往半真半假的冷笑一声,“你觉得我哥可能吗?”
从来也没有这个可能。根本用不着人提醒,孟缇就很清楚。
想起这些十年前的往事,孟缇就有些轻微的走神,思绪就想蜘蛛丝一样,细得让人无法发现,但真切的存在着,柔软的,可也有着极强的韧性,稍微一碰就会反弹。
郑宪文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心思重重,说:“想什么?”
孟缇老老实实地说,“我就是忽然想起谢聪大哥了。”
“为什么会忽然想起他?”
“看到糖炒栗子就想起来了。当年他老笑话我胖,还给我取好多外号,难听得很。”
郑宪文看她一眼,“你还记得住?”
“为什么记不住,”孟缇不服气,“你以为我老年痴呆还是失忆了?我那时候也不小了,怎么会记不住。而且这么耻辱的事情,涉及到自尊的问题,我想忘也不可能啊。”
“你记忆很好,”郑宪文笑了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等他回来了,我帮你找他出气。”
孟缇重重点了点头。
青梅竹马有时候就会如此,互相之间连个秘密都没有,可以分享和谈论的事情实在太多。郑宪文看来是不想追问她和赵初年发生了什么,至少现在不想,孟缇也松了口气,两个人就从谢聪说起来,谈起以前的朋友和认识的人。
两人沿着路一拐弯,进入了教职工宿舍区,沿着林荫道越过宿舍区里最大的那个花园。郑宪文忽然站住了,伸手指了指某个方向。
秋千安静的矗立就在那颗高达的梨花树下,像极旧式电影里的场景。细长的金属链在月光下闪烁,吊着一块简单的木板。那架秋千安静得好像沉睡的动物,陪伴它的入眠的,此时的万家灯火。
郑宪文走过去,伸手探了探那根金属链子,好像在测试是否结实;然后对她微微一笑:“上来。”
“啊?”孟缇站在原地,怔怔地没有动。
“我记得你喜欢荡秋千,我们再试试。”
她这才有了反应,慢慢走过去;把书包和糖炒栗子放在一旁的长椅上,才小心翼翼坐到了秋千上。
“可我很笨——”
郑宪文不待她把话说完,猛然一推她的肩膀,人就飞了起来。
小时候她是很喜欢的荡秋千的,可惜怎么都荡不好,拿捏不好力度和中心。不是飞上去下不来,就是根本荡不起来,看着别的孩子越荡越高只有羡慕的分。事隔多年,关于怎么荡秋千更是完全不不在行了。
郑宪文推着她的肩膀,摇着头且笑且叹:“你还是跟以前一样,都学不会怎么荡秋千。”
孟缇有点恍惚,在上升的一瞬间回头去看他,他眼里全是钻石般的光芒。
风在耳中轻柔的哗啦啦作响,郑宪文的推动还像小时一样有力,过去的时光就在这一来一回的荡漾中寸寸倒退,再倒退。
仿佛一刻也没有前进。
身体飞得那么高,伸手出去就可以摸到漆黑的天空和宝石般的星辰。空气卷过来飞过去,失重的错觉前所未有的清晰,精神也飞了起来,融化在空气里。连起初的晕眩也不知去向。孟缇有点恍惚,她听到被空气卷来卷去的欢歌笑声,仔细分辨可以挺清楚那是孩子们传唱的童谣“荡绿了柳姑娘的长辫辫;荡来了一个好春天”;她闭上眼睛,想到春天的阳光,想到阳光下斑驳的树影,想到洁白的梨花花瓣在片片掉落。
身后的那双手不翼而飞,速度忽然慢了下来,好像鸟被人忽然抽去了翅膀。晕眩感如同涨潮的潮水席卷而上,淹没过大脑。
孟缇抓紧绳子,仓皇地回过头去,然后四下打量,哪里都看不到郑宪文。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小时候经受过的无着无落的恐?甯性俅蜗?矗??窀芯醯搅丝志澹?缮硖寤钩两?诜上璧目旄欣铮?耆?竽缘牟皇芸刂疲?2幌吕匆捕悴还?ィ?浜顾布涫?艘路??
刚想出声喊叫人,却被人猛然从背后搂住了肩膀,这个动作宛如休止符,秋千嘎然而止停了下来。
惊魂未定,孟缇过了一会才敢睁开眼睛。
那么熟悉的手臂和身体,她不论如何都不会认错。是郑宪文。他从后搂住她,是最亲密的抱法。
孟缇说:“郑大哥?”
她坐在秋千上板上,双脚依然悬空。心也悬空,看不到底,也找不到底线。
郑宪文的前胸贴在她的后背,脸贴在她的脸上,手指在她脖子上轻轻摩挲着,低语:“阿缇,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什么?”
“你还喜欢我吗?像以前一样喜欢我吗?”
大脑里的弦受不住这样的高音,忽然蹦断了。孟缇瞬间呆若木鸡,疑心自己听错了。
仿佛一个世纪都过去了,她才勉强挤出一句话,“郑大哥,我不懂。”
郑宪文的唇贴着她的耳朵,温暖的气息徘徊不去:“阿缇,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这次不再让你伤心了。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
这句话她想了若干年,但不论如何也没想到郑宪文会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孟缇的呼吸陷于停滞,血液被人抽走还是大脑被打了一棒子,眼前所见,全是黑沉沉的茫然。
她开口时嗓子沙哑,“郑大哥——”
郑宪文绕到秋千前方,把她紧紧抓着秋千铁链的双手从链子上剥落下来,纳入到自己手心。因为紧张,她手心都是汗水,茫然无措看着他的脸,听到他肯定而明确地开口,“阿缇,我喜欢你。这些年真是对不起。我发现得太迟了。”
孟缇没有一句话,只是垂下视线,默默抽回在他掌心的手。但郑宪文却不放,仿佛一场没有休止的角力,然而手指尖却是疼的。
孟缇的力气自然不如男人,来回几次后她也放弃了,从喉咙里把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对不起啊。”
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因而显得那么无奈和悲伤。郑宪文心里一凉,但还兀自镇定:“你有什么想法尽可以告诉我,有什么不好的我都可以改。”
“你没有什么不好,也不用改,”孟缇根本不敢看他,大脑进入某种飘忽的状态,自言自语的语调喃喃自语,“只是,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虽然只有一句话,郑宪文却更确认。他霍然变色,咬牙切齿,“你现在喜欢赵初年?”
掌心的手剧烈的发抖,因为呼吸太急促,肩膀也轻轻抽搐了一下,这已经是答案了。一时间血液冲上他的大脑,不假思索就吼出来,“孟缇,这不行!绝对不行!”
激烈的声音在夜晚尤其惊人,孟缇茫然地抬起头,看清楚郑宪文那张着焦急得可怕的脸,浑浊的意识再次回来。
刚刚的失态让郑宪文后悔不已,他平静了情绪,说:“是我就不行吗?我难道比不过赵初年吗?当年让你那么难过,甚至影响了高考。但那不是我设想之内的。你怎么怨我都是可以的。”
高考一直是她心底揭不开锅的事情。郑宪文拒绝她的时候,她正在念高三,距离高考只有不到一个月,被他这么一打击,最后那段时间每天精神都是散的,好像被打散了魂魄。翻来覆去就是他的事情,哪里还想得到考试。昏昏沉沉进了考场,完全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
“郑大哥,我从来没有怨你。真的,从来没有,那是我自己的事。”
她勉强笑了一下,随即跳下秋千。心里慌张,动作也是慌张的,她几乎没有站稳。
“谢谢你接我回来,我回去了。”
郑宪文扶着她站好,“孟缇,你对赵初年只是一时的茫然,是没什么结果的。”
没有任何回答,她一声不吭,垂着头,拿过书包抱住,把糖炒栗子拿在手里,背着他一步步的离开。
月光落在她的肩头,就像一个温柔的爱抚。
第三十章 谢聪
答辩完成后大约还有一两个星期才放假,毕业的气氛照样浓郁,同学们开始收拾东西不能卖的打包寄回家,能卖的全部就卖掉。至于那些卖的书的收入,就成了一顿顿的盘中餐。
卖书是有趣的事情,其乐趣不在于卖掉,而在于卖的本身。好友门坐在树荫下闲聊,玩牌,闲聊,虽然天气炎热,但年轻人又怕什么,越热兴致越高。
孟缇自己是没有要卖的书,多半时间都坐在树下看系里一群同学的摊子,据男生说,她笑容甜美,态度真诚,没有人好意思跟她讲价,而且回头率极其高,往往能吸引男生流连不去。孟缇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反正班长让她干苦力之前都会送上类似的高帽子。
只要生活充实,时间很走到了傍晚,大家开始换班去食堂吃饭,大部分人都离开了,只剩下她和王熙如。这个时候买书的人不多,好容易得了几分安静,王熙如随手翻起摊上的一本英语词典;而孟缇就坐在那张有靠背的凳子上,一只手支着头打盹。前两天在赵初年家虽然睡了一天两夜,但她的失眠症状丝毫没有缓解,反而疲倦得更甚。
王熙如诧异她的疲惫和白天的精神,觉得有些费解。她凝神想了想,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再次抬头环顾四周,才发现附近的男生都看着孟缇,一愣下倒是笑了,这几年下来,孟缇的行情果然是越来越好。
她一个人东想西想的,直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忽然出现。
“呃,打扰了。那个,你好。”
王熙如抬起了头,才看清,站在站在书摊前显得很是忐忐忑忑的丁雷。
这句话声音很响亮,孟缇也被惊动了。她本来就不是睡觉,充其量闭目养神。她挑起了眉梢,琢磨这几个月,丁雷和王熙如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回头看王熙如,只看到她微凝眉心,一幅头疼的样子,开口说话也是完全的无奈。
“你来做什么?”王熙如放下书。
丁雷显得很高兴,激动得脸颊有些发红:“那个,高考分数出来了,我考得还可以,所以想来问问你,填什么学校比较好。”
一站一坐高度差太明显,王熙如站了起来,和颜悦色地问他分多少。丁雷说了分数,王熙如想了想:“你是体育特长生,还有几十的加分,算下来总分还可以。至于填什么学校,你不是说你妈妈是医生,她让你学医吗?”
“话是这样的,”丁雷说,“但我自己对当医生完全没兴趣。”
“具体选什么,你自己考虑吧,”王熙如很严肃地看着他,“我不会替你拿主意。”
丁雷“噢”了一声,可怜巴巴地问:“一点参考意见也没有吗?”
王熙如又是好笑又好气:“又不是我替你学,我能给什么参考意见呢。你非要意见,我就一句话,不论选了什么,以后都不要后悔。”
丁雷睁大眼睛,静了一会。
看来不论什么时候,王熙如都一点面子也不留给他。哪怕他规规矩矩的样子看上去比以前不知道顺眼了多少倍。
孟缇笑着插话:“我觉得学医挺好,我一个邻居家的阿姨就是医生,能给家里人、亲朋好友啊带来很多方便呢。据说我五六岁时有次食物中毒,差点死掉了,就是她给救回来的呢。”
“是么。”丁雷转头,目光长久地停在她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然而他向来不适合一脸深沉,这种表情就显得有一点可爱了。
孟缇颔首:“我觉得长辈的话总是有一定道理,你妈妈的意见值得考虑。当然,如果实在没兴趣甚至厌恶,那早点改弦易辙比较好,免得浪费时间。”
丁雷若有所思,“我也不厌恶就是。”
“决定权还是在你,”孟缇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对了,这摊子上有些书,有喜欢的就拿走,不用给钱了。”
“啊,好的,谢谢。”
丁雷就蹲下身开始挑选起来,大多数书都是数学系的,丁雷自然是不懂,至于剩下的小说杂志,他好像也缺乏有些兴致,两只眼睛不住上瞟,偷偷看着王熙如。
王熙如被他看得没了脾气,“选好了吗?”
“嗯……我不要了,也用不上,”丁雷小心翼翼开口,“我们一起去吃饭怎么样?我请你。”
王熙如头都没抬,“不去。”
“那个,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王熙如心里就那么咯噔一下,皱着眉头扔了句“有什么事情现在就说”;孟缇则打起了精神,竖耳听着。
“王老师,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吗。有些事情一定要现在说。”
丁雷罕见地坚持着立场,他的脸还有些红,但眸子里的执着显而易见,那么大个子的男生认真起来也自然有一股逼人的气魄。
王熙如哑然了几秒钟,其实几乎不用想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孟缇看她面色凝重,推了把,附耳过去,“总要说清楚的。马上就要毕业了,你跟他谈一谈。记住别去太远的地方,去广场吧,站在我看得到你的地方。”
王熙如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伸手盖住眼皮停了一会,才跟丁雷略一颔首。
“吃饭就不用了,换个地方说话。”
两人离开了沿着道路,离开了这一排的长龙一样的旧书摊。远远看去,丁雷也比王熙如高出一个头,个头也大出了一倍,孟缇隐约有些心惊肉跳。
某种意义上说,丁雷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活火山,目前虽然暂时没活动看起来也人畜无害,但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次爆发。他对王熙如的心思可以说是昭然若揭,如果真知道她要出国,还不定闹出什么大事来。
因此孟缇一刻不敢掉以轻心,打算一个不对就冲上去。连接电话时眼神都瞧着两人所在的方向不眨眼。她声音有一句没一句,赵初年在电话那头问她:“你在走神?”
孟缇心里苦得好像煮了一锅黄连水,还得格外小心藏好情绪,笑着说“没有呢”,这几天来,他再一次以自己很忙同学聚会太多为借口,婉拒跟他一起吃饭的建议,匆匆挂了电话。不论如何,她现在不想见到赵初年。
相比起她心里的苦涩,王熙如那边的事态发展十分良好。不过三五分钟,她就看到丁雷顺从地点了点头,转身朝校门方向离开了。
孟缇佩服之至。
等王熙如回来,她一把抓住她:“你们说了什么?他怎么这么听话?你跟他说了你要出国了吗?”
“我怎么会告诉他这个?”王熙如凝神看着空中某个不存在的东西片刻,才说,“我说,等他拿到通知书了请他吃饭,把他打发走了。”
“哎?你骗他?”孟缇吃惊,“这样不好吧。”
王熙如早就把剩下一个月的时间安排得妥妥当当:两个星期后的毕业典礼之后,回一趟家,在家里呆上一个星期,再回来,跟孟缇一起去美国。估算一下时间,大概他拿到通知书时她们已经上了飞机,身在异国了。
“没什么不好的。我惹不起他,躲还不行吗?”
孟缇摇摇头,“唔,我觉得丁雷这孩子怪可怜的。不过你觉得这样好那就这样吧。等你学成归来,也许他也就想开了。到底是高中生,还是很好打发的。”
“比起你的麻烦比起来,丁雷的确好打发多了,”王熙如看着她,指了指她的手机,“老实说,这两天怎么了?”
孟缇眼皮直跳,“怎么?”
“不要瞒了,”王熙如叹了口气,“今天不小心翻了翻你的手机,看到很多未接来电,不是赵老师就是你郑大哥,你一个打回去的记录都没有。考虑到这两天晚上你都睡在宿舍,我很自然地推断出一个结论——你就像老鼠躲猫一样避开他们,是不是?”
“没有。”声音轻得很,没有说服力到自己都汗颜的地步。
王熙如表情复杂地看她一眼:“我觉得赵老师真是把你当心肝宝贝掌上明珠的宠啊,郑大哥也差不多。”
“都不是,都不是,”孟缇摇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所以正在等你告诉我。”王熙如支着下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孟缇,能跟你一起出国我很高兴,但之前你从来没有这个念头。更何况你从美国回来就不对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无数小事,孟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些隐蔽在心中模模糊糊的情绪哪怕是王熙如也没办法诉之于口。
那个样子王熙如也不会追问,她向来是最好的朋友。不强人所难,人之不欲己所勿施。王熙如叹了口气,示意她朝左侧的书摊看去。
“有人来找你。”
顺着她的视线,却看到郑宪文笑微微站在摊前,表情很是温和,就像那天晚上孟缇看到他的表情一样。
“阿缇,可让我好找。”
孟缇定了定神,笑着招呼:“郑大哥,你怎么想着过来了?”
“一年一度的毕业卖场,所以我过来看看,当然,主要目的是找你。要从这么多书摊中找到你,确实不容易啊。好了,收拾一下,有人请吃饭。”
孟缇抽了抽嘴角,“呃,那就没必要了,我马上就跟熙如去食堂。”
郑宪文眸光本来停在一地的旧书上,此时抬起眼皮,不动声色瞥她一眼,孟缇顿时觉得从前胸到后背都凉了。从小跟着这人长大,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她乖乖拿起凳子上自己的包。
郑宪文一把拉过她的手,“走吧。其实今天是谢聪请客。”
孟缇回头匆匆跟王熙如道了个别,定神任他带着自己一路走,问他:“谢聪大哥?”
“嗯。他回来了。现在就在西门门口等我们过去。”
阔别五六年后再看到儿时的邻家大哥,真是有种奇妙的感受。
孟缇隔老远就看到了谢聪,他笑眯眯和郑若声站在树荫下说话。孟缇记得他一直非常调皮,很不喜欢读书,成绩不好,在他父亲谢教授的周转下,好歹送进了一个三流大学的念书,他却自作主张,念到了一半忽然退学,说要出去闯荡,气得谢教授大病一场,差点打断了他的腿。
一路上,她都听郑宪文的介绍谢聪这些年闯荡经历,才知道他离家这么多年,都是在社会上摸爬滚闯荡过来的,上当吃亏不少,所幸聪明,而今混得有模有样。
郑宪文跟谢聪打了个招呼。儿时的邻家大哥现在明显带了些豪爽气息,烟不离手。
孟缇忍不住感慨,明明一起长大的两个人,现在的差距已经很明显了;一个是建筑师,一个是商人,不论是气质还是外表,都有了明显的差距。
孟缇走到郑宪文身边,对谢聪一笑:“谢聪大哥,你好。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谢聪看了眼她,有点诧异,“宪文,我不是让你去找孟缇吗?你什么时候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郑宪文眉梢一挑,加重了语气:“她就是孟缇。”
谢聪两只眼睛睁得丸子大小,几乎用得上大惊失色这个词了:“你是那个小胖子孟缇吗?你减肥还是整容了?”
“都没有的,”孟缇莞尔:“谢大哥,你不用这么吃惊吧。”
“啊?”谢聪看来是真的被震惊到了,上上下下打量她无数次,感慨不以,“真是女大十八变啊。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那个小胖子长大了这么漂亮,真是眼拙了。真的,比我见过的那些所谓的美女都漂亮多了。”
到底是女孩子,受到这样的恭维,孟缇忍不住笑了。这一笑更是明丽照人,好像春天都要来了。
说笑间,院子里的其他几个同龄人也纷纷来了。因为小时候住得近,差不多当年一起长大的,虽然关系有亲疏,但怎么都是很熟的旧友。除了孟缇和郑若声,其他人都是男人。
然后一行人出去本市最贵的酒楼吃海鲜。谢聪请客吃饭很真心诚意,连霸王蟹都上了。所有人都笑说“真是发达”了,大概是因为太熟了,吃饭说话也没什么忌讳的,菜都没完全上桌的时候,差不多每个人都灌下了两瓶红酒。连郑宪文这样喝酒很有节制的人也面带微笑地灌了一杯又一杯。
郑若声看着有点着急,连连说:“你们都你少喝点。”
郑宪文笑:“我有数。”
他的确还算清醒,哪怕喝得这么多还不忘记给孟缇夹菜。
谢聪饶有兴趣打量两人,笑眯眯说道:“说实话,这次回来,我觉得最震惊的,还是孟缇。她变得太多了。早知道她长大了是这个样子,当时就应该少欺负她,把人追到手才是。”
郑若声撇嘴,“后悔了?当时也轮不到你吧。显然你把我哥当空气了。”
被人提到不愿意想起的旧事,孟缇脸一热,尴尬地想解释,可谢聪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他跟郑宪文碰了碰杯子,“说来也是。宪文对孟缇那个好,简直是在养媳妇,我们是肯定比不上的。根本就输在起跑线上了。”
几个人从小到大都是开惯?苏庋?耐嫘Γ??嗣乡揪醯们嵛⒁煅??渌?硕际且恍χ弥?K?仓荒懿煌W鲎晕倚睦斫ㄉ琛?
话一说完,谢聪正向她举起了酒杯,脸上再不见一点醉意,却多了跟现在觥筹交错的气氛不太符合的郑重和严肃,“孟缇,这杯酒敬你,向你陪个不是。当年不应该欺负你的。”
孟缇也配合着端起那只盛着饮料的精致酒杯,“没有的事,不就是给我取外号嘲笑我胖吗。放心吧,这顿饭吃了,我就不介意了。”
“不是外号,是另外的事情,”谢聪笑着摇头,他已经有了醉意,目光散乱,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当时差点害死你,真是抱歉啊。”
孟缇眼皮一跳,整个人像被冰块冻住般的僵硬了一瞬。郑宪文站起来,隔着琳琅满目的饭桌探身过去,手臂一动闪电般从他手里夺过杯子,面无表情开口,“你喝醉了。”
郑宪文面无表情的时候往往就是最严厉愤怒的时候,而他现在还喝了酒,大概情绪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不过谢聪完全不为所动,他伸手要拿回酒杯,醉酒的身体缺乏平衡,跌跌撞撞的,连站起来都成了严峻的问题。
他重新跌回座位,一只手支着头想了一会,再抬头时露出了笑脸,“我可没喝多。宪文啊,你现在还瞒着她?”
郑宪文表情一冷,冷冷的话脱口而出,“我没工夫听你胡说什么”,说完扯过毛巾擦了擦手,一把拉着孟缇就要离开。
郑若声暗叫不好,欲盖弥彰的嫌疑实在太过明显。她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用轻快的语气开口:“哥,你激动什么?你这是关心则乱,你们几年没见了,何必闹得不愉快,谢聪你也是,真是喝酒喝多了,当年的小事故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孟缇自己都不记得了,就你还提起来。”
其他人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跟郑若声同龄的名叫齐东年轻人笑着说:“就是若声这句,宪文你也别把事情闹大了。说错话罚酒就是。”
谢聪笑着拍了拍头,说:“对啊,我自罚三杯。”
郑若声嗤笑一声:“还喝?喝死你。”
明亮的包厢灯光下,孟缇屏住呼吸片刻,坐在位子上巍然不动,再抬头面色如常,至少在别人眼底是这样,她今天第一次直视郑宪文的眼睛,清晰地开口。
“郑大哥,你别紧张。反正那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也不需要提起来。”
郑宪文深深看她一眼,眼里是细碎的波光,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这样的举动实在太明显和亲密了,前两天他的表白犹在耳畔,孟缇也不敢直视,垂着头慢慢地一点点的把手抽回来,站起来说:“我去卫生间,你们慢慢吃。”
她去卫生间洗了个脸,呆了很长时间才出来包厢。这段时间她精神都不太好,洗了脸还是有些迷糊。
结果这一迷糊,方向感也迷糊,脑子就像被驴踢过一样混沌不清。她明明记得是从左手边的房间出来,可推门之后却看到了几对年轻男女抱成一团亲成一团的可怕画面,还以为自己走入了某个平行世界或者是异时空,面红耳赤地关上了门。
有风从走廊尽头飘过来,把她吹得清醒了一点。走廊两侧都是关得严严实实的门。孟缇竭力回忆着来时路,确定了所在位子,顺着华丽的狭长走廊拐了个弯,站在迷宫一样的包厢中的十字路口,进退维谷。
孟缇想起来时,郑宪文打趣说的那番话,“不论是哪个建筑师设计的,想必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人迷路。”
但孟缇很肯定的知道,自己绝没有走错。因为她听到了某个角落传来的熟悉的声音,那是郑家的兄妹两,似乎正在争执。
郑若声听上去只能用气急败坏来形容,“哥,你别一提到那件事儿就就犯糊涂。谢聪也是喝多了才提起来,你这么给他脸色看像什么样子。你还没看出来吗,这么多年不见,他早就改了性子了。”
郑宪文声音冷冰冰,带着不耐烦的怒气,“他该知道什么可说什么不可说。”
“这么多年都过去,就你还介怀当年的事情。孟缇自己都说了不介意,你到底着急个什么劲,”郑若声顿了顿,“就算她知道当年是你砸了她的头又怎么样?这么多年过来,你对她已经仁至义尽,就算有天大的对不起,都没什么不能弥补的。别的不说,就看今天这顿饭吃的,你就差没亲自喂她吃饭了。连我这个亲妹妹在你心中的分量也没她多。如果她再不懂事生你的气,那也是太无情无义了。”
“不仅仅这样,”郑宪文沉着声音,“如果她因此想起来别的事情,怎么办。”
郑若声“嘿”了一声,“十几年前的事了,她哪里能记住。就你那么胆颤心惊。”
“我把她的病例给宋沉雅看过,她情况很特殊。不过凭她自己的力量是想不起的,我更担心——”
他顿了顿,郑若声问,“担心什么?到底有什么事情不能跟我说?”
郑宪文不予回答,听上去比刚刚镇定多了,“没什么。我能处理,总之这顿饭没法吃了,等孟缇回来就走。”
然后对话消失,四周安静多了。
暗处的孟缇后退了两步,听到关门开门的声音。从抱着头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就瑟缩起来。她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听到不应该听到的话,偏偏还做不到无动于衷。所有人都瞒着她一些事情,这是确定无疑的。而她一点线索都找不到。
有人拍他的肩膀,她抬头一看,是面容英俊的服务生,嗓音也很细腻温和,“请问,需要帮助吗?”
孟缇定了定神,连续喘息若干下,因为震惊而失血的苍白面容才多了一?阊??K?鲎徘剑?玖似鹄础6?魈?杆伲?矍敖鹦呛廖拚路ǖ穆曳伞G缴咸?畔改寰?碌那街剑?凶虐纪共黄降奈坡罚?行╉咽帧?
她咬着唇,使劲揉了揉脸,面色如常回到了包厢。
一屋子人已经喝得东倒西歪,谢聪正在说自己工程上遇到的趣事,引发笑声连连。郑宪文没说话,他身边好像有一个低气压场。
“回来了?”
孟缇揉着额头,一幅头痛的样子,她的确头疼,根本不必要装,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郑大哥,我有点头痛,想回去了。”
意料之中地得到了同意。郑宪文不为人知的松了口气,“走吧。我送你。”
谢聪迷迷糊糊“嗯”了一句:“要走了?宪文,晚上还有节目呢。给我点面子。”
郑宪文余怒未散,毫不领情,“我明天还要上班,若声,你也一起走吧,”说着看了看其他几个小时候的玩伴,“你们陪他吧,不过节制一点,别酒后开车。”
孟缇听着就忍不住扬起嘴角,郑宪文他真是喜欢照顾人。
那种微妙的笑意一直持续到三个人拿好东西离开酒店。天气炎热,湿热的空气刺激着刚刚被空调吹冷的皮肤,像千万根针扎一样。郑家两兄妹和孟缇都喝了酒,肯定是没法开车了,只得打车回家。
在酒店前灯火通明的灯光下,郑宪文站住了,终于开口:“阿缇,晚上谢聪的那些话,你别在意。”
面部神经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她迅速把那一点抽搐转化为了笑意,“郑大哥,我说了不在意啦。你看我像是出尔反尔的人吗。”
郑宪文一怔之后微微笑了,目光可以融化春水,“那天晚上我跟你说的话,阿缇,你考虑过没有,怎么样?”
暧昧得简直不像话。孟缇不知道自己脸上的颜色,但也知道多半是一半红一半白。郑宪文长得很好,笑起来尤其迷人,不然她之前也不会暗恋他若干年。
她张张嘴,“对不起”三个字出口之前,被郑若声打断了。
“你们说什么呢?车到了。”
逃过一劫。孟缇心里简直在欢呼了,她一转身就朝路边的出租车跑过去。
郑若声扶着车门,注意到自己哥哥无奈的表情,挑一挑眉,张嘴无声地问“怎么了”,短暂的对视中,含义自明。
第三十一章 孤独
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太晚,宿舍一定是熄灯了,也不好再去宿舍骚扰王熙如她们,她回了家,洗了澡到头就睡。但还是睡不着,伸手摸着头顶,想着那道在赵初年嘴里十分可怖的疤痕,心里茫然无措。
这样反复的摩挲着,好像就真的感觉到头顶的陈旧伤痕,随即头就疼了起来,那种疼痛感忽隐忽现,以至于自己都搞不清楚是否真实存在。
头疼得没法睡觉,她拿出枕边的复印版《惊雷》开始重新阅读,其实这本书因为看的时间太多,精彩片段她几乎都能背熟了,只恨为什么不能够长一点,再长一点。
她一直疑心这本书根本没有写完。
作为一本类似回忆录,照理说应该回忆整个人生才对,这本书大概就写到范夜十岁之前。意识流的作品就有这样的好处,天马行空不受控制,哪怕你只写一天发生的事情,也照样可以写上百万字,至于这百万字里有多少是绝对的真实,有多少是记忆中的真实,有多少是创作的真实,无人知晓。
房子有宽广的花园,种植着大量的草木。在成长的过程中,我慢慢熟悉了周遭的环境,例如广阔无垠的地平线和华美的日落景象。我还熟悉了季节变换,草木交替生长,某一种凋零,另一种却刚刚迎来短暂生命中最宝贵的怒放季节。动物,各种各样的昆虫都有自己的习性。因为它们,我的童年不再孤独。
……
我不知为何经常做梦,因为天生敏感的人,生活中的很多小细节都能给我巨大的刺激。这也是我不幸的渊源。
体弱多病也是造成我早年抑郁的根源。我有这么多兄弟姐妹,却过得很孤独。那栋大房子成为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和伴侣。我总在大房子里徘徊,不是看书便是沉思飞驰的时间。我把所有的时间用来努力的记忆——事实证明我并没有记住什么有用的东西。
……
她关掉了台灯,开始想,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作为当事人,她已经忘记了生命早期的记忆。自己的父母哥哥,郑宪文郑若声,甚至连今天请她吃饭的谢聪都知道。唯独不知道的,是自己。连头顶的伤痕都不记得了。那应该是个大事件,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翻来覆去的想了很多,孟徵的那个电话,晚上不小心偷听到的谈话,才渐渐沉入了梦乡。
反正临近毕业也没有时间好做,各种学校的手续她暂时不着急办,她也就放任自己睡到愿意起床,醒过来时都中午了。她暗暗吃惊,想起今天还有要紧的事情,马不停蹄换了衣服,直奔领事馆拿签证。
她第一次去美国拿的是旅游签证,因此一回国她就提交了改签了申请,今天是去确认的日子。
不过,好在一切顺利。签证官没怎么为难她,问了她几个问题就放行了。总算不辜负她在夏日最热的时候出门。从领事馆出来,打算打车回学校,却接到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的男声,彬彬有礼:“请问是孟缇同学吗?”
孟缇应了一声,那边明显松了口气,才继续说:“你好,我是第一医院的杜剑平医生,我们查到你在两年前的献血记录,你的血型是AB阴性血,是吗?”
“对的。”
“我们这里有一位病人和你血型一致,因为动脉出血陷入昏迷,所以能不能麻烦你来医院一趟?我们马上就派车去接你。”
“不用你们派车了,”孟缇说,“我马上打车过来。”
“那就麻烦你了,你记一下我的手机号,到了就打电话给我。”
这家医院孟缇很是熟悉,也是柳长华上班的地方,小时候生了病,多半被送到第一医院医院,有柳长华多方照顾,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孟缇是中学时知道自己有着传说中的熊猫血型,当时还很震惊了一阵子。人不能选择自己的血型,只有好好保护自己。
她打了电话,很快在医院门口看到了杜剑平。杜剑平比电话的感觉里看起来稍微年长一些,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看上去年轻有为。孟缇跟着他乘电梯上楼,穿过素白的医院走廊。走廊安静得简直不像医院,因为寂静,空气象是凝滞了。
孟缇随后才想起,正在走过的这几层楼是第一医院里最好的病房所在。很可能那个跟她同一血型的倒霉病人非富则贵。
医生办公室很明亮,药水味比别处淡了一些。杜剑平跟一个护士低语几句,转头跟她解释,说:“我们查了一下,你住得最近,所以就找到了你,还好你的电话没有变。总之,谢谢你无私的帮助。”
孟缇摇了摇头:“没什么的,是应该互相帮助的。倒是那个病人,他情况怎么样?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本来不太严重,但病人年纪大了,造血功能不比年轻人,”杜剑平说,“若是年轻一点倒也不用输血,所以两三百毫升也就够了,不会对你的健康造成影响,你不用担心。”
“对的,年纪大了是很困扰和无奈。”孟缇了然的点点头,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孟思明。不过好在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不会遇到需要输血的情况。
护士准备好了器械,孟缇把手搁在桌上,她穿着短袖连衣裙,平摊手臂,看着粗粗的针尖在她的胳膊准了角度,在扎进皮肤的一瞬转移了目光。她还是不太有勇气看着自己被扎针的一瞬间。
输血的过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然而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光看着袋子里的血越来越多也十分无聊。杜剑平从外查房回来,不知道从哪里抱过来一大堆零食,拿了个棒棒糖放到她的手里,笑着跟她聊天,“你是大四的学生?要毕业了吧?”
孟缇点头,“是啊。”
“耽误你的正事了没有?”
“没有。反正现在也闲。”
杜剑平微笑:“小姑娘,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病人家属一定会好好的感谢你。”
孟缇微笑:“感谢完全不重要的。如果我能帮忙的话,当然要帮了,人命最重要。”
护士轻轻揉着她的手心,轻轻拍打着她的胳膊,称赞道,“这个小姑娘心肠真好。”
三个人正聊着天,门吱呀一声开了,孟缇也抬头。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面无表情,眸光相当凌厉,两道宛如蚕卧的浓眉。她在记忆的数据库里轮番搜索,终于将脸的主人和名字挂上了勾——赵初年的伯父,赵同训。
上次见到他是王熙如受伤的那个晚上,此时又是在医院里。赵同训看了她一眼,很快别过头去,问杜剑平:“杜医生,她就是那个献血的女孩?”
“嗯,是她。”
赵同训显然并没有认出她,不过表情缓和多了,露出了一点好看的神色,跟孟缇颔首算是招呼,“谢谢。作为感谢,不论你需要什么,我们都可以提供给你。”
不是第一次见识到他用钱来开路了,孟缇无视于他语气中高高在上的气息,简单地说了一句“我不要钱”,又把目光转向杜剑平,问:“杜医生,受伤的到底是谁?”
杜剑平说:“是这位赵先生的父亲。”
原来受伤的老人竟然就是赵初年的爷爷。孟缇恍然大悟之余,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蛛丝蒙住,事情不论如何都变得些微地超出想象。
赵同训没有再多说什么,最后看了她一眼,转了个身离开了办公室。孟缇盯着他的背影,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是很高大的男人,估计年过五十,但脚步依然有力。
孟缇凝住眉心,看着自己的血缓缓流向血袋,问杜剑平,“杜医生,一会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赵老先生?”
没想到她提出这样的要求,杜剑平微微诧异,还是说:“可以是可以,不过他病房里现在很多人,可能不是太方便。”
“嗯,”孟缇提出这个要求更多是心血来潮,对此也不太执着,“那就算了。”
血终于抽完后,孟缇用棉签摁着针眼,坐在沙发闭目养神。大学的时候献过血,也算是有经验了。三百毫升血不算大事,但也足以让她在短时间感觉到眩晕和虚弱。她说到底也只是身体健康,也没有好得抽了血还能跑个八百米的程度。
医生办公室本来就极安静,因此忽然响起的“噼里啪啦”开门声就显得十分剧烈。随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阿缇,你怎么样?”
就像水滴在心脏上,她很清晰的听到“啪嗒”一声。她躲了他好几天,没想到还是没有避开。早应该想到,赵初年出现在这里并不意外,毕竟受伤的是他爷爷。孟缇深呼吸,小心翼翼睁开眼睛,跟他点头,“我挺好的。赵老师,你来了。”
从学校到医院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孟缇记得不错的话,期末这段时间也是老师最忙的时候,赵初年看上去风尘仆仆,大热的天气,他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我刚刚到医院,听说献血人居然是你,”赵初年坐到她身边的沙发上,边仔细的打量她边言简意赅地解释原由,“谢谢你。”
“没什么的,能帮人也是愉快的事情,”孟缇说,“我也是刚刚看到你伯父才恍然大悟。你爷爷到底是怎么受伤的?你去看过他没有?”
赵初年探身拿过桌上那堆糖果,随手剥了块巧克力送到她嘴边,也不在乎旁边的杜医生和护士是不是睁大眼睛表示震惊。孟缇咬了下唇角,脸上努力浮出个笑,想自己接过来奈何两只手都不能动,赵初年哄着她:“张嘴。”
明明知道他只当自己是五岁的赵知予,可脸还是热了,顺从地张开了嘴吃下去。
他把锡箔包装纸扔到纸篓,才开始回答她刚刚的问题,“我刚刚去看过了。他从马背上掉下来,被石头割穿了颈动脉受了伤。”
孟缇很吃惊:“你爷爷年纪不小了吧?七八十岁了,居然还骑马?”
“他总觉得自己身体好,老当益壮。”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吗。”
赵初年看着她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阿缇,你的血型太少见了,要好好保护自己,千万别受伤,好吗?”
“我从小就被这么提醒了,”孟缇微笑,“不过也没必要担心太多,我跟我哥,我爸都是阴性血,我爸爸都快六十五了,过得好好的。”
赵初年一怔:“你们一家人,居然三个都是这个血型?”
“遗传的原因而已,完全不奇怪,你们一家人肯定也是吧。”
赵初年摇头,“不完全是,至少我两个伯父不是,我跟赵律和也不是。不然医生也不会找你过来了。”
“这样啊,”孟缇“噢”了一声,若有所思开口,“看来遗传的威力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了。”
两人正在就血型的遗传问题进行交流,杜剑平走近办公室,看到他们后一惊:“赵先生,你们认识?”
孟缇马马虎虎点了个头。她拿起棉签看了看,针眼已经不再流血,松了口气,打算离开医院。
赵初年站起来,“我送你。”
“你还去陪你爷爷吧。”
“没关系,陪他的人很多,”赵初年说,“我给你煮点吃的,你刚刚献了血,需要补充营养。”
孟缇眼皮一跳,婉拒:“也就三百毫升血,没什么大事。”
然后任凭孟缇怎么拒绝他都坚持己见,在这种时候,他固执得就像太平洋一个劲地流向北冰洋的太平洋暖流一样强硬,压根劝不动。
那也只有顺其自然了。离开医院,赵初年就带她回了自己家。
她在车上听到他打电话,大概是给家里的钟点工,让人买菜,都是补血的东西,肉类,肝脏,动物血等,各种各样的水果。孟缇静静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再一次得到了确认,毫无疑问,赵初年比她自己都还要关心她,在乎她。
孟缇垂下视线,静静地笑了,反正两个星期后她就离开了,现在顺着他的意思也没什么不好。
赵初年那套大得惊人的屋子也不是第一次来,白天看这栋屋子又不一样,居然有了别致素雅。
她的疲倦谁都看得出来,赵初年带她上楼:“你休息一会。”
孟缇摇头:“还好的,我去看会书。”
门铃响起来,估摸着应该是钟点工,赵初年很快下楼去了。
她固然是疲倦的,但却没什么真正的睡意,在书房的沙发上坐了一会,从架子上拿下几本书,慢慢翻阅起来,看着看着双眼疲倦,阖上眼皮闭目养神,想着半年来发生的总总事情,慢慢睡着了,书从手心跌落,躺在了地上,安静的下午,有风吹过书页。
她是被沙发旁的电话吵醒的。
电话响了很久,一直也没有人接,她昏昏沉沉的大脑闪过一个“估计赵初年出去了”,从被子里伸出手臂,抓起电话。那头的人声音低沉,相当礼貌。
“请问这是赵初年先生的家吗?”
听上去像是第一次打电话过来,孟缇忍着浓浓的倦意,看着自己身上的薄被,心不在焉回答,“是的,不过他现在可能不在。您有什么事情?”
虽然赵初年不在,对方依然显得很欣喜,“现在不在吗?没有关系,我下次再打过来,只要这个电话没错就好。”
“我可以帮您留口信。”
“这样也好,谢谢你了,”对方彬彬有礼,“我叫沈林,是个作家,正在为范夜先生写传记,所以希望能得到他的许可,再了解一下相关的资料和情况,。”
孟缇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那则新闻,当时自己还找过他的资料,完全没想到可以这样说上话。或许失血的威力现在才显现出来,孟缇觉得头晕目眩:“等等,范夜,赵初年,这两个人有什么关系?”
对方很诧异,停了停才回答:“范夜是赵初年先生的父亲啊。”
“啊?”孟缇的脑子彻底进了水,“可是一个姓赵,一个姓范……”
“范夜是笔名,他真正的名字是赵同与。”
孟缇大脑完全是一锅粥,怎么都想不明白。她纠结地想了一会才说:“……是这样吗?”
“嗯,那就麻烦你转告他,晚上我还会打电话过来。”
挂上电话已经冷汗淋漓。这近一年的时间,赵初年多次跟她谈起范夜的小说,一字一句都历历在目,可就是偏偏没有告诉她“范夜是他父亲”这件最重要的事情。
睡意是早就没有了,木愣愣转头过去,又看到桌上的电脑。下意识想起前几天晚上他着急得连衣服都不穿,阻止她碰他的电脑的情形。
孟缇一把掀开被子,坐在电脑前,摁下开机键,握着鼠标的手不能控制的开始发抖。
幸运的是,电脑和上一次一样,依然没有开机密码的,很顺利的进入了系统。
除了一个叫“赵知予”的文件夹。
因为担心赵初年进入书房,她高度紧张,用哆嗦的手点开文件,却遇到了密码输入框。
她试了试自己的生日、名字,随后又试了试她知道的关于赵知予的信息,都得到了“错误”的提示,这也不足为怪,显然赵初年这样级别的电脑高手绝不会用这么简单的密码;短时间内破解无望。她懊恼加紧张,体温攀升心跳加快,下午的失血让她轻微的眩晕变得严峻起来。
即使空调开到了最低温,她还是觉得热,头发都要冒烟了,细小的汗珠从皮肤下渗出来,手心都是汗。
因为恼火,忍不住踢了桌子,那张坚实的书桌连哼都没有哼一下。孟缇捏了捏手指,蹲下身去拉开了下面的柜子。
她记得赵初年上次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台笔记本,还隐约记得里面还有不少电脑配件。
果不其然,她蹲下身,一阵疯狂的翻找,果然在两个废弃的笔记本,若干个CD盒中翻出一块全是灰尘的移动硬盘和数据线。她果断的将移动硬盘插到电脑上,发现硬盘完全可以用且空空如也,立刻开始了复制。
文件比她想象的还大,复制都花了好几分钟。她掐着手心,额头上都是冷汗,可大脑却不受控制的朝着诡异的方向想下去:赵初年如果现在进了书房会,发现她如此阴险地盗取他最宝贵的秘密,会不会气得想要杀人灭口。
但显然她运气不错,这一切没有发生。顺利的复制完文件,扯下移动硬盘,再关上电脑,把座椅挪回原位,躺倒沙发上,拉过被子,翻了个身,装成一副熟睡的样子。二十分钟后,她听到脚步声在书房门口响起。
她竭力调节呼吸,不能让他看出任何的异样。
刚刚关掉的电脑应该还有余热,如果他现在开电脑,也许会发现异样。不过赵初年似乎没有这个打算,只是走到了床边,为她紧了紧被子,然后脚步声又朝着门口去了。
他大概永远也没有想到她会在背后算计他。
这次装睡实在是难过,简直度日如年,就像汤锅里的中药那么苦,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赵初年叫她吃晚饭的时候,她终于得到了解脱。她疑心自己要人格分裂了,心如火烧,脸上还要装作淡定,食不知味地解决着晚饭,只觉得自己暴殄天物。满桌子菜,大都是补血的,丰盛得很,赵初年细心给她夹菜,孟缇说不愧疚简直不可能,甚至都不敢正眼看他,轻微走神地回答着赵初年关于血型的问题。
“……赵老师你怎么跟我嫂子一样,”孟缇说,“她也很担心我侄儿跟我和我哥一个血型的,担心得都有轻微的忧郁症了。”
赵初年挑眉:“是吗?”
“也不是不能理解,”孟缇的心思依然在包里那块偷来的硬盘身上,愧疚感简直要淹没了她,因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实我也是听我嫂子说了才知道。我有个姑姑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去世的,血型太稀少,连骨髓移植都不可能。我嫂子不知道听谁说,这种病有一定的几率遗传,所以很担心。”
赵初年盛汤的动作慢了一拍,“你姑姑什么时候去世的?”
“我不知道,我一点记忆都没有,都不知道我姑姑长什么模样。”
赵初年把汤碗在她面前放下,“别担心,你不一样,不会遗传的。”
“我从来都没有担心。”孟缇摆手一笑,低头喝汤,胃里暖和极了。
吃完饭赵初年送她回了学校。不算太晚,他把车停得远一些,再走路送她回去。
那时已经是晚上了,两人边走边聊,赵初年细致地问她明天想吃什么,他做好了一并送来。孟缇抬起目光看着他,问:“赵老师,那天你说的关于范夜……”
“嗯?你打算跟我谈他了吗?”
他笑着低头,平静而温柔,脸颊生辉,宛如月光凝成。不知道是什么养的父母可以养出一个这样的儿子,也不知道范夜是不是他这个样子。
孟缇定了定神,“不,我暂时不想谈。”
“我等你,”赵初年抬眸,“明天就举行毕业典礼了。”
“是啊。”
“要不要我来帮忙?”赵初年问她,“我摄影技术还不错的。”
孟缇猛然想起今天下午在他书桌下的柜子里翻到的几个废弃的镜头,骇笑:“不用不用,期末了,你们也忙得很。”
眼看前方宿舍楼区在望,两人停住了脚步。
“那好,我现在医院看一看,”赵初年理了理她鬓角的发丝,“阿缇,今天的献血的事情,谢谢你了。”
“没关系的,不用道谢。能帮到你爷爷也是缘分,”孟缇严肃了一会,“让你爷爷好好保重身体,年纪大了就不要做危险的运动。学学我爸,养花种草,修身养性。”
赵初年略微一笑,点点头,“我记住了。”
第三十二章 毕业
盛大的毕业典礼如期举行。
从小到大十多年,她扒在操场的栏杆观上看了多次的毕业典礼,羡慕地想,自己怎么都长不大呢。现在终于轮到自己,孟缇一瞬间激动得不能自已,她感受到大学四年的终结,人生的一个短暂的休止符。
毕业证学位证拿在手中,院长把帽子上的流苏从右边拨到左边,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当年的小姑娘,长大了啊。”
孟缇抿嘴微笑,躬身:“谢谢您。贺院长。”
典礼很快结束。乌鸦般的学士服穿在身上,就像个蒸笼一样,但谁也舍不得很快脱下。激动的学生们以各个团体合照,说说笑笑,闹得不亦乐乎。
孟缇带了家里那台价值不菲的相机过来,刚一拿出来,就被疑似摄影爱好者杨明菲抢了去,她把她和王熙如推挤到一起,研究了一下镜头,笑眯眯说:“我给你们照吧,两位可是要出国的人。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见面呢。”
王熙如啼笑皆非,“你自己呢?”
“我一年后就回学校了,完全不急,所以先给你们照。”
王熙如拍了拍她,却想起件事,“你先别高兴太早,我倒是听说只有你一个人去北疆,李羽家不是出事了,是吗?”
这个李羽就是除了杨明菲之外,本院另一名支教的大学生。杨明菲神情顿时黯淡了一点,“他父母都出了车祸,需要人照顾。李羽也只能放弃研究生,回家乡工作兼照顾父母了。”
这件事孟缇前所未闻,李羽跟他们不是一个专业,但印象中是个笑容和善、带着眼镜的大男孩,没想到他家里居然出了这种悲哀的事情。父母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是唯一的。
三个人惋惜了一阵,气氛急转直下。王熙如拍了拍杨明菲的肩膀,“那你一个人去北疆,一定要当心了。”
“我知道了,”杨明菲晃着相机,“来,你们站好。”
一边聊天一边在学校散步,看到合适的场景就为背景拍摄下来,这样走走停停,一个上午居然也过了大半。现在已经是六月下旬,炎夏的威力开始发挥,还不到中午,所有人都出了一身的汗。
杨明菲终于满足了摄影的瘾头,才把相机还给她。孟缇一张张滚动着浏览照片,照得还是可圈可点,虽然可能是相机本身的质量好,也笑着赞赏了几句。
杨明菲很得意:“我是什么人啊——”
孟缇抬起头,本想笑话她两句,看清楚她身后的那个朝自己走过来的年轻男子时,顿时哑了嗓子。
因为来人迎着阳光,看上去耀眼得很;王熙如眯着眼睛看了看才恍然大悟,伸手捅了捅孟缇:“你说,赵律和来做什么?”
公允的说,赵律和确实长得很不错,个子高身材好,脸上带着迷人而危险的笑容。白衬衣黑裤子,跟学校的年轻大学生比起来,就是另外一种翩翩的风度。这样的人,能吸引女生注意也是正常的。
赵律和已经发现了她们,朝两人走过来。他脸上的微笑让孟缇有不好的预感,但也不想离开,站住了。
“总算看到你们了,”赵律和笑语,“今天照毕业照?”
孟缇“嗯”了一声,说,“赵先生,很巧。”
“不是巧,我是特地来找你的。你输血给我爷爷,救了他,我作为赵家的代表特地来向你表示感谢的,”赵律和表情十分诚恳,又转头去看王熙如,“你的腿好了吗?”
王熙如对赵律和印象十分不好,那张脸让她心生排斥,只淡淡说了句:“我挺好的,不劳你操心。”
赵律和半点也不介意她的冷脸,像是觉得自己罪有应得,诚恳地态度不减分毫,“对不起,在你们心中,我大概是很讨厌的,毕竟我是那场车祸的肇事者。我不会为我的所作所为辩解,那是我罪有应得,我只是不应该拖累王熙如。不过请相信,我没有恶意,我只想请你们吃顿饭。顺便,跟孟缇谈一点事情。”
他这样开诚布公,孟缇反而没了脾气,跟王熙如对视一眼,才看着他:“你要找我谈什么事情?”
赵律和言简意赅:“关于赵知予。”
孟缇眼角猛烈地一跳,抬起眼看了赵律和,又慢慢别开目光,停在附近的树枝上,咬着唇角半晌不语。
三四年的了解下来,王熙如知道她已经被那“赵知予”三个字打动了,拉着她后退一步,低声问:“怎么办?”
赵律和看了看时间,目光环顾一圈,太阳烤的一切都要化了,摇了摇头,“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吧,地方你们选。”
这么热的天气,可以说话的地方自然是凉爽的地方。
虽然是吃饭的时间,但孟缇半点也不想跟他多说,随便选了附近的一家冷饮店。两个女生和一个大男人坐在冷饮店吃冰激凌多少有些古怪,也很吸引了一些人的视线。
赵律和是很健谈的人,笑着跟她们聊起自己读大学时候的事情,他是在国外上的大学,学历似乎还很高,因家族原因学的是商科和管理,他还有着相当的数学基础,居然都能跟得上王熙如的存心刁难的话题。王熙如即使再不屑他,也不由得心里生出了些微的佩服,的确是有些真本事的,不是纯粹的花花公子或者二世祖。
孟缇无心废话:“赵先生,有话就直说。”
赵律和看了眼王熙如,“我不确定你是否愿意王熙如同学在场。”
王熙如皱了皱眉,低声问她,“你确定好了吗?要不要我在场?”
“没事,”孟缇不耐烦,盯着赵律和,“有话快说。熙如听了也没什么。”
“那好。”
赵律和看上去也是果断干脆的人,不再废话,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纸递过来。
“这就是赵知予,估计岁数不超过五岁。”
桌子是圆桌,三个人本来坐成等边三角形,王熙如闻言,拖着凳子就坐到了孟缇身边。
“不是照片?是复印件?”
赵律和有点遗憾,“我只有复印件,是当年我二叔给警察做寻人依据的。真正的照片被赵初年宝贝一样藏着,拿不到。”
复印件上的赵知予大概四五岁的模样,扎着双马尾,刘海不规律地贴着前额;她穿着浅黄色的背带裤,背着双手,站在一颗叫不出名字却又绿得惊人的树下,弯着嘴角笑,神气活现的样子。
王熙如有点震惊,过了一会才说,“阿缇,赵知予跟你,的确是很像的。”
是的,虽然照片里的赵知予年纪还很小,没有完全长开,但眉眼和下巴的相似性却极高,简直是一个模子的放大版和缩小版。也难怪赵初年会把她当做替身,真的不能怪他。
孟缇把纸放在桌上,沿着桌沿一点点推了回去:“我看清楚了,也知道了。”
赵律和没有笑,只问:“你没有什么感想?我还以为你以前看过这张照片了。”
“没看过,”孟缇面无表情,“你指望我有什么感想?”
她语气中的敌意赵律和怎么会听不出来。他不动声色,调整了一下坐姿,“我跟赵初年积怨已久,这个你知道。你跟赵初年关系亲密,所以你会认为我别有居心,那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也可以理解。实际上,我觉得你可能弄错了人。”
孟缇说:“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心里很清楚。”
赵律和抬起手在空气中压了压,慢慢说起别的事情,“我小叔,也就是赵初年和赵知予的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就离家出走了。据说他离家那年他只有十八九岁吧。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只是偶尔从家里的老照片里看到一两张。他在外面是怎么生活的,我们都不知道。”
孟缇打断他的话,“他是叫赵同与?”
赵律和看她一眼,“看来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多。”
孟缇在心里咀嚼他的话,又问,“然后呢?”
“我小叔在外面流浪的时候改了名字,结了婚,有了一个儿子和女儿。儿子是赵初年,女儿是赵知予。女儿丢了,儿子还在。从我有记忆开始这么多年,赵初年一时一刻都没放弃寻找赵知予。她是被人贩子拐走的,赵初年每个月都会去公安局查阅丢失儿童档案,询问最近国内侦破的相关案件。他真是不放你过任何一点希望。可想而知,赵初年对赵知予自然是爱到骨头里去了。”
孟缇脸色难看:“你不用挑拨,我对自己是赵知予替身的事情一直很清楚。”
赵律和眉目不动看着她,“替身?你觉得自己是替身?”
孟缇心头一沉,冷冷瞥他一眼。
“如果你再这么鬼扯下去,我马上走人。”
赵律和表情温和,看着她的眼神甚至有一点怜悯,“孟缇,你对我有先入为主的成见,我明白。其实,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但我希望你给我个机会,听我说完。”
“对赵初年,我一直提防他是真的,自然也找了不少人调查他。我查到,大概在一年半前,他忽然不再去公安局了。当然,更进一步的原因我没有查到。回忆起来,那段时间他好像挺开心,比他一辈子任何时候都开心,开心得甚至都没给我使绊子。因此我倾向认为,他已经找到了赵知予。”
孟缇不语,五内焚烧一样疼,端起桌子上的冷饮喝了一口。
“你应该去过他家,不知道有没有看到他那台小型计算机。赵初年在计算机上是很有天分的,我见过最好的电脑高手也不如他。这一点就算我不得不承认。就算他研究生阶段改学了文科,但据我所知,对计算机的研究也是一天都没拉下,险些博士毕不了业。他手里还有笔钱准备投资互联网的,看上去雄心勃勃。大概也是一年半前,他忽然放弃了投资的打算,说要去你所在的大学当个普通老师,爷爷答应了。”
有什么蛛丝般的情绪缠绕上来,孟缇焦躁起来。
她面无表情开口:“我不想听下去了。熙如,我们走。”
赵律和没有拦她,眸子幽深如井,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下去,“你跟赵知予年龄一致,长得又这么像,偏偏血型也是稀少的阴性血,你是学数学的,你觉得这样的事情概率是多少?”
他的弦外之意让孟缇一瞬间白了脸。王熙如也是,愕然呆滞,身体贴在凳子上,根本动不了。
虽然之前隐约猜到,但被这么说出来,还是不小的冲击。孟缇一拍桌子,眼中冒出火,霍然站起来,若干年养成良好教养在这一瞬间完全崩塌。
“够了!我没兴趣听你继续胡说八道。”
赵律和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早就预料到这场发作,很平静地应答:“我知道你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但事实总在那里,我不希望你一直被瞒在鼓里。你既然献了血,我们验一下DNA不是难事。阿缇,你之所以现在这么激动,恐怕也不是完全没有疑惑。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什么时候想好了,都可以来找我。”
走出冷饮店,孟缇双腿一麻,头晕目眩,血肉之躯忽然灌满了铅,她几乎就要蹲在地上了。王熙如搀扶她出了门,今天这番谈话完全是意料之外,她简直做梦都想不到。
“阿缇,赵律和说的那些事情,不要在意。”
孟缇大口的喘息,抓住她的手臂勉强站定。刚刚的愤怒,震惊,迷惑潮水般的从她脸上退了下去,只剩下极度的阴郁和阴沉,连眸子里的光都没有了。认识孟缇这么久,王熙如从来没看过她这个样子,也呆住了。
她没有多说什么,脱下身上的学士服抱在怀里,说了句:“熙如,你一个人去吃饭。我先回家了。”
一个人的修养往外体现在最细节的地方。不过两秒钟,她看上去态度已经如常。王熙如哪里会答应她:“不行,我不放心你,要跟你一起去。”
孟缇“嗯”了一声,“有你在也好。”
她大步流星朝西门外走去,王熙如握住她的手,沉默的跟在她身边。作为朋友,现在能给她的就是支持了。她能够想象到刚刚赵律和的话对她产生的影响,如果他是完全是胡说,孟缇决不会这么生气。而赵律和那番话揭示出来的无数可能性,她只要一想就觉得心惊,头皮发麻。
王熙如心里复杂得好像开不了锅,她绞尽脑汁地琢磨着世界上最好的安慰语言,可不论说什么,落在孟缇耳中就像石沉大海,半点回音都听不到,徒劳无功。
正想着,孟缇却忽然站住,又扯了扯王熙如的手示意她停下来,然后才从衣兜里拿出了手机,她拨出了一个号码,然后用一切如常,甚至还略带甜美的声音开口,“欧老师吗?你好。是这样的,我想再借一下小型机可以吗?不需要太长时间,需要今天下午的两三个小时就可以了。”
王熙如不知道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静静听着。
“……我现在让我同学跟你拿一下机房的钥匙,您认识她的,王熙如,她马上过来,您等她几分钟好吗?好的,实在太谢谢您了。”
孟缇很快挂上电话,看着自己的好友,“熙如,麻烦你去拿一下钥匙,然后在机房等我。”
“没问题。”
王熙如决定现在什么都不问,她看到她脖子上的汗珠,抬起头,帮她小心地擦去,然后转了个身,挥挥手走掉了。
王熙如在计算机系办公室找到了欧永明,跟他拿了钥匙就直奔地下的机房。
去年写论文的时候跟孟缇出没于这里,屋子的结构很是熟悉。诺大一间机房,电脑经不起热,空调以最大功率运转着,整间屋子活像个雪洞,手可以碰到的地方都是冰冷的,刚坐了没一会身体就冷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孟缇很快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硬盘。她也不多说什么,找插口,接上那块移动硬盘,电脑识别,弹出界面开始处理起来。
王熙如看着屏幕上那个命名为“赵知予”的灰色文件夹,敲了敲键盘输入了几行命令,调出文件夹的相关信息,她盯着创建人和文件大小陷入了沉思;而她身边的孟缇盯着屏幕不眨眼,大概思绪全不在这里。她这个表情,使得王熙如愈发惴惴不安。
不能再沉默了。她扳过她的脸,问她:“阿缇,我问你。破解这个文件夹,接下来的结果,你做好思想准备了没有?”
孟缇就那么无声地看着她,白皙的脸被灰白的电脑屏幕照的莫名诡异,眼里亮晶晶的,好像蕴含着水分的葡萄,一不小心就会有闪亮的东西从那双眸子里滚出来。
“做好没做好又怎么样?事到如今,我想装都装不动了。”
“赵律和说的那些……是真的?”
孟缇咬着唇,“熙如,你不要问我,至少现在别问我。”
到底是价值数百万的小型机,不长的一段时间过去,短暂的“叮”一声后,两人同时侧过头,文件夹打开了。王熙如定睛看了看密码,是一长串类似日期的数字。算下来,差不多十六年前。
孟缇坐在右侧,伸手就捉住了鼠标,可迟迟没动。王熙如分明看到,她那双手分明在不自觉的哆嗦着。
“你别动,我来吧。”
王熙如拖过键盘,敲了几个快捷键,打开了子文件。她熟练的滚动着页面,所有文件一览无余。
那么一个瞬间,她发觉自己都在颤抖起来。这间阴暗的地下室仿佛也承受不住这个惊人的秘密,都变得晃荡起来,就像地震来临。孟缇的脸色难看,好像随时都可以昏过去。
第一个文件夹里最多的就是照片,王熙如估计了一下,数千张是有的,所有照片的主角只有一个人——孟缇。
她坐着,她站着,她笑着,她皱着眉头,她趴在教室睡觉,穿着运动服在操场上奔跑,她挥舞着羽毛球拍,她站在旧书店里看书、选书……有些照片里是她们的合照,在食堂吃饭,在教室自习,在小店吃蛋糕,在学校的林荫道上骑车去上课。
不知道僵硬了多久,孟缇才开口:“看一下拍摄时间。”
“嗯。”
照片的分布日期是从一年半前到一年前这半年的时间。那是赵初年来学校任教之前;而在他来学校后,照片就此中断。王熙如怔怔看着那张自己和孟缇在教室打闹的照片,想起第一节选修课时的情形,她记得自己那时候还在开玩笑说“老师看了你好几眼了”,原来不是她的错觉。
“其他文件夹是什么?”
王熙如依次打开。
第二个文件夹则是大堆的扫描图片和音频文件。打开一看,却是极其详尽的病历和手术记录,其中最多的就是关于她额叶上的伤痕。那些详细的医疗数据孟缇一时半会也看不懂,主要把注意力放在音频文件上。文件打开,一个温和的中年女声就传了出来。
“……赵先生,当年孟缇的手术很成功的,照理说不应该存在失忆的问题。不过人脑的机能很复杂,也许真的有什么损伤;还有一种可能性,很可能是她的自我保护意识启动,屏蔽了那些痛苦的记忆……”
医生的话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孟缇的眼神绝望而茫然,死死咬着唇,她尝到了血腥的味道,却不管,自己动手点开了下一个音频文件。
这里面的两个男声耳熟得多,其中一个自然是赵初年,另一个是跟她和郑家兄妹一起长的的谢聪。前不久他们才一起吃饭,想忘都忘不掉。
“……赵先生,您为什么忽然对孟缇有兴趣?还有,这张支票是……”
赵初年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感情,“把你知道的关于孟缇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
“我知道的其实也不多,但孟缇确实是五六岁上下才被孟伯伯和张老师带回来的。这件事情家属院的所有人都知道……”谢聪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
王熙如的手不停使唤,哆哆嗦嗦地关掉了播放器,声音也随着解冻,几乎都要哭出来,“阿缇,阿缇……我们不要听了好不好。”
孟缇置若罔闻,点开了下一个文件夹。
第三个文件夹则是孟缇从小学到大学这若干年的学习经历,包括成绩单,参加各类比赛的相关文件,其中还有一张她初中时参加扬琴比赛时的照片。在那场比赛上,她的参赛曲目就是《春江花月夜》。她的所有人生轨迹囊括于此,包括很多她都不记得的事情,随手点开一张图片,是初一时的寒假成绩单兼通知书的扫描版,下面写着老师的评语,说她“性格偏内向,要合群”。
第四个文件夹则是一些新闻报道和报告,大多是被绑架的儿童案件,零零总总也有好几百份之多,还有大量公安局案卷的电子版,有些还有着保密、绝密的字样,怎么看都是不外传的那种。
王熙如苦笑,“也不知道赵老师去哪里弄来的这些档案……看来赵律和没说错,他电脑水平真是很高。”
孟缇抱着头,所有的一切都昭然若揭。真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席卷而来,把她的全部生活破坏殆尽。极度痛楚两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就像凌迟一样残酷,骨肉分离,血肉模糊。她站在孤立无援的地方,而生活变成了一个个积木谎言搭成的破房子,一碰就垮塌。
那些噩梦的根源,从美国就开始有的疑惑,父母坚持让她留在国外,兄嫂那些躲躲闪闪的话,郑宪文一直以来的秘密,赵初年的温柔,还有萦绕在脑海中的噩梦,还有那段失却的记忆。
王熙如心酸,紧紧搂着她:“阿缇,别难过啊,我在你身边。你要哭吗?你难过就哭啊。”
孟缇还是不语,哪里哭得出来。他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婴儿,抱着双臂,在这间离地数十米的地下机房内,肩膀都瑟缩了起来。冰冷的环境,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连身份都成了笑话。如果哭可以解决问题就好了。
绝望之中,却想起了一句话,你知道,幸福和悲哀往往都沉默不语。
第三十三章 暴雨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才地下机房出来。
站在室外才发现,中午的艳阳不知去向,天气阴沉欲雨,有风刮过校园,暑气散去不少。
而孟缇的脸色也和现在的气候相差无几,灰白如鬼。王熙如觉得心疼,想有什么打击能让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一瞬间憔悴得好像一躲凋零的花。
王熙如不容分说,拉着她去广场上树下的石凳上坐下。她需要想一想。
偏偏越是郁闷的时候,越有讨厌的人出现。看着丁雷讪讪从计算机学院外的林荫道走过来的模样,王熙如就来气。
“王老师,我填好志愿了。”
王熙如连看他一眼就觉得闷,表情只能用恶形恶状形容,“你来做什么?那天不是让你拿到通知书再来找我吗!”
她眸子里都要喷出火,丁雷什么时间见过她这么发脾气,愣了愣之后讪讪开口,“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有事情要说。”
“我没兴趣听。”
“那个,”丁雷迟疑着开口,“关于孟缇的。”
孟缇冷不防抬起眼皮看他,阴郁地开口,“关于我什么?”
“那个,是赵初年,那个赵老师的事情……”丁雷被她那死气沉沉的脸色惊到,犹豫着开口,“你脸色真是不好,身体不好吗?要不要去我妈妈那里看一下?”
孟缇凝着眉头没开口;王熙如上上下下打量他,“不用费心了。”
丁雷被噎了一下,好半天没回过神,神色瞬息万变,孟缇以为他脾气又要发作的事情,他低下了头,挤出声音,“我妈妈是很好的脑神经医生,她说你没有问题,你放心吧。”
孟缇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你妈妈?我放心什么?”
丁雷声音高了八度,脸上的表情如同大白天看到了鬼一样震惊,“你不知道?哎,对不起啊。总之,我希望你可以没事。”
天色愈发阴沉了,云层愈发漆黑,像是谁家的墨水泼到了天上。王熙如咬了下自己的手指,起初觉得他是胡说八道,现在隐约觉得不妙,忍住心里的不悦,问出来,“到底怎么回事?”
难得有事情能勾起王熙如的兴趣,丁雷有点欣喜但看她脸色不好,也不敢表露于脸上,规规矩矩地说,“前几天,嗯,上周三的时候。中午时我去找我妈拿钱,无意中看到了赵初年……”
丁雷边回忆起那天的情况,一边事无巨细地告诉王熙如。他从电梯里出来,就看到了赵初年。他不是第一次在医院看到他,之前还有一次擦肩而过,大概是去年王熙如出院之前。赵初年个子很高,相貌极英俊,再加上那么好的身手,他对他一直有着敬畏之心,不要说打招呼说话,看到了都是远远溜走的份。
因此上周四时,他本也打算溜走,不过赵初年却没有看到他。他表情阴沉,心事重重,一幅生人勿近的模样,时不时低头看着怀里那个被薄被紧紧裹着的人。
丁雷很诧异他抱着谁,鼓足勇气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看清了他怀里的人,大吃一惊。
竟然是孟缇。
因为他的抱法,她整个人婴儿般的缩在他怀里,那张薄被宛如襁褓一样,裹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眼睛和额头。她双眸?
他太震惊了,趴在窗台边上,看着赵初年抱着她下了楼,穿过了医院的花园离开。
丁雷知道孟缇和赵初年关系非同寻常,这么亲密他也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他们两人怎么来了医院,并且从自己母亲的办公室出来。看孟缇那么虚弱的样子,他很担忧,只怕她生了病。
他走到医生办公室,他的妈妈丁凉之医生在这家高级私人医院地位尊崇,有单独的办公室。他进去时她正在整理病例。
之前母子两关系一直以来都不太算太融洽,但这半年来好了很多。丁雷低头看了看,眼尖的看到“孟缇”两个字,他“咦”了一声,就看到丁凉之把那本病例放进了单独的一个抽屉,上了锁。
这件事情显然很奇怪,丁凉之手上的病人多半都是重症随时有生命危险的。丁雷不由得紧张起来,就问:“妈,刚刚来的那个孟缇怎么了?”
丁凉之拿起几张扫描照片看了看,随口就回答:“没什么,安眠药过敏而已。”
“咦,不是脑科吗?”
“不是,只是照了几张片子看看旧伤,”丁凉之有趣地打量儿子几眼,“你怎么知道她?”
丁雷绝对不会说自己险些找这个女孩麻烦的事情。他想了想,含糊的说她是自己某个老师的同学,见过一面而已。
丁凉之“嗯”了一声,拍了拍儿子,“好了,这件事你看到了也就看到了,不要告诉别人,至于当事人更不要告诉。记住了吗?”
短短一席话的时间,风呜咽着卷起了地上的尘埃和废纸,升到高空。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丁雷下了最后的结论,“你看,我妈都说你没事,你肯定没问题的。”
这番话他基本上都是对着孟缇说的,他以为是安慰,却意外地看到她脸色由苍白转青,明明竭力咬着唇,可唇还是上下哆嗦着。好几次都想放弃,把这事吞回肚子里,但却被孟缇冰冷而简洁的“说完”两个字打消了念头。
王熙如大概明白了一些但又不是很明白,凝神想了想:“那不就是毕业典礼的第二天?前一天我们吃完散伙饭,你没跟我们一起去唱歌,第二天一整天都不见你的人,电话也打不通——”
她继续回忆着,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她看了看来电显示的名字,又看孟缇,说了句“是赵老师”,犹豫着要不要接。
孟缇就像个久病的梦游症患者,好像被铃声惊醒一样,一把夺过王熙如的手机,全然不顾好有脸上的惊愕和犹豫。她摁了接听键盘了,问:“你在哪里?”
电话那边的人有些稍微的愕然,但更多的是喜悦,“阿缇?我找了你一个下午一个中午,你手机没电了吗?”
孟缇固执地反问:“你现在哪里?”
“我现在在家。你今天晚上打算吃什么?我给你——”
孟缇打断他的话,不容分说挂掉了电话,“等我过来。”
她把手机扔回给王熙如,就直奔校门而去。王熙如这样的运动白痴怎么会跑得过她,气喘吁吁地追到了门口,只看得到她上了某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那出租车开得极快,一瞬间就没了影子,王熙如有轻微的近视,平时不戴眼镜,因此连车牌号都没看清。她喘着气,在原地不住跺脚。孟缇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平时笑容甜美,脾气好得很,一旦受了这么大的刺激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
丁雷一直跟在她身边,看着她风雨欲来的脸色,隐约知道大事不好,就问,“你打算怎么办?”
王熙如气恼,恨不得踢他一脚,“让你乱说话!”
一直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那个大男孩此时却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觉得我乱说话了。这种事情,瞒着才是不对。”
王熙如何尝不知道自己是迁怒,狠狠剜他一眼,一伸手,也招手叫来出租车。
她坐上后座,丁雷也不容分说的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然后扭头看她。
“我跟你一起去吧,万一你需要人手帮忙呢。再说马上就要下雨了。”
这个万分紧急的时刻再把他赶下车显然是不明智和浪费时间的做法,王熙如喘息了两口气,定了定神,跟司机说了地名。
郑宪文是在开会时接到前台的电话,说有个叫王熙如的女孩找她。
他不是不诧异,但还是很快跟同事说明了原委,走出去。
王熙如站在前厅,皱着眉头,跺着脚,一幅着急的模样,那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则从未见过。他心底诧异了一瞬,很快叫住了她。
王熙如迎了上去,也没有任何客套,三言两语切入正题,把今天中午到下午这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情一一叙述了一遍,末了说:“阿缇现在大概是去找赵初年了,我怎么都拦不住她。我认识她这么久,从来没见过她那么伤心那么生气的样子,冲出学校的时候好像发了疯一样。她手机没在身上,联系不上。我才知道赵老师这么可怕,现在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信他。所以郑大哥,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来找你了。”
郑宪文的神色瞬息万变,他最怕的事情在十六年后终于成了真。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
他返回办公室拿车钥匙,王熙如跟在他身边要求,“我也要去。”
“不,你回学校,马上就要下雨了,你还有朋友在这里。”郑宪文拿着钥匙,吩咐了办公室外的年轻小助理几句,就进了电梯。王熙如一步不拉地紧追不舍,丁雷也跟影子一样钻进了电梯。
“我一定要过去,我不放心阿缇啊???歉鲅?游艺娴暮艿P摹!?
郑宪文从刚刚开始脸色就没有好看过,说话时也是,一点余地不留,“我没有办法送你回学校了。我现在去带阿缇回来,熙如,到时候麻烦你劝劝她。”
电梯静静的运行到了指定楼层,他们下了电梯,走入车库。这间设计院不愧是国内最大型的设计院,看上去规模惊人。王熙如沉默了一会,“郑大哥,你是从小看着阿缇长大的吗?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郑宪文没有正面回答,“你们的关系很好。但这件事你没有办法管,你也管不了。”
王熙如怔怔“噢”了一声,眼睁睁看着车子驶远。
“已经走了,不要看了,”丁雷从后拍拍她的肩膀,“我们回去吧。”
王熙如本来正在想事,被他突兀的打断,心情恶劣得要命,狠狠盯着他一眼,“别多管闲事!”
丁雷摇头,很严肃,“我没有多管闲事,我只是管你的事情而已。王老师,你心情不好,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吧。”
很早就知道了丁雷粘人的水平,王熙如心事重重,一会担心孟缇在路上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一会担心赵初年这个人,没有什么力气再跟他多说什么,心思重重地离开设计研究院。
走到大门时窸窸窣窣地下了起来。丁雷三两下脱了外套盖在王熙如头上,“给你挡雨。”
王熙如看他,叹了口气。走到了公车站,王熙如把几乎湿透的衣服还给他。
雨水连成了珠子,从站台的遮雨蓬成串的滚下来,织成了一袭珠帘。等的车迟迟不到,来来往往的人却越来越多,在狭小的站牌下拥挤着,丁雷把她拉到了身后。
王熙如看着他高高大大的身形,抬起手臂揉了揉额头,斟酌着用词,“谢谢你了。”
虽然人多嘈杂,但丁雷居然听到了。这是他从王熙如嘴里听到的第一句好话,受宠若惊:“没什么的,我是男人吗。”
王熙如就微微一笑,慢慢别开了视线。远处,回学校的公车从雨雾中缓缓驶来。
她上了车,拥挤的车厢没有多余的位置,她拉着吊环站好,丁雷站在她身边,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王熙如抬起下巴,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地回到学校。
孟缇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南浦。
这一路上她都用头抵着车窗玻璃,窗外天色也越发阴沉,乌云密布,眼看暴雨将至。还是司机问她“要找哪一家”才回神,她回忆了一下赵初年那间大房子所在,指了路。然后就那套白墙小楼就从树木掩映中露出了一角。
风越发大了,吹动着树叶像海浪般起伏。车子再驶得近一点,就可以看到赵初年站在铁门外等着她了,孟缇想,也不知道这附近有多少摄像头。他穿着白色衬衣和黑色长裤,站在路边,五官宛如雕塑。
出租车在门前停住,他弯下腰,取了钱给司机。赵初年哪次不是这样,什么都为她考虑到了。她刚刚冲出来时太着急,身上只有零散的一点零钱;不过就算有钱也没心情跟他争执这点小事。
孟缇咬着唇,打开车门就下了车。赵初年恍如没发现她情绪的异常,眼底都是笑,伸手就要牵她的手,“阿缇,你来了。”
孟缇一缩手躲开,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赵初年再迟钝也发现她的不对劲,慢慢敛住了笑,好脾气的解释,“我刚刚在厨房,看到车子来了,就出来看看,果然是你。”
孟缇咬着唇,死死盯着他,只想把他看出一个洞来。
因为情绪不稳,说话也格外费力,一个字一个字都是从肺里挤出来的,像妖怪一样,蚕食着她的情绪,生成了某种名叫愤怒的情绪。
“你到底调查我多久了?”
不是问话,更像一句陈述句。简单一句话成功让赵初年神色瞬息万变,只是这些变化孟缇统统都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她追过来,只是要一句实话。他在她面前,向来都那么温柔,唯一一次重话后也是接二连三的电话短信道歉。
他的失态也就是一瞬的事情,下一秒就恢复了镇定,甚至还看了看天色。不论是表情还是声音,依然算得上温柔的,但也有不容拒绝的力度。
“就要下雨了。我们进屋去说,阿缇,我可以解释。”
豆大的雨点瞬时降落,为他的话加上了完美的脚注。
进屋及时,两个人几乎没有淋到雨,但赵初年依然去卫生间拿了条毛巾给她擦头发。
孟缇把毛巾一扔,宝石般明亮的眸子里快要喷出火来,“你从一开始就算好了,来存心接近我的?”
她的愤怒是那么的逼真和显而易见,甚至都不愿意走近,站在客厅中央。
赵初年走到沙发边上,拿起茶壶倒茶,他动作很稳,声音清晰理性,“大概是赵律和跟你说了什么不让人愉快的话。阿缇,不论我做了什么,我都不会害你。”
孟缇恨得眼睛都红了,吼出来,“你还不害我?上周,我在你这里昏睡了两天是怎么回事?你居然给我下安眠药!”
声音那么尖锐,几乎不再像她,赵初年微微一怔,下意识否认,“没有的事情,你不要多想。”
“没有?我怎么可能睡那么久!后来好几天都头昏脑胀,”孟缇吼他,“丁雷都看到了!”
这是意料之外的情况,很显然孟缇知道的比他想象的多。赵初年情知刚刚说错了话,有些谎话一开始就不要说。
他沉下脸,一边朝她走来,同时开口,声音稳沉,恍若金石之音:“我想带你去医院检查,你头上的伤我一直不放心,可你怎么都不答应。你说你一直失眠,我想让你好好睡一觉。那种安眠药我以前吃过,对身体无害,但你对安眠药有轻微的过敏我没有想到。看到你手抖,我非常后悔。”
他伸手过来,那是拥抱的姿势,孟缇“啪”一下打开他的手,朝后一躲,“别碰我!后悔?一句后悔就够了吗?你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的在骗我!你跟我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是在骗我!你设好套子让我往里钻,我就真的钻进去了!”
赵初年看着她,她浑身都在哆嗦,脸上血色尽失,苍白得好像一张纸。她穿着深蓝色连衣裙,露出锁骨,她比初识时瘦了很多,都可以搁上一只笔。
他慢慢放下停在半空的手臂,“阿缇,你不要激动。你昨天才献了血。你坐下,我们慢慢谈。我说过,你问我什么,我都告诉你。”
孟缇喘了口气,心脏急速的跳动着,都要从嗓子跳出来了,她几乎能听到全身的血液在血管里高速流动发出的“汩汩”声。
“你骗我一年!”
狂风暴雨中,窗外已经全黑了。赵初年神色复杂难辨,但并不回避这个话题,“我不想骗你。”
好像有人在胸口挖了个洞,孟缇抬起手臂,指着书房所在,“你调查我,跟踪我有多久了?你电脑上那些……那些照片……”那些照片从眼前哗哗放幻灯片一样闪过去,她气极,话都不利索了。
赵初年缓缓开口,把声音放得心平气和,半点怒意都没有:“我知道你动了我的电脑。”
孟缇冷笑两声:“你以为一个密码就可以难得住我?”
赵初年至始至终都看着她,脸色越发难看,在她那“难得住”三个字出口时身体还微微晃动了一下,就像被人正面打了一拳。
他过一会才说:“阿缇,我一直知道你很聪明。”他就像之前他夸她时说的每句话,听上去那么的真心实意,如果换一个场景,几乎可以理解为鼓励她这种不问自取的行为。
好像一拳打出去却打到了棉花。孟缇忍着胸口那些忽然泛滥的不知名的剧痛,吼出来,“你调查我几个月,我有什么事情你不知道?我跟你在旧书店遇到那次,你根本就是早就预谋好的,你知道我在周末去旧书市场!你还跟我抢范夜的书!你还假装跟我讨论他!”
赵初年没有直接回答,凝视着她,沉默了一会。
孟缇怒吼:“后来也是!你看我头上的伤,其实你早知道了是不是?你看我的照片,旁敲侧击问我家里的情况!你知道我弹琴得过奖!”
“阿缇,你不要激动好吗,”赵初年恳切地说,“想要接近你很不容易。”
孟缇靠在墙上,想起这将近一年时间跟赵初年发生的总总事情,就想起了小时候搭积木的事,好容易垒好的高高城堡,虽然看着那么漂亮,但只要抽走根基的一小块积木,城堡就会倒塌。他真是步步为营,每件事情都是算计。
“所有的事情,你都是有预谋的对不对?你……你……”
胸口一哽,话都不完整了。接二连三的真相就像连续的子弹击中了她。然而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支持着,促使她问出来,“你到底……是不是我哥哥?”
赵初年朝她迈出很小的一步,一只手轻轻握住她无力下垂还轻微发颤的手,另一只手从她脸颊上轻轻划入后颈,轻轻揽她入怀,一字一句地叫她。
“是。你是我唯一的妹妹,赵知予。”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唰”的染白了两人的脸。
第三十四章 无声
孟缇眼前一片模糊,连他的表情都看不清楚,整个人都哆嗦起来。气愤和恐惧一瞬间占据了她的大脑。她一把推开了她,力气大得自己都匪夷所思的力气。人在愤怒时总会干出很多平时做不到的事情。然后就扬起刚刚被他捉在手心的手,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那么清脆,仿佛有余韵一样,在空旷的大厅回响。
用力太大,在那耳光之后,手心好像被电击了或者就像被热水浇到般剧烈的疼痛;那些疼痛慢慢扩散,麻木感蔓延到手肘,半条手臂不可抑止的麻木起来。她看到赵初年的脸迅速地泛红,露出了某种极度的惊愕和痛楚。
赵初年没有管脸上热辣辣的地方,他还是看着她,至始至终都没有转移过视线,唇角动了动,“知予,是我错了,我知道你生气。如果打我可以让你消气,你就打吧。”
“别叫我赵知予!我跟她没关系!”
天旋地转,膝盖发软,身体就如同泥一样,顺着墙壁滑了下去,抱着腿一点点把自己蜷缩起来。赵初年在她面前蹲下,伸出手臂,没想到刚刚一搭上她的肩,她就像抽筋动了一下,双手撑在地上,背蹭着墙,努力朝墙角躲去。
仿佛他是洪水猛兽一样。赵初年看着她,一瞬间窒息。
她脸白得可怕,一双眼睛里蓄满了泪,无声的掉下来,止都止不住。然而这么多泪水之中,偏偏有一种情绪赵初年不论如何都不会错认。
那是一种深到骨子里的怨恨。是他曾经最熟悉的一种情绪。
“知予……不,阿缇,你希望我叫你什么,我就叫你什么,”赵初年不再碰她,竭力把绝望压下去,沉声开口,“这么多年,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你,我想了你很多很多年,我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你。你不要恨我,阿缇,你不能恨我。”
在泪水中他的脸已经模糊了,但依稀可见那双熟悉的眼眸,闪着光。
她情绪陡然失控,一把推开他,猛然站起来,咬牙切齿大吼:“我怎么会不恨你!赵初年,我恨你一辈子!”
她拔足狂奔。大门没有关严,她穿???兀?话殉犊?竺牛?诔脸恋谋┯昱?犯橇车拇蚬?矗?勾蟮挠甑瘟?梢黄??搅怂?煌芬簧怼?
一时间,远近景物不可分辨,天地之下,毫无去处,她想起某个电影里不断奔跑的女主角,迈开双腿,不停奔跑。
有眩白的车灯光芒扫射过来,她脚下一个踉跄,下一秒就撞上一个人。
“阿缇,别跑了。我在这里。”
声音异常熟悉,仰起头一看,竟然是郑宪文,他站着笔直,像是暴雨中的青松。郑宪文扶着她的肩膀,撑着伞,把伞移到了她的头顶。她脸上泪雨横流,裙子贴在身上,像足了小时候的可怜样子。
郑宪文觉得心口不正常的跳动起来,定了定神,温言:“阿缇,跟我回去。你都湿透了。”
孟缇仿佛傻掉一样呆呆站着,一声不吭。
说话的是追着孟缇从屋子跑里出来的赵初年。他几乎也湿透了,看不清什么表情。
“你不能带她走!”
感觉怀里的身体在听到声音后剧烈的哆嗦,郑宪文皱了皱眉,没直接回答,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同时一把拉开身边小车的车门,把失魂落魄的孟缇塞进车厢里,才转身过来,稳沉地开口。
“你不要再逼她了。”
赵初年大步走来,视线从车窗上扫过去,几乎不透明,她的轮廓异常模糊。他逼视郑宪文,厉声开口:“你少管我们兄妹的事情!”
“我少管?我不管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郑宪文冷下眉头,手里的伞半点都没有晃动,“赵初年,那天也在这里,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孟缇现在过得很好,早就不是当年的赵知予了!这么多年,我们苦心瞒着她,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你居然跟我说,她过得很好?你们所有人,谁不是在利用她?”赵初年唇角扬起冰冷的弧度,伸手就去拉车门,“郑宪文,她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不是你砸的吗?只差一点,她就死在你手上了!”
郑宪文眼皮一跳,扔了伞,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你少信口雌黄!”
赵初年抬起眼皮看着他,冷冷一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就信口雌黄?你果然是学了你爹妈那套,跟孟家人也是一样。谢聪比你可坦白多了。”
郑宪文皱眉,眼角一跳,“谢聪?”他那么聪明的人,下一秒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更是愤怒不可名状,“那天晚上,是你让谢聪故意在孟缇面前说那些?”
赵初年面无表情,无甚可说的看他一眼,手腕稍一用力就甩开郑宪文阻止他的动作,再次搭上门把手。
车窗却摇了下来。
四周都是阴暗的,她坐在黑黝黝的车子里,只有脸和胳膊是白皙的,白的简直发亮,像是绝望里开出的花儿。她就用那张一张白得可怕的脸对着车外的两位兄长模样的男人,他们的面孔被雨淋得模模糊糊。她脸上都是泪痕,声音却怪异的稳沉,一丝颤抖都听不到,“我刚刚说得很清楚,我不想再见到你,”又看向郑宪文,“郑大哥,麻烦你送我回去。”
然后她直视前方,摇上了车窗,苍白的面容,滴水的头发一点点消失掉。赵初年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她抿紧了双唇,微微瑟缩着的下巴,像是怕冷的模样。
车子在大雨中行驶,街头的景象一路朝后跑去,就像时间,一去就不在回头。这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郑宪文在后视镜里看到,孟缇的表情长久不变,连坐姿都没有变过,如果不是她的眼皮偶尔扇动一下,几近蜡人。
唯一的一句话就是车子在楼下停稳后,她近乎自言自语地呢喃一句“来这里做什么”,声音极低,郑宪文几乎没有听清。
他愕然回头:“阿缇?”
她不语,湿漉漉地下了车,径直走进楼梯。
郑宪文不敢掉以轻心,打了个电话给单位说明天请假,然后寸步不离呆在孟家。孟缇对他采取了完全的忽视态度,一进屋就径直去洗了澡,走进卧室上床睡觉。郑宪文每半个小时去进卧室看一趟,确认她是否还好好的。
然而长夜无声,他拿着书却怎么都看不下去。开着电视,却关了音量,屏幕上的人哑剧一样晃来晃去,就像催眠的光影。
郑宪文躺在沙发上,拿起电话若干次又放下,渐渐萌生了困意。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睁开眼睛的记忆所见的那幕却分外清楚。
孟缇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了,坐在茶几上,静静看着躺在沙发上的他。她穿着件长长的白色睡裙,露出了光洁的肩头以及修长的脖颈。那件裙子那么长,一直覆盖到了她的脚踝,下面是赤着的双脚。客厅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屏幕的暗光幽幽闪现,闪现过水流般的车辆,匆匆行进的人群。一如此时她眸子里的暗光,并不分明。
他倏然一惊,困意全消,撑起半边身子,说:“阿缇,你醒了?”
孟缇依然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那样,“嗯”了一声。
虽然她表了态,但这么多年的接触下来,她现在的样子极其不正常,郑宪文缓慢地开口:“不舒服吗?阿缇。”
她摇了摇头,仿佛聊着气候变化那样开口,连最基本的温度和情绪吝于表露,“我的身份,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上了去美国的飞机后,我跟赵初年聊了聊,我看到你小时候的照片。”
“我爸妈,哥哥不让我回来,让我留在美国,就是怕我发现真相?”
郑宪文平静着呼吸,以极慢的速度开口,“阿缇,这件事情是我不好。但我没想到孟伯伯和伯母居然不让你回来。我当时大概比你还震惊。”
“嗯。”
她动了动??
她声音非常清越,说明她此时头脑异常清楚。郑宪文并不怕她胡思乱想,大哭大叫,怕的反而是她的冷静。那个冷静疏离的样子就像开关一样,触动了那些名叫记忆黑洞的情绪。记忆的残片如江河里的泥沙般打着卷翻上来,然后又被漩涡卷走。
他告诉自己要冷静,谨慎地开口:“自然是因为喜欢你。”
两个人在寂静空旷的客厅说话,叹息都清晰可闻。在这样的时刻,声音和气息反而是比表情更准确和敏感的情绪测量仪。
孟缇歪了歪头,披散的头发随着这个小动作垂了下来,闪着异样的光辉。
“那你也喜欢我吗?”她问他。
“阿缇,我自然喜欢你,”郑宪文克制下心里不好的预感,柔声宽慰,“我最喜欢你。”
“是吗?你喜欢我?”孟缇露出了模糊的笑容,“那你为什么要用砖头砸我的头?为什么要整我,骗我骗的那么惨?”
转瞬之间,郑宪文脸色惨白,冷汗湿透全身。他准确的伸出手,把她的双手纳入自己手心,小心的捧在心口。
他强自镇定着开口,“阿缇,你不要想太多。”
“噢,不要想太多?”孟缇摸了摸他的掌心,微微笑了,“郑大哥,你在出汗呢。你很紧张吧,很怕我发现真相吗?”
郑宪文到底也不是常人,很快就冷静下来,定了定神,才说:“阿缇,我那时候顽皮不懂事,做了些不好的事情,请原谅我。”
孟缇点了点头,“所以你对我这么好啊,都是在为那时候的内疚补偿……虽然是施舍,我因此得到了你十几年无微不至的关照,也很好了。所以,我原谅你。”
不详的念头再也压制不住,郑宪文这一生,鲜有这样恐惧害怕的时候。他几乎是颤抖着问出这句话,“阿缇,那些事,你……全部都想起来了?”
孟缇一脸沉静甚至可以说从容不迫地微笑着,白皙的脸和睡裙在他面前不远处发着幽幽的光,就像黑暗中的精灵或者天使一样。
郑宪文心里的疑惑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他停了停,又问,“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想起了多少?”
自然等不到她的回答。他看着她反而抬了抬下巴,又说:“电话一直没响。郑大哥,这件事,你还没有告诉我父母吧?”
郑宪文沉默了一下:“还没有。”
“但总是要说的吧。”
“阿缇,”郑宪文苦笑,那些干涸破碎的声音里全是挫败和灰心丧气,“我没有保护好你。”
“那能不能麻烦你,晚一个星期告诉他们?”
孟缇看着他,那种若有似无让郑宪文提心吊胆的笑容从她脸上慢慢散去,取而代之是平时那个单纯美丽,略带忧郁的小姑娘。她低声说,“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跟他们面对。你给我一点时间想一想,不论怎么说,他们抚育我长大,这份恩情我都难以报答。”
孟缇一直很懂事,在某些方面就是最单纯的女孩,哭哭闹闹也是有的。遭此巨变,怎么样震惊和失望都是可能的。知道这样惊人的真相,她不应该这么理智和冷静,让人不安。
就像最初的那个小女孩,冷静而冷漠。
曾经的那双漆黑的大眼睛浮上眼前,又被他生硬地抛之脑后。郑宪文伸手抚摸她的脸,触到意料之外的一片干涸,她根本没有流泪。
他说:“你别想太多。你始终是他们的女儿,这一点不论如何都不会变。”
孟缇没说话,些微的情绪在脸上完全体现不出,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在郑宪文疑心她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说话时,她才一句一顿地开了口。
“郑大哥,我记得我考上高中的时候,你给我买了很多书。”
这件事倒是印象深刻。郑宪文记得自己那时候跟老师做项目拿到了一笔钱,回家就听说孟缇考上了高中,心下大喜,当时就叫她过来说送要礼物。原以为小姑娘要什么别致的礼物,结果她还是没新意的提出:送书吧。于是他就带着她去了学校里的书店,让她随便挑选,他付钱就是。她还真没跟他客气,就抱了一大四五本书出来,他笑着翻了翻,都是艰涩的学术名著。
“其中有一本就是柏拉图的书,那本书说的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就记得他在书中说了关于一个洞穴的寓言……”
她说话时眼神无法聚焦,郑宪文自然明白那个寓言的含义,心口都疼了,“阿缇,我们瞒着你,只有一个希望,你一辈子不用知道真相。”
他感觉到孟缇柔软的小手从他手心里流失,她站起来,俯瞰着他,低低开口。
“谢谢你们这么多年的隐瞒。”
她绕开茶几,抽身离开客厅,白色的衣裙消失在卧室的门后。
郑宪文下意识站起来,想要抓住她,可伸出手去,只触到一片黑暗。
这是自己住了十多年的房间。窄窄的单人床,临窗的宽大书桌,书桌旁的小书架,放着她最喜欢的书。每一寸地方都再熟悉不过,是她十几年生活的见证。可她早应该知道,早应该想起,所有这一切,本来就不是属于她的。
她独立于黑暗中,坐在书桌前怔了许久,扭开了台灯,推开了窗户。
傍晚的那场漂泊大雨洗去了这个夏天的所有暑气。凉爽的夜风吹得窗帘微微白帆一样飘动,也带来了一丝夏日的花香。香味很淡,但确确实实存在的。孟缇闻着香味走到阳台,才发现昙花悄然盛开了,竟然开了三朵,雪白的花瓣就像少女的脸。
月照阳台,花朵冷光四射。
?啪驳奈缫拱簿布?恕5苹鹁忝穑?股?缥恚?返苹共恢?>氲恼找?爬Ь氲牧忠竦馈?
这样的夜晚,在路灯下那个巍然不动的修长身影就显得格外突兀。那个人在楼下的影影绰绰,被夜色晕染成一团,灯光把人影拖得老长老长,孤独地延展着。
他长久的保持着一个姿势,在他身上,连时间都失去了。
她呆呆看着那高个子的修长人影,捂住嘴,几乎要失声叫出来。
忽然,楼下的男人抬起头来,他手里的手机一亮一亮,隔着四层楼的高度,抬头看着她所在的方向。
孟缇想躲回房内,可双腿好像灌了铅一般,根本无法动弹。
时间就像一把削薄的长剑,锋利的剑锋劈断了她和过去的联系,她听着夜风带来千家万户沉眠的呼吸,看着这十多年的光阴从她和赵初年之间急速流过。
赵初年就那么隔着夜色看着她,她不动,他也不动,谁都不在乎对方的面目是否模糊,只是这样看着。凉爽的夜风从只有两人中的时空卷过,带走了她身上最后一丝温度。孟缇抱着胳膊,打了一个寒颤。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背过的一首送别诗,“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
卧室里的手机唱起来,她依然站在阳台,没有动弹。
优美的旋律响在耳畔,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第三十五章 昌河
漫长的黑夜没有起点和尽头。
这片未知的世界里,把身体缩在小小的角落是唯一可以自保的方法。没有什么是可靠的,没有什么是确定的,只有黑暗是真实的。她揪着自己的领口大声呼吸,重重的脚步声踩碎了黑暗,一线光从破裂的缝隙里迸射出来。小女孩的尖叫,玻璃破碎了一地,厉声大笑的男人,扇耳光的声音几乎在一个瞬间同时想起。
孟缇猛然惊醒,环顾四下,慢慢定下心来。
她依然坐在这间简陋的教师办公室打盹。完全没有黑夜,窗外门外被绿树环绕,挡住了大部分试图触摸到房间的阳光,那些金红色的阳光透过树荫窸窸窣窣的洒下来,在走廊上投下块块圆斑。
西北边境之地,不论七月的白天多么炎热,但只要在绿树环绕的阴凉之地,总是凉爽的。
这个地属北疆名叫的昌河的小镇子只有一两万人,十分偏僻,这从距离上就能看出——昌河镇到最近同样大小的镇子大约六十三公里,到最近的城市哈格尔约一百七十公里。比起内地来说,已经是惊人的距离了。
很少有人能有机会见识这么小巧玲珑的小镇。镇子是其实算新兴的城镇,只有两条交叉的主干道,街边分布着各种各样的富有生命力的商店,邮局、银行、超市、饭店、旅馆、农贸市场等等。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镇子小,人也少,只有晚上才会看到一些人出现。
没有来过大西北的人很难想象世界上竟然有如此辽阔宽广平摊的地方。站在镇上唯一一所小学的四层教学楼屋顶,整个镇子经收眼底。极目远眺,远处除了黄褐色的戈壁滩就是沙丘。散步的时候不能想事情,否则,一个不留神,就会顺着宽阔的道路走到城外。那些道路延伸到天际,如果坐上车,就可以欣赏道旁塞上的风光——博格湖清澈见底,远处是雄伟的雪山,骑着马的牧人赶着绵羊走过,甚至羊队中还会有上一两只漂亮的白骆驼。看着这样绝美的景色,孟缇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错觉,下一秒她就可以做出一首诗来。
可遗憾的是,她没有作诗的本领,只能拿出唐诗选,看着前人写下的“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而心有戚戚。
今天是她作为支教老师,来昌河中学报道的第二天。
门外有“蹬蹬”的脚步声传来,孟缇支着头往外看,杨明菲抱着一堆参考资料进了办公室,豪气万千地拍在她和孟缇两人公用的办公桌上,“看看,这就是下学期咱们的课本和教师参考。”
孟缇揉着眉心笑了笑,顺手拿了一本初中数学翻开。多少年没有接触过初等数学了,陌生而又熟悉。
“先不忙看,还有一个暑假呢。”
杨明菲顺手摸从兜里掏出两把钥匙在她面前晃了晃,“我刚刚跟祝校长拿到了钥匙,房子的问题解决了,咱们去搬家吧。”
孟缇点点头,“好。”
她和杨明菲花了足足四天时间在路上。先坐了近四十个小时的火车到北疆最大的城市也就是省会乌伊市,再乘坐了八个小时的大巴车到哈格尔,最后再乘坐三个小时的汽车到达了昌河。加上中途在在旅馆歇息的一晚和等汽车的半天时间,因此到达昌河的第一天已经是晚上了,两个人根本来不及办任何手续,直接找了家看上去很安静的小旅馆,拖着自己的大包小包住了下来。因为太累,这一觉几乎是睡了个囫囵。
于是今天一早,她们才找到昌河中学办理手续。
小小的昌河中学已经于一个星期前放假,学校里只有为两位老师和一位身兼教务处主任的祝明副校长。知道两人是支教的大学生,副校长很快就给他们办理了手续。
只有一点小问题是住宿问题。学校本应该提供住宿,可是在她们到达的前半个月,那栋教师宿舍被打入了危楼的行列,正在大肆补修,其他老师大都有去处,只有两位新老师人生地不熟,又是女孩子,更不可能长期住在旅店。
热情好客的副校长托人给两位新老师找到了学校对面一栋三层楼房的两套单间,刚刚他就是给了杨明菲钥匙,让她们暂时住进去。
两人穿过宁静的校园,杨明菲说,“祝校长说,如果东西太多,会找人来帮我们搬东西。我拒绝了。”
孟缇同意:“我们千里迢迢都带着行李过来了,几个行李箱而已,小事而已。”
“我也这么跟他说的,自己来就好。学生刚刚放假,他事情看上去很多。”
“嗯,他还让我们一会去他家吃饭,说他家今天晚上有烤羊腿呢。”
孟缇“咦”了一声,“昨天就是祝校长请我们吃的饭,今天还去吗?这怎么好意思?”
杨明菲一把搂住她的肩膀,“那不一样。昨天是以学校的名义接风,今天是私人宴请。再说我都答应了,反正咱俩也无聊吗,是不?跟当地人混熟也没什么不好的。”
安静的小镇就有一个好处,白天几乎看不到什么人。这里的时间比起内地晚了大约两个小时,每天晚上黑得很晚,譬如现在,已经差不多晚上七点,太阳依然高悬天空,晴好爽朗得好像的美景。
两人退了旅馆房间,一人拉着两只行李箱就朝着学校对面那栋楼走过去。
镇子很小,从这头走到那头大约只半个小时,因此也没有公车,常见的是自行车和三轮车,如果需要搬运大东西,则会专门请货车司机。
祝明说的那栋楼就在学校对面,沿着那条主干道朝前走三百米就是。安静的小楼,看得出来很新,大概就是最近一两年才修好,外墙贴了白色瓷砖,在阳光下十分耀眼。屋顶粉红色,尖尖的,颇有异域风采。
房子是通走廊的,一排下去五户人家。屋子不算大,一看就是给单身的年轻人住的,虽说大致的生活用品都有,但也有差距。两个人盘算着还缺什么,简单的列了个清单,如烧水器、杯子、盆子等等,都是生活必需品,两人就去附近商店的大采购回来。
因为她们买的东西多,和蔼的老板还热情的送货上门。
回来后就开始了大扫除。屋子积压的灰尘不少,打扫起来费时又费力。两人的屋子毗邻,墙壁似乎很薄,隔壁屋子的任何动静都清晰可闻。
长达两个小时辛苦之后,屋子顿时窗明几净。此地是北疆气候最好的地方,有小江南的美誉,空气质量很高,幽幽吹进房间,让人心旷神怡。孟缇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在床沿坐下,伸手抹掉了额头的汗。
不过既然要登门造访祝明校长,不带礼物总是不行的。
她正蹲在地上,边整理边翻找着自己的行李箱犯愁,杨明菲敲了敲敞开的门,已经走了进来,“看什么?”
“我在想带什么礼物给祝校长比较好,我们到底是第一次登门。”
“啊,”杨明菲汗颜,“我都没想到这事。孟缇你想的真远,可送什么好啊?我完全没带任何可以送得出手的东西啊。难道现在出去买?”
“我找找看,我可能带了些能送人的礼物……”
她在箱子里翻了翻,把带出来的几件衣服取出来挂好;把书在桌子的横架上整齐排开。客观条件限制,她不可能带太多书走,最后挑挑拣拣了二十分钟,才选出了最可能阅读和最喜欢阅读的十本书。至于其他的,电脑里都有电子版。
不过,从箱子里取出最后那本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有个信封掉了出来。
杨明菲弯腰从地上捡起来,孟缇刚刚擦了地板,地板上还是潮湿的。信封的边角在极端的时间里被打湿,不过其上的字还是清晰可见。
“这是什么?”
其实不用问,从手感的质量上也知道了。杨明菲略略倾斜了信封,几张照片就这样轻飘飘落到了手心。杨明菲看清楚照片上的人,当即怔在哪里。
“看完了吗?”
孟缇不带什么表情的问,也许还带着点微微的笑意。杨明菲眼眶就那么一酸,慌手慌脚把信封递还给她,说“不好意思”;孟缇微微摇了摇头,示意看几张照片也不算什么,结果了信封,顺手放到书桌的抽屉里。
“走吧,去祝校长家,不过先去买点礼物比较好。”
两个人在那个不大的商场转了转,最后才选定挑了两瓶酒,北疆人无酒不欢,送酒绝对是合适的礼物,价格也适中。
钱是杨明菲给的,结账后两人相携而行,孟缇说:“明菲,钱当是我跟你借你的,等两个月后再还给你。”
“不用了,这钱是小事。这么多年的同学,别跟我客气。”杨明菲连连摆手。
在杨明菲的印象中,孟缇从来也没有金钱上的窘迫。实际上她可能是系里女生中最有钱的一个。她不怎么热衷打扮,但衣服的水准从来也没有低过。一群女生出去逛商场时,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她出手的大方。尤其是在买书上,不论多少钱她都没有皱眉过。
毕竟她父母都是教授,收入肯定低不了;还有兄嫂,杨明菲记得她某次情绪高涨,说过她哥哥给了她好几千美元的零花钱还是压岁钱,她本是无意说的,但被有心的她们听了去,哄笑着让她请了顿饭。
而现在好像不一样了。她经济上的窘迫表现在方方面面——例如坐火车来北疆,这一路上杨明菲买了不少东西,她多半只是一笑了之。
仔细想来,孟缇的异常是从毕业典礼后的第二天一早开始的。她停止了办理所有的出国留学手续,拉着她找到了院办的老师,说愿意顶替李羽去北疆支教。
院办的宁老师都傻了眼:“孟缇,你这是做什么?”
孟缇诚恳地微笑,“宁老师,是这样的。我不想出国了,现在更想为人生找一点意义而已,麻烦您行个方便好吗。”
“你爸妈呢?谈过了没有?”
“我会跟他们谈的,”孟缇说,“宁老师,他们不会反对的。您看,我还有什么手续需要办?”
然后剩下的两天她都在马不停蹄的补办手续,杨明菲和王熙如一路陪同到底,也彻底见识了一下孟家的人际关系。她到底是孟思明和张余和的女儿,又有郑柏常的这一层关系,在学校里就像有通行证一样。最麻烦的手续办理在她那里也不算什么问题,杨明菲前前后后的折腾了一个月才办下来的手续,在她那里,不过一两天的功夫,就成功顶替上了李羽的名额去北疆支教,她之前人在美国时已经放弃了保研,但跟宋汉章和学院的负责老师一交谈,又拿回了报送名额,效率之高,让人乍舌。
杨明菲对她的转变不是不诧异,那晚回到宿舍后就私下问王熙如到底怎么回事,孟缇这主意改得太突兀了,杀得人措手不及,结果王熙如她拉到水房,交代后事一样,说了一通语重心长的话。
“明菲,你没有猜错。这几天,孟缇是出了点事,什么事情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但真的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是我,恐怕早就崩溃了。可她还装得若无其事的。我以前怎么从来不觉得她演技这么好的。
“孟缇的性格其实很倔强,我最近也愈发看不明白她了。她去北疆,大概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逃避一下。毕竟那是中国最西北的地方了,在地图上看一看,找不到更远的地方……这些手机号你都记下来。万一,我是说万一,孟缇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给他们打电话,好吗?我们还有几天就毕业了,我也不能陪在她身边,以后就希望你多费心照顾她了。”
杨明菲记得,自己当时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脚下略微一拐弯,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片小小的院落,三面是屋一面是墙,碧绿的小草沿着土褐色的墙角跟长出来;大门开着,院子里情形一目了然,大片的指甲上栽种着大片大片的葡萄,巴掌大的葡萄叶下是串串翡翠绿一样的葡萄,投下了一片阴影。三五个人影就在这大片的阴影下,围着那张石桌忙碌着,好像在架着炭盆。
孟缇推了推杨明菲,“祝校长家到了,看来咱们没有走错。”
“啊,好漂亮。”回神过来的杨明菲眼睛都直了,首先惊叫出的就是这句。
孟缇忍住笑,伸手叩了叩门,高声说:“祝校长,我们来打扰了。”
祝明就回了头,爽朗的大笑,“啊,你们总算来了,进来进来。”
话音一落,另一道柔亮的声音在院子的另一头响起,笑吟吟的,使人听之则喜,“哎呀,客人来了。这两位就是学校新来的老师吗?”
“没错,就是他们,”祝明说着回头叫身后的女人,“阿纳,羊肉都准备好了?”
孟缇杨明菲循声望去,在看到那个名叫阿纳的女子后,一起睁大了眼睛。来人穿着颇具特色的民族服装,个子高而纤细,愣是将一袭金色长裙穿得袅袅婷婷;仅仅体态已经足够迷人了,偏偏肤色白皙,鼻梁高直,柔软的头发披在肩上,在夕阳下呈现出淡金,转眸之处似有碧色光芒。
如此绝色美人。
美人朝她们抿嘴一笑,把手里盛羊肉的盆子放在石桌上,对两人招手,“两位年轻老师,过来坐。”
淡淡一个笑容,竟把那漫天的晚霞,绿意荡漾的院落,统统给比了下去。
杨明菲抓住孟缇的手,情绪激动得完全不知可以说什么,使劲地摇晃,好在没有理智全失,还记得压低了嗓子,“人间怎能有如此美女啊!”
孟缇也为这样的美人震惊不已,“呃,怎么形容呢……秉绝世姿容,具稀世俊美……居然真有这样的人。”
“是啊!”杨明菲眼睛还有点发直,“她跟香香公主一族的吧!香香公主想必就这个样子吧!不,也许还不如!啊,北疆真是个好地方,昌河也是。真是不虚此行啊。”
孟缇深以为然,但还能克制情绪,拍了拍她的肩,“好了,我们过去坐吧。”
远看是美人,走近了看更是美得人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孟缇第一次见到真的可以用“肤色如玉”来形容,偏偏是在北疆这样的地方长出来,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杨明菲捅了捅她:“比你的皮肤都好,你还是南方人呢,让我说你什么好!”
孟缇失笑,“显然,人家是基因问题,有一种人是没办法跟她比美的。”
两人忍住对美人的惊愕和赞叹,把礼物送上去。祝明客气了一番,但还是收下了,介绍,这位美女是他的妻子,比他小了五六岁的样子,如她们所见,少数民族的人,和普通的汉族人的确不一样,因此颇具迷惑性。阿纳不然容貌美丽,就像每一个当地人一样,相当好客,拉着两人坐下。她的汉语发音不太准,但很流利,交谈没有问题。
阿纳声音柔美,“你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吧,真是辛苦了。”
是几千公里的地方来,差不多从中国地图版图上的最东穿到了最西。孟缇简要地说了说这一路的行程,杨明菲又在美人鼓励的视线,渲染了一路上的车转周转。
阿纳听得很吃惊,“这么远啊,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哈格尔了。”
除了祝明,站着烤肉的其他两个人都是阿纳的兄长,姓哈斯木,哈斯木大哥熟练地穿着羊肉,兴致勃勃说着自己的见闻,“平市我几年前去过,真不愧是大城市,楼房都很高,街道很宽,人很多很多。从城市这头到那头要好几个小时。对了,我还去过那个,那个什么塔来着……”
杨明菲立刻补充:“电视塔。”
“是那里。”哈斯木大哥点头,“很高,真是很漂亮啊。”
孟缇看着众人熟练的动作,在脑子里勾勒了一下那个被自己抛在身后几千公里的城市,一点真实感都寻不到。
盆子的羊肉用细细的红柳木穿成长串,肉色红润新鲜,还带着血丝的纹路,撒上一点盐,辣子面,就放在铁架子上烤。羊肉缭绕着丝丝白烟,烤出来的油是金色的,一滴滴往木炭上滴,香味立刻就飘出来了。
孟缇一辈子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肉,她接过阿纳递来的扦子咬了一口羊肉片,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怎么会这么好吃!味道太美好了!比起来,内地的羊肉膻味要重一些。”
“这些羊都是天然放牧吃草长大的,和内地的不一样,”祝明哈哈大笑,“显然你们吃的都不是正宗的。”
杨明菲一手一串羊肉,吃得不亦乐乎,举起拇指大赞:“不愧是西域之地!”
除了烤肉,很快阿纳又从屋子里端出一叠羊肉饼,咬上一口,满口异香。杨明菲连吃掉三块后,哀叹起来:“我觉得我在北疆这一年,一定会长成大胖子,东西实在太好吃了。”
“长胖也没什么不好的。”
阿纳也点头说:“孟缇,你太瘦了。”
“她以前没这么瘦的,就这一两个星期,整个人脱水一样瘦下去,”杨明菲给她夹了块饼,批评她,“主要是你,看看你,这才毕业几天,瘦得跟什么一样。在火车上也不吃东西。要让熙如知道,又要对我大呼小叫,说我虐待你了。”
孟缇失笑,狠咬一口羊肉饼:“放心吧,那是之前了。”
吃饭总是要说话的,六个人一边吃一边闲聊,作为对本地完全不熟悉的人也慢慢了解到,这个小镇的周围不仅仅是连绵的戈壁沙滩。
往北走的摩勒山下方有着大片的滑雪场和赛马场;朝南行六十公里处有个传说东的温泉县;显然,城外的大片葡萄园是少不了的,现在正是葡萄成熟的日子,卡车每天都会运走数十吨葡萄;朝东走则是占地是若干平方公里的油菜花田,每到初春,千万朵金色小花齐放,铺成满地黄金。
祝明说:“所以,咱们昌河虽然偏僻,但景色是不错的。虽然只待一年,你们可以好好玩一下,以后未必有机会再来。”
孟缇和杨明菲连连点头,两人对视一眼,大脑已经在自行安排接下来一年的旅游计划了。
“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历史,咱们昌河附近有个古城,虽然比不了交河高昌,但你们可以去看看。”
孟缇的眼睛本来已经很亮了,现在就更闪闪发光起来。“古城?什么样子的古城?在什么地方?”
祝明伸手朝太阳落山的地方地指了指,“就在西面,不过有点远,不好走。”
来之前她看了一点资料,要知道,在北疆,最多的就是古城。几百个古城林林散散分布在曾经的繁华西域之地,光是想起来就叫人激动。
“在赫洲山下那大片胡柳林后,其实前十年古城还要大规模些,三年前下了场暴雨,冲垮了不少地方。”祝明切着羊肉,随口说,“那城大概上千年有了,就像魔鬼城一样,风化得很厉害,哪里都差不多,进入了很容易迷路。我几年前有次开车路过,在里面足足绕了一个晚上才出来。所以,去的时候别走得太远。”
“没有考古人员的维护吗?”
“一直以来都没有,大概是顾不过来吧,”祝明说,“那古城大概几来亩地大小,不过看的东西倒不是很多,偶尔有人能捡块碎瓦什么的。传说也有些,早些年我们都叫公主城。”
任何地方一旦有了个美丽的传说,就会变得丰富而有趣起来。孟缇听到有趣的故事都会激动,连连追问,“怎么回事?公主,这是哪位?哪个朝代的?”
阿纳颔首,接过话端,“一直以来我们这里都有个传说,说是这座故城跟一位公主有关。”
“咦?”
“大概是南北朝或者隋唐时候吧,具体是哪个朝代我就不清楚了,”祝明说,“在传说里,这位公主本是汉人,奉命与柔然的一位王子和亲,流落到了西突厥,在路上就被人杀掉了,大概就是这一带,因此留下了极强的诅咒。在她死后的几十年内,那座古城被人攻破,就此废弃,再也没有兴盛起来。”
孟缇专心听着,心里琢磨着回去查一查相关的资料。
一群人边吃边聊,孟缇听得津津有味,带到回神时,天已经黑尽了,而那么大一盆子羊肉,也在这几个小时候内,基本被她们消灭干净了。
第三十六章 孟徵
一顿饭吃得酒足饭饱,附带听了若干动人或惊人的传说,完全不虚此行。
两人抱着阿纳送的半篮子葡萄,一路不停道谢,踏着月色回到了住处。其实依阿纳的本意是送一整篮子葡萄,被两人强行拒绝了。住处也没有冰箱,就两个女孩子,谁也吃不下那么多葡萄,尽管这些葡萄一个个水嫩甜美。
两人洗净了葡萄,搬个小椅子坐在天台上边吃边聊,来北疆已有段时日,她们也渐渐熟悉此地气候,就像调皮的孩子,此地虽然白日炎热,但入夜后顿时气温起码降低十度,连空调都不用。
孟缇听着杨明菲说这个暑假的计划。两人在毕业的第二天就过来报道,而杨明菲都没有回过家,她的计划是来北疆报道后,然后就回家待一个多月,在开学前一个星期返回北疆。
孟缇颔首:“好,你先回去吧。”
“可我担心你啊。”杨明菲颇认真的看着她,“我走了你一个人会无聊吧。”
孟缇忍俊不禁,拍了拍她的额头,“我看上去哪里像个让人担心的人?你就回家去吧,我好得很。我今天看到学校里有个图书馆,很多书我都没看过呢。再说我没事就可以去找阿纳姐玩。”
她放了心,托腮想了想晚上所见所闻,颇有感触地笑起来:“怎么会有这样漂亮的人。你注意没有,阿纳姐那双眼睛,介于蓝绿之间,真是宝石一样。”
“嗯,我猜她大概有一点北欧血统吧。我以前也见过一个混血儿,眼睛也有些发蓝的。”
两人闲聊着,居然把那一盆子甜美的葡萄吃的干干净净。两人晚上往肚子里塞了不少烤肉,都撑着难受,出去散了会步,等消化得那么多才回来睡觉。
两人去公共浴室洗了个澡,在门口分别,各自回了屋子。
她坐在床边,用毛巾擦着头发,想着明天的计划,沉默了整整一天的手机却响了。拿过手机,看到来电显示的号码,保持了一个晚上的笑意顿时从她脸上消失殆尽。
她一下子扔下毛巾,头发也不擦了,任凭水滴到睡衣、床上,打湿了一大片。这通电话是早就预料到的,也无从逃避。她垂着眼皮,盯着那串数字良久,才摁了接听键。
“孟缇,你到底在干什么!”
熟悉的男声在电话那头响起来,焦灼而震怒。她听了十几年的声音怎么会有错。毫无疑问,那边自己认识十几年的兄长般的人物,郑宪文。
他震怒,字字逼问:“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居然去了北疆支教?我不过出差了几天,我走的时候跟你怎么说的!这几天我打电话给你,你居然装得若无其事!”
孟缇自然记得他走之前的叮嘱。他因为不得不去的原因出差了五天,而她恰好也是在这几天时间内踏上了北行的列车。
比起电话那边郑宪文的焦灼,孟缇语速依然不变:“郑大哥,你好。”
郑宪文气得手都在发抖。他记得她毕业当天的那个晚上,有着那么大的暴雨的那天,所有真相都揭开之后,他寸步不移地陪着她足足三天,观察她的一切情绪,确认她差不多恢复了正常,才慢慢放下心来。此时又接到了不得不出差的任务,出去了几天,没想到一回来,带着礼物上楼找人,只看到人去楼空。
茶几上贴了便签,没多余内容,简单的几个字:我走了,郑大哥。
一打听,才知道她在短短两天内就办好了支教的手续;而此时大概已经到达了最终的目的地昌河。
他咬牙切齿,“你怎么能这么任性妄为!你当我是什么?我当年对不起你,你可以报复我,你不能这么逃避我!”
“郑大哥,抱歉,让你担心了。”
她冷静而温和,或许还有淡淡的笑意,让人千里之外都能感受到她的情绪——真诚的歉意,不卑不亢的语气,沉稳的态度。从小,孟家的父母包括他都希望她能长成聪慧温柔的淑女,现在她的确达到了他们的要求,也许还远远地超过了。
这句话成功地消灭了郑宪文不少因为欺骗而起的怒气,他喘息数下, “我答应你,瞒着孟伯父伯母一段时间,可你是怎么做的?让我怎么跟你父母交代呢!”
孟缇静了一会,才开口,“郑大哥,是我的错。但我不会让你为难。我留了一封信给你,在你的邮箱,麻烦你转发给他们。打电话给他们也可以。”
她听到电脑启动的声音,还听到他深深浅浅的呼吸和咬紧牙关的问话,“你什么时候计划好的。”
“这跟我的计划没有关系,”孟缇慢慢说,“郑大哥,只是,我需要时间和空间,来仔细想一想我之前的整个人生。没有比北疆更好的选择。之所以没有告诉你我要来支教,是因为我知道,你和我父母都不会支持我的选择。如果你们不支持,我哪里也去不了。”
她周密的计划和说做就做的速度让他震惊和意外。“她从那个晚上起,就不是从前那个孟缇”这个念头没有任何征兆地来到他的意识之中并且前所未有的清晰。
毫无疑问,那个惊人的真相,也许还有某些记忆,一夜之前就改变了她。
他不应该忘记,以前的孟缇从来也不是一个任人搓扁搓圆的傻子或者笨蛋。她之前的所有乖巧和听话都是因为对他们的尊敬和爱戴。
现在知道了真相,一切都坍塌了。
他很低很低地叹了口气,“阿缇,就算我们不支持你的行为,但都是为了你好。请你一定要记住这件事情。”
“我记住的。”
孟缇放下手机,拿起毛巾继续擦头发。她翻开镜子,看着那张苍白得鬼一样的脸,慢慢挤出一个笑。可以预料,这个暑假的暴风骤雨才开了个头。
她站到窗台前,看着北疆的月光。天高地阔的边疆,空气清醒,那满地银辉也比之前见过任何月光都更加纯正,不含杂质,她想起小时候郑宪文带她去看童话电影,童话里的小姑娘专门收集一片片的月光,抱回家来做成甜美的饼干或者冰激凌。
小姑娘用小铲子铲起月光的那一幕给她格外深刻的印象,她记得从电影院出来,她就嚷嚷着饿了;郑宪文笑着说“再吃就越来越胖了”,但还是给她买了许多零食,他一只手抱着装零食的纸袋,另一只手牵着她的手,领着她穿过人行横道,擦去她嘴角的一点奶油。
春风拂柳,情窦初开。
她红了脸。她听不见别的声音。地球旋转,生命前进,世界上别的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这就一刻,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刻。
原以为一辈子都会这样过下去,却哪里知道,道路有分岔路,人生也总会出现岔路。
在你最没有想到的时候。
预料之外的暴风雨是两天后到达的。前一天,孟缇送走了杨明菲;第二天旧的生物钟作祟,不到七点就起了床——这在北疆已经算是绝早了,连楼下的小吃店都还没有开门,她披上外套,带上了昨天从图书馆借的昌河地方志,沿着安静的小城慢慢散步,最后在镇子中心的街心花园坐下,静等晨光恰好抹红了东方的天空。
她深呼吸,干爽的空气和凉爽的温度让她觉得舒服。手指刚刚翻开地方志,顺手翻到古城一章,就接到了孟徵的电话。
这通电话比她预计的迟了足足两天才到来,想必接下来的严厉的训斥。
但是完全不是。孟徵没有多说别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严谨,“孟缇,我在首都机场等转机,五个小时后到乌伊市,八个小时后到哈格尔。下午四点四十,我在哈格尔机场等你见面。”
孟缇原以为自己情绪控制得极好,还是失控地“啊”了一声,“大哥?你回国了?啊,爸妈呢?”
“只有我回来了,我请了五天假期,”孟徵言简意赅,“飞机即将起飞,我挂了。记住时间,不要迟到。”
挂上电话孟缇还是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终日。在美国的几个月,孟缇早就见识过孟徵工作的繁忙程度,五天假期绝对称得上奢侈。而他此时居然回国了。
书上的字完全不认识,扭曲着,咆哮着,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产物。
她怔怔放下书,拖着双腿离开了只有她一个人街心花园。
一定要去的,有些话总要说清楚。
回到住处收拾了一下衣服,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慢慢走到镇子尽头的车站,用所余不多的积蓄买了票,上了到哈格尔的大巴车。
哈格尔机场有着所有小型机场的特色,精致而袖珍。孟缇到机场时,还是下午三点,她坐在候机厅,仔细数着航班班次和墙上的电子钟,看着时间“滴答”地流逝,想,怎过得那么缓慢。
孟徵经过了三趟转机,总飞行时间差不多二十多小时,才从地球这一头飞到那一头。在飞机上从来都睡不好,他一脸疲乏。
几个月前是他在机场等她,现在完全倒了个。孟缇强作镇定地迎了上去。他没有带什么行李,只拎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想必是出门太着急,顾不得那么多。
她肚子里很多想说而又不能说的话,又有很多想问同时也不该问的事情,它们就像城墙的砖块一块一块的垒起来,在她心里筑起一道防线,以至于完全不知道如何开口。
兄妹俩目光对视,孟徵从容离开出站口,凝着眉头走来,目光没带什么情绪扫到她,沉声问:“等多久了?”兄长的这句话就像先遣部队一样,在城墙上打开了一个缺口。
这么多年以来,孟缇第一次不敢正眼看他,“……没有多久。”
孟徵淡淡“嗯”了一声,脚下一拐,径直走向机场的候机室,一个小时内到达的航班只有这趟,明亮的候机室几乎没有什么人,孟缇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兄妹俩一直以来都不够亲密,此时在刻意的疏离和距离之下,两人在角落的长椅上面对面坐下,这是安全的距离。孟徵看她双手放在蜷缩着膝盖上,规规矩矩如同小孩子一样坐着,肩头紧绷,随即想起她邮件里的内容,重重叹了口气。
“你既然还肯来见我,还是承认我这个哥哥了?”
明明候机大厅空调开得足,孟缇手心都是汗,勉强笑了笑,“哥哥,你工作那么忙……我没有想到你会过来。”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你既然不肯去美国,我也只有回来见你。”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孟缇咬着唇,“哥哥,你和爸妈那时候让我留在美国,是怕我知道真正的身世。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真相,也没有必要再去了。这十几年,我已经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了。”
“不用道歉,”孟徵不假辞色,“道歉的话我在你的邮件里看得够多了,不想再看第二次。”
“我知道,相对于你们这么多年的照顾和关爱,我的几句谢一点分量都没有,大概也只会让你心烦。”孟缇苦笑垂下眼,眼睫微微闪动。
“关于你的身世,我一直不觉得可以瞒着你一辈子,你迟早有一天会想起来。藏得再好也有被揭露的一天,这十几年,我们编了太多谎话,”孟徵疲惫地摇了摇头,揉了揉紧梆梆额角,“但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他想起几个月前自己接到郑宪文那个电话的情形。郑宪文是做了十余天的思想建设才打出了这个电话,但还是有些不论怎么掩饰也去不掉的紧张和忧心;而一向以敏捷聪明著称的他愣了足足三十秒才反应过来,还是不能置信。
“你没有看错?照片上的女孩真的是孟缇?”
郑宪文声音很苦涩,“我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孟大哥,我这段时间都在调查,不会有错。我看到照片了,那个女孩子的确是孟缇小时候的模样。照片后面还写她那时候的名字,赵知予。这个名字我不论如何都不会记错。”
“她之前叫赵知予?”孟徵有些焦躁,把手里的笔拍到桌上,“啪”的一声后,“你怎么知道?你不会弄错?当年不论在医院还是在我们家,一句话都不肯说。”
“当年的事情,我有所隐瞒,”郑宪文沉默片刻,“她的确一直没有说话,但跟我说过她的名字……就是那天下午,我们闹得太过火,她就出事了……后来她失忆了,我觉得更没有告诉你们的必要,她没有必要想起以往。”
孟徵内心就要起火了,还是凝着眉头,“郑宪文,你还有什么事情没说?”
“她跟我说过,她有一个哥哥,现在想起来,应该是赵初年,”郑宪文沉沉开口,那些懊悔和抑郁一点没有藏,“可惜我当时没有多留一个心眼,问问她哥哥的名字。不然赵初年忽然出现时,也可以更小心一些。”
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孟缇看着自己握成拳的手背,因为用力,皮肤绷紧而愈发薄了,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她忽然就很想隔开自己的某条血管看一看,确认流淌在里面的血液颜色。
孟缇沉默了一会,才说:“我很震惊,到现在还是很震惊。哥,你说得大概没错。我的确不是全部忘记,只是不愿意想起来。我自己愿意生活在谎言中,跟谁都没有关系。”
跟孟缇的交谈很累,孟徵能搞定复杂的方程,对面前的女孩还是觉得无力。他不动声色呼出一口气来。他定了回程的机票,大概一个小时后就起飞,他飞越半个地球,转机三次,只是来机场跟她说这席话而已。
“这不是你的责任,你那时候太小了,”孟徵说,“是我们对你的误导。”
两个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这样的安静中,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和折磨,两个人都在考量。孟缇没话找话,“哥哥,你饿了没有?”
“不饿,我在飞机上吃过了。”
“因为我的任性,让你跑了这么远。”
“这不是在电话可以说清楚的事情,爸妈身体不好,长途飞行太疲倦。他们很想来看看你,又担心见到你不知道说什么,你嫂子更不能出远门。”
“……爸妈,”孟缇顿了顿,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不是假的,她轻声问,“身体还好吗?还有嫂子和以和。”
“还好,只是担心你。”
孟缇眼眶发酸,嗓子被噎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垂着头,把手里的袋子放到他身边。她到哈格尔后,因为还有一段时间飞机才降落,在机场附近的商店买了些当地的特产,那袋子一直被她抓在手里,此时才想起递了过去。
“我买了一点东西,都是特产,你带回去吧,”孟缇勉强挤出个笑,“我在北疆真的挺好,生活也很习惯,东西都很好吃,人也慢慢熟悉了。”
孟徵看了眼袋子里的东西,无不包装精美,大概她花了很多时间和心血挑选的。他痛心地沉下眼思考片刻,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张银行卡给她。
“宪文说,家里的卡你一张都没有带走,是不是?”
孟缇本来就不认为这件事情瞒得住,只是无声地点头,又无声地将卡推了回去。原以为孟徵会生气,但他没有,他郁结的眉心又郁结了一点,收回了卡。
“我猜你大概想起了很多事情,所以要跟我们划清关系,”孟徵坐姿不变,语速却变慢了,“而划清关系,首先从金钱上开始清算,这是正常的思路。阿缇,如果你责怪我们甚至憎恨,我都能够理解。”
“憎恨?不可能的,”孟缇对上孟徵审视的视线,“养育之恩如山重,我会一生铭记。不是孟家,我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许活不到现在。问题并不是钱,我知道,你们并不缺钱,也已经养了我十几年,养我一辈子都没有问题,我只是……只是……”
她哽住,后面的话难以继续。其实,她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然而每次想到花的钱的来源,就会想起异国他乡的父母和兄长。想起这十几年来那些一点一滴林林总总的小事……有的时候记忆还会倒车回去一截,想起更久远的,早就应该被淹没的某些小事。
她懦弱,还是没有勇气。
她就坐在他身边,那么痛苦;孟徵知道她受到的折磨是自己的若干倍,也是不能想象的。他抬起手臂,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孟缇一动不动,听到他问:“我猜,你不肯要我的钱,也不会要赵家的钱了?”
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身体变得化石一般僵硬,眼底俱是冰雪,“什么赵家?我跟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这话说得毫无转圜,厌恶、烦躁那么分明。连孟徵都吃了一惊。他虽然聪明,但有的是理工科和科学家的智慧,绝对却称不上不能言善辩,今天跟孟缇这番话是他在飞机上久经斟酌才确定的。因此对她那带着强烈反感的话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言说。以他的身份,说什么都是会人尴尬起疑。
好容易想好一句“相信你自己能做决定”,孟缇却先夺走了话端:“哥,家里的相册里,爸妈说是我六岁前的那些照片里的那个小女孩,到底是谁?”
候机厅的广播响起来,提示说去乌伊的飞机即将开始登机,请大家做好准备。
孟徵垂下眼睑,从包里拿出手机看看时间,才说:“是姑姑的女儿。”
两人在机场聊了这么久,这是孟徵第一次避开她的目光,没有直视。孟缇一抿唇角,“是那个得了血癌,很早就去世的姑姑的女儿?”
“是她。”
“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孟徵喉结一滚,“得了跟她妈妈一样的病,去世了。”
“死了吗……”孟缇摊开膝盖上的手,以一种研究掌纹的姿态盯着手心,“她那时多大?叫什么名字?”
“那时她五岁多,名字——”孟徵苦笑一声,“我姑姑的前夫姓肖,她叫肖缇。”
“……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还不够,孟缇强调般地“嗯”了一下,抬起眸子,却是一派晴明,没有话,也瞧不出什么情绪。
这么多年的兄妹,大概此时最有默契,齐心协力得维持着那份一触即破的空气。孟徵看了眼机场外的广场,站了起来;孟缇叫了句“哥哥”,等他回头后,指了指自己的手腕,食指戳着皮肤下,那里有暗青色的静脉血管,说了话。
“哥,我刚刚说的话不是虚言,也不是客套。孟家给了我很多,我这辈子都无法报答。如果需要我,我始终都在这里。不论你们要我做什么,我都没有怨言。”
孟徵震动,一把揽她入怀。怀里的身体比想象中的单薄,他隔着头发吻了吻她的头顶。这种兄妹间的亲密,还是第一次。
大家都知道,一旦分别,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何时。
飞机没有任何失误的起飞了。
透过狭小的机舱的玻璃窗俯瞰,大地慢慢倾斜,随后一望无垠的枯黄色在地上展开。不知是戈壁还是荒原。干燥晴朗的北疆天空没有云层,高山在阳光下显现出深深浅浅的阴影,一片片雪山安静地从眼皮底下默默路过。飞机发动机的声音透过金属外壳和空气拍打着他的身体——这是他最熟悉的声音;有限的机舱空间就像一只茧困住了他,明明这也是他最熟悉的环境;离地面越来越远以往能让他产生飞翔的错觉,而今只有疲惫和哀恸。
第三十七章 程璟
孟缇在图书馆里安静的过完了在北疆的暑假。自孟徵走后,她把手机号换成当地的号码。然后一个个发短信发邮件说自己换号了,坦坦荡荡,没有任何隐瞒。但实际上却没有什么人联系她,除了王熙如的电话,她的手机基本上没有想起过。好像所有人都铁了心不跟她联系。
接近两个月的暑假足够的长,她备好了课,写好了教案,偶尔帮人做做翻译论文的兼职赚点外快,还时不时去祝明家蹭吃蹭喝,过得很是充实。
阿纳经常给她找事做。她家里有着大片的葡萄园和棉花田,她没有正式的工作,一直在果园帮忙。七八月间正是葡萄收获的季节。孟缇于是欣赏一个星期的绝世美人,花了一个星期跟阿纳去城外的葡萄园摘葡萄晒葡萄干,吃葡萄一时没个节制,吃得简直不想再提,甚至想到这两个字都觉得牙酸。
阿纳对她的勤劳很赞叹,说她看起来是养尊处优的大城市的小姐,结果完全不是。孟缇也不说什么,抿着嘴角就笑。
总之,是颇不寂寞的两个月。
等到这个漫长的夏天过去,新学期开始了,孟缇的教师生涯也算开了个头。
身为老师的首要责任,是传道授业解惑;第二个责任,就是被人观看。
昌河镇子小,学生的人也少,整个初中部三个年级,每个年级两个班,每个班四十余人,孟缇担任初一的数学老师,杨明菲则担任初二的老师,没有升学的压力,两人任务比较轻松。原以为刚上初中的孩子,叛逆心多多少少是少不了的,毕竟十岁出头的孩子是最暴躁逆反;结果不是这样。北疆的孩子比起大城市的孩子,非常淳朴善良。
孟缇这辈子的很长时间都是在跟老师打交道,但轮到自己占到讲台上,就是另外一种感受。她并不怯场,在几千人面前演讲都很从容,但讲台下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睛让她深觉震撼。
她来北疆支教,没有什么伟大的志愿和光辉的理想,跟“高尚”两个字更没什么关系,无非是找个安静的角落躲起来。就像是被逼迫着走上了某条路却发现道旁的风景绝美,责任心油然而生,并且日复一日膨胀加剧。
她备课仔细,上课相当很生动;耐心也很好,私下辅导的时候态度很好,作业批得比谁都详细;甚至连电脑老师都兼任了,课外活动时教学生上网搜资料,了解熟悉电脑,必要的时候贡献出自己的笔记本放电影给学生们看。
终日忙忙碌碌,所有人都觉得她老师当得得心应手。孟缇自己也很高兴,人一旦有件事情做,人的精神状态就会好转。
期间唯一的意外,是丁雷来的电话。
那时是开学后不久的某个周末,她坐在祝明家的葡萄架下,等着阿纳叫她一起出门去农场,丁雷的电话就不期而至。那时候她恰好换上以前的手机号码查看有没有短信,结果手机疯狂的叫起来,仿佛是昭示着电话那头的怒火。
孟缇想了想,还是接了电话。
年轻的男生在电话那头暴跳如雷,“王熙如去哪里了?她居然骗我!她说等我上大学的!她居然悄悄出国了!一点口风都没有留给我!不是我到你们学校去问,你们还要瞒我多久!”
孟缇皱眉,冷冷道:“丁雷,如果你再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马上挂电话。”
这句话神奇地有了效果,电话那头的脾气小了一些,但还是怨恨不减:“我打了你足足几个星期的电话,今天才打通!”
孟缇顿了顿,开口,“丁雷,你就不想想熙如为什么这么骗你?一味的发脾气有用吗?你就算把学校都翻过来又怎么样?她已经走了,”低沉压抑地呼吸传来,孟缇不待他开口,又说:“缘木求鱼终究行不通,好好念你的书,也许你可以跟她站在一起。希望你听懂了我的话。”
她挂掉了电话。每次跟丁雷说话,都异常疲惫。
她不是不震惊的。王熙如虽然一直说瞒着丁雷,但她也没想到她做得这么决裂。两三个月前,她遭遇了人生的变故,大脑一片混乱,确实无暇再去问熙如和丁雷的情况。
手机忽然又响起来,是陌生的号码。她想不到是谁,有几秒钟时间,脑子里闪过“怎么这么多人找”顺手摁下,清脆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有微弱的电流噪音,说明也没有挂掉。孟缇以为是信号不好,再“喂”了两声,说:“你是哪位?我说话你能听到吗?”
那边的沉默和磐石一样顽固。
? 啊??故翘?坏铰穑磕俏乙?伊恕!?
孟缇无计可施,正要挂机,阿纳已经从屋内出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缇,咱们可以出门了。”
“啊,好的。”
孟缇扭头看着阿纳,阿纳美丽的容颜让她的心情有了巨大的好转,因为连续两个电话带来的些微焦躁也很快消失殆尽。她关掉手机扔进挎包,弯下腰提起脚畔的旅行包,跟着她一起朝城外的葡萄园走过去。
西域的九月,阳光正好。
日子过得如此充实,时间就像流水一样的过去了。等到再一次感觉到时间来临时,秋天已经来到很久了,冬天正在招手。北疆的冬天来的比别处早,秋天大踏步的走掉,十一月后已经有了寒冬的苗头。城内的树木凋敝,脱落了叶子,把自己打扮成可怜的小姑娘。
中期考试后,赶上当地的某节日,学校放了三天的假。孟缇和杨明菲得了假,跟着学校的其他老师,去了一趟哈格尔市大采购。中巴车行驶在空旷原野上,来时所见的绿色草皮也消失殆尽,风刮进车厢,每个人都紧了紧衣服,无比确信的意识到:冬天真的到来了。
哈格尔市如果在内地就是小城市,在北疆是中等大小的城市,建城也有百余年历史,毗邻塔基河,城市分为老城区和新城区。老城区有着无数颇有趣味的小巷子,保留着大量的北疆传统建筑和风俗习惯,走一路就飘一路烤馕的香气;新城区则相当现代化,很多人都是在新城区工作,下班后回到老城区住宿。
孟缇和杨明菲在城市里逛了一天,在老城区的小家庭旅馆住了下来。对两个穷老师而言,家庭旅馆相对便宜,并且也很干净。
两个人吃了点手抓羊肉当晚饭后,孟缇买了几本杂志上楼。她已经很久没看过杂志了,在昌河,只有一个很小的报摊,看不到什么杂志。两人在昌河这段时间,娱乐活动很少,住处自然是没有电视的,网络时好时坏,几乎与世隔绝。
很久没有进行行走一天的剧烈活动了,杨明菲趴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电视里,正播放着一则娱乐新闻。她对电视电影一直很热爱,娱乐明星更是如数家珍,基本任何电影,只要瞄上一眼就能告诉你是哪部电影,八卦水准极高。
孟缇靠着床看杂志,奈何电视的声音实在太大,她头疼地忍不住抬起头,瞥了一眼电视,恰好看到了某个娱乐访谈节目的片头,随后讲解声随之响起。
“电影《故国》已于日前拍摄完成,将在新年档公映。现在,该剧导演陈复带着剧中主演为此剧展开宣传……”
三十多岁的年轻电影导演带着英俊的男主角男配角,美丽的女主角出席某个娱乐访谈节目。这片子的演员都是最红的青年演员,受到的关注可想而知,现场的掌声不断。然后在两位主持人的带领下,进入了访谈阶段。
这剧的男配角是杨明菲的偶像,她看新闻看得两眼发亮,握手成拳:“真是声势浩大的宣传啊,我顿时有了兴趣了。新年档的话,我过年回家一定要去看。”
孟缇没有搭话,眼睛还盯着屏幕,现在切入了《故国》的片花。起初是阴暗的色调,黑白镜头剪出了女人的侧脸,美丽的脸蒙在头巾下,半明半暗的晨光中,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她坐在人力车上,怀里抱着箱子,人力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走向拥挤陈旧的江边码头,长镜头忽然一转,给了一幕江边的全景,就像小说里形容的那样——
天色未明,江边风寒雾重,码头上的吆喝一声连这一声,挑夫担着一担担货物在雾中上上下下;挤挤挨挨的商船亮起了各自的油壶、电石灯和汽灯,如繁星闪烁在江岸闪烁;船上亮着万盏明灯,江边的悬崖,杉木杆子撑起了一幢幢木楼。
杨明菲眼睛没从电视上挪开,忽然开口,“孟缇,我记得你很喜欢这部小说原著吧?如果你放假不回家的话,去哪里看电影呢?”
孟缇心神都不在这里,随口说:“总会有办法的。”
所有的电影访谈,都有一个基本的逻辑,就是不遗余力的宣传和吹捧。主演和导演侃侃而谈,叙述着对电影里角色的理解,这样一通闲聊,话题很快回到原著小说上。
《故国》这部小说讲述的是二十世纪初,乱世里一对兄弟的故事。兄弟两一直相依为伴,甚至爱上同一个女人,但最后却走上不同的道路。这是范夜最长也是最带着历史沉重感的小说。故事情节孟缇可以倒背如流,也是她最喜欢的作品之一。
主持人问导演:“陈导演,其实我跟您一样,也是范夜的粉丝,这本小说真是非常好。想请问你,和原著相比,电影有多少程度的改编?”
“小说尽善尽美,我们基本尊重原著。除了电影的篇幅问题,基本上没有修改,”导演说,“我们和版权所有人谈过,也就是作者的儿子,他也坚持不改动原著。”
主持人“咦”了一声:“范夜居然还有子女吗?我一直以为他应该无牵无挂的人,除了写作什么都不关心的人呢。”
现场都大笑起来,导演指了指女配角身边的某人,“这个问题,你可以问一问我们的编剧。他正在创作一部关于范夜的传记。”
屏幕很快地切换,在出现在镜头前的,是个瘦瘦的男人,面目清秀,看上去很是年轻。孟缇一直以为他也是本剧的某个演员,经此指点才发现这年轻的男人就是本剧的编剧,沈林。孟缇想起半年前的那个电话,绞尽脑汁地回忆那时候他的声音,才发现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
虽然沈林的外表和说话都沉稳,从根本上说是个文人,他?⒉辉趺词视χ鞒秩说呐涛剩?膊皇视ι阆窕?呐纳恪K?戳丝此闹埽?僖欢伲?缓蟛拍芩迪氯ィ骸拔业娜氛?谛醋鞣兑沟拇?牵?肴檬廊烁?私馑?5?悄壳坝龅搅艘恍├?选!?
“什么困难?”
“他的儿子不肯提供帮助,也不肯给我任何授权,”沈林面有难色,“得不到帮助,传记很难写下去。”
主持人遗憾:“那可真是可惜。你打算放弃吗?”
沈林摇了摇头,“我很希望能坚持创作,但是对方看上去比我还坚持地不肯给任何帮助。”
主持人善意地笑了,“您接下来还有什么计划吗?”
导演接过了话题:“我们接下来,要拍摄一部新的电影……”
后面的话孟缇一个字也看不下去,自然更无心看书。她把杂志放在枕边,上了床,拉过被子躺在床上,翻身对着墙壁,疲惫地阖上了眼。
五个多月前,她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地扔下那么多的困惑和待解决的问题,果断地转身,离开了已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和家,逃到所能去的最远的地方,没有任何眷念。原以为眼不见心不烦,可是问题不是你想要装着看不到就看不到的。
她心里很清楚,今天晚上,大概是很难睡着了。
回来时,一行人在博格湖玩了一圈,这里也是著名的旅游景点之一,不过因为深秋的缘故,草场衰败,完全看不到游客。湖水水位比起夏天所见,时看到的降低不少,河床下的卵石被湖水冲刷了千万年,纹路细致特别。到底是冬天了,白色的积雪盐山般堆积在岸边;偶尔有不畏严寒的鸟飞过,爪子在水面一踩,荡出一圈圈的涟漪。
两个人回到昌河镇上都是半夜了,疲倦得要命,洗了个澡就上床睡觉。
那天半夜,被异样的声音吵醒了。到北疆之后,她的失眠情况基本上消失,但还是眠浅,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她花了几十秒清醒,判断声音的方位——显然是从自己右手隔壁和头顶传来,而她的左手边是杨明菲,她是个睡着雷都打不醒的人,何况还累了足足两天,绝对不可能半夜挪东西;她疲惫地再次合上眼,以无比的耐心等着那似乎是拖动箱子搬运行李的声音自动消失。
很显然,她估计失误。十分钟后,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完全没有消失或变小的迹象。甚至更清晰了些,还偶尔能听到一两句压抑的人声。孟缇忍无可忍,再不愿意动弹也恼火起来。她披衣坐起,在那件从家里带来的粉色睡衣外套了件大衣,呵了呵手,拉门而出。
十一月的天气不会太暖和,她没有穿袜子,脚上是夏天的凉拖鞋,屋内有暖气尚不觉得寒冷,如果说温暖的屋内是天堂,屋外则是地狱。一推门,冷气铺头盖脸的淋了她一身,还从她的脚底爬到了小腿。
隔壁屋子房门大开,流泻了一地金色的灯光,照亮了隔壁房间门口的那几个晃动的人影。一个年轻的女孩扶着门,其他几个人影则谨慎抬着一个看似笨重的箱子进屋。他们一人占据箱子一角,看得出他们很小心,克制着不要吵醒人。
她总算明白那些躁动声的来源。
孟缇的头顿时就大了,她吸了口气,看着几个人抬着箱子进了屋子,才走过去,象征性敲了敲敞开门,克制而礼貌地叫了句“你们好”。
几个人恰好放下了箱子,同时回过头来;她困且累,没有细看那些人的表情,扬了扬手腕,指了指手腕上的表,微微颔首:“现在时间很晚了,都下半夜了。能不能麻烦你们不要再搬东西?明天搬不好吗?”
“啊,你住在隔壁?吵到你了对不起,”刚刚扶着门的女孩一惊,弯了腰连连道歉,“真是抱歉,我还以为我们的声音够小了。不过这是最后一个箱子,马上放好就不会再吵到你了。”
她说的是极标准纯正的普通话,这在北疆是罕见的;从穿着打扮上看,也不是本地人。孟缇看着她,又环顾四下,狭小的单间房间,堆了好几只看似笨重的箱子,还有隐没在箱子暗处的行李箱行李包,无不鼓鼓囊囊。
既然对方态度好,孟缇也不想再计较,扶额说了句“那你们收拾吧”就要离开,结果刚一转身,就被另一个充满喜悦的声音叫住了。
“阿缇?”
在西北边境遇到熟人,这对孟缇而言绝对出乎意料之外。她带着浓浓疑惑转身过去,手就被人抓住了。她缓缓把视线从那双手上抬高,就对上了一对闪耀着蓝宝石光芒的眼睛。
“阿缇,又见到你了,太好了!”
孟缇定睛看着他一会,随后想起去年的寒假的那个古寺,想着这到底是什么缘分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碰见他。之前的不豫散去,她柔和了神色,客气点头,“程璟大哥,你好。”
程璟穿着件合身的V字领口褐色毛衣,毛衣下是衬衣,两件衣服袖子都挽起来。因为搬东西的缘故,额头上都是汗。他很振奋,死死抓着她的手,激动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热情地说下去:“我听说你来北疆支教,就在昌河。恰好我们也来了。我本来的打算是明天一早去学校找你,看来不用了。我们居然住在一栋楼,这真是太巧了啊。”
一年不见,他的普通话流利了很多。他说话时的神情让孟缇一瞬间想起被她刻意排除在记忆之外的身影,微微一怔,喃喃说:“确实是小概率事件。”
刚刚的女生走到两人身边,打量两人的神色,笑问:“程璟,你认识这个女孩?那就好说话多了。”
“岂止认识,”程璟眉飞色舞,“她是我妹……呃……”
孟缇脸色微变,眸光如闪电,死死盯着他,看着他把剩下那个“妹”咽下去,改成“我很要好的朋友”,才慢慢抽回被他抓住的双手,把手拢在袖子里。
女生对孟缇颔首:“你好,我叫施媛,是程璟的同学。这几位也是。”
孟缇微笑:“你们好。”
施媛侧过目光,“程璟,以前都没听你说起过你有这么要好的朋友。”
“没什么机会说,”程璟理所当然地摇头,“也没必要。”
说话间,孟缇刚刚看到那几位男生也围了过来,热情地自我介绍。虽然大半夜孟缇头发乱糟糟,睡眼朦胧,穿得睡衣踩着拖鞋,不是自我介绍的好时刻,但这群人都这样详细的自我介绍了,孟缇还是略微一理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礼节性地微笑,一一招呼着过去。
程璟也在一旁补充介绍,孟缇才知道这些都是他在考古学院的研究生同学,跟着导师过来的,大都是研究生,一行人也住这栋楼,占据了隔壁几个屋子,还有楼下的几间都被他们占了。
孟缇揉了揉疲倦的双眼,“那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回去睡觉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来再找你。”
程璟说这话,喜悦得眉眼都弯起来。灯光侧照过来,他脸上半明半暗,更显得五官深邃,长长的睫毛就像蝴蝶的翅膀要飞起来。孟缇一瞬间产生了“他怎么越长越漂亮”的错觉,险些一瞬间说出个“好”字。所幸及时刹了车,她深呼吸,感慨自己美色当前,理智不失的水平已然出神入化,才缓缓开口。
“不用了,你忙你的。我还有课和早自习,还有些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时间。”
“反正你总会有时间的。我们要在北疆呆至少三四个月,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孟缇本来都要迈开双腿回屋,听到这话又回头,困惑地问,“你们到底来做什么?”
“这附近有个古城,你知道吧?”
孟缇真正有了点兴致,“知道,这边人叫公主城,我听了很多传说。”
“我们是为了它来的,摇光古城。”
第三十八章 古城
考古队来到昌河这事不大不小,是茶余饭后的话题,于是在几天之内传遍了整个镇子。随着考古队名声远播的,显然还有程璟,他以让人惊奇的速度,在昌河中学获得了相当的知名度。孟缇班上的学生都知道“考古队来了位长得很漂亮的哥哥”,还知道“他经常来找我们孟老师哦”。
程璟如此热情,以无辜可爱的笑容俘虏了上上下下的人。她也不能给他脸色看,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也跟着他认识了考古队上上下下的人,一起出去吃了一顿烤肉。
程璟在众人前,介绍她是“朋友”,孟缇长得漂亮,笑容甜美,态度好,在男多女少的考古队伍中受到了极大的欢迎。考古队一行有七人,带队老师两位,剩下的都是研究生,包括两位硕士和三位博士。一顿饭吃下来,跟他的那群同学已经相熟,和两位老师都能貌似熟络地说上几句关于考古的话,于是知道不少关于摇光古城的事情。
摇光,是北斗七星的最后一星,其意义已不可靠,是几个月前两位考古学专家在北疆破损文书里翻到的一句——“筑城日,见摇光之星,贯月如虹,故名摇光”。文书后是对这座古城地理位置的详细描述。
一行考古学家顺藤摸瓜,之前也来短暂考察过两次,最后确定昌河旁的公主城就是摇光古城;专家们回去打了报告,拉上队伍,浩浩荡荡的就来了。
孟缇对考古很有兴趣,有空的时候就会去问问程璟进展如何。考古队大清早开着两辆吉普车和器材过去古城,夕阳西下方归昌河城,这个时候孟缇一般也下课了。
而程璟一旦归城,就会前来邀请她吃饭或者出去玩,他总爱去学校守着。孟缇感慨无奈兼而有之。杨明菲就笑话她,“我能不能问问,你到底欠他多少钱?”
孟缇也不多说什么,微微露出一个笑脸,不动声色把事情揭过。
很快一个星期过去,考古队的进展颇大,等他们在古城搭了几顶帐篷后,一行人晚上不回来的时候就居多了。身边没有程璟,一时间显得有些冷清。
再次见到程璟的时候,已经是周五的晚上。
孟缇在宿舍靠着暖气裹着毯子批改作业,他就很激动前来拜访。
这是程璟第一次进她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被子叠得好像豆腐干,蓝色条纹床上一点皱褶都看不到。唯一不那么规矩的大概就是书桌,三五本书不规矩的叠在一起,桌子上还摊开着一本教学参考。
“很整洁,果然是女生的房间。”程璟好奇地四下打量。
“见笑了。”
孟缇深懂待客之道,笑着给他倒了杯水,问他饿了没有。知道他吃过饭后,两个人聊起这几天的进展。
“最近几天发现了什么?”
“我们找到摇光城八扇城门的遗址,丈量出大小和规模了。”程璟说起考古就一脸兴奋,在尽可能详细的范围说着数据,他知道孟缇对考古也十分有兴趣,果然她听得很仔细。
“进展很大,”孟缇听得仔细,“城市的建筑年代确定没有?”
“具体的年份还没有。不过今天上午,我们在东城门发现了一只埋在地下的罐子,你猜罐子里是什么?”程璟面露神秘之色,摇了摇手指,“是一小罐稻米!完全没有腐烂掉,跟普通的陈年稻米几乎差不多。”
“不奇怪,”孟缇若有所思,“当年楼兰还是龟兹发掘的时候,也发掘出很多黍米,千年之后居然还可以再次生长,当时还发现了女尸,一千五百年后容颜如生。”
?汰Z好奇:“你怎么知道?”
孟缇瞧着他笑,“我那么多地方志不是白看的。”
程璟很少看到过那么温暖的笑意,一时间心里诸多感慨。忍了很久的话就在下一个瞬间决堤而出,“是啊,你看书是很多。我记得去年过年时,你和……”
孟缇笑意一敛,挑起眉梢看着他。程璟声音就这么顿在了半空。
“……我们把稻米送回去做碳十四化验,应该能更肯定的确定年代。”
孟缇拖着腮,站在屋子当中凝神想了想,终于把一直以来的期盼说出来:“明天周末,我能不能跟你们一起过去古城看看?”
程璟眉眼一弯,愉快地微笑,“当然没问题,随时都欢迎。”
深秋与寒冬挨得实在太近。十一月底的天气干冷,吉普车车窗大开,风像剔骨的刀子一样在脸上刮过来刮过去,透骨地疼。孟缇吁了口气,最后瞥了一眼窗外的景象,拉上了车窗,又费力地在车窗上拍上几张矿泉水包装箱用纸。
这是周六的早上,她起了个大早,去楼下敲的程璟的门,吃过早饭后,跟考古队一行人上了那台军用吉普车,这台车是考古队领队老师蒋也夫从自己的好友,某驻北疆的部队那里申请来的,因此优点多多——马力足,行动威武,在隔壁沙滩上跑上几千公里都不喘气,可以装下考古队一行七人外加作为“队员的好友”的孟缇,还不用花钱。
然而绝对完美的车是不存在的,这辆车的最大问题就是漏风,车窗玻璃下溜进来,夏季无妨,在冬天,这一缺点简直是要命,因此不得不用旧报纸,废纸箱来再保暖一次。
开车的人是程璟,领队老师蒋也夫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他也是程璟的导师,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微微有点谢顶,总是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那偏暗的肤色还是说明了他是考古人。孟缇和施媛和另一名老师李开南挤在第二排;剩下的三个男生坐在后排。
孟缇能想象程璟会开车,但没想到他开吉普车的技术竟然如此娴熟,惊讶得不得了,问他是哪里学来的开车技术。
“我开的第一辆车就是吉普。”程璟没有回头,分出一部分精神跟她搭话。在这样的戈壁沙漠,道路一望无际,基本上不会看到别的车,只要注意着别开出公路就行。
他旁边的蒋也夫笑眯眯地开口,“我当时招他当研究生,第一是看重他国际友人的身份。难得有人从小在国外长大还那么喜欢考古的,其次看中的就是他五项全能了,会开车,化学知识很不错,修复文物很在行,又肩挑背扛,还能修仪器。”
孟缇失笑,“蒋老师啊,您还真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蒋也夫满意的摸了摸自己刚刚长出胡渣的下巴,“我看学生,还是一看一个准的。什么人可以招,什么人不能收都有数。”
施媛在旁边补充,“我跟程璟是一届的,起初看到他难一点的古文都看不懂,还真是犯愁,连续辅导了他一年。”
孟缇没忍住,哈哈大笑。
一行人一路说笑一路走,摇光古城和昌河约三十公里,前二十多公里都是平整的柏油马路,后十多公里那就是从无路中走出一条路来,吉普车颠簸的行走在没有经过休整的戈壁上,蹦蹦跳跳好像过山车,时不时压过一丛丛枯萎的骆驼刺或者红柳。
如果说之前车厢里还有点冷,这么一颠簸,完全不冷了。孟缇还没有习惯,给颠地晕晕乎乎,脸色青白,刚吃过的早饭恨不得呕出来。下车还不知道东南西北,扶着车厢好一阵子昏天黑日的干呕。
程璟的脸色也比不她好看多少,紧张地拿过矿泉水给她,一叠声的问,“怎么样?”
她脸上血色尽失,程璟忧心扶着她的肩膀,手碰到她的肩膀后却一怔,她似乎瘦的多了。他跟施媛比了个手势,麻烦她去汽车后备箱拿了件衣服过来。
施媛瞥了两人一眼,没多说什么,默默照做。
孟缇的肺腑过了两分钟终于缓过劲来,抬起头才发现一行人都围着她,尴尬不已,愧疚地跟程璟道歉。
程璟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阿缇,是我开车太着急了,回去的时候会小心的。”
“没事,我自己没用。”
她脸色不好看,一旁的蒋也夫从吉普车里往外搬东西,一边存心跟她打趣,“能忍到现在还是不错的,不过遇到挑战了就知道你还是出身优渥的大小姐吧。虽然谈不上人间烟火,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吧。”
孟缇揉了揉苍白的脸,挤出了一点血色,“蒋老师,我也只让您笑话这一次了。”
北疆比内地在时间上晚了约两小时,孟缇看了看时间,上午十点了,他们一天的任务也要开始了。她很快定了定神,从石头上上跳下来,这才有了精神去打量四周。这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胡杨林和红柳感觉到了寒意,犹如雕塑,大都沉睡过去。胡杨林千百年无人问津,独享这这篇静寂。
而视线的不远处,那座巍峨的古城遗址,静静矗立于苍茫大地之上,明明已成废墟,却有那么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
所以有人说,看古城是有条件的,一是要选择早晨或黄昏前去参观,因为此时阳光错落有致,有一种震撼的视觉效果;二是要挑人少的时候,最好是空寂无人——因为孤寂意味着历史。
田野考古的主要工作是丈量和发掘,考古队这个工作干了一段时间,已经上了正轨,古城的城门,已经标记出来。孟缇坐在城边的帐篷边上,花了一个小时看他们整理出来的资料,然后又跟着蒋也夫的小队,看他们的发掘工作。
孟缇还是觉得匪夷所思:“这么大一座城市,还在丝绸之路北线附近,怎么记载会这么少呢。”
蒋也夫说:“建立到废弃的时间太快,还不足百年。”
孟缇静了静,伸手抚上城墙。遗址布满流砂,断壁残垣的褐色土墙上全是风蚀的痕迹,但街巷纵横交错,依然可见轮廓。
站在城市中央回首望去,古城的黄土建筑拥抱着她,城市最中间的尖尖的塔顶被清晨的阳光迷惑,陷入了梦境,千年时光倒流,薄薄的炊烟在城市上空无声的盘旋。黄土地上,每走一步,脚下的细沙都在“沙沙”作响。
孟缇说:“我怎么觉得是有点仿长安?”
另一位李开南老师赞许地同意:“不是觉得,就是仿长安的建筑。”
孟缇和程璟走过某五六米高,顶部是椭圆的建筑,颇具有当地少数民族的风情。闭上眼,似乎就能看到千余年前的人们于前,虔诚跪拜的姿态。巨石在阳光的照射下纹路清晰,变成了苍茫的红色,千年风化的痕迹就像泪痕一样永远的停留在墙壁表面。而头顶的天空湛蓝得发紫,棉花状的云朵永远漂浮上空,不尽白云滚滚来。
历史就这样体现于那苍茫的和每个细节之中。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考古队每次回昌河都会补充一大堆食物,因此中午的食物非常丰盛,馕,面条,还有加热后的八宝粥,在忙碌的上午之后很是可口,已经远远超过了充饥的要求。不过孟缇还是没怎么吃下什么东西。
程璟和她坐得离众人比较远,坐在她身边,在这样的氛围里,他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就真的开口:“阿缇,你这半年你过的怎么样?”
孟缇笑着反问,“你看到了,风景很优美,学生很听话,日子很舒服。昌河真是个好地方啊,来这里支教就是享福的。”
“如果是享福,你为什么瘦成这样?”
孟缇无所谓,“还好啊,我没觉得自己瘦了。”
程璟摇头,“你别倔强了,去年寒假的时候看到你,你根本不是这样。施媛已经很瘦了,你现在比她还瘦。”
孟缇指着两人脚下一堆瓶瓶罐罐的残片,一本正经开口:“你操心这些就足够了。”
完全说不通。程璟沉默了一会,抬起眼皮,白云的阴影投落在一望无际的戈上,抬出了一张张明暗交错的地图。
炉火上的水壶烧开了,他拿自己的杯子给她倒了杯热水。他看着她小口小口吹着杯子里滚烫的热水,美丽而削瘦的面孔在烟雾后隐隐约约,她下巴的轮廓线非常明显,绷得紧紧的,带着自虐的痕迹。
他叹了口气,低语,“阿缇,如果让初年哥知道你瘦成这样,不知道心疼成什么样子。”
声音虽然不高,但也没有刻意压制语调。孟缇脸色下一秒凝结成冰,手一抖,杯子里的水就撒了出来,溅到手上。那是刚刚烧开的水,温度可想而知。
平时大大咧咧,总那么开心的程璟不知道怎么却看到了这个细节,一怔,从她手里拿过杯子,递过纸巾。他心情很复杂,过了好一会才组织好词语,怔怔说:“阿缇,我是存心说漏嘴的。我真没想到,你真的就像初年哥说的那样,连他的名字都听不得。”
用力过大,孟缇的手指都要埋到瓷杯里去,她慢慢抬起眼皮,一张脸显得面无表情,“你什么意思?”
程璟闷声闷气地开口:“你始终是我叔叔的儿子,也是我的表妹。赵初年再怎么不对,也是你的哥哥。他对你那么好,恨不得把心掏给你看,你却……”
瓷杯以一种危险的角度掉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白亮的碎片散了一地,滚烫的热水浸湿了戈壁上的土黄色石块,变成一种更深的褐色。
孟缇说:“手滑了。”
“阿缇,你——”程璟目瞪口呆,几秒钟后才回神,“你的手有没有被烫伤?”
“没事。”孟缇唇角一动,言简意赅,眉宇间全是轻描淡写。
说完,垂头去看地上的瓷杯碎片,好像那些碎片中有些什么值得研究的高深理论。
“可惜了,我很喜欢这个杯子的。”
她来北疆后就剪掉了一头齐腰的长发,现在头发刚刚垂到肩头,扎了个小的马尾,低下头时,马尾的尖端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她雪白的脖颈。
程璟暗暗深呼吸一口气。他不知道这个话题是否开始对了,甚至都有了些悔意。
然而孟缇的举止,包括摔杯子都很镇定,他茫然无措的是很,她倒是笑了笑,带着些老师风采的循循善诱问他,“在应山寺之前,你就知道我了?”
这句话终于让程璟从一种惶恐的状态里恢复过来,宝石般的眸子里有光闪过,“不算完全知道。”
“嗯?”
程璟凝结了表情,说起往事,“我一直跟我父母生活在澳洲。我妈和外公关系不太好,十多年不曾回国。我对赵家没有太多的概念,很小的时候回去过两,知道我原来还有两个舅舅。我第一次见到初年哥,是在十五岁的时候。二舅来澳洲演出,也带着他来旅游,我才见到他……阿缇,你知道二舅吗?”
孟缇想起那间大而舒适的?榉浚?蛄嗣虼剑?安恢?馈!?
程璟嗓子里冒出一点近似叹息的声调,才说下去:“二舅是小提琴家,是市乐团的首席。他终身未婚,自然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初年哥是他接回来,在他照顾下长大的。几年前去世了。我妈一直说,他们四兄妹,只有二哥是最温柔的。阿缇,可惜你没有见过他,不然你对赵家的印象不会这么坏。听说他直到去世前,都还在挂念你。如果他知道……”
孟缇打断他的话,“你扯远了。”她完全冷静,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外泄。
程璟顿了顿:“初年哥非常聪明。虽然他只比我大三四岁,但不论是哪个方面,学问,知识,电脑,等等都比我强得多。后来我决定回国上大学,大概也受了他的影响。我们在大学里交往比较多,所以我知道他一直在找你。十几年过去了,依然坚持不懈。我有次劝他放弃,他跟我发了脾气。我被他吓到了。
“去年的三月,他忽然说要去你的大学教书,我那时才知道他找到你了。问及关于你的具体详情,样子啊,名字啊,他一个字都不肯细说。直到今年年初的寒假,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带你过来。”
这都是预料中的情节发展。孟缇依然波澜不惊,只问一句:“他给你打电话,是放假前还是放假后?”
“放假之前。”
其实是毫无意义的问题,不过是再一次证实了她一直被他算计而已。
“我当时看到你,真的很高兴。我问了问初年哥,才知道你一点也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有风吹过戈壁沙滩,阳光慢慢的热辣起来;对面的施媛招手叫两人过去,说是又煮好了一锅面条,让两人去分而食之。而吃过饭就是另外一个普通而忙碌的下午,那些话题也没有人再提起。
干枯的小灌木是最好的燃料,被风干得一点水分都没有,像火柴棒一样,一点就着。淡青色的烟雾从篝火上方弥漫,树木特有清爽气味随着烟雾四处飘散。
左边是胡杨,右边是古城,还有宁静的昌河从附近流过。这一切都这简直太奢侈了。
孟缇坐在篝火旁,抱着膝盖,脸颊被火红的篝火烤得通红,听着考古队的年轻人们说着今日在摇光城发现的大量文书,看着一枝枝的枯枝“噼里啪啦”地爆开,些微出了神。
考古队的年轻人们从附近的牧民手里买了大量的土豆红薯,就埋在篝火下的灰烬里。时不时有人拿铁钩子勾出几个,分给大家。烤好的红薯外皮焦黑,先要吹吹打打,吹掉外皮上的胡杨灰烬,再打一打;再吹,再打。等到温度冷却一点,再一块块揭开表皮,顿时香气和热气一起四溢。
程璟从同学们手里抢了几个红薯,因为太烫拿不住,在孟缇前放了一地,选了最大的那个,递给孟缇。
施媛坐在她身边,看着这明显是关怀的动作,倒是笑了笑:“程璟,烤红薯不是越大越好吃的,要小的。”
“是这样?我还不知道呢。”
程璟从善如流,立刻捡了个小的红薯给她。
孟缇微微一笑,香气虽然诱人,但她罕见的没有胃口,轻轻道出“谢谢”两个字后就摇了摇头,“我不想吃。”
没想到遭到了拒绝,程璟两条英挺的眉毛顿时皱了起来;施媛一拍他的肩膀,等着他转过脸来,“那给我吧。”说着自顾自地从他手里拿走红薯,边扒皮边说,“孟缇,你既然不领情,那我就夺人之美了。”
两个人是好几年的同学,抢东西吃也早就抢习惯了,自然也不介意这种小事;程璟打量孟缇一会,她脸被烤得通红,但依然抱着膝盖,蜷缩着身体。他心思一动,起身回到帐篷里,拿了跳褥子出来披在她身上,把她裹得跟个稻草人一样。裹好之后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拍了拍手,跟其他男生一起闲聊去了。
瞧着他高高的背影,施媛笑着:“程璟对你很好啊,”
虽然没有主语,鉴于这里只有他们两人,毫无疑问施媛这话是对她说的。孟缇揉着眉心,苦笑,想起另一个对她更好的人,“我其实不需要。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呢,只会让人误会。”
“误会?我也不是瞎子,”施媛凝视着篝火那头正在玩牌的几个男生,其中自然包括了程璟,“他很喜欢你啊。”
孟缇惊讶地侧头,看着她咬着唇的侧脸和被戈壁夜风吹乱的头发,迟疑问道:“施媛姐,你喜欢程璟吗?”她真的很吃惊。她知道施媛和程璟的关系不错,比起其他人都要好得多,但之前都没有想到这一层。
“你终于看出来了,你不知道我多嫉妒你。”施媛苦笑,把脸埋在膝盖里。安静的戈壁上,四下俱黑,远处有流星落下,贴着她的发际画出一条明亮的直线。
这下子误会就太大了。孟缇在震惊中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解释,“施媛姐,你误会了……真的。我跟他——其实……”她微微顿了顿,在对方敏锐的视线中,终于把后半句说完,“程璟是我表哥,所以,你误会了。”
施媛“呃”了一声,神情又惊又喜,是那种发现太阳出来世界一片温暖阳光,正在为此兴奋不已时,另外发现太阳从西边出来的神情。
“表哥?他不是这么说的。我问他跟你什么关系时,他一直说你们是朋友。你也从来没叫过他表哥。”
“他不敢惹我生气……”孟缇看着一只小蚂蚁从她面前的沙石中爬过,“大概是这样。”
“为什么不敢惹你生气?”
施媛双眼闪闪发亮,考古考据的精神发扬出来,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模样,孟缇侧头看了会篝火,听着夜风穿过古城,才说:“在??
施媛眨了眨眼,笑眯眯道:“你的脾气还不好?骗谁呢。不过听上去,你的身世好像很传奇啊。能详细说说嘛?”
孟缇慢慢转头,面色铁青地盯了她一眼,眼风如刀子一样在施媛身上割过;然后一言不发扯,挪了挪坐垫,跟她扯开一点距离。
施媛再傻也知道自己大概犯了个错,刚刚还在跟自己闲聊的女孩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之前还柔美如春风,现在虽然就坐在火堆旁,整个人却像冰山。
她紧张地道歉:“孟缇,怎么了?你生气了?”
孟缇冷着眉头,“我不负责解答你的疑问,你要问的我都告诉你了。”
“啊,抱歉,”施媛抓住她的手,一个劲道歉,“我说错话了。”
“别碰我,真那么想知道,去问程璟好了。”孟缇一扬声音,冷淡地抽回手,不再看她。
施媛瞠目结舌,她想不到自己说了什么惹她那么不高兴,不,根本不能用不高兴形容,她的情绪是愤怒以及之后的冷漠。
两个人在这边的动静并不算大,但对面的几个男生还是发现了。就算隔着火光也能看到孟缇压抑的眉眼和施媛的手足无措,他扔下牌过来,在两人面前半蹲下,疑惑地问:“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自然得不到回音,连表情都看不到,孟缇曲起膝盖,不言不语地把脸埋在膝盖中;施媛“哎”了一声,站起来,拉上他走远了几步,将几分钟前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次,当然,话题起初的缘由被她隐去了。
她跺着脚,眼角余光瞄着孟缇的背影,压低了声音,“我真是不知道哪句话得罪她了,忽然就翻脸发脾气……”
程璟心里的火气比得上那一大堆的篝火,烦躁地瞪了她一眼,“施媛,你为什么要问阿缇的私事?我跟她有什么关系跟你有什么相关的?”
“不知者不罪,我怎么知道这个话题说不得!”
“你不会看脸色吗?你连保护隐私权,‘right of privacy’都不知道吗?”
这话完全不留情面,连他的母语英文都用上了。施媛愣了一下,程璟从来没有用这么尖锐的态度跟她说过话。羞辱让她眼眶发酸,疼得要命,肺腑中的无名火升起。
“我说句话也要看她的脸色?一两个玩笑还开不得?”施媛赌气说,“你这个表妹脾气也太坏了!亏你受得了她!我看就是你太宠她了才恃宠而骄!”
程璟铁青着脸扔下一句:“施媛,请你自重,不要自作聪明。”
施媛呆立原地,一瞬间脸色苍白。
程璟在孟缇身边坐下,她抱着双腿,大半个脸埋在膝盖和胳膊之间,只露出额头和漆黑的眼睛,雕塑般坐着纹丝不动。或许是因为她始终盯着地面不肯抬头,眸子里一点光都没有。
刚刚他和施媛的争吵虽然是被刻意压制着,但四下寂静,也不知道孟缇听到了多少。程璟担心,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孟缇”。
她微微点了点头,短短地阖上眼皮又睁开,表示可以能听到他的话。
程璟松了口气,声音因为愧疚而放低,“阿缇,我代施媛跟你道歉。”
“我知道,跟施媛姐没关系,”孟缇总算开了口,气息平和,“是我失态在前,太丢脸了……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发脾气,给人脸色看。实际上,我应该跟她道歉……只是,我现在没办法跟她说道歉的话。”
一席话说得断断续续,程璟心下恻然。
“阿缇,你真是很宽容,你都可以和颜悦色跟我说话,那——”他停了停,“为什么不对初年哥宽容一点?”
孟缇恍若未闻,以慢镜头的速度侧过头,程璟看到她梦游般的眼神,听到她黄莺般悦耳的声音:“程璟表哥。”
最初的震惊之后,程璟睁圆了眼睛,下意识应了一声“我在我在我在”。她第一次叫他表哥,第一次这样严肃承认了他的存在。程璟想这真是个好的开始,那种单纯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那张本来就漂亮的脸灿烂得堪比两米外的篝火,声音也蓄满了精神,肢体语言也丰富起来,他倾身过去,一把抱住她——虽然姿势囫囵吞枣,但胳膊的力度依然存在的。
“阿缇,你肯叫我表哥,我太高兴了!”
孟缇等了片刻他才放开手臂,她抿嘴瞧着他,扬起了嘴角,勾出微微的笑意,说:“我最近经常做梦,随后想起的事越来越多。十六,大概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为什么一旦想起来,印象那么深刻?”
夜色中的戈壁沙滩又风刮过,配合着她的音调。
程璟震惊地看着她,“你——你想起什么了?”
“我现在啊,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孟缇垂下眼睫,“程璟表哥,你愿意听我说说吗?”
第三十九章 回溯
在新环境中,第一反应总是不会感觉踏实。更何况是不满六岁的小女孩。
抬起头,她看到了绿树成荫,五层的小楼掩映在层层树木中;周围的景物全然不识,所有的人都不相识。
她不说话,坐在出租车后排的中间,左手边是张余和,右手旁是年轻的男孩孟徵,前排副驾驶位是孟思明。那时候这?
车厢里没有人说话。
孟徵和张余和拉开车门下车。孟徵走出两部后才想到回头,同时不带任何感情的,瞥了车子里的小女孩一眼。她孱弱,整个人瘦的跟纸一样,因为头发在医院被剃掉了,因此张余和给她戴上了一顶蓝色的帽子,帽子很贴心地遮住了前额,留出了光秃秃的后脑勺。她相当难看,□在外的皮肤——包括脸、手臂、甚至手掌心都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红色,这是皮肤过敏而产生不健康的病态。她身上唯一的亮点大概就是那双眼睛,大而有神,像夜晚的灯笼一样。
孟徵不想再看她,扶着车门拧着眉心对空气开口,“下来,到了。”
张余和叹了一声:“小徵,别这么说话。”
孟徵心烦意燥哼了一声。
小女孩垂着眼皮,顺从地下了车。从医院到回家,十几天的接触中,她向来都不违逆大人的意思。她一直很顺从,沉默的顺从。
“老孟,你们从医院回来了?”熟悉的声音从楼里飘出,然后戴着眼镜的斯文中年男人走出了楼梯口。他手里还提着包,一看就去上课的模样。
孟思明和张余和招呼了一声“老郑”。
从住筒子楼开始,郑孟两家就是邻居,十几年相处下来,关系也好得很,没必要太客气。
郑柏常拍拍孟思明的肩膀,“你妹妹的事情,节哀。保重身体。”
“人死不能复生,”孟思明苦笑一声,“想不开也要想开。”
郑柏常又看了一眼张余和,“张老师也是,你也辛苦了……咦,这个小姑娘是?”
孟思明给自己老婆一个眼色,示意她带着女孩和孟徵先上楼。等她离开后,才解释:“在医院遇到的一个小姑娘,很可怜,无父无母的,我跟余和商量了一下,就带回来了。”
郑柏常很吃惊,“你们怎么想起收养孩子?那小姑娘其他的家人呢?”
“没人知道她哪里来的,”孟思明感慨着,“两个星期前她被警察在路边发现送到医院,那时候浑身都是伤,头发掉了一半,奄奄一息。真有父母会让她流落街头吗?本来医院准备送她去孤儿院,我跟余和商量了一会,决定收养她。”
“那还要办很多手续吧。”
“正在办。”
“你们夫妻俩真是做了好事。但这种孩子,这么大了,什么事情都记得住,养起来会很麻烦。”
“还好,她非常听话,不哭不闹。只是暂时不肯开口说话。”
“慢慢来吧,只要有心,”郑柏常颔首,“不过,小徵看起来不太高兴啊。”
“暂时的,小徵总会理解我们。”
“他毕竟懂事,没几个月就十八岁,比我家的两个混世魔王可是听话多了,”郑柏常很是感慨,“如果我跟长华有这个念头,估计这个家不要想过日子,能被两个混世魔王掀翻不可。什么时候他们跟能跟小徵一样能干可靠就好了。”
孟思明笑了,眼角的皱纹也因为笑意而变得明显,“哪里的话,老郑啊,你一儿一女的,不知道多让人羡慕。”
小姑娘拒绝开口说话这件事情让张余和和孟思明很是犯难,连名字都问不出来。医生对此的解释是“大概她经过了很可怕的事情,所以关闭了心灵也关闭了嘴,假以时日她应该会开口的”,张余和叹息地想着这番话,拉着她的手上楼回了家。孟家这套屋子是去年底分到,今年年初装修好才住进来。屋子挺大,一百四十多个平方,一厅四室,两间略大是主卧和孟徵的卧室,小的一间是书房,另一间有个小阳台,堆放着零碎的杂物,略一收拾,搬了张小床进来又是一间卧室。
张余和之前已经整理出了那间放杂物的屋子,带着她进了朝东的带着阳台的小房间,指了指四周,“这里就是你家,这间就是的房间。喜欢吗?”
小女孩还是不说话,但多少有了反应,眼皮掀动了几下,看了看四周,最后视线停在靠墙的那壁书架上,然后就再也没有挪开。
张余和有点惊喜,心里一动,蹲下身,反手拍了拍自己身后的书架,温和言道:“这些书以后都是你的。所以,现在过去看看,喜不喜欢?”
小女孩抿了抿嘴角,显然是动心的征兆。长久不变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反应,张余和摸了摸她的头,悄悄退到外面的客厅。
“怎么样?”孟思明刚刚进屋,第一句就是问,“还听话吗?”
“她好像很喜欢书,一看到书架眼睛都亮了,但是又不敢去碰,”张余和满意地笑了,“我怕她因为我在不自在,所以先出来了。”
“好,知道她喜欢什么就容易多了,”孟思明松了口气,“找个时候带她去书店看看。”
听着父母的谈话,孟徵愈发气闷,恰好电话响了,他一把抓起来,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很快他挂上电话,倒是平和了一些,打断父母的谈话忙,说:“民政局打来的电话,让我们别忘记,”他顿了顿,抬起下巴指了指房间,“别忘记给里面那个上户口。”
孟思明瞪儿子一眼:“什么叫里面那个?她以后是你妹妹。”
“我的妹妹?名字都没有,”孟徵嗤之以鼻,“你们好意思说这句话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收养她的理由。”
张余和一惊,后退两步,从房门的缝隙里看了看屋子里的小姑娘。小女孩蹲在地上,抱着手臂,用很小心翼翼地眼神看着书架最下排的书,并没有注意到外面的谈话。
张余和这才放下心,回头批评儿子,“你就不能好好说话?我跟你爸也是为了?恪!?
“妈,”孟徵阴沉着脸,隔着眼镜看向父母。十七八岁的男孩脸上已经有了大人的表情,更何况他长得高,“她总会长大的,等那时候再知道为什么被收养,你们打算怎么办?”
太艰难的问题,没有人回答。
孟徵一直以来都是孟家的骄傲,学习好人聪明,一流的优等生,斯文有礼,不打架不斗殴,连句脏话都不说——虽然实际上是他本性沉默寡言所致,但看在外人眼底,就是内敛含蓄——总之,他就是正常人能想到的最优秀的高中男生。这一大片教职工宿舍区的孩子不少,学习好的孩子也不少,但孟徵绝对是最让人赞赏的。
孟徵也不要父母回答,去自己的卧室拿了书包出来,他面临高考,虽然他成绩优异得不需要怎么学习也能拿个校级别的状元。他冷淡道了一句:“我回学校了。”
孟徵一离开,屋子就陷入了短暂的死寂中。
“小徵以前不这样啊,但他说的道理没错,”张余和叹了口气,“老孟啊,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太欠考虑了?”
孟思明不言不语点了支烟,但却没有抽,等着烟在指尖烧掉一半时,才重新把烟蒂摁在烟灰缸,低咳一声,“那是以后的事情,暂时别想了。先把手续办齐看了再说。余和,你去把她叫出来。”
“嗯。”
小姑娘再次来到客厅,在张余和的示意下菜小心翼翼坐在单人沙发上,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面目和善的中年夫妻,睫毛扑棱扑棱的闪,就像发抖的蜻蜓。
张余和拍了拍她的头发,微笑开口,“小姑娘,阿姨再问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意料之内的沉默。
“叔叔阿姨想收养你当女儿,你觉得怎么样?”
面前的小女孩抿了抿唇,还是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显示出巨大的反感和强烈的抗拒。
张余和略略松了口气,握了握她的手:“但是你没有名字可不行,我们给你取个名字吧。叔叔姓孟,所以你也姓孟,至于名字,就叫缇好不好?”
茶几上有纸笔,孟思明就着纸笔写下了“孟缇”两个字,把纸推过去,给她看:“这两个字,怎么样,喜欢吗?”
小女孩静静听着。两位成年人都心知肚明:她不说话就是同意,而沉默,几乎变成了她的标志。
名字确定后,手续很自然的水到渠成。对收养这种事,她的接受力似乎比两个大人还要好,甚至都不需要缓冲。张余和之前已经就收养事宜去了趟相关的政府部门,认定和收养孤儿手续自然是麻烦,不过他们夫妻俩都是在学术界有地位的教授,随便打几个电话了解情况都会得到“孟教授张教授啊,学问好,人品更是没得说,我可以拍着胸膛保证”,自然一路畅通。
孟家收养了个小女孩的事情三五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教职工宿舍区,对这个消息最兴奋的,莫过于郑家的两个孩子,郑宪文和郑若声。
在他们波澜不惊的孩童生涯里,难得会遇到这样有趣的事情。院子里的这群孩子对彼此已经很熟悉,所有能玩的花样都玩遍了,新来的孩子就像鲤鱼群里的青蛙一样,总是惹人注意的,千方百计地想看看那个外来的入侵者。
可他们失望了很久,因为那个据说是被收养的小丫头几乎不出门,郑宪文和郑若声刻意去孟家玩也几乎看不到人,两人找了个借口去了她的房间,却只看到她坐在房间外的阳台上,静静坐着看书。
郑若声当即就“噗嗤”笑了,跟哥哥咬耳朵,“原来孟伯伯收养了一个丑八怪。”
十岁的郑若声有一种骄傲和嚣张的美丽,说话也是,她并没有刻意藏着声音,因此小女孩听到了,她抬起头,无声地看她一眼。
彼时十一岁出头的郑宪文对这个单薄的小姑娘一点兴趣也没有,那张脸更是让他倒足了胃口,撇了撇嘴,跟妹妹说:“我还以为什么样子,就这样啊,真难看。咱们走吧。”
小女孩的目光从妹妹的身上挪到哥哥的身上,停留得稍微久了一点。听到外面张余和叫他们出去吃水果的声音,兄妹对视一眼,离开了房间,郑若声忽然回了一下头,意外的发现那个丑八怪居然还盯着自家哥哥的背影,表情颇有些动容。
离开孟家后,郑若声一捅哥哥,“哥,我看那个小丑八怪对你好像蛮有兴趣的呐。今天一直盯着你看呢。”
郑宪文不信,“是吗?”
“你还不信,过几天再找个机会整整她你就知道了。”
机会没有等太久。就在一个星期后的周五,郑宪文和郑若声那一帮孩子一下课,回到家,琢磨着给周末再找个新的乐子,却看到一直足不出户的小女孩背着红色的书包,坐在院子里石凳上边上,静静翻着一本五颜六色的书,她还拿着一只自动铅笔,在书上勾勾画画,时不时又用手心的橡皮擦掉什么。她的头发比刚来孟家时长了一点,因为天气炎热,也没有带帽子,短短的头发顺从地贴着头皮,像是有人在她头顶涂厚薄不等的墨汁,怎么看都滑稽。
七八个孩子对视一眼,谢聪“啪”一靠后脚跟,像模像样跟郑宪文行了个军礼:“报告老大,那丑丫头占了我们的地盘!”
谢聪说的是小女孩现在所在的花园一角。这里有假山的池塘、有两大片花坛,还有两套石桌石凳,四周环绕着几颗三层楼高的大树,树冠茂密,遮住了大部分花坛和池塘。因为环境好,冬暖夏凉,在入住几个月后,这一角变成了这群孩子的聚集地、联络通讯交流场所。
郑宪文瞥了眼谢聪:“你有什么主意?”
谢聪笑得很诡秘,!?
“不错,有趣。”郑宪文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一挥手,一群孩子就像被赶下山坡的羊群,就一窝蜂涌到小花园,围住了刚刚还在看书的小女孩。他是孩子头一样的存在,在他发话之前,别的孩子肯定不会轻举妄动。
郑若声叫她:“丑八怪,你在看什么书?”
也不待她回答,谢聪一把从她手上夺过书,诧异地怪叫:“地图?你居然看地图?”
小女孩死水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动容的表情,她弹簧一样从石头凳子上弹起来,踮着脚跳了好几次,伸手要去抢回自己的地图册。她笨拙的样子让这群孩子尖声大笑。
可惜谢聪怎么会让她拿到书,十一岁的男孩和不满六岁的小姑娘不论是身高还是力气都不在一个层面上,尤其是她还瘦得跟墙角的小草一样。谢聪朝她做了个凶狠的鬼脸,把地图册递给郑宪文手里。郑宪文对地图册没什么兴趣,随意瞥了一眼,是本市和周边几个省的华东的地图,地图册上用铅笔的勾出了许多类似的涂鸦曲线。他起初以为是小女孩随便勾画出来的,却是公路和水路的路线。
他微微一怔,拿着图册问小女孩,“这是画的什么?”
小女孩不回答,仰起头,瞪着眼睛看郑宪文良久,后退了一步,对他伸出了双手。手并拢在一起,像是祈求的姿势。
郑宪文这才注意她衣袖中的手腕细的跟芦苇棒一样,他觉得有趣,心想这个丑丫头虽然不说话,但未必是个笨蛋,至少颇有眼色。
他得意地扬了扬书,“先说你画的是什么。”
小女孩眼珠都不动地看着他,就是不说话。所有人都在饶有趣味的等待,郑宪文再无耐心,一扬手把书扔进了水池,用劲不小,那册书溅起了大片水花,在距池边大概两个臂长的地方浮浮沉沉。
她一脸不可置信,眼神里是怪异的绝望;她的聪明或者说顺从之处就体现在这里,从来不反抗,只是逆来顺受。她没有花时间跟郑宪文纠缠苦恼,走到水池边上。池子大概六七十厘米高,到达她的下巴。以她那单薄的身体,肯定爬不上去。她咬着唇四下看了看,贴着水池壁外的瓷砖踮起脚尖,用手朝左侧划水。
她人小,池塘的外壁高,她只有几根手指头没入水中,每划水一次,地图册只会微微的晃两下。但她以难以想象的毅力依然坚持着。
那群小孩子很少看到这样的人,拍手哄笑出来:“还蛮聪明的,可惜力气不行啊。”
郑宪文皱着眉头,故作老成的摸了摸下巴,瞧着她笨拙而可笑的动作。
世界上有一种人的坚持看在别人眼底都是笑话。
郑宪文明白这种坚持的可贵是很久之后的事情,此刻,他先觉得这小女孩的滑稽和搞笑,再觉得这个小女孩完全是跟他作对,恶作剧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刚刚踏出一步,眼角余光却瞄到了走入院子里背着书包的高个身影,顿时不敢动作了。
小女孩恍若不觉,还是继续捞着自己的地图册。
她额头上沁出了汗珠,扶着水池瓷砖的手开始打滑,可池塘里的书却越来越远了,明明只有一个手臂上的距离,怎么也够不到。
她绝望得不能抑制,可另一只手却把书捡了起来。小女孩一呆,视线顺着手臂抬高,看到这个捞起她的书的人——来人瘦瘦高高,是她每天都会见到的脸。她张了张嘴,慢慢地站直,垂下了头,手也收回来,这是认输和服从的姿态。她的手湿漉漉地垂着,小手指上还贴着一块黏糊糊的青苔,是她刚刚在池壁上不小心擦挂到的。
孟徵一看她这个惨兮兮的样子就没好气,但在外人面前还是忍住了。
他一只手拎包一样提着那本湿哒哒的地图册,一把拉过那只湿漉漉还挂着青苔的手抓过来,借力把她拨弄到自己身边,才冷冷问这一群孩子:“你们一群人欺负她一个?”
说话的时候却看着郑宪文。孟徵很清楚谁是这群孩子的主心骨。
郑宪文虎眼睁大,很可爱地一笑:“没有呢,孟徵大哥,你息怒。我们跟她闹着玩的,不小心把她的地图册碰到池子里去了,不信你问她。”
“你也知道她不会说话,我怎么问?”孟徵冷淡地开口,“宪文,她瘦得连本书都拿不起,而你马上就要上初中了。”
“她虽然瘦,脑子还是蛮清楚的,”郑宪文那时候是多狡猾的孩子,立刻转移话题,“孟徵哥,我看她在地图册上勾勾画画的,估计她准备逃跑,没准她心里怎么恨我们。”
孟徵静了静,翻开了那本湿透的地图册,然后一言不发,走到垃圾桶旁边,一把把地图册塞了进去。他冷淡地瞥一眼这个据说是自己妹妹虽然他并不承认这是自己妹妹的小女孩。
“跟我回去。”
小女孩顺从地跟在他身后,还是低着头。长长的眼睫毛微微地颤抖着,在看不见她眼珠时,这表情她那张过敏严重的脸上唯一一点可看的,比较生动的表情。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家,孟徵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发出沉沉的声音,她一惊,朝墙角挪了挪,背几乎抵着墙了。
孟徵皱了皱眉,他在外得到的评价最多是“面瘫的全优生”,倒是没有人这么怕过他,他坐在沙发上,叫她过来,站在自己面前才问:“他们欺负你?”
小姑娘没吭声。
“不说话的话,点头摇头也可以。”
她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好像那是个有意思的玩具一样,一双?笱劬?锸裁炊伎床坏健?
她不合作的姿态让孟徵无名火直冒,他好容易忍下去,拍了下沙发扶手,“以后被他们欺负了,就叫人来。另外,你看地图干什么?你只要开口说话,说明你住哪里,你父母叫什么,我马上送你回去。”
她眼眶慢慢红了,却没有真正哭出来。因为压制着情绪,脸颊却愈发苍白,因为可怜而显得更丑。
孟徵不擅长跟孩子打交道,他缺乏足够的耐心,更受不了她这样沉默和委屈的模样,他等了足足五分钟后她还是没有开口,一拂袖回了书房。
小姑娘在孟家的生活看似上了正轨。
她没有去幼儿园或者学前班,所有的时间都在教职工宿舍区那个小院子里,活动范围不超过一百米。张余和送她去过附属小学的学前班,他们觉得她喜欢看书,应该不讨厌学校,不过她站在教室外就不愿意进去,手指不停绞着衣角,紧张之情完全写在脸上。
她不愿意去学校,孟思明和张余和一商量,决定暂时不要逼她,等下学期再说。
而他们两位都是老师,临近期末事情渐多;孟徵在屋内的时间都很少,基本上就吃食堂。张余和于是给她配了把钥匙,用红绳子系好,挂在她的脖子上。
夏天很快就来了,孟家发生了不少事情。
当然,所有的事件里最大的喜事就是孟徵高考结束,他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就摘取了全校乃至全市的状元。全国的大学,基本上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一时间远近都来贺喜,孟家里往来如云。孟徵对别人的贺喜从来都是冷处理,这么多年被人说“面瘫”“少年老成”也不是白叫的,他宁可闷在家不出门。孟家新收养的孩子就暂时被人遗忘,在茶余饭后,或者是在屋子里的某个角落看到她,才会被人想起来。
而她似乎不喜欢呆在屋子里,很喜欢呆在花园的树荫下看看书,她大概还挺喜欢昆虫,郑宪文观察了几次后发现,她可以盯着蚂蚁搬家盯上一个小时,又或者是看着花坛里的一朵花半个小时,位子都不挪动一下。她看上去已经很习惯这个地方。郑宪文那帮小孩子动不动就去欺负她嘲笑她长得丑,又说她是小哑巴,她也逆来顺受的模样,完全不为所动。起初一两次戏弄还觉得有趣,但三五次她还是那么呆板的模样就显得有些无趣了。好像一拳头打到棉花上,不但找不到着力点,连个声音都听不到。
而且,院子里经常人来人往,他们除了使用语言来刺激,别的招暂时也不敢想。
谢聪终于忍不住,跟郑宪文讨主意:“老大,这可怎么办呢?”
郑宪文眼珠子一转,勾勾小指头,一群孩子都围了过来。
“我们来玩个比赛吧。”
郑若声从来都以哥哥马首是瞻,好奇心大起:“什么什么?”
“比赛谁能让丑丫头开口说话,方法不论。”
一群孩子“哇”了一声,纷纷咋舌,这个说“老大,这太难了吧”,另一个说“她也许天生就是哑巴呢,这又怎么办”,对郑宪文的话充满了质疑,连郑若声都有点犹犹豫豫的。
“她可不是哑巴,”郑宪文胸有成竹得摆了摆手,“前两天孟伯伯不是带她去我妈的医院检查了吗,我妈说,她的器官很正常,很痛的时候还会呜呜的叫唤。她就是不想说话而已。”
郑若声说:“没错。”
郑宪文大人模样的抱着双臂,很有威严地环顾四周,“试想,如果连个小丫头都搞不定,我们不是太废物了吗?”
一群孩子都心悦诚服地点了头。
小姑娘发现来找自己搭话的人在那个下午就忽然多起来。欺负过她的那些孩子都变得和颜悦色,还有人给她拿了零食和糖果,条件只有一个,跟他们说话。对待外来的新鲜事物和变化,她向来都是以沉默对待,这如同她的保护色。
一个个的男孩女孩都碰了壁,对着一个看到漂亮糖果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石头说话,那是相当费劲。这帮孩子最小的也比她大了三四岁,五六岁的孩子还可以说有幼儿心性,但上小学之后,十多岁的孩子那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
所有人都节节败退,小姑娘似乎也不胜其扰,低着头站起来,走到了楼梯口,上了楼。
郑宪文看着她的背影,得意嚣张地笑,路出了一排洁白的小牙齿。
郑若声问他:“哥,你有主意吗?”
郑宪文胸有成竹:“当然。”
“怎么办?”
郑宪文拍拍她的脑袋,“看过杜子春这个故事吗?”
“没有看过。”
看着夕阳将近,妈妈也要下班了,郑宪文拉着妹妹回家,“你先去看看,在爸爸的书架上有,白话唐传奇那本。”
“这个故事说了说了什么?”
“这故事说明,我们做事要有耐心,要慢慢来。”
郑宪文确实有耐心,而接下来的好几天,孟家上上下下都显得很忙碌的样子。他观察了两天,得出一个结论:孟徵只要在家,小女孩通常就会呆在外面的院子里。她好像很不愿意和孟徵呆在一起。
出了门,看见她蹲在墙角的树荫下看蚂蚁,郑宪文也蹲下,无声无息地陪她看了一会。
小女孩对她的存在置若罔闻。
郑宪文心想她还真是沉得住气,笑了笑说:“蚂蚁搬家,很可能因为要下雨了哦。”
小女孩总算抬头看他一眼,郑宪文心里暗喜,接着说,“你听过一首童谣没有?蚂蚁上搬雨绵绵,蚂蚁下搬日炎炎。这是说,蚂蚁如果朝地势高的地方搬家,那就要下雨啦,如果朝地势低的地方搬家,那就要出太阳了。你看看这些蚂蚁是要往上还是往下?”
她虽然还是一声不吭,但表情有了松动,她咬着自己的唇,本来就薄的唇更薄了。
郑宪文指了指蚂蚁搬家的路线,那是从树下的小洞往旁边一个小土坡的上走,“所以,你看,很显然未来的几天都要出太阳了。你可以不信,看接下来几天的天气吧。”
郑宪文没说错,接下来的几天真的是炎炎晴天。
所以下次郑宪文在院子里看到她再次蹲在墙角,就更得意了,神气活现地问:“我没说错吧。”
她不吭声,但还是看着他。她的头发很少,只有薄薄一层覆在头上,显得很柔软,就像婴儿的胎毛。为了表示亲热和善意,郑宪文试探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他对郑若声总用这招,只觉得百试百灵。不论自己的妹妹起初多生气,一摸她的头发她都会安静下来,最多嘟嘟嘴。
很显然,这招对她也是管用的。
“上次把你的书扔到池塘里,这件事情我对不起你了,你先摊手,”郑宪文跟她道歉,他在她手心放下一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我以后不欺负你啦,吃吧,给你赔罪。”
她把糖拿在手里,看着她,眼睫毛闪动了几下,看上去很激动。她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低低说了一句话。
郑宪文一怔:“你说什么?你是在说话吗?”
郑若声“咦”了一声,跟哥哥对视一眼,两人惊讶得跟看到外星人一样。
她挺直了腰板,本来就严重过敏的脸更难看了,郑宪文心说怎么一个月了她脸上的红点还没消,也不敢直视她,偏移了视线。
但他还是拿出所有的耐心哄她,“你在说什么呢?这么小的声音,谁听得清楚?”
小姑娘抬头,看着前面漂亮的男孩子,动了动唇,呢喃着开口:“……谢谢。”声音很软,很轻。如果那声音不是春风吹过油菜花田,那就是冬雪覆上沉睡的草原。
她真的说话了?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总算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看着她剥开糖纸吃掉巧克力,郑宪文把手背到身后,对后面的几个朋友比了个招手的手型,脸上亲切的笑容一点没少。
郑宪文哄她:“喜欢的话就快点吃吧。”
她听话的把糖放在嘴里,吃了下去。甜美的糖果融化在嘴里。
一群孩子都围了过来,把她包围在中间,她有点惊恐的四下环顾,不再理郑宪文“甜不甜”的问话,自然也抿紧了嘴,再次变成了哑巴。
郑宪文遗憾得不了。
郑若声扯了扯他的袖子,附耳过去:“哥哥,看来这个丑丫头只跟你一个人说话啊。”
“慢慢来。”
郑宪文从跟她说话的中得到了挑战成功的乐趣,或许是因为暑假漫长无聊,很快想到新的点子。
他每天给她带各种新潮漂亮精美的糖果,她都会接过来,吃掉。只是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郑宪文发现自己还蛮想念她的声音,薄薄的,可怜兮兮的;而她的身世又带着诡异的悬疑色彩——她从何处来,去往何处?从她的日常行为看,她相当的聪明,也应该受过很不错的教育。
但那之后她不开口说话,他们的游戏显然也陷入了僵局。虽然她确实说过话,但是,郑宪文可以告诉每个人那个丑丫头跟他说话了,其他人也不会对他质疑,只是他自己不满意,不能复制的游戏是无趣的。
不过小姑娘对她的态度慢慢好了起来,每次看到他都会笑一笑。下次她再说话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情,郑宪文这次带了一盒糖给她。是别人送来的,花花绿绿的,因为太甜,郑家两兄妹都不爱吃。
她眼睛闪了闪,接过盒子说谢谢。
郑宪文笑眯眯,对她伸出手:“呐,去我家玩吧。”
他从小就长得好,真诚起来显得整个人特别精神,让人信服。面前的男孩态度那么好,小女孩怔了怔,仿佛被蛊惑那样伸出手去。她不知道郑宪文牵着她的手带她去什么地方,她彻底变成了迷途的小孩。一直以来固守的坚持在郑宪文的温柔攻势下偏偏瓦解。
郑家很空,没有别人。柳长华在医院上班,郑柏常在学校开会,连总跟着郑宪文的郑若声都不在,她去同学家玩了。
郑家和孟家的布局摆设大致一样,但也有不同的地方。所以她没有感觉到多少局促。郑宪文拉她进了书房,跟孟家不一样,郑家是用最大的一间屋子当书房——因为这屋子里有一家黑色的立式钢琴。
那架钢琴让她目不转睛。
郑宪文坐在钢琴前,翻开琴盖,手指在黑白交错的琴键一滚即过,流水一样的琴音倾泻而出。面前的男生简直就是王子一样的存在。
他笑问坐在书桌前的她,“你喜欢听音乐吗?我弹曲子给你听吧。嗯,你不用说话噢,点头或者摇头就可以了。”
她飞快点了点头。
郑宪文翻开了曲谱,弹了一首《童年回忆》。
这首曲子他弹得比较熟练,虽然远不到完美的地步,不过由于听众是她,也没能力挑错。这曲子动听悠扬,非常能打动人心。哪怕对方是个小孩子,也应该有判断能力。
果然一曲终了,她还沉浸在音乐中回不过来神,眼巴巴看着他。
郑宪文难得看到她露出这样渴求的眼神,看上去整个人都不那么丑了。顿时心头暗笑,这招还真是用对了。他笑得和颜悦色,“我可以天天弹给你听哦。”
小女孩显然很高兴地点了点头,嘴唇一动,细细的声音就从唇间流泻出来。
“你,很好……像我哥哥。”她说得很慢,大概是太久没有开口,有点哑。
郑宪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但说话了,还说了一个比较长的句子。他皱眉不好奇,就问:“你还有个哥哥?”
小女孩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看她。她垂着头绞着苍白的细手指,片刻后抬起头,再重复了一遍,“你很像我哥哥。”
郑宪文微微挑起眉梢,对待有趣的人和事,他往往都会显出特别的兴致。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在某些方面的举止神态已经很大人了,这也是他在院子里一呼百应的原因。
“你哥哥?你自己想象出来的吧。”门口响起了尖锐的女声。
他还算沉稳,但刚刚走进书房的郑若声就不那么乐意了,大声反驳。小女孩总是觉得哥哥是最好的,容不得别人觊觎。想到这个丑八怪听到了郑宪文的琴声,居然用她的哥哥来比较,郑若声心里的不愉快到达了极点,甚至都忘记她为什么从不会说话变得会说话的事实。
“你这么难看,谁愿意当你的哥哥啊!”
她回头看着门口的郑若声,显得很惊愕,“没有!我有个哥哥!”
这丑丫头居然敢反驳她,这是郑若声明显没有受到过的待遇。在这个院子里,男孩女孩都以以他们兄妹为中心,她心里顿时不痛快,嘴一撇:“瞧你这样,你哥也是跟你一样的丑八怪吧。”
“我哥哥,”她气得脸都红了,“他不是丑八怪。”
她瞪着比她大很多的郑若声,瘦瘦的丑丑的脸上有着可以分辨的愤怒,声音明显高了很多。多了一点生气,倒更像是个普通人了。
郑若声嗤笑:“吹牛,谎话精。”
“我,没有,撒谎。”
她一字一句。说话时睁着大眼睛盯着郑若声,不但脸红了,眼睛都红了。她抿住了唇,很生气的模样,好像随时都可以跟她打一架。
郑宪文拍了拍郑若声,低语,“好了,暂时别说了,不然我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郑若声瘪嘴,“哥哥,你对她还真好啊。”
“怎么会,”郑宪文啼笑皆非,“我逗她玩呢,等我把她送回去。”
显然送回去不费什么劲,只需要上一层楼就可以了。他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孟徵,他摸了摸她的头。
她垂着头走进屋内,有点沮丧的样子。
孟徵很了解这个邻家小弟,他做什么事情都是把好玩放在第一位的,绝不会这么有爱心,细致照顾一个死板无趣的小丫头。孟徵怕她被欺负,这段时间他没事就站在阳台上看着院子里的动静,自然发现郑宪文对这个小丫头特别好,好得都有些奇怪了。
孟徵沉声:“宪文,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身高比起十二岁来那是天差地别,郑宪文觉得无形的压迫笼罩在头顶上,还是努力笑得又爽朗又开心,“孟徵哥,你想多了。我看小丫头很无聊吗,陪她玩,这难道不好吗。”
如果是真心的陪她玩,自然没什么不好。孟徵也挑不出他的错误,只说,“宪文,如果你是真心陪她玩,我谢谢你。另外,她有名字,叫孟缇,以后别叫她小丫头了。”
“孟缇吗?”郑宪文很听话乖巧地点了点头,“好啊。”
孟徵关上房门回到屋内,看到她缩在沙发的一角,脸颊有点发红,眼睛不知道看在哪里。现在这个样子,倒是比最开始到孟家有生机多了。
看着傍晚到了,孟徵打了电话给附近的食堂叫外卖。他不会做饭,为了不饿死,多半是叫外卖。这段时间孟思明和张余和都忙得要命,中午晚上都没回家。
不过这天显然是例外,外卖刚刚送过来,夫妻两人就回家了。
于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吃了顿饭,餐桌上他们自然都谈学校的事,增加专业啊,改变课程等等,孟徵没法插嘴,他向来话少,最多的动作就是吃饭和给旁边的孟缇夹菜。她除了别人给她夹菜,是绝对不会主动伸出筷子的。孟家的父母不在时间两人总是都这么相处,日积月累养成了习惯。
兄妹相处和谐让孟思明很高兴,吃完饭等孟缇习惯性进了书房后,才跟孟徵说:“小徵,你和妹妹感情这么融洽,真是太好了。”
孟徵沉默了一会才说:“不对她好难道要别人控告我们虐童吗?你们既然收养了她,我就要负起当哥哥的责任来。”
“这就对了。”张余和很满意,“你能接受就好。”
“我接受她,不等于接受你们对她的做法。”
孟思明头疼了一下,话题又绕回去了。
张余和平心静气地看着儿子。前段时间,起初是因为姑姑去世,孟徵又要高考,气氛一直绷得紧紧的;他高考完后孟家父母又忙,一家三口一直对对这个敏感话题避而不谈,现在好容易三个人都有空,也该好好地谈一谈。
“小徵,你觉得我们利用了小缇,是吗?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要知道,如果不是我们收养她,给她治病,她现在已经在孤儿院了,你难道觉得她在孤儿院会比在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更舒服?”
电视还开着,但是调小了声音。
他皱着眉头,烦躁地在屋子里走了几圈,“虽然你们什么都不跟不说,但我知道你们是为我。我跟爸爸血型稀少,姑姑和阿缇的病,让你们觉得不安。恰好医院有个送来一个无人认领的小孩子,跟我血型一样。这是多么小的概率!所以你们不论如何也要收养她。”
孟徵喘了几口气,堆积的愤怒如同火山,“就算她在孤儿院,好歹是自由的。但在我们家,她就只是物体,是我备用的药而已!”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简直是发泄一样的语气。孟思明点头,“我跟你妈都知道,会对她很好的。”
“那没意义,就算对她再好,那也不过是虚假的温情。对她再好,不过是在有必要的时候,让她更轻松容易的献血而已!你们都是教授啊,为人师表,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张余和低声叹了口气,倒了杯水,“小徵,过来喝口水,不要激动。”看着儿子的脸色好看一点,她才继续说下去,“我们收养她是因为你。你是我跟你爸最宝贝的儿子,我们宁可自己出事也希望你平平安安,这种罪过我们来承受就可以了,你不要想得太多。没错,这件事做得并不光彩,我跟你爸这几个月都没睡好。你从另一个方面想,你这么健康,肯定一辈子都不需要她,对不对?”
书房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小女孩悄无声息地站在书房门缝里,半个身子在门里,半个身子在门外,没有什么表情。她很瘦,个子也小,面无表情的时候甚至可以不怎么眨眼皮,像个玩具娃娃一样——虽然难看了点。
没有人知道她听到了多少,也没有人知道刚过那番话她理解了多少。孟家三口惊恐地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好半天张余和才有了反应,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勉强笑笑。
“小缇,怎么不看书了?”
她默默无声地退回了房间内,重新坐回地上,捡起书,重新翻阅起来。张余和很快放弃从她那里得到想法和注意,只是在心里默默打定了注意,等这最后两天忙碌过去,暑假的时候,一定要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孟家发生的事郑宪文不可能知道,不过第二天他再跟她说话时,她已经不理他了。不论郑宪文怎么讨好,她也只说了一句,“我不叫孟缇。”
郑宪文好容易骗她说了一句话,和颜悦色问,“那你叫什么?”
“我叫赵知予。”
郑宪文赞美,“这名字很好听。”
她没说话,专心看着地面,谁都不理。不论郑宪文怎么讨好,说弹琴给她听,给她带来糖果,她表情始终冰冷。昨天还对他言听计从的那个小女孩不见了。郑宪文没想到自己努力这么久,一夜之后完全破碎,一时间气得头发都冒烟了。他再也没有耐心再接近她一次了,也不会再刻意讨好骗她说话。
谢聪和其他孩子也陆续来了,都问他:“怎么了?还是没能让她说话?”
郑宪文长这么大,何尝遭遇到这样的失败。小孩子本来也没什么自制力,他咬牙切齿想了想,新点子就冒了出来。怀柔政策不管用,那就威逼恐吓好了。
他不服输地冷笑,“我今天会让她说话的。”
她又在墙角看蚂蚁,郑宪文磨着牙齿笑:“附近有个地方有书买,跟我过去吧,我买地图赔给你。”
小女孩睁大眼睛看他一眼。她看来是真的很想要地图,真的站了起来。郑宪文事后想,她那时候大概生气,恐怕还是信任自己的。
实际上他怎么会带她去买地图,他带着她三拐两拐就带她走入了一片乱糟糟的工地。这地方本来是学校的筒子楼所在地,孟家和郑家大半年前还住在这里。现在这里基本拆掉了,学校打算在这个地方再盖一批新的教职工宿舍楼。
这片地方相对而言很大,但他们这群孩子从小都在这片地方长到十来岁,虽然拆卸了,对这些阴暗巷道比对自己的家还熟悉。
更何况拆房后更显得恐怖,到处断壁残垣,工人们因为放了假,看不到什么人。明明是七月的炎热天气,阳光明晃晃,愣是生出一股恐怖的气氛。
小女孩对他们的目的明显起了怀疑,在被带到两栋破房子之间的小巷道时,更是睁大了眼睛。她居然敢用这种眼神瞪着他,这实在太让人生气了。
郑宪文抬起下巴,再不掩傲慢,“说句话,我就带你回去。”
对面的小女孩被八个男生还有一个郑若声围住,到没有显示出那明显的惧意来。她后退了两步。如果说她之前的面无表情只是对新环境的无所适从的话,现在的表情已经可以谈得上憎恨和鄙视了。
连素来迟钝的谢聪都觉得不对,“她好像很恨咱们呐,还用那种眼神。”
“恨又怎么样?”郑宪文一挥手指,示意所有人都朝她走过去,“瓮中捉鳖而已。”
小女孩的恐惧神色再也藏不住,她一点点的朝后缩,直到再无可退,忽然停下,恶狠狠用头朝郑宪文胸口一撞,这一撞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跟小牛小羊没有区别,郑宪文捂着小腹倒退几步,围住她的人墙立刻裂开一个口子。她顺着来路跑回去。
几个孩子都是一怔,片刻后才想起去追,她已经跑出去二三十米了。
她虽然人小,但跑得并不慢;几个男生要追上她并不容易,但距离总是在缩小,不过大家都惊讶的发现,她记忆力和方位感都好得惊人,居然认得来时的路。
如果让她跑回去告状就麻烦大了,郑宪文想起孟徵那双冷冷的眼睛,打了个哆嗦。
他完全被愤怒冲昏了头。
距她还有几米的时候,郑宪文蹲在地地上捡起了一块小石头砸过去,他丢那块石头时什么都没想,其实他根本就不以为那块石头能砸到她。
他只是觉得她应该停下来受点教训。实际上那块石头确实也没有砸到他,她还是一个劲的往前跑。
砸人是很泄愤的事情。所以有些让人讨厌的明星或者政治人物会得到臭鸡蛋和番茄,砸是一种最好的泄愤方式,只不过,他们手里拿的是石头。在建筑工地上,石头,废弃的水泥碎屑是最方便的材料,蹲下身就可以抓得满满一手。
十来岁的小孩子,没有任何的关于社会的经验和实践,不知道残酷和冰冷,道德观念尚未形成,社会法则完全不存在,健全的人格尚在培育,完全没有对社会、对人本身的的责任感,认识不到生命的价值人生的意义,自制力啊控制力啊大概才有了个苗头。也不懂得藏在外表之下的算计,本性暴露无疑。
郑宪文是因为生气而暴露恶劣的本性,而谢聪他们则是因为好玩。
所以,潘多拉的盒子一开,其他几个孩子也得到了灵感,纷纷捡起地上的石头或者砖块朝她砸过去——
她一直奔跑,没有回头。所以那些石头有些砸在她肩上背上,不知道谁扔出的大石头砸到了她的小腿,她“啊”地惨叫了一声,膝盖一弯,就跪了下来。
这时候跑已经无益处了,她愤怒地回了头,却看到另一块石头也朝她的头顶砸了过来。
她甚至来不及路出多余的表情,头上就重重的一击,她听到电闪雷鸣的声音在大脑中忽然响起。
眼前彻底一黑。
孟徵外出参加同学会回来时差不多是晚上八点了。作为高中的风云人物,同学们再三挽留他多玩一会,他想起家里的小妹妹,推辞了。
父母不在家是预料中的情况,可没想到连那个小丫头都不在,每个房间都不在。孟徵放下手里的外卖,下楼到花园里找——不但没看到她,连平时总在花园玩的一群小孩子都看不到。
他想起昨晚的那席谈话,再想到那本画着线的地图册,心口猛然一跳。离家出走,是最有可能的。他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报警,再给父母打电话。
问题是,她是怎么离家出走的?
她到孟家这么久,虽然一句话不说,但孟徵也知道她是个极其聪明和倔强的孩子。在被父母接回来之前,她就是孤零零地倒在医院外,身上全都是伤。也许她愿意死在外面也不回孟家。
他心急火燎地走到四楼,敲了敲郑家的门。
郑家四口正在和睦地吃饭,柳长华看到他进屋,热情招呼:“小徵,来来,吃饭。”
他哪里有心思吃饭,走动餐桌旁,问郑宪文和郑若声,“宪文,小声,你们俩今天看过了孟缇没有?”
郑宪文躲避他的视线,囫囵往嘴里扒了两口饭,“没有看到她。孟徵大哥,她失踪了吗?”
这话一听就不对,他并没有流露出孟缇失踪的讯息,他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孟徵心下一沉,一把抓住他的衬衣领口,“你怎么知道她失踪了?”
郑宪文被带离的座位,“啊”了两声,“我……我瞎猜的……”
一旁的郑若声脸都白了,握着筷子的手直哆嗦。
知女莫若母,柳长华皱起了眉头,“小声,怎么回事?”
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哪经得住恐吓,郑若声“哇”一声哭起来:“……妈妈,妈妈,我,我们……不是存心的……”
郑柏常脸都气青了,扔下筷子,一拍桌子,“说,你们两个,给我说,怎么回事!”
真相很快就在郑若声的哭声中大白了。
孟徵现在也来不及计较其他,更不愿意去想他们把她丢在外的整个下午她有没有出什么事情。郑家四口人,还有临时从学校赶回来的孟家父母一块到了工地。
天差不多黑了。众人一脚深一脚浅走到了她倒下的地方,最后一缕夕阳红得轰轰烈烈,
那个瘦弱的小身体瘫在地上,浑身脏兮兮,头顶很多血,打湿了头发,最后凝固起来。在血红的夕阳中闪着暗红色的光泽,那光就像某种信号,宣告着这具身体的生命力流逝。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一瞬。两家人都感觉到了不可抑止的绝望。
至于郑宪文和郑若声,除了抖成虾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生命,他们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存在和脆弱。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柳长华,她探了探孩子的鼻息,长长松了口气,至少她的孩子暂时可以摆脱杀人犯这个罪名。
她干脆利落地吩咐:“还有呼吸。柏常,打我们医院的急救电话,叫车。你把孩子背起来,我们去校门口等车。”
一时间大人们无不寂寂。尴尬和愧疚让他们沉默。孟思明和张余和对视一眼。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和从小看着长大的郑若声和郑宪文被放到了天平上,感情的分量一时间无法分出高下。但是对他们,另一种恐惧占据了上风。
在场最冷静的,是孟徵。他摸了摸地上女孩子的脸,都已经冰冷了,他拧起眉头,“郑宪文,她躺在这里多久了?”
郑宪文白着一张脸,张着嘴要说话,却没有任何声音。
“中午吃过饭她就去楼下花园里玩了,”孟徵说,“上午?中午?下午?”
他看着他的神色,“嗯,看来是中午了。你们就把她像这样扔在路边一个下午?”
郑若声发抖:“孟徵……哥,我们那时候很害怕……所以……”
“所以你们砸了人就跑?你们当时有几个人?”
“……七八个……”
孟徵眼睛都没眨一下,“都有谁?”
郑若声哆哆嗦嗦地把名字说完了,每说一个孟徵就点一下头,从他的神色判断,并不出他意料之外。
“她头上的伤最重,是谁砸的?”
郑若声没吭声,拿眼睛偷偷看郑宪文,维护之意很明显,一切昭然若揭。
郑宪文脸白得像纸,但还是说:“是我砸的……”
柳长华气得直哆嗦,她只知道自己的孩子调皮捣蛋,但没想到居然会把人伤到这个地步;碍于孟家在场,显然要做做样子,她扬起手就给了宝贝儿子一耳光,这巴掌很有痛下决心或者故意的意思,打得很狠,郑宪文白皙的半张脸顿时红肿起来。往常的郑宪文哪里能忍受这种气,父母从来连一根手指头都不碰他的,但他也没哭,只捂着脸倒退几步,目光还停在地上的小女孩身上。
孟徵此时倒是轻描淡写:“柳阿姨,您打他也没用了。”他说完,敛着眉头拿出手机一个个拨打电话,居然是给剩下那七个孩子的家里打电话,孟思明看着他:“小徵,你这是?”
孟徵面无表情地开始摁下一组号码,“谁闯的祸,谁的父母都应该来看看这一幕。免得他们还以为,自己的孩子是个纯洁无暇的天使。”
两家人连续若干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当时肇事的一群孩子都被找到了,每个人都被家长教训了一顿。这是当时整个教职工宿舍区闹得最大也是最丢脸的一件事。最纯洁无辜的自家孩子险些就成了杀人凶手,这让身为父母的专家教授们觉得很不好受,于是在此后的若干年里,所有人都自动回避了此事。
人是救回来了,但一直昏迷着。三天后她醒过来了。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松了口气。只要她能活过来比什么都强。
孟思明和张余和得到了探视许可,进病房去看她。
她的头发再次被剃掉了,整个脑袋都包着厚厚的白纱布。她瘦小得惊人,几乎都要融化在阳光中了。她的唇很干,眼神很茫然,看着进屋的两个中年人。
张余和喂她喝了点水,说:孩子,孩子,活着就好。
她很听话的咽了水,脆生生地反问,你是谁啊?这是孟家父母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意外的甜美柔软。
孟思明说,你不记得我们了吗?
小姑娘摇摇头,问他,那你又是谁呢?
她的声音很清越,张余和和孟思明一个人坐在床的一边,对视了一眼。
张余和伸手抱住她,低语,阿缇,阿缇,我们是你的爸爸妈妈啊。
番外 补遗
出门之前,赵初年被赵同谦叫住了,他于是顿住脚步,转了个身。十八岁的年轻人俊美挺拔,长得已经比二伯高了。
赵同谦面容柔和儒雅,高挑清瘦,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微笑着,从外表看比他的真实年纪年轻了十岁。他略略仰着头,抬起手臂,仔细地帮他抚平了西装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小心地帮他松了松明显系的过紧的领带,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样应该好一点了。”
赵初年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全身,露出了浅浅的微笑。他穿着订做的西装也颇像个大人了,连笑容都带着成熟的风采。
“我觉得都还好。”
“初年,你的确已经是大人了,”赵同谦再次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语气愉快得很,“记得你第一次穿西装的时候,你还很不乐意,说绷得紧紧的,浑身不舒服。”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赵初年啼笑皆非,低头扣上衬衣的袖口,“二伯你别笑话我了。”
赵同谦脸上笑意不散,真要说话,旁边桌子上的手机叫了起来,他拿起手机听了听,简单回答了两句。
赵初年已经从他的回答里听出是谁,笑着问:“是许伯伯催我们快点去?”
“对,”赵同谦拿起桌子旁的提琴盒,对侄子一点头,“走吧。”
他们去的市中心的音乐厅。
今天晚上八点这里有一场音乐会,赵同谦是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自然要早早到场,为接下来的战役准备。后台一片忙碌,灯光、音响工作人员和演员来来往往,各种吆喝一声高过一声;赵同谦还没走到后台入口就被从里冲出来的副手叫住了:“赵老师,许先生在排练场等你好久了,快点去吧。”
“我知道了。”
被人毕恭毕敬提到的“许先生”就是这场音乐会的灵魂人物,许文榛。他是那种头衔多到可以吓死人、也是拥有国际知名度的作曲家和指挥家,各种奖那了无数,在音乐界地位非常高。他通常不怎么喜欢抛头露面,宁可发行唱片也不太开音乐会,但一旦召开,总有无数人爱好者捧场。
不论一首曲子之前已经排练过多少次,但轮到上场事前,还是要最后的调音和试音的。首席小提琴手作为指挥家的得力助手,自然要帮指挥家分担很多任务。所以赵同谦一到,许文榛就松了口气。两个人相知相交且合作多年,自然有着某种默契,只看对方的神态甚至一个眼神就知其心里想什么。
所谓知音,不过如此。
比如现在,许文榛的心情似乎实在谈不上太好,他沉着脸在原地走来走去;吓得所有人都不敢说话,求助地看着刚刚踏门而入的赵同谦和赵初年。
“到底怎么了?”
赵同谦没多余的话,张口就问。
不等许文榛开口,他的助理马上解释了原委。
乐团的单簧管乐手的女儿半小时前出了车祸来不了音乐会,只能临时找人顶替,提出的几个人选许文榛都不满意。许文榛是那种对细节极为挑剔的人,乐团里只要有一个人犯了错,整首曲子就全毁了。
赵同谦略一沉思,说:“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单簧管,叫陈越,二十出头,虽然还是个学生,但水平相当可观。”
“你提的人选,我没有意见。”
许文榛严肃的表情这才有了些缓和,在赵同谦眼神的示意下,一旁的助理已经忙忙的打电话联系去了。
“再排练一次。”
赵初年对音乐其实并不太有兴趣,他看着一群音乐人纷纷扰扰也觉得无趣,但竭力不表现在脸上,让脑子里慢慢回忆昨晚看书的内容。
但不论是许文榛还是赵同谦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其实正在心不在焉,许文榛叫他:“现在时间还早,去我的休息室吧。”
赵初年点点头,离开了排练室。
音乐厅的后台极其大,?髦址考湟挥?闳??怨?惆诹凶牛徽猿跄瓴⒉幌肴バ菹⑹遥?挠信枣鸬睾腿鲜兜娜艘宦氛泻舫鋈ィ?钡奖桓銮宕嗟纳倥??艚凶 ?
“赵初年!”
他在走廊上站住了脚步,看着穿着素色长裙提着小提琴的女生走了过来。
他认识她。
对方的笑容又开心又明媚,赵初年想装看不到都不可能,和她的高兴相反,他平静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张纪琪。”
被叫到的女孩子大大方方的一笑,伸手撩起鬓角的头发,“我就知道你今天要来看音乐会,你跟你二伯一起来的?”
赵初年言简意赅,“对。”
“他现在在哪里?”
“在彩排。”
“哦,”张纪琪显然已经很适应他的言简意赅,“那我就先不去打扰了,初年哥,你现在有事吗?”
赵初年的确没什么事儿。
“那请我出去吃点东西吧,”张纪琪抿嘴一笑,完完全全展现了女高中生的俏皮伶俐,她熟络地伸手挽住他的手臂,“你上大学这一年,我都没见过你,你跟我谈谈大学生活吧。”
赵初年淡淡看她一眼,他当然知道张纪琪之后要去维也纳留学,也知道“大学生活”不过是个幌子,但还是开了口。
“你选地方。”
说起来他们认识了近七年时间,儿时的交情还在,一起吃个饭的要求并不过分。
不论心里怎么不乐意,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两人离开音乐厅,来到外面的广场上。这里正是市中心,热闹非凡,广场旁边有好几家冷饮店,很适合炎炎夏日。
在店内坐下后,张纪琪把小提琴放在桌旁,赵初年帮她叫了饮料和甜点。
张纪琪仔细地看着他:“初年哥,你上了大学后,跟高中的时候又不一样了。”
赵初年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
“怎么不一样?”
张纪琪的手指擦拭着玻璃瓶,轻轻说:“感觉温和多了。”
最初见面时是在赵同谦的琴房。他当时刚刚被二伯接到他的住所,到的时候是漆黑的晚上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早上醒来时,在大屋内茫然走动,对所有的一切都感觉陌生。那么大栋的房子,每个房间都比曾经的家大得多,崭新的床铺,精致的点心,精美的花园——就像小说里写的天堂一样。
还没等他把这栋屋子上上下下都看一遍,先听到了二楼某房间传来的小提琴声。
他在门口站住了,看到七八岁、衣着华美的女孩子站在一尘不染的房内,拉着小提琴。琴弦颤抖着,迸发出轻盈跳跃的音符,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的那线阳光,在她身边旋转、舞蹈。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后,她放下琴弓,朝他看过来,那神态十足是一个高傲的公主。
他随后才知道,她正跟着赵同谦学琴。
赵同谦从来不收学生,她是唯一的例外。
“当大学生感觉怎么样?”
“还好。”赵初年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你们班上女生多不多?”
“三分之一。”
两人没什么中心地聊着赵初年的大学见闻,张纪琪终于忍不住了。
“你们学校一定有很多美女吧,”她咬着吸管问他,“初年哥,你有没有找到女朋友?”
赵初年摇了摇头。
“那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呢?”
“没有。”
“哎,你真是……我表哥就说,他就打算在大学里谈个十场八场恋爱的。”
“我没有这种想法。”
张纪琪抿了抿唇角,明明酸得厉害还是感觉到了微薄的安慰,到底心有不甘,于是低低嘟囔了一句:“除了赵知予,你谁都看不上吧。”
赵初年眼神蓦然凌厉,刀子一样砍过去。张纪琪气息不稳,感觉有一柄箭射穿了她的心脏,那一瞬间,脑子里满是赵初年上一秒的可怕眼神。
她就知道,那三个字那是他的禁忌。
不论他是不是成年了,不论他是不是上了大学了,就算以后过了很多年,始终如此。
“哥哥,谁让你这么早出门的!”
店里客人不多,交谈声又压得极低,这忽然响起的清越少女声音就显得颇为突兀。
两人的位置恰恰可以看到门口的一举一动,刚刚进门的是三个年轻人落入视线。居中的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修长清俊;他左手旁边的秀美少女挽着他的手臂,两人五官约有七分相似,从刚刚那句“哥哥”来判断大概是两兄妹;少年右手旁则是个胖得近乎圆滚滚的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模样,脸和苹果一样圆。
少女拉着少年走向他们的邻座,她焦躁地用手扇着风,“哥,音乐会是晚上八点,现在才下午四点!为什么不等太阳落山了再出门啊,热死我了。”
少年凝着眉头,拉着小女孩在自己身边坐下,表情不豫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慢条斯理开口,“若声,分清楚主次,我没让你跟着来。一会我跟阿缇去自然博物馆,你就别再跟着了。”
说完也不再理她,接过服务员手里的单子,翻开放到问旁边的小女孩,“阿缇,要吃什么就点。”
那个叫阿缇的小女孩眼神闪着热切的光,目不转睛盯着点单上的冰激凌和甜点:“郑大哥,我点什么都可以?”
“当然。”少年的声音十分温和。
如此清俊的少年温柔起来很有杀伤力,张纪琪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又悄悄打量着面前的赵初年。
一个冷一个热,一时间真是难分伯仲。
小女孩用一双小胖手翻完了点单,“我要我要巧克力冰淇淋圣代,冰淇淋蛋糕、脆香蕉、珍珠奶茶。”
少年虽然让她随便点,但还是有吃惊:“阿缇,你吃得了那么多吗?”
“吃得了。”
“那好。”
少女审视地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女孩,“孟缇啊,现在都已经快分不清脑袋和脖子了。再吃下去,你就更胖了啊,非要变成羊脂球才开心啊,还是说,你在学校难道还没被人嘲笑够啊。”
一提到“嘲笑”两个字,小女孩看上去整个人都傻掉,脸涨的通红,期期艾艾地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少年不做声地把点单还给服务员,说了句“就上这几种”,保护性地把小女孩揽到身边,对这自己妹妹脸一沉,“若声,不过是一张票,你就说话就不能好听一点?一个下午阴阳怪气。”
“你敢说不过是一张票?你宁可带孟缇来听音乐会也不愿意带我!”少女声音陡然尖锐。
这里到底是公共场合,少年不欲多谈,“你也已经来了。”
“你就没首先考虑到我!只有两张票的时候,你宁可带这颗球!”
少年冷下眉目,“我没让你跟着我,不愿意跟我们出来就滚回去!”
少女“哗啦”一声扯开椅子叫起来,眼圈都红了:“哥哥,你太偏心了!我才是你亲妹妹!”她愤愤地一把摔开凳子扬长而去。
妹妹虽然负气而去,但那少年完全没挽回的打算。他温柔地握住小女孩的手,帮她理了理鬓角的头发:“阿缇,胖不是病,嘲笑才是病,不用理你小声姐。你胖胖的也非常可爱。”
“嗯!”
小女孩飞快点了点头。
服务员送来圣代,两人开心地吃着冰淇淋,一幅“她走了正好可以清静”的样子,完全没被影响心情。
冷饮店一片寂静。
服务员和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面面相觑,然后各自摇了摇头,又做自己的事情了。
张纪琪被这个意外事故搞得分了心,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起初对此事漠不关心的赵初年微微蹙着眉心,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同龄的少年和小女孩,眼中的鄙夷根本没藏。
张纪琪隐约猜到他在想什么,谨慎地开口:“虽然那妹妹说话是太过分了,不过那个当哥哥做事也的确偏心,也难怪会气走妹妹。”
赵初年轻轻呼出一口气,“他哪里知道——”
“什么?”
“妹妹永远是自家的好。”
第四十一章 重逢
期中考试一过,期末就在寒冷中接踵而至。
学校的课程进入复习阶段,孟缇第一次发现自己西北的冬天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寒冷,尤其是连接的三天大雪后,气温很快的逼近零下十度,并且大大的超过了这个界限,眼看着就到了零下二十度。
她来北疆的时候,因为行李太多,没有带多少冬衣,只有一件羽绒服和一件大衣,羽绒服御寒尚可,大衣就完全不行,穿在身上走在雪地里,那股寒意就像恶魔一样的吞噬着她。她离家的时候,没有带走孟家的一分钱,也没有多余的钱去买大衣,为了避寒,她减少了出门的次数,基本上保持教室、办公室、宿舍里三点一线的生活,不出门,也就不会感觉到寒冷。
这样想来,冬天也不是太难过。
最难熬的一天是期末的前一周,屋子里的暖气供应不足,屋子里能勉强保持零度以上就很难的了。有的时候她会跟杨明菲挤一挤,但两个人睡姿都不太好,一个多动一个眠浅,在狭小的单人床挤了一晚上后谁都受不了谁,还是分开了。
这个时侯,收到行李的包裹简直就是救了她的命。两只大箱子,她一个人压根就拿不动,还是祝明帮她从邮局拿回住处的。地方太偏僻,没有快递,只有邮局了。
杨明菲缩在屋子里,一边改作业一边凑过头来看了看箱子上的标签,念出来:“郑宪文。”
孟缇“嗯”了一声。
自她来北疆这半年,从来也没有主动联系以前的人。而所有人都跟约好了一样也不联系她,这还是第一次郑宪文主动给她寄东西。除了两件她没有办法带走的旧衣服,剩下的都是簇新的保暖内衣毛衣大衣,都是在这个西北之地见不到的漂亮衣服,还有一床厚厚的电褥子。
“想得很周到,尺码也很合适,”杨明菲啧啧两声后笑了,“不愧是青梅竹马。”
孟缇扶额。郑宪文对她一直很周到,审美和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尤其是一件米色的半长大衣,做工细致,丝绒面料的触感,杨明菲试穿了一下,漂亮得简直耀眼,让人挪不开眼睛。一穿就舍不得脱下来。她不是不喜欢漂亮衣服,但到了北疆,终日普普通通习惯了,知道肯定穿不出去。
把两只箱子塞在床底,她给郑宪文打了个电话,诚挚地道谢。
郑宪文说:“还喜欢吗?我估摸着给你买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合身。”
她有很久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此时听到,还是一样的悦耳,带着年轻男人特有的低沉和节奏。
“很合身。谢谢你记挂着,郑大哥。”
顿了片刻后,郑宪文问她:“你声音不对,感冒了?我猜那边很冷。”
“很冷是真的,但是我没感冒,”孟缇说,“刚刚才下课,上课的时候声音太大了。”
郑宪文轻笑问她:“学生听话吗?”
“很听话的。”
“当老师的感觉怎么样?”
孟缇“哈哈“一笑,“很有成就感的。”
“晒黑了没有?”
“大概是黑了一点……”
两人于是在电话里聊着家常,都绝口不提这半年的不联系。郑宪文忽然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才说:“阿缇,我还以为你会把衣服寄回来,看都不看一眼。”
“不会的??
“我不知道你想起了多少……但我宁可你骂我们一顿。”
孟缇没吭声。她大脑的思路里,没有存放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过年回来吗?”
孟缇哑然了片刻,想到那个千万里之外的“家”,那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她想起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安静的林荫道,午后潮湿而清爽的风;她想起那间小巧精致的书房,想起她的扬琴是不是积了很多灰尘……可惜都不是她的,回去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
“不回来了。”
“孟缇。”
他很少直呼他姓名,孟缇肃然一惊,脊背一麻,下意识规规矩矩“嗯”了一声。
“我很想你。”
郑宪文可能是真的想她,不论起因是不是因为砸破她的头,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再没有感情也有了感情。
孟缇心里煎熬,费力而艰辛地回答:“郑大哥,对不起。我还是没办法。”
这话听得郑宪文苦笑,心结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
“阿缇,”他说,“你记住,我等你回来。”
期末考试和一月份终于来临,忙碌了一个学期后,学生们和老师们都等待着这个难得的假期。孟缇不是班主任,但恰好初一的班主任徐老师不耐严寒卧病在床一个星期,她就负担起大部分的事情——组织复习,答疑,监督早自习和晨跑,跟学生家长谈话等等。
她有点体会那种“两眼一睁,忙到熄灯”的感觉。孟缇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吃过任何苦,就像蒋也夫说的那样“养尊处优”。不过她性格也好强,做事认真,需要出八分力气她非要使出十分力气,很快的,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都疲惫起来。人在压力和忙碌中,也就往往不会顾及到自己的身体,好容易等期末考试结束,头顶的大石顿时消失,她一个不注意,则患上了重感冒。
起初是咳嗽和咽喉红肿,却没有发烧,她很是高效迅速的批完了作业写完了评语;等到通知书发下去,真正的寒假开始时,则感冒病情恶化,开始发热发烧。
杨明菲在期末考试后回了家,她就蒙着被子在屋子里睡大觉,恨不得睡得人事不知。
没有课程的寒假,没有喧闹的冬天。冬天自有一种沉着的力量,偏僻的边疆小镇,生活寂静得好像屏住呼吸的美人,不动声色。天气不那么冷的时候,也能坚持出门,顶着发烧的头去祝明家吃烧烤。
人病了,胃口也就不好,东西吃的不多,更多的时候是睡觉。睡得太多,脑子烧得一塌糊涂。稀里糊涂的梦一个接着一个。日子过得昏天黑地,不知道睡了多久,不过饥饿是真实的。饿醒后看到窗帘后苍茫阴霾的天空,颇有今夕不知何夕的感觉。
程璟很担心她的状况,一有空就送吃的上门。
她的烧一直不退,程璟担心得很,每天都要看着她吃退烧药,早晚来监视她量体温。孟缇捧着他送来的拉面馕或者是炒饭拌饭等等,有时候就会觉得,原来寒冷也是一种温暖。
他们的考古工作进行了大半,前段时间因为下雪,进度变得缓慢。于是大家收了帐篷,不再去古城,在楼下腾空了一间屋子放各类文物和各种宝贵的文书。有时候施媛也会跟着程璟一起过来,自一两个月前的那次不愉快的事件后,两个人在几个星期后慢慢恢复到起先的关系,现在就相处像多年的好朋友一样。
施媛有时候跟她抱怨程璟,孟缇听着,也只是笑笑。程璟这个人在某些方面,尤其是感情上相当的后知后觉,一幅信息接收不良的样子,确实也不怪施媛无奈居多。
孟缇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问她,“你跟他表白过没有?”
施媛表情有点哀伤,还有些郁闷,“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他总是那样,照理说他从国外回来,应该更开放……其实我也不敢追问。”
孟缇无言,她不知道怎么劝慰。若是以往,她也许会兴致勃勃帮着牵线搭桥,而如今,所有的闲心都已经消磨殆尽,程璟要当木头,那就当好了。
施媛走后,她又睡了一个整天,睡得迷迷糊糊,最后被王熙如的电话吵醒。
两个人在电话里嘻嘻哈哈东扯西扯了一顿,挂上电话又是寂静。在独自一个人的寂静里,很多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也有了胆量。
她下了床,从床底拖出箱子,打开,翻出了《逆旅》。她一页页翻着枯槐的书,文字潮湿起来,变成流水从指间漫过。那是复印的版本,半年前她犹豫了很久才把书带走。看到了其中一句——“我跟我的梦境里相遇。我看到踟蹰于彼岸的我,孤单,没有同伴。可怜得我自己看着都心生厌倦。”
看着看着,人就心酸起来。她决定出去吃点热乎乎的东西,于是胡乱往身上罩了若干件保暖或臃肿的衣服,迷迷糊糊打开了门,打算下楼买吃的。
视线扫到门外,脸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屋外的寒风,却呆立当场。
门外那个男人似乎也没想到她忽然开了门,极其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呆住了一瞬。
那是张半年不曾见的脸,也是她曾经一辈子不再见的脸。
他轻轻叫她:“阿缇。”
孟缇看到屋外正在下雪。他低低的声音就像屋外正在飘扬浮动的雪花一样,那么温暖和轻柔。就像是最好的催化剂,那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那是攒了半年之久,从心脏里一滴一滴绞出来的眼泪。
他也没料到她会哭,连忙把搭在行李箱上的手收回来,手忙脚乱地?鸵??纤?牧臣眨???潦醚劾帷K?髯藕窈竦氖痔祝?谑怯只呕耪耪懦断率痔住?
“阿缇,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我……”
在他的手指抚上脸颊的那一秒,被震惊冻住的身体终于解冻,她倒退一步回到屋内,“唰”一下带上了门。她用力很大,几乎用得上恶狠狠这个形容词了。
进屋后心情依然无法平静,头昏眼花。她疑心是高烧的热度烧得大脑不甚清晰,但面外白雪飞舞的景象却历历在目,她甚至能回忆起那些在空气中反光的碎片。他眉毛和睫毛上挂着亮晶晶的冰晶,些微的反射着一些亮光。
外面是什么时候开始下雪的?是在她睡觉的时候吗?而他在屋外站了多久了?他睫毛上的那些冰晶是雪花融化又冻结起来的证据……外面全是雪,以前推门可见的几颗树都融化在那白茫茫一片中,这雪是真的下了很久了……他大老远的坐飞机来,还有那么长时间的汽车,这一路上一定很冷吧……他好像瘦了一点,是瘦了吗……
孟缇背靠着门,站立不稳。一缕一缕的冷风从门下钻进来,贴着她的裤子,难以抵挡的寒冷没过她的头顶。她想起昨天收到的提醒短信说,这几天昌河一带将大幅度降温,将保持零下二十度。
她咬了咬唇,扯过毛巾擦了擦脸和眼角;再一转身,拉开了门,自己径自走向屋内。
虽然她连眼神都吝于给他,赵初年依然下一秒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怔,没有多说什么,拉着行李箱就进了房间,小心翼翼带上了房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彻底隔断了屋外的风雪。
分别后的重逢跟去年何其相似,但一切都已经改变了。沉默的力量压倒了一切,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于谁都是巨大考验。
没有人开口说话,房间里静得可怕。那是一种微妙的和一触即破的平稳。
孟缇低着头,她还是有点冷,脱了鞋和外套就缩到被子里去,她很饿,也很想睡觉。
赵初年认认真真且不动声色打量这个小小的单人间。真是狭小,面积狭小,他个子高,觉得屋顶沉沉压在头顶。而他只要一抬手,就能摸到灯泡。屋子里光线不好,窗户紧闭,深蓝色的窗帘贴着玻璃和墙,几乎没有光线能逸到室内。
单人间可以说一塌糊涂。单人床上一团糟,被子没有叠,上面还搁着几件大衣,估计是被子不够用,拿大衣来凑数的;枕头歪歪斜斜贴着墙壁,下面压着的几本书露出了尖尖的角落;至于地上,看来也是有一段时日没有打扫,因为门窗紧闭,地上虽然不至于有灰尘,但废纸屑倒是特别多;而屋子里唯一一张书桌上则摆着一堆的书,乱七八糟的纸和笔,还有一个装着满满一盒的抓饭的饭盒,都已经放得硬了,看来她是一口都没吃。
赵初年一眼都不眨地看着她,那目光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贪婪了。
她比以前瘦得多了。大概是病得厉害,以前脸上自然而然的那种辉光消失殆尽,就像被尘埃掩盖的夜明珠;那白皙的肤色变成了不带血色的苍白,而手腕细的可以看到棱棱的骨头,是那么虚弱,看上去就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一种巨大的力量撕裂了他的胸膛,这半年,她就住在这种地方?
唯一好的,是暖气很足。就在他沉默打环顾这间屋子时,大衣和和头发里的雪慢慢融化了,他解下了围巾,脱下了大衣搭在书桌前的椅背上。他在行李箱前蹲下身,“咔嚓”一下打开锁,取出一个小药箱放到凳子上。
孟缇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得到赵初年的动作。
赵初年也不在乎她是不是看着过来,坐到她身边,伸手就要抚上她的额头,同时伴随着轻轻的音调,“阿缇,我听说你病了,正在发烧。我给你带了药过来,你吃一点。”
语调温柔,完全是在哄人。孟缇看着她手臂的阴影在被子上晃动,一侧身体躲开了。她不想跟他说话,也拒绝思考,痛苦是奇妙的一种感情,你越想它越痛;如果将其抛之脑后,那痛苦也就不复存在了。
赵初年的手尴尬地在空中停了一会,又默默收回去。
他说:“阿缇,你刚刚是准备出门?你有事情吗?”
孟缇直到现在才提起一点点力气,她抬头看着他,对上他关切的视线,“我,很好。没有什么事情。”
视线交错,孟缇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毫不留情的说“我恨你一辈子”,言犹在耳。
赵初年轻声说:“你瘦了。”
你又何尝不是。其实赵初年不但瘦了,也憔悴了很多,脸上带着风尘的痕迹。他大衣下是件针织的薄毛衣,看起来并不太保暖。
孟缇很清楚这几千公里走下来是多么的疲劳,更何况外面还下了大雪。积累半年的恨意就像他鬓发间的雪花一样消融无形,取而代之是不可言说的无奈和揪心。憎恨是一种劳心劳力的感情,像一柄剑,需要攒积着所有的力气才能让剑锋朝外针对敌人。
她垂着头,觉得气息哽住了喉咙。很久之后才开口问:“你在门外等了多久?”
“不知道。我一直在犹豫不要敲门,”赵初年抬手想要摸摸她的额头试温度,却在最后一瞬停下来,“想着想着,你就开了门。”
他说得很慢,听他说话的时候,总觉得他好像痛得很厉害。不是那种肢体上的疼痛,而是另外一种精神上的撕裂感。
孟缇忍住自己所有的感情,继续说,“你……什么时候走?”
“看情况。”
“程璟在楼下住。”
“我一会就去找他。”
话已至此似乎再也没有别的可说。
赵初年站起来,拿??
孟缇掀开被子下床,从床底拿出电热水器,又开始穿鞋。单人间没有卫生间,打水只能去公共的洗手间,赵初年伸手去接,说:“我来。”
孟缇用手臂挡开他,摇了摇头,开门去了走廊。
外面很冷,在西北,伴随大雪的往往还有大风,水管子里留出来的水大概在零度左右,几乎可以把人的手指头冻掉。自然条件恶劣成了这样,哪怕这么冷,还是不想回屋,不想看到赵初年。她看着哗啦啦的雪山流水,想,半年了,居然还是没有勇气面对。
几分钟后她捧着壶进了屋,看到赵初年拿着扫帚和垃圾铲打扫尾声,他弯着腰,把床底的纸屑扫出来。
孟缇把水壶往桌上重重一砸,“我自己有手,也会打扫。”
赵初年直起身子,支着扫把静静看着她片刻,孟缇也不甘示弱回以冷淡和拒绝的眼风,他大概有一瞬间的怔,但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快,把扫把和垃圾铲归回原位。相比一年半年初识时的赵初年,他磨去了所有的棱角,在她面前变得低声下气,除了讨好还是讨好。
水终于烧上了,在电热水器“咕噜咕噜”的呼吸声中,赵初年把小药箱搬到在书桌上,随后微微弯了腰,去拿行李箱和大衣围巾。
孟缇不言不语看着他的动作。
“阿缇,记得吃药,医嘱也在药箱里,各种药都写了用法。身体总是自己的,不要因为恨我而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赵初年手扶在门把手上,但没有回头,“我去程璟那里住。大雪封了路,我大概会在昌河呆一段时间。”
赵初年离开后,屋子再次恢复了死寂。孟缇觉得头疼,从柜子里翻出几包板蓝根冲开喝下去。她抱着药杯子笑了,喃喃自语,“怎么会封路,又不是没有路政。”
她之前过得浑浑噩噩,现在终于清醒了。以一种她最不情愿的方式。
第二天开门的时候,孟缇才发现,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大概是赵初年带来的药有效,昨天吃了两次,今天起来头就没那么沉了,对温度的变化尤为敏感。
冷。外面好冷。
冷得眼睛都不想睁开,冷得想把手臂腿都缩到身体里去。
孟缇前所未有的想念温暖。
她返回屋内拿起杨明菲走时给她的备用钥匙,去了她的房间,从柜子里取了一床棉絮和一床被子,费力的抱在怀里,刚刚想下楼忽然又改了主意,把棉絮被子放回原位,重新拿好钥匙下楼。
程璟的那间屋子她经常去,知道屋子很小而且狭窄,连张多余的床都没有,也不知道两个高高大大男人昨天晚上是怎么住的。
她在楼梯间缓慢的行走,投过楼梯间的窗户看到远处的标志性的高大山脉在细雪中消失了身影。雪花就像是层层的白色的巨大窗帘,把这栋小楼和世界割裂开来,连天空都消失了。风从楼梯口卷起,拂过她的脸。她裹紧了衣服,加紧了步子,来到了程璟的门口。
门很快打开了,开门的是程璟,他一怔,失声叫了一句“阿缇”;孟缇心说明明昨天跟他见过面,而他到底要多吃惊声音才会拔这么高失态成这样。程璟过了几秒种才回神,一把拉她进屋。赵初年像个孤独的将军,站在窗前,此时他正因为听到声音而回过头来,正对上她的视线。两人隔着程璟,恍若两军对阵般,僵持站立。
他的行李打开了,瘫在地上,在这单间中狭小的空地上。孟缇扫了一眼,没有多少衣服,大部分是各种吃的——准确的说,都是她曾经很喜欢吃的零食。
程璟问她:“好点了吗?”
“好多了,”孟缇深呼吸,驱赶身体中冰冷的空隙,“药很管用,我吃了两次就好了。”
她说话时抬高了一点声音,让站在窗边没动的赵初年也能听到。
“那就好,我一直担心你不吃药。”
“不会的。”孟缇阖上眼皮片刻,装作无意地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你们昨晚怎么睡的?”
“初年哥睡的地铺。”
孟缇轻轻“嗯”了一声,跟她预料得差不多。她走到赵初年面前。从她进屋后,他一直很沉稳,因此也很沉默,平静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偶尔转眸间,她会看到他凝结的眉心,还有那眼神中的期盼。
孟缇笑微微,“赵老师,住得还习惯吗?”
她叫他赵老师,这个称呼让屋子里的其余两人都怔了一下。
赵初年的面孔迅速阴沉下来,虽然他的脸色表情一直不太好看,但此时的不好看程度都比得上窗户后的阴暗雪天了。孟缇看到他喉结滚了滚,像是在竭力压制着什么,半晌后才说了一句,“习惯。”
“那就好。”
孟缇拿出钥匙递给他,“这是杨明菲那间屋子的钥匙。明菲回家了,你去她那里住吧,她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有。程璟表哥的屋子太小了,你们两个人住,也许不太方便。”
赵初年完全没有想到孟缇下楼是为了这件事情,呆了呆,甚至都忘记伸手去接过钥匙。
孟缇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怔了怔问,“你不愿意?”
“不是,不是的,”赵初年摇头,身体微微前倾,接过钥匙,“谢谢你,阿缇。”
他很客气,非常的客气,孟缇也一样的客气,客气地言道,“举手之劳。”
程璟在一旁看着,微微蹙起了眉头。孟缇给了钥匙就上楼去了,大家都知道,要叙旧,机会还多的是,不在乎这一时。
赵初年因为要收拾行李,没有当即跟着她上去。
程璟摸着下巴看他拿起?
程璟叹了口气说:“阿缇的心底到底还是善良的,也见不得你吃苦受罪。”
赵初年垂着眼,听不出感情地“嗯”了一声。
“表哥,别急,慢慢来。”程璟说,“她现在已经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原谅你的。”
赵初年停止了收拾,盯着程璟,眸子里迸出了异样的光,“她想起来了?想起多少?你怎么知道的?”
程璟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在摇光古城那个晚上孟缇跟他说的话大致转述了一遍,末了又说:“我当时没想到她会跟我说她刚到孟家的事情。十五六年前的事情她完全记得,她真的很聪明。可以这么说,她的聪明已经超过我的想象了。”
“她继承了父母的所有优点,一直很聪明,五岁就能背几百首唐诗,记忆力极好,”赵初年声音不高,但说这话时他微微笑着,下一秒却苦涩起来,“因为她聪明,所以后来才能从人贩子手里逃走。”
被人贩子掳走这件事情程璟大致知道,但具体的细节他则前所未闻,他张大眼睛,诧异之极,“啊?居然有这种事情?”
“有的。”
赵初年没有详细解释的打算,伸手合上了行李箱。
“初年哥,你们俩和以前相比,都变得太多了。我在昌河这两个多月,基本上没有看到阿缇真心的笑过几次。而你就更不要说了,就像个装在罐子里的炸弹。老实说,我看着你都觉得心惊胆颤。”
赵初年对他颔首,阴霾的表情散开一点。
“我有分寸。”
第四十二章 雪重
孟缇不知道赵初年要在北疆待多久,但住得这么近,中间还有一个跟两人关系都不错的程璟,反正从那之后她天天看得到他。孟缇每天都去看考古队修复从古城里发掘出的文书,赵初年往往也在。赵初年跟这群人的关系很不错,孟缇听他们说话说知道,赵初年和他们在大学里就认识了。有时候他们聊起学校的事情,对比得她完全成了外人。
赵初年在她面前不怎么说话,像是怕引起她的反感。他从来不说什么时候要回去,孟缇也不会问。不过毕竟是邻居,每天总会碰到几次。天气这么寒冷,不少店铺都关了门,开着的就那么几家,所以孟缇每天的生活较固定,去固定的小超市里买生活必需品,跟考古队的一行人去五十米外的小饭店吃饭。但早上天气太冷,她不愿意出门,就买上一堆馕放在屋子,饿的时候就把馕撕碎,泡上热水权充早饭。
赵初年来了之后,她的生活在慢慢地改变。他无声无息地取代了程璟的位置。每天早上他都会送早饭过来,主食都不一样,但总会有羊奶或者牛奶。他第一次送早餐的时候,就打扰了她的清梦。孟缇本来还睡意蒙眬,揉着眼睛开门后,看到是他,吓了一跳,睡意全没了。
“你这是……”
“阿缇,我听程璟说你不爱吃早饭,这样对身体不好,以后我每天都会给你送早饭过来。”赵初年把两个饭盒递给她,微笑着说。那是她熟悉的能融化冰雪的笑容。
他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孟缇看到他大衣肩膀上的雪花,终于还是让他进了屋。他看上去非常高兴,实际上只要孟缇跟他说一句话,多看他一眼,他都不掩喜色,虽然表现得很含蓄,但孟缇之前跟他相处了整整一年,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她的房间内有张折叠的小桌,赵初年两天前就发现了。他打开折叠小桌,放在屋子正中,又把饭盒放好,“阿缇,过来吃吧。”
她才睡醒,头发没梳,浑身上下都是乱糟糟的。她朝手心呵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脸,视线瞄到小桌上的食物,是她很喜欢的南瓜羊肉馅的饺子,饺子正在腾腾地冒着热气,看着就食欲大起。
“赵老师,谢谢你。”孟缇从词典中选了一个最安全的词,“你别再费心了,我这里有吃的。”
“放了这么些天,馕都硬了,也不好吃。”
“好吃不好吃,我无所谓。”
赵初年看着她,平和地开口,“阿缇,我有所谓。”
孟缇知道他长得极为英俊,而那一双眼睛则是最迷人的,据杨明菲形容,他的目光简直可以让枯枝长出新芽。她刚刚起床,脑子还不太清醒,更何况她素来不如赵初年执着。她半合着眼睛,疲惫地开口,“我知道你在想尽一切办法弥补我。我收回我的话,我不再恨你了。”
赵初年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轻声叫她“阿缇”。
这个小房间的气压顿时为之一改。
这个握手的动作充满了善意,大概还有一点感动和讨好。孟缇在下一秒抽回了手,速度虽然很快,但是也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大概是刚刚拿饭盒时留下的热度。
孟缇开口,“赵老师,是啊,我不恨你了。你没有必要费心讨好我。我也不需要你的照顾。虽然我不恨你,但我不希望看到你在我面前出现。”
好像忽然被流放到北极去了,赵初年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孟缇觉得自己脑子清醒多了,说话非常流利,“不论怎么说,你骗了我,你布下了一个巨大的骗局让我钻,这些都是事实。我所拥有的一切都被你破坏了,我失去了太多,父母,哥哥嫂嫂,我的小侄子,郑大哥……我现在连家都回不去,我什么都没有了。赵老师,你再怎么弥补,也没办法把我失去的一切补偿给我。”
赵初年微微点头,错开了视线。
“我知道。我来找你,不?俏?瞬钩ツ恪!?
“那是什么?”
“只是想见你。”
孟缇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团乱麻,根本无从分辨他这句话里的感情。他还是很从容很镇定,对她点头示意,随即离开了房间。
门被小心地带上了,隔壁的房门也响了一下,大概是他开门关门的声音,声音很轻,不注意是听不出来。孟缇把脸埋在手心,长久不语。
因为要赶在三月份之前出成果,考古队任务繁重。哈格尔机场也因大雪临时关闭,加上下雪后城镇间的大巴车班次变少,所以大家都打算在昌河过年,不肯休息。考古队员每天加班加点地复原、解读从古城里发掘出的文书。
孟缇有时候也会跟过去看他们修复古代文书。现在修复的都是一千五百年前的文书,上面的文字她完全不懂,不过并不妨碍她看得津津有味。带队的蒋也夫很满意她的热情和态度,往往一边指导修复工作,一边为她介绍说明。
这间简易的工作室里,最外行的显然就是她了。
发掘出的文献小部分是用西域一个小国的文书书写,大部分是突厥语如尼文。北疆气候干燥,因此文书上的字迹异常鲜明。南北朝末期,虽然已经有了纸张,但为了书籍能保存得久,多半还是用绢本,只有一小部分是纸张。这群人里只有蒋也夫懂得少量的突厥语,所以解读工作一直没办法展开,目前所有人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修复和拍照。
太专业的事情孟缇做不来,也只能在一旁观看考古队员往文献上喷水,给文献碎片加编号,再根据绢本的结构字迹拼成原状。倒是赵初年在此时显得颇有用武之地,他编了个小程序来处理文献的照片,在计算机上拼图。
蒋也夫对此大为赞赏,拍着程璟的肩膀,“你这个表哥很不错嘛。”
收获虽大,但遗憾总是存在。一起出去吃午饭的时候,孟缇听到考古队的一行人闲谈,说直到现在也没发现汉语的文献。在昌河这一带,距丝绸之路的北道有一百余公里,不远不近的距离,汉文化也许还没有辐射到此,相当遗憾。
谁知当天下午就有了惊人的发现。
吃完饭回到那间小工作室,施媛和程璟马上去检查一件帛书的修复情况。他们从昨天开始负责修复的那件砖头开关的帛书。帛书写在一段长绢上,然后整齐地折叠在一起,但因年代太久,千百年的螺压使帛书的折叠处断烈、粘连在一起,像一块规则的长方形砖块。为了使它揭开后的顺序不乱,施媛和程璟在他们能找到的最大的搪瓷盆内注入了蒸馏水,铺上塑料窗纱,将帛书放入了盆内。泡了足足一个上午,现在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们用窗纱一层层地提取出绢,再用小起子慢慢地将绢布一页页分开,平放在那张三米宽的工作台上。
施媛“啊”了一声,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大家发现这件帛书的碎片居然全部是用汉字写成。
当时孟缇正在看一本古代文献,听到声音也扔下书围了过去,着急地问:“写了什么?”
赵初年错了错身体,让她站在身边。孟缇这段时间一直避免跟他正面接触,但此时略一犹豫,还是挤了过去。
那件帛书跟她在博物馆里看到的并无太大区别,只能从细密的纹路上分辨出那是陈旧发黄的绢布,那些纹路是那么的沧桑,黑色的字迹却异常分明,字体相当漂亮,有点像飘逸版的楷书,又或者接近行书——但孟缇知道那不是楷体。
蒋也夫到底是行家,伸手指了指其中某页,颔首大赞:“这笔字极赞,很像《月仪帖》。”
大家都在表示赞同,只有孟缇这个外行一头雾水,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沉浸在看到中文文书的喜悦中,没注意到她的问话。孟缇正打算再问一次,赵初年接过了话,微微抬高了声音,“那是西晋时的一张名帖。”
“没错,我最喜欢其中的几句诗:山谷路限,不能翻飞,登彼崇邱,延伫莫及,不胜眷然。”蒋也夫的情绪高涨,手从窗纱上拂过,但没敢触及那薄而脆弱的绢帛,问赵初年,“实际上,《月仪帖》不但书法成就高,文字也非常优美。初年,你记得很清楚嘛。”
赵初年微笑回答:“我小时候多次临摹过这张帖。”
一位博士生说:“我记得这是索靖送给挚友的文吧?”
“挚友吗?我觉得更像情书。”施媛笑眯眯的。
“情书?当然不是,就你乱想。”蒋也夫拍了一下施媛的头,“要说情书,这张上的字才更像情书。”
大家都低头去看,孟缇也盯着他手指的方向。她下意识念出来,“道之去远,我劳如何。深谷杳杳,而君是……”接下来那个字模糊不清,几近草书,她自然就顿住了。赵初年在她身边,用不高的声音回答她的疑问:“涉。‘跋涉’的‘涉’。”
孟缇噎了一下,去年的记忆又浮上来。她强令自己忘掉,不再出声,默默地看下去,这下子顺利多了,剩下的基本上都认识,偶尔一两个不清楚的字也能猜出来,“高山岩岩,而君是越;长河寂寂,而君是渡;远路悠T悠,而君是践;冰霜凛凛,而君是履……”
正如蒋也夫所说,这短短数行字更像是一封情书,读之令人动容。
施媛又羡又嫉,重重感慨了好几声,“这样长途跋涉,是为了见最心爱的那个人吗?真是让人感动死了。也不知道世界上有几个人可以做到。”
程璟冷不丁地插嘴,“有人可以做到。我就认识。”
“谁?”
孟缇感觉到他的目光扫过来,顿时心里沉重得好像灌了?ΑK?烦鋈巳海?叩阶?慌裕?衿鹗槎疗鹄础?
眼不见心不烦,仅此而已。
考古工作进入了新的阶段。目前发现的汉语文献就像是看电影看到一半没了下文,令人心痒难耐,对研究古代文献痴迷的蒋也夫睡不好也吃不好,于是他决定:等到雪停了,再探一次古城,在上次发掘出这批文献的地方再深入挖掘一下。
因为按照已有的文字记载,这批文献是当年这座城市的国王所有,文献上记载说他“藏书二千一百五十七卷于石室”。而就已经发掘的文献数量来看,不要说两千卷,十分之一都不到。
在蒋老师许下宏愿之后,雪在第二天就停了。
新年也姗姗来迟。大家聚在一起吃了顿饭,饭后大家聚在一起玩牌。李开南老师身体不好去隔壁房间休息了,剩下的八个人恰好凑齐两桌,一桌麻将,一桌牌。
玩牌时,孟缇和考古队的一个李姓男生一组,那天晚上两人招手气超好,打得施媛和程璟“鼻青脸肿”。新年就这样在大家的吆喝声中度过了。
随后的两天都是冬日朗朗的好天气,没有下雪,虽然还是寒冷,但那种冰冷沁骨的感觉却淡了好多。于是蒋也夫带上包括程璟在内的四个学生准备再次朝古城进发。孟缇很想看看大雪中的摇光古城,因此有机会绝不放过。她早就领教过北疆的天气,起床时又有点发烧的症状,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孟缇走到吉普车边才发现,赵初年居然也在,他正帮着蒋老师搬器材。他还是冬天里惯常的打扮,深灰色长大衣,里面是浅色毛衣,脖子上随意围着一条厚厚的灰色格子围巾,再加一双羊皮手套。他就算是搬东西,也好像是从时尚杂志上走下来的顶级模特。
恰好施媛从她跟前走过,她听到施媛嘀咕:“都是表兄弟,为什么差这么多?”一副很不明白的样子。
孟缇侧头看了施媛一眼。
施媛恰好也在看她,视线一对上,施媛就叹了口气,一把扯过孟缇到车子前方,看了看四周无人,才说:“阿缇,程璟让我不要问你,但你就当我多嘴,我就问一句话。”
“什么?”
“因为程璟的关系,我认识赵初年也有好几年了。”施媛说,“他们俩是表兄弟,你和程璟是表兄妹,赵初年跟你也有亲戚关系吗?我看你们好像也认为的样子。当然,这个问题你回不回答都无所谓,我就是觉得你们三个人之间一团乱麻。”
孟缇觉得头疼欲裂,也不知道是心理效应还是被冷风吹的。连外人都觉得他们的关系一团乱麻,她这个在局里的人就更不清楚了。她想说话,一张嘴,冷风刺激着鼻子和喉咙,忽然就痒起来,连续低咳了好几下。
这样一来,施媛也知趣地不再问了,于是笑了笑,拉着她上了车。
起初还担心国道上的积雪影响路况,但吉普车出了城后,发现道路干干净净,雪整齐的堆在路边,洁白如棉。
颠簸的过山车的效果再次出现,孟缇这次早有准备。她带了件厚毛衣出来,把毛衣罩在头上,不论车怎么颠簸,都不怕脑袋撞到车上了。触目所及都是白色,如果略过这一路的颠簸不提,倒好像在云层里穿行一样。
吉普车花费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时间,终于到达了摇光古城。
站在古城东城门入口,雪中的古城在午后的阳光中闪闪发亮,冰冷的雪变成了温柔的被毯,覆盖在这座冬眠的古老城市上。孟缇想起了儿时看过的童话故事——小姑娘为了寻找被白雪皇后骗走的小男孩,一路冒险,走过了险峻的山河和白雪覆盖的原野,找到了自己的朋友。那片原野,应该就是眼前这样的。
天气那么寒冷,她深吸一口气,呼吸变成了烟雾。她手心发痒,于是从车子里摸出考古队的一台老式的数码相机,咔嚓咔嚓连拍数张。她没有带相机来北疆,因此在北疆这么久,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
蒋也夫笑着示意程璟拿好相机,一行人就朝上次发掘出文书的地方进发了。
那是这座古城中看上去最高的一处建筑物,占地约五百平方米,据地基考证,是王宫所在。虽然这一片地方只剩下相连的两间房屋,地面微微下陷,破损严重。上次发掘后他们做了标记,现在顺着标记走即可。发现文书的地方是个地窖,雕着花纹涂着绿漆的木门吱呀作响。上次发现的文书已经都被搬完,地窖基本是空的。
但惊喜总在失望之后。
下午他们又顺着地面上的一排整齐的小坑顺藤摸瓜,在古城的西北边上发现了古代的墓葬群。这一大片墓葬群的风格有些怪异,仅仅只能依靠墓上残存的石堆辨认,乍看上去,只会以为是些凌乱的石堆。因为工具有限,发掘到了墓室的轮廓后就停止了,没有大规模发掘。蒋也夫指挥着学生标记画图,一天基本上过去了。
大家准备收工回昌河时,晴朗了一天的天气很不给面子地灰暗下去。天气骤然变得阴霾,让每个人都变了脸色。
施媛一边收着工具,一边咋舌,“这是拍电影吗?大制作电影都没有这个效果啊。”
“是啊。”孟缇深有同感。
考古工作者最强的本领一般有两个:一是本质工作发掘,二就是野外求生能力。蒋也夫在野外考察多年,西南地区的悬棺洞进去过,东南的深山老林去过,还在东北挖过人参,因此不论去哪里都有准备。
他拧着眉头看了看天色,朝几个男生一指,“许立,小贺,你们跟着我把工具搬走。赵初年,程璟,你们去车上把东西都拿过来,这雪起码要下一个晚上。”
“搭?逝衤穑俊?
“不能,看这阴霾的程度和起风的势头,半夜的时候会被冻醒。”
蒋也夫指了指刚刚出来的那个石头洞,“施媛,孟缇,你们进去躲一躲。”
真正的大雪很快就落了下来。
程璟说:“这场雪真是不小。”
“这场风雪算什么?我那年在东北遇到的才是真正的暴风雪。我开着车,到处都是雪,一米以外的地方全看不到,”蒋也夫拍腿感慨,“差不多每小时只能走四公里,三十七个小时啊,我点水粒米未进。司机只有我一个,完全不敢放松,掉以轻心就会被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施媛完全拜服。她跟着蒋也夫走南闯北地考古也就一年时间,虽然辛苦,但从来没遇到危及生命的时刻。
“所以啊,女孩子学这个,很遭罪。”蒋也夫说,“施媛,回去后再改行还来得及。”
“您说什么呢?”施媛笑起来,“我这点考虑还是有的。”
一群人纷纷笑了。
在野外考古的人配合默契,大家很快就分工协作,生火,点炉子,拿出锅,取出若干瓶矿泉水。
蒋也夫抚着那厚厚的墙壁,碎碎念着说:“你们小心点,要保护古迹。这里的每一块泥巴都是国家文物啊。”
施媛陪着程璟在炉子旁搓着手烤火,“我们能找到这个地方躲雪就不错了……唉,我是希望这里稍微可靠点,不要被雪压垮了。”
“压垮?”蒋也夫很不赞许,“你以为这是现在的豆腐渣工程吗?这是古代人的智慧,千百年都屹立不倒的。”
依靠泥土铸起的城堡,墙壁很厚,冬暖夏凉,让人叹为观止。不过声音稍微一大就有回音。师生分析讨论着今天的收获,说笑声回荡在屋子里,很是温馨。施媛烧了点水,给每个人分了点带出来的饼,夜晚也就来了。
孟缇本来就有点低烧,穿着羽绒服,把随身带来的衣服披在身上,靠着墙角,昏昏沉沉的,完全没有食欲。赵初年拿热好的水和饼给她。
孟缇勉强一笑,摇摇头,“我不想吃。”
赵初年哄她,“还有一个晚上要过,多少吃一点。”
孟缇还是摇头。蒋也夫、施媛等人都在看她,都劝她多吃。
她轻声说:“你一定觉得我恃宠而骄是不是?”
“没有。”
“你老远来看我,我对你却这么坏。”
“这是我应得的。”
孟缇连苦笑都没有力气了。她把头埋在膝盖间,喃喃地问:“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我是你妹妹?”
“因为我自私。”
“什么?”
赵初年很温柔,“你先吃点东西,我再告诉你。”
孟缇无奈,接过杯子喝了口水,费力地咬着饼。
赵初年跟她并排而坐,说话时声音低沉。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告诉你你是我妹妹吗?看着你认别人当父母当哥哥,我心里比谁都难受。阿缇,在这十几年里,我看了不少案卷,知道被人贩子拐走的女孩下场会多么可怕。所有最可怕的场景我全都设想过,我经常被噩梦吓醒。我在赵家锦衣玉食,而你在人间地狱中苦苦挣扎,我想起这些场景就受不了。”
孟缇摇头,“我被拐走不是你的责任。”
“怎么会不是我的责任?我的职责就是照顾你。”赵初年看着自己的手心,“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能找到你,我就一辈子保护你。可是我没想到,找到你的时候,你那么美好,你比我所有想象的赵知予都要美好,你那么漂亮聪明,那么大方善良。唯一不完美的就是,你不记得我了,你彻底忘记了我。”
孟缇觉得自己大概是被水噎了,哽着说不出话来。
“……这不是我的本意。”
赵初年又说:“我来平大任教之前曾经见过你。”
“什么时候?”
“你不会记得。”赵初年说,“我来学校面试时去找过你。第一次我跟你问路,你快而准备地回答了我,但却没有多看我一眼,骑上车就走了;第二次在图书馆,我问你期刊杂志在哪个阅览室,你当时手里拿着不少书,匆匆忙忙地往楼上走。”
孟缇努力地回想,她觉得自己应该能记住,那么英俊的年轻男人跟她问路,她应该有点印象才对。不过,她始终想不起这两件小事。它们太稀松平常,早就被生活系统删除了。
“两天之内遇了你两次,你只当我是陌生人。我这才真正相信,你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赵初年微微一叹,“后来才知道,你不光不记得我,甚至记忆也被篡改了。如果那时候我告诉像我妹妹,证据确凿,你会怎么对我?”
她不语,慢慢地喝光了水杯里的水。她很清楚答案,如果赵初年一开始就跟她揭开真相,哪怕他拥有确凿的证据,她也会憎恨他,把他打入老死不相往来的对象里。
“你会恨我,是不是?”赵初年靠在她身边的墙壁上,“虽然现在看来,结果也一样。”
孟缇看着自己的手心,“我之前说过不恨你了。”
赵初年垂下视线,自嘲般微微一笑。炉子里的火光落在他脸上,一跳一跳的。他脸上的细节无所遁形。这半年,他也消瘦多了。
“但这不是我要的。”
孟缇说:“所以你监视我?”
“我要了解你的喜好才能接近你,我不能被你讨厌。”
“这样很卑劣。”
“是的,我不高尚,我非常非常自私。我没办法看着你遗忘我。我要的不仅是你承认我这个哥哥,承认你是赵家的孩子。”赵初年眼深如井,“阿缇,我要你想起我这个哥哥,我要我们像小时候那样相处。”
孟缇静默了一?』岫?K??莱ね床蝗缍掏凑飧龅览怼?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这不可能了。”
赵初年恍若没有听到,也没回答。他沉默地站起来,转身看炉火去了。
炉子里的火噼里啪啦一直燃烧着,洞外大雪纷飞,大家都像冬眠的动物,整齐地躲成横排,都睡得很安静。他们带着睡袋,每个人分到了一个。孟缇裹在睡袋里昏昏思睡,但还是越睡越冷。她很多年没有这么冷过了。身体对外界的刺激有着极强的记忆力,她迷迷糊糊的,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翻滚。
她翻了个身,就对上赵初年的视线。他还没睡,在她睁眼的前一秒正看着她,不知道他想着什么,竟然微笑着。睡袋明明够用,他却没有用,靠墙坐着。他背后和墙壁之间垫着睡袋,身上盖着他自己的大衣。
孟缇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或许是怕吵醒其他人,又或许是无可言说。
她做了个口型,无声地问:“怎么还没睡?”
赵初年摇头,摆手示意没关系。
“身体再好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会感冒的。”孟缇咬着唇,“你知道现在多冷吗?”
他只是笑,微微扬起了头。那个神态,好像他们的头顶不是土黄色的屋顶,而是灿烂的星空和月亮。
炉火在不远处幽幽地晃动,就像一种昭示。
孟缇把手从睡袋里挪出来,盖住了双眼,在逐渐薄弱的意识中喃喃自语。
“那时候下着大雨,外面很冷的,你还出去干什么……”
赵初年一怔,俯身看着她,“阿缇,你还记得?”
“记得……哥哥,你还跟小时候一样啊,这么要强。”
第四十三章 雨夜
半夜时分,雨忽然下大了。簌簌的雨声在静寂的夜里十分清晰,显得有点伤感,浸入了人的梦境。这声音在梦境里幻化成寒冷和一声声有节奏的低咳声,赵初年猛然惊醒过来,低喘了几下,被子从他身上滑落。
他略微清醒了一点,揉揉眼睛四下环顾。这是这个城市最老式的房屋,没有三十年历史也有二十年,屋顶全是瓦片,偶尔有一两块透光的明瓦镶嵌其中。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屋子里的陈设从黑暗中浮现出来:除了两张床,一张书桌,还有墙角里不明的阴暗物体,就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梦里听到咳嗽声消失了,他松了口气,打算躺下去继续睡,耳边响起了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哥哥,你醒了吗?出了什么事?”
赵初年暗惊了一下,立刻俯身去看睡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孩。她睁着一双睡意全无的眼睛看着他,那是一对极其明亮的眼睛,就像是黑夜里的星星一样。赵初年微微笑了,亲亲她的脸,一只手拉过被子躺下,把自己和妹妹重新盖好。
“知予,没什么事。乖,睡觉吧。”赵初年的声音很轻柔,全然是哄孩子的语气。
赵知予翻了个身,“我睡不着。”
“好好睡觉明天才有精神起床呢。睡不着可不行,要哥哥讲故事给你听吗?”赵初年用手环着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这是他习惯性哄妹妹睡觉的姿势。
她眨了一下眼睛,往他怀里缩了缩,“哥哥……”
“嗯?”
她怯生生地问:“爸爸的病什么时候好啊?”
赵初年脊背一凉,像有块冰从后颈窝里滚下去,他定了定神说:“爸爸的病会好的。”
“可是……这些天晚上我都听到爸爸在咳嗽……他好像很痛的样子……”
赵初年每天晚上也能听到,每次咳嗽都像咳在他心里。他拨了拨妹妹额前的头发,搂紧了她,“是吗?”
“嗯,今天晚上也是。我刚刚去看他,他说没事。”
赵初年暗想,我怎么没有听到?随后想起,或许是昨天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熟了,居然还要妹妹来提醒自己。他掀开被子下了床,按亮了床头灯,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他走到男人的床边,试探性地叫道:“爸爸?”
床上的中年人消瘦得不成样子,蜷缩着身体裹在被子里。从被子下的轮廓就知道,他应该是个高个子的男人。他额头上都是冷汗,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年,“初年,你醒啦……”
只这五个字,他都说得气喘吁吁,声音里还有破音,一听就知道肺不好。
十一二岁的少年面露焦虑,拉开了床头书桌的柜子,拿出一小袋药。铺满稿纸的书桌上有一个白色的搪瓷杯子,里面有小半杯凉水,桌下有红色的塑料暖水瓶。他拿壶倒水的姿势很是熟练。
赵初年坐在床沿,试了试水温,然后扶着男人坐起来,喂他喝水吃药。
“这药吃了……没什么效果。”中年人摇了摇头,勉强把药咽了下去。
赵初年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父亲的重量。男人眼窝深陷,脸色青白,就像脱水的树枝,瘦得可怕。
赵知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下床了,她绞着手指,眼睛红红的,嘴抿得紧紧的,看起来想努力忍住哭泣的样子,“爸爸,爸爸,你疼不疼?”
中年男人对着她微笑,他明明是久病沉疴的人,一点精神都没有,可这一笑整个脸庞都在发光。赵知予手足并用地爬上床,抱着男人的胳膊哭着,“爸爸,爸爸,你要好起来。”
男人喘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背,又看着身边的儿子,费力地说:“初年,你明天去找你二伯。”
“爸,你……”赵初年脸色一僵,他嗅到了不祥的味道,这是他这几个月来经常有的预感,并且越来越明显。
“之前是我糊涂了,我今天听到你跟你二伯的话了。”中年男人停了停,“我不应该让你们跟着我受这种苦。”
“吃点苦而已,没关系。”赵初年面不改色,将水杯放到书桌上。他向赵知予使了个眼色,她会意,从另一边的床头上拿起毛巾,小心地擦了擦父亲的嘴角。
“不是……有关系的。我对不起你。”
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想起下午的事,那时他在昏睡,有心想说话却无力起身。来人来找他们,却被赵初年赶了出去。那个人的声音虽然十几年没有听过,但还是能分辨出来,正是他的二哥。
“初年,这都是我……的错。”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窗外风大雨大,这屋子的窗户玻璃之前就破了一块,还是赵初年去找房东拿了几块油布堵上的。雨点敲着油纸,风吹着油纸,声音混合成连续不断的怪异呼啸声,时大时小,好像恐怖片里的声音特效。
风雨凄苦。
“你二伯……是好人。”中年男人说,“他会照顾你和知予的……”
赵初年蹙着眉头,静了一会儿,他年轻不大,但脸上已经有了大人才有的稳重表情。他永远都记得父亲那句决裂的话——“我宁愿葬身荒郊野外,也不会和赵家有任何关系”,而现在,父亲居然会说出这种认输般的软话,看来他是真的病糊涂了,或者说,病得太重了。
赵初年记得下午来访的男人。他和父亲面容十分相似,和父亲的疾病缠身潦倒落魄的样子完全不同,那位二伯衣冠楚楚,乘坐豪华轿车来去,跟之前那位所谓的大伯一模一样。虽然他在父亲病床前默默流泪,但赵初年根本不相信他的眼泪是真实的。
那位二伯最后红着眼睛说,要送父亲去治病,接他和知予离开,他也只是冷漠地回了一句,“就算死,我们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
不过这些话他不会告诉病重的父亲,只说:“爸爸,我会照顾妹妹的。您好好养病。”
“你们要读书……”
赵初年点头,“我知道,我会送妹妹读书。爸爸,您好好睡觉,有什么事情,明天……”
赵知予一直盯着父亲削瘦的脸,咬着嘴唇没吭声,此时却拉了拉哥哥的袖子,指了指屋顶的瓦,又指了指床上的被子,“哥哥,雨漏到爸爸的被子上了,还有那边的地下……”
赵初年抬头一看,雨水顺着破瓦片滴了下来,风雨声有越来越急促之势。
床就在破瓦片下方,他一个小孩子根本搬不动那张笨重的老式床。赵初年想了想,扶着父亲重新躺在床上,然后去墙角找了块糊窗户剩下的油布遮住被褥。雨水顺着油布往下流,落在黑糊糊的看不出颜色的地面上。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屋子里其他的地方也开始漏水。这房子太旧了,就像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出了问题。赵初年去厨房拿了几个碗和盆放在漏雨的瓦片下方。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在碗里,潮气弥漫着,令人心慌。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赵知予也跟着他忙前忙后,虽然她确实帮不上忙。
赵初年心疼得不行,“知予,你去睡觉吧。哥哥上屋顶去堵漏洞。”
“屋顶?”
“嗯,这场雨还会下很大。如果不堵起来,可能今天晚上我们就会泡在水里睡觉了。那样可不行。”
两人说话的声音特别小,怕躺在床上的中年男人听到。他的精神和体力都不济,经不起一点刺激。
赵初年从墙角拿起雨衣披在身上,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手电,抓起一卷油纸搭在臂弯,拉开房门。
黑沉沉的天就像巨大的嘴,吞噬着世界。谁说春雨绵绵?哗啦啦的雨就像在哭泣一样。窄窄的屋檐下,雨水一股股地从瓦片中流下来。赵初年打了个哆嗦,摸索着走了几步,摸到了那架斜靠着屋檐的木梯。木梯是房东的,前两天才用过,之后就一直放在这里。
门开了,赵知予小跑到他身边,“哥哥,我陪你说话。”
赵初年蹲下来握住她的手,“回屋子里去睡觉。乖,听哥哥的话。”
她的眼神很坚定,“我不要回去。”
“乖,进屋,别让哥哥担心。”赵初年说。
她眨着眼睛看他,扁着嘴,很委屈,也很固执。
“哥哥你一个人在屋顶上很危险……我……我不会一个人在屋子里。”
这么冷的雨夜,赵初年眼眶一热,捧着她的脸亲了一下,因为黑夜带来的那些阴霾一瞬间消失不见,妹妹的鼓励让他浑身充满了干劲。
“那你就站在屋檐下,别在坝子里站着。”
她“嗯”了一声,凑过去,也亲了亲他的面颊。
赵初年咬着电筒,扶着梯子爬上屋顶。屋顶上有很多青苔,下了雨后,瓦上的青苔滑溜得就像泥鳅一样,连雨水在上面都停不住,排着队往下滚。
所幸屋梁的坡度不大,赵初年的手脚灵活,担心妹妹等得太久,他的效率也很高,找到漏雨处,揭开屋瓦,再把油布压整齐。好在他们租的这间屋子本来也不大,补上几个大漏洞只花了二十分钟。赵初年松了口气,想着差不多了可以下去了。他伸手去抓电筒,没想到手心太滑,电筒顺着屋檐滚了下去,掉到地上,啪啦一声从雨幕中传来。
“哥哥!”赵知予的惊叫在下一秒响起,她听上去吓坏了。
“哥哥!哥哥!”
赵初年连忙高声答了一句“我没事”,用手撑着身体小心地挪到了梯子旁边,没了手电筒,只能用手摸索着寻找楼梯。他好不容易双手抓住了梯子的木缘,翻了个身,准确地踩着梯子走下来。
在平地上站稳后,他一手拉开房门,让屋子里的灯光流泻出来。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赵知予在屋檐之外的坝子中,跪在地上,手在水沟里摸索着什么,大概是在找刚刚掉下来的手电筒。
她人小,跪在地上更是显得瘦小可怜。
赵初年冲过去,一把把她抱起来,赵知予在茫然慌乱中蓦然看到他的脸,“啊”了一声,高兴地笑了。
“哥哥你没事?!”
这个昏暗的雨夜霎时间亮如白昼。
两个人都淋得像落汤鸡一样,他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抱着她回了屋。赵初年亲亲她被雨水淋湿的小脸,“我当然没事,你哥哥最能干了。”
她飞快地点头,很是骄傲。
他用最快的速度给自己和妹妹换了衣服,再帮她擦干头发,抱着她上床睡觉。她很听话地配合他。她身体本来就不好,被雨淋得狠了,现在才缓过劲来,在他怀里弓着身体,双腿直哆嗦。赵初年摸到她的脚,一下下地揉着脚背脚心,让她暖和一点。
赵知予有些迷糊,“哥哥,你冷不冷?”
“不冷。”赵初年说着话,手一刻也没停下,“知予,睡吧。”
屋子里的灯灭了。她低声说:“哥哥,我怕得很。”
“怕什么?都告诉……”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她在枕头下翻着什么东西。片刻后,他的手心里被塞了个东西。他有点吃惊,拿出来一看,才发现是个小纸片。
“是什么?”
赵知予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哥哥,今天来找我们的伯伯给了我这个……他说爸爸身体不好的时候给他打电话……”
赵初年眉心一紧,他明明记得自己把那人赶走了,他没可能单独接触知予啊。
“他什么时候给你的?还说了什么没有?只有他一个人?”
“下午的时候,他又来了。这次是他一个人。他一直跟我说‘我不是坏人,我是你爸爸的哥哥,你相信我’。他还要给我钱。”
下午的时候,赵初年的确出去了一会儿,去给父亲买药和买菜。
“你拿钱了吗?”
听到哥哥的话里好像有责备的意思,赵知予有点委屈,“我怎么会拿钱?他说‘我和你爸爸就像你和你初年哥哥一样’,我想他可能真的不是坏人——他又给我电话号码,我就接了。”
赵初年略微放了心。妹妹还是很聪明的,她的脚已经暖和起来了,他轻轻抚摸着她瘦弱的背,哄她入睡。
赵知予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在他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却忽然开口,“哥哥……我不要爸爸死。他……真的病得很厉害……他真的很痛……他去医院治病,需要钱……”
赵初年哄她,“可是爸爸不会用他们的钱,他不想跟他们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爸爸宁愿痛也不想治病吗?”
“……嗯,是的。”赵初年不能告诉她,父亲的病是花钱也治不好的,请来天上的神仙也治不好的。死亡,他并不陌生,可妹妹还是个小孩子。她三四年前失去了母亲,不能让她再失去父亲,至少现在不能让她知道。
“总之,知予,以后那个伯伯再来找你,你不要理他,好不好?”
雨声滴滴答答地打在瓦片上,吞掉了赵知予最后模模糊糊的话。
车子颠簸了一下,孟缇醒了过来。
她揉了揉眼睛看着顶部,发现自己正在考古队的车子里打盹。一路上颠颠簸簸的,她居然可以睡得着。赵初年不知何时坐在她旁边,而她正靠在他身上打盹。
孟缇怔了怔,坐起来,跟他拉开距离。赵初年轻声叹了口气。孟缇别开视线环顾四周,除了开车的程璟,整个车厢的人都在打盹。
“再睡一会儿吧。”
“睡不着了。”
大雪已经停了,扫雪车刚刚在国道上扫出一条道路,雪堆积在道路两旁,车子就在冰雪的城墙中前进。
赵初年看不出疲惫,他和别的男生不一样,不论什么时候外表都很整洁爽利。他的体力一向很好,至于疲惫,都是精神上的。
孟缇看着车子前方,“我刚刚做了个梦,是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下雨了,漏雨了,你去房梁上补漏洞。”
赵初年显得很安慰,“你想起来了?”
“记忆就是这么回事,受到了刺激才会在大脑里留下来;若干年后受到刺激,又会想起一点半点。”孟缇自嘲地开口,“我的记忆力真的不是一般的好。”
“你一直那么聪明,不论看什么,都过目不忘的。”
聪明?聪明会让自己沦落到这种下场吗?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孟缇无声地笑着。笑着笑着就把脸贴到冰冷的车窗玻璃上。
“爸爸……他后来还好吗?病好了吗?”
“没有后来了。”
孟缇惊恐地侧过脸去看着他,“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后来了?他不是四年前去世的吗?出版社发的讣告!”
“不是这样,阿缇。”赵初年眸子幽深,里面写着沉重的悲伤,“他十七年前已经去世了,就在你被拐走后,没过几天就去世了。”
“啊?”孟缇的大脑彻底混乱了,“那这么多年,他的书是怎么回事?是你吗?啊,你也不可能啊……”
“他去世后,二伯整理了他所有的文稿,再拿给出版社的。这十几年出版的每一本书,都是二伯从爸爸大堆的遗稿里整理出来的。二伯去世的时候,稿子差不多整理完了,该出版的都出版了。起初二伯推动了一下,然后爸爸的书就有了知名度,他的每部作品都很成功,非常成功。”
孟缇没想到范夜这个身份后还有如此惊人的隐情,一时也呆了。她隐约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天都在伏案写作。家里的很多箱子里装的都是大量的手稿,但也投稿屡屡被拒,每次被拒后,他的心情都不好。想不到他去世后,他的作品才红遍了国内。
“天才多坎坷。”赵初年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凡·高也是一样的,生前无人知道,死后才得到了世人的认可。”
孟缇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怀里的书包,这书包里还有一本枯槐的《白雁》。
她低声喃喃:“难怪外面没有他的资料信息,一点都查不到。”
“这是二伯的意思,他不想妄得父亲的名声。二伯去世后,范夜也去世了,我就让出版社发了讣告。”
程璟也回过头说:“但总是好事,虽然世人的认可来得太晚了,但总还是来了。他的书现在在哪个书店都可以看到,这是莫大的荣誉啊。”
道路难行,车子也开得很费力。程璟一分神,车子就抖了一下,惊醒了施媛。她揉揉眼睛,“怎么了?程璟,太累了吗?”
“还好。”
赵初年紧了紧大衣,拍拍程璟的肩膀,“把车子停下,我来开吧。你休息一会儿。”
程璟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会吗?你都是开跑车的。地上还是有些雪呢。”
“吉普我也开过的,这路也比较平,应该还好。”
大概是赵初年表现得胸有成竹,程璟不再怀疑。两人很快换了位子,孟缇看着他开车的背影,双肩那么宽阔,那么可靠。
程璟从驾驶位上下来后,立刻松懈下来,观察了赵初年几分钟后,发现他的确是可靠的,顿时放下心了,靠着后座昏昏欲睡。
施媛也不睡了,眨着眼睛看着程璟打瞌睡,看了一会儿她露出笑容,扯过毛毯盖在他身上。程璟睡着后很可爱,也很漂亮。或许是因为他有四分之一的俄罗斯基因的缘故,他不像别人那样被晒得红黑,皮肤依然很白皙。
施媛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脸。
孟缇本来心情不好,看到施媛的动作,也笑了笑。
程璟迷迷糊糊地动了动手,想抓住那个让他睡不着觉的罪魁祸首,可惜无效,无奈之下他半睁开眼睛,抓住施媛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眼神还是困倦的,轻轻嘟囔了一句:“别闹了,小若。”
施媛静了静,默默抽回手坐好,再也没有玩笑的意思了。孟缇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目睹这出尴尬的戏码,侧过头一看,程璟又睡着了。施媛脸色惨白,僵硬地看着前方。
回到昌河后,吉普车就停在他们住的那栋楼下。考古队自然去忙他们自己的事情,孟缇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屋。
正月很快就在众人的忙碌中过去了,考古队打算三月离开,至于赵初年,离开得更早。毕竟他是老师,学校里还有工作。这回程的一路,又特别特别漫长。
赵初年在这里不过十余天,就积累了丰富的人脉,他走时,不少人都要送行。但孟缇是送得最远的,她陪他走了一条街,送他去车站搭大巴车。
天气依然很冷,两人坐在有暖气的候车室里。孟缇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递给他,都是当地的土特产。她笑得灿烂,“赵老师,谢谢你来看我。”
赵初年摇头,他还是不舍得。
要发车了,两人走到室外,他很高,孟缇微微仰起了头,“赵老师,有件事情,我不知道你想过没有?”
“什么?”
孟缇朝他趋近一步,用手比了比两人的高度差,“你看,你长得那么高,我也长得很高了。我们都长得这么大了。”
赵初年不清楚她到底要说什么,顺着她的意思回答:“我知道的,你长大了。”
“赵老师,这就是我想提醒你的事情。你看,我可不是小时候的赵知予了。大四的一年,你确实对我很好,这我心里有数。虽然那是因为你从头到尾都把我当成了那个小小的、被你保护的赵知予对待,但我不是她,从现在开始,可不要再搞错了。”
“你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这我知道,但你就是知予。”
她没有分辩,微微一笑,“你还是没搞清楚。在你没有搞清楚我是谁之前,我不想看到你,也请你不要再联系我或者来看我了。还有,不要再找人调查或者跟踪我,否则终我一生,不会再原谅你。”
赵初年震惊而无言。她别开视线,远处雪山顶上的冰雪反射着日光,亮得很。
“车子来了,赵老师,祝你一路顺风。”
赵初年隔着玻璃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
他慢慢陷入了深思。
这个叫孟缇的外壳,就像绝缘层一般封住了只属于赵知予的聪慧和敏锐,只剩下平庸可爱的少女,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十几年。她没有遭遇过阴谋和算计,最大的苦恼也不过是一点少女的心思。如今,属于赵知予的灵魂在她的性格、人格深处慢慢复活。这个崭新的人格和孟缇、赵知予的都不一样,这是没有办法逆转的趋势。你要怎么阻止火山喷发?怎么阻止江河奔腾?那是没法控制的力量。
第四十四章 策马
四月底,昌河的春天才姗姗来迟。
考古队向北疆博物馆交付了大量的文物,携带着一部分踏上了返程的路。孟缇送走了他们,一转身,一个月又过去了。
春天的昌河非常美,非常适合户外活动,所以春游很快就被学校排上了日程安排。初中部两百来人的学生集体去了附近的草原,在大草原上烧烤。草原靠近湖,野花全都开放了,白的是蒲公英,黄的是野菊花,绿的则是满山遍野的野草。
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烧烤,个个笑靥如花。更远的地方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在微笑一般。
春游结束后不久,学校又放了“五一”假。假期结束后,校长在教职工会议上宣布,本校获得了一?适?罹薮蟮木杩睿?獗示杩罱?糜谛藿ㄒ欢敖萄?ィ?菇?糜诟?卵?5耐际楹屠┙ú俪 H?I舷露急徽飧鱿?⑺?腥荆?岢∑?崭哒恰?
孟缇前面的那位老师是少数民族人,长得十分高大,挡住了她的视线。他站起来后,她才看到主席台上的另外一位西装革履的人。
祝明说:“现在,请全体起立,鼓掌欢迎赵律和先生。”
孟缇僵硬木然地鼓掌,觉得自己的脸不能控制地抽筋。祝明下面说了什么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杨明菲诧异,“赵律和?长得还蛮不错的嘛。不过我怎么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
孟缇不甚热心地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大概吧。”
杨明菲捅捅她,“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有捐款是好事,但是从来没听说咱们这种犄角旮旯的小中学居然能获得捐款啊。”
孟缇正想回一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听见祝明激动的声音在继续,“……我们决定把这栋教学楼取名为‘同与楼’。”
孟缇一口气没上来,成功地被自己哽住了。她跌坐回原位,心跳得那么激烈,大脑嗡嗡作响,耳鸣的声音好像脑子里有一辆货车开过,吵得她什么都听不清楚,精神状态只能用“魂游天外”来形容。
杨明菲紧张地去推她,“阿缇,怎么了?你脸色好难看。”
“没,”她镇定地一笑,“没什么。”
会议很快就结束了,孟缇本想找个空隙悄悄溜走,显然没成功。她刚一站起来,祝明就大喊:“孟缇孟老师,请你到主席台来一下。”
这下子她不去也得去了。杨明菲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先走了。
等到她蹭到主席台前,会议室基本也空了。赵律和跟两位校长聊的很开心。他一直在微笑,看上去很假。
孟缇觉得自己想的太多了。不论他出于什么目的,有人捐献给学校怎么说都是难得的好事,几百万的真金白银可以让孩子们有新教室、新课桌,还有大量的图书可以看,还有宽广的操场。哪怕这只是伪善的一种表演形式,但只要有行为,都懂得感激。
行动高于虚言和一切。
刚刚几分钟的时间,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很镇定地问:“校长,您有什么事情?”
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其实并不老,但是头发大半都白了。校长摆手,“我没什么事情,但赵先生想见你。”
孟缇转了个身,看着主席台上那个面容端正、气定神闲的男人,“赵先生,你好。”她的举动和动作都很坦率,无可挑剔。
赵律和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无比妥帖合身。他听到称呼后微微挑起了眉梢,对她微笑,“小缇,大半年没看到你了,最近好不好?”
祝明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两人的身上。赵律和让他找孟缇的时候,他隐约猜到这位有钱的赵先生和这位来支教的大学生有着很大的联系,怎么说也是从同一个城市过来的。祝明向来直爽,问孟缇:“你和赵先生认识?”
孟缇点了点头,“算认识吧。”
校长和祝明对视一眼,两个都有点迷惑。赵律和看出两人的不解,笑道,“她是我的小妹妹。”
孟缇垂下视线,没有否认。
“啊?”祝明说。
赵律和从主席台上走下来,对她颔首,“阿缇,我们谈一谈。”
孟缇身体发僵,很想回复一句“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但碍于祝明和校长在场,又想到那几百万的捐款,忍了忍才说:“好。”
校长和祝明对视了一眼,离开了会议室,把诺大的会议室留给了他们。
孟缇想不到赵律和要找她谈什么。她跟赵律和见面的次数不多,可以说极少,但每次他都让她震惊。这次她干脆不想了,单刀直入地问:“你要跟我谈什么?”
赵律和摆手,“不要着急,阿缇,咱们总会谈到的。”
孟缇的脾气在他面前尤其暴躁,她深吸一口气,后退两步,靠着会议室第一排的长桌问:“你怎么来了昌河?”
赵律和倒是从善如流,“升恒在哈格尔附近有个投资项目,由我负责,所以就来了北疆。到了之后,忽然想起你就在附近支教,找人问了一下,也不远,几个小时的车就到了。”
孟缇蹙了下眉心。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升恒是房地产商,虽然还有不少其他产业,但多是娱乐、酒店、高档写字楼之类的。哈格尔这种小地方,虽然也是一个市,但繁华程度跟内地的市完全不能比。升恒一心瞄准大城市,怎么会发展到这样偏僻的地方?
赵律和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解释,“都不是,是另外的项目。”
孟缇不作声,放弃了思索赵律和来此的目的。她跟赵家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也不关心他们在做什么。
赵律和挑眉,接着说下去,“随后我接到爷爷的电话,他让我过来看看你。捐款这事也是他授意的。当然,那栋楼用了小叔的名字,我想你不会怪我和爷爷吧?”
他这段话隐藏着不少信息,孟缇好像被人灌下一桶蜂蜜,一时间消化不了。
“爷爷?”
“你的爷爷。他一直很想念你。”赵律和表情严肃,叹息道,“他一直到你的身世,就想接你回去,那是去年七月初的事情。没料到你到北疆支教了。我知道那时候你不好过,爷爷也知道。他觉定不打扰你,等你慢慢想明白了就会回去的。毕竟,一年支教的时间并不算长。他也不会等很久。”
孟缇狠狠地咬牙,“我跟你们没有关系。”
赵律和看着她,“你是我小叔的女儿,也是赵家唯一的孙女,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有DNA作为证据,不是你说没有关系就没关系的。”
孟缇也不甘示弱地迎着他的视线,“我是孟缇,跟谁都没有关系。你们能做好事给学校捐款,我很感激,也仅仅是这样。”
赵律和在屋子里踱步,“看来我真不是一个合适的说客。不论怎么样,请您记住,你的爷爷,他已经是个老年人了。他今年七十七岁,身体也不太好。”
夕阳西下,屋子里像蒙上了金色的纱。她觉得那光不但刺眼,也刺激心脏,于是转移了视线。
“你否定我们可以,但你不应该否定你父亲。他始终姓赵,也是你父亲。”
不管她跟赵律和的交谈如何让人不快,但到了晚上,她还是陪赵律和一起去吃了饭。晚饭自然是学校请的,祝明给她打电话,再三强调让她过来作陪,孟缇被逼的没办法去了。
晚饭是烤全羊,也是北疆最名贵的菜肴之一,一般都是用来款待最尊贵的客人。孟缇来了北疆这么久,垂涎已久,都没吃过烤全羊,因为太贵了。她自己断然不会去吃这么昂贵的东西。
赵律和对这种热情的招待很坦然,他这辈子锦衣玉食,什么惊人的排场都见过。孟缇被祝明安排坐到了他身边。介绍这桌上的客人的时候,孟缇才发现这个小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到了,连县里的副书记也在场作陪。她心里苦笑,如坐针毡。金红色鲜嫩让人垂涎欲滴的烤全羊乖乖地躺在桌上,可她一口都吃不下。
“这是我堂妹,我家唯一的小妹妹,也是家里的掌上明珠。”
赵律和很热情地对每个人介绍她,似乎认准了她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翻脸或者掀桌走人,而她也的确做不出这种事。这么多年良好教养的潜移默化,她很有分寸,甚至还举着酒杯跟每个人敬酒微笑寒暄。
不过赵律和这话一出,总会有人质疑为什么堂兄妹的姓氏不一样,虽然没有人直接问出来,但疑问都写在脸上。赵律和说:“我们家发生了一点变故,所以她姓孟,不过会改回去的。”
孟缇瞥了赵律和一眼,完全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自信,负责照顾宴席的厨师切了一块羊排给她。她平时最喜欢吃烤羊排,沾着胡椒粉和孜然粉,咬上一口,鲜美无比。北疆的样都是在天然牧场放养的,所以没有膻味,肉质鲜美可口,可此时吃起来就不是个味道。很显然,如果吃饭的人不对,再鲜美的菜肴都会让人索然无味。
虽然孟缇做梦都盼望赵律和早点回去,但他好像在北疆待上了瘾一样,不能回去。当地百姓每年都要在这个时候举行赛马大会。赵律和对此很有兴趣,很自然就被邀请参加比赛。周末的一大早,孟缇就接到了祝明的电话,让她陪他去赛马,孟缇眼前一黑,但还是不辞辛劳地起了床。
五月份的草原美得惊人。绿色统治了草原。那漫山遍野的绿会让你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天地本来就应该是绿色的,看得久了在挪开视线,连山坡上的羊痘染成了绿色,在冰雪里冷冻了一个冬季的热情、繁华、振奋、喜悦,在这片广柔的绿色下恢复了生机。
所有的马都很漂亮,鬓毛修剪得整整齐齐。马鞍看上去都是簇新的,把马儿打扮得威武雄伟。据说赛马用的马都不是一般的马,而是最优秀最漂亮的马,不是从草原上随便牵来一匹马就是赛马。骑手们换上了嘴漂亮的新衣服,姑娘们花枝招展,连衣裙上的金线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提着裙子一转,就像这个季节的太阳花一样漂亮。
孟缇起初是被逼无奈前来的,不过来了之后倒也觉得不虚此行。赵律和是贵宾,虽然她是背景和陪衬任务,也得到了好位置。
这场赛马会每年一次,是春季最热闹的赛马比赛,所有人极多。比赛的选手有两三百人,但从附近城镇过来看热闹的人数起码是这个数字的十倍或者二十倍,还有不少旅行团。旅行团的大巴车、小轿车,牧民的摩托车、马匹、骆驼,在场外排了好几公里,浩浩荡荡的,蔚为壮观。
孟缇到了北疆大半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因此惊叹有之,感叹有之。她坐在看台的中心位置,慢慢喝着别人送来的温热的羊骨头汤。
大概上午十一点的时候,赛马比赛正式开始。比赛类似田径比赛,分为三轮,五公里、十公里、二十五公里。当选手们骑着马在草原上一字排开时,场面十分壮观。
一声令下,所有马匹就如同离弦的箭一样飞了出去。观众热情高涨,加油声震动得草皮都在跳。孟缇起初还很沉稳地坐在看台上,到了最后也激动地站起来加油鼓劲。
比赛一共用去三四个小时,到了颁奖环节时,孟缇才知道这次比赛的奖金都是北疆的某能源公司提供的,而升恒赵家在这家能源公司有着不少股份。她诧异,升恒不是以房地产和娱乐业为主嘛,怎么现在又跑大老远的和能源扯上了关系呢?不过这也解释了主办方为什么对赵律和和她那么周到的原因了。
那位获得冠军的年轻小伙子骑着马,喜气洋洋地向观众挥手致意。他皮肤黝黑,身下的那匹马很有精神地提着前蹄。
孟缇使劲地鼓掌。赵律和侧头看一眼她,笑问:“要不要去骑骑看?”
“什么?”
“那匹跑第一的枣红马。”
她想起两年前去草原旅游时,也曾骑过一次马,只骑了半个小时,就颠簸得屁股都要裂成两半了。但也没什么后悔的,骑马本身相当刺激,她热爱策马奔驰的感觉。
孟缇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了。”
赵律和惋惜地摇头,笑得神秘莫测,“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胆量。真没想不到,你能量果真这么小。不过这也是难免,你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女孩子,要你像那个小姑娘一样骑马奔跑还是太难了。”说话时他一抬下巴,示意孟缇朝某个方向看。他说的是这次比赛年龄最小的一位选手,一个十四岁的漂亮小姑娘,获得了五公里级的第七名。
人怕比,将怕激。孟缇明知道他是想激怒自己,但还是中了计。她站起来,脱掉笨重的外套,冷静地开口,“我又不是没骑过,没什么好怕的。”
“那就好。”赵律和拊掌而笑,跟身边的吕秘书低语几句。吕秘书离开了一会儿,片刻后,那位得冠军的小伙子就牵着那匹枣红马朝她走过来,笑着请她上马。
远看去就觉得这匹马高大俊美,现在站在面前才知道这匹枣红马只比她矮了一点。枣红色的皮毛像缎子一样光滑,鬃毛闪闪发光,极其矫健。枣红马提着前脚,一声嘶叫,孟缇耳膜震动,心脏颤抖。
这时,赛马场上大部分人都散了。剩下的人不少都在看着她。她一咬牙,努力回忆着上次骑马的过程,抓住马鞍翻身上马,动作还算娴熟。
小伙子把缰绳交给她,介绍说这匹马的名字是萨巴,在当地的语言里是“红色”的意思;他又跟孟缇说着骑马的注意事项,怎么让吗转向、减速、加速、小跑等等。孟缇一声不吭地听着,生怕漏掉了任何一个字。
赵律和不紧不慢地轻拍马身,问她:“坐稳了吗?”
孟缇骑在马上,自然是比赵律和高了很多。人在高处,就生出一种比拟天下的气势来,回答得也很有底气。
“坐稳了。”
“好。注意事项记住了吗?”
“嗯。”
“缰绳握紧点。”
“我有数。”
“腿也要夹紧马身。”
“我知道。”
赵律和满意地笑了,笑容里颇有些捉摸不透的意思。孟缇正在琢磨他这怪异的笑是什么意思时,他忽然扬起手,在马屁股上狠狠地击打了两下。
萨巴受了惊,嘶叫一声,前腿凌空而起,尾巴猛然上翘,拔足朝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狂奔。孟缇的惊叫声还没从嗓子里出来,人就已经被带到了十米开外。她四周的草坪就像闪动的电影胶片一般掠过,震惊和恐惧就像迎面而来的风那样凶猛,冲击着她的大脑。
她唯有紧紧抓住缰绳死不松手,两条腿像木棍一样夹紧马肚子。勒紧的缰绳让萨巴更加愤怒,像是为了摆脱束缚般跑的更快。马背上颠簸得太厉害,有好多次,她都感觉自己要从马背上掉下去。过了一会儿,奶子慢慢恢复了思考能力,她俯下身体,抱着马脖子,竭力降低自己的重心。
大草原远看一望无际,平坦整齐,但每隔几公里就会有一些沟壑,那都是春天雪山融化的雪水,就是这些雪水滋润着草原。
孟缇在慌乱中还是看清了前方那条水沟,潺潺流水闪着光,宽度约有两米,很浅,滩地都是嶙峋的石头,如果掉进沟里和摔到草原上可完全不一样。
她本来就沉浸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恐惧中,可枣红马奔跑的速度一点没减。孟缇眼前发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要从马背上掉下去,那种没有依靠的感觉越来越强,几乎要绝望了。
萨巴腾空而起,孟缇看到地上的绿色一闪而过,看到潺潺的流水从脚下流过,最后开始剧烈下降,最后一秒种,她闭上了眼。脑子里想到了《三国演义》里“刘皇叔跃马过檀溪”那段时,她也如腾云驾雾一般。
屁股感觉到疼是半分钟之后的事情,她发现萨巴腾空越过了小溪,并且也安静下来,踢着蹄子踱步,不再愤怒地狂奔。
孟缇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五脏六腑慢慢归位。她有一种死里逃生的错觉,在那剧烈的颠簸中,她无数次以为自己要掉下来,她甚至都做好了迎接疼痛的准备,可居然没有,她没有摔死在这个大草原上。
她伸手轻抚马脖子,一拉缰绳掉了个方向,前行一个大弯道,绕过小溪,慢慢策马回归。
空旷的草原上感觉不出具体的距离,但赛马场现在只剩一个小黑点,她大概跑出了十多公里。
枣红马现在很听话,走走停停,时不时地低下头去啃一口草原上的嫩草。这种安静是孟缇失去太久的感觉。明明之前想的是回去要好好找赵律和算账,但现在已经彻底的心平气和,孟缇都不想跟他计较了。她不再拘束着萨巴,松散地抓着缰绳,理着那红色的鬃毛。
马儿在蓝天白云下慢慢行走,草原上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慢慢回想着自己脑海里一点一滴的往事。那些往事,都是她生命中不可遗忘的部分。
她梳理着吗的鬃毛,视线停在遥远的雪山上,轻声说:“马儿,谢谢你没有把我扔下去。我问你啊,我是不是很笨,一件事情想了大半年还没有想通。”
“你说我是当孟缇好呢,还是赵知予好?啊……你不知道,我就知道你不知道,因为我也不知道。闷疼就是柏拉图洞穴里的洞穴人,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过得那么幸福;可赵知予却是痛苦的。唉,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真是想不通。
“不过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点,逃避和退缩没有用处的,是不是?这都多亏了你,谢谢。”
她安静地轻语,等回过神的时候,赛马场已经到了。马主人和赵律和站在她的旁边,其他还没有离开的人则站得更远,正三三两两地说这话。
果真是老马识途。
赵律和笑着对她伸出手,“下来。”
孟缇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提着缰绳让马后退两步,抓住马鞍,敏捷地翻身下马。脚踩到了松软的草原上。若是以前,她绝对不敢做这个动作,而现在,在经历了刚刚的刺激后,胆子忽然变大了许多。
小伙子牵过马,笑着对孟缇比了个大拇指,“姑娘你很厉害,简直就是老骑手!”
“那不敢当,我就是运气好。”孟缇也微笑,轻轻拍了拍马脖子,诚挚地道谢,“萨巴真的是一匹很好的马。”
“那是当然,冠军马!”他脸上都是光彩,“对了,刚刚看到你和马在说话,说了什么?”
孟缇歪着头想了想,“那是一些只能说给马听的话。”
小伙子大笑,“是啊,我也经常这样对它说话。萨巴很有灵性,会帮你守住秘密的。”
孟缇莞尔一笑。
赵律和对小伙子微微颔首,他牵着马走远了。没了外人在场,自然也没有了顾忌,两人脸上的笑立刻收住了。
两人在草原上慢慢散步,赵律和先开口,“阿缇,我没有看错,你有勇有谋,那匹马跑得那么厉害,你居然能坚持下来。不过,我跟你道歉,我没想到萨巴会受那么大的刺激,一般的马,拍一下只是小跑而已。”
孟缇瞥他一眼,她没有什么搭话的兴致,绝大多数的力气在马背上都用光了。一小部分在支撑酸软的双腿。赵律和的所作所为她不想追究也没法追究,他这个人永远在她预料之外。今天这件事,超越了玩笑,接近了恶意,更严重的说,简直是故意伤害。
最后她也只回了一句,“好的。”
赵律和深深感慨,“爷爷也很喜欢骑马,如果他看到你骑马的身姿,一定会非常高兴。你如果松懈一点,刚刚恐怕就从马上下来了。你的坚持和毅力,真是很像赵家人,尤其像爷爷,果真是赵家的骨血啊。”
孟缇想起去年献血的事情,好像他就是从马背上掉下来才受伤的。
她对这话不置可否,只说:“赵先生,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不会逃避的,我七月份支教结束,回去之后,我会去见你爷爷。”
这话说得很微妙。赵律和失笑。他从不认为她会那么快就承认自己的身份和赵家的存在,不过他不着急,还有时间,慢慢来。
“好,一言为定。”
第四十五章 归来
一年的支教生涯眼看着就要结束了,孟缇和杨明菲或多或少都有些感慨。孩子们知道他们要走,都很舍不得,他们都很喜欢这两位支教的女老师,又活泼还见多识广。但不管怎么样,她们还是要回去的,等第二年开学的时候,又会有新的老师过来。
昌河是她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地方,是最好的世外桃源,孟缇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里。
离开昌河的那天,祝明送他们上大巴车,他跟两人握了下手,又对孟缇说:“回去后,帮我转告你家人,谢谢他们的捐款。‘同与楼’大概明天春天竣工,到时候欢迎你们过来验收。”
孟缇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你家人”是说的赵家,她哭笑不得,费力地点了点头。
学校的新教学楼已经在筑地基了,操场也在扩大,这些都让她觉得安慰。
在大巴车上颠簸的时候,杨明菲说:“以后很难再看到这样纯净的天空了吧?”
“是很难了,大城市污染太严重。”
杨明菲把头靠在孟缇身上,轻声叹息,“我真是很舍不得这里,不想回去。”
气氛有点伤感,孟缇拍拍她的肩膀,也靠了过去,两人头挨着头睡了一晚。
回程的一路又花了足足四天的时间,在火车上的嗜好,两个人根本不敢清洗,吃了就睡醒了就吃,下车时腿都嘛了。
平市天气还是那么炎热,一下火车就像进了蒸笼,浑身都是汗。虽然两人事先把不少衣服都寄回学校了,但行李还是很多,她们拖着行李箱,提着行礼袋,就像逃难一样辛苦地从火车里挤出来,站在站台上,明晃晃的阳光透过遮阳棚的缝隙照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是可以把正常人逼疯的炎热。
孟缇和杨明菲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苦笑。
“咱们在北疆待得太久了。”
“嗯,昌河的夏天最高气温不过三十度。”
“持续时间也不长。”
“现在怎么办呢……”
“不知道。”
两人毫无意义地发着感慨,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冲进那片炎热中时,孟缇的手机却响了。
这是她在北疆的号码,她摸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说道:“郑大哥?”
电话那边是熟悉的声音,“阿缇,你下火车了吧,在火车站哪里?”
孟缇一怔,“咦?”
“我估计你大概是这几天回来,所以打电话给你们学校,那位祝校长说你的火车是今天到。”郑宪文解释完,又说,“我在二号出站口。”
“我们也是,马上就从出站口出来……啊,我看待你了。”话音未落,孟缇看到郑宪文了。他站在检票口,对他们挥手。
杨明菲“咦”了一声,“阿缇。你让他来接站吗?怎么之前没说呢?”
“我没跟任何人说我今天回来。”
“那怎么回事?”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检票口,没工夫再说什么,孟缇打起所有的精神去应对郑宪文。
他穿着休闲服,和一年前想比,似乎没变什么,头发比以前的略短,青郁郁的,看上去更精明干练。
孟缇说:“郑大哥,谢谢你来接我。”
“怎么跟我这么客气。”
“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请了假的。”
他的车就在停车场入口,他把两人的行李放进去的后备箱,孟缇犹豫了一下……两人都坐在后排的话,那就太不礼貌了,于是她坐上了副驾?坏奈蛔樱?蠲鞣谱?诤笈拧?
车子里很热,开车空调也不能很快降温。郑宪文一边开车一边问:“明菲,你也是回平大吗?有什么打算?”
杨明菲点头,说了她和孟缇的计划。她已经联系上了在平大读研的大学同学,准备在同学那里挤着住几天,等托运的行李寄到后,就托老师开个后门,把行李搬到下学期他们将要入住的新寝室去,然后她就可以放心回家过暑假了。
郑宪文说:“如果同学那里太挤的话,就过来跟阿缇一起住吧。”
杨明菲一愣,“咦?”
孟缇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和高楼大厦,一直没说话,此时才说:“郑大哥,具体等我们办完手续再说,麻烦你先送我们回学校吧。”
两人回到学校就顶着烈日去院办办理学籍,研究生入学等相关手续。院办的林老师跟两人都熟,一边往计算机上输入学生资料,一边说:“我们问过了,昌河教委对你们挺满意。不错,给学校争了光。”她说着交还了资料,“还好你们回来得早,明天学校就放假了。过会儿打电话跟你们的导师说一声回来了。”
人是熟悉的,口音也是熟悉的。杨明菲感慨:“唉,还是母校好,一切都那么熟悉亲切。”
孟缇想。这里不但是她的母校,还是她成长的地方。
杨明菲握住她的手,“我去找同学,不跟你们一起了,她还在宿舍等我去吃饭呢。你跟你郑大哥好好谈谈,把话说开了,总没有坏处。你以前是多开朗的人啊,跟以前一样吧。既然打算回校读研,你就应该想到了,这躲不开的。”
教职工宿舍区跟她去年离开时一摸一样,炎热的夏天,花坛里的花儿开得正好,清澈的池塘里依然有鱼游来游去,这景色和无数次梦里所见的并无差别。她仰起头看了看自家的阳台,那盆昙花静静地呆在那里,依稀长了两个花骨朵,又是一年一度昙花盛开的季节。
人在几千公里外的北疆时,什么都不用多想——空间上的距离感是最强大的。有时候比时间上的距离感甚至死亡还有强大。对于那些影响了她十几年的亲人朋友,只有距离才能阻止他们的影响力。可一旦回来,回到熟悉的城市,就需要面对最现实的问题。
“郑大哥,我爸妈……回来了吗?”
“没有,他们还在美国。”郑宪文知道她想问什么,“一家人都挺好的 ,你的小傻子,孟以和都会说话了。”
孟缇遥想了一下孟以和和小朋友说话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
有花有草绿树成荫的地方凉快多了,郑宪文把她家的钥匙给她,孟缇摇头拒绝,心平气和地开口,“郑大哥,谢谢你送我到学校。不过,我不会上去的。郑大哥,我跟同学约好了,去她宿舍住。”
郑宪文本来准备去开后备箱拿行李,一听这话手停住了。他脸色都没变,“没关系,不愿意回家的话,那就去我家好了。上楼吧。”
孟缇眼皮一跳,怔怔看着他。他回答她的话几乎没有疑虑,好像早就预料到她想说什么似的。
她心想去郑家和孟家压根就没有区别,抿了抿嘴角,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不想给伯父伯母添麻烦。”
郑宪文毫不犹豫地说:“算不上麻烦,多一双筷子而已。你不愿意去我家没关系,我能理解。那去我住的地方,不在学校里。”
孟缇再次吓了一跳。
“啊?”
郑宪文瞥她一眼,“上车。”
“可是……”
“可是什么?”郑宪文平静地开口,“第一,我不会收你房租;第二,我只是暂时提供住处给你;第三,开学后你回研究生宿舍住,到时候我不会干涉;最重要的一点,孟缇,你可以狠心地跟我们不相往来,我做不到。”
阳光从树枝缝隙中漏下来,郑宪文的脸半明半暗的,孟缇心口难受,摇头,“我不是这种人。”
“既然不是,那就去我哪里。”
郑宪文的表情柔和下来,那是孟缇所熟悉的宠爱的表情。她没有再说什么,顺从地上了车。
再次来到郑宪文的屋子,是半个多小时之后的事情。她记得第一次来的嗜好,只觉得客厅很大,光线很好,装修地非常好。现在才发现这屋子本身也惊人,一百多平方米,二室二厅的格局。郑宪文把她领到略小的一间卧室,帮她放好行李。卧室的床很新,床单褥子都是新的,她有一种窥见秘密的微妙感觉。
“阿缇,我出去叫外卖。你想吃什么?”
孟缇想了想,“随便吧。”
她把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去洗了个澡。走到客厅时,听到郑宪文打电话点菜,全是她最喜欢的菜,她心里复杂的心情,简直无以言说。她在北疆想好在招数毫无用武之地,被郑宪文见招拆招地全部打散。
过了一会,外卖送到了。郑宪文招呼她去吃饭,她规规矩矩地在饭厅坐下,举手投足之间有点局促。菜色很丰富,做得也精致,甚至还有半只烤鸭,香味使人垂涎欲滴。送餐的盘子异常精美,这顿饭绝对不便宜。她没想到回来的第一顿饭是在他这里吃的。
郑宪文帮她卷着烤鸭,“你头发剪短了不少。”
“在北疆的时候剪短的,为了方便。”
“你瘦了很多,这一年还好吧?”
孟缇顿时眉飞色舞,“非常好,昌河是个很漂亮的城镇,学生们也很听话,东西特别好吃。嗯,雪山草地沙漠戈壁,我算是一次性看到饱了。”
“我看新闻上说,昌河下大雪了,非常冷。”
“是下了大雪。”孟缇说,“每年都这样吧,居然会上新闻?”
郑宪文笑而不答,拿过餐巾擦了擦她嘴角的一点甜面酱,“阿缇,把过去的十几年全部清零,我们就重新开始,好吗?”
很熟悉很自然的动作,若是以往,这也不算什么,可早已不同往日了。孟缇被他这个动作刺激得呆了呆,而他的话更是让她身体退缩了一下。
“啊?”
郑宪文也不穷追不舍,问她:“阿缇,你这是第二次来我这里,是不是?”
孟缇吃的差不多了,放下筷子,默默点了点头。
“第一次你来的嗜好,我险些不让你进屋。”郑宪文手支在餐桌上,坦然地看着她,“那时我正在问沈沉雅你有没有恢复记忆的可能。我怕你发现异状,不敢让你进屋。”
“……我想到你了。”
“你第一问我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足足失眠了三天,你说赵初年失败的妹妹和你长得很像,我震惊得简直不敢看你的脸……后来,你跟赵春接触得越多。我越担心。”郑宪文看着自己的手,苦笑着回忆往事,“我一直相信人有报应的。我自欺欺人了这几年……但你还是想起来了。”
孟缇静了静,“郑大哥,你不要自责,也不要内疚。你不欠我什么,相反,是我对不住你。你对我十几年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全部都记得。爸妈照顾我这么多年,给我的情感我也能分辨出来,都是真心的。有问题的是我,我逃避了一年,现在打算不逃避了。所以才回来。只是没办法完全坦然,我还没有照到跟你们的相处之道,再给我一段时间。”
“多长时间我都会给你。”郑宪文笑意温暖,“阿缇,如果我现在开始追求你,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孟缇没料到他把话题转移到这件事上面,一怔后才说:“可错过就是错过了啊。”
郑宪文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气馁,他在某些事情上很有耐心你。他微笑,“没关系,我曾经让你伤心那么久,现在就是我在还债。”
“哎,不是这样啊。”孟缇费力解释,“感情的事情不能用还债欠债当条件的。”
“是我失言了,总之,我们本来就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本来也没错,但孟缇总觉得不对头,皱着眉头,“不对,也不是这样的。郑大哥,我……”
郑宪文挥挥手打断她的话,“好了,你不爱听我们就不说了。阿缇,你暑假准备干什么?”
“没什么具体的计划……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说,没事的话,再找点兼职吧。”
孟缇在北疆支教一年,工资并不高,但她很节约,加上平时做的一些翻译的兼职,还有几千块的积蓄。研究生是公费,每个月都有补助,但有一点钱总是好的,闲着也是浪费时间。
郑宪文说:“那去我们设计院做兼职好了。”
孟缇婉拒,“我又不懂建筑啊。”
“普通的文秘工资,资料整理总会吧?跟着我这么多年,你也学过制图设计,不要告诉我拟连看建筑图都不会。”
孟缇还是很犹豫。
“你才说给你时间,现在就拒绝我的好意?”
“不是……”
郑宪文挑眉。“这样吧,明天跟我去设计院看看,能做就做,不能做不强求。”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拒绝的话显然不太通情理。孟缇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情,“郑大哥,实际上我有点事需要在这个暑假弄明白。”
“嗯?”
孟缇没回答,偏了视线,那是很明显的不能言说的姿态。郑宪文看着她,最后说:“好,你去忙把。”
郑宪文下午还有工作,吃完饭后就回去上班了。孟缇睡了一觉,起来就打开计算机查看邮件。等了若干天的邮件终于到了,她长长地松了口气,换了身夫妇戴了顶帽子,拿上郑宪文给她的钥匙就出门,去最近的火车票代售点买火车票。
跟郑宪文一起生活,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拘束。距离感在不经意的时候已经拉开了。郑宪文在书房对着计算机看设计图,她就去客厅看书,想到明天的聚会,其实心神不宁。
郑宪文从书房出来倒水喝,看着她蜷缩着身体坐在离壁灯很远的沙发上微微出神,膝盖上搁着本书,鼻尖上有一点光。
郑宪文想说话,他有些话早就想问了,但最后还是没能问出口。
第二天一早她就上了火车,是短途的火车,两个小时就到了洛州。洛州是古朴的城市,街道干净整洁,绿树成荫,绿化搞得很好,感觉比其他城市凉快多了。大一暑假的时候,她和王熙如曾来此旅游过,但和她的记忆里差别并不是太大。
她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五六年。虽然不记得自己具体生活在哪个地方,但洛州这个地名,从她旧时记忆浮现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盘桓于脑海。
她一下火车就在附近报摊买了当天出版的所有报纸,前两天的过期报纸她也问过了,如果有的话,她一份不落地全买了下来。
她找了个僻静的街角,坐在街边的树荫下,一页页地翻看报纸上的广告,现在报纸上什么广告都有,琳琅满目丰富多彩,各种调查公司也很多。她是不是地拨打电话。有一家公司似乎还不错,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有人接听了,是个说话温柔的女孩子。
等到这些报纸都翻阅完毕,电话也打得差不多了,该等的人也等到了。毕竟洛州对孟缇来说还是个相当陌生的城市,她不敢乱走,就约在街边见面。
来人是个面部特征很模糊的男人,非常大众的相貌。
孟缇递给他一张白纸,把预付款夹在纸中递了过去。
来人问她:“范素素?有照片没有?”
“没有照片,但是不难查。”孟缇说,“她在是十七年前的一桩车祸中去世的,大概是二月份的事情。我想查清那场车祸的始末,最主要的是司机是谁。警察那里肯定又记录 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案子早就不重要了,要得到相关资料也比较容易。”
来人不置可否,“车祸地点在哪里?”
“我不记得了,那时候我太小。但范素素这个名字很罕见,车祸的时候也很确定,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来人说:“她是你什么人?”
孟缇静了会儿,她眼睛有点花,依稀看到金色的碎屑在树荫下飞舞。
“她是我妈妈。如果说容貌的话,应该和我差不多。”
男人离开后,孟缇上了公车,不费什么劲就到了城西约定的地方,洛州城市 太大,城西这一带属于文化旅游区。白墙黑瓦的老房子古色古香,很是适合拍电影。实际上这附近正是在拍电影。
孟缇按照提示,找到了一家幽静的茶馆。她进屋的时候已经看到窗户边上坐着的中年男人,从他喝茶看书的动作看,很斯文,或者还有一点腼腆,看上去很年轻,不像三十多岁的人。她将这人和自己半年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人略一比较,得出个肯定的结论,终于定下心来。
第四十六章 波折
孟缇走到桌边,对他颔首,“沈林先生,您好。”
沈林放下书,礼貌地站起来。面前的女孩子穿着浅蓝色的休闲上衣和七分裤,背着个小书包,有一张青春美丽的面孔。
他一怔,连忙打招呼,“啊,你就是孟缇?你请坐。”
“谢谢您。”
她落座后,旁边的服务员走过来,问她要喝什么。孟缇一路上喝饱了矿泉水,随便点了杯最便宜的绿茶。
沈林看着她,表情很复杂,“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孟缇微微一笑,礼貌地寒暄,“您也比我想象的年轻。”
“已经老了。”
“您自谦了。”孟缇微笑着问,“您说你正忙着拍电视剧,是什么电视剧?”
她联系上沈林的时候,他说他正在洛州拍一部电视剧,无暇分身,所以请她来洛州跟他见面。孟缇想着距离不远,就答应过来。
“一部民国时期的电视剧,”沈林指了指小河的对面,“就在哪里。”
“我猜一定会非常好看。”
两人就路途上的事闲聊数句,很快就切入正题,孟缇开口,“沈先生,您现在还在写范夜的传记吗?”
“传记的写作停了半年了,但资料还在收集。”
孟缇松了口气,“您研究他多久了?”
“有些念头了。我确实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主动发邮件给我,说可以给我授权……只有有一点希望,我都不会放过。恕我冒昧,你和范夜是什么关系?”沈林皱着眉头,等着她的回答。
面前的女孩子漂亮大方,举止得体,一看可知家教极好,不想是会撒谎的人,但人毕竟是复杂的,漂亮和人品可靠是两码事,他不能仅仅凭着一面之缘而信任她。
这是意料之内的问题,孟缇拿出自己的身份证,学生在放在他面前,“沈先生,真是我的证件。如果我骗了你,你大可找到我的学校,我不会那这事跟你开玩笑,你要写传记,授权绝对没有问题。我恳求你,把你知道的关于范夜的消息都告诉我,收集的资料也给我一份。”
“听你这么说……你范夜的亲人?”沈林有点明白了,缓缓地点着头,“你是他的女儿吗?他姓赵,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女儿,你怎么姓孟?”
孟缇避而不答,“沈先生,我有我的遭遇和经历。”
“那抱歉,我没办法相信你。”沈林摇着头,“如果你是他的亲人或者熟人,关于他的资料为什么要问我?你还说可以给我授权,这就像天方夜谭一样。”
孟缇垂下眼皮,长长的眼睫毛也跟着微微扇动,“我走投无路,所以来问你。”
那么漂亮的女孩的请求,没有男人能立即拒绝。
沈林沉吟着,“写一个人的传记,就应该从头到尾了解他,我的传记其实可以续写的,只是未必可以出版。就算出版了,如果告上法庭,我也不可能赢。你应该知道,他所在的家族权大势大。”
“我说过,授权我会给你。只有你给我资料,赵家那边不是问题。”
沈林看着她的脸,明明白白的渴求写在她的脸上。他想了想,还是说:“你认识赵初年吗?我记得他是贵校的老师。”
她沉默了一会儿,但沉默已经是答案了。
沈林摇了摇头,“虽然有各种困难,但我总能想办法。逼的我停笔的重要原因,还是因为赵初年不肯提供帮助。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范夜先生的事情,你为什么不问他?”
孟缇抬起视线,沈林注意到她有一双宝石般的眼睛。
“因为,我不相信他。”
沈林看上去有点困惑,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桌面。
或许作家都有追根问底的习惯,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多,到最后也不知是谁在问谁了。孟缇微微皱起了眉头,但想到自己大老远地跑过来不是为了跟他吵架的,“沈先生,算我恳求你,还不行吗?我不会外传这些资料,我可以写保证给您,我只想弄明白一些事情。”
“没错,我有范夜的资料,跟一般人比,可能还不算少。他的人生经历我大致都知道,但远远不够客观,我的主观推断,对他的臆想不能当做材料。我连他年轻时的照片都没有,对他的了解,实际上还是皮毛。”
“有一点就很好了,任何信息都好。”
沈林沉吟片刻,一副不太确信的样子。孟缇也知道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毕竟一个小女生和赵家的权势比起来,查的太多了。但她也不能下更多的保证。
她沉默地等着结论。
沈林问她:“我不知道你要看些什么,但请你告诉我实话,你和范夜是什么关系?”
孟缇看着他的眼睛,“你说得没错,他的确是我的亲生父亲。”
沈林也是洛州人,但据他的说法,他这段时间住在乡下,他来这里只是拍戏而已,大大量的资料没有随身携带者。拍电视剧是没日没夜的活儿,导演又是完美主义者,动辄修改台词,他在片场实在脱不开身。他提了个折中的法子,周末的时候带她去他家看资料。
沈林请她吃了顿午饭,就送她去火车站。孟缇很想在洛州等到周末,可现在毕竟在郑宪文那里住,她不敢夜不归宿。
两人沿着长街散步,孟缇问他:“赵初年为什么不给你授权?”
沈林凝神回忆,“大概是因为一个电话。”
“电话?”
沈林苦笑着和盘托出。
“我花了很大的工夫,在一年前找到了他。当时我给他打了个电话,非常普通的电话,他没在,是个女孩子接的,女孩子说帮我带口信。”
“我等了两天没有等到回电,再打过去,向他说明来意后,他一副茫然的样子,我很诧异,就说:‘我上次打电话过来,有个女孩子说会转告你的,她难道没有告诉你吗?’”
“赵初年却问我是不是跟那个女孩子说范夜就是他的父亲,我承认自己说过,他忽然大发脾气,就挂了电话,那之后我再给他打电话,还登门找人,他都是冷冰冰的,只说一句‘我不能做主;。”
孟缇沉默不语,她想起唐僧师徒过火焰山的时候,孙悟空从土地那里听说“这火原是大圣放的”那句话时的震惊。她从来不信神佛宗教,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此时也生出一种“种什么因得什么果”的感慨。
倒是沈林说完这话,再一次陷入沉思,不知道想到了哪里,脸上忽然现出某种恍然的表情来,慢慢地说:“那个接电话的女孩,声音很年轻,很清脆,虽然我记不太清了,但听上去跟你有点像。”
孟缇点了点头,“嗯……接你电话的人的确是我。”
沈林感慨起来,“很巧。”
“是啊。”
沈林的疑惑更大了,“我记得那时候你好像不知道范夜和你的关系,你为什么不记得?”
为了获得真想,首先需要付出真相和真诚。孟缇很明白这个道理。
“沈先生,我跟我父亲失散的时候还很小。后来我出了一些事故,完全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她声音低下去,“也可能是我不愿意记得……总之,这么说吧,我失忆了一段时间,直到最近一见才慢慢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沈林叹息,“原来是这样。孟缇,你这么多年是怎么长大的?”
“有人收养了我。”
沈林很吃惊,“收养?那你这么多年是不是很苦?”
“没有,收养我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他们把我当亲生女儿养,实际上这么多年下来,我的确以为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半点疑心都没有。我真是蠢到家了,或者说太会自我欺骗了。这么多年居然一点也没怀疑过。明明小学时我还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可我仍是固执地认为自己就是他们的女儿。连完全不了解我家情况的人,看到全家福的照片都会说我和父母兄长越来越不像……”
她猛然顿住,在外人面前说这些,未免显得太没有防备之心了,孟缇苦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些本来会在肚子里烂掉也不会诉之于口的话,居然可以在一个刚刚见面的人面前说出来。
沈林看到她的茫然失语,就问:“孟缇,你知道范夜这个笔名是怎么来的吗?”
“……我不知道。”
“范是你母亲的姓,夜的意思不难猜,长夜无尽的意思。”
孟缇绞尽脑汁,零散的记忆浮现,又消失,她抓住那些蛛丝般的奇异,喃喃开口,“我母亲……范素素。”念过这三个字,眼眶没来由地一酸。
沈林看着她,颔首,“对,这是你母亲的名字,你……”
忽然有人跟他们打招呼,“沈大编剧,你怎么在这里?”
孟缇深呼吸抬头一看,对面来了蚁群人,说话的是个穿着旗袍化着淡妆的漂亮女子,她觉得有些面熟,过一会儿才想起面前这位是在国内小有名气的女演员,好像叫张栩。孟缇感慨,可惜她不追星。
沈林客气地跟他们打招呼。他们才拍完一幕戏,此时正要去吃饭。
张栩看了眼孟缇,笑问:“这位是……新来的演员?”
沈林不温不火地说:“不是,这是我一位朋友。”
张栩笑了,她的穿着打扮本来就很古典,一笑就有了点江湖中人的豪爽感,“我看新闻说,许先生又要开音乐会了,是不是?”
沈林欠身,“是吗?我有段时间没跟舅舅联系了。”
“哦,不论怎么说,帮我带口信,祝音乐会成功。”
沈林微笑:“谢谢。”
一行人从身边走过,孟缇看着那些颇具民国风情的演员,随口就问:“沈先生,你这部电视剧说了什么故事?”
沈林笑了笑,“其实是《故国》的电视剧版。电影版效果不错,所以导演又打算改拍电视剧。你看过电影版没有?”
“没有。”
“那你等我一下,马上就要到剧组住宿的宾馆了,我给你拿张DVD。”
“多谢了。”
实际上沈林不但拿了碟下来,还带了他的剧本,大有请她过目提意见的意思。
回程的一路孟缇都在看电视剧的剧本,很尊重原著,改编得?膊淮恚?蒙蛄中醋鞔?牵?Φ笔巧仙现? ?
孟缇上楼的时候心里已经在敲起小鼓,只怕郑宪文回来得太早,追问她去了哪里,因此开门的时候格外小心翼翼。果不其然,门没有反锁,门口有两双鞋,其中一双是女鞋。孟缇想,这屋子除了她难道还有别的女人?答案呼之欲出。
“小缇回来了?”
人未到,声先至,孟缇寻声走进厨房,却看到宋沈雅在厨房忙着。宋沈雅系着粉色的围裙,手里还拿着把葱;郑宪文也系着围裙,在案板上切土豆,长这么大,孟缇从来没见过他进过厨房,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宋沈雅洗了手过来拥抱她,又仔细看她的脸,“瘦多了。”虽然打扮变了,但宋沈雅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
孟缇总算从震惊中缓过劲来,连忙招呼,“沈雅姐,你好。”
“人苍白了一些。我还以为你会被晒黑的。”
“我有注意防晒的。”
郑宪文问她:“怎么现在才回来,去哪里了?”
孟缇打量着郑宪文,“呃”了几声愣是没想起怎么回答。
宋沉雅哈哈大笑,摸她的头发,“你郑大哥下厨,以前没见过吧?”
“……没。”孟缇答得很诚恳,“我真是没想到。”
“我也是。”宋沉雅兴致勃勃,“今天养尊处优的郑大建筑师来问我怎么做饭,真是吓坏我了,他还真不怕炸了厨房。不过,总不能让你天天跟着他馆子吧。饭店里的饭菜到底不如家里的饭菜啊,是不是?”
这倒是实情。这两天郑宪文早上都会留钱给她,让她中午去外面吃;晚上回来,带着她去周围的各大饭店吃。孟缇说自己可以解决吃饭问题,他显然是不放心。
“哎……”孟缇也不知道怎么解释,“郑大哥,我吃什么都无所谓,你不用为了我这么费心。”
郑宪文摇头,“不说这个。你今天到底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明菲叫我去学校处理点事情。”
说完,她去客厅放下书包,到厨房帮忙。
孟缇的厨艺虽然不佳,但是比郑宪文还是好很多。宋沉雅把郑宪文赶出厨房,就跟孟缇两个人忙活了起来。
郑宪文头一次觉得自己没有用处,坐在客厅里听着厨房里的说笑声,也微微笑了。孟缇的书包放在沙发上,他想把书包拿进书房,可书包左边的小袋子里冒出几张摇摇欲坠的小纸片,抽出来一看,竟然有两张今天去洛州的往返火车票。
郑宪文蹙着眉,把火车票塞回她的书包里,回过头看着宋沉雅端着一锅汤从厨房里出来,跟她低语了几句。
那顿晚饭三个人吃得很高兴,有宋沉雅在,气氛怎么都不会冷场。孟缇说着在北疆的见闻,宋沉雅听得很认真,末了感慨,“我一直想去北疆玩,可惜没找到机会。”
郑宪文说:“什么时候去一趟就可以了。”
满桌子菜色丰富,孟缇想着宋沉雅事业有成、举止有度、开朗热情、家务万能、厨艺超群,而且还是医生——柳阿姨一定特别喜欢她。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宋沉雅笑起来,捅捅郑宪文,促狭地问:“是吗?你妈会喜欢我?”
郑宪文笑了笑,“也许吧。”
“也许?”宋沉雅对这个答案显然不满意,瞪他一眼,“你还真是舍不得夸我。”
气氛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郑宪文瞥了眼在桌子对面吃饭的孟缇,“阿缇,明天打算做什么?”
孟缇早就想好了,立刻回答:“我接下来的几天打算回学校图书馆看看书,顺便去见几个同学。我还在北疆的时候宋老师就给我一个书单,让我看看书,怕我支教这一年都忘记了,不过一直没时间。现在补一下,免得到时候见到他了不知道说什么。”
郑宪文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吃过饭,孟缇去厨房帮着洗了碗。宋沉雅收拾着厨房,很娴熟的样子。孟缇想,她真的非常能干。宋沉雅把一堆碗筷放到消毒碗柜里去,孟缇把灶台上的水擦干。两个人一起忙活,效率高很多,厨房很快就焕然一新。
“阿缇,你过几天有空吗?”
“有事吗?”孟缇笑问。其实宋沉雅叫她一起收拾厨房的时候,她心里就有数了。宋沉雅绝对有话要跟她说。宋沉雅是个不错的心理医生,孟缇对这点很有数。
宋沉雅靠着洗理台,笑看着她,“我不瞒你,郑宪文希望我带你去检查你的大脑,关于你头上的伤和你的记忆的事情,但我觉得没必要。”
“确实没必要,”孟缇点点头,比她还肯定,“我很好啊。”
“你也知道宪文担心你。但他毕竟不是学心理学的,只是瞎操心罢了,有时候看着他笨笨地看些心理学方面的书,还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宋沉雅叹了口气,“随便问问,你最近一年有没有头疼过?”
“没疼啊,我完全没问题。”
“那以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例如你还记得……”她努努嘴,“宪文砸你的头,那记不记得怎么来到孟家的?”
孟缇心想这才终于到了重点,“有一些吧……有时候受到刺激,会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但沉雅姐你也知道,小时候的事情本来就很难记住。不是说那时候大脑发育很不完全吗?”
“对,大部分人关于童年的回忆仅能追溯到四五岁的时候;如果要有条理地回忆,从五至七岁开始,有些人甚至更晚些,八九岁之前的事情都记不住了。但这仅限于平淡无奇的人生,如果在幼儿时期受到刺激的情况下,人还是能记住比我们想象的多的东西,”宋沉雅滔滔不绝地说,“尤其是形象的记?洹!?
“是这样的吗?”孟缇若有所思,“难怪我想起来的那些零散的片段都是些画面。”
“嗯。”宋沉雅点点头,“还存在智力超群的情况。例如歌德七八岁就会四五种语言,这就不是我们一般人可以比较的。”
“那是肯定的啊。”孟缇失笑,“我又没有这么聪明。”
宋沉雅微微一笑,转身从冰箱里拿出几盒冰激凌,问她喜欢什么口味,然后递给她一盒,“阿缇,总之我希望你的回忆不要给你带来阴影。”
“一点阴影都没有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影响不大,我在慢慢克服呢。”
学校图书馆的开门时间是朝九晚五,孟缇就在图书馆泡了一整天。回来之后她精神一直不太好,只有看书的时候才能静下心思。放假后,图书馆比平时人少了很多,异常清静。她觉得自己需要补充专业知识,毕竟她在北疆的这一年都没怎么接触高等数学,不少知识都有些模糊了,而她还有几年的研究生生涯需要度过。
看公式数字看得累了,她就给北疆的学生们写写信,或者挑几本轻松易读的小说打发时间。暑假期间也无所谓周末不周末,她觉得自己大概能就这么过一辈子。
散步的时候,偶尔也会遇到熟识的同院同学,他们现在都在上研究生了,因此算上去都比她高了一级,开玩笑时也总拿这事取笑,孟缇就笑着反驳,“我跟你们可不一样!我度过了有意义的一年,是为国家作贡献去了,这其中的快乐和成就感,你们都不能理解啊。”
然后一干人就纷纷露出折服的样子。
她回到图书馆,对照着沈林给的剧本,再一次翻完了《故国》,又耗费了一个下午。太阳西下,她站起来还书,迎面撞上一个人。
“孟学姐,你好。”
孟缇扫了来人一眼,是个年轻的女孩子,长得清秀可人,可她没什么印象。孟缇点点头,绕开她,把书放在架子上,回头问:“你找我吗?”
“是啊,学姐,你不记得我了?”女孩子说,“我叫戴昭阳,我们去年见过一面。”
毕竟是去年的事情了,孟缇依然想不起来,客气道:“你有事情吗?”
戴昭阳脸色微红,“我昨天今天一直看到你在图书馆看书,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问问你,你知道赵老师喜欢什么吗?”
电光石火之间,她猛然想起了去年也有这样一幕。那时候她刚从美国回来,跟赵初年在一起吃饭,面前的女生走过来跟他们招呼。赵初年怎么说来着,她是班长,经常送作业给他?
孟缇心头就像塞了铅一样沉,不动声色地问:“哪个赵老师?”
“赵初年老师。”戴昭阳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生日就要到了,所以……”
孟缇打断她的话,“生日?”
戴昭阳怔了一下才想起回答:“是啊……赵老师的生日就是下个周末,所以,我想送礼物给他。”
“送礼物是你自己的事情。”孟缇面无表情地从架子上取了另一本范夜的小说,顺手翻了翻,“不用来问我。”
戴昭阳有点吃惊,“学姐,可是你跟赵老师难道不是前男女——”
孟缇啪的一声合上书,抬起眼皮,冰冷的眼风扫过去。她比戴昭阳高了一些,自上而下的视线就像刀子一样戳下去,有一种慑人的威力。对方年轻清脆的声音就这么卡住了。
“……我,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比较了解赵老师的喜好吧。”
孟缇冷冰冰地觑她一眼,“你找错对象了。我不了解。”
她扔下这句话,收好桌上的剧本,转身离开。走出若干步后,她还感觉到灼人的目光戳在后背。
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接下来的几分钟她走马观花地换了好几个图书室,最后才在古代文学藏书室坐下来。这里安静,旧纸张的味道很醇厚,就像历史。
孟缇借着这种香味定了定神,继续看书,刚刚戴昭阳的话依然回响在耳畔,甚至还有新的内容,包括她的名字。
“……我什么都没问出来,她态度冷冰冰的,我看那个样子恨不得吃了我。”
“我早就叫你不要去问她了,她肯定不会告诉你的。”旁边的女孩子大概是戴昭阳的同学,“明明是她甩了赵老师,居然还敢对你凶巴巴的。”
孟缇一惊,从图书架的缝隙里看出去,居然又看到戴昭阳和一个女孩子站在藏书室门口低声聊天。两人还算有公德心,声音很低,可图书馆本来就安静,该听到的内容一个字也没落下。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成了八卦题材了。
“算了。”戴昭阳轻声说,“你帮我想想看,赵老师会喜欢什么礼物……”
她同学出主意,“呃……送衣服怎么样?衬衣、领带什么的。以后他看到衣服就能想起你啊。赵老师不是很喜欢黑白搭配的衣服吗?”
孟缇嘴角挑起一丝冷笑,心想,你几个月不吃饭也未必买得起他衬衣的一只袖子。
果然戴昭阳否决,“不要了,赵老师什么时候打过领带啊?衬衣倒是不错啦,但他的衣服本来就很多,而且好像非常贵啊。”
“……那请他吃饭?”
孟缇继续冷笑,他的厨艺比一般的厨师都好,哪里稀罕去外面吃?就算去饭店吃饭,他常去的饭店你根本就请不起。
戴昭阳显得很苦恼,“我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啊……中餐西餐?去哪家店合适?”
“那蛋糕店?冷饮店?”
孟缇努力回想,他好像没有吃甜食的爱好。她跟他在一起吃过无数次饭,他一直都在照顾她的喜好和口味,从来没说过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实际上在十分钟之前,?????帐悄奶於疾恢?馈?
戴昭阳“呃”了一声,“这些可以出去玩的时候吃啦。”
“你还想出去玩啊?”
“是啊。我前几天去办公室找他,发现他在浏览游乐园的网页,看得很出神的样子,我想他应该喜欢游乐园吧。约他应该会答应。”
孟缇没有冷笑的力气了,慢慢垂下了头。
“昭阳,你都已经想好了,那还着急什么?”
“不是,这些只是出去玩的计划,礼物还没想好啊……”戴昭阳有些不好意思,“我希望他拿着礼物就可以想到我啦。”
“那就送日常的……呃,笔吧,怎么样?”
“啊,不错!我送作业的时候,经常看到他握着钢笔做笔记的。”
孟缇想,他办公桌上总有笔架,笔架上也总有钢笔。他那漂亮的字大概就是握着钢笔练出来的。
“既然都决定了,那你打电话约约看。”
戴昭阳显得很紧张,“哎,他万一不答应怎么办啊?如果他家里人给他庆生,我不就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吗?”
孟缇捏紧了手里的笔,脑子里翻滚的都是刻薄得近似恶毒的想法:只要我一句话,你的确一点机会也没有。
“……担心什么,这一年来,赵老师对你那么好。”
戴昭阳高兴地“嗯”了一声,拿出了手机到走廊上拨电话,隔着墙壁,她的声音再不可闻。孟缇屏住呼吸静静等着,片刻后看到她满脸喜色地对着她的朋友比了个成功的手势。她太高兴了,整张脸都在发光,熠熠生辉。
看来是成功了。
一瞬间孟缇眼前发黑,扬起手,把手里的笔夹在了书页中。她想撕书、砸墙、烧屋,把一切都毁掉;她想冲过去跟戴昭阳说“你给我滚开点,你不过是我的替身而已”;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手脚发凉地坐在座位上,听着戴昭阳和她同学兴奋远去的脚步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被解冻。她慢慢动了动恢复知觉的身体,收拾起桌上的书,头也不抬地离开图书馆。
等到了馆外的林荫道上,她才想到,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尖刻恶毒?赵初年讨女生喜欢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在她离开的这一年里,赵初年会遇到不少事情,认识不少新的人,而她不过是个看客,连问的权利都没有。
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怨毒?以前那么多人爱慕郑宪文,郑宪文也有过那么多女朋友,可她只是羡慕,从来不会像今天这样卑劣地躲在阴暗角落里诅咒。
炎热的空气就像蒸笼,她抬腕看表,才发现不过是下午四点,剩下的时间不知道要怎么打发。她现在也没有了自行车,只好一步步朝校门走去。
“孟缇,心情不好?”
这一天被人拦下搭讪也不是第一次,当她抬起眼睛看到面前衣冠楚楚的赵律和时,也只是微微点了个头,表示自己看到了他。
上次见到他还是在北疆,说起来也有两个月没见到了。她这么想,赵律和也依葫芦画瓢地感慨了一句,“本来打算去图书馆找你,想不到在路上就遇到了。咱们兄妹真是心有灵犀。”
孟缇轻声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赵先生,你要做什么?”
“你承诺过,跟我去见爷爷,现在就履行承诺吧。”
“好,走吧。”孟缇指了指刚刚停在她身边的那辆黑色轿车,赵律和就是从这辆车上下来的,“上这辆车?”
“对。”
赵律和极为绅士地为她拉开后座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她上了车,他随后坐到了她旁边。车里有司机,自然不劳赵律和亲自动手。他的所有精神似乎都用在跟她聊天上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差不多两三天了。”
“你应该早点联系我的。”赵律和说,“爷爷每天都在念着你,念得受不了了,就命令我在两天内务必把你带回去。”
“我回来就一直有事呢。”孟缇揉着太阳穴。
这车子外表看起来并不是最新潮昂贵的一种,甚至还有些老气;但里面却很舒适,空调开得非常足,很凉快。她身上那层薄薄的汗消失了,只是手脚开始发凉。
“我打电话去你学校,才知道你早就回来了。还是问了郑宪文才知道,”赵律和说,“原来你现在住在他那里。”
“郑大哥习惯性地照顾我。”
“的确如此,第一次听到他说起你就觉得了。”赵律和同意,“青梅竹马的感情确实很好。”
孟缇侧头看了他一眼。
赵律和沉吟片刻,“你没回孟家?”
“那里不是我的家。”
“确实不是。”
说话间车子已经驶出了学校,朝着某条大路而去。剩下的这一程赵律和只是问了问小疆学校教学楼的建设情况,孟缇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他也就没再问。孟缇从书包里取出最近在看的一本计算数学,看着打发时间。她研究生的方向是基础数学,因为宋汉章对学生要求高,她不得不现在开始就准备。
赵律和看一眼她的课本,就说:“我记得王熙如在美国的研究方向也是理论数学,跟你一样。”
“对,她很厉害,老师也很厉害,跟我不一样。”
“女孩子研究数学的,还真是少,不过只要能研究得下去,会有成就的。”赵律和微笑,“我有个师姐就非常厉害,今年也就三十多岁,我总觉得她就是下届‘菲尔兹奖’的得主。”
孟缇知道赵律和不是胸无点墨的二世祖,但他平时的某些言行总是像有言外之意,便不由自主地把他这人往“不可靠”和“不能信任”上靠,所以听到一句真诚的话时,就觉得分外难得。
她回答:“我?恍校?业哪芰υ对恫蝗缤跷跞纾?Т渴?в行┟闱浚?衷诓还?乔砍抛拧!?
“看你对自己的要求了。就算不能学到顶尖的境界,但打好了数学基础,再转行就非常容易。其实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你是赵家的一分子,爷爷会给你铺好道路的。”
孟缇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抬起眼皮看他,“你不担心我跟你抢家产?”
赵律和好像听到惊天的玩笑话一样,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我真的不担心,只要你能抢得走。”他那忍俊不禁的笑容里什么含义都有,有趣、玩笑、嘲弄等等,但孟缇没有看到恶意,或者说,看不出来。
车子驶上了林荫道,孟缇看了看周围的景色,全不相识。她辨认了一会儿路,把书塞进书包,“你为什么对我的事这么热心?我什么都没有,我很难相信你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她的语气平淡,并不期待他回答,说完微微敛眉,看着窗外,想着应该到了。果不其然,车停住了,司机转头说:“到了。”
第四十七章 谈判
孟缇当然已经料到赵家的本家必然拥有豪华大宅。
这座宅第就在城外郊区的山上,距市中心不远,汽车通行无阻,从学校到这里,居然只花了四十分钟。在这个随便去什么地方都要花费一两个小时的大城市,四十分钟已经算是很近的距离了。
反正有钱人的宅第,格局大都大同小异,有的只是规模上的差异。更何况赵家本来就是房地产商,那屋子自然应该更出挑的。这座宅第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大。第二印象是绿。四周绕着一片小森林,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草坪,在阳光下简直像刷了一层绿漆,油亮油亮的。草坪的长势太好,孟缇行走在草坪中的石头路上,很担心其中有没有生活着蛇、青蛙之类的动物。
如果说赵初年那栋别墅是小家碧玉,面前的这座宅第完全是大家闺秀。体积大了若干倍,庭前屋后的大片空地可以容纳几百人。实际上这里也像要举行宴会的样子,三三两两的人从屋子里出来,搬出长度惊人的桌子,铺上桌布。
绿树遮住了阳光,树荫下阴凉宜人。这里比市中心凉快不少。
“到了。”赵律和说,“爷爷来了。”
孟缇心跳顿时加快了十倍,右手掐住左手的虎口,压制住心脏的剧烈跳动。
她略微抬起头,来人的身型相貌跃入眼帘。那并不陌生的长相,和赵律和的父亲赵同训长得很像。他精神矍铄,连头发都没有白上几根,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十岁。他的眼睛也极其有神,锐利如铁。老人穿着一身白色的宽松运动服,把手中像球拍一样的东西递给身边的助理,走到草坪上的太阳伞下从容落座。
不知道何处来的压迫感陡然而生,孟缇抿住了唇。
赵律和推了推她的后背,“过去吧。”
孟缇看他一眼,踩上草坪。碧绿的草踩在脚下,飒飒作响。
一缕山风吹过,赵律和带笑的声音随后响起,“爷爷,这是孟缇,我带她来了。”
“好。”
老人颔首,身上那种微妙的肃然严厉消失了不少。孟缇真切地感到那种视线扫来时“刷”的一声和在她身上滚动时的滴答声。
孟缇觉察到,赵律和明明在人群中鹤立鸡群,要多醒目有多醒目,可在老人面前,就像参天大树旁边的小灌木一样,气势全无。
对老人是需要礼貌的,孟缇及时欠身,“赵老先生,您好。”
赵律和惊讶地“啊”了一声,他没想到她这么叫自己的爷爷。
老人倒是不以为忤地微微一笑。他的眉毛浓黑,笑容非常和蔼和亲切。
“过来坐。”
“孟缇,过去吧。”赵律和也说。
老人抬高手臂,手心一压,示意赵律和住口,又对孟缇颔首,“不用拘束,这里也是你的家,喜欢喝什么?”
孟缇瞄了一眼桌上,茶壶茶杯都很齐全,就说:“喝茶就可以了。”
一旁有人给他们三人斟了茶之后便退了下去。
孟缇谢道:“有劳了。”
在郑家待久了,孟缇也能简单地鉴别茶叶茶具。白瓷的茶壶、茶杯、茶托都很精致,白中带青,摸起来像玉,温润晶莹;茶水碧绿,在水里一滚,浓郁的香气扑鼻,一看茶叶就知道是极品。她小心地喝了一口。
赵伯光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喝了一口,“知予,让律和叫你过来是我的意思。”
“我一直也很想见到您。”
孟缇站起来向他深深鞠躬,“赵老先生,昌河中学的师生们很感谢您的捐款,等教学楼落成后,还打算请您过去看看。”
赵伯光完全不放在心上,“不是什么大事,你有空的话,到时候过去看看就可以了。”
孟缇有些吃惊,“这怎么行?”
赵伯光的视线转向赵律和,“是以你小叔的名字捐赠的?”
“是的。”
“那就没问题了。”赵伯光靠上椅背,温和而慈爱地说,“知予,去年这个时候我就想见见你,结果晚了一步,你去北疆支教了。刚刚我真是吃了一惊,你长得跟同与很像,女儿就应该像父亲。”
孟缇想起前两天沈林说过的话,起初以为是客套之词,现在看来也许她的确跟赵同与长得有些像。
“不过,父亲长什么样子,我差不多不记得了。”
“这是难免的,其实我也快不记得了。”赵伯光表情苦涩,一副追忆往事的样子,“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比你还小一点,也就刚满十九岁。”
孟缇惊讶地喃喃,“他离家出走的时候竟然这么小!”十九岁,也就是刚刚成年,刚上大学的年龄。
赵伯光出人意料地说:“但是……他那年已经快大学毕业了。”
孟缇眼睛亮了亮,“是吗?”
赵律和从刚才到现在都在沉默地喝茶,现在精神一振,很有兴致地插嘴道:“阿缇,你不知道吧?!小叔非常聪明,十五岁就上了大学,在很多方面都非常有才华。”
孟缇抿了一下嘴角,“他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离家出走?”
赵伯光突然变得目光黯淡,“聪明的年轻人更容易犯糊涂,做错事,甚至走上歧途。”
孟缇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可这糊涂和错事能是什么,显然不会有人告诉她。
赵伯光看着孟缇,心中愀然。孟缇长得很美,脸庞和眼睛让他想起曾经的人。
“为什么没有回孟家去住?”
孟缇心想,面前的这位老人还真是知己知彼,于是很客气委婉地说:“由于我个人的一些原因。”
“我听说你现在跟一个年轻男人住在一起。”
“……嗯,从小照顾我的一位哥哥。”
“这样很不像话。”赵伯光皱起了眉头,表现出祖父的威严来,“你是我赵家的孙女,应该搬回来,跟我一起住。这里这么多房间,你随便挑。”
孟缇这下子才真正吃惊了,“啊?”
“至于姓名,也要改回来,你到底姓赵。”
孟缇没料到话题朝着这样一个诡异的方向变化,一下子愣住了。虽然她从来不愿意住在郑宪文那里,一有时间就在琢磨怎么搬出去,但如果搬出去的结果是住在赵家,那就更非自己所愿了。
她决定用最简洁而委婉的话回答,“赵老先生,我暂时还没有改姓或者搬家的打算。”
赵伯光态度严肃,面含威严。
“我是你祖父,你当然要认祖归宗!”
孟缇心里烦躁,但还是竭力保持着客气,“从血缘上说,您的确是我祖父。不过我已经成年了,所以是否搬回来或者改姓都可以自己决定的,您说对吗?”
赵伯光显然预料到她会排斥,凌厉迫人的视线在她身上一停,又看了身边的赵律和一眼。
赵律和会意,语重心长地劝说:“孟缇,我知道你从感情上暂时无法接受我和爷爷,任谁活了这么大,忽然发现真正的身世,都会受不了的。但爷爷不是抛弃你们。当时离家出走的是小叔,他一直到最后也不肯回来。爷爷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你被拐走后,多方找你的是他,一直担心你的是他,你可以去找找当年的报纸看一看,到处都是寻找你的广告。你还可以看看爷爷是怎么对赵初年的。”
“赵老先生,我没有怀疑您的诚意。”孟缇抬起眼睛,直视赵伯光,“但我暂时无法接受您的好意。”
赵伯光喝茶不言。他喝茶的动作有一股莫名的威严,孟缇心里抖了一下。
代他发话的依然是赵律和,他手指敲了敲桌面,“那你应该也知道,你养父养母、你哥哥他们收养你,不过是利用你而已。赵家才是你的家,你的亲人是我们。”
“我没有亲人,没有谁是我的亲人。”孟缇脸色瞬间变白,但很快回复镇定,“孟家父母是在利用我,郑大哥也是因为愧疚而补偿我,这些我都知道,但谁对我不是这样?”
赵伯光放下茶杯。
“你可以把话说明白。”
孟缇美丽的脸上隐约写着讥诮和嘲讽。她不信他们不懂。
她指了指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臂,“我身无长物,没有任何值得笼络的价值,也没有什么值得挖掘的秘密。大概就血还有用。如果要我献血的时候,请您通知我一声就可以。我可以尽我最大的力量帮助您,完全不用这么刻意笼络我。”
赵律和震惊地看着她,张张嘴一句话都没说,就把嘴闭上了。
赵伯光脸色微变,“你当我是什么人?”
“我当您是可敬的长辈和给昌河中学捐款的慈善家。”孟缇说着抓起包离座而起,欠了欠身,避开这祖孙俩的眼睛,“抱歉,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赵老先生,麻烦您找辆车送我回去吧。”
可是她刚一转身就看到了熟人。
赵初年风风火火地走来,一把扣住孟缇的手腕拉到自己身边,“爷爷,让我跟阿缇谈一谈。”
赵伯光瞥了他一眼,挥了挥手。
孟缇不希望被人控制,反抗性地挣扎了两下,可是完全无用。她只好在语言上痛斥:“赵初年!你干吗?放开我!”
赵初年完全置若罔闻,拉着她的手臂从小桌前撤离。
看着孟缇被赵初年像拉幼儿园的娃娃那样拉走,赵伯光沉吟着,没有因为她刚刚的拒绝而生气,神色看起来反倒很满意,“还真是我的孙女,不但长得像,连脾气也跟她爸爸一模一样。”
赵律和瞧着两人在日光下远去的背影,眉心渐渐郁结。
赵初年放开她的时候,两人已经来到了草坪的尽头。这里四周无人,异常安静。翻过四周的大理石围栏,再往里走就是树林了。那栋大屋比起刚才的小了一倍。
他力气本来就大,抓得她手腕都红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让孟缇不高兴。所以她的怒气越来越大,几乎要烧红的眼眶。
他们从寒假一别到现在差不多半年没见,想不到一见面便发生了这种事情。
孟缇心里五味杂陈,一股脑儿地对着面前的人发泄道:“你干吗?”
赵初年表情也不好看,一别阴云密布、风雨欲来的样子。他几乎是用质问的语气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孟缇气得眼前发黑,大吼道:“你以为我想来啊,赵律和拉我过来的!”
她这一吼,赵初年也清醒了一点,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被他捏得通红的手腕,带着一丝歉意道:“抱歉。阿缇,赵律和带你过来,你难道不会拒绝吗?”
他不提倒好,一提孟缇就想到戴昭阳那张喜悦的脸。她冷笑,“我怎么拒绝?赵律和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比我更清楚?或者你是指望我跟赵律和打一架?啊,像我这样的女中豪杰,那么骁勇善战,一定可以把他打得满地找牙,让他一辈子不敢出现在我面前。”
原来孟缇刻薄起来也有这么大的杀伤力,赵初年被噎了一下,足足半分钟一句话都没说。最后他才呼出一口气,放低了姿态,放软了声音,“刚刚是我不好,过后你怎么骂我都可以。阿缇,刚刚爷爷跟你说了什么?”
孟缇一屁股坐在草坪旁边的大理石栏杆上,语气僵硬地回答:“大概是想让我认祖归宗。我没答应,正要打算离开,你就把我拉到这里了。”
“没答应就好。”赵初年松了口气。
孟缇冷冷地反问:“我答应了又怎么样?我还以为你做梦都在想着你的赵知予,希望你的赵知予叫你一声‘哥哥’。原来是我搞错了。”
她逆光坐着,冷淡的脸上有一种白玉的光辉,神情中带有不符合她这个年龄的疲惫和压抑。赵初年想起半年前在昌河跟她分手时,她也是这样压抑。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理智却让他在最后一刻将手停在她的脸颊边。
“阿缇,我说过,你是赵知予或者孟缇都不要紧,我只要知道你在这里,能看着你好好的就可以了。”赵初年嗓子暗哑,“至于你承不承认我是你哥哥……不,我现在没有这种奢求了。”
其实,他也根本无所谓了。既然有了跟自己长得像的戴昭阳当替身,自己在哪里也根本不重要了。他根本只是需要一个妹妹来填补心里的空虚而已,至于那人是谁根本不重要。
“你回来几天了?”
“有几天了。”
“怎么不告诉我?”
孟缇瞥了他一眼,暗想,不告诉你,你正好可以完全跟戴昭阳热热闹闹继续玩兄妹游戏啊!但这话她不会说出口的。她挪了挪身体,跟他拉开一点距离,换了一种口吻说话。
“呐,赵老师,我们说点儿正事。当年我们一家人分开的事情,你还有什么秘密没告诉我?”
赵初年墨玉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光,语含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孟缇静静地屏住呼吸,一点脾气都没有,“我说的中文,你不会听不懂的。”
“如果你说的是我弄丢了你,那是我的错。”
“这件事我记得,不是你的错。我指的是其他事情。”
赵初年竿子一梯状杵在草坪上,脊背笔直,“你想知道什么?”
“比如,父亲那时候为什么宁可病死,也不接受赵家的钱物?就连二伯,他都恨之入骨,直到在自知命不久矣的时候,才让我们去找二伯。”
赵初年的眸子像墨一样,“爸爸从赵家出走,自然想跟他们划清界限。”
“母亲去世的第二天,父亲就带着我们连夜搬家,除了几件衣服,什么都没有带走。我记得那时候还下着雨,我还生了病。”
“妈妈因车祸去世,他感情上无法接受,没有办法在以前的屋子住下去了。”
一问一答都很利落。
孟缇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又不想让我做回赵家的孙女?锦衣玉食的,难道不好吗?”
赵初年摇头,“我了解你,这种生活你不会习惯的。如果仅仅是因为钱的话,我的都可以给你。”
“你刚刚那么气急败坏,恐怕不仅仅是这个原因,你真的没瞒着我什么?”
两个人凝视着对方,试图从对方偶尔闪过的神色中寻找到蛛丝马迹。
“阿缇,我没有瞒着你。”
“嗯。”
孟缇不再追问,手按着栏杆,跳下来径直向赵伯光和赵律和所在的地方走去。
赵初年看着她的背影,大步追了上去,跟在她身后。
赵伯光和赵律和还在草坪中坐着,孟缇对着赵伯光深深鞠了一躬,“我跟赵老师说完了。刚刚无缘无故跟您发脾气是我不对。赵……呃,爷爷,请您给我时间想一想,等我想好了就搬过来。”
这一声“爷爷”其实很轻很轻,但足以让赵伯光面露喜色。他站起来,拥抱了她。他随后握着她的手坐下。孟缇也顺势蹲下,仰起下巴看着他,就像是一朵纯洁的荷花。
“你肯认我就好了,我对不起你爸爸,可我不会再对不住你的。”
老人的喜悦很大程度上来自后辈的孝顺和听话,虽然之前两人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但这样的动作却做得十分自然,像是一直生活在一起的祖孙俩。
赵伯光轻抚着她的头发,“留在这里吃晚饭吧。”
孟缇正想说话,手机却响了。她翻出手机看了看,神色自若地说:“今天就不在这里了,明天上午我要去见导师,明天下午怎么样?”
赵伯光微一沉吟,“好,下午两点,我派车去学校接你。”
“好。”
赵初年盯着她的背影,忖道她和刚才判若两人,但表现得却十分自然。他能隐约想到在刚刚的几分钟里她有的什么样的主意,下了什么样的决心。她和他寒假期间见到的那个女孩又不一样,眸子里多了坚毅和果断,少了原来的天真和烂漫。
当年的赵知予也是这样,聪明机灵,在某些事上表现得那么敏锐。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认为,她还活着,而且她会活着,不管遭遇到了什么,她都会想方设法地活着。
赵律和感慨,“到底是血浓于水啊!”说完看着负手站在桌前的赵初年,莫名地笑道:“到底还是你厉害,三言两语就让孟缇回心转意了。”
赵律和只看到赵初年脸色越发难看,可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例如赵初年藏在身后的一双手都捏成了拳,骨节分明,手背上青筋历历可见。
因为今天要去见宋汉章,孟缇一大早就起了床,跟郑宪文道别后就去了学校。 前往学校的公车上,她看到手机里已经有了一条未知发件人的短信。
约好的人在学校外五百米的小公园等着她。那是她上次在洛州大街上会面的男人,在人堆里非常不显眼。早上公园里锻炼的人特别多,有打太极的,有跑步的,有使用健身器械的,不一而足。在这么噪杂的环境里,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一身运动服的她。
两个人慢跑着。孟缇把准备好的钱递给他,他则递过来一个小型的文件夹,比一本三十二开本的书略小。
“这是撞死你母亲那起车祸的资料。当年的录像带已经没有了,但她被认定是自杀,有十多位路人作证。她不顾交通规则,横穿车辆高速行驶的马路,撞上迎面驶来的货车。文件里有当时的照片,你可以看一下。”
照片上显示得很清楚。她穿过的是一条八车道的主干道。这条路是当时洛州最繁忙的道路之一,过马路时需要通过天桥转角处的人行横道。而车祸的发生地,就在天桥和人行道之间。
“没有车祸现场的照片?”
“有,我取出来了,但你没有必要看。”
孟缇表情干脆,“给我。”
男人把一张照片递给她。
这张照片一看就知道,是摄像头在高处拍的。场景跟刚才的照片毫无二致,但照片的中间却有个穿蓝色衣服的女人。撞人的卡车在女人前方不远,被撞的女人面朝下躺在地上。旁边的车辆模模糊糊地静止在画面上。
十几年前的摄像头像素很低,画面也很模糊。地上的白色人影倒不像人形,更像是滴落在照片上的泪痕被风干了一样。
孟缇眼前发黑,被人勒住咽喉一样地痛,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身边不知道姓名的男人把照片收回,说:“事故认定她横穿马路,负主要责任。你父亲也没有上诉,甚至都没有要司机的赔偿。这件案子就这么了结了。”
“司机是什么人?”
“一个物流公司的司机,那时候已经开车三十多年,很有驾驶经验,这么多年他都未出过车祸,你母亲的车祸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事故。他很老实本分,有老婆和一个儿子。车祸后他立刻打电话给医院和警局,送你母亲去了医院。”
“好的,谢谢你。”
男人摇头,“拿人钱财而已。你要的案件相关资料都在文件里。”
跟男人分别后,孟缇把文件夹揣到兜里,回了学校。她先去食堂吃了个早饭,再去实验室找宋汉章。他十分严格,但除了学术外并不苛刻。
对自己的导师,她一直充满了感激。她保研的时候,导师是他。后来因为要去美国,不得不放弃这个名额,他也没多说什么。去年这个时候,她找到他,问他能否再接受她当研究生,他二话没说就说“可以”,等她从北疆回来。
孟缇提着一大兜北疆买回来的特产找到宋汉章。她笑着说:“宋老师,也不值什么钱的。多了我也买不起啦。”
宋汉章看了她一眼,接着跟她讨论助学金的事情。她是保研,自然是公费研究生,每个月学校会给几百的补贴。宋汉章的实验室也有不少实验经费,每个月还给她一千。
“太多了吧。”孟缇吃惊,“跟着您的两位博士生师兄也就拿这么多。”
“你爸妈不在国内,我当然要照看着你了。”
孟缇心里顿时就有数了,微微垂着头,“您一直知道我的身世?”
答案他很清楚。她到孟家的时候将近六岁,是个大孩子了。忽然多出来个孩子,教职工宿舍没人不知道她的身世。
宋汉章果然说:“知道。但我收你当研究生跟你爸妈没什么关系,虽然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这大学四年,我一直关注你,你做事学习一天比一天踏实,又喜欢数学,这就很难得了。”
孟缇感动得鼻子发酸。
“像你哥哥孟徵那样,再有天赋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跑去给美国人研究航天飞机!什么时候回来才是正道啊!”
他对孟徵直到现在还是心存芥蒂。其赤子之心,令人动容。
宋汉章挥了挥手,“好了,别扯远了。说说,你这两年想研究什么方向。”
师生俩讨论了一上午,大致定下了这两年研究生的研究方向。
期间他问她是否选择直博,因为他两年后也要退休,可能她要转到别的老师名下。孟缇想了想,摇了摇头,“既然您退休了,我想考别的学校念博士。”
“这个吗……”宋汉章微微颔首,“华大的老池,也是研究拓扑学的,水平不错,你可以去他那里念博士。当然,首先你要考得上才行。”
“您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
第四十八章 提醒
那天下午两点,赵家的司机准时来接她吃晚饭了。
赵家的宅子虽大,人却比较少,除了赵伯光和几个下人,基本上看不到多余的人。孟缇到了之后,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就接过下人递过来的球拍,陪赵伯光在露天的运动场打了两个小时的壁球。
孟缇打球的技术尚可,赵伯光很是赞许。
孟缇从球场出来,本以为可以休息一会儿,可是赵伯光又要她陪着下了两小时的象棋。孟缇下象棋的技术很差,以前跟孟思明下,总是被杀得丢盔弃甲。赵??獾南笃寮侗鹨膊桓撸????淳?源麓掠杏唷K??煤苁歉咝耍?侵植慌?酝?耐?喜灰矶?桑?涞么认槎?汕住?
“你还需要再练啊!”
“我跟您说过我棋艺很差的,”孟缇特坦诚,“赢了我您也没什么成就感吧。”
赵伯光摆摆手,“不一样。我一直想有个陪我下棋的。”
孟缇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赵伯光大概是老来寂寞,所以特地认回一个孙女来解闷的。
偏偏这个丢失的孙女并不惹人讨厌,她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琴棋书画都懂一点,很会控制自己的脾气,面子上的功夫也做得出来。孟缇的心中充满嘲讽,想着如果自己惹人讨厌一点,大概赵伯光对自己就不会这么热心了。
最后一局终了时,已经是夕阳西下。孟缇透过书房的窗户看到两辆车在前后十分钟内穿过远处的大门,草坪中的公路,驶到了车库。
赵伯光让人撤走棋盘的时候才问了她那个最重要的问题,“想好了没有?什么时候搬回来?”
孟缇想了一下,面带犹豫地开口,“我没关系的,看您什么时候方便吧。”
“后天宜搬家,”赵伯光对她的爽快很满意,“现在我们去吃饭。”
赵家的晚饭异常丰盛。各色菜肴摆了满满一张大桌子,让人目不暇接。桌子旁边只有四个人,而四个人显然吃不了这么多。赵伯光坐在主位,孟缇坐在他的左边,赵律和和赵初年则坐在右边。这种座次体现了儿孙绕膝之福。
孟缇难得看到这么多菜,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打起精神,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赵伯光时不时地给她夹菜。
“以后要吃什么,就跟他们说。”
“啊……好。”
吃饭之前,赵伯光对所有的下人说,这位他们之前没有见过的女孩就是赵家四少爷的女儿,要求每个人都对她毕恭毕敬。
孟缇之前也隐约知道赵伯光的作风很老派,而“知予小姐”这个称呼让她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她忽然理解了林黛玉进大观园时的惶惑。她自己这么个大大咧咧的人都觉得忐忑不安,林黛玉那种纤细敏感的人进大观园岂不是更觉得难受吗?!
赵家吃饭的规矩似乎包含着“食不语”,总之,吃饭的时候没什么人说话。孟缇也沉默着,偶尔抬头一看,两位年轻男士也都在埋头吃饭,不发一言,等到大家都基本上吃饱了,赵伯光才开始说话。
“初年,学校放假了没有?”
“今天上午开会后就放假了。”
“我记得你就要过生日了。”
赵初年说:“是的,这周周六。”
赵伯光略想了一想,“那就办一个生日宴,越热闹越好。”他手指一动,旁边的中年男管家就走了过来,“明辉,你负责这事,该请的一个都不要落下。”
“是!”
赵初年极度吃惊,眼睛都睁大了,“爷爷,您这是干什么?生日而已,完全没必要的。”
“你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不小了,应该找个女朋友结婚了。”赵伯光根本没理他,“宴会上女孩子多,你看着哪个不错就去追。前几天打球的时候,旗胜的张德还问我你有没有女朋友,还说有个女儿,刚刚留学回来,很想认识你。”
赵初年看来是被这番话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我实在没想过……”
赵伯光脸色顿时一沉,“你难道想学你二伯一辈子不结婚?”
赵伯光虽然年纪大,但中气十足,低沉的声音像雷一样滚在每个人的头顶。孟缇从来不知道一句话居然也有这样的效果。
赵律和靠着椅背,悠闲地插嘴,“张纪琪?不就是张德的二女儿吗?我记得她是学音乐的,长得还可以,以前跟二叔学过琴。初年,你们应该早就认识吧。”
孟缇一小口一小口地往肚子里塞着饭后的水果,不时抬起头看一眼对面的两个人。
赵初年的神色只能用变幻莫测来形容,他说:“爷爷,我会跟她私下联系的,不用办生日宴了。”
赵伯光不耐烦地挥手,像是听够了他的拖延之词,“这也不是为你,更主要的目的,是让所有人都见见知予,都知道我赵家唯一的孙女回来了。”
正在喝水的孟缇被水呛到了。
“……什,什么?”
赵初年伸手拍拍她的后背,递过餐巾让她擦嘴。
“小心点。”
孟缇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赵初年的手指在她眼睫上拭过,抹去了她咳出来的点点泪光。
孟缇心跳瞬间加快,燃烧起来的是一种别样的感觉,她马上转过头。
赵伯光说:“一个一个地通知相当麻烦,不是上策。你在外受委屈这么多年,是爷爷不好。我现在要让世人都知道你是赵家的孙女。”
这简直太高调了,但从某个角度来说,也给足了她面子。站在那么多人面前抛头露面本非她所愿。想到那个即将到来的可怕的场景,她简直要坐不住了。
她恳求道:“我真的不在乎别人知不知道我的存在。”
一旁的赵律和笑着安慰她,“宴会而已,你亮个相就可以了。”
赵初年反抗自己的命运失败后,又替孟缇说话,“爷爷,没这个必要,知予她既然不喜欢,那就不要让她露面。这种场合,她会不习惯的。”
“不习惯也要习惯,”赵伯光停了停,“我不是让他们认可你的存在,而是要他们知道。你既然肯叫我一声爷爷,我就要对得起你和你的爸爸,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委委屈屈地叫我爷爷。知予,除了这件事,别的我都不难为你。明辉,记得给孟家也打个电话,方便的话,也请他们过来。”
“等等!”孟缇的手开始哆嗦,“请他们做什么?”
赵伯光拍拍她的手背,“他们抚养你这么多年,把你教得这么优秀。我这个做爷爷的,怎么都要表示感谢才像话。你也跟他们很久没联系了吧,借这个机会见见面。”
孟缇嗓子痛,“可是……”
赵伯光视线扫过来,一锤定音,“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那是不容辩驳的声音。明明几分钟前他还是温和慈爱的爷爷,现在却是不能被质疑的权威。她所有的声音都那么硬生生地断在了空中,所有的聪明劲都消失了,完全找不到合适的话让这位刚毅的老人打消念头。
晚饭后她坚持要回市区,说自己的行李还在郑宪文那里。赵伯光没有多说什么,让两兄弟随便哪一个送她离开大宅。
赵初年说:“我送吧。”
赵律和也不坚持,还是以“我也要出门”为理由,跟他们一起出去了。
已经是晚上,繁星满天,昆虫的低鸣声响在每个角落。晚风吹过,草叶上的初上的夜露闪闪发光,树叶摇出一阵沙沙声。
车子在草坪尽头的路上等着,赵律和笑着开口,“本来是我接你来的,应该送你回去。不过既然有赵初年,我还是先走比较好。”他忽然伸出手,一搂赵初年的肩膀,“你们兄妹俩倒是可以好好聊聊,是吧?”
赵初年拿开他的手,“不劳你费心。”
赵律和笑了笑,“是啊,我看你这张面具戴到什么时候!”
他扔下这句话,上了自己那辆极为拉风的跑车扬长而去。孟缇和赵初年相视无语,彼此移开了视线。
赵初年凝视了一会儿这山中的夜色,头顶的月光雕出了他本来就很深邃的五官,越发显出一种冷静沉着的气质。他说:“我昨天下午跟你说的话,你没有听,偏偏要跟我对着干。阿缇,你还年轻,不知道被束缚的感觉很糟。”
“你跟我说的就是这个?”孟缇反问。
赵初年眉心郁结在一起,“阿缇,你这是在与虎谋皮。”
孟缇不想跟他纠缠,“送我回去吧。”
她率先走向车库,赵初年不得已,只能跟上来。两人一前一后安静地走。
赵初年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手一探,握住她的手,“阿缇,你就在没法回头——”
“别教训我!”孟缇一把甩开他的手,情绪糟透了,恨不得对身边每一个人喷火,“你还不是在这里!锦衣玉食过得这么好,要什么有什么,骗得人团团转,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孟缇话一说完就知道犯了个大错。赵初年回赵家的理由她并不难想象到。他当时不过十一二岁,妹妹失散,父亲去世,完全是无依无靠,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而她现在早已经成年,完全可以养活自己。
赵初年神色黯淡,“我没有教训你,也没有资格和理由教训你。”
孟缇觉得发火却找错了地方,可就是说不出道歉的话。
赵初年低叹一声,“好了,上车吧。”
孟缇觉得发火却找错了地方,可就是说不出道歉的话。
赵初年低叹一声,“好了,上车吧。”
孟缇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回城的路上,灯光闪烁。那种后悔的情绪就像潮水一样,几乎要淹没了她。她怎么就会没有想到,既然选择回赵家,就应该知道回来后就会被这种无形的力量所束缚。她的父亲当年抛弃了一切从赵家逃走,为的是什么?而如今她又重新落入彀中,从某个角度上说,真是愚蠢之至。
车子停在郑宪文所在的公寓外,孟缇这时才想起来她上车后一句话都没说,更没提起郑宪文的住址。
她看着他,“你怎么知道郑大哥的住址?”
赵初年没说什么,避而不谈地说起其它,“你搬出来也好。”
这样的态度就是默认,孟缇想,他那时候花了足足半年时间调查她,自然也不会放过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赵初年静了静,倾身过去为她拉开车门。
“你今天吃饭的时候也听到了,这两天回去把东西收拾好,后天一早我来接你。”
打开门,郑宪文已经回来了,偌大的客厅只亮了一盏黄色的壁灯。他坐在钢琴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击着键盘,让人听不出旋律。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和纯黑的钢琴形成鲜明的对比。
孟缇换了鞋,朝他走过去。
郑宪文没有抬头,手指在琴键上跳跃的速度变快了一点,同时错了错身,让开位子。孟缇会意,就像小时候那样坐在他身边。
他按了下一个音,微笑着侧头看她,“阿缇,你最近还真是太忙了。”
孟缇在心中暗骂自己无耻。之前她已经跟他打过电话,说晚上就在学校吃食堂,不回来吃饭了。她以前绝不在郑宪文面前撒谎,现在一个接一个的谎撒得面不改色。
孟缇学着他的模样按下黑键,低声说:“郑大哥,你怎么想起弹钢琴了?”
“等你回来,无聊的时候就想起来了。”
她一直很喜欢听郑宪文弹钢琴,郑宪文弹琴时很专心,安静的侧脸英俊而美好。可手指却流泻出美妙的音符。不止一个女生因此而拜倒在他的脚下,情窦初开后的孟缇也是如此。后来他上大学后,弹琴的次数就少了很多,上研究生之后更少,仔细一算,她起码五六年没看到过他坐在钢琴前了。
印象颇深的一次是他大一、她初一的时候,他就读的建筑学院开晚会,她去看热闹。他在台上弹琴,肖邦的小调圆舞曲一响起来,惊倒下面一片女生。那时候她就坐在会场的角落,把自己胖胖的身体藏起来,觉得自惭形秽,在那不能?咧?谌说陌盗抵姓踉??
可暗恋的时间实在太长了,长得已经绝望了。
郑宪文翻了翻陈旧的琴谱,感慨道:“不练手都生了,这些曲子我都差不多忘光了。”
“工作忙起来了就没办法弹琴了吧。”
“是啊。”郑宪文说,“音乐也只能当成一种调剂,例如爱因斯坦拉小提琴。”
他一只手搁在琴键上,修长的手指很漂亮,可以击出美妙的音符。郑宪文琴弹得好,却从来不在音乐上花太多时间,他甚至都不会主动去考级。
“能自我调剂就很难得了,”孟缇点头,“郑大哥,实际上我觉得,你做钢琴家也许不如建筑师有前途。”
“前途不知道,但钱途估计差很多。”
孟缇分辨出“前途”和“钱途”的区别,抿嘴笑起来。
郑宪文碰碰她的手,“跟我一起弹吧。”
孟缇骇笑,“我?”
“选最简单的好了,更难的我也不会了。键你还会认吧?”
“大概吧。”
“那好,《童年回忆》吧。”
“这首曲子怎么会简单啊?”
她的哀叹还未完,第一个音节已经从郑宪文手指下弹出来了。孟缇凝神听着,优美的音乐就像泉水一样潺潺流出。童年时光,兜兜转转,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可惜一晃即逝。她想起一首诗,童年也不是开满鲜花的树林,可它们却像是破云而出的圆月,轧轧有声地碾过我心头的静夜。
一曲终了,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郑宪文说:“听熟了吗?现在可以跟我一起弹了吧。”
孟缇依然摇头,“郑大哥,你为难我了,我真的不会。不过这首曲子,却让我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我也是,”郑宪文看着她,“不会是我欺负你吧。”
孟缇轻松地一笑,“没有的事情。你没有欺负我。”
“你小时候特别可爱,”郑宪文闲闲地弹着琴,时而停下,就像给说话配乐一样,“总是跟在我身后,也不多说什么话,看到好吃的零食,就眼巴巴看着,那样子真是可怜又可爱,然后我就买给你。”
这些事说起来确实好笑,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孟缇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却说:“郑大哥,我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
“在我没跟你表白之前,你就一直知道我以前很喜欢你的,是不是?”
简直是重磅炸弹一样的问题。
郑宪文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露出苦笑,“你真是给了我一个难题。”他虽然没表态,但孟缇已经隐约猜到了潜台词。如果他不知道,早就该否认了。
“但是你很怕我喜欢你,”孟缇说,“所以,你换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大概是让我死心吧。”
“我知道你在乎这件事,”郑宪文揉了揉眉心, “你那时候太小了。我比你大了六岁。我大学要毕业的时候你才上高中,你成年的时候,我恰好出国。”
孟缇想,他大概以为她在抱怨吧。
“我不是在抱怨,”孟缇微微笑了,“我们差距很大,确实不适合谈恋爱,而且我那么胖也不好看,是吧?”
“没有的事情。阿缇,我从来不觉得你难看。”
这件事他说的应该是实话。郑宪文大概是真的不在乎她长什么样子。因为她从来不是作为一个异性出现在他的心里。
读书的时候,每到假期,不论他去哪里玩,都会带上她的,而且也从来不避讳把她介绍给他的所有同学。例如大一那次晚会,散场后每个人都围着郑宪文,她想混在人群中偷偷溜走,郑宪文却叫住了她,搂着她的肩膀介绍她给每个人认识。
孟缇静静地想着这些往事,问出了曾经纠缠她若干年的问题,“那你那时候喜欢我吗?或者说,至少有一点喜欢吗?”
“有的,”孟宪文捧住她的脸,跟她额头相抵,“不然我怎么会吻你!”
孟缇低语,“……原来你真的记得。”
“虽然我当时喝醉了,但不至于连吻你都不记得。我很混账。”
“可第二天我跟你表白,你却拒绝我。”
郑宪文放开她,言简意赅地回答,“我不但混账,而且蠢。”
客厅里光线很暗,两人坐在角落处的钢琴前,就更暗了。
“蠢到连自己的感情都分不清楚。”郑宪文的眸子在暗处闪着光,“我知道,我在很多人心中的形象,大概都不太好,接近花花公子这类吧。若声后来就说我,女朋友换得太勤是因为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感情。你跟我表白的时候,我还没有想明白。阿缇,一直以来,从小到大这十几年,我在你面前,总感觉愧疚和自责。你又那么崇拜我、喜欢我,我只能加倍地对你好,恶性循环一样。更何况你那时候马上要高考,我也即将出国。”
孟缇点了点头。
“我在美国那几年,其实也没想清楚。每天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我又想快点学成了回来。老师要求十分严格,我真是全世界跑,一年三百六十天,我有两百五十天都在各个地方。你问问你嫂子就知道了,真是累得要掉了半条命。
“直到回来见到你。你终于长大了。我跟自己说,不要着急,慢慢来。这次和之前都不一样,我们都有很多的时间。可事情不知不觉已经变了,看着赵初年接近你,我心里真是难受。我不希望你接近他,可你已经是大人,不用再听我的话。我对你的影响力已经快消失了。”
孟缇虐待自己的唇,都咬白了,“然后你发现我是他的妹妹……”
“孟伯伯和孟伯母让你别回国的时候,我起初虽然不愿意,随后也很高兴。我希望你跟赵初年离得越远越好。?乙丫?苹?茫?仁掷锏陌缸右唤崾?腿ッ拦?N以诿拦?暮芏嗯笥讯荚诖蟮慕ㄖ?杓乒?荆?曳莨ぷ骱苋菀住!?
孟缇想,难怪他那时候不怎么劝她回去。
郑宪文俯身在她额头上一吻,“阿缇,有什么事情就尽管问吧。”
“没有什么了。你给我弹曲子听吧。”
高高低低缠绵的琴声又响了一会儿,是梁祝的《化蝶》。涟漪在孟缇的心口荡漾而过,她看着郑宪文那双手就像蝴蝶一样在键盘上跳跃,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其实,我这两天下午都去赵家了,他们留我吃了顿晚饭。”
琴声戛然而止。
“嗯。”
他看起来毫不意外,甚至都微笑了。孟缇吃惊,“你知道?”
“赵律和一接走你,就打电话跟我说了这件事。”
“那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揭穿我的谎话?”
“你跟我的距离已经很远了,再拆穿这种事情,不是更远了吗?”郑宪文笑起来,“我很高兴你跟我说实话。”
孟缇瞪着眼睛看他,却在看到他纵容的笑脸后,有点无奈和辛酸。
“赵老先生让我回赵家去,我也答应了。”孟缇说,“我后天就搬去赵家。”
郑宪文沉吟,“是让你认祖归宗?这也难怪。”
“为什么?”他的理解让孟缇觉得不可思议。
郑宪文揉了揉太阳穴,头很痛的样子,“你在北疆这一年,赵家给我打了不少电话。有两次还是赵老先生亲自打的,跟我了解你的情况。”
孟缇微微蹙起眉头,她有些不明白。
“阿缇,我舍不得你走。但如果你觉得去赵家比在我这里强,那你就搬过去吧。”郑宪文接着说,“有人照顾总比你一个人撑着好多了。不论怎么样,血缘关系都在那里,我会经常去看你。只有一件事——”
孟缇听着。
郑宪文用手指勾勒了一下她的轮廓,收敛了笑容,才开口,“我很了解孟缇,她跟着我长大,她非常单纯善良,很容易轻信人。我也跟赵知予打过交道,我认识的赵知予虽然不满六岁,却是我见过的最聪慧的孩子。她受过不少苦,很有目的性也很坚决,非常有毅力,会不声不响计划很多事情。以我对她的了解,我觉得她现在可能在计划着一些外人难以想象的事情。所以,你记住提醒她,不要做危险的事。”
第四十九章 赵家
孟缇起了个大早去买火车票,还是去了洛州。
好不容易沈林今天有了空,孟缇跟他约好,去他的住处拿资料。虽然去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家里有些不安全,但她完全不担心。沈林也算是知名作家,想必不会做出违反法律的事情。
她没想到沈林身为一个还算有名气的作家,居然会没有车。两人约好在火车站外见面,然后在火车站外上了某辆公车。
炎热的季节,公交车驶过了市区。郊区的环境显然差得多,大概还在改建,一些新的建筑楼中零零散散夹杂着一些低矮平房。
沈林问她:“你还记得你们曾经在洛州住过吗?”
孟缇手里一直捏着一张地图在看,头都没抬地开口,“我记得,但快二十年过去了,这城市也变得太多了。上次过来,我就看了看,没找到地方。”
“那这一带你还有印象吗?”
孟缇震惊地回过头,盯着沈林,“哪里?”
“如果我调查的情况没有错,你们当时就住在这里,足足五年时间。”
孟缇无意识地站起来就想下车,车子拐了个弯,她整个人撞上了玻璃,半边身体火辣辣地痛起来。
沈林又好气又好笑,摆摆手,“不着急,你现在去也找不到地方,而且你看那栋高楼外的标语了没有?属于拆卸地段,现在根本不让人进去,过几天吧,等工人们休息的时候。”
孟缇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心里说,不着急,来日方长。
公车慢悠悠地摇晃,去往一个固定的目的地。街道两旁的风景匆匆掠过,虽然沈林的坦然神色和端正气质都在告诉她“相信我,我是好人”,但她还是疑惑。
“沈先生,我们这是去哪里?”
“去我暂住的地方。”
“你在乡下住?”
“也不算是乡下,郊外,”沈林说,“是我舅舅的一套房子,这几年我在这里暂住。”
孟缇“嗯”了一声。
这辆公交车有空调,但是似乎坏掉了,推开车窗,飘来一股股热风。下车后孟缇环顾四周,不动声色地记住了方位,就跟沈林一起步行。这里确实人迹罕至,公交车行走的是主干道,车站前方五十米分出了一条两车道的小公路,道旁是一片枝繁叶茂的桃树林。
孟缇正在胡思乱想间,沈林发了话,“到了。”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居然给她看到一栋白色的朴素小楼,像只藏在草地里的小兔子。
想到赵初年的那套房子和赵家的大宅,孟缇感慨有钱人果然都喜欢在有树有水的地方建别墅。
“这不是别墅,是我舅舅很早买的一块地,他喜欢这里的桃花,就在这里修了栋小房子。他不常在这里住,只是冬天的时候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等着春天花开。”
能自己修栋小房子来度假,沈林的舅舅也应该是有钱人。
“感觉很浪漫。”
“音乐家多少都有些浪漫细胞的。”
“他是音乐家?”
“也是钢琴家。”
这小屋不太大,楼上楼下算起来也就一百来平方米。屋子里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可想而知沈林平日里过着近似苦行僧的生活。这对于三十岁的男人来说,实在太不寻常了。
沈林带她进了一个小房间,乍一看看不出什么,但他的书桌上整整齐齐放着一叠文稿,旁边是墨水瓶和笔架。
孟缇吃惊,“你不用电脑的吗?”
“用得少,我喜欢手写。”
“我爸也是。”
孟缇低头看桌子上的稿子,沈林很不好意思,“我写的传记的初稿,不太多,只有二十多页。”
孟缇“咦”了一声,“啊,我可以看看吗?”
沈林比了个“请”的手势,孟缇欣喜地拿过稿子,迅速翻完了所有的页码,“你知道我爸还有一个笔名吗?”
“枯槐?”沈林说,“我知道,可能我是少数几个知道的人之一吧。”
“我几年前在一本文学杂志上看到的文章,才知道枯槐是他的另一个笔名。”
“那本《绿草》杂志吧,那文章是我写的。”
孟缇点头,“我猜也是。”
“我知道,我不论怎么写都比不过他那几本自传性的文章,”沈林别开了视线,“让你见笑了。”
“所以……我觉得,你不应该模仿他的风格,”孟缇支着头,“我不知道我说得准不准,但你可以换一种风格和写作方式。茨威格当年也是一样的,他写过那么多传记,其实写得更多的是作家的心灵吧。”
“你的话我会考虑的。”
沈林的确是对范夜下了很多工夫研究的。孟缇跟他聊了一下午,才知道范夜的经历外面几乎没有人知道,而他却比别人有心,两年前终于确定下来要写一本传记——这也是大四那年孟缇在报纸上看到新闻的前两个月他才确定的。沈林顺藤摸瓜,找到出版范夜作品的出版社,可惜他除了第一本作品外,其他小说都是同一家出版社出版,那家出版社对他的资料守口如瓶。
孟缇听到这里,想起在北疆时赵初年谈的那番话,微微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不过沈林随后想到出版他第一本小说的出版社的总编辑是他在大学的师兄,关系可靠。在当年的编辑那里,他拿到了范夜的住址。可当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找上门去,只看到了几栋正在往外搬迁的老阁楼。他铩羽而归,几番周折,终于拿到了赵初年的电话。而剩下的故事孟缇就知道了。
至于他怎么拿到赵初年的电话,他说得相当含糊,显然不愿多提。孟缇很知趣地没有追问,想着等以后关系好一点再说。现在他们俩不过是比陌生人稍微强一点。
孟缇还发现了不少手稿。从文字判断,这些都是那部小说《故国》的手稿,文稿纸整整齐齐地叠着,装了足足一抽屉。孟缇翻了翻,有些震惊,“这些手稿你怎么拿到的?照理说不应该在你这里的。”
沈林避而不谈,“我既然要研究他,自然有一些渠道。”
看着他缄默闭口不谈的样子,孟缇也只好作罢。
沈林做事很有分寸,收集到的资料都复印了一份;他参照枯槐的那几本自传性质的书做了一份极为详尽的年表,也有厚厚的一叠。
孟缇大为折服。
她差不多在下午的时候离开了沈林的住处,背着一包的复印本,又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和两个小时的火车才回到郑宪文家里。
孟缇连上网,给孟徵打了个电话请他视频聊天。
出现在视频那一头的是孟思明和张余和。张余和手里抱着个孩子,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想从祖母的怀抱里离开,脑袋一会儿近一会儿远。网络信号很好,父母的表情就如同多年前那样,温和又慈爱。
足足一年没见过了,他们好像老了一点,本来已是六十五岁上下的人了,眼角眉梢已有皱纹。
孟缇张了张嘴:“爸,妈。”
孟思明和张余和同时说:“阿缇。”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像是礼让对方,又同时开口,“最近好不好?”两位老人的声音也在发颤。
“我挺好的。”孟缇看着视频里的两位老人,“对不起,现在才跟你们联系。”
“没什么对不起的,”孟思明摇头,“我跟你妈这一年都很挂念你,又不敢跟你打电话。怕你看到我们生气、难过。”
“我看你都瘦了,最近吃得不好?我就知道北疆那地方不适合你。冬天太冷太长了,东西也吃不惯……”张余和絮絮叨叨地说,“总之,回来了就好。”
孟缇眼睛痛,盯着孟以和光秃秃的脑袋看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话筒,又说:“你们可能这两天会接到电话,是赵家打来的。”她锁住语气,低声说,“他们可能会跟你们说……说……”
尽管已经努力克制,可还是没控制好,喉咙发紧,竟然没能把话说下去。
孟思明慢慢点头,“我们都知道你的事情,还有赵家的。那个电话会说什么?”
“说我回了赵家,改名字了……”
孟思明拧着眉心,“那实际上呢?”
“实际上也差不多,我不想隐瞒,”孟缇的声音小了几个分贝,“我也知道大概很难跟你们解释……毕竟事情做了就做了……但我心里,总认为你们是我的父母。”
张余和拍了拍怀里的光头孩子,叹口气,“阿缇,你这样,让我跟你爸真是——你能原谅我们,实在太好了。”
孟缇摇了摇头,“谢谢你们能原谅我这么多年的任性和不听话,是我对不起你们。”
她的声音时断时续,而这并不是因为网络不好引起的。孟思明安抚她:“阿缇,别紧张,你是我们从小养到大,我们还不了解你吗?我和你妈都知道你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其实赵家之前也跟我和你妈打过电话了,当时你亲爷爷就跟我们说了这事,我们说全凭你的意思。别有心理负担。”
孟缇没吭声。
“你爸妈不是成心抛下你,赵家那边,我听说他们这么多年也在找你。”孟思明说,“为了怨恨而老死不相往来完全没必要,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孟缇停在键盘上的手微微地颤抖。
张余和说:“想回去就回去吧。我跟你爸不在,有人照顾你我们也放心了,就是担心你不能接受新生活,如果没法和赵家人和睦相处的话,就回来。我们也打听了一下,赵家虽然有钱,但家庭很复杂。”
确实很复杂,她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
“我也只是在那里暂住,我现在住在郑大哥这里,”孟缇的话说得很轻松,“还有一两个月学校就开学了,我回学校宿舍住,不会跟他们多往来。”
两人都点了点头,显然很满意她的决定。
孟缇笑着转移话题,“哥哥和嫂子工作还顺利吧?”
“很顺利,直接把以和扔给我们了,想回国都没有机会。现在以和学会走路了,每天都闹得慌,一不留神都看不住。”
像是为了配合张余和的话,视频中的孟以和小朋友虎头虎脑地“啪啪”打着键盘,大脑门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嘴里嘟囔着什么,活泼得不得了,十分可爱。
“爸妈,你们也别太累了。”
“还好。”
他们又叮嘱了几句,才关了视频。
搬家不费什么力气,反正她就一个行李箱一个挎包,是从北疆带来的。郑宪文上班去了。这时赵初年敲了敲门,孟缇让他进屋。
赵初年问她:“这几天你住哪里?”
孟缇指了指:“那里。”
房门还开着,是书房,里面有张单人的小床。他微微放了心,才说:“东西都带上了吗?要不要再检查?”
“不用,我不会忘东西的。”
赵初年拿过一只箱子,提过她的包,“那好,那我们走吧。”
结果刚一关上门,孟缇就接到了杨明菲的电话。他们在北疆的行李终于寄到了学校,在邮局,要她赶快去拿。那天跟赵初年的不快犹在,她不想开口求他,握着手机有些犹豫。
赵初年在她开口之前就说:“我们先去学校。”
“那……谢谢你。”
说完这句话,随后的一路又是沉默,直到在学校研究生宿舍楼外看到杨明菲和她同学。杨明菲这几天跟着同学玩得不亦乐乎,从西域回来又去了趟江南水乡旅游。
杨明菲看到她身后的人,眼睛一亮,“赵老师?”
“你好,”赵初年眼观八方,对她微微点头,“谢谢你帮阿缇把行李从邮局拉到宿舍。”
“也不费劲。不过阿缇的行李是我同学搬的,她还是你的学生呢,大四一年都在你的班上。”
孟缇心想,这就是杨明菲那个在文学院的爱好八卦的同学了。果然,赵初年的目光在她身边的女孩子身上停了片刻,“傅晓,也谢谢你。”
“不客气的。”傅晓瞧着他,又看了看停在路上的车,“赵老师,我还以为您不记得我了。”
赵初年摇头,“我记性还没有那么坏。”
四个人简单地聊了几句,就拖着箱子进了宿舍楼。孟缇自觉手里的箱子沉得很,赵初年看着她吃力,不容分说地一把夺了过来,轻轻松松地拿着上了楼,放到了她们下学期入住的研究生宿舍。
孟缇这一年在北疆没怎么攒东西,那只箱子里有一部分书,还有一部分是离开时学生送给她的礼物,实在舍不得丢弃,所以就一并打包寄了回来。
杨明菲说:“检查一下。”
“嗯。”
她班上有不少少数民族的孩子,所以礼物多是当地的小特产,譬如一把牛角梳子,一只可爱的锡盒,等等,另外还有一本同学录,一翻开就能看到孩子们给她的留言,还有一张集体照。
赵初年站在她身后低声问:“跟学生照的?你笑得很高兴。”
孟缇没什么感情地“嗯”了一声,合上了同学录重新放入箱子里,然后迅速从箱子里拣出几本书,一把扣好上锁,再站起来。
“马上就走吧。”
“稍等,我接个电话。”
赵初年拿出手机,走到走廊上接电话。孟缇松了一口气。这屋子的其他两个女人怪笑起来,杨明菲笑得很莫名,“你跟赵老师怎么回事?怎么又凑到一起了?”
如果以前听到类似的话,孟缇还会不好意思地笑,现在只剩下疲倦了。杨明菲的问题就像石头那样,压得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孟缇坐在自己的箱子上,伸手盖住了眼皮。
她虽然对一切事情都缺少兴趣,但是傅晓对她却颇有兴趣,“我以前听明菲说过你好多次,今天才觉得闻名不如见面。”
孟缇转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脸色无论如何都谈不上好看。
“其实主要是赵老师……我们比较关心他,所以附带着知道了你的一些事情。”
她沉默着把箱子扔到柜子里去,“现在还在说吗?”
“我们没有恶意的。”傅晓瞧着她脸色不好,阴云密布的,连忙解释,“我跟赵老师其实没有任何接触,也就是无意中听几个师妹说了两次。说你在北疆那年,赵老师过得很不开心,据说比你在美国的几个月还要严重。对了,有个姓戴的女生你知道吗?”
她明明不想听到跟赵初年相关的事情,可还是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还干瘪瘪地回答了一句:“我知道。”
“呃,她跟你长得挺像的,所以大概是——”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门外想起了脚步声。赵初年站在门外,看着屋子里的几个女生。
孟缇抱着书离开宿舍,“我走了。明菲,钥匙你一会儿拿给管理员阿姨吧。”
刚刚傅晓的这番没有恶意的话让孟缇觉得自己像被世人在脸上抽了一鞭子,发痛而且滚烫。赵初年对她那么好,好得所有的人都误会了,并且误会还在持续加深,如果让人知道她和赵初年的真正关系——
什么都完了。
她看着赵初年的背影,勒令自己不要深想下去。
她对所有不愿意想的事情,第一选择是逃避。有一天她会做好心理建设回来应战,只是现在,绝对不行。
她到了赵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被赵初年带着去见赵伯光。赵伯光正在运动场打球,看到孙女来了,放下球拍,问她想住哪间。
孟缇想了想,“我父亲以前住的哪间?”
赵伯光看了她一眼,才说:“他没在这里住过,这是十年前才修好的。”
孟缇“啊”了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赵伯光看了看身边的人,“明辉,你带知予去房间。”
“好的。”
赵初年说:“爷爷,我带她去吧。”
“你不用去了,陪我下盘棋,你们兄妹俩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赵伯光不以为然,“先去把东西放好,一会儿下来陪我吃饭。”
第一次来孟缇就注意到了张明辉,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担任赵伯光的私人助理已经很多年了。他拖着她的行李箱,她跟在他身边去往自己的房间。她突然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这个男人随时都会化身为雕塑。
沿着华丽宽大的楼梯拾级而上,楼梯在中途一分为二,通向房子的左右两翼。她的房间在右侧,可以俯瞰整个后花园和游泳池。
就是这样沉默的人,在上楼梯时却开口说话,把这栋屋子的来历告诉她,跟她说各个房间的用途,哪间有人住,哪间没人住,赵伯光赵初年的房间就在本层,等等。
她以为对赵家的人比较熟悉了,可是在听到“睢阳”两个字时依然觉得有些奇怪。
“他是谁?”
“是同训少爷的儿子,赵律和的弟弟,你的堂兄,比你大了两岁。”
孟缇“哦”了一声。
沉默寡言的明辉今天的话特别多,他接着又说:“他在国外念书,一般不怎么回来,假期也都去他母亲那里。”
“嗯。”孟缇深深感到这个家庭关系的复杂。
“八年前,同训少爷离婚了,睢阳比较偏心母亲。”
孟缇呆了呆。心理学上说,要跟一个人建立特别亲密的关系,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分享他的秘密。她现在一点点地了解赵家,也许不过多久就能了解赵家的秘密。照这个趋势下去,很可能最后脱不开身。
明辉最后看了她一眼,拿钥匙开了眼前的这扇房门,“到了。”
“谢谢。”这间屋子很大,颜色很协调,看上去足够豪华。
“您刚刚问你父亲的房间,”明辉说,“虽然他没在这里住过,不过我知道有间屋子里放着他以前的东西。”
孟缇来了精神,“咦?我可以去看看吗?”
“可以的。”
孟缇压根儿都不关心这屋子的陈设,直接问他:“在哪里?”
“在三楼的第二间储物室,”明辉说,“我找人帮您整理行李。”
“不用不用,我东西又不多,就一个箱子,自己待会儿收拾就可以了。”孟缇的心思全在储物室上,“我现在可以去看看储物室吗?”
明辉看着她片刻,随后说:“等我让人收拾之后再去吧,那房间很多年没打开过了。”
“啊……好的。”
“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孟缇问他:“如果我要出门的话,例如去学校,这附近有没有公交车站?”
明辉果然摇头,“您有驾照没有?”
“没有的。”
“那您要出门的时候提前告诉我,我会随时安排司机送您。”明辉微微点头,“您要去什么地方?”
孟缇心一沉,人身自由受限制了,连行动都被限制。她克制着,“暂时不想去哪里,就是有备无患的问问。”
他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房间。孟缇叹了口气,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床。地上铺着地毯,分外柔软。这间屋子不小,比得上孟家的客厅了。书架和书桌都是蓝白色,窗帘也是蓝色。大概是专门请人布置过的,许多地方都有漂亮的装饰——墙上挂着木版画,放置杂物的储物架上有好几块模板。
屋子里光线很好,也非常凉爽,孟缇完全没有收拾行李的念头。她把箱子搬到床脚,只取出了笔记本电脑,打开,搜索了一下,这宅子果然有无线网络。她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打给明辉,很快得到了密码。
能上网总是让她觉得安慰,有一种自己不是孤零零地被遗弃的平衡感,她立刻去查收邮件。
第五十章 试探
在赵家的生活是崭新的,所有的人都是她生活里新出现的人,所有的关系都要重新建立。不论她愿意不愿意,她一个人在赵家的生活或者说战斗开始了。
赵家其实没什么规矩,只是孟缇隐约觉得,赵伯光对自己的子孙都有一种掌控欲望。赵同训、赵律和父子现在还住在这里,不过是另一栋楼。赵初年现在也回来了,孟缇不明白那一年他怎么可以从赵伯光的眼皮子底下搬出去的。
赵同训、赵律和有工作,她并不能常常见到。她对这位大伯有一种天然的畏惧,第一次在饭桌上见到时,被他冷淡的眼神一扫,她立刻有点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感觉。她深深吸了口气,很客气礼貌地叫:“大伯。”
“坐吧。”
她这才敢放心地落座。
而赵律和在父亲身边撕着面包喝着牛奶,听话得像个小学生。
“你既然回来了,这里就是你的家。有需要的,就跟明辉说。”
赵同训说话的时候眼皮都没抬起来,喝着牛奶专心看着手里的报纸。他的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喜悦高兴自然是没有的,至于排斥和反感,孟缇也同样感受不到。这种没有态度的态度,说明他对她的存在完全不放在心上。孟缇看着赵同训的那面无表情的脸,想他这一辈子不知道有没有笑过。
“嗯,我知道了。”
在他面前,孟缇不得不打起全部的精神来应付。
那顿饭下来,她一直在很小心地、很谨慎地打量赵同训。他的表情、神态、动作,甚至说话的样子,都不敢遗漏。
原以为自己的动作很小心,他不会发现,没想到他还是发现了。在她最后一次偷偷打量他的时候,他的目光却直接盯了过来,薄薄的唇一动,说了两个字:“有事?”
“……啊,没有。”
就像做贼被人抓到了,或者是无间道的间谍被人识破了假面,孟缇又惊惶又尴尬,暂时收回了视线。
“你同学怎么样了?”
“啊?”孟缇还没反应过来。
赵同训惜字如金,简单地说:“车祸那次,你受伤的同学。”
旁边的赵律和一听到“车祸”两个字就绷直了身体。
“她还好,在康奈尔大学留学。”
在两年前的车祸事件中,她远远见过这位大伯一次,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她,或者说从来都没忘记。
东想西想,早饭时间很快就过了。赵初年在她旁边放下了筷子,转过身体,准确拉住她的手腕,“你刚来,还不熟悉环境,我带你出去逛逛。”
孟缇还没有机会说出拒绝的话,人已经被赵初年从饭厅拉到客厅,来到了屋外的草坪。这次赵初年总算有了进步,力气控制得非常好。孟缇恼火地一把甩开他,厌恶地甩了甩手,像是要把他留在自己手腕上的痕迹甩掉一样。
“别随便碰我!”
赵初年的神色也不比她的好看,脸色迅速灰暗下去几分,“阿缇,我问你,你到赵家,到底是为了什么?”
孟缇后退一步,拉开距离,避开他的视线,“不为什么。”
那种厌烦感是如此的明显,赵初年声音低下来,有些沙哑。
“你知道外面怎么说大伯吗?他在商场中的精明和手段一样出名,心机深沉,必要的时候一点情面都不留。如果你威胁到了他,他根本不会在乎你是他侄女。”
“谢谢你的关心,你想得太多了。他的冷漠我早就领教了。”
孟缇冷淡地回了一句,别开了视线,转身回房。
她不想见到赵初年,但他毕竟也是这里另外一个有漫长暑假的人,碰面的机会可想而知的多。她不出门,他往往也不出门。
早饭会碰到,午饭也会碰到;吃饭时会看到,平时也很容易碰见。他总会抓紧一切时间跟她说话。他实际上也知道,不论他怎么刻意讨好,她都不会假以辞色。他英俊的脸上总会有难以言说的无奈和痛心,长久不散。他的脸她很熟悉,不论是温柔的、微笑的、震怒的、伤感的表情,她都见过。每一个表情都生机勃勃,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两个人之间陷入僵局,一个冷漠,一个想融化冷漠。
那天午饭后,赵初年先敲了敲她的房门,“跟我出去一趟。”
孟缇坐在书桌前跟王熙如聊天,打字打得噼里啪啦,不想动,头都没回,“干什么?”
“给你买衣服。”
“为什么?”
“明天的宴会上穿的。”
孟缇很想嘲讽地问上一句:“你觉得我现在的衣服见不得人吗?”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明天去买好了。”
她说完了特别回过头来,瞧着他的脸色。果然赵初年有点犹豫,眉心轻微地皱了皱。
“明天不行吗?”孟缇关上计算机,明知故问,“还是有什么别的约会?”
说完就等着下文,赵初年并不否认,“是的,我明天白天有事,所以今天下午去吧。”
孟缇眼前一黑,觉得心脏停跳了几秒钟。她背过身去,抓起自己的挎包,冷淡地回答了一句:“那走吧。”
她对穿什么并不在意,也无所谓丢脸与否,但不过既然她要穿着郑重其事、高贵典雅才能显示出她回到赵家的决心,或者表现出赵家没有虐待她,那就要表现到最好。
专柜的导购小姐十分周到,她却心不在焉,走了好几家店也没看到喜欢的。好不容易看到一件适合自己的,于是抬起手臂一指那条白色连衣裙,“就这条吧。”
“不行,这条裙子太透明。”
孟缇严重地走神,“这条呢?”
“颜色太老气,你应该穿得亮一点。”
赵初年对选衣服和搭配衣服很在行,但孟缇怎么都没想到他对女装也这么了解。
孟缇看着他跟导购小姐交谈完毕才说:“你很会选衣服,经常帮人买衣服吗?”
赵初年说:“不是。”
“那是跟谁学的?”
他不答,把衣服递过来,“试一下。”
孟缇到了更衣室才发现是两件,上面是荷叶边的白色衬衫,样式简单,剪裁宽松,但细节处做得很好,下面是浅灰色的短裙,下摆就在膝盖上方。孟缇之前也有过类似模样的裙子,穿在身上很舒服,就跟一层水一样。她很喜欢。
孟缇一从换衣间走出来,专柜小姐就对着赵初年赞不绝口,“您眼光真好,非常青春靓丽啊!这位小姐本来就很漂亮,皮肤白,现在衬托得更白了,唔,我看都可以直接去当模特儿了。”
赵初年端详了孟缇一会儿,跟专柜小姐说:“麻烦你去拿一条腰带,灰色的,跟裙子一个颜色。”
腰带系在白色的衬衣外,腰部的曲线顿时就很明显。短裙下的小腿很长,看上去的确比刚才好看了那么一点。
专柜小姐帮她处理了一下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皱褶,又说:“如果你再笑笑就更漂亮了。”
孟缇头痛欲裂,走进换衣室里换衣服时还不忘探出个头,“就这套吧。”
孟缇换好了衣服出来,赵初年已经结了账。
两人提着购物袋走在商场里,孟缇开口,“我又不是没钱。爷爷给了我一张卡,我不知道有多少钱,但买一套衣服应该还是够的。”
赵初年“嗯”了一声。
“那你留着吧,用谁的钱都一样。”
“那是你的。”
“没什么关系,”赵初年轻描淡写地开口,“我的都是你的。”
孟缇想起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对话,当时赵初年说可以把他拥有的都给她,现在才明白其中的意思。孟缇静了静才说:“我没有权利夺走你所有的,我——”
赵初年打断她的话,“到了,去选一双鞋子吧。”
孟缇认命地选着鞋子。这家店的鞋子贵得可以称作奢侈品了。店里的人自然也不多。
孟缇看了一双鞋子,正要从架子上拿下来,一回头却看到赵初年和一个年轻女人聊了起来。
赵初年背对着她,所以反倒是那个年轻女人先看到她。年轻女人微微一怔,赵初年才转过身来,为两人介绍,“张小姐,这位是我的……妹妹。阿缇,这是我的朋友张纪琪。”
张纪琪长得并不算太美,但浑身上下都是书卷味道。孟缇注意到她手指很长很漂亮,不愧是搞音乐的。她微笑道:“我听说过你,赵小姐。”
“听说”是个微妙的词,意味着别人可以随便把你想象成任何形状而不用负责。孟缇完全不想知道别人的“听说”是怎么回事,露出一个笑容算是回答。
张纪琪又转了视线看着赵初年,神情明显热切得多,“你陪你妹妹出来买衣服?”
赵初年跟她招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孟缇听见两人热切地交谈,面无表情地背过身去,随便选了一双半高跟的凉鞋,在导购小姐的帮助下试穿了一次,就要买下来。
赵初年及时叫住了她,“等一等,这双鞋和衣服的颜色不配。小姐,请把那双鞋拿过来,对,黑白相间的,35号的。”
她脚上的鞋子虽然漂亮,但系法特别复杂,又有鞋扣还有系绳,她傻乎乎地折腾了许久也没办法把鞋子顺利地脱下来。
赵初年蹲下身,捉住她的脚踝,解开鞋扣,帮她把鞋子脱下来交还给一旁的导购小姐。他的手心凉凉的,停在脚踝处一阵酥麻。孟缇看着他头顶的发旋,脚背的神经不自觉地抽搐起来。她准确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有一种语言无法形容的熟悉——这一幕发生过很多次了。
实际上的确是很多次了。
在他们都是孩子的时候,在她还摇摇晃晃学走路的时候,他就是这么握住她的脚踝帮她穿鞋。
“让开!”
她猛然站起来,一下把脚从他手心抽出来,光着脚站在地上,并朝着远离他的方向后退了两步。她的动作一气呵成,迅速无比。
对面就是镜子,她看到自己面无血色,表情扭曲,眼神带着非常明显的刻毒和怨恨。她的反感是那么明显,连镜子都要被戳穿了。她被自己的表情吓了一跳,赵初年显然也被她的反应惊到了,半蹲在地上,双手空空的,呆呆地看着她,片刻后才扶着沙发站起来。
孟缇冷静了几秒钟,冷淡地背过身去,这时导购小姐拿过来了那双黑白相间的鞋子。
这一双确实合适一点,至少搭配她刚刚买的衣服很合适。
两人之后都没有再说话,直到结账离开都彼此保持沉默。
沉默,是如今她和赵初年最常用的相处方式,差不多也是唯一的相处方式了。如果不见面也许还会好一点,。但事已至此,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不见面又绝不可能。
他拿着购物袋,自然而然地往出口方向走。
张纪琪看了一眼这两兄妹,不知道有没有觉察到什么,微笑着跟赵初年寒暄,“怎么刚来就要走了吗?只买一套衣服?赵小姐,那边有家店不错,我觉得可能很适合你。”
“不用。”
赵初年叫住她,“阿缇,既然来了,再逛逛吧。”
“谢谢,”孟缇言简意赅,语调尽可能地客气礼貌,“足够了。”
拒绝之意表露得太明显,张纪琪一时语塞,求助地看着赵初年,“初年,一会儿帮我去挑衣服吧?我好几年没有看到你了,好不容易可以巧遇到你。”
赵初年没表态,只抬起眸子看了孟缇一眼。在他那样的无辜的视线下,孟缇忍了很久才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摆出最和颜悦色的脸,“你们去吧,我不想逛街了。我去那边的咖啡店坐一下。”
张纪琪颔首,“这样也好。”
她在咖啡店里坐着,赵初年和张纪琪消失在层层透明的橱窗之后。两个人的背影看上去很是相配。孟缇定了定神,开始反思今天的举动有没有出格的地方。
有些购物狂女人买东西会耗费格外漫长的时间,她几乎都坐到屁股痛还没看到两人回来的踪影。她看书也看得累了,趴在桌子上打起盹来。
“你妹妹的脾气似乎不太好。”
赵初年摇头,“不是。”
“你帮她换鞋子,她却是那种表情,刚刚我看到她那么给你脸色看,你都不生气。”
“是我先惹她不高兴。”
“你找她这么多年,再怎么样她也不能这样使性子。”
赵初年不答,跟张纪琪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去看看她。”
返回来的赵初年发现她竟然已经睡着了。她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的样子很甜美。赵初年看得忍不住微笑起来。
一旁的女服务生从他身边经过,小声问:“这位小姐是你朋友吗?”
“是我妹妹。”
咖啡厅某种程度上是个适合睡觉的地方,温度合适,背靠柔软的沙发,音乐轻柔。她睡得很沉,抿着嘴巴,睫毛微微上翘,苍白的肤色在暖色的灯光下显得非常健康。有几根发丝落在她的鼻尖,赵初年俯下身去,轻轻为她拨开了发丝。
赵初年直起身来,回头对女服务生微微一笑。旁边的女服务生虽然见惯了英俊的男人,但是一瞬间还是红了脸。
他跟女服务生要了张便笺,写下自己的手机号,又在其中夹了几张小费递过去,“请不要吵醒她,也不要让人坐在她旁边。等她醒了,麻烦你给我一个电话,非常感谢。”
孟缇是被叫醒的。“阿缇”、“阿缇”的声音低沉悦耳,一声声都落在她的耳中。孟缇揉一揉眼睛坐起来,才发现两个人终于姗姗回来。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三到四个购物袋,两人在对面落座,叫了咖啡。
孟缇迷迷糊糊不在状态,揉了揉睡得麻木的手,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她居然足足睡了一个小时五十分钟。
赵初年说:“抱歉,让你等得太久了。”
“是我不好,一直拉着初年买这个买那个的。”张纪琪脸色红润,拿着两个袋子递过来,“对了,刚才看到了一条裙子和一双鞋,我觉得适合你,所以买来送给你。”
孟缇摇头,“不要,谢谢。”
“我既然已经买了,你就收下吧。”张纪琪说,“你就算不相信我的审美眼光,应该相信你哥哥吧,他也觉得非常漂亮。”
“跟审美眼光没有关系,我不需要那么多华美的衣服。”
赵初年往咖啡里加了一勺糖,很自然地说:“纪琪,她不会要的,无功不受禄。我帮阿缇谢谢你。”
“……那就算了。”张纪琪有点遗憾,“话说回来,初年,明天的生日礼物,你想要什么?刚刚给你买衣服你又不肯要。”
“我不需要什么生日礼物,你别费心。”
张纪琪打趣,“那怎么行,我们都这么多年没见面了,不送礼物也太说不过去了。我记得每天你生日问你最希望得到什么生日礼物,你都不肯说话,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现在还这样吗?”
赵初年面沉似水地端起杯子喝咖啡。
孟缇一只手支着头听他们说话,另一只手用小勺搅拌着自己的茶水,脑子里算着复杂的方程,竭力让自己对他们的谈话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因为那些旧事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还是会零零散散地听到一些“这些年有没有女朋友”之类的话。
等他们俩都喝光了咖啡,孟缇才彬彬有礼开口问:“说完了吗?我们可以回去了吧?”
赵初年欣然从命,跟张纪琪告辞。
张纪琪伸手拥抱他,脸颊埋在他的胸前,然后才微笑道:“明天见。”
孟缇冷眼旁观,这个拥抱明显已经超出友谊的范围。有东西堵在她的胃里,她觉得自己严重地消化不良。
第五十一章 晚宴
孟缇一大早就醒了过来。
这张床宽大柔软,比她之前睡过的任何一张床都大,但也比之前的任何一张床都让她难以入眠。她翻身起床,换好衣服,叠好被子,抱膝坐到宽大的窗台上,将英语教材搁在大腿上。
她一边背着课文,一边盯着楼下的草坪。赵初年不应该那么早出门的,如果出门,她在这个房间一定可以看得到他离开。
电话响起来,是叫她下楼吃早饭的。孟缇深呼吸一口气,下了楼,果然看到了赵初年。
他今天打扮得很休闲,浅褐色条纹的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看起来心情很不错,毕竟他是今天的寿星。
孟缇指着盘子里的早点,随口问:“你今天做什么?”
赵初年的声音很平和,“白天出去一下,会在五点之前回来的。”
“哦,”孟缇简直无法按捺自己想要挖苦他的冲动,“有约会?跟张小姐吗?”
“不是,”赵初年言简意赅,那个“是”字带着干脆的力度,一点尾音也没有,很明显,他是不准备回答下去了。
孟缇好像被人在喉咙里塞了个鸡蛋,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好在赵伯光开了口,问他:“是女孩子吗?”
“嗯。”
赵伯光开口,“是不是张家的那个姑娘无所谓。如果你喜欢,就带回来让我看看。”
孟缇盯着盘子里的东西,无所谓地附和,“是啊,带回来啊!能在生日这天跟你出去,很难得啊!一定是很漂亮的女孩子吧。你行情很好啊!”
然而不论她说什么,接下来的几分钟,赵初年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他用最短的时间解决了早饭,上楼拿了包。他出门后,连汽车发动的声音都异常干脆。
于是接下来的一天孟缇都心情恶劣,直到明辉拿了储物室的钥匙给她才高兴了一点。
她上到三楼,在那间堆满杂物的储物室坐了大半天。昨晚下了场大雨,今天一整天都很凉爽。
里面堆放着一些看上去很陈旧的家具,其实因为这屋子刚刚打扫过是没有灰尘的,而且颜色也依然很鲜亮,可家具仿佛也是有灵魂的,呈现出一种疲惫和苍老的姿态。
它们曾经的主人离开它们三十年了,它们也就被遗忘了足足三十年。
这屋子里的床不宽,上面堆放着零散的家具:书桌和几个凳子。书架很大,里面还有不少书,《莎士比亚全集》很醒目。墙角还有几只很大的纸箱,孟缇翻开,里面大都是些教材、作业本、考试试卷之类的东西。
随便拿起一张考试试卷,都是满分或者接近满分。孟缇就坐在地毯上,慢慢翻着三十年前的教材。
赵同与不像同龄的男生,他天生身体不好,有轻微的哮喘,这决定了他不可能进行剧烈运动。他花了很多时间在屋子里静静地看书,去学习各种技能。例如音乐、书法、绘画,他似乎都学得不错。他还有收藏的嗜好,凡是自己写过字的东西,绝不丢弃。他在自传里说:“所幸家里够大,我有足够的地方来放置我购买的书,哥哥姐姐们有时候笑话我,但他们怎么能懂得‘敝帚自珍’的乐趣。”他是家中的幺子,从小就备受疼爱,加上天生聪明,斯文听话,所以不论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所有人都以为他就像温室里的鲜花一样,被人呵护着长大,也会在平静富足里度过一生。没料到有朝一日他竟忽然爆发出叛逆的血性,一句话不说就背上包离家出走,连多余的衣服都没带,就像是简单地出门旅行一样。
只是这一趟旅行耗费的时间实在太长,足足后半生,他再也没有回来。
孟缇看得累了,疲惫地打开窗户想去透透气,结果发现夕阳西下,外面草坪上已经相当热闹了。她这才想起来今天是所谓的生日宴。
“看得怎么样?”
孟缇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看到赵伯光走进屋内。
“啊,爷爷,您来了。”她现在已经能把“爷爷”两个字念得十分顺口。
“同与的东西,全都在这里。”
“您还一直留着?”
赵伯光简单回了一句,“我以为他会回来。”
他对自己的小儿子的确非常怀念。就因为那份怀念,所以他非要把他的女儿接回自己身边。愧疚是一种微妙的感情,就像酒一样,越久越醇。
孟缇冒险问了一句:“爷爷,爸爸他为什么会离家出走?”
“我忘记了。”
“啊?”
“三十年前的事情,太远了。”
孟缇看着他方正而威严的脸,慢慢地思考,什么样的父亲会对儿子冷漠到这个地步呢?而他明明还保留着屋子里的那么多东西。
她把手里那本三十年前的大学数学 教材放下,支着头想了一会。她本来也不指望在赵家找到答案,但得到这么干脆利落的回答还是有点轻微的失望。
“确实很久了,”孟缇轻声说,眼神也不知道看向哪里,“我对爸爸的记忆也很模糊了。但我记得小时候,微妙住在阁楼里面,屋子很小,书桌前有窗户,爸爸就坐在桌前写稿子。我看着他的背影,然后就睡着了。那时候我们没什么钱,妈妈工作很辛苦,但穷一点没有关系。我现在基本都不记得那时候的事了,可那时候的幸福感还是很能感受到的。”
“好了,”赵伯光不为所动,“换衣服下楼吧,客人都要来了,跟我一起出席。”
宴会场是露天的,热闹非凡。彩灯悬在上空,至于晚餐,则请了某个西餐厅来布置。孟缇下楼时听着外面的嘈杂声,疑心这个城市里的有钱人都被请来了,她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下了楼。一楼外有很大的门厅,站在里面往外看,外面草坪上一两百人是肯定有的。年轻女人脖子上的项链格外闪亮,男人就更多了。她一下子就看到门厅外的几个格外扎眼的人。
赵初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不再是早上出门时的打扮,二十穿着一身深色的西装。洁白的衬衣衣领,领带手表都很齐全,这也是孟缇第一次看到她身穿西装。他站立的姿态很完美,整个人挺拔得如同一棵白杨树,让她也忍不住想说“这才叫。站有站姿。”此时,他正在跟张纪琪说话,大概谈到了有趣的话题,孟缇老远就能感受到他剑眉星目里溅出来的火花,至于他面前的张纪琪,一袭长裙,笑靥如花。
孟缇觉得堵心,迅速转移了视线。赵律和则在不远处和站在门厅外的几个人寒暄。他同样身着正装,挽着他手臂的是一个有着惊人美貌、顾盼神飞的年轻女人。
那位年轻的女人回过头来,对孟缇微笑了一下。
她生得本来就美,笑起来更是不可方物,连孟缇都看得一呆,片刻后才想起对这位可能成为她嫂子的女人点头致意。
然后赵律和和赵初年的圈子她也不可能加入,她退了两步,拐入了门厅旁边的小厅,想去找口谁喝。没料到刚一进去,她就在小客厅看到了程璟。他靠着桌子抱着双臂,面色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孟缇“咦”了一声,心里琢磨着到底请了多少人啊?!同时,她立即跟她招呼,“程璟表哥也放假了?”
程璟衣服穿得很光鲜,可不知道为什么脸色有些暗淡,那种暗淡绝不是因为长年野外考古工作晒出来的。他侧头看到她,眸子还是亮了亮,“阿缇,你加内特很漂亮。”
她穿着昨天赵初年给她买的那套衣服,绾起了头发,鬓角夹着两只小发卡。
孟缇说:“是衣服漂亮吧。”
“不,别人是衣服穿人,你是人穿衣服。”
她询问考古队诸人的近况,“那我就谢谢你的夸奖了。蒋老师,施媛姐他们怎么样?”
“很不错,身体健康。”
“你们在昌河发掘出的那批文书解读了多少了?”
程璟想了想,“没有多少。全世界懂这些文字的也太少了。我们修复了一下,保存着。蒋老师打算再联系国外的专家。”
脚步声从后传来,程璟拉着她回头,看到迎面而来的一对衣着高贵的中年?蚱蕖?
程璟压低声音介绍:“这是我的爸妈,也是你的姑姑、姑父。”
孟缇一怔,脑子里迅速扶起关于这位姑姑的相关资料。她听张明辉说过,她叫赵同舒,年纪大致在五十岁,可她看上去就像三四十岁的人,保养的非常好,她穿着合身的乳白色套裙,手上戴着闪闪发亮的戒指。至于成绩父亲的混血儿特征就比程璟分明很多,魁梧的身材,蓝眼睛,头发也是淡金色的。
孟缇顿了顿,在面前的女人走过来之前就叫出来:“姑姑。”
“嗯,你是知予?”她的视线在孟缇身上停了一会儿,伸手拥抱她。
姑父也依葫芦画瓢地拥抱他。他的中文很流利,笑容也很亲切,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岳父给我们打了电话,我们是专门回来看你的。”
赵同舒态度亲切地握住她的手,“我从程璟那里知道你很久了,一直都很想见见你,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孟缇低了低头,“您见笑了。”
赵同舒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是很有礼貌的,不卑不亢的,“我听说你养父母是大学教授?看来他们把你教的很好。”
孟缇心里绷得紧紧的琴弦突然被人扯了一下,发出破碎的音节。她竭力保持笑容,“是啊,他们是大学教授。”
赵同舒视线忽然有点远,盯着她出了一会儿神,知道程璟一声“妈”她才醒过神,笑着掩饰,“你跟我妈妈……也就是你的奶奶长得很像。”
“是吗?”
“她去世十多年了。”
“哦。”
“难怪爸他……”
赵同舒对儿子显然有点没好气,视线看向他的时候,脸也一沉,“你外公也觉得,,你这个专业不能念了。”
程璟跳起来,高声说:“那怎么行?”
孟缇凝气眉头,愕然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他们不许程璟学考古吗?她心里正在忐忑不安,赵伯光从楼上下来,脚步稳健,朝她伸出手臂,孟缇叫了一声“爷爷”,走过去挽着赵伯光的手臂,走出几步后回头,只看到程璟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孟缇说:“程璟表哥他……”
“什么事情以后再说。”
赵伯光在商界的地位一望即知,一出场全场都静了好几秒。
在那几分钟的寂静里,他走到了话筒前,开始介绍,“今天请各位前来,其一是为了给孙子庆祝生日,其二是为了介绍我孙女给大家认识,我的幼子虽然亡故,但还给我留下了这个孙女。”
孟缇站在他身边,环顾全场,脑子里轰然作响,心里一片茫然。
“……十多年过去,我以为已经失散,不过天随人愿,我前不久又寻到了她……”
她感觉到赵初年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一种抚慰,又像是一种关爱。
赵伯光的话一结束自然是带来热烈的掌声,随后就是漫长的应酬。孟缇花了几分钟才适应这种灯红酒绿的场合。孟缇笑得脸都快痛了,她疑心自己“经此一役”,以后再听赞美的话就会形成条件反射。
赵伯光和本市的这些商业界老总级的人,就算在这样觥筹交错的场合,聊得话题也少不了经济形势等。她一个字也听不懂,越发百无聊赖,只是在赵伯光的示意下乖乖叫这些大佬级的人物“伯父”、“伯母”等等。
她长相好,声音甜美,漆黑的眼珠在灯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赵伯光 很满意她的表现,一个晚上都笑容满面,完全是十足的慈爱祖父形象。
孟缇好不容易喘息几秒,赵律和就出现在她身边,高深莫测地感慨,“你今天表现得不错啊!就算告诉爷爷利润翻了一番,他也不会比现在更高兴。”
孟缇陪着笑脸,视线落在挽着他手臂的美人身上,“……这位是?”
“江祖怡,我的未婚妻。”
孟缇倒是从来没想过赵律和居然会有未婚妻,明明是衣服花花公子的模样嘛!
“赵小妹妹,你好。”
江祖怡本来就极美,笑起来更是不可方物。她非常高,踩着又细又高的鞋子,穿着大红色的裙子,露出半边肩头,一双长腿若隐若现。孟缇信箱,这么招摇的红色也只有这种姿色的女人才能穿,环顾全场,这么多年轻女人,论容貌的话,没有一个人可以比得过她。
“呃,江姐姐,你也好。”
赵律和不以为然地摇头,“错了。”
“什么?”
“她未必比你大。”
孟缇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即将出现的失态,她觉得自己的表情大概应该扭曲了。
“她今年二十三岁,知予,我记得你大概也是二十三岁了。”
人和人是不能比较的。孟缇完全无法想象跟自己同龄的女人可以长得这么女人味十足,这么风姿绰约。
于是孟缇狼狈地抱歉,江祖怡无所谓地摆手,“没关系,以后都是一家人,我们几个月后也要结婚了。”
好在这时赵伯光也恰好跟某位朋友交谈完毕,孟缇赔笑说了两句“恭喜恭喜”就乖乖撤退到赵伯光身边,重新挽住他的胳膊。
赵伯光瞥了赵律和一眼,微微低了头问她:“你刚刚在跟那个江祖怡说话?以后不要跟她来往。”
这话里的蔑视和方案是在太明显,对一个即将成为孙媳妇的女人来说,赵伯光的态度可以算作相当不正常。孟缇略微疑惑,但没有追问,她在赵家的生存原则就是,能不多问从来不问。
“好的,我知道了。因为他们说就 要结婚了菜多聊了 几句。”
赵伯光早就知道了这事,眼神里暗沉的光一闪,再次叮嘱她:“能离多远就离多远,记住我的话。”
眼看着绕场走一大圈,孟缇觉?迷椒⑽蘖模?钡娇吹街O芪暮退纬裂拧C乡菊龃笱劬Γ?馔庵良??
赵伯光拍了拍她的头,“过去吧。”
就像囚犯得到了赦令,每一秒钟的自由都是珍贵的。孟缇朝郑宪文小跑过去。
“郑大哥、沉雅姐,你们怎么来了?”
“赵家打电话请我过来的,沉雅也很想来看看你。”郑宪文微微一笑,“来了之后吓了一跳。本来以为就是普通的聚会,没想到这么热闹。你爷爷倒是费了心思。”
孟缇撩起鬓角的一点碎发,“我也没想到。”
这场宴会确实称得上奢侈,还清了一支乐队,长发的女歌手缓缓地唱歌,歌声萦绕四周。
宋沉雅招来服务员,给她拿了杯冰柠檬水,笑着递到她手里。
“先喝点水。”
她喝了一大杯酸的并税后,嗓子舒服多了,大脑也清晰多了,“幸好我爸妈没有来,不然一定伤心的很。”
“别的事你不用考虑太多,你的确是赵家的孙女,就算享受这些也是应该的。”郑宪文什么时候都会安慰她。
“我这哪里是享受?”孟缇苦笑,“备受折磨还差不多。”
“这也是。”郑宪文深感同情,“习惯了就好了。”
孟缇笑了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到两人身后传来了低低的说笑声。
“看来老头子对这孙女还当作掌上明珠一样宠爱啊,搞了这么大一出戏!”
“到底是不是真的孙女?二十多岁才回来,真假难说。”
“估计假不了,老头子那么精明的人,会让不是他素女的丫头家来占便宜?你想想看,那么多来赵家闹的女人都是怎么摆平的?我估计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验DNA。”
“那赵家又多了一个人分财产吧。”
“难说,一个小丫头也不会成气候。她那个哥哥都不行,只能去大学当老师。”
“她长的还听漂亮,你有兴趣?”
然后说话的声音就湮灭在笑声中了。
这席话听得孟缇脸色突变,狠狠咬着牙,腮帮子都绷紧了。郑宪文安抚她:“别人说射门,你别在意,当笑话听记好了。不要告诉我你还不如小时候。小时候你可是不论别人说什么馊不生气的。”
孟缇闻言,气也消了,她怎么会不知道谣言这种东西越在意就越成真呢。她此时才觉得肚子也饿了,旁边就是自助餐台,找了张凳子坐上去,拿起水果开始吃。
郑宪文拿着餐盘,给她夹了几只扇贝和龙虾沙拉。宋沉雅支着下巴打量她一会儿,也取了点东西吃,顺手给郑宪文也拿了一点。
“知予,你今天真的很漂亮。别的不说,你们赵家的基因真的很不错。”
孟缇头也不抬地吃东西,嘟囔了一句“还好吧。”
宋沉雅微微一笑,“看来你对知予这个称呼很习惯,以后我们叫你什么?”
孟缇停下来,擦了擦嘴,对上宋沉雅的视线,“我毕竟被人叫赵知予叫了许多年,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赵家的人都这么叫我,我也没法让他们改。不过,你们还是叫我孟缇好了。”
郑宪文问:“这几天在干什么?搬过来还习惯吗?”
“还好,”孟缇胡乱打了两局,“能过日子就是。”
宋沉雅倒是不怎么担心,“我看你爷爷对你相当宠爱的,就怕你觉得宴会无聊吧。他对江祖怡就冷淡多了。到底是疏不如亲,血浓于水啊!”
孟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赵律和和一身大红的江祖怡不论什么时候都显得很耀眼。
“沉雅姐,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她才奇怪,她是模特,这两三年很红,可能你不看时尚杂志,不然绝对知道。”宋沉雅沉吟着,“赵家的人真是复杂,五花八门都有。阿缇,赵家可跟孟家不一样啊,就算你爷爷宠你,但是——”
含义不言自明,孟缇何尝不知。她喝掉杯子里的水后说:“嗯,我知道,别担心。我总是有些思想准备的。”
三个人说着话,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慢慢变了调子,灯光也闪了闪。客人被请到那间夸张的大厅,男男女女相拥着开始跳起舞来。
孟缇压根没想到居然还有一场舞会,就看到赵律和,江祖怡先下了场跳起舞来,不得不说这两个人跳起舞来姿态非常漂亮,眼角眉梢都是难说的情愫和暧昧。
孟缇还在出神,一双漂亮的手伸了过来,她抬头一看,不是郑宪文还有谁!
“我很差劲,郑大哥。”孟缇很陈恳。
“没事,我也很差。”
她对国标了解的不多,但大学的时候学过,还零星记得一些。郑宪文估计也是若干年没有跳过舞,看上去相当勉强。一个人不会跳舞已经很糟糕了,两个人都差劲就更是噩梦,配合得惨不忍睹,踩了对方若干次。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们,越看越想笑。
这样的跳舞,完全没有任何浪漫或者暧昧的气氛,只顾着“哎呀”、“对不起”了,嗨哟啊估计别人嘲笑的眼神。五分钟不到,两人很快败下阵来。
旁边看热闹的宋沉雅笑得打跌,“宪文,你也实在太差了,看你把阿缇踩成什么样子了!”
郑宪文从来都那么坦然无畏的人,难得出现了尴尬的神色,小声说:“别取笑我了。”
想比起来孟缇更不好意思,“不是的,沉雅姐,是我水平太差,郑大哥蛮厉害的,至少以前是。”
“难以想象啊!”
厅内光线明亮,宋沉雅对郑宪文抬起下巴,傲然一笑,“让我来带你吧。”
第五十二章 礼物
等两人一走,在孟缇脸上维持了一个晚上的笑意终于消失不见。
她的视线在人群里巡弋了几圈,没有发现??业娜耍?纯吹揭涣秤裘频某汰Z坐在大厅角落的楼梯上发呆。
她既不闪到他身边,低声问:“你跟爸妈吵架了吗?”
程璟哭丧着一张脸,沮丧的程度孟缇前所未见,“他们非说不许我学考古,说没法再忍了,要我退学。”
“你这么大了他们还要管你吗?我还以为你爸爸会开通一些的。”
“他也有一半的中国血统啊,他老认为,只要是儿子,活一百岁也要管着。”
所以这个世界上什么家庭都有,各家都有各家难念的经。平时看着程璟是无忧无虑的样子,哪里知道还有父母这么大的压力。
“没法劝吗?”
“他们说,忍了我好几年了。其实从去年起,他们就切断我的经济来源了。”
孟缇心下恻然,“表格,看过古代才子佳人小说没有?遇到家庭阻力的时候,一般而言两种选择:离家出走,或者人命。你怎么打算的?”
“我不想回澳洲,”程璟说,“但是,我妈妈说,如果这次不跟她回去,一辈子都别想再踏进家门。她不是威胁我,我妈妈从来说话算数。她当年说不踏进赵家的大门,这十几年真是都没有回来过。她这次回来,完全是为了看看你。”
之前程璟的父亲这么说,孟缇还觉得那是客套之词,现在总算信了,“真的是看我?”
“是的,”程璟说,“两个月前我跟他们提过你之后,我妈就说了要见你。”
孟缇想了想,“他们现在在哪里?”
“半个小时前,他们跟外公上楼去了……现在,大概在说我吧。或者是生意上的事情。”
孟缇随口问:“你父母也是商人?”
“嗯。”程璟说得含糊,“我家在澳洲也有些产业。”
孟缇感慨一声。程璟的忧郁感染了她,她把头埋在膝盖里,良久,才敛起眉低声说:“我很想回昌河去。”
程璟说:“我也是。”
他表情空洞,眼睛里蓝宝石般的光泽也看不到了,那表情可怜得很。
两个年轻人同时沉默下来。孟缇沉着眉头说:“父母总是话说得很狠心,实际上还是心软的,所以,注意也不是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孟缇坦诚相告,“只是我不知道我的注意对你来说是好是坏。”她拍拍他的肩膀,把自己的话咽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的立场,一牵扯到赵家的纠纷,她连注意都不能给他出了。
她一个人在那里纠结地东想西想,有人却走过来,对她伸出手,“可以请赵小姐跳舞吗?”
面前是一位看起来很阳光的年轻男人。孟缇犹豫,程璟推了推她,“你去吧,不用管我。”
程璟是顺水推舟,孟缇则骑虎难下。
那个年轻人她刚刚见过一面,似乎是升恒某下属公司老总的儿子,好像姓唐。他父亲职位仅在赵同训之下,在集团内部举足轻重。不但如此,从赵伯光介绍时的态度来看,两家私交甚笃。
碍于这一层关系,孟缇不敢太失礼,站起来,很郑重地强调,“很抱歉,我跳舞水准很差的。”
年轻人十分有毅力,笑眯眯道:“没关系,我可以带你。”
“我真不行,”孟缇指了指自己的脚,“实在没办法了。”
年轻人哈哈笑起来,但不含什么恶意,“的确是,我刚刚看到你好像确实被踩得很惨,你的舞伴舞技很不怎么样。”
“我和郑大哥彼此彼此吧。
年轻人态度那么好,完全没有因拒绝而气馁,“不跳舞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聊天总可以吧?”
这个合理的请求孟缇再也无法拒绝了。
“去后面的花园吧,我知道花园非常不错。”年轻人又提议到,“对了,赵小姐,我姓唐,叫唐行之,刚刚我见过你一面,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啊,爷爷让我叫你爸爸唐叔叔,但那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屋后的花园她没去过,唐行之却很熟悉。这里没有外面歌舞连天的喧嚣,月光照射下十分宁静。夏季的花园里盛开着大朵大朵的花,接受着星光的抚摸,在夜色下十分动人。
她左看又看,大抵流露出了惊艳之色。唐行之侧头瞄了眼她的表情,“很漂亮吧。”
“是的。”
“你之前没有来过这个花园?”
“没有,” 孟缇回答,“唐先生,我刚到这里两三天。”
“那还真是刚刚回来呢,”唐行之说,“你叫我名字吧。我叫你知予可以吗?叫别的总觉得太见外了。”他长得很阳光,微笑的时候露出整齐的白牙,完全不像很多富家公子那样面目可憎。
孟缇点了点头,她对名字并不太执着,或者说经过这一晚,“赵知予”这个名字已经深入人心。
唐行之用多年老朋友般的语气和第一次见面该有的礼貌跟她聊天,“我听说你是数学系的研究生?”
“对的,不过现在还不是,九月份才开学。唐先生呢?”
“目前还是无业游民。”唐行之摊手一笑,“我在想搞不好回学校去读书算了,人没出路的时候总会想到读书。就是不知道读什么好。”
“那随便选一个吧,反正读书总不会有坏处的。”
花园里有石桌石椅,孟缇视线随便一扫,就停住了。
唐行之说:“”咱们过去坐下聊吧。不对,好像有人呢。
那里的确有人,还是两个。花园中是没有灯光的,借着月色远远看去,人影就像在暗处看皮影戏的感觉。可以从头发的长短判断那是一男一女,面部细节不真切。
“男人是你哥哥赵初年吧。”唐行之说,“他旁边那个长头发的……我猜是张纪琪。”
孟缇也已经认出来了他们,顿时明白一个晚上不见他们人影的原因。
她定定神,随意问:“唐行之,你很熟悉他们?”
“还好,都是世交,反正十多岁就认识了,读书的时候也在一个学校。”
“你们三个都在一个学校?那所学校?”
唐行之说了校名,孟缇顿时心里有数了。这所中学是本市传说中的贵族学校,教学质量也还可以。
“你哥比我高了三个年级,张纪琪跟我同级。那时候他们的关系似乎已经不错。有时候赵叔叔,噢,就是你二伯,来学校接赵初年放学回家,也会接走张纪琪。”唐行之喟叹,“虽说你们是兄妹,这么多年到底不在一起,连最基本的情况都不知道了。”
孟缇同意,“没错,所以我现在觉得又尴尬又无奈。明明之前都是陌生人,居然成了一家人,可我连他们几年前的样子都不知道……” 她很轻很低地呼出一口气,基金叹息。
这声叹息让唐行之很是同情,“确实让人感慨啊!”那边的人影动了一下,两个人似乎是站了起来。他瞥一眼孟缇的神色,接着说下去,“你哥哥很厉害,各方面都是。”
孟缇抬起眸子看着他,静等下文。
她一双漂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唐行之看得微微一怔,顿时和盘托出,“读书啊、计算机啊、运动啊,挺万能的。一起在学校里爱慕他的女生我猜应该挺多。”
这倒是意料中的士气,长着那么一张脸,不被爱慕也不可能。孟缇“嗯”一声。
“他有很多家教,并且好像都能学得下去,就是不怎么喜欢说话,也不怎么跟人打交道。”
孟缇循循善诱,“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不太可能吧。他应该挺喜欢出风头的。”
“这倒不是。”
“不是?”
“我对他比较了解是因为家里的关系。我爸总喜欢拿我跟你哥比较,不过在学校的时候,因为我跟你哥哥不是一个年级,具体的不是很清楚,反正在学校里我没看到过他出风头。他好像对什么活动都没有兴趣的样子,只记得他挺喜欢玩计算机的。每次来赵家,他不时在二伯那里就是在玩计算机。”
孟缇点了点头,“还有呢?”
“说实话,我现在都没想明白,他到底哪来那么多时间忙那么多东西,平时要上课对吧,晚上回家还有作业,周末和假期也时间有限……”唐行之顿了顿,“他们走过来了,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不,不问了。”
孟缇一扯唐行之的衣袖躲到了树后。
赵初年和张纪琪沿着花间小径走出来,站在路灯底下。不知道说了什么话,赵初年微微一笑,笑容在夜色中异常分明。张纪琪身体前倾拥抱他,头抵上他的肩膀。
不过是片刻拥抱,孟缇却觉得,时间长得好像过了一辈子。
张纪琪离开了,大概是去了前厅。赵初年则从后院的一条小路上了楼梯,进了大宅内。
孟缇和唐行之回到大厅内,舞会刚刚进入高潮阶段,十分热闹。
赵律和和江祖怡依然是人群中的焦点,宋沉雅一板一眼教郑宪文跳舞,程璟不知道去了哪里。孟缇环顾全场好几圈都没有看到。
孟缇跟服务生拿了两杯果汁,悄悄上了楼。这栋宅子太大了,足足四层,她花了几分钟寻找赵初年,最后看到敞开的楼顶大门才恍然大悟。
在四楼的屋顶,不太能听到楼下的音乐盒喧闹了。屋顶四周栽种着不少草木,还有几张木质躺椅位于其间。大片自动控制的玻璃天顶,现在全敞开着。月光星光落了满院,也落在了站在栏杆旁的那个男人身上。
“谁?”
“是我。”
赵初年没有回头,却“嗯”了一声。
他脱掉了西装,只剩下黑色的衬衣和白色西装裤。孟缇深呼吸,手里拿着两杯果汁朝他走过去,递给他一杯。
赵初年回头,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结果果汁却没有喝,顺手放在了栏杆上。明明是今天的生日寿星,可他却那么的不开心,在众人欢乐时,阴郁地独自站在顶楼上。
孟缇轻声说:“抱歉,我忘记送生日礼物给你了。”
“没关系。”赵初年还是没有回头,只留一个侧脸给她,声音听来,并没有生气。
“我想不到要送你什么生日礼物。”
他没有答话,眼睫毛却迅速地扇动了好几下。他本来就很阴郁,现在心情更是糟糕透了。
孟缇瞥一眼他,问:“今天去游乐场玩得还开心吗?”
赵初年这下子才慢慢侧过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戴昭阳给你送了什么生日礼物?钢笔吗?张纪琪呢?她又送了什么?”
赵初年神色黯淡,叫她的名字,“阿缇。”
孟缇也没回答他,自顾自地开口,“如果要选择的话,我觉得张纪琪比戴昭阳好。张小姐跟你更相配一些,各个方面都是。而戴昭阳毕竟是你的学生,也太年轻……你比她大了多少?七岁?八岁?”
“不要乱点鸳鸯谱。”赵初年沉着表情,叫她的名字,“阿缇,我对她们没有感觉。”
“你不用对我分辨什么,”孟缇同意沉着冷静,“你总是要恋爱结婚的,我给你一个建议。”
“我没想过谈恋爱和结婚。”
孟缇回避他的视线,用自己都很叹服的冷静态度分析,“你这样很不正常。你是个二十多岁的正常男人,总更要跟你一个人过一辈子。我看张纪琪很喜欢你,你完全可以考虑一下。”
顶楼的风有点大,吹得两个人的头发都飘了起来,把她的话也兜兜转转地带走,在两人身边徜徉了好一阵子。
赵初年没有回答,却说起另外一个话题,“阿缇,你知道我以前的每一个生日,最希望得到的生日礼物是什么吗?”
问题来得突然,孟缇想了一下才回答,“不知道。”
“是你站在我面前,说一句‘哥哥,生日快乐’。”
孟缇静了静。要把这句话说出口实在太难了。
她眼神闪烁的模样落在他的眼底,他神色越发黯淡,紧紧抓着栏杆,手背青筋暴露。孟缇呆呆地看着他。他把目光停在远方,落寞地笑起来,却毫无声音。
“原来你还是恨我,而且恨到这个地步。我跟你要一声‘生日快乐’竟然都这么难。”
“我不恨你。”孟缇低语,“生日快乐。”
楼下的乐队唱起了《生日快乐》歌,飘飘渺渺地传上来,这首被唱烂的曲子被歌手轻柔的嗓音唱出来,别有一种缠绵的意味。
赵初年盯着她的脸不放,“就这样?”
孟缇合上眼片刻,后退一步,“赵老师,你别为难我?”
赵初年拧着眉头,步步紧逼,“阿缇,别跟我怄气了。你都肯回赵家了,你既然能叫赵同训大伯,叫赵律和堂兄,为什么不肯叫我一声哥哥?对,无论从哪方面讲,我都没资格做你的哥哥,但你真的就不肯原谅我吗?”
孟缇握着果汁的手臂在发抖。
“小时候你答应我的话都忘记了吗?你的记忆力那么好,你记得那么多事情,怎么会单独忘记这件事?妈妈去世后,你抱着我整夜整夜的哭,我跟你承诺,我说我们一起过一辈子,谁也不离开谁……”
孟缇扬起手把果汁泼在他身上,一把摔了杯子。
“够了!小时候的事情,你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他似乎还叫了她几声,但孟缇已经听不进去了。她转身往楼下走,赵初年追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孟缇气的冒烟,“你放开我!”
“你把话说清楚!”
月光落下处,地上人影晃动着,那是决裂的挣扎和无声的踢打。等到终于平息下来,孟缇被赵初年一只手压在顶楼的墙壁上,压在她左肩上的手有千斤之力,月亮高高悬于他的头上,孟缇发现自己完全落在他发怒的阴影中。
不,不是发怒。他眸子里泛着血丝,看上去就像疯了一样。
他哑着声音,“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虽然骗了你,但从头到尾没有对不起你,那些秘密我虽然不了线,但到底都是你自己找出来的!我后来根本就不想解开秘密,但你居然要去美国,我找你找得那么辛苦,找了你那么多年,你居然还要抛下我就走?!”
“你迁怒我,我认了。阿缇,可你明明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你明明是关心我的,为什么就不肯承认我?但我的错真有那么大吗?抵不过我们小时候的同甘共苦?”
“阿缇,我求你,你理智一点好不好?这么折磨我,你很开心吗?你可以跟着陌生人笑语晏晏,却舍不得给我一个笑脸。你到底想什么,都跟我说明白!”
孟缇大脑不清楚地想:他疯了,我也要疯了。
她双手被赵初年钳制着,动不了,浑身上下都要烧起来。
“理智?我还不够理智吗?不理智的是你!到底是谁折磨谁?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是我哥哥!当时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你非要把我变成爱上自己哥哥的变态不可吗?!”
孟缇彻底失控了。她居然真的说出来了。
真相是一把剪刀,在这夜空里剪开一个洞。有什么东西破裂了,有什么东西从中流逝。那是情感和这么多年的岁月。有人说,个人隐秘的历史也常常是各种恐惧心理的历史。虽然四周那么黑,她还是觉得自己赤身裸体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四周安静得出奇。天台上的两个人都瞪着眼睛看着对方,连呼吸都忘记了。
孟缇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瞳孔散乱,唇微微哆嗦着。她太失败了,在他生日的时候送上了这么拙劣的礼物。
——你就是那么的无耻和变态。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现在还要失去道德和尊严。这是一个人最后的底线。
她忍了一年的话终于在此时宣泄而出。十几年传统文化的教育和伦理道德已经深深扎根在她的骨血里,那种被扒光衣服的强大羞耻感和罪恶感潮水一样淹没她的头顶并且打败了她,随后演变成了可以吞噬心灵的恐惧。
赵初年呆了呆,慢慢松了手。黑夜就像个无底洞,把他身体中的力气一瞬间吸走了。
他的离去撤走,孟缇几乎要滑落到地上去。她告诉自己稳住,深呼吸了一下,再深呼吸了一下,这才有了动弹的力气。
孟缇转身下楼,临走前扔下来一句话,如此掷地有声,绝无转圜的余地。
“所以,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
第五十三章 维谷
孟缇醒来时,昨晚生日宴上带来的疲惫没有完全消失,但他还是下了楼吃早饭。
赵伯光对家里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早饭一定要一起吃。
这就造成了非常壮观的局面,很大一桌子人都同时聚在一起。主位上是赵伯光,其次是赵同训,还有赵律和和江祖怡这对未婚夫妻,剩下是程家三口,再之则是赵初年和她,九个人共坐一桌,夸张的阵势让人头皮发麻。
孟缇悄悄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把自己挪到离主位最远的角落。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孟缇看到空旷的场地上已经收拾干净了,半点看不到昨晚狂欢的景象。只是草坪有些被践踏后的痕迹,园丁正在打理着草坪。
儿孙满堂让赵伯光非常满意,他落座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咱们一家人很多年都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了。”
赵同训环顾四周,“是啊,连同舒都回来了。我昨晚晚上想早点回来,公司出了点事,没走开。”
赵同舒就坐在她对面,“大哥,你好像没怎么老。我记得十几年前你就是这个样子了,每天都在工作的人不容易老。”
这话听得赵同训微微一笑,孟缇有一种火星撞击地球或者赤道变北极的感觉。她敢打赌,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大伯的笑容。
两人到底是多年的兄妹,那种微笑的默契孟缇能感觉出来。
“儿子都要结婚了,哪里还不老?”赵同训说,“你和景云这些年怎么样?”
赵同舒叹了口气,“还好吧,一样过日子而已。儿子大了不听话,不外乎是这样。同辈的人,也就咱们了,二哥和弟弟都不在了。如果他们都在就好了,这里要热闹的多。”
在听到“儿子大了”那句话的时候,程璟手里的叉子在餐盘上重重一碰,气氛僵了僵。
“好了,”赵伯光沉声开口,“难得一家人团聚,就不要说那些不高兴的事情了。”
“爸,既然你不爱听,那我就不说了。”赵同舒瞥了眼父亲,随口说,“律和这么大了,雎阳也不小了,放假了 怎么没回来?是在大嫂那里?”
“对。”
兄妹两闲聊着旧事和近况,就连程景云都插不上什么话。赵家规矩不少,长辈说话,完全就没有小辈插嘴的份儿。只有孟缇,她是不会开口的,其他人也都恹恹的样子。就做完那么明媚照人的江祖怡都没精打采地强撑着。
有人陆续端上丰富的早餐,中式、西式的都有,琳琅满目一桌子。或许因为不饿,每个人都吃得少,大部分时间都在说话和听别人说话了。
孟缇垂头看着杯子里纯白的豆浆,微微地出神。
旁边的程璟递给她蛋糕。两人对视一眼,默默无言,又各自机械地往嘴里塞着东西。
赵同舒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看了一眼赵初年,“说起来,我真没想到初年也长得这么大了。昨天是你多少岁生日?二十九岁?”
赵初年在严重地走神,听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
“我看你精神不太好,是昨晚没睡好吗?”
“没有。”
孟缇偏了偏视线想看赵同舒所谓的“精神不太好”是什么样子,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只瞧到赵初年握着筷子的右手,手指修长,骨节毕现。
“你比程璟还要大几岁,”赵同舒若有所思,“昨天晚上一直跟你在一起的穿长裙的那个,是你女朋友?我看着总有点眼熟。”
“不是。”赵初年顿了一下。
“那你可以考虑下谈恋爱了。”
“好。”
他的回答很简短而平淡,赵同舒也不再问了。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眼看着就要分头而行时,赵同舒开口说:“初年,你这几天有空没有?”
“有的。”
孟缇听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二伯的墓在哪里?”
赵初年一怔,尚未答话,赵同舒却先说了,“等你精神好一点就带我去看看他吧。我一直没给二哥扫过墓,还有知予,也一起去看看。”
孟缇回了一句“我不想去”。她现在没法跟赵初年呆在一起,也不想跟赵家的人车上太深的关系。
但显然别人的想法跟她差得很多。
“不行,你务必要去。二哥一直很挂念你,”赵同舒说,“再说,不过是块墓碑而已。”
赵伯光也发话,“去一下也可以。”
孟缇这下子不吭声了。
赵初年无声地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我没什么问题,什么时候都可以。”
孟缇对他的注视熟视无睹,眼神失焦地点了点头。
墓园十分安静,是石头组成的世界。
三个人走在石板路上,脚步都放得很轻,因而感觉更是压抑。很少有人在炎热的夏季来扫墓,除非那天是死者的忌日。小径旁大都是花岗岩造的墓穴,大理石的墓碑,偶尔有墓碑前摆放着白色的鲜花,和赵同舒手中的那束格外相似。
赵初年走在最前面,三人只有她知道锁在。孟缇和赵同舒紧随其后。天气炎热,太阳直晒,赵同舒又是热爱保养、对外形很看重的人,必然少不了伞。而她那么严肃高贵的装扮,拿着伞显然不符合身份。
孟缇握着伞柄,看着地上浓浓的阴影,不免自嘲地想,赵同舒叫她随性,也许就是找个随从而已。
孟缇念头刚一闪过,赵初年停下了脚步,“到了。”
墓碑很小,刻着生卒年月和姓名。赵同舒盯着墓碑良久,低声呢喃“二哥,我来看你了”,眼里有泪光闪动。那是一种真切的伤感和怀念。
与哀悼相对的是寂静。
不知道看了多久,她拿出手绢擦了擦眼角,问赵初年:“为什么连一张照片也没有?”
赵初年声音不大,“是二伯的意思。”
赵同舒长长叹息,“唉,二哥他还是……”
她蹲下,把花束放在墓前,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墓碑。墓地两旁长着不少杂草,虽然高低不齐,但并不令人讨厌。
“二哥去世的时候我没回来,想来真对不起他。”
“他不会怪您的。”
“是啊,二哥是我们家最善良的,他怎么会怪我!”
赵同舒微微笑起来,又转头看向他,“初年,你跟在爷爷身边久一点还是二哥久一点”
“差不多久,二伯待我如子,教了我很多事情。”
“二哥一直没生孩子,你最后能陪着他终老,你肯定很高兴。”赵同舒顿了顿,“后来他还跟那个人在一起?”
“嗯,一直都是。”
“那可真是?训昧恕?
赵初年漠然站在柏树下,身材笔直而挺拔,赵同舒扶着墓碑站起来。她蹲得太久,脚杜有些麻了,动作很不利索。赵初年伸过一只手,扶她站起来。赵同舒站稳了,想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感谢,因为高度悬殊而作罢,转而拍拍他的手臂。
“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赵初年面带不可捉摸的疲惫,笑了笑,“没什么。”
孟缇站在墓碑旁听着两人打哑谜般地说话,倍觉辛苦。她从来也没有参与到赵家的生活,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可以交流的默契,于他来说是没有的。
但显然赵同舒也没有忘记她的存在。既然叫她来扫墓,必然有相应的理由。
“知予,”赵同舒难过了一会儿,问她,“你恐怕对二伯完全没印象吧?”
孟缇对下面躺着的那个人确实没有太深的感情,想了想才说:“还是有印象的。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可不太记得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她拉着我爸爸的手流泪,然后还给过我钱。”
“知予,你记忆力很好,可我听说早年的事情你都忘记了?”
“现在有些事情慢慢想起来了,我还以为程璟表哥跟您说过呢。”孟缇微微笑了笑,体贴地把伞挪到她的头顶,“其实,我还记得您。”
赵初年和赵同舒同时一怔,“你看到了什么”和“你什么时候看到了我”两句话分别从两个人的口中说出来。
孟缇对赵初年置若罔闻,站在赵同舒的左边,随口说,“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我们一家四口还住在小阁楼的时候,大概是春天吧,屋子挺小的,您穿着蓝色的衣服,很漂亮。”
赵同舒阴晴不定地“嗯”了一声,慢慢开口,“你真的还记得!”
“是啊,您知道,我的记忆力很奇怪的,小时候的事情就像电影那样忽然飘出来。我记得您和我妈妈闹得很不愉快,好像还争执了什么。”
赵同舒的笑容勉强多了,睁大眼睛,“你……你……那时候不是睡着了吗?”
“您的声音太大了,所以我被吵醒了。”孟缇依然微笑着,“不过您别担心,争执的内容,我没有什么印象的……我猜,姑姑您大概和二伯一样,劝我父母回赵家不要在外面受苦吧。我父亲这个人,固执起来很吓人的,我母亲在大事上都听我父亲的,您劝不动也是人之常情。”
赵同舒松了口气,点头,“是啊,四弟确实很固执,你妈妈也是。”
赵初年也拧着眉心,“阿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妈妈去世之前的几天,”孟缇无所谓地回答,“你那时候上学去了,所以不知道。”
赵同舒低咳一声,在伞下仰起头看了看天色,“要正午了,先回去吧。这里太热了。”
司机在公路旁等着,三个人进入车厢就不再说话。
在外面晒得太久,孟缇有点晕,上车就揉着太阳穴,并为刚才的交谈后悔不已,失策,太失策了。
赵初年坐在她身旁,低声问:“头疼?”
孟缇没理他。她和赵初年前晚之后就不再说话,也没有任何的交流。真相的惨淡两个人都不能面对,不约而同地选择遗忘和回避。难得他今天想跟她说话,太不容易了。
他递过一瓶水,“喝点水吧。”
孟缇把实现转向玻璃外,任赵初年的手不尴不尬地停在空中。
前座的赵同舒回头看了两人一眼,想要说什么,还是忍住了。
窗外风景一闪而过,绿色的田野那么平坦。孟缇把脸贴在玻璃上,这时包里的手机响了。
孟缇翻开手机一看,是赵初年的短信,她侧头看了他一眼,赵初年还真是一脸严肃。她打开看了看。
——你听到的那场争执是关于什么的?
——我说过不记得了。
——小时候的事情,你到底记得多少?
——不记得多少。
——阿缇,这事很重要,你别瞒着我。
——你想多了。
——阿缇,前天晚上,你跟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一瞬间她几乎想跳车死掉算了,手都抓到门把手才清醒过来。她觉得自己正在被他狠狠地甩着耳光,脸热辣辣地痛,浑身的血液流到了心脏就不肯再走了,堵塞了血管。她的双手抖得那么厉害,几乎没有力气按键回复。
可他的信息又来了。
——阿缇,你说那番话,是说你爱我吗?
羞辱感排山倒海般席卷过来。孟缇一言不发,“啪”地扣上手机,“王司机,我要下车。”
司机一惊,“可这在路上啊!”
孟缇冷冷开口,“我自己会找车回去。请在路边停一下。”
赵同舒回头看她,微微蹙着眉头,“你也不小了,胡蓉这样,是在闹什么脾气?”
“够了。”赵初年脸上带着竭力的忍耐,“阿缇,你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你不要任性好不好!”
孟缇冷冷地看着他,“我一直很冷静。王司机,请停车,不然我跳车了。我说得到做得到。”
此言一出,车厢里鸦雀无声。司机根本不会理会她,回头看了赵初年一眼。看到她的摇头后继续以很高的速度奔驰在马路上。孟缇等得不耐烦,一把拉开车门,被太阳烤热的风一下子钻进了车厢。 她吸了口气,离座而起。
赵初年眼疾手快拦腰抱住她,压下她已经抬起的腿,往自己怀中一拉,另一只手也拉上了车门。
没办法忍受他的肢体接触,孟缇大脑一热,彻底失去理智,回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她本意是挣扎,力气没在手腕上,这一下用力不很大,声音也不响,但是让车厢里的每个人都是一惊??
孟缇已经后悔了,她想起一年前的那个雨天,她也是这么毫不犹豫地甩了他一巴掌。
当时只有他们俩,现在车厢里还有另外两个人。
赵初年也想起了那次,一瞬间整张脸阴云密布,惊愕和困惑地盯着她。但不论怎么说,他还是放开了手,用一种很慢很慢的速度。
赵同舒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幕,“你们……你们,这是……”
孟缇后悔不已,刚刚打了他一耳光的手又痛又麻。她也不再说话,坐到一边,跟赵初年泾渭分明,终于没再提下车的事情。
孟缇偶尔把头转向车外,看到车窗上赵初年的倒影。
他身板还是笔直,却低垂着眼睑,看上去就像是被折断翅膀的大鹏,或者是被剪掉爪子关进笼子的老虎,孤独而无助。
她闭上眼睛,把脸侧向一头,直到车停住才睁开眼睛。赵家大宅就在眼前。
她等着赵初年下车走远后才磨蹭着下车,没想到赵同舒也没走远,低声问她:“知予,你跟初年怎么了?”
孟缇沉默了一下,“没什么。”
“你太冲动了,”赵同舒皱着眉头,“他到底是个男人啊,你当着我和司机的面给他一巴掌,让他怎么下得了台?”
“他怎么样跟我没关系,”孟缇看着赵初年的背影,声音高了八度,“我的态度很明白了,如果受不了就来打我一下就可以了。”
赵初年显然听到了这句,身形微微一晃,然后就没入了大门背后。
“别说气话了,你知道他舍不得你。”赵同舒说,“我听程璟说了一些,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没有人愿意被拆穿身世。你之前过得很幸福,现在回赵家大概是不情愿的,迁怒于他也可以理解。但初年这些年……很辛苦。如果你再怨他,那还真是……”
面前的女人对她来说只是一个符号,她对赵同舒只是礼貌,谈不上尊敬,所以不加考虑地回了一句:“我有自己的想法,您不要干涉我的事情。”
赵同舒没想到被抢白,脸色顿时一沉,但还是忍住了,轻言细语道:“你爸妈去世得早,你哥哥回来的时候非常可怜,他一直在找你,记挂着你。他跟着二哥住了一阵子,好容易建立了感情;后来二哥又跟爸爸闹翻……那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大人分崩离析,最受伤害的就是孩子。在大家庭里生活很难,律和、睢阳两兄弟动不动又欺负他。就他的经历来说,他长大了怎么样反社会都不奇怪,可他竟出奇的优秀。所以你多体谅他,就算他有不对的地方,也是为了你。”
孟缇不急不恼、脸色不变地听完后问她:“我父亲当年为什么那么决绝地离家出走?”
赵同舒叹息,“那时候他太天真了,无法忍受爸爸和大哥的一些行为。”
“那二伯呢?为什么会被赶出去?”
她抬头,从伞下凝视远处的天空,缄默不语。从她的神情看,大概是一些让家庭蒙羞的事情。
“二伯的事情您无法开口。”孟缇说,“您呢?为什么十多年都不回赵家?您那时候和我父亲离家出走的时候不一样,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
赵同舒看着地面,花园里的草疯长,有些缠上了石板。她的鞋尖踩住一根挡路的蔓藤,低咳了一声。
孟缇也不着急,稳稳地握着伞柄,等着她的回答。
“爸爸是个专制的人,控制欲很强,”赵同舒叹了口气,“不太有人能受得了他,除了大哥。大哥被他影响太多,也是专制的人。你看看你大伯是什么样子,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就这样,不,甚至还要更胜一筹。”
孟缇扬起嘴角,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嘲讽笑容,“控制欲?你们都是一样的。”
没想到好心好意的劝告换来这样的嘲讽,赵同舒有点动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也不是不专制,”孟缇随口指出,“逼程璟表哥退学,不许他学考古,在我看来,您这种行为和爷爷的所作所为没什么区别。专制都是相似的,对自己的儿子苛刻和专制,却转头劝说别人要宽容,我很不欣赏。”
赵同舒动容,气得肩膀都在抖。
“你知道什么?居然教训我?”
孟缇耸肩,“您知道我的养父母怎么教育我和我大哥的吗?他们从不对我们进行任何说教,而是身教。父母的影响总是潜移默化的。”
孟缇说完也不等她回答,径直回了房间。
她不认为自己有能耐改变赵同舒的想法和注意,但总希望赵同舒能听得下去她的话,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好。
让她失望的是,接下来的几天,她看到了程璟越来越郁闷的脸。她试图安慰他,可显然效果甚微。倒是有几次看到赵初年跟他说话时,他表情开朗多了。
赵同舒一家人很快就要回澳洲了,自然要捎上程璟。
他临行前还是无法开心的样子,赵初年拍着他的肩膀似乎说些什么。赵律和看得摇头直笑,“姑父、姑姑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一个儿子。”
江祖怡不明白,“怎么了?我跟他说过几次话,他很聪明啊!”
赵律和不以为然,“既然他没有反抗父母的勇气,这么郁闷也就是自找的。”
孟缇难得同意赵律和的话,对这句还真是深以为然。
“话是这样没错,”孟缇看了他们一眼,“不过你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赵律和搂紧了江祖怡的腰,神态自若地笑了笑,完全没有跟她争辩的意思。
孟缇心下已经有些明白了,赵伯光那么不喜欢江祖怡却还是不得不让她嫁过来。这里面,赵律和起了什么作用不难想象。
她叹了口气,?汰Z真的是远远不如赵律和,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回头看着赵家的大宅,赵同舒和赵伯光一起从大厅里出来,两人一起朝她看过来。
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孟缇依然脊背一麻。
赵同舒看上去还跟少女一样,容貌美丽,亭亭玉立。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儿,和美丽张扬的江祖怡一比较,耐看得多,完全是两种类型。
赵同舒收回视线,沉下表情,“爸,有件事我想跟你说,关于知予的。她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赵伯光表情淡淡的,“觉得我老糊涂了?认错了人?”
“我不是怀疑这个。她肯定是小与的女儿,她小时候的样子我见过,她胳膊上有小块浅红色的胎记,再说她跟妈又长得那么像。”赵同舒沉默了一下,“只是,她根本不是我们表面上看到的这样。她心机很深,回赵家肯定是有所图谋。”
赵伯光摆手,“我没有老糊涂到那个地步,该给她什么,不该给什么,我有数。她闹不出什么事情。”
赵同舒静了静,才说:“那天我们去墓地,我跟她谈了谈,她竟然记得她见过我,甚至还记得我跟她妈妈吵架……”
赵伯光没任何表情,只是看着她。
赵同舒无力地笑了一声,“那时候,您只让大哥把小与和两个孩子带回来,但没有说用什么方法。我知道大哥做事的风格……我担心他们,就悄悄找了那个女人。”
赵伯光不语,很慢地“嗯”了一声,“你们当时都说了什么?”
“还能有什么?我给了她一笔钱,让她暂时离开小与,去外地避避风头。她很生气,没接受我的好意……”她停了一会儿,“虽然现在知予好像不记得了,但是难保她什么时候不会想起来。”
赵伯光浓黑的眉毛一跳,阴寒的表情从眼睛里滚过,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好了,你回去吧。我会处理。”
赵初年和程璟话别,孟缇不好打扰。她从两人身边经过时又听到赵初年一句“那套书我刚刚让人放在车子的后备箱了”,脚下微微一滞,直接迎上了赵同舒。
赵同舒戴着白色的遮阳帽,依然是一身套装,脸色不善地看着她。
孟缇笑眯眯地先祝她和程景云一路平安,又说:“姑姑,您能给我一个可以随时联系上您的电话吗?”
她眼睛很大很圆,十分清澈。赵同舒看着她说:“你跟明辉要吧。”
“我知道的,不过我想亲自跟您开口,”孟缇把话说得很郑重,“您能给我吗?”
“没问题,”赵同舒沉吟着,有些疑虑,“你要手机号码干什么?”
“这样就可以随时联系上您啊!”孟缇眨眨眼胡吹道,“我最近有去澳洲留学的想法。”
“哦,那很好。”
程璟跟她拥抱,她想起北疆那几个月,不由得加大了手臂的力量,踮起脚尖附耳过去,“表哥,你可要好好儿的。我一直欠你一句感谢,现在说了还不晚吧?”
“不晚的。”
“施媛姐一直很喜欢你,你知道吗?”
程璟意外地“啊”了一声,手一松,这声音太大,引得所有人都看着他俩。
孟缇后退了一步,满意地欣赏他愕然的样子,笑眯眯道:“一路平安。”
送走了程家三口,上班的上班,出门的出门,孟缇正想着今天去干什么,要不要回学校一趟,刚刚走到大厅,就被赵伯光叫住,“知予,跟我一起出门。”
拒绝是无效的,孟缇很听话地上了车。结果下车的时候发现,她居然来到了马场。
赵伯光很喜欢骑马,在马场上养着五六匹马,都是漂亮的马。膘肥体壮,精神抖擞的模样和孟缇在北疆见到的差不多,只是它们显然不能在草原上肆意狂跑,只能在人造的跑场里踱步。
赵伯光挥了挥手,有人牵来一匹黑白相间的小马驹。因为它太小还没训练,跑起来一直昂着头。它那黑色的耳朵晃来晃去,有一种天然的可爱。在北疆她见过不少马,可是没有看到过这么漂亮的马驹。
孟缇看着很高兴,随口就问牵马过来的驯马师:“这匹马多大了?”
“刚刚三个月。”
赵伯光十分慈爱,“送给你的,你给她取个名字吧。”
孟缇骇然,“我怎么可能养得起!”
赵伯光笑着拍她的头,“不要你养的,取个名字而已。”
“我既然都不养,取名字不好吧。”
“看到那匹马了没有?”赵伯光指了指围栏中一匹棕色皮毛的马,“那匹是律和取的,旁边那匹红色的,是初年取的。这匹马,就归你了,你自然也要负责取名。”
孟缇略微一想,这匹小马驹黑色居多,但后面两条腿的下方是白色的,像穿了双毛茸茸的白袜子般俏皮,又像踩在云端一般轻盈。她想起一句诗:常骑踏雪马,拂拂红尘起,心思一动,就说:“叫踏雪吧。”
“好。”
驯民马师牵过来两匹马,都是高大威武的马儿,膘肥体壮。驯马师恭敬地把两匹马的鞭子给了祖孙俩。赵伯光拍拍马背,“这匹叫‘红鬃’,这匹叫‘乌骓’,律和说你骑术不错,来试试。”马如其名,一匹乌黑,一匹枣红。
孟缇想起几个月前在草原上那种在颠簸中即将从马背上掉下来的状态,抽了抽嘴角勉强笑道:“骑术?我没有这种技能的。”
“没关系,乌骓脾气很好。红鬃性子烈一点,上次就把我也摔了下来。”
赵伯光说完,矫健地翻身上马,完全看不出是七十多岁的老人。
如果她再退缩就显得太没有年轻人的风貌了,只好骑上那匹乌骓。驯马师牵着乌骓走了一会儿,孟缇?业搅烁芯酰?兆喷稚????蚵矶?小:熳鬃咴谖阪砼员撸?芪滤车哪Q??苣严胂笏?㈧?难?印?
孟缇盯着红鬃看了一会儿,大大的马眼很清澈。她就说:“很难想象您被这匹马摔过。”
“一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已经被驯服了。”赵伯光微笑,鬓角斑白的头发闪闪发光,“我听说还是你给我输的血。”
孟缇摇摇头,莞尔一笑,“不是什么大事,别人受伤了我也会献血的。”
“你确实是好孩子,你养父母确实把你教得很好。”赵伯光若有所思地一顿,接着说,“我四个孩子,其他三个孩子都继承了你奶奶的血型,只有你爸跟我血型一致,而你又继承了你爸。”
“血型的遗传非常复杂的,”孟缇说,“我哥和我侄子……呃,我是说孟家的哥哥和我侄子的血型都不一样的。我嫂子还挺为这事儿担心的。”
赵伯光微微颔首,祖孙俩在草坪上并肩而行,慢慢地说着往事。
“你献血之后,我本来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同样血型的人虽然稀少,但也不是没有。我出院没几天,律和忽然拿着亲子鉴定和你的照片过来,说你是老四的女儿。我才发现,你跟你奶奶长得很像。”
她的身世完全不是铜墙铁壁的秘密,随便问一位在平大教职工宿舍区住了二十年以上的老教师,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献了血,DNA鉴定是很容易的事情。毫无疑问,赵律和在她毕业的当天找上门的时候,想必就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
孟缇默默听着,心里并不意外,可嘴里却说:“我还以为是赵初年告诉您的。”
“你的事,整整一年,他没在我面前提过半个字。”赵伯光说,“问他的时候,他说只以为你和赵知予长得很像,完全不知道真的是你。”
孟缇抽了抽嘴角,不置可否。
赵伯光拉了拉缰绳,马朝着另一条小路走去。孟缇也连忙跟上,她听到他淡然开口,“我也不信。那孩子做事,可不会这么马虎。只做可以做到的事情,这是我从小教给他的。他那么答复我,只是不希望你认我,也不希望你回赵家。”
没料到赵伯光知道这事,孟缇模棱两可地回答:“哦,是这样啊!”
赵伯光瞥了她一眼,脸上慈爱的笑容通通消失不见。
“第一次,律和带你来见我的时候,我让你回赵家你坚决不肯,但是跟初年说了几句话之后,立刻就转变了态度。现在还这么听话,这简直不像你。初年是肯定不会劝你认我的,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孟缇感到如坠冰窖。旁边马背上的高大人影就像大山一样压过来,气势逼人。就像每一个受到重压的人一样,明明是大热的天气,但冷汗还是从她颈窝流了下来。
“您以为我在贪求什么?”
“现在是我问你。”
孟缇镇定地笑了笑,“我承认,我只是在跟赵初年怄气。我被他骗了很久,有家回不得,我恨他。他不让我做的事情我偏偏要做,只是这样而已。”
赵伯光不发一言,等她说下去。
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可是不能不说。
“您既然要怀疑我,那我也没有办法,”孟缇深呼一口气,竭力压制呼之欲出的怒气,“您既然要听真话,我就全部告诉您。赵家固然有权有势,但您给我的,不过是钱而已。您以为我真的需要吗?”
“我父母都是教授,我哥设计航天飞机,我从小到大衣食无忧,别人想接近都接近不了的院士、专家、学者,都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在学校里生活得像个公主。读大学之前,我甚至都没自己动手洗过一件衣服。我去年去北疆,我哥放下手里的工作,转了三次飞机,飞了半个地球来看我。”
孟缇面无表情,但嘴角那丝轻蔑一直都没有下去,“就算他们是利用我,但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至少比您给我的真切多了。我现在很庆幸,幸好没跟你们接触太多,即使抽身也来得及,免得被人怀疑我居心不良。”
“赵老先生,回去我就搬走。其实,我一直不以为我在赵家能待多久,行李箱里的东西也没拿出来。”
她的话嘲讽十足,赵伯光也不动怒,表情却缓和了一些。
“知予,你是我的孙女,这也不是假的。”赵伯光摇摇头,苦笑,“我是个老头子了,年纪大了,就容易轻信和被人挑拨。”
孟缇哑了一瞬,有点重拳没处使的感觉。这算是赵伯光承认错误了吗?看到赵伯光苦笑的样子,她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心软。
“好了,别说怄气话了。既然回来了,赵家就是你的家了。”
脖子里的冷汗终于顺着脊背滚了下去,她看着远方草色连着碧空,慢慢松了口气。
第五十四章 转身
孟缇吃了早饭就再次出门了。她最近加一天的空闲时间都没有。
赵伯光几年前把商场上的事情全交给了赵同训,他自己除了修身养性,锻炼身体,差不多什么都不干了。他很注意保养身体,热爱运动。
孟缇那个暑假基本都跟着赵伯光,几乎把本市的所有奢侈场所走了个遍,灯红酒绿见多了,一顿饭可以多贵也见识到了。她每天晚上回家都要对着镜子提醒自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偶尔能听到赵伯光、赵同训父子俩讨论商场上的生意和各种投资,动辄千万上亿,她听着都觉得做梦似的,只能心里感慨万端。
她跟着赵伯光出现的这些日子里,陡然发现自己行情看涨。上大学之后她一直不乏追求者,但那毕竟是大学生时代,现在她经常能接到不知道哪里送来的鲜花。
她起初很茫然,后来也就明白了。但是赵伯光可不是傻子,赵家的财产怎么都不会落到她的手里呢!
赵伯光通常都会问一句谁送的花,如果花上有卡片,孟缇就把卡上的字给他看。
他看看,往往笑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告诉她,送花的人是谁,人品怎么样,爱好什么。孟缇简直不知道是苦笑还是应该露出别样的表情。对此赵伯光说,你二十多岁了,应该谈恋爱了,但对方要靠得住。
有时赵初年也会在旁边,瞥一眼她手里的花,则是不加掩饰地不以为然。
那次扫墓之后,他们俩的共同评语言彻底为零,平时碰面都不交一言,就像磁铁的南北极,见面也是绕道走。但他们毕竟住在一起,在家里也会狭路相逢。她坐在存放父亲杂物的那间储物室的时候,也坐遇到他。
他站在门口,她坐在窗台上,翻着父亲当年的作业本。
两个人的视线对上,赵初年就那么站在门口,沉默的力量压倒一切,赵初年静待了一会儿想要离开。
孟缇盯着作业本,目光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问谁,“父亲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说完才知道,这是这大半个月来第一次跟他下面交谈。
果然声音一出,赵初年就站住了。他回过身,一字一顿,“具体的我不知道,大概是家庭不和,父子争吵。阿缇,这里的资料我都看过,没有什么值得挖掘的。”
“值不值得挖掘,我也要自己看过才知道。”
他的语气很稳,“陈年旧事,你不应该在这上面花时间。”
“我想知道。”
赵初年说:“也是。你不会听我的。”说完这句,他转身下了楼。
孟缇不语,手无意识地卷动着书页,把视线重新投到书上去。两个人大概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说上几句话。她自己的想法很清楚,不能再跟他深入接触下去,她一定要把自己的感情控制在理智范围内。至于赵初年,她完全不敢想他对她的态度,也很难想透。
她再次把视线投向窗外时,这个作业本已经翻得差不多了。
确实如赵初年所说,没有什么可看的。想着要看拿起另一本书,视线却扫到了那块蓝莹莹的游泳池。
三楼的高度并不太高,她视力也很不错,游泳池旁遮阳伞下的两个人影非常清晰。其中一个是张纪琪,比基尼泳装勾勒出很不错的身材;另一个当然是赵初年,他跟张纪琪越走越近。张纪琪经常来赵家的大宅玩,毫无疑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和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发展到了赤裸相见,或者说差不多赤裸相见的暧昧程度。
赵初年穿得少,一条泳裤,像一条鱼那样跃入水中,“哗啦”一声,打破了宝石般的湖面,水花飞溅在空中。
孟缇苦笑着把书盖在自己的脸上。
“眼不见,心不烦”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一点儿都不准。
孟缇原以为他们共泳这就是刺激的上限了,可没过两天,她跟赵伯光一起出门打球的时候,又看到了他们。
孟缇下楼梯的时候就听到了动听的小提琴声,循声走去,再次看到张纪琪站在草坪上拉小提琴。她修长婉约,长发飘扬如瀑,简直跟画上的美人一样。赵初年就坐在附近的亭子里,听着音乐,悠闲地喝茶看书,其诗情画意可见一斑。
这一幕简直太耀眼、太和谐了,孟缇觉得自己要瞎了。
看到他们出来,张纪琪暂停了演奏。赵初年也站起来,目光朝孟缇看过来。赵伯光用眼神示意让他坐下,“你陪张小姐。知予陪我去球场。”
车子开出老远,孟缇仿佛还可以听到动听的琴声,于是就不自觉地有些恍惚。人恍惚的时候控制力就不如平时那么好了。
一个没忍住,她问赵伯光:“他们已经开始谈恋爱了吗?”
赵伯光回答,“我让他试试看,张纪琪还算不错的人选。”
“嗯……”孟缇很同意,“确实是的。”
有才有貌,张家唯一的女儿,家世良好。赵初年生日那天晚上她见过张纪琪的父母,谈吐极为不俗。自然能得到赵伯光的认可支持。
赵伯光的视线在她身上停了停,“知予,你谈恋爱,我不干涉你。”
孟缇“哎”了一声。
“不过要选能配得上你的。”
每个长辈都那么热心为自己的孩子做媒,孟缇讪讪地赔笑了几声。
她虽然不以为赵伯光是在开玩笑,但两天后她陪赵伯光出门打高尔夫的时候,却看到了郑宪文。
这时赵初年也随行,他们祖孙俩去打球了。她坐在遮阳伞下,疲倦不自觉地漫延上来。她合上眼皮,就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混合在雨中的说话声,声声都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遥远。一张俏丽动人的面孔浮现于眼前,只是脸上有泪。她张张嘴,叫了声“妈妈”,声音一离开嗓子,人就醒了。
她疲惫地揉了揉眼睛,却看到自己面前坐了个熟悉的男人。孟缇看着郑宪文,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好。他一身衬衣西装裤,脸上还有些微的疲色。
“郑大哥,你来了?”
“是啊。来看看你。”郑宪文递给她湿毛巾擦冷汗,“刚刚看到你在睡觉,手脚一抽,是不是做噩梦了?”
郑宪文的关切一直没变,孟缇摇了摇头,“就是梦到小时候一些零零散散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失眠的情况经常发生?我看,你去找宋沉雅谈一谈。她是很好的心理医生。”
郑宪文很清楚孟缇在他那里住的每天晚上都睡不好,翻来覆去。每天晚上他半夜起床,都会发现书?苛磷诺啤?
“没必要了。”孟缇笑着,别开话题,“郑大哥,你怎么不去打球?”
“我来看你的。”
闲聊几句之后,孟缇才知道是赵伯光请他来的,他此时也刚下飞机。这段时间他手里有个项目,工程在外地,每周都在天上飞来飞去,白天天天下工地看场地,晚上在宾馆画图,人晒黑了不少,虽然憔悴,但还是神采奕奕。
“来看看你总是好的,我这段时间太忙,本来一直想来看你,但忙起来就顾不得了。”郑宪文对自己的事情不以为意地带过,却细细端详她的神色,“阿缇,你精神不太好。这段时间怎么样?”
“过日子嘛,没发生什么事情。”孟缇轻描淡写。可以值得说的事情一件都没发生。每天待在那间放着赵同与东西的储物室时是最平静的,但也不敢太明目张胆。赵家的耳目太多,做什么都要小心一点。
郑宪文问她:“这个暑假,还打算兼职吗?”
“没法子去了,”孟缇摇头,“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我现在就等着开学呢。”
她的郁闷只有在郑宪文面前才能表露出来。
两个人闲聊着,时间飞快而过。不过郑宪文的事情还是多,连午饭都来不及吃,单位的电话就一个个地打过来。孟缇眼看着他站了起来,就要离开。
孟缇张张嘴,很想叫住他,可声音没有从喉咙里出来就消失了。
郑宪文心有灵犀地回头,看着她,“阿缇,什么事?”
他的五官在阳光下很深邃,眼睫在阳光下透出半月形的阴影,那么深的阴影不是仅靠阳光就能刻画出来的。这些天他真的很累,孟缇深呼吸一口气,肯定地说:“没有,别担心。”说完微微一笑。
郑宪文沉声,“别瞒我。”
“没有,我可以处理。”
她说话的神态和姿势郑宪文很熟悉——戒备和排外,像足了当年的赵知予,他皱着眉头,犹豫了几秒,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才心事重重的离开。
还好,还好。情绪控制又上了一个台阶。
孟缇一回头,看到赵伯光和赵初年拿着球杆走过来。她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正午了。三个人随后去了餐厅吃饭。
赵伯光问她:“郑宪文走了?”
“他还有事。”孟缇斟酌着说,“爷爷,您以后别叫他来陪我了,有事的话,我会主动跟郑大哥联系的。”
赵伯光略一沉吟,才说:“如果谈恋爱的话,郑宪文这个年轻人不错,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也应该很了解他了。”
赵初年冷不防插话,“不行。”
“怎么了?”
“郑宪文有女朋友。”
这倒是前所未闻,孟缇惊讶地看了赵初年一眼,诧异他和郑宪文什么时候这么熟悉了,熟悉到都知道对方有没有女朋友。
赵伯光抬起目光,“是吗?问他时他没这么说。”
“他女朋友叫宋沉雅,是个心理医生。”
孟缇虽然从来没考虑跟郑宪文进一步发展,但也忍不住为他辩白,“不是,他们两个人只是很好的普通朋友。”
赵初年垂着眸子切着餐盘里的牛排,淡淡开口,“他们瞒着你,你不知道。”同样情绪控制得滴水不漏,但话里的那一点点轻蔑还是刺激了孟缇。
孟缇眼前发黑,勺子落在汤碗里,溅起了水花。
餐厅在球场内,客人不多,附近也没有外人。孟缇扬起声音反驳,“你以为人人都是你?”
她说完扔下筷子,跟赵伯光说了句“我不吃了”就去餐厅外散心。
外面温度热得多,她坐在花台上,想着赵初年刚刚说的话。是啊,郑宪文和宋沉雅多么般配的一对,只有她没有发现,或者说,她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深想。
察觉面前阴影晃动,她抬头看到赵初年门神一样站在她面前,挡住了阳光,孟缇眯着眼睛看着他。
赵初年还是没什么表情,说:“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你。一个月前,我生日那天晚上,我看到他们在接吻。”
孟缇抚着额头,觉得无力。她承认自己倍受打击。
赵初年盯着她,声音还是不轻不重,仿佛在说天气那样,“人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感情很好,只有你看不出来。”
自己明白的真相,被别人一说,尤其是被赵初年一说立刻变了个味道。孟缇想起很多很多的前尘旧事,例如王熙如的那句“他到底多喜欢你才会追到这里来看你”,还有杨明菲的那句“他还真是爱你爱到骨子里了”。
她心中一痛,不甘示弱反击回去,“少来教训我!赵初年,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叫感情吗?你分得清楚感情吗?像你这样感情观根本不健全的人,哪有资格去评判别人?”
这一个月,孟缇见到的赵初年一直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此时面前的他更是没了情绪波动。他的身体在白色的运动服下,但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张弓,浑身上下死气沉沉,如墨的眼珠子射出冰冷的光。那是受伤之后的激烈感情,几乎已经算是恨意了。
他嗓子哑着,声音也不高。
“阿缇,你非要跟我说这个?你跟我冷战这么久,好不容易跟我说一句话,却是因为别人的事情跟我过不去。我的感情观也许不健全,但也是因为这么多年,我除了找你,没想过别的事情。”
“没想过?你不是跟戴昭阳一起去游乐园了吗!玩得开心吧!你跟张纪琪暧昧来暧昧去,很好玩是吧?别拿你跟郑大哥比!”
这些天来,她日复一日感受到内心的腐坏变质,对他的恨意就像黑暗中开出的黑色花朵。恶毒的花朵盘踞在心里??匠ぴ酱蟆C看慰吹剿??抟饩图由钜徊悖?拖裰辛硕疽谎??幌攵宰潘?⑿购抟狻?
赵初年身体绷紧了,“那是因为戴昭阳长得很像你,我才答应的。张纪琪是我认识十多年的朋友。”
孟缇的脑子乱成一团,意识到自己失言,但另一种意识快意地叫嚣着“他活该”,倔犟着不肯道歉,转身就走。
“不要拿我当借口,我受够你了,我看着你就烦,你为什么不消失!”
孟缇走出若干步后再回头看他,他还站在原地,留给她一个挺直的脊背。他就像孤独的狮子,不容易跟人亲近,也没有办法跟人亲近。只有她是同类,可能了解他和理解她,他在她面前才会卸下防备的外壳,可就连她都掉转枪口对着他。
一百个别人给他的伤害也不如她一个人给的多,只有她掌握了让他一招毙命的办法。
相煎何急。
她不记得那天接下来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大概是赵伯光发现两人神色不对,让司机送他们回了家。
她隐约记得自己睡了一个下午,醒来时,已经是当天晚上了。
一弯新月挂在空中,那么孤独,可怜得很。
她拿上钥匙,带着手电筒蹑手蹑脚去了三楼的储物室。三个星期前,明辉以整理屋子为由从她那里收走了钥匙,孟缇不死心,用威逼利诱的法子跟负责打扫大宅的佣人要了一把备用的钥匙,每天晚上她都偷偷地潜入这间房间,小心地继续看父亲年轻时写下来的感想。父亲有在书上记读后感的习惯。每本书都不多,但对于了解他的成长心态很有参考价值。
孟缇知道他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前一直都有记日记的习惯,也费了不少时间。孟缇曾在当年的一份日历的背面发现他密密麻麻的记事表,准确地记录了他有多少本日记本。但孟缇在储物室,一本日记都没有发现。
她今天翻到了培根的某本作品,她看得慢,在“一座城市如同一片旷野”这句话旁发现了他的批注。
……在所有的感情里,唯有独孤最可怕。我身处的世界没有人理解我,我是沙漠中的跋涉者,又像大海中的溺水者。古代拉丁谚语说:“一座城市如同一片旷野。”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痛哭失声。我才十九岁,可长久以来那么多的郁闷,每一点一滴都像石子堆积在我的心里,让我不堪重负,接近崩溃了。
我的生活不能由自己控制,某一方面的经验可怜到匮乏,有一方面的经验却怪异地扭曲着。我的世界,是父亲和大哥让我看到的世界,他们那么面目可憎,为了经济利益,甚至视人命如草芥……还有妈妈和外公……
纸上摸得出凹凸不平,仔细看甚至还有眼泪洇下的痕迹,孟缇啪的一下合上书,发着抖,还是浑身发凉。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来平静自己急促的喘息。原来,她的祖母出身如此显赫,而父亲是因为这个原因离家出走的。血腥的资本积累过程让年方十九岁的赵同与不堪重负,最后弃家出走。
她把书揣在衣服里,下楼回去睡觉。
她一拉开门,却发现明辉面无表情地站在房外,走廊的灯大开,他的脸亮得吓人。孟缇吓了一跳,怀里的书和电筒都险些掉下来。
“怎么了,张叔?”
明辉微微欠身,问她:“知予小姐,你都是这个时候来这间储物室吗?”
孟缇扬起下巴,竭力摆出一点主人的架势,“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明辉说,“你是从哪里拿的钥匙?”
孟缇有些不好的预感,还是回答说:“从吴婶那里,我就是看一看我父亲的东西,难道不可以吗?”
“毫无问题,”明辉笑了笑,“但请你把钥匙给我。三楼的这几间屋子最近都要装修,等装修好了,我一定把钥匙送上。”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孟缇再不交钥匙就显得非常不通人情了。怀里的书跳了跳,提醒她重要的已经找到,孟缇虽然不舍,但还是从衣兜里摸出钥匙递了过去。
她下了楼,心里有事,想起“我身处的世界没有人理解我”那句话,又想起中午看到赵初年的背影,难受得简直没法呼吸。
她先把书和电筒拿回房内,又吸了口气,站在赵初年门前,轻轻敲门。敲门声坚持不懈地响着,听上去那么孤独。门内明明有动静,可长久无人应门。她还不愿意离开,把额头抵在门板上,眼睛发酸。赵初年已经不愿意理她了。
门忽然开了,她几个踉跄,险些站立不稳。赵初的站在门内,一身黑色,身体又背着光,好像所有的阳光都被他吸走了。看清楚门外的人是她,他用冷淡的、甚至厌恶的语气对她开口,“进来。”他的表情如此激烈,孟缇心里所有道歉的话一瞬间退缩并消失了,迟疑地迈着步子。
她第一次进赵初年的房间,格局和她那间很相似,只是看上去十分空旷。衣柜门大开,衣服却都不在,床边的地毯上有两只已经了的行李箱。
孟缇沉默了一会儿,“你是要搬走吗?”
“这里也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我鸠占鹊巢了这么久,也该物归原主了。”赵初年疲惫地开口。他一直避免跟她眼神接触,可见是厌恶她到极点了。
孟缇硬邦邦地开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是因为中午的话——”
赵初年坐在地上,挥手打断了她,“不用解释,我没有兴趣听。你坐下。”
她盘膝坐在地毯上,瞪着他。她认识赵初年这么久,他从来没有哪一天会用这种冰冷的态度对她。
他从床上拿起一个文件袋,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在地毯上一字摊开。
孟缇看着地上的银行卡、存折和几份转让书的文件,愕然,“这这是什么?”
赵初年没有迟疑,很有条理地开口,“这是应该属于你的财产。这张卡是爸爸这么多年的版税收入和版权转让的收入,每一笔我都记在文件上,你可以对照着看,如果有缺漏,我会补给你。书还在再版,每几个月就会有新的稿费打到账上;没有的话,你可以打电话去出版社,我也留了电话给你。”
孟缇一愣,本想打断他的话,赵初年却摆摆手禁止她说下去,不给她任何插话的余地。
“这一份是二伯的遗产,包括两处不动产和一部分存款。不动产的其中一处就是我那套南浦的房子,里面的书和家具也是你的,另一处不在本市。现金的话,二伯没有太多,但也足够你花上一些年了。我已经办好了财产赠让的手续,你签个字就可以了。”
孟缇觉得他大概气疯了,这样泾渭分明地跟她割裂关系。她看不清楚地上的那摊文件存折,僵硬在地面上,无法动弹。
赵初年心情沉重地站起来,一只手提着一只箱子转了身,踩着稳健的步子,推门而去。
孟缇听到脚步远去的声音,饮鸩止渴般回忆他消失的背影。她失控地站起来,可素来好用的双脚竟无法抑制地发颤,不要说去追,连站起来都成了问题。
门大开着,明辉站在门口,怜悯地看着她。
“初年少爷已经走了。”
孟缇苍白得跟鬼一样,看着明辉,下一秒彻底失控,“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他要走,没人拦得住。”
是啊,没人拦得住,连她都不行了。
但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就是她一直以来期盼的吗?孟缇忽然有了力气,把地上的文件银行卡统统收拾好,装进文件袋,收好,目不斜视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关上门,身体一软,怀里的文件撒成一摊,每一张纸仿佛都在嘲笑她。
她把自己缩成一团,无力地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答案不需要别人告诉她,她已经很清楚,赵初年放弃她了。
第五十五章 开学
赵初年真的不见了。
孟缇打他的电话,统统关机;在网上给他写信留言,没有任何反应;去他以前住的那栋别墅查看,铁门紧锁,空无一人。
赵家没有人对他的离开有异议,甚至都没有提起。她忍了两天,终于在那天的午饭时试探着问赵伯光他可能去了哪里。赵同训、赵律和都工作去了,那么大一张餐桌旁,只有他们祖孙俩。
赵伯光说:“他之前跟我说过,张纪琪约他出去旅游,他打算出去散散心。他大概是打算谈恋爱吧。”
孟缇没控制好力气,手臂碰倒了茶杯,哗啦碎在地上,那声音十分刺耳。
赵伯光看了她一眼,“他跟你不告而别?”
孟缇牙齿咬得作响,“不是,他把爸爸的稿费、二伯的遗产都转给了我,什么都没有说清楚就走了!这算是什么!”
“既然给你了,你就收着吧,这也是你应该拿到的。”赵伯光不以为意,“用钱来表态,那他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其实她何尝不清楚,经济上的彻底割裂是最初的割裂。赵初年不过是在很清楚地告诉她:我会如你的愿望,永远消失的。
她扔下筷子、勺子,愤怒异常,“那我也不应该独得,真要给我,留一半就可以了。不是要跟我划清界限吗?这么不清不楚的算怎么回事?他还有脑子吗?”
赵伯光看她一眼,餐盘里的午饭被她戳得乱七八糟、惨不忍睹。
愤怒发泄完后身体却空了,孟缇喃喃低语,“他把钱都给我了,他自己怎么办?他现在的车子、房子、衣服,凭他在学校的那点死工资,哪里够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个道理他都不知道吗?”
她声音很小,赵伯光还是听到了。
“他有钱,你不要担心。”赵伯光递一个眼神,佣人收走了她的餐盘,换上新的,“如果没钱的话,他也白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了。”
孟缇深吸了两口气,“……是吗?”
“他给你的那部分,这么多年他都没动过,给了你也不会影响到他什么。”
孟缇的脑子清楚了一点,人也彻底冷静下来。
吃过午饭她打电话给学校,凭了一点以前的关系了解到赵初年完全没有辞职,下学期的课表都已经排好了。她顿时不着急了,学校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到了那个时候,总可以找到他的。
开学后,孟缇搬回了学校,虽然赵伯光让她就住在家里,让司机每天接送,但她还是以“课业繁忙”为理由婉拒了。她花了一整个夏天和赵家人周旋,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再忍受了。
研究生宿舍还是四个人一间,孟缇和杨明菲一间。另外两个女生都是外校考来的,她们的导师都不一样,研究的方向也完全不一样。但好在都年轻,又是学数学的,也很好相处。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大学宿舍,孟缇发现自己极其怀念那种喧闹的气氛。
杨明菲在新生宿舍铺床叠被,收拾东西收拾得浑身发软,好容易挤出点力气跟她聊天。
“你从小到大哪里住过集体宿舍?会不习惯的。”
“也还好,一起住人多热闹。”
孟缇简单放好了东西,都来不及休息便风风火火出了门。新生开学,要做的事情总是不少。
研究生的新生入学比本科生入学晚了将近两个星期。现在九月上旬已经过完了,其他年级的课程差不多上了正轨,找人应该也比较容易。
孟缇骑上车就去了文学院,她知道今天是周末,明天才正式开课。她知道在学校里碰到赵初年的机会不大,但还是想去碰碰运气。果真如她所想,这一趟完全是白费工夫,办公室大门紧闭,赵初年确实不在。
谈不上失望,孟缇甚至想,见不到也许不是什么坏事。
反正他们之间可说的话不多。
她回数学学院找宋汉章,却在学院外锁车的时候看到某个意料之外的人,微微吃了一惊。
居然是丁雷。他没有迟疑地朝她走来。那一瞬间,孟缇都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露出苦笑还是微笑。
她一年多没看到这个大男生,所以感觉他身上的变化十分明显。他变得可靠稳重多了。四周人来车往,他应该不会故态复萌。
丁雷很清晰地开口,“我知道你们今天开学,等了你一个上午,我知道总会等到你的。”
他的耐心倒是比一年前好多了,居然可以守株待兔等上这么久。孟缇心里感慨着说:“丁雷,很久不见了,你有什么事情?”
“我跟你要王熙如的电话。”
果然是这个,孟缇抚额,有些恼火自己为什么还是回母校读研。早知道当时就该考得远一些才好,那就没有这么多找上门的麻烦。
“我不可能给你。”孟缇静了静,“抱歉。”
她和王熙如一直有联系,在两人无数次的电话邮件里,王熙如一次也没有提起过丁雷。孟缇主动提起他时,王熙如都是以“你怎么说起他”的语气来表达惊奇和愕然。可想而知,王熙如对丁雷完全不在乎,没有任何的感情。甚至细究起来,王熙如对他还有轻微的蔑视。可丁雷对王熙如的感情大概已经接近怨念,不找到誓不罢休。
不对等的感情会带来什么,她已经亲身领教过了。她这个中间人如果当得不好,对双方都是巨大的伤害。
原以为丁雷听到她的话会勃然大怒,可他很镇定,“我不会缠着她,我只要问明白她为什么骗我。”
孟缇无奈地说:“都一年多了,你还记得这件事情吗?”
丁雷瞪圆了眼睛,眸子里放出针来,“你不会记着吗?”
其实孟缇也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资格说他,某种程度上她和丁雷是同病相怜。
她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我没有资格说你,但熙如的电话和联系方式我确实不能给你。你对我死缠烂打我也只能回答你这么一句。丁雷,你已经等了一年,有耐心的话,再等几天好了。我这几天晚上问问她,无论如何都让她给你个电话,把话说明白。”
丁雷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若有所思,“我以为你跟我一样,也被喜欢的人骗过,所以能够理解我的想法。”
“是啊,我理解。但王熙如是我的朋友。”
孟缇回答完愣住了。她失控地冲出校门找赵初年理论的时候,他应该是看在眼里的,但王熙如是绝不会跟他提起自己的事情的,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知道具体的细节。
她的手就那么抽了抽,“你怎么知道我被骗了?”
丁雷看着她,用一副“我们都知道你就不用再藏了”的神态开口,“那个赵初年,以前不是很喜欢你吗?还不是说变心就变了。现在跟着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你现在的感受会很好吗?告诉你,我就像你这样生活了足足一年零两个月!”
孟缇的太阳穴直跳,头痛得厉害,她想自己这是被九月的太阳晒得太久而头晕。
“你在哪里……”孟缇喘了两下,“看到他的?”
“他这半个月,差不多每隔几天就来找我妈妈,大概是心理咨询,每次都有一个女人陪着。”丁雷看到她的疑惑,解释说,“我妈不但研究脑科,还是高级心理咨询师。”
孟缇喃喃道:“原来他没有出去旅游。”
丁雷的表情充满了嘲弄,“哦,他骗你说出去旅游了吗?”
到底是年轻男孩子,这话大有报复的意思。孟缇不想跟他一般见识,只问:“你妈妈的医院在哪里?”
丁凉之所在的是家据说在业内比较有名的私人医院,以昂贵和周到著称。丁雷自然对医院的周边很熟悉,带着她直奔临街的某个小店。两人都没吃午饭,叫了份快餐冷饮,监视着医院门口的动静。
两人都有求于对方,因此互相很有礼貌。可惜共同话题太少,大部分时间二人都坐着看着对方发呆。丁雷干脆去买了份报纸打发时间,对着一盘子薯条,没事往嘴里塞上一根。
如果略微亲近一点,两人还是比较像男女朋友,可惜那种僵硬气场完全不对。
孟缇随口问他:“你学医学的具体方向是什么?”
“临床医学。”
“哦,挺不错。你大二了吧?”
丁雷表情很平静,“不知道别乱讲好不好,总之,我现在看着杀人解剖已经习惯了。”
孟缇肃然一惊,正想转移这惊悚的话题,丁雷目光如电地看向窗外,眉毛一动,“来了。”
孟缇循声看去,果真看到赵初年的车子从长街尽头驶过来,还是很招摇的样子。孟缇嘴里含着冰块,身上好像也有块冰在滚动。
这家店的位置实在太好了,好到车子里的一切都可以看得很清楚。车子在医院大门前停下,张纪琪倾身过去,吻向赵初年的脸颊,赵初年也自然而然地回吻她。张纪琪抚摸着他的脸,两人说说笑笑,足足缠绵了一分钟。赵初年终于从副驾驶位置上下来,张纪琪则开着车去了医院的停车场。
丁雷的声音大概是有讥诮的,“看到了没有?”
孟缇手心脚心都发凉,脸上血色尽失,哪里还有回答的力气?很久之后她才开口,“他找你妈妈,到底咨询什么?”
“不知道,我问过,我妈不告诉我。”
孟缇揉了揉僵硬的脸起身离开,刚刚出去两步却想起自己说过“我请你”的话,转身回来,把钱放在桌上。
“好,我走了,谢谢你。你的事情,我会做到。”
她手心冰凉地回到学校,恰好赶上吃午饭。学生们都下课了,每条路上都挤满了人,就像每一年九月她所看到的那样,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喧闹的气氛中,个人的失落和寂寞一点点缩小。她的心口慢慢回暖,她把刚刚看到的那一幕抛之脑后,就这样开始了研究生一年级的学习。
是的,赵初年和张纪琪在一起,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也是她所希望的,她也这样劝过他。
太好了,再也不用牵挂了。
研究生的课程跟本科比起来,还是一样的多。大课都是整个学院的,小课每天也有两节,剩下的时间都去老师办公室帮忙。宋汉章的研究生除了她还有三个,两个师兄、一个师姐,都是能干活非常聪明的人。所以宋汉章目前对她这个新生没什么要求,暂时只让她每两个星期翻译一篇他指定的论文。
这对孟缇来说很容易。她去年一年在北疆积累了丰富的翻译知识,加上功底不错,也就一周时间就翻译完全文。周五的下午,孟缇送打印好的论文给他,宋汉章招呼她一起回家。他就住在孟家隔壁的一栋楼,距离不超过一百米。
看着孟缇犹豫,他就问:“怎么不回去住了?”
“我住宿舍了。”
“那也不错,可以跟同学们搞好关系。”宋汉章点点头,接过论文,他有点吃惊,“论文翻译得挺快的。哦,是因为周末有事?”
“嗯,稍微有一点事儿。”
“到底是周末了啊!”宋汉章感慨。
周末是学生们的好日子,有家的回家,没家的谈恋爱。杨明菲正和化学系某位师兄关系暧昧,周末时两人自然一起出去看电影、逛街、唱歌,直到深夜方归。宿舍的其他两个女孩,其中一个有男朋友了,就在本市工作,她平时都会经常住在那边,周末更是不见人;另外一个则是本市人,回家去过周末。
孟缇一个人顿时自由无比,心安理得地独占整个屋子,反锁上门。
她先跟王熙如在网上聊了聊,简要地把丁雷的事情一说,王熙如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
“他居然还记着啊!”
王熙如的迷茫让孟缇本来就头疼的脑袋更疼了,“我欠他一个人情,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好吧。给他打个电话过去,恳切地说对不起,说你现在在国外读书,每天都要累死了,满脑子都是数学公式。你再委婉地告诉他,你们没有未来啊。诸如此类的话。”
王熙如抚着额头,应了句“我知道了”,又仔细地从摄像头观察孟缇,“你在宿舍?从赵家搬出来了?”
“是啊,”孟缇长舒一口气,“这一个月太难过了,我几乎是熬到开学的,真不容易了。”
王熙如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孟缇苦笑,“你哪里知道,在赵家住,我那是与虎谋皮。”
“查清十几年前的事情,恐怕很难吧?”
孟缇取下耳机,在键盘上敲了数行字过去。
——不好查,但我知道总有人知道的。
——说真的,你生父生母的事情,那么重要吗?我觉得你的过去就是潘多拉的盒子,不论知道了什么,你都只会受到伤害。
——不是的。熙如你不知道,我的过去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记得的事情不多了,但我很确定,我的父母很爱我。只有他们是真心实意地对我好。不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利用我。他们爱我,也是我为什么出生的理由。
“那赵老师也是啊,他对你也是全心全意的。”这句话王熙如脱口而出,然后尴尬地一顿,“抱歉,我知道你不想提他。”
王熙如也跟郑宪文一样,对一切情况心知肚明,所以比她本人还担心她会走上悖于道德的不归路。
孟缇对着摄像头愉快地笑了笑,又瞧了一行字过去。
——好了好了,你放心吧,你的赵老师现在有女朋友的。蠢事我做了一次就够了,不会再愚蠢第二次了。你还是处理好了丁雷的事情吧,我可不想让他再缠着我了。
她合上计算机,把这个暑假收集到的关于范夜的所有资料一字排开,再次仔细研究。她从赵家搬出来的时候,悄悄地把这个暑假在储物室里发现的一些父亲早年的文稿也带出来了。
赵同与的经历她基本都知道,加上沈林的一些补充,基本完善了。
显然,赵同与身于在优渥的家庭,顺顺利利,简直可以说完美地长到十九岁,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兄姐对他都很不错,可他却在十九岁那年离家出走,连毕业证都没有拿走。如同他在《蒙尘》里所说,他在外流浪了足足半年,在二十出头认识了她的母亲范素素,两人很快同居,结婚。他出门时怕被人查到下落,就改了名字,略去了名字中的“同”,化名“赵与”,身份证是怎么弄到的没有人知道。总之,他用赵与这个名字生活了十几年。
他和范素素在认识后的第二年有了第一个儿子赵初年,五六后有了一个女人赵知予,这就是《白雁》的开头。
随后的事情,孟缇已经亲身经历过。他一直孜孜不倦坚持文学创作,但显然天不从人愿,所有的投稿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毙。年轻夫妻带着两个孩子生活是何等不容易,何况他们没有固定的工作,例如洗衣工、工厂的临时工人、酒店的服务员,赵同与虽然能写一手漂亮的文章,但那些文章并不能为他换来一毛钱。
一家人异常清贫地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但还是幸福的,因为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儿子女儿都很听话。赵同与教他们读书,他天生聪明,孩子也继承了那种聪明。
多年怀才不遇,他已经放弃了成为作家的念头。虽然每晚依然笔耕不倦,可这时范素素因为车祸去世,赵同与带着两个孩子连夜搬家,这就是《逆旅》里的故事。
赵同与的医生如果是一幅拼图的话,她目前已经大致拼凑起来了。现在她平生最大的疑惑只剩下一个——母亲的突然去世。
之前枯愧的那些作品,每一本都有范素素的痕迹,可到了《逆旅》,却杳无踪影,连个痕迹都没有。他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很艰辛,身体非常非常差,需要人照顾。女儿太小,生了病,没办法照顾父亲,生活的重担压在唯一的儿子赵韧年身上。他为了照顾他们,没有办法去学校,父亲就在屋里教他读书。孟缇记得,他们在那片阁楼仅仅住了不到三个月,可他就已经学完了好几本书。
想得有些远了,孟缇抚着额头苦笑,觉得凭着自己的智商实在想不出什么,浑浑噩噩的大脑就要罢工了。她坐卧不安,实在按耐不住,拿着书就去了文学院。
平大是个没什么架子的地方,院长办公室大门虚掩,就算是普通学生,敲门之后也可以进。
门内,郑柏常端坐办公桌后,带着眼睛翻看桌上的一份红头文件,旁边还摆着几分。
“郑伯伯您好。”
郑柏常怎么都没有想到来者居然是孟缇,亲切的笑容顿时出现在脸上。
“小缇啊,今天怎么有空来看你郑伯伯了?”
孟缇说:“我打扰您了吗?”
“不会,开学事情多,教育系统的文件满天飞。”郑柏常取下鼻梁上的眼镜,点了点头,“你从北疆回来后,我就跟宪文说,让他带你来家里玩,就象以前那样,不要见外,但他一直没动静。”
孟缇腼腆地笑笑,“不关郑大哥的事情,是我不好。”
“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郑柏常略略颔首,“也可以理解,你毕竟要熟悉新环境。”
孟缇在对方的注视下点了点头,“是啊。”
“现在开学了,还住在赵家?”
“没有,我住宿舍。”
“既然在学校就方便多了,随时过家里来玩。你柳阿姨一直念叨你。”看着她点了头,郑柏常满意地颔首,“说正事吧,小缇,找我什么事情?”
“我有个问题想问您,关于文学作品的人物。”孟缇吸了口气,“我最近看了一篇作者的自传,在他前几本书里,总少不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是他毕生唯一的爱,也是他的救赎和安慰。可是在他最后一部遗作里,这个年轻的女人彻底消失了,我不是很明白作者的用意。”
这个意外的文学理论问题让郑柏常吃了一惊,他略微一想,才说:“那个女人死了吗?”
“嗯,那时候已经去世了。”
“那个女人是他的深爱,作者很可能是无法接受她已经离开的事情才避而不谈。”
孟缇有点急切,“不仅仅是这样,他平日里也一句话也不会提起她。”
郑柏常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拿起眼镜擦了擦,“那就是羞愧和愧疚居多了,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所以不能轻易地下结论。如果你认识作者,可以亲自去问问。”
羞愧和愧疚?
孟缇咀嚼着郑柏常的话,小心带上门离开。
下楼梯的时候路过教师办公室外的宣传栏,她停下来看着宣传栏上贴的告示,是对上学期本院的优秀老师、优秀学生进行表彰的。她本来是无心扫到,却在优秀老师的名单上看到了赵初年的名字。评语是“勤奋认真,爱岗敬业,无缺席,学生好评多”,就象小学生的老师评语一样。
孟缇看着玻璃橱窗,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低低笑了起来。
她慢腾腾下楼梯的时候电话响起来,她怕是赵家让她回家的电话,忐忑不安中好不容易摸出手机,看到号码,顿时松了口气。
电话那头是沈林,“孟缇?你最近有空来洛州一趟吗?”
孟缇这个暑假跟他联系不多,除了最开始的两趟,后面一个半月,她简直就被赵家系了根无形的绳索。不论她去什么地方,只要稍微有出门的意思,总有人问她去哪里。她一刻也脱不开身。
所以后来她单独一个人根本不出门。沈林在邮件里问过她什么时候可以再去洛州一趟,她回答说等开学后。
“啊,我明天就来。沈先生,我想麻烦您一件事。”
“什么事情?”
“关于我父亲,资料我都看得差不多了。”孟缇清了清嗓子,极费力地说,“能不能麻烦您帮我调查一下我母亲?……您不要奇怪,详细的情况等我亲自跟您谈好吗?……好的,谢谢您。”
不想遇到的人总会遇到,这几乎是一个真理。
挂上电话她心不在焉,结果就跟从楼梯上来的赵初年来了个狭路相逢。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孟缇也可以装作无所谓地经过他身边而一言不发,可不幸的是,戴昭阳也跟在他身边,并且很亲切或者自来熟地叫住她。
“孟学姐,你怎么来文学院了?”
赵初年和戴昭阳的动作谈不上亲密,却并肩而行,两人都在微笑,那种笑容格外让人产生联想。
她一个星期前看到他和张纪琪拥抱缠绵。四天前,她去拿整个班的课表时看到了赵初年,他和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并肩走在某天僻静的道路上,两人愉快说笑,眼角都是暧昧。那绝不是她的误会,杨明菲看到赵初年从女老师的头顶摘下一片落叶时,大吃了一惊,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只看到过他用那么温柔的眼神看你,怎么现在对谁都这样?”孟缇当时不语,拉着目不斜视地杨明菲就从某条岔道上拐走了。
只要他愿意,哪个女人不围着他团团转?孟缇想,校外是张纪琪,校内还有个戴昭阳,真是左右逢源。既然他那么没节操又换人了,显然她也不需要太好的涵养。
孟缇瞥了两人一眼,“嗯”了一声,转过眸子又看看赵初年,一甩袖子,镇定自若,脚下带风地从他两身边经过。
“孟缇,你等一下。”
赵初年叫住了她,既不是“阿缇”也不是“知予”,彻底的全名全姓,声音很沉稳。
孟缇真的就站住了,她很诧异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听话。赵初年跟戴昭阳低语几句,她点点头,拿过他手里的一沓试卷,上楼进了老师办公室。
“跟我下楼,跟我去外面谈一谈。”
第五十六章、对抗
周末文文学院外面的小树林有不少人,看书的不多,谈恋爱的不少,搂搂抱抱的,看得人心烦气躁。两人在僻静的地方找了石椅坐下。
赵初年凝视她,就象任何一个老师对待学生,很严厉。
“孟缇,不管你在调查什么,马上停下。”
孟缇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我在调查什么?”
赵初年表情严肃,“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别用反问来回答我的问题。”孟缇不耐烦,“让我放弃调查的话,可以!那你告诉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只要你说了,我马上收手。”
赵初年说:“是出了车祸。”
“她为什么会出车祸?”
“出车祸的原因太多了,可能是过马路不小心。”
“这事我已经知道了,我要问的是,她为什么会不小心?为什么会神情恍惚?那几天,她有什么异常情况没有?”
“我不记得了。”
“但是我还记得。”孟缇斩钉截铁地回答,“她出车祸那天早上,一直抱着我哭。我第一次看到她哭,她还跟我说了一些话。很多话我不懂,大部分也都不记得了,但有一句话我印象颇深。她说的是:‘妈妈没办法照顾你了,你以后要乖乖的,听爸爸的话’……母亲是被人逼死的。”
一时间世界都安静了,只有秋蝉嘶鸣。
“你比我大了这么多,连我都能发现的异样,你会毫无知觉吗?”
“这不奇怪,”赵初年试图耐心解释,“因为我比你大,他们反而会瞒着我。我平时在学校读书。你那段时间还生病了,妈妈不认为你会记得住。”
“是吗?你还记得我生病?怎么就不记得家里的变故?”
赵初年眼神一闪,“我当然记得,你每天晚上都肚子疼、出虚汗。我抱着你睡觉,每晚给你讲故事。”
赵初年提及这些往事,孟缇哑然了片刻,没有反驳,冷着眉目瞥他一眼。她取下肩上的书包,在若干本数学专业书中抽出一个文件袋扔还给他。
“好了,既然如此,那你我就言尽于此,你给我的东西,麻烦你收回去。”
赵初年翻了翻,是那晚他给她的银行卡和财产转让书,“你随身带着?”
“我这些年过得很好,不需要这笔钱当精神损失费。”孟缇语气冷漠,“我听程瑛的母亲说,你在赵家过得很不好,是吧?那你拿这笔钱也是天经地义的。不论是爸爸还是二伯,比较我对他们没有付出过什么。”
赵初年看了她一眼,眸子里有格外闪亮的光一闪而过。他不发一语,真的收好了文件袋,夹在自己的讲义中。
见他既然已经收下,孟缇自然也没有别的话好说,站起身倨傲地点点头就要离开。
“妈妈的死因,你不愿意告诉我,我不强求。”
言下之意十分清楚,你不告诉我我也能自己想办法,别把自己看得太高。潜台词赵初年怎么会不懂,脸色微变,在她就要离开的时候一只手压上她的肩膀,轻轻巧巧的动作把她像钉子一样按在座位上。
“你坐下!”
赵初年不是个会随便改注意的人,但孟缇不能放过任何一点机会。她真的不动了,按照他的意思坐好,用渴求的眼神看着他,声音几乎都在发抖了,“你就跟我说实话吧,这有那么难吗?”
赵初年明白她话里的分量,说道:“阿缇,我真的不知道。”
孟缇有些冒火,几乎要踢凳子,“以你的性格,我很难相信你不会查下去。”
赵初年沉声道:“我承认,几年前我是准备查的,但没有继续,这是我在二伯的病床前亲口承诺的。”他目光坦荡,说的应该是实情。
“我明白了,那就这样吧。你不能违背承诺,我不怪你。”孟缇静了静,“你毕竟受了二伯的恩惠,但我没有。从今天起,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赵初年没有假以辞色,“我们难道不是早就形同陌路了吗?”
“这倒也对,是我忘记了,对不起!”最后的三个字她说得重,几乎要咬破了。“你还是快点跟你的女朋友们好好谈恋爱去吧。”
对比她的愤怒,赵初年显得很镇定,“是你说我不健全。”
孟缇没想到他居然抬出这样的理由,就像被人灌了一壶黄连水,苦不堪言,“又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我让你到处跟别人暧昧了吗?”
对她愤怒地指责,赵初年置若罔闻,很平静地移开视线。他现在好像比以前强大得多,不论她说什么都可以冷静应对,连隐忍和无奈都看不到了。
赵初年手指敲了敲桌面,很冷静地说起别的事情,“我的事情姑且不谈,先说你的。阿缇,我既然知道你的计划,就绝不会让你查下去。”
孟缇觉得好笑,“你想管我?你凭什么?”
“凭我是你哥哥。”
赵初年眉目不动地说完这句话,拿起讲义自然也包括了那个文件夹从容起身离开,走前扔下一句话。
“你要跟我对着干的话,大可以试试看。”
难以想象他居然会威胁她。
孟缇垂着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心生一计。
“哥哥,你觉得赵知予是个随便放弃的人吗?”
她第一次叫他哥哥,声音温柔甜美,可却是在这么剑拔弩张的情况下。
赵初年大概也被这声充满感情的“哥哥”迷惑,离开的脚步顿时懵了,回头看着她的脸,表情静止了一瞬,刹那间,温柔溢满了眸子。孟缇察觉到他的变化,心里一痛,伸手拨了拨耳边的头发,无所谓地对他笑起来,“哥哥,我在人贩子手里待了一个半月。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从人贩子那里逃出来的?”
赵初年真的被刺痛了,脸上顿时一变,“那一个半月发生了什么?”
赵初年尽管表现得无所谓,但终归还是关心她的。孟缇垂下眼睑,吹了吹石桌上的落叶。
其实她不应该记得那么多事情。让那些痛苦地记忆储存在大脑里,对她的健康一点好处都没有。
父亲晚上的发病让兄妹俩都觉得恐惧,白天他昏迷了足足一天,晚上又高烧。
前两天来找过他们的自称是他们二伯的年轻人白天又来了。这次他似乎聪明了一点,还带着医生和几个人。医生检查后说:“估计要不行了,还是送到医院去吧。”赵初年听完脸色大变,愤怒地就要赶人,结果那位二伯完全不理他们,态度很坚决地要强行抬人。
这时候父亲醒了一次,估计已经看不清什么了,只悲愤地、用接近吼的声音说了一句:“二哥,我要死在这里,你把孩子带走。”
两个孩子自然是不肯跟他走的,强行分离的事情他也做不出来。病人的意志最大,闹了一场后只能黯然离开。
有病然的家庭,晚上更是难熬。此时病床前的两个孩子都红了眼睛,赵知予说:“哥哥,怎么办?”
赵初年说:“我去找医生。”
赵知予跳下床,“我也要去。”
“你守着爸爸吧。”
“不,我要去。”
赵初年以为她害怕待在这里,攥住她小小的手心,“那就一起吧。”
她还记得兄妹俩急促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奔跑的速度太快,她摔了一跤,膝盖蹭破了,自然没办法跟在赵初年小跑,就在路边安心地等。
黑漆漆的夜里,远处才有一盏路灯,她虽然害怕,但还是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她攥进手指,记得这条街的路边有个小摊子,可以打电话。
但坏人总不会因为她的害怕就消失不见的。有脚步声逼近,她惊慌地回头去看时被人抱了起来,捂住了嘴。她无比恐惧,费力地挣扎,但越挣扎越感觉覆在脸上的手加大了力气。她本就身体不好,视野渐渐模糊。
等到她醒来时,已经在一间破旧的小屋子里了。灯光昏暗,墙角有十几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挤成一堆瑟瑟发抖。屋子里面很空,有几床烂棉被堆在一起。
她大概明白自己是被人贩子劫持了,铺天盖地的恐惧席卷而来。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担心,而是担心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亲,还有出门寻医的哥哥。
他们发现她丢了怎么办?一定会担心死的。
她的眼泪哗哗直流,哽咽地声音断断续续,在破屋子里异常清晰。
门忽然开了,一丝光流泻出来,有个男人站在门口,烦躁地对屋子大吼:“哭什么哭?老子一把好牌都被哭没了!谁再哭,我直接礽河里去!”
声音十分狠毒,像刀子一样戳过来。她下一秒就收住了眼泪,哽咽声戛然而止。
但还是有个孩子伸出手,指了指她,“……我们没哭,是她……那是新来的。”
门口的男人冷哼了一声,大步朝她走过来,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她提在空中,啪啪给了她两个耳光,又将她扔在墙角,还不忘往她胸口踹上一脚。
“给老子听话点!再哭一声,老子打死你!”
实在太痛了,浑身上下多痛,她痛得无法呼吸,晕死了过去。
她再醒过来时天还是黑的。屋子里的味道依然是恶心,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脸肿得轻轻一碰就象咬了她的命一样地痛,脑子还是昏沉沉的。
她躺在墙角一动不动,在小人书中看到的“龙潭虎穴”四个字,现在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屋外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几个男人的吆喝声格外响亮,似乎没时间对付他们。她伸手抹了抹干涸的眼泪,忍住浑身的疼痛,手足并用地爬到那群孩子身边,压低了声音。
“我……问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那些孩子戒备地看着她,又缩成了一团。
她坚持不懈地问:“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还是没有人理她,每个人眼睛里都充满了恐惧。
她咬着唇,坚持不懈地问:“我刚刚才来……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多大了?”
一个距离她最近的小女孩总算有了动静,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七岁。”
七岁,比她还大了一岁多。她开始发抖,“你知道,他们……抓我们干什么?”
“他们,要卖掉我们。”小女孩看上去也要哭了,脏兮兮的声音直发抖。赵知予知道自己也好不了多少,默默握住小女孩的手,听着她颤抖的声音,“前几天还有几个孩子,都被他们带走卖掉了……”
“卖去什么地方?”
“不知道……”
小女孩极度畏惧,又缩回了那脏兮兮的被子里。
然后是一片寂静,再没有人跟她说话。
她在黑暗中下定了决心: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逃走,哪怕被卖掉也好,至少可以离开这间黑糊糊的屋子。
可她没有等到。一连十几天,他们几个孩子都被关在那件阴暗的屋子里,三餐都是些令人恶心的菜糊糊和面糊糊,没有孩子愿意吃,但又不得不吃。因为不吃就挨打,那些男人五大三粗,打人的时候绝无半点含糊。
她从小虽然生活情况,但父母、哥哥没有让她受过一丝委屈,掌上明珠般呵护着她。就算现在没有钱,和父亲和哥哥住在最烂的房子里,吃难吃的食物,但那也是一种幸福。
她和其中的几个孩子熟悉起来,偶尔也能说上两句话。孩子们都觉得奇怪,以前每几天就会有至少一两个孩子被带走,然后又送来新的孩子,但这十余天多没有动静。
她慢慢有了主意,试着跟孩子们说话,计划着集体逃跑。外面的看守有的时候只有一个男人。十几个孩子虽然很多时候被绑在一起,但吃饭的时候都是解开的,只要他们约好,一起逃跑,那就大有机会。
她低声把这个计划告诉每个孩子,但每个孩子都跟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没有人理她的提议。
赵知予并不失望,她仔细聆听外面屋子的动静。那些男人的吵架,声音很大,她勉强听明白发生了什么。
从她失踪后的第二天开始,市内在严打人贩子。在那些人贩子经常出没的地方都有警察,而且似乎全市都在找一个孩子。人贩子收敛了许多,许多交易都不敢进行。
赵知予昏昏欲睡中感觉有人踢了她一脚,抓住了她的下巴。她勉强睁开眼睛。
抓住她下巴的男人说:“会不会在找里头那个丫头?叫赵什么的?我看电视上的照片挺像的。”他摆弄玩具一样扳着她的脸仔细左看右看。她的脸被打得红肿,又因为长时间吃不好睡不好,早就面目全非了,一时间难以辨认。
“怎么会?丢的那个家里肯定有钱有势,不然不会费这么大力气招人。这丫头一看就穷得要死,怎么可能是她?”
“如果真是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这后面就有条河,扔下去神不知鬼不觉……”
“手脚不干净的话,让警察发现尸体更麻烦!现在管得这么严!”
她看着一个个面目狰狞的男人逼近她,恐惧到了极致。他们是魔鬼,十足的魔鬼。
“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她咬紧了唇,一个字不说。
有个脸上有道疤的那人叼着烟盯着她,“你叫赵知予吗?如果说是,我们就放了你回去。”
她拼命摇着头,心里很清楚,只要承认,自己就会被悄无声息地杀掉。
男人不耐烦,取下嘴里的烟头往她手臂上一戳。
“给我说。”
她张张嘴,细若游丝地叫了一声。
“是个哑巴吗?”
有个男孩举了举手,怯生生地开口:“不是的……她不是哑巴,前两天还让我们逃跑……”
刀疤变了脸色,拳头直接往她脸上招呼,一脚把她踢出两米远。
疼痛,她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甚是都学到了求生的本领,抱着自己的头滚到一边。但她最后一丝理智还在,不论男人怎么毒打,她都不吭一声,男人看着她躺在地上气若游丝,才终于收了手。
为了活下去,她之后彻底成了哑巴。她的生活条件比以前更差了,挨打是家常便饭。谁心里不爽就可以给她几下子。日复一日,身上的伤更加重了。
这样熬了近一个月,人贩子们也憋不住了。看着作为商品的孩子们越发骨瘦如柴,他们下了决心破釜沉舟,改变交易地点。
那时候已经风声渐歇,他们找来一辆货车,把一群孩子锁在车子的货箱里,一路拉着去了平市。
人贩子找了件仓库锁着他们,比那个小黑屋子好多了,至少很高的墙壁上有扇窗户。这一个月来,赵知予头一次见了阳光。
一个又一个孩子消失不见,没人知道他们被卖去哪里。
到最后,包括她只剩下五个。
讲述声戛然而止。
赵初年浑身上下流淌着戾气,大概是被愤怒刺激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怎么逃出来的?”
孟缇抬头,透过树荫看着天色,十分平和。她长长舒了口气,就象此时的天色一样漫不经心,“很简单,因为那天晚上起火了。”
赵初年眉头紧皱,“那间仓库的大火?火是怎么来的?跟你有关?”
“准确的说不是我,我不过是利用了那把火。五个孩子,剩下的四个太胆小,不肯跟我跑。我不怕被烧死,跑过外面那间起火的库房,找了根棍子打掉了锁,逃了出去。那时候是晚上,我一个劲儿地跑,我不在乎是不是有人来追我。我只朝着光亮的地方跑,我想你和爸爸在那里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在医院里。
但我被打怕了,我每次想开口说话都觉得浑身痛。我在医院的第二天,孟家的父母来看我,他们给我出了医药费,跟医生说愿意收养我。不过那时候,我不相信他们,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只要他们不打我,我可以慢慢等待机会。至于后来的事情,你大概都知道了。”
赵初年很慢很慢地点了一下头,手心都是汗。
“现在那些孩子早就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只有我还坐在大学校园里好好跟你说话。你说我聪明吗?”孟缇对他轻轻一笑,“其实我当时只想回去见你和父亲。”
“阿缇,我知道。”
赵初年伸出手去,在就要握住她玩手机的手的前一秒收了回来。
不舍、心痛、愤怒,这所有的感慨最终变成了一句话:“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孟缇无声地看着他,他冷静的表情终于被她打破,流露出了深切的痛心和人世无常的挫败。他对她依然那么关切和心疼。
小时候有一次她被烫伤,手上起了一串燎泡,他就抱着她,小心地吹着她的手臂。只要她稍微哼上一声,他就拿着扇子给她扇风,连续好多天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就怕她痛。
回忆那些往事她一点也不好受,把最绝望、最难堪的记忆都讲给他听,受伤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她自己。这种自虐又虐人的行为是那么的愚蠢,蠢到不可救药。她的智商或许恢复到了赵知予的水平,可情商大概已经是接近零或者是负数了。偏偏他也是这样。
“不关你的事情,是我那时候不听话。”孟缇抬抬眼皮,无所谓地耸肩,“哥哥,我说这事,只是希望你干脆告诉我真相,别卖关子。我有一点零星的记忆。我知道妈妈死得很蹊跷,所以我肯定要查到底。你可以找我十几年,我不在乎查个十年、二十年的,什么代价我都无所谓的。你最好还是别拦着我。”
随着她的话,赵初年的表情也慢慢变得冷峻,好像刚才的痛心和难过都是假的,都是别人强加在他身上的情绪。
“我知道你你说自己被拐卖的旧事是为了软化我,但这件事我绝不会让步,你查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第五十七章、拾遗
第二天是周末,孟缇再次去了洛州。她心里沉甸甸的,因为沈林一早打电话给她,抱歉地说让她不要来洛州了,说自己没办法再帮她的忙。孟缇听后大怒,挂了手机直接奔火车站。
她千辛万苦到了洛州,打电话给沈林,跟他在电视剧的片场外,也就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不远处碰面。
沈林那时正在跟几位演员模样的人说话,看到她后一脸震惊,“你怎么还是来了?”
孟缇出门很匆忙,又小跑了一段路程,看上去整个人憔悴得很。
“为什么出尔反尔?我来寻答案。”
这种直来直去的问话显得很暧昧,几位演员纷纷看着两个人。
沈林有些尴尬,跟演员说了几句话,转头看着她,“我们去那边谈。”
两人一来到僻静处,孟缇就说:“现在可以跟我说了,是不是赵初年?”
沈林叹了一口气,连抱歉都显得底气不足,默默点了点头。
孟缇并不生气,生气这种情绪她在火车上的两个小时已经消化掉了,现在多的是“他还真是打算跟我对着干”的念头。
“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怕他?”
“不仅仅是他,”沈林解释,“我舅舅也打电话,禁止我帮你查你母亲的事情。”
孟缇觉得而很稀奇:“这跟你舅舅有什么关系?”
沈林微微沉思着开口,“昨晚,我舅舅打电话跟我说了这事,他对我恩重如山,我可以不在乎赵初年,但没有办法不听他的话。”
孟缇头都大了,但另一条线索也慢慢清晰起来。她问道:“那沓《故国》的手稿,是你从你舅舅那里拿的?”
“嗯。”
“你舅舅和赵初年有交情,并且关系还很不错?”
“我猜差不多是这样。”
“那你写本传记为什么这么费劲?”
沈林叹了口气,“孟小姐,我舅舅给我赵初年电话的时候,我也很震惊。其实我对他的很多事情都不了解,我上高中之前都不知道我还有个舅舅。我高中时父亲去世,那之后都是舅舅资助我上学。但实际上我跟他见面的次数,一年也未必有一次。”
孟缇想,这家人的关系也异常复杂。
“我对他是有敬畏之心。我几年前痴迷范夜的作品,他寄给我一套《故国》的手稿当生日礼物。我舅舅热爱收藏作者、音乐家的手稿,我以为那是别人送给他的,没有多问。他听说我要写范夜的传记时,就给了我赵初年的电话号码。我以为那是他人脉广,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认识赵初年。”
无数的线头在空中飞舞,孟缇从包里拿出矿泉水猛灌了一口,稍微清醒一点。
“你舅舅是干什么的?”
沈林整张脸开始发光,那是一种含蓄的骄傲,为自己的亲人骄傲,“他叫许文榛,是个钢琴家和指挥家,嗯,也作曲。”
不能说如雷贯耳,但她知道这个人。
初中的时候郑宪文带着她去看他的演奏会,据说一票难求,她当时不觉得怎么样,可此后的若干天,他演奏的曲子,余音绕梁,终日不绝。
如果 她没记错的话,二伯也是音乐家,拉小提琴的。
孟缇把矿泉水瓶捏得变了形,面沉如水,只是再没有说出一句话。
难怪昨天赵初年可以那么轻松地说“你试试看”,这是显然的,如果赵初年跟许文榛的关系超过他和他外甥,那她的确找错人了。
孟缇怀着满腔的愤怒跟沈林告辞。她前行的道路被赵初年不留情面,干脆利落地堵死了。没错,赵初年的确在采取行动,但是她也不能坐以待毙。
迎面驶来了一辆公交车。公交车上人很多,虽然现在九月底了,依旧相当热。她拉着扶手站着,很谨慎小心地看着路边,一双眼睛宝石般闪着光。她穿着湖蓝色的休闲上衣和七分裤、运动鞋,皮肤雪白,在哪里都很吸引人。
半小时后,她独自一人下了车,过了马路,来到了那片正待拆迁的贫民区。
巨大的条幅将这一带围了起来,上书“施工重地,不得擅入”,落款是某某建筑公司的名字。
孟缇怎么会轻易放弃!她看了看左右无人,听了听没有大型机器运作的声音,敏捷地从条幅下钻了进去。
这一带贫民区在孟缇的印象中应该很是广大,但那应该是年龄产生的误差,毕竟她住在这里的时候太小了。
她从包里翻出《蒙尘》,对照着阅读,“……城市里的贫民区有着恶心的气味,不过他们已经习惯了。流浪者带着茫然无措的神情行走在脏兮兮的街道上,猫的叫声一声缠绵过一声。左侧是坍塌的围墙,里面圈着一栋火烧后的楼房废墟……”
十几年的岁月变迁,道路也有了些微的改变。
道路很狭窄,宽度最多不过三米,到处都是碎片块。道旁黑糊糊的方子一座连着一座,门窗大都敞开着,该搬走的居民,估计早已经搬走了,她抬头看到附近一间阁楼的三层楼的窗户挑着一件红色的小衣服缺了一只袖子,在阳光照暴晒着。
孟缇拐了个弯,终于看到那栋烧焦的废墟。
孟缇振作精神,看向废墟的对面,一栋小阁楼忽然出现在眼前。
她眼睛一酸,快步朝那栋阁楼走过去。记忆中的细节和面前的景物慢慢重叠。如果现在还需要借助父亲的书来回忆,那她也显得太无用了。她毕竟在这里住了五年多。如果说她的人生是由无数个谎言和笑话组成,那么只有这五年多的时间是唯一的真实。
腿有点发软,她需要扶着布满灰尘的扶手上楼,木质的楼板吱吱呀呀,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
虽然孟缇没有洁癖,但也觉得极为不能适应,被里面的灰尘呛得倒退两步,她看到楼梯口有把扫帚,便捡起来用扫帚拨开蜘蛛网,一步一步地前行。
唐僧扫塔,她扫旧事。
十几年前,这里虽然很脏很乱,三教九流的人都在,但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有人的。现在却是人去楼空。
她沿着走廊前行,就好像揭开宝物的面纱,那时候,厨房安置在走廊上,厕所在走廊尽头,都是公用的,所以各种气味都有。她记得他们一家住在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她此时就站在门口,隔着十七年的时光看着幼年的居所。
一瞬间,时光倒流。
这里是她出生的地方。孟缇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在传说中,人岁之后其魂不灭,会在世界上逗留七日。这七日的晚上,这片小小的灵魂会逆着生命的时针捡起自己散落在人间的每个脚印。那些脚印就象花瓣一样散落在大地上、水面上,这一片突地承载了她幼年的所有快乐和梦想。
对的,这是非常小的房间,只有一间屋子,大概二十平方米,母亲很能干,将四口之家的小房间收拾得很漂亮。她找了布帘子挂在屋子中间,围住了两兄妹的小床,另一边是他们的大床。平时可以把帘子扯开,在帘子绳上晾衣服和毛巾。父亲有很多书,他喜欢甚至热爱看书,书堆在大床的墙角一直到墙壁,而书桌就贴着阁楼的窗台。父亲就趴在书桌上,不舍昼夜地写作。
吃饭的桌子靠着小窗,平时折叠起来,需要的时候就打开,他们没有什么客人,但邻居很多。他们夫妻两是这里最年轻的,经常有人来串门,也就是为了看他们一眼,或者感受这间温暖的屋子。
而现在,她面前的屋子里空空如也,除了灰尘和空气,什么也没有。
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的一只小猫出现在她的面前。小猫瘦骨嶙嶙的,灰乎乎的,无辜地眼神望向她,似乎在等待一丝怜悯。
孟缇记得,那时候自己也渴望养过毛,那是她从街上捡回来的小猫,希望养在家里。妈妈抱着她说“不行”,说养不起猫。她难过了好几天,还是在哥哥的陪同下把猫放走了。
她那时候那么难过,赵初年跟她说了什么话?
——长大之后,哥哥一定帮你一只最漂亮的猫。
——是吗?哥哥你要说话算话。
——你要什么,哥哥都会帮你做到的。
她蹲下身,拍了拍小猫毛茸茸的脑袋,一点也不嫌弃它脏。
孟缇陷在往事里出不来,也有点恍惚,含含糊糊地说:“对不起啊,我现在也养不起你。你找个地方生活吧。”
她说的是老实话,她住在学生宿舍,功课忙,也没什么钱。猫却不怎么明白的样子,“喵喵”地叫了几声。
孟缇最后看了一眼那间空荡荡即将被拆掉的屋子,伸手抱起小猫,慢悠悠地下了楼。
她把小猫放在楼梯口,看着它摇晃着瘦弱的身体跑走了,才慢慢地哭起来。
“这里的流浪猫很多啊!”
孟缇一怔,回头看到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头、老太太彼此搀扶着走过来。两位老人脚步还算利索,四处走走看看。
说话的人是老太太,她和善地问:“小姑娘,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用的是当地的方言,孟缇礼貌地回答:“我来看看曾经住过的地方,毕竟我在这里长大的。”
老太他用拐杖指了指这栋阁楼,不掩惊奇:“这里吗?”
“是啊,我很小的时候住在这里的。”
附近有个小石墩子,两位老人靠着石墩子坐下。她也走过去,站在两人身边。
“您二老也曾经住在这里吗?”
“是啊,我们也是。”老太太说,“也是老头子想回来看看,我们在这里住了三十几年,前两年说要拆了盖大楼,我们才不得不搬走。不过好像一直也没动静,最近几天才知道这里真的要拆了。”
两位老人面容和善,头发苍白,老太他的两道眉毛中还有一颗痣。那颗痣让她产生了轻微的熟识感。
就像有人接通了她大脑里的某根神经,模模糊糊的记忆被唤醒。她试探着问:“您二位是这里的房东李先生、李阿姨吗?”
老头、老太太对视一眼,“是我们,你是哪家的孩子?”
孟缇心里激动,大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大为欣喜的她,不自觉地用上了方言,“ 是我啊,赵家的,赵知予。您还记得我吗?我们在三楼住,靠角的一间,您还记得吗?”
“哎呀哎呀,赵家的小丫头,是你啊!”老太太一拍大腿。“你都这么大啦,居然还长得这么水灵!”
不过三言两语,亲切之感竟油然而生。孟缇笑眯眯道:“嗯,我们搬走都十几年了,难为您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啊,你们一家在这里可住了十多年,是这么多房客里住得最久的。”老太太兴致勃勃,“再说,你爸妈是住过我这楼里最漂亮的两口,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你爸爸还写文章,是文化人啊!对了,你爸爸现在怎么样了?”
孟缇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爸爸从这里搬走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老人家很感慨,“可怜啊,你那么小!”
孟缇模棱两可地回答:“我被人收养了,长到这么大。”
老人是有看人的眼力的,尤其是两人当了多年房东,看人辨人都形成了习惯。面前的女孩子多半出身良好,想比长大没受什么苦。
“那还好,你们兄妹两真是可怜见得。不过现在都出息了,我看到你哥哥,也很能干的样子。他还说要买这栋楼,我没卖给他。现在想起来还很后悔,他给的钱币拆迁补偿费还高些……”
老太太年纪大了,话也多,跟老伴絮絮叨叨地说起拆迁补偿费给得很不合理等,痛骂开发商。
老太太猛然顿住话题,忽然问:“对了,你找到你哥哥了没有?我记得他说过,你好像走丢了啊!”
孟缇诧异之余还是点头:“找到了,您二老怎么问这个?”
“找到就好啊。”老太太长叹一口气,“前几年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说这些年在找你,还给我留了电话,说你万一什么时候回到这里,就联系他。当然,我也一直没看到你……不过现在你们兄妹能团圆酒好啦。”
孟缇一怔,只觉得抑制不住地心酸。不安分的风擦过鼻尖,卷起地上的碎纸片。那只小猫跑了回来,在她脚下打了个转,可怜地“喵”了一声又跑远了。
傻死了,怎么会有这么笨的!怎么会笨到十几年如一日、不知疲倦地找下去呢!如果一直找不到她的话,他打算一辈子都在找她这件事上耗下去吗?他自己的生活怎么办?
她下意识咬着唇,尝到了真切的血腥味在齿间化开。
“那个孩子啊,比你还可怜的。我记得他是没爹的孩子,他妈妈又死得早。”老太太眯起眼睛,想起往事,“还好你爸妈心善,收养了他……他也是重情重义,这么多年了,一直在找你……”
晴空霹雳一般,孟缇浑身一哆嗦,手指开始发抖,激动地“啊”了一声。
“什么?您……您说什么?他不是我亲哥哥?”
老头子也呆了呆,拍了拍身边的老太太,懊恼地说:“哎,哎,看你这嘴。赵丫头啊,你爸妈在世的时候求我们不要说的……”
孟缇手指都在哆嗦,“没事,没事,我父母都过世了,他们不会怪您的……有什么话,你就跟我说吧。”
“哎,这从何说起呢?十几年前的事情,我也不太记得了。”老太太叹了口气,“他家好像和你家是邻居,他妈死得早,那时候他两三岁吧,你爸妈就收养了他。那时候还没你呢……你爸妈真是好人啊,我当房东这么多年,住客见多了,就没见过他们这样的,自己都吃不饱,还要把饭分一半给别人。”
孟缇的脑子已经一团乱了。
老太太拍她的手心,“赵丫头,你也别多心,你哥哥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对你比亲生的还要亲。你妈去世的时候,他自己饿着都要让你吃饱的。”
孟缇再也忍不住,眼眶泛红,声音哽咽。
“……我……我知道。”
她得到了救赎。
她后退两步,靠着墙角,身体顺着墙壁滑落,跌坐在那一片碎石上。捂着脸失声痛哭。她哭得五脏六腑疼痛欲裂。除了哭,她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天地在泪水中变得面目全非。
撕心裂肺的哭声让老太太慌了神,“孩子,好孩子,别哭啊!”
过了很长时间孟缇才缓过气来,收住了眼泪,红着眼睛问:“您知道,我妈……我妈是怎么去世的吗?”
老太太摇了摇头,“这你应该记得,似乎是车祸吧,很突然。我记得那时候你也像刚才那样,站在这里哭。不知道为什么,你爸爸连葬礼也没有办,就悄悄搬走了。他给我留了两个月的房租,说保存这屋子两个月,什么都不要动。”
“我等了两个月,都没有人来。我想,你爸信用一直很好,不会骗我,大概是遇到了急事。我又等了两个月,你哥哥才带着一些人来了,补齐了房租,把屋子里的书和纸全都收走了……”
孟缇伸手抹了一把眼泪,给他们鞠了个躬。
“我知道了,谢谢你。”
第五十八章、失落
跟两位老人道了个别,她擦干了泪准备去火车站时,才发现背上的帆布书包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割开了一个大口子,钱包和手机都不翼而飞。
孟缇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小偷,完全呆住了。
她想来想去终于确定钱包是在公车上被偷走的。那时候她抓着公车上的吊环,生怕坐过了站,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情况。她努力地书包里翻了翻,试图找出一毛钱来,可显然她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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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去找沈林也不行,大半个城市,会走断她的双脚。
这种局面已经算得上令人绝望了。刚刚跟梁文老人的一番交谈带来的抑郁感依然萦绕于心,她失魂落魄地走着,心情复杂。
等到双脚开始发出疲惫地抗议时,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她茫然四顾,看到了一家报亭。
店主是个中年妇女,看上去五官和善。孟缇客气礼貌地向店主笑了笑,用尽自己最能展现的最真诚的笑容说明了自己现在的情况。她还拿出没有被偷走的学生证来证明,她相信自己看上去不是一个坏人。
店主和蔼地笑笑,“你打吧。”世上还是好人多。
她的手机丢了,电话号码都在手机里,但她是学数学的,对数字有最敏感的记忆力。
她吸了一口气,首先拨通了郑宪文的手机,对方那边闹得要命,故事是在工地上,郑宪文说:“阿缇?”
孟缇硬着头皮把自己的情况一说,问他能否来接。郑宪文的声音立刻一沉,但他没有斥责她,也没有问她这个时候在洛州干什么,“我正在外地,我让朋友去接你,给个准确的地址。”
“郑大哥,如果是你朋友的话,那就太麻烦了,他也不认识……”孟缇立刻拒绝,“我再找别人好了。”
郑宪文很不放心,“我让宋沉雅过来,她你总认识的。”
“不了,不了,沉雅姐也怪忙的。”孟缇心里有点微妙的犹豫,及时制止,“那我给赵家打电话吧,他们家那么多司机。”
郑宪文顿了顿,“你会给他们打电话吗?我来打好了。”
“不用麻烦。这是特殊情况,”孟缇说,“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好面子的。”
“那好,记得回去了给我电话。还有,在路上别乱走。”
孟缇挂上电话,跟报亭的大妈再三道谢。
孟缇举目四望,看着荒凉的环境,本不想麻烦别人,到头来还是要麻烦,实在不想给赵家打电话,她抱着头靠着树想了想很久,终于下了决心,又借用了一次电话打给赵初年。
赵初年的手机号她记得再熟不过,很顺利地拨了出去。
“你好,哪位?”
那边清晰低沉、抑扬顿挫的男声响了起来,很有礼貌。孟缇咬着唇,低低“喂”了一声。
赵初年迅速反应过来,“阿缇?”
“是我。”
赵初年淡淡地问她:“我看到区号,你正在洛州?”
“是,我来找沈林。”
赵初年似乎轻声笑了笑,说话时声音却沉得跟秋天的水一样,“哦,手机没电了都还给我打电话,那你是准备质问我的?”
沈林的改弦易撤彻底刺激了她,要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但那是一个小时之前的事情。现在她已经没办法对他生气了。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她确实没有资格质问他。
孟缇握着话筒,“我是有问题想问你。”
“你说。”
“爸爸和二伯的钱,你当时为什么留给我?”
“那是你应得的。”
孟缇吸了口气,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不知道你居然认识许文榛。你为什么这么做?”
“很简单,我不希望你调查下去。妈妈已经去世了,你再怎么调查也没办法复生。”
“我不会傻得连她是生是死都不清楚,也没指望她复生,我……”
孟缇正想说“我仅仅需要真相”,电话那头却传来了另外的声音,是她听过但并不熟悉的女声。那个声音说:“初年,你在跟你妹妹说话?”
赵初年大概是捂住了话筒,声音小了很多,但孟缇还是隐约听到“好啦好啦,快开车啦”的话。
孟缇面沉似水地沉默了片刻,手慢慢捏成拳头状,紧紧贴在报亭的玻璃柜上。
赵初年的呼吸在电话那头响起的时候,她再次低语,“你跟张纪琪在一起?”
赵初年没有别的话,只简单回了一个“是”字。
孟缇咬着牙,从嗓子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哦,看来……你还真是喜欢她,你也像曾经喜欢我一样喜欢她吗?”
“阿缇,”赵初年的声音很清晰,“你们是不一样的。”
孟缇静了两秒,莫名地笑了笑,回答:“谢谢你,我知道了。不打扰你了。”
她刷的一下挂了电话,发现手指在抖。
店员大妈看着她,注意到她眼皮浮肿,明显是刚刚哭过,她很忧心,“小姑娘,你脸色不好啊!唉,是跟男朋友闹翻了吗?没事,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再找一个就是。”
孟缇挤出一个笑,跟她说了句“谢谢”,又顺着路走了一段,知道再也看不清那个报亭才停下来休息。她还没吃午饭,走了三四公里路,又渴又热,人都要虚脱。秋老虎的威力不可小觑。
她攒了一会精神,坐在路边稍作休息,这里交通虽然便利,车子倒是经过得多,但都跟离弦的箭一样飞走了。这里毕竟属于未开发的郊区,到下午三两点最炎热的时候很难看到人,孟缇有些恍惚地想,如果能遇到警察就好了。或者说,下次不管走过来谁都要跟他接电话,这次打给杨明菲好了。
她刚打定主意,发现有两辆车停在她的旁边。
后面的一辆车的后车窗摇下,她震惊地看到唐行之那张阳光灿烂,笑容满面的脸。
“赵知予,真的是你啊!刚刚看到了人影就觉得很像你。”
能在异地遇到熟人,这是多么令人感慨啊!当然,今天的巧合是在太多,以至于她完全无法对这件事情露出太多的谢意??
孟缇长长舒了口气,走到车门旁边,弯下腰,很有礼貌地寒暄,“唐行之,麻烦你借我点钱吧,我回去了就还给你。”
唐行之下了车,又拉开车门,对她做了个上车的手势。
从车厢里飘出凉快的风,孟缇忍住诱惑,摇摇头,“不了,你忙你的吧,我也要赶着回平市去。你借我两百块钱就可以了,我明天就还给你。”
“那怎么行?!”前座的车窗也摇了下来,出现了一张中年男人的端正面孔。那是两个月前她见过的一张脸,好像是唐伟东。
“唐叔叔?”
男人对她点头,“好了,别说客气话,先上车吧。”
孟缇试图坚持,“不了,借给我钱就可以了。”
“你先上车再说,然后要去什么地方,我们都会送你过去。”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孟缇也不好反驳,顺从地上了车。
车上还有一个年轻男人,孟缇跟他打过招呼,就在唐行之身边坐下。
唐行之好奇地问她:“你怎么独自一个人在洛州?”
孟缇指着书包上的刀口展示给他看,半真半假地说:“我来找同学,在公交车上被人偷了钱包和手机。”
唐行之对她给予了深切的同情,“真倒霉啊,我之前也被人偷过一次,完全理解你的感受。证件都丢了吗?”
“损失是有的,”孟缇手指拨弄着那道口子,“幸好身份证和学生证我是单独放的,没丢。”
唐伟东回头看她,就像任何一个长辈那样说:“我给你爷爷打个电话告诉他一声,再安排一辆车送你回去。”
孟缇眼皮微微地跳,礼貌地婉拒,“不要告诉我爷爷,这么点小事没必要告诉他的,我乘火车回去就可以了。”
唐伟东挥手武断的神态和赵同训简直一模一样,“如果让董事长知道我在路上看到你居然不送你回去,几百块钱把你打发了,一定不会给我好脸色看。”
孟缇不由得苦笑着想,完全没有人听她的话,都是喂赵伯光马首是瞻,连遥控能力都这么强。
车子的速度变慢停下,孟缇从车窗里看出去,竟然还在那片准备拆掉盖大楼的民居那里。唐行之说这里也是升恒目前的地产项目之一,是他父亲负责的,而他爸爸觉得他终日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特别拉他出来见识一下商场中的各路人马。
唐行之拍她的肩膀,拉着她下车,“怎么了,一副似曾相识的样子?”
孟缇随口答:”不仅仅是似曾相识,我在这里住过啊!“
唐伟东正拿着手机,跟同行的另一车辆上的人下来说话,听到这话回头看了她一眼,“你竟然还记得?”
孟缇的目光刷的一下扫到他身上,忽然就想起他在车子里打电话时说的一句“我十七年前来这里的时候”,当即问出来,“十几年前,您见过我吗?”
唐行之不懂这两人之间的哑谜,左看看,右看看,“爸,你们这是?”
唐伟东眼神微微一闪,回答道:“那时候我跟着你大伯做事,你大伯知道你爸爸的下落后,来这里找过他,我当时也随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孟缇已经想起来了。
这一年多来,她每一个晚上都在回忆幼时的事情。那时候她毕竟太小了,她需要很大的自制力和控制力,不心烦气躁想着父亲的那几本自传才能从黑暗的过去中被抽丝剥茧地寻找出最真实的记忆。
没错,当年赵同训的确来找过父亲,他身后的确总跟着一个西装革履、少言寡语的男人。孟缇扬起嘴角,对他轻松地微笑,“那这样看来,我和唐叔叔是旧识了。”
她笑得那么明快,唐伟东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也跟着一笑,“那时候你挺小的,现在都长得这么大了。可惜,你爸爸不肯跟你大伯离开,不然你也不会在外流落十多年没有认祖归宗了。”
孟缇耸肩,“我觉得这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事。都被说小时候的事情我都不太记得了,我养父母挺好的,完全没什么遗憾。”
唐伟东很了然地笑了笑,表示同意,“是啊,他们是高级知识分子。”
上帝关掉了一扇门。孟缇现在完全不着急回平市了。唐伟东要去巡视工地时,她主动要求跟在一旁,很好学地跟他闲聊着一些赵家的事情。唐伟东跟随赵同训至少三十年,起初是他的秘书,后来被他派出来打进商业上的事务。孟缇说:“那升恒现在都在我大伯掌握中吗?”
“不是的,升恒是上市公司,大部分股份还在爷爷手里。”
“原来如此,”孟缇随口问,“那公司的事情还是爷爷说了算?”
唐伟东颔首,“其实不光公司,所有的都是。”
孟缇自己也明白,赵伯光在赵家,是牢牢掌握大权的人,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不会让大权旁落。
她抬头看到四周的建筑废墟感慨,“当年我们一家人住在这里的时候,我还很小,印象中家里总是入不敷出,很穷啊!哪里知道父亲的背后居然有这么大一个家庭。这么想起来,我父亲确实是很倔犟的人,锦衣玉食的生活他都不在乎,说放弃就放弃。”
唐伟东低咳了两声,“是啊!”
“母亲要努力工作才能供养起一家人,我记得她摸我的脸的时候,感觉她的手很粗糙,大概手上都是茧……”孟缇微妙地顿住语气,“唐叔叔,你当时也见过我妈妈吧?”
唐伟东似乎想了想,才说:“应该是见过一面的,太久远了,所以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妈妈的模样?我连她一张照片都没有啊!”
“抱歉,我实在不记得了。”唐伟东神情自若,把话说得?艹闲摹?
孟缇碰了壁,停下来,咬着牙心里直骂他老狐狸。
唐伟东又转头看着儿子,“好了,时间也不早了。这车你开走,先送知予回去。别开太快,记住高速路上小心。”
这个时候显然已经无法拒绝,孟缇道了声“谢谢”就上了车。
唐行之开车速度不快,很谨慎的样子。
孟缇今天遭遇了太多的事情,完全不想说话。
两个小时的路,竟然也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车子进入了平市市区三十分钟后,眼看着离学校不远,孟缇这时才挤出个笑,“谢谢你了,我回去请你吃饭。”
唐行之看来也放松了,前方似乎有点堵车,车子走得不快,他可以分心讲话。
“好啊!”他倒是笑得挺开心的,“其实今天能遇到你也是很巧的。这毕竟是我第一次上高速呢!”
孟缇没话找话,“你爸爸很放心你。”
唐行之冲她挤挤眼睛,“其实我爸希望我跟你拉近关系。你哥哥生日那天晚上,是他让我去找你跳舞的。”
“哦。”这人这么坦诚,孟缇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一带是学府区,附近高校蛮多,车子经过某一所学校的大门时,他指了指,“我前年从这里毕业的。”
他的母校也是相当不错的大学,跟平大距离不过三五百米。
孟缇说:“你学什么?”
“我是法学硕士。”
隔壁的法学专业不错,孟缇称赞,“很厉害啊!”
唐行之耸肩,“可惜还是没有工作。”
记得第一次认识的时候他就说自己没有工作了,孟缇看着他,“为什么?”
“我之前是公益律师,为未成年人保护工作,提供法律援助。”他笑了笑,“三个月前我手上的案子出了点事,不但没帮到那个孩子,而且还害了他,我就暂时回家了……你怎么这个表情?觉得我很可笑吗?”
孟缇摇摇头,把“我觉得你因噎废食”咽下去,换上一句,“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没什么关系。公益律师很难做,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唐行之耸肩,“我现在也准备再去找家律师所上上班,或者去升恒的法律部干干再说。”
“学校就要到了,我要回学校了。”孟缇蔻尔,“如果我有什么法律上的问题,都来咨询你,你不会觉得麻烦吧?”
“当然不会,”唐行之失笑,“给你留一个电话,欢迎随时找我。”
“太感谢了,如果能免费就更好了。”
“朋友之间不用说钱,什么都没问题。”
他的笑容很阳光,孟缇最后跟他道谢后下了车。
第五十九章 破冰
在洛州在公交车上被偷窃,对孟缇来说损失惨重。
现代社会,没有通讯工具是万万不行的。而她发现,在买了个很便宜的新手机之后,她在北疆支教一年的微薄积蓄几乎见了底。
她换了手机,顺便也更换了手机号,一个个地发短信通知。这时郑宪文的电话响了,说订到了许文榛的演奏会的票,约她去看。郑宪文崇拜了 许文榛若干年,家里藏着几十张他的CD,有演奏会是绝对不会放过的。/孟缇满口答应,实际上她也真的想去见见这个许先生。
她挂上电话,抬头看到了赵初年。这时离下午上课的时间近了。
赵初年瞥了一眼她的手机和书包,“换手机了?”
他还不知道她被偷了,看来也没有回赵家。
“是的,我手机号码也换了,我刚刚给你发了信息。”
孟缇微笑着回答。赵初年还是一如既住的英俊,走在学校里,来往的女生都会看他几眼。盘踞在心里的魔鬼昨天终天消失了,她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看着他,就像最初一样,不用考虑自己是不是首先沦丧,或者成了无药可救的变态。她在陡峭险峻的悬崖边上绕了个圈子,最后又被人拉了回来。
现在的煎熬和之前的一年相比,完全不算什么。
两人很自然的并肩而行,边走边聊。
“我想了想,”孟缇先开了口,笑吟吟道,“哥哥,我想了想,你说得有道理,妈妈的死因,我不打算查下去了。”
赵初年站住了,看着她的脸和瞳孔。她的一双眸子宝石一样灿烂,异常清澈;她的笑容也很甜美,像足了一年前那个孟缇,单纯透明得好像块水晶,只看眼睛就可以读出全部的心事,和他在北疆见到的那个外冷内热,暑假期间见到的那个阴晴不定的孟缇完全不一样了。
可他还是不敢相信她。
“你前两天才跟我说,赵知予不是随便放弃的人。”
看得出来赵初年没有完全相信她,孟缇也无所谓地吸了口气,“你爱信不信。哥哥,我本来也有话想跟你说,想单独约你的,但今天既然巧遇了,那就现在说吧。”
“我听着。”
两人去的教学楼恰好毗邻,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上课的学生骑车的骑车,走路的走路,流水般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人走得很慢,都没有上课的心情。
赵初年看着她,“你昨天问的话是什么意思?”
孟缇避而不谈,轻轻一叹,“暑假的事,真是对不起了。随便对你发脾气,当你是出气筒,我这一年多都不正常得厉害,所以脑子一浑,把事情搞成了这样……赵家那么多人,不论是谁,我都没有发脾气的理由。只有你,我知道不论我做什么,只有你肯原谅我。”
赵初年表情不变地看着她的侧脸,长久沉默不语。
孟缇也不要他回答,径直说下去,“但我没想到你也是有底线的,很抱歉伤了你。”
“孟缇。?闭猿跄晡⑽⒍?荩????战兴??
“哥哥,你问我,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想————”
后面有女孩子的说话逼近,孟缇低低地咳了一声,掩住了唇,等她们走过去后才说:“我看见你和张小姐最近关系很好,大概是有点生气吧。 你知道的,哥哥被别的女人抢走了,我有点难受。我总算是知道当年若声姐对我很苛刻的原因,我的心情和她也差不多。但我现在想明白了,你和张小姐很配,你们好好发展。我以后不会做蠢事,或者说一些愚蠢的话。”
赵初年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讲义,文件夹完全变形。
他沉声开口,“你遇到了什么事?这是真心话?”
孟缇无所畏惧地看着他的脸,踮起脚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所谓的醍醐灌顶吧,我是真心的。有些错误,一辈子犯一次就足够了。你现在不信的话,慢慢看吧。你是我哥哥,只有这件事一辈子都不会变。”
赵初年沉默着,眼皮跳得厉害。
两人站在林荫道的树荫下,树叶的清香让两个人都有些恍惚。孟缇握住他的手很长一会儿,“不论你信不信,我是真正原谅你了。哥哥,你需要我的话,我总会在你身边。”
赵初年激动万分,却默然无语。
眼看着教学楼就要到了,孟缇跟赵初年一点头,跨进大门上课去了。
她没去看赵初年最后的脸,但赵初年的神情她不用看也知道,和她想象的不太一致。她给了他最想要的东西,他却并不太高兴。他生命的前二十九年里,赵知予都是加在他身上的无形枷锁,他为了她压缩了自己的空间和时间,而她的宽恕和理解,让他忽然恢复了自由,但是他对自由已经很陌生了。
所以他最后会露出那么迷茫的神色。
今天是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某些全院的大课本周才开始,这节是专业英语。
她上到二楼,找到了上课的教室,从后门进去,在最后一排坐下。
她翻开密密麻麻的英文书,拿出笔记本,有水就从眼睛里滚出来,滴在了书页上,涸开了书页上的英文单词。
十月之后,入学新鲜感一过去,日常生活逐渐变得有规律可循。孟缇恢复了本科时代的习惯,不过上自习的地点改变了,身边的人也改变了,王熙如变成了杨明菲。宿舍的同学们也熟悉了,都是些不错的人,大家相处得非常愉快。
这期间她抽空回了趟赵家,例行的工作,陪着赵伯光吃饭、骑马过了一天。赵伯光自然已经从唐伟东那里知道了她被偷走钱包手机的事情,问她需不需要钱,孟缇很豪爽地拒绝了。暑假的时候赵伯光就给了她一张卡,上面的钱让她随便花,还说每个月都会有人固定往卡里存入一笔钱,她哪里敢动,直接扔抽屉里就没拿出来过。
而现在,孟缇扫了一眼自己的新饭卡,再次叹了口气。
杨明菲捅捅她,“你又在怀念那张被偷走的卡?”
“是啊,”孟缇得很,“卡上也有两百块钱啊!”
杨明菲一看她头疼的表情就想笑,“难以想象你居然会穷困成这样,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想要钱还不是再容易不过吗?随便跟某些人借一点……例如你爸妈啊、你郑大哥啊、赵老师啊,呃,还有你爷爷……”
孟缇瞪着她。
杨明菲举手投降,“好了,别瞪我。咱们认识了五年多,在北疆也是同甘共苦过来的,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啊!再说熙如零零散散也跟我说了些。你之前哑巴一样一声不吭,不过,你最近心情好了一点我才敢跟你提起来。”
说话时小心看着她的神色,还好,孟缇依然笑容婉然。
“总之,这些人都是有钱人,估计还眼巴巴地想贴钱给你,谁都不会要你还吧!”
“话是这么说的,但你要知道,用别人的钱会有很多后遗症的。”
“怎么了?”
“第一,你跟人借钱就必须要告诉债主你借钱的理由。第二,就算你不告诉债主借钱的理由,他也会起疑,你为什么这么缺钱?第三,疑心一起,别人看你就难免觉得奇怪。”孟缇笑眯眯地瞧着她。
“起疑是肯定的。”杨明菲捅捅她。
孟缇神秘兮兮地凑过去,在她耳边说:“我要买凶杀人,所以要做得低调一点。”
杨明菲呆了一瞬,表情跟被人淋了一桶水似的,“孟缇,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声音大了点,周围的人都在看她们俩。
真是刺激。“逗你玩呢,你还真信啊!太好骗了。”
杨明菲恨不得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咬上一口。
其实,她的确需要钱。她从洛州回来之后,每过几天都会给上次遇到的李阿姨打电话,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跨省的长途,费用肯定低不了。 她不能经常去洛州,有时候买了礼物就寄给他们,孟缇清楚他们的儿女不在身边,有年轻人送礼物,他们肯定很高兴。
她慢条斯理地进行着自己的计划,也不着急。如果说赵知予的经历教会了她什么,那就是时机未到时,必须隐忍不发。
至少不能让赵初年起疑。毕竟她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不会再查下去了。
她和赵初年的关系现在完全恢复了正常。在学校里碰到时,如果是赶着去上课,两个人多半相视一笑。不忙的时候赵初年约她出去吃饭,她大大方方地出去过几次,毕竟兄妹之间是完全不需要客气的。
事情逐步往正轨上走,孟缇很是欣慰。
好不容易周末有了时间,在宿舍看枯槐的作品看得累了,孟缇决定去逛阔别一年多的旧书市场。一年没去,这片旧书市场?拖癖灰牌?茄?挥腥魏伪浠?K?咦弑吖洌??啪墒椋?那槁??涞糜淇炱鹄础?
结果一抬头就看到赵初年,他站在对街,长身玉立。
孟缇笑眯眯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很自然地聊起来之前两人来书市的情形。
赵初年心情看着不错,孟缇顺口就问起琢磨了很久的问题,“哥哥,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赵初年微微笑着看她,“你很关心吗?”
“不方便的话,可以不说的。”孟缇随手捡起一本旧书翻了翻,“不过我也能猜到了,看到你满计算机关于我的资料。”
两个人明明站在阳光灿烂的秋光中,说的却是如此让人倍觉沉痛的话题。
赵初年静了一会儿才说:“很不容易。大概三年前,绑架你的那伙人贩子团伙被抓住了,有人一五一十地全部招供了。其中几个人曾经的洛州大规模作过案,活动地段正是我们那时候住的那带。他们手底下绑架的孩子不少,本来不会每个都记得,但他们对你还有印象,一是因为那场火灾,二是因为你逃走了。”
孟缇很慢地“嗯”了一声。
“我以那间仓库为中心开始寻找,警察的记录显示,当年的确在路边发现了一个无人认领的孩子,被送到了附近的医院。”赵初年声音依然不高,漆黑的眼睛就那么看着她,好像是怕她再次消失,“我去医院打听了一下,还好,总有人记得当年的事情。”
“听说收养你的夫妻是大学教授,并且过得很不错的时候,我真的松了一口气,”赵初年静默了一会儿,“但我没想到,你完全不记得我了。”
孟缇站住了,直接问他:“那你不担心认错人吗?”
赵初年言简意赅,“我不会认错。”
两人很愉快地回到学校,结果在文学院外遇到了张纪琪。孟缇现在心中完全没了芥蒂,不论做什么都很坦荡,哪怕是对张纪琪的嫉妒都是坦坦荡荡的。
她招招手,表情愉快地打个招呼,示意自己要回实验室。赵初年叫住她,“晚上一起吃饭吧。”
孟缇“嗯”了一声,“好啊,五点半我来找你们。”
其实孟缇之前和张纪琪的接触很少,真正意义上的正面谈话也没几次。张纪琪出身优渥且学音乐多年,清高一点也是正常的。
那顿饭上,孟缇被张纪琪噎了好几次,比如知道孟缇目前学习课程后就惊讶地表示“这些学来有什么用呢”,比如知道她学过扬琴后又兴致勃勃地说“你都弹过什么曲子,我觉得某首曲子很适合”。孟缇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因此只能尴尬地笑。她知道孟缇好些年没碰过扬琴,又说“可惜了,还是懂一点音乐好,可以陶冶身心的”云云。
孟缇知道她说的每句话大抵都是对的,可就是很难保持平常心,只能自嘲地想,大人有大量,张纪琪不是坏人,只是有时候嘴上没上锁。但是没关系,只要赵初年喜欢她,怎么样的小小的不愉快她都可以完全接受。
那顿饭之后,张纪琪和她也慢慢熟悉起来。有时候也会跟赵初年叫她一起出去玩。孟缇不乐意当灯泡,实在推托不掉的时候,就强行拉上暂时没跟男朋友腻在一起的杨明菲一起过去蹭一顿饭。
赵初年和张纪琪的关系进展似乎很顺利,孟缇客客气气地跟她说话聊天。赵初年多半时候都是听着她们说话,不发表什么言论。
张纪琪是拉小提琴的,说起来也是跟音乐相关。两人聊得高兴时,张纪琪送了她和杨明菲两张票,说请她们去看演出。孟缇一看,居然是许文榛那场演奏会的。
张纪琪很骄傲地说:“我是给他们伴奏的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
孟缇记得伴奏的乐团是市乐团的,在全国都很有名气。她年纪轻轻能得到这个席位实在不容易,可见实力超群。她正准备夸赞一通,杨明菲已经“啊”了一声,“张小姐你太厉害了,真是有才有貌。”
张纪珙顿时眉飞色舞。
孟缇笑了笑,转手把票给了杨明菲,“你和你男朋友拿去看吧。”又看张纪琪,诚挚地道谢,“是这样,我和郑大哥已经约好去看了,他一个星期前就订好了票了。”
张纪琪点点头,“这样啊!”
赵初年说:“你跟郑宪文?”
“郑大哥从小学钢琴,许先生一直是他的偶像。”
赵初年若有所思地看成了她一眼,“这两张票的位置大概好些。”
“无所谓,在哪里都是一样听。”孟缇耸肩,“我初中时也去听过的,那时候我和郑大哥坐在最后的几排,从上往下扯,连许先生的脸都没看清楚,但还是知道音乐的好坏的。”
赵初年微微沉吟着,“是九年前暑假那次?”
孟缇算了算,“差不多,我那时候上初中,天气天上热呢。没错,是的时候,你怎么知道?”
张纪琪一副“你哪里知道”的神态开口,“这么多年,许先生的演奏会他就没有不去的。”
“原来是这样,”孟缇心想他和许文榛的关系得多好啊!她不动声色,说着旧事。“我记得那次我特别惨,离开的时候右脚脚后跟被人踩了一下,鞋子被人踩掉了,我和郑大哥花了不少时间找鞋子,很不幸地引发了一通小小的骚乱,想起来真是丢脸。”
赵初年端起茶杯的动作瞬间凝固,笑容也敛住了。
“那双鞋子最后找到了吗?”
“找是找到了。”孟缇点点头,“我们等到观众大都散去了又找了一次,还是没有。我们彻底放弃了。郑大哥说背我回去,可是我那时候完全是个胖墩,不肯让他背,不然非压死他不可。我俩人正在争执呢,一个年轻的?猩?恢?来幽睦锩俺隼矗?研?尤庸?础K?⑵?缓茫?游颐撬祷吧?籼?螅?吵衬帜值摹!?
杨明菲就差拍桌子笑了,“你也真是太丢脸了。”
“嗯,”孟缇叹气,“总之那次真是丢脸啊,被郑大哥和若声姐笑话了好多年。”
赵初年僵硬的动作开始解冻,首先是眉毛,眉梢一动;随后是喉结,微微滚了滚,说:“是红色的凉鞋?上面还有只蝴蝶吗?”
孟缇抬起头,脸上的表情跟见到外星人差不多,又或者是发现自家的猫会说话,再不然就是白天看到了月亮。
“啊……那个男生,不会是你吧……”
赵初年低低咳嗽了一声,默认了。
一瞬间两人百感交集。两人巧遇,却互不认识,就这样错过一年又一年。
命运不动声色地在他们之间开个玩笑,又在他们没发现时抽身离开。如果仅仅是这样也无妨,只是若干年后在谈笑中提起,身为当事人的他们体会到其中的阴差阳错,才会感觉到那种不可言说的怅然。
那种骨肉久暌,相见不识,怦然警觉,终于团聚的感人故事,并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
反应更大的倒是两个无关的人,杨明菲说“啊啊,不是这么巧吧”;张纪琪则感慨不已,“初年,你那时候怎么没认出你妹妹?”
赵初年说:“是我的错。”
“不是不是,”孟缇为他开脱,“我那时候和现在完全不是一个样子,胖得跟球一样。再说哥哥那时候心情不太好,未必有耐心去看一个胖丫头长什么样子。”
张纪琪闻言一笑,拍拍他的手臂,“他以前确实是生人勿近的,小时候我跟他说句话他都爱理不理的样子,现在变得这么可爱。”
为了缓和气氛,孟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旁的杨明菲也是忍俊不禁。
赵初年依然眉目不动,他想到在某篇文章里看过的某句话,三个女人凑在一起,自然只能是他被取笑了。
说笑声一直未曾停歇。暖暖的阳光从餐厅透射过来,在四周的食物香气里悠然漫步,孟缇慢慢呼出一口气。
第六十章 消融
十月眼看着走到尾声,宋汉章带着两个研究生去参加一个数学年会,他一走,实验室就变成了孟缇的天下,一口气宅居了若干天,疯狂地翻译着论文,包括宋汉章老师留下的任务,还有几个在外面接的活儿,早起晚睡地赶稿,忙得连姓什么都要忘记了。
不过总有人毅力非凡,电话打到了实验室。
她拿起来一听,居然是郑宪文,叫她出去听演奏会。
孟缇呆了,“今天?”
郑宪文恨不得敲她的脑子,“你怎么过日子的?快出来,我在学院门口等你。”
她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过东西,精神状态不太好,每天对着计算机简直到了毁容的地步。她略略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出了门,但再怎么收拾,憔悴的样子也骗不了人。郑宪文看到她,痛心疾首地一叹。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我不记得宋老师这么虐待学生的。他年纪大了应该更好说话啊。”
“还好还好,我还不至于那么差劲吧。”孟缇知道自己现在这个状态和西装革履的他非常不配,还是硬着头皮玩笑了一句。
“总之远不如平日。”
郑宪文把她塞进车子里去,拉着她就去了市内新修的音乐厅。这音乐厅落成的时候请了不少外国有名的乐队来庆祝,名个方面是国内一流水准。
在车子上孟缇给杨明菲打了个电话,生怕她也忘记了。结果在那边几乎要吐血,“我跟我男朋友已经到了!你还在学校吗?”孟缇连忙说“出来了出来了”就挂了电话。
这场许文榛的演奏会就在这新落成不久的音乐厅举行,前期宣传十分到位,据说一千多张票抢购一空。孟缇挽着郑宪文的手进了音乐厅内的休息大厅,大厅热闹非凡。年轻女人们的衣香鬓影,男人们的说笑声,这样的阵势,可谓盛大。
孟缇一看这个势头就很感慨,“郑大哥,这票很难拿到吧?”
“不太容易,但也谈不上太难。”
“总之,谢谢你记得请我来看音乐会,郑大哥。”孟缇拨了拨头发,“对了,沉雅姐怎么没在?你没约她吗?”
她是存心想起宋沉雅的,话题总要说开去的。她想也应该到了把话说明白的时候。
郑宪文微微一顿,神色有些不自然,“没有。”
“唉,”孟缇故意叹了一口气,“沉雅姐真可怜。”
郑宪文没料到话题的走向那么奇怪。
“阿缇,为什么这么说?”
孟缇眯起眼睛看着他,“沉雅姐很喜欢你啊,你不会不知道吧。”
郑宪文拍了拍她搁在自己手臂上的手,“你在想些什么?”
“郑大哥,我总觉得,你很喜欢沉雅姐的。”
“没有,”郑宪文的声音听上去毫不含糊,“我喜欢你,从你自北疆回来,我一直在追你。”
孟缇笑了笑,歪着头,“说谎的是骗子。”
人多的时候还真是不能谈感情,在各种嘈杂的人声中,不论说什么都显得不那么郑重。服务生端着香槟过来,郑宪文伸手要了一杯,喝了一口,又放了回去。
“阿缇————”
酒精让郑宪文思路清晰多了,他正要以严密的理智来驳斥她的话,结果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一抬头,看到杨明菲牵着一个男生挤了过来。
“总算找到你了,怎么现在才来!”杨明菲说。
孟缇解释了原因,就把视线转移到她身边的男生的身上。
这是孟缇第一次看到杨明菲的男朋友。样子倒是很普通,但笑起来有一种很天然的真诚,他头发似乎是自然卷,总是不自然地往上翘着。
孟缇对杨明菲暧昧地一笑,她脸一热,推了推孟缇,“好了,进场了。”
音乐厅很大,也极豪华,座位宽大舒适,头顶上还有十余排的楼座,垂下了红色帐幔和金色栏杆,那应该就是贵宾厅了。孟缇落座时环顾四周,果真是座无虚席。
郑宪文看了看吊顶的反音板,估计了一下距离,跟孟缇说:“外形看上去一般,里面的设计却很合理音响效果应该不错。颜色太张扬,十足金碧辉煌,既累赘,又喧宾夺主。”
他这一说孟缇才发现的确如此。她一进厅内就光顾着看四周了,完全没注意到演奏台。现在才发现演奏台在座位的缺口处,宽大的演奏台上已经有了一架钢琴,其背后的管风琴显得很有气势。
“跟克雷斯音乐厅结构基本一致。”
孟缇挽着他手臂去找座位,听他说着建筑学原理,笑语,“不愧是建筑师啊!郑大哥,你以后也设计一栋音乐厅给我看看。”
郑宪文笑着点点她的额头,“这哪是一个人可以设计出来的,是整个团队。过几年吧,等我的资历够了,就容易多了。”
这时服务生恭敬地递给他们一本印刷极其精美的小册子,里面有音乐厅的介绍,还有这声演奏会的节目表。一翻开,就能看到许文榛的照片。 他虽然早不年轻了,但看得出极有风度, 一身黑色的燕尾服,头发略长,拿着一根指挥棒,作为背景的黑暗中的白色钢琴,自有一股惊人的神采。
孟缇拿着宣传册看了好一会儿,心里有点微妙,“原来他是这个样子。”
“我以前也带你来过,你忘了?”
“那次完全看不到正脸啊!”
孟缇拿着正要往下翻看,一直站在他们身边不动的英俊的工作人员很有礼貌地开口,“请问是孟缇小姐吗?”
孟缇抬头看了他一眼,带着轻微的疑惑点了点头。
他又递过来一个信封,欠欠身,这才走了 。
她带身满腔疑惑拆开信封一看,里面是一张印着音乐厅标志的便条,写着几个字:孟缇小姐,演出完毕后请到休息室。
“是谁写给你的?”郑宪文微讶。
“不知道,没有落款。”
孟缇沉思着摇头。便条上的字很漂亮,但并不太像赵初年的字。如果是他,打个电话就可以了,完全没必要再托人用便条的形式转交给她。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全场环视,寻找一个让她有答案的人。倒也不费什么劲,她很快就在演出台附近的第二排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赵初年一身清爽的正装,手搭在扶手上,正在和邻座一个年轻的女子说话。
孟缇以为自己的修行已经达到可以看到他和任何女人在一起说话甚至动作亲密都面不改色的程度,可看到眼前这幕,还是忍不住一怔。她扯了扯郑宪文的袖子。
“郑大哥,你看,那不是沉雅姐吗?”
郑宪文本来正在看手里的节目单,抬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居然发现赵初年和宋沉雅在一起愉快交谈。他没想到,缓缓开口道:“的确是她。”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想不通赵初年和宋沉雅为什么一起。想到刚刚进音乐厅之前的那番叹息,互相之间不免有些尴尬。
先开口的是孟缇,她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郑大哥,我不是说笑。你真的不用顾虑我。你跟沉雅姐很配的。”
郑宪文苦笑,“阿缇,你这么说,让我情何以堪啊!”
“郑大哥,我知道的。你觉得我很可怜,很同情我,尽管我让你不要内疚了,你还是记得你砸了我,是不是?对我好,你可以达到心理上的平衡,”孟缇微笑,“还有,最重要的,你怕我还喜欢我哥哥,闹出什么难堪的丑闻是不是?”
郑宪文西装下的身体僵直了一会儿,“阿缇,你想多了。”
“你想让我重新喜欢你也不是太困难的事情,你太了解我了。总之,不论我喜欢谁,都不能是赵初年。这是你的想法,对不对?”
郑宪文沉默了片刻。
“郑大哥,你别为我担心,不要再为我考虑那么多。我不想背负心理包袱。”孟缇轻声开口,“我不希望任何人为我牺牲。所以,郑大哥,你跟沉雅说清楚吧。你现在这样,对她很不公平。”
首先发现他们的人,是宋沉雅。她只做不知,视线也没有在郑宪文或者孟缇的身上稍作停留,继续跟赵初年闲聊。
“这次真是谢谢你请我过来听演奏会。”
赵初年摇了摇头,“没什么。实际上我也有事想问你。”
“嗯,关于阿缇和宪文的?我看见他们坐的后面说话呢。”宋沉雅很了然,慢慢露出个笑容。
“是的,”赵初年沉默了一下,“你跟郑宪文是什么关系?”
宋沉雅看着他分明的轮廓和清俊的五官,开口,“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很尴尬很暖昧,是吧?”
“我不希望阿缇被蒙骗。如果你和郑宪文有来往,那她又算是什么?”
“你问错了,是我算什么,”宋沉雅的声音苦涩得很,“是我没办法跟孟缇比。我不过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主儿。郑宪文大概是喜欢我的,可为了孟缇,却什么都不跟我说。”
赵初年拧着眉头,“我不这么认为。七月我生日那天晚上,我看到你们接吻。”
难堪的往事被揭开,宋沉雅脸一热,赌气一样地说:“那你也应该看到,他拒绝我了。”
他的确看得很清楚。在花坛后晃动的人影他不会认错,暧昧的动作自然也一眨不眨地落入了眼底。
“我这么跟你说,郑宪文对阿缇,不会比你对她差多少,我都不敢说阿缇一句小好,不然他肯定跟我翻脸。”宋沉雅垂着头,下意识地拨了拨自己手腕上的银链子。发出“叮咚”的声音,“两个人认识相交十七八年,你是没有看过,吃饭的时候,郑宪文甚至都会帮她挑鱼刺。这种待遇,郑若声都没有享受过。”
“我看到过,”赵初看面沉似水,“如果是愧疚的话,做到这一步也不奇怪。”
“既然如此,”宋沉雅咬着字,“赵初看先生,你约我来看音乐会,是因为什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
宋沉雅看着他,眼神近乎同情,“你演技太好了,我看不透你是真懂还是装的?”
赵初年眼神锐利起来,“我装什么?”
演奏厅响起了动人的音乐,最前排的贵宾席位也陆陆续续来人了。宋沉雅随着音乐的节奏略一思考,以破釜沉舟的气势开口,“你有没有仔细想过你做的事情?从接近孟缇开始,你是当她是你妹妹,但孟缇不知道你是他哥哥。你做的那些事情,谁会以为你当她是你妹妹?在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眼中,都以为你在追求她。相信我,你是很有魅力的男人,世界上没几个女孩子能抗拒你,她很自然地就爱上你了。”
她说完就等着看他震惊的脸。
岂料他完全没有被这个话题刺激到,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最近也在看心理医生,她也这么说,是我处理得不好。”
“处理得不好?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行了?”宋沉雅有点愠怒,“傻子都看得出来,她爱上你了,你是她亲哥哥,她能怎么办?郑宪文绝不会让她做出这种有悖伦常的事情,他要收下她的错误,很简单,只要她能重新喜欢上别人的,这个难堪的错误就可以被纠正了。当然,已经产生的爱情不会因为知道对方是自己的亲哥哥就消失,所以孟缇从北疆回来之后,郑宪文一直不遗余力地对她好,让孟缇再一次爱上他。这个道理你都想不到吗?”
赵初年伸手抚了一下额头,很平静地开口,“如果我说,我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呢?她是不是就能跟郑宪文不再这样相处下去?”
好像有人在她头顶放了一个烟花或者在她耳边炸了一个雷,宋沉雅震惊地盯着他,张口结舌。赵初年说这话时,并无激动,一字一句都是发自肺腑,所以在这么嘈杂的音乐厅里也分外清晰。毫无疑问,他说的是真话。
纷纷乱乱的思绪涌进大脑,就像一团乱麻。忽然间乱麻中迸出一簇亮光,她就你平时给孩子们做心理咨询那样,彻底地平心静气。
“赵初年,我们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谈。”
两人来到音乐厅外宽大的阳台上。宋沉雅深吸了一口气,问他:“你和孟缇真的没有血缘关系?”
赵初看负着双手,在落地窗前站得笔直,凝视着窗外的夜景。这个男人确实很英俊,就是和孟缇一点都不像。
“阿缇知道你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吗?”
“应该不知道。”
“那好,”宋沉雅始终盯着他的脸,因此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我们假设一下,如果她没有现在这么优秀、这么聪明漂亮,你还会对她始终如一吗?”
赵初年说:“她是我妹妹,不论她什么样子,我都会对她好。”
“你喜欢她吗?”
“她是我妹妹。”
“仅仅是妹妹?如果你找到的赵知予已经有男朋友或者结婚了,那你还会这么不痛快吗?”
赵初看明白了什么,“不要再做这种无意义的假设。她没有男朋友,自然也没有结婚。”
“她总有一天要找男朋友,自然也要结婚的。”
他的眼神陡然凌厉,像割破夜空的闪电一样。
“你显然不高兴听到我这么说,你觉得阿缇是你一个人的,其他想染指她的男生,你都恨之入骨,对不对?”宋沉雅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看到孟缇和郑宪文在一起亲亲热热很不高兴,是因为我喜欢郑宪文。你呢,看到孟缇跟郑宪文在一起,或者说,你看到她跟虽的男人在一起,为什么会这么不高兴?”
赵初年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你现在想要的,不就是想跟我联手把他们拆开吗?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是占有欲。”
赵初年面含霜雪。“她本来就是我的。”
“但这占有欲是哪一种?情人还是作为哥哥的?”
赵初看皱着眉头陷入了深思。
看着他还是不明白,宋沉雅无可奈何地摊手,“你对感情的认知有问题,甚至连亲情和爱情都分不清楚,连自己对孟缇是什么感情都不知道。”
赵初年沉声,“我正在试着弄明白。”
“怎么弄明白?”宋沉雅反唇相讥,“跟别的女人谈恋爱?”
她说这话是一时冲动,无论如何都没料到刚刚还直视她的瞬间就退缩了,再一次对太过尖锐的问题选择了沉默不语。
宋沉雅已经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她想起自己前不久接到一个案例,一个小男孩总喜欢欺负一个小女孩,问到为什么欺负的深层次原因,他支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赵初年的眼神,和那个孩子一模一样。他还不懂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儿童时期的变故导致他对感情的认知推迟了许多年。
宋沉雅轻轻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总算相信上帝是公平的。你虽然聪明能干,但却对自己的事束手无策。”
一瞬间世界安静异常。
宋沉雅还想再说什么,但是被附近一个小房间里飘出来的声音打断了。
“初年?你怎么没听演奏会?”
张纪琪拿着小提琴从附近的小房间里闪出来,一身黑色素雅的长裙。
赵初年看了她一眼,回答道:“我有点事。你在干什么?”
“还有半个小时就轮到我们上场伴奏,所以出来透透气。”张纪琪视线扫到宋沉雅,“这是?”
赵初年简单地为两人作了介绍。张纪琪“哦”了一声,眼神中满是狐疑。赵初年头痛欲裂,不欲多说,“你出去透透气吧,我跟宋小姐还有事情没有说完。”
这话是有效的,张纪琪似乎很不情愿,但终归还是回到了后台的房间里。
宋沉雅等着她离开之后,长呼一口气,脊背斜靠上栏杆。
“你和张纪琪发展到哪一步了?确定的男女朋友吗?”
“不是。”赵初年干脆地否认,这个时候也不再瞒着她,“你说我感情有缺陷,大概是这样,阿缇也这么说过我。我不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感觉,医生建议我谈恋爱,跟别的女孩子相处看看。张纪琪说可以帮我,我就跟她试着相处一下,但我们不是男女朋友。”
“相处的结果呢?”
“没有结果。”赵初年脸色不变。
宋沉雅忽然问:“那么,你想吻她吗?”
赵初年很吃惊,“嗯?”
“我说,你想吻孟缇吗?”
赵初年不语,但明显地,食指跳动了几下。
宋沉雅乘胜追击,“进一步说,你对她有欲望吗?”
“欲望?”赵初看感觉到心里某个地方咯噔一下。他没有说话,眼神却躲开了。这其中包含着很多意思,例如羞怯,例如尴尬。十多岁才陷入初恋的男孩子谈起自己最爱的女孩时才有的回避竟然出现在这个高大的男人身上。
这样孩子气的表情让宋沉雅彻底明白了。她抚着额头叹息,“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男人啊!郑宪文虽然也傻,但他总是知道自己的心意的。你也许之前把她当妹妹,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变了。”
“你在感情这方面比别人来得迟钝,大概也是认识她后才感觉到了恋爱,可是你分不清楚,你以为那是兄妹之情。既然如此,那就跟她说清楚吧。”
赵初年想到了暑假里的那么多事,她打在自己脸上的耳光那么清晰,她眸子里的鄙视和冷漠从来不加掩饰。
“可我觉得,她恨我。虽然她现在对我态度很好,但她还是……避免跟我接触。”
“她当然恨你。如果我是她,我也恨你。她现在的态度,已经是难得的宽容了。”
宋沉雅叹息,“你既然不是他的亲生哥哥,就快跟她说明白。你现在这样跟别的女人暧昧,你让她怎么想你的所作所为?”
赵初年身体微微晃了晃,仿佛双腿站不稳。练过武术的人下盘很稳,他震动到这个地步,想必真是没有想过她话中的可能性。
她拍拍他,“现在补救,我想还来得及。”
很久之后,他才从那种好像思考着全世界最复杂的命题的状态里解脱,低垂眼睑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现在前面三首曲子应该奏完了,到了中场休息,我们趁黑进去吧。”
第六十一章 乐意
厅内忽然黑了几秒钟。在黑暗中响起了震撼人心的钢琴声,只几个音节就让喧闹的观众席肃然安静,除了激昂有力的音乐声外,再不闻任何杂音。高亢而有力的琴声从音乐厅的某个角落发散,被墙壁折射而回,不请自来的客人占据了每个人的听觉。
那种演奏功力已经炉火纯青。
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从未像此时这样充满力度。乐曲就像极夜中的极光一样绚烂,那种绚烂直接抵达大脑,触动了每个人视觉神经。每个音节都激励着细胞,召唤着细胞一起跳舞。
生命,就像绝境中开出的花儿一样,虽然柔软,但却是最强韧的。
听这样的音乐,精神也振奋起来。那些不能拆之于口的、阴暗的念头似乎也荡然无存,人心好像被洗涤了那样干净。
这支曲子是演奏会节目单上没有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闭上眼睛,默默聆听就可以了。头顶的灯,墙壁上的灯,就这样一盏盏由远及近的渐渐亮起来。
许文榛就坐在钢琴前,手指像江河那样肆意奔流。跟他面前的钢琴相比,他并不伟岸,也不高大,但就是那样的引人注意。孟缇疑心自己看到了他的手指飞舞,但实际上她发现是看不到的。
等到激昂的一曲终了,许文榛离座而起,跟观众们含笑致意。
美女主持人走上前台,进行了感人的解说词后,才进入了正式的演奏会,从头到尾,许文榛都没有说一句话。
剩下的节目就按照节目单上来,起初是四首独奏,随后是乐团伴奏。他作为指挥,演奏了他的几首知名的曲子。孟缇在伴奏里发现了张纪琪,她拉小提琴的时候非常投入。
总之,以孟缇这个外行人来看,本次演出大获成功。观众掌声持久不散,后来加奏了两首曲子才退场。
孟缇手都拍得红了,转送看着郑宪文,眼睛里发着光,“真是非常精彩啊!”
郑宪文微笑,“那是当然的。”
孟缇想了想,又说:“比你演奏的好多了。”
郑宪文这下子只能用啼笑皆非来形容,只想敲她的脑袋,“我哪里比得过许先生?我要有这个水平,现在还用天天画图吗?”
两人一起笑起来。
孟缇从包里拿出信封,看了看,“我去音乐厅的的休息室,郑大哥,你陪我一起去吧。”
演奏厅的休息室是连着的几个房间。孟缇看到工作人员抱着一大堆一大堆的鲜花鱼贯而入。
郑宪文瞧着这些花,后知后觉地说:“我也应该买一束送来的。”
能在这休息室休息的人,都是大人物。孟缇本来也有些疑心自己是否能进去,加上门口那块“非请勿入”的牌子,她越发犹豫了,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赵初年的声音从后传来,看到她似乎有点吃惊,问:“阿缇,你怎么了?”
他身边还有宋沉雅,每个人心里都有事,一时间四个人大眼对小眼。
孟缇反应最快,飞快地跟他展示信封和便条,“哥哥,演奏会之前有人给了我这个,没有落款,我现在正想着怎么去找人。”
赵初年接过一看,点点头,“我知道了。跟我进去吧。”
孟缇回头看了一眼郑宪文,发现他看着宋沉雅,而宋沉雅也一样盯着他看,心里就有了数。
“郑大哥,我跟我哥去后台了。你跟沉雅姐找个地方坐坐吧。一会儿我自己找车回学校,你别担心。”
郑宪文愣了下,接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叮嘱赵初年一会送她回去,才跟宋沉雅先行离开。
两个人并肩走在前往休息室的路上,进行着言而无味的谈话。通道很狭窄,比两个人的肩膀宽不了多少。或许是因为都走得慢,几十米的距离他们迟迟走不到需要去的地方。偶尔也有往来的工作人员,客客气气地对赵初年点头示意,十分熟络的样子。
“我们去哪间休息室?”
“就在前面。”
“见到你就知道了,先留着谜底。”
“哦……那你和沉雅姐怎么一起听许先生的演奏会?”
“我约她的。”
“咦……呃……哥哥,你不去看张小姐吗?”
“不去。”
“你给她送花了没有?”
“没有。”
“哎,这样可不好。我看她演出的时候也蛮辛苦的,一口气都停不下来。”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也从来没有过女朋友。”
孟缇一个不留神,脚下大概踩到了地毯的褶皱部分,撞到了赵初年胳膊上。
赵初年扶住她的肩膀,“小心点。”
孟绅仰头看着他,讪讪笑了几声,对自己平地上走路都险些摔跤一事羞愧得很。
她身形消瘦,肩膀窄却不塌,那么适合抱在怀里。赵初年觉得自己那么怀念她身体的温度。他觉得热血上涌,盘旋在头顶。虽然以前也经常这样,但那时候他都以为自己是因为找到了失而复得的妹妹而激动,现在才发现,完全不是这样。
--------你想吻她吗?
--------是。想得要命。
心跳的感觉尤为清晰,他简直没有办法控制。他看着她桃花一样的唇,着了魔一样,伸手,拇指就要轻贴上她的唇。
孟绅也呆呆地看着他,她怀念他的拥抱,但是理智告诉她要冷静。
孟缇一把打开他的手掌,身体朝后一退,抱着自己的手臂,眼神戒备地看着他。
赵初年眼神恢复清明,他的理智显然也回来了。
门咔嚓打开,有人站在门内,对他们说:“两位,请进。”
开门的是个中年女子,是许文榛的助理兼经纪人。她请两人进屋后就离开了。
孟缇不知道刚才的一幕许文榛看到了多少,还是有一种异常的羞愧感。
所幸许文榛完全没有谈起刚才这事的兴趣。赵初年也是,他自进屋后就表现得很自来熟,问问许文榛辛苦了,又从桌上一个暖壶里倒了杯水递给许文榛,看上去就像两父子一样。
屋子里的温度比走廊略高,孟缇一进去就想,许文榛大概很怕冷。他外表看来五六十岁,但毫无疑问,是个迷人的老头。他虽然不年轻了,可在演奏台上爆发出的生命力和活力真是叫人心折。魅力是不分年龄的。
孟缇连连倾诉自己的崇拜之情,“您刚刚的演奏是在太精彩了,恭喜您,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音乐会。可惜我不知道给我写便条的是您,不然怎么也会学别人那样送您鲜花的。”
许文榛看着她,笑着摆了摆手,“谢谢你了。”他应该也是刚刚回到这间休息室不久,领结放在茶几上,演奏时所穿的燕尾服挂在衣架上。
孟缇抿了抿唇角,谨慎开口,“许先生,您写那张便条给我,是为了什么?”
“看看你长成了什么样子。”
“呃?”
“我跟你二伯因为音乐结缘,系此生至交,”许文榛微微一顿,语气黯然下来,“所以也知道了你的一些事情。他一直到去世前还在挂念你。”
孟缇毫不意外。二伯赵同谦是小提琴手,他是钢琴家,同属于音乐圈子的,有私交不足为怪。大概就是现代版的俞伯牙与钟子期,或者是曲洋与刘正风。
孟缇委婉地开口,“让您担心了。”
许文榛对她微微一笑,端起了茶杯喝茶,气度雍容。
“你跟我外甥沈林现在还在联系吗?”
孟缇毕恭毕敬地回答:“没有联系了。”
他微微点头,眼神里明显是赞许的神色。
孟缇一边琢磨着他这笑是什么意思,一边回应,“我去过您那套在桃花林旁的屋子,非常漂亮。”
“你喜欢的话,明年春天也可以去那里住,看桃花开。”
孟缇的脸颊上顿时浮起真诚的喜色,“那就多谢您的邀请,我很高兴。您到时候也在吗?”
赵初年轻咳一声,“阿缇。”
“没事,我已经想开了。”许文榛摆摆手,“我不在,我好几年都没去过那屋子了。”
孟缇看了看赵初年,把视线转到许文榛身上,心里闪过一丝轻微的疑惑。但她是聪明的人,很乖巧地说了句“哦”之后就抿住了唇。
“不过,”许文榛说,“别跟我这么客气,把我当成你的伯父就可以了。”
孟缇依然恭敬地从善?缌鳎?昂玫摹!?
几个小时前还远在天边、跟她的距离那么遥远的音乐大师现在就坐在她面前。孟缇感慨万千,有点遗憾没有带张他的CD,不然请他签个名也不错。
赵初年问他“您的腰好了一点没有”,他们聊的大概都是近况,久远一点的事情根本没提,从语气上判断,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好多了,新来的按摩师很不错。”许文榛长呼出一口气,“刚刚合奏的时候听到纪琪的琴声,她进步很大,在维也纳深造的这几年确实学到了东西。小提琴的音色也还好,看来当年送她那把琴确实送对人了。”
刚刚的交响乐合奏,伴奏起码二三十人,他居然可以听清其中一把小提琴的音色,孟缇佩服得五体投地。果真是大师!
赵初年同意他的话,“是啊!”
“呵,到底是他的学生。没学到十成十,六成的火候绝对有了。”
他说这话时神色悠远,像是在某位深切怀念的故人,孟缇这时才感到足足两小时的演出带给他的疲劳,他确实老了,不是老在外表而是精神上。
赵初年说:“不过,张纪琪还年轻,慢慢来吧。”
“这也是。”
从北疆回来的这三四个月,她对这种“世人皆知我不知”的聊天模式总有些茫然。她回到了赵家后,就不停地认识新人,每个人在她面前表现出对她有所闻甚至了解牵挂。
她认识了学学多多的人,众人的种种举动看起来都在努力地让她融入他们的环境,谈话的时候也很少避讳她,故意用这种方式让她了解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可实际上,她对他们的过去一无所知,很难融入。
例如现在进行的这番谈话,许文榛完全可以和赵初年单独叙旧,完全没必要算上她。
孟缇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很晚了,研究生宿舍十一点关门。她想早点回学校去,于是恭敬告辞。
“那也好,早早回去休息吧。”许文榛说。
赵初年也起身,“我送你。”
“不用了,哥哥,”孟缇从他身边站远一点,善解人意地开口,“你送徐先生回酒店吧,你们也很久没见了。也不知道徐先生在平市留几天。”
赵初年微微皱眉,还没说话,许文榛却点点头,先开了口,“那你先回去吧,我让人找车送你,下次跟初年来家里玩。”
孟缇笑着满口答应着,刚站起身,就有人敲门。
她过去开了门,却发现张纪琪站在门口。她已经换下了表演时穿的黑色长裙,换成了米色的上衣和半截连衣裙。脸上还带着表演妆,她是那种不化妆很清雅秀丽。一化妆绝对惊艳的女人,孟缇一时间都没认出她。她提着提琴盒,跟孟缇略一额首就进了屋子。
“许伯伯,恭喜您,今天晚上的演出太精彩了。”
“纪琪,你也很出色。”
孟缇回头一瞥,这一老一少貌似熟络地聊了起来。赵初年站在他们身边,那场景如此和谐。
等她一走,赵初年就打了个电话给组织方,让他们找车送她回去。片刻后得到回复,她拒绝车子,已经打车走了。
许文榛眸子里都是深思,“知予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好像挺倔强的。”
张纪琪听到这话忍不住说:“许伯伯,这段时间其实我也发现了,她确实在某些方面有些挚友。除了那张脸,完全看不出是赵家的孩子。”
赵初年脸色一沉,“她有自己的骄傲。”
“家教很好,不愧是书香门第教出来的孩子,简朴自重,不卑不亢。”许文榛赞许着说完,语调却微微一改,“我听沈林说了,因为那个电话的事情,她大概对我很有意见。但在我面前,完全不形于色,这份功夫一般人还真是没有。”
赵初年在沙发上坐下,揉着太阳穴,低语:“她有意见的,大概只有我了。”
“我看不像啊。”张纪琪那时候正拿着小提琴,和许文榛说着小提琴演奏中的困难和技巧。她拨了两下琴弦,“我觉得,她之前是对你有意见的,比如你带她去买衣服那次,但现在应该没有了。我这段时间跟知予接触,才发现她的性格并不像我最开始以为的那么坏。看来还是要多接触才行。”
赵初年微微凝注眉头,没有搭腔。
宋沉雅跟他说的那番话就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心脏上。毫无疑问,他犯了个错。现在必须纠正过来。
赵初年跟她额首,“纪琪,跟我去外面,我有话跟你说。”
许文榛的音乐余韵悠长。那个晚上孟缇睡觉的时候脑子里还在反复播放哪首《命运交响曲》。
绕梁一个晚上的后果就是早上起床时异常疲惫,她挣扎着从床上做起来,准备去洛州的计划,这时她接到了张明辉的电话,他请她回去一趟。
到赵家的时候,爷爷才开始吃早饭。孟缇也陪着吃了几口,两人就顺便出去散步。在这样的晨光和林荫小道中散步,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
这是开学以来她第一次回赵家,赵伯光简单地问了问她的近况,孟缇汇报了一下课程情况,显示自己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赵伯光说:“也不用学那么多,以后想做什么?”
孟缇顺口就答:“读到博士,留在大学里当老师。”
“完全不考虑其他的?例如出来工作。如果在升恒的话,大部分职位都是可以给你的。”
孟缇笑着说,“从商的话,堂兄不是很厉害了吗?我上次在报摊上看到了一本杂志上有他的访谈呢。”
“他足够聪明,但没吃过苦。做事太高调,私生活也混乱,浑身都是漏洞。”
孟缇心想,这可真是太不留情面的批评了,?翱伤?皇且?峄榱寺穑俊?
赵伯光沉下了眉目,对这个话题并不喜欢。
她知趣地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我养父养母都是大学老师,大概是潜移默化,我从小就有在高校里当老师的想法。”
赵伯光颇不赞许,“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跟你爸爸真是一个样。”
“也不是,”孟缇略一思索,回答,“我很喜欢读书,并不是因为它高或者不高。我对商确实没有什么兴趣,虽然我学数学,也有个经济学的学位,但那纯粹是好玩才去念的,或者说就是因为我念过,所以对经济才完全没什么兴趣。哥哥应该跟我一样吧,读书可以读到老的。”
赵伯光撇她一眼,“他倒不是。他在某些地方很有天赋,不像你这么态度坚决。”
孟缇愣了一下,“不是吗?”她想了想,却想起赵初年曾经提过,他在大三时自主创业,建过一个网站,那时候,他对从商绝对不会排斥。
“您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哥哥说他差点当了某个网站的CEO呢!不过后来那个网站被他卖掉了,蛮可惜的。”
“是有这回事,”赵伯光说,“网站的卖家比建站的全部花费高了二十倍。”
孟缇忍不住赞叹出声,“那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
“对。”
“不过再怎么样,他现在也是大学老师了,并且好像干得还不错。他上学期还得了学院的优秀老师奖。我觉得老师也挺适合他的。”
“他是为了你才去当老师的。”赵伯光说,“这件事情你应该知道。”
她迅速抿了唇,因为她看到赵初年出现在路口,一身运动服,也朝他们慢跑过来。
赵初年对他们额首,“爷爷,我来了。你们正在聊什么?”
孟缇莞尔一笑,“聊得蛮多的,爷爷说我可以不用再读下去了,出来工作也是不错的选择。爷爷还承诺我,只要在升恒,大部分职位分我挑呢。”
赵初年看了赵伯光一眼,发现后者用很宠爱的眼神看着孟缇,心知这是真的,又问她:“那你觉得呢?”
“书我肯定要读下去的,我没想到出来工作,在大学里待着很好,我习惯了这种氛围,”孟缇说,“不过,这两年硕士念完,博士我要去外地读了。一是宋老师要退休了,再者老在一个学校待着,学术上也难有什么新意。”
赵初年神色一改,“你之前没说过。”
“你也没问啊!”孟缇笑了笑。
“那我现在问了,你准备研究什么方向?”赵初年说,“你既然都考虑好了博士的去向,方向应该也想好了。”
孟缇简单地把拓扑学说了说,赵初年对此也有了解。他们说的都是比较深奥的理论,赵伯光听了听,发现自己一个字都不懂,笑着摇了摇头回屋。
赵初年看着他一走,才问:“你准备去哪里念?”
“华大吧,我一定要考上的。”
赵初年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华大的数学系还不错。我们学校和华大是对街邻居,我有不少同学朋友在那里,二伯在那边也有一套房子。”
“也好”两个字让孟缇心生疑惑,撇着眉头看着他,“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初年几乎想伸手去抚平她额间的一丝纹路,但终于还是忍住了,“如果你去的话,我也回去,在母校找份工作干干。”
他这样就算是跟着她走南闯北?她走到哪里,他就在后面跟到哪里吗?为了她牵挂了十多年,还为她回来教书,永远把自己所考虑的排在她的后面,这样真的好吗?
他微笑的表情、冷静的发言,像砖头一样压在她的肩膀上。孟缇觉得肩膀痛,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半响后才想起后退一步,使劲摇头,“哥哥,你不用这样。”
在风吹过竹林,竹林怕冷般沙沙战栗着。她后退一步的动作虽然微小,赵初年也还是发现了,他直视着她,很慢地说:“阿提……”
“不是,不是,我觉得你不用跟着我,”孟缇连忙辩解,“你自己的人生、事业、感情、家人都在这边,不用为了我付出那么多。”
赵初年脸上的笑意都消失了,眸子里全是烦躁,“我想你大概误会了我的意思。对我而言,换个学校很容易。”
“我知道。”孟缇飞快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当然知道。只是我们都已经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只有彼此了。”
她镇定地吸了口气,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哥哥,我没有误会,我们以后再讨论好不好?我的硕士研究生才开了个头呢,还早呢。”
第六十二章 拼图
周末赵初年没课,有大把的时间挥霍,但孟缇显然没有,想到包里的火车票,便坐卧不安,胡乱编了个借口,愣是拒绝了已经送上来的早饭而悄然离开。
赵伯光对此很不满意,但总算没多说什么。赵初年送她回了学校,孟缇走进教学楼,一转身从另一个门出去,直接打车前往火车站。
李阿姨住在洛州的某个小区一套八十多平方米的公寓里,孟缇提着满兜礼物登门的时候,老两口很热情,跟孟缇印象中那两位温和的房东相比也差不了太多。她登门的时候他们正在包饺子,很热情地留她吃饭。
孟缇很不好意思,吐吐舌头笑道:“好像我专门来吃饭的……”
“这有什么关系,”李先生说,“坐着看电视吧。”
“我来包饺子吧。”
孟缇包的饺子肥嘟嘟的,褶子一层一层地叠着,可爱得很,开口处也捏的很严实,怎么煮都不会破的,这是她跟柳长华学到的包饺子技巧。
李阿姨夸赞,“不错不错。??
孟缇笑得眉飞色舞,可爱的女孩子就有这种让老人开心的魅力。二老跟她说着生活中的烦心事,孟缇都睁圆了眼睛听着,很入迷的样子。
他们包了不少饺子,煮了一些,蒸了一些,再把剩下的冻在冰箱里。蒸好的饺子配着稀饭吃,李阿姨又炒了两个清淡的小菜配着吃。孟缇很久没吃到这么家常的菜了,格外美味。
李阿姨夸赞,“不错不错。”
孟缇笑得眉飞色舞,可爱的女孩子就有这种让老人开心的魅力。二老跟她说着生活中的烦心事,孟缇都睁圆了眼睛听着,很入迷的样子。
他们包了不少饺子,煮了一些,蒸了一些,再把剩下的冻在冰箱里。蒸好的饺子配着稀饭吃,李阿姨又炒了两个清淡的小菜配着吃。孟缇很久没吃到这么家常的菜了,格外美味。
吃饭时李阿姨说:“哎,没想到你这孩子这么有心,现在还惦记着我们呢。”
孟缇想着坦诚相告,“李阿姨,我不瞒您,我在六岁的时候头受过伤,”她指了指自己的头顶,“所以我这是几年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您别奇怪,真的就跟电视上的失意差不多。不然我早就找回到洛州见到您了。”
李先生说:“居然会这样啊,怎么伤到的?”
“不小心撞到的。”孟缇轻描淡写地说,“去年发生了一点事后,我才慢慢地想起以前的事情,不过还是模模糊糊的,有些事情记得,有些事不记得。”
“你那时候也太小了,虽然比别的孩子聪明,但也不可能记得住啊!我们家闺女,上次还问我她上的神恶魔小学,你说小学的事都不记得了!这叫什么记性啊!”
孟缇抿嘴笑了笑,笑得有些哀伤,“虽然模模糊糊的,但我看到你们还是觉得很亲切,我居然一眼就认出你们了。这也是缘分吧。”
“小时候你就是很聪明,”先生说,“记得有次你跟你妈妈上街,不小心走丢了,你妈妈找了你一天,回来的时候眼睛都哭肿了,她找到我,准备让我发动邻居们去找你呢,结果你自己找回来,你那时候也不过就四岁多吧?”
“有这事吗?我决然不怎么记得了。”孟缇不好意思,“唉,不过让妈妈担心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我妈妈总是在哭的样子。”
“你妈妈担心你啊,她好不容易才生下你,”李阿姨感慨,“你妈妈之前虽然------”
她尴尬地顿住了话,像是在为自己年老控制不住大脑和思维,不自觉地就让想法说出来而懊悔不已。
孟缇等的就是这句,立刻问:“阿姨,我妈妈之前怎么了?您别担心我,不论她怎么样,都是我的妈妈。”
李先生接过话题,“没什么,你妈妈是个好女人。她很能干,那些年一个人养你们一家四口,很不容易。”
如果听不出这些潜台词的话,孟缇也就不是孟缇了。人们都容易记住不好的事情,这事真理。母亲那时候才二十岁,被舅舅家遗弃,一个人在外面闯荡,是相当艰难的。更何况她还有着那么美丽的容貌。一时年轻走上了岔路是可以理解的。但她及时回头,那就不是大错。
孟缇咬着筷子,哀伤得不能自己,“我知道的,爸爸一直在家里写东西,也没有工作,出门都不多,养家糊口的任务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哥哥还要读书,我又那么小,还不听话……她真是操碎了心,如果她想开点,不出车祸就好了……”
李阿姨叹息,“她出事的前一天,我也看到她在哭……这么多年我也就看过她哭过两次,一次就是你走丢那次,一次就是那次。她哭得眼睛都肿了,我还劝她,这世界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可没想到第二天……”
孟缇总算听到这句话了。如果你能诱使一个人和你长谈,不论是谈什么话题,迟早他会把自己的内心话说出来的,或者尽可能地接近真相。
她低声叹气,说:“您还记得我妈妈那时候跟您说了什么吗?”
“我想想啊……”李阿姨摇着头,“她没说得清楚,我也只零散地听到了几句,大概是说你爸爸这边的亲人……唔,好像是你爸爸的大哥要赶走她,她完全没有办法,还说她命苦。”
孟缇听到自己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血液流向大脑,大脑不堪重负,眼前一片血红。
“是吗?您没记错?”
“应该没有,虽然过了十七八年了,我记得那时候我还很奇怪呢,你爸爸居然有个大哥!你哥哥有多大,他们就在我那里阁楼里住了多少年,你家的情况我也比较清楚。因为你们家一直没看到什么亲戚朋友来拜访,我一直以为你们小两口无依无靠没有亲人。其他的住户总会有些亲戚朋友的,不会像你们家这样,从来看不到有人来探访。”
她当然看不到。父亲离家出走,和以前所有人都断了联系,母亲被家里遗弃,千里迢迢从西到东寻找一个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两个人都没有办法面对过去,过去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就是耻辱和羞愧。
所以他们认识了并且相爱,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无怨无悔。
孟缇端起饭碗,喝了口稀饭,很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唇,有血流了出来,她把血一起咽下去了,没什么别的味道。
孟缇花了好几天来思考此事,无时无刻不在走神,吃饭的时候把饭粘到脸上,上课时间甚至都拿出手机发短信,她身边的杨明菲简直惊得眼镜都要掉了,以她对孟缇的了解,这可实在太奇怪。
她诧异,低声问孟缇:“你没事吧?”
“没有。”孟缇似笑非笑,“我好着呢,下午还要去约会呢。”
“啊,是吗?约会?韵笫撬?俊?
“一会儿他来了,你就知道了。”
杨明菲这才觉得孟缇打扮得比平时更漂亮一些,于是她无比期盼地等待下课,男的孟缇肯约会,这真是天大的八卦事件。
那时候是下午第一节大课结束,两人说着话,从楼里出来,这是赵初年也从楼下的教室走出来,三个人视线一对上,他就在大厅门口站住了,跟她相望着。
杨明菲“呦”了一声,说:“啊?约会对象是赵老师?”
“怎么可能!”孟缇都不稀罕跟她说话了。
来个男人走过去,孟缇笑着跟赵初年打了个招呼,闲扯了几句“你也在这栋楼上课”的话。眼角就扫到站在教学门口的唐行之、
她对唐行之嫣然一笑,杨明菲“啊”了一声,“那是你约会对象?长得不错嘛!”
“是啊。”
赵初年完全愣住了,“阿缇,你跟唐行之正在约会吗?”
“是啊,赵老师,”孟缇笑语,“我先走了。”
教学楼门口人来人往,赵初年留也不是,不留爷不是。只能看和她愉快地朝唐行之跑过去,她今天穿着一条花色繁杂的裙子,脚步轻快地朝唐行之走去,像花蝴蝶一样。
赵初年费了点工夫控制住自己越来越压不住的怒气,转头和颜悦色地看着杨明菲,两人自然有某种默契,并肩而行离开教学楼。
“阿缇最近怎么样?”
“她挺好的,就是这几天走神得厉害。她平时那么认真的人,上课从来不走神。我看她这些天的笔记,全都是一团糟。”
赵初年沉吟一下,“她上周末在干什么?去洛州吗?”
“她说她上自习曲了。我周末没在学校,但我昨天看到她书包里有车票。”杨明菲很诚恳地看着赵初年,“赵老师,在北疆的时候我一直给您她的消息,那是因为太远,您那么担心她,我能理解您的。现在阿缇既然都回来了,您有什么事情就直接问她好了。”
赵初年扫了她一眼,眼神凌厉得让养肥名直愣愣打了个哆嗦。
她赶紧说:“赵老师,阿缇也不是不在乎你的。她的笔记本里夹着一张照片,是她和你的合照。所以,有什么事情你们就赶快说清楚吧。我真的不想夹在你们中间了……如果现在我还这么无时无刻地监视她,就太对不起她了。我很珍惜她这个朋友。
孟缇和唐行之聊着离开学校。
唐行之很感慨,“难以想象你会约我出来啊!”
孟缇莞尔一笑,“你送我回来那次,我就答应请你吃饭的。可惜我现在没钱,等我有钱了再请你吃饭好了。”
唐行之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忍俊不禁地摇头笑了,“你会没钱?你可是赵家的大小姐。”
”那些名头都是虚的。实际情况是我很穷很穷,我现在只有三百块钱,需要这三百块过完剩下的半个月,“孟缇说完就看着他,还是笑眯眯的,“毕竟,赵家的钱我可不敢用。”
她笑得太轻松了,唐行之拿不准她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话,跟着她愉快地一笑,“你不嫌弃的话,今天我请你吧。”
“你的钱我也不敢用。”
“啊,这又是为什么?”
孟缇一点点收起了笑意,“因为我妈妈。”
“你妈妈怎么了?”
孟缇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一瞬间荡然无存,“我妈妈被你爸害死了。”
唐行之一愣,表情一瞬间激烈起来,“你在说什么?”
孟缇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亲生母亲被你爸爸害死了。“
“这绝对不可能!你开什么玩笑!我爸爸绝不是那种人!”唐行之被这指控气得胸口起伏,怒火滔天。他眼前笑容甜美的女孩完全变了样子。
“我从来不开玩笑,“孟缇冷漠地看着他,凝结了嘴角的笑,”他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唐行之,你那么相信你爸爸,为什么不亲自去问问他呢?“
说这话时,两人已经来到了校门口。
孟缇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上去吧。”唐行之愤怒地盯着她,孟缇也无所谓地耸肩,“哦,你连跟你爸爸对质的勇气都没有?上次跟在车子里闲聊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很有正义感呢。”
车子很快到了升恒集团楼下。升恒总部的大楼不是在市中心的繁华地段,而是在市内新兴的经济开发区。三十层的商业大楼在高楼林立的开发区,可知公司的经济实力非常雄厚。
唐行之一进大楼,就面色铁青地直奔电梯而去,看来两位接待小姐认识他,没有阻拦。
孟缇也不着急,在豪华的一楼大厅找了沙发坐下,顺手拿起一本杂志看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只是等待着。
等到一本杂志翻到第二遍的时候,唐行之才从楼上下来。
孟缇放下杂志看着他,他完全没有了刚刚那种怒火烧身的状态,出了脸色苍白一点,总体上来说,显得非常冷静。
他径直走到她面前,“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孟缇不动声色等待他说下去。
疾病来得比赵同与想象的早一些。
他以为自己能活到五十岁之后再生病,可没想到三十岁出头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他从小就有哮喘。
范素素让他去医院看病,但他也知道家里的经济情况。终于有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小说,他有了一点稿费。虽然还是不怎么够用,但总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他看病时小心翼翼,不敢去大医院,打算随便去小医院买一点药救可以了。
他的个子遗传了父母的特点,较高,消瘦,穿着长长的,廉价的大衣,他常年在室内写稿子,缺少阳光,因此面容苍白。
医院人?芏啵?哦庸液诺亩游檠由斓搅嗣趴凇?
他不喜欢人多吵杂的地方,略一思考,便离开了医院。
医院就在一条主干道上,对街一百米停着一辆豪华轿车,他没有多看,也没有想到车子里坐的是什么人,眼睛看到的却是车子后的药方。
他穿过了马路,走进药房,提着一小袋药品出来的时候,车子的车门却打开了,里面走下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抬起脸,心中狂跳,但表情十分镇定,没说什么话,就像对待街上的小流氓一样,试图从他身边绕过去。
“赵同与。”
最开始发现赵同与的其实是唐伟东,他和赵同训来洛州谈生意,坐在车子里等人,就看到了穿过马路的男人,他不觉愕然,失声叫出来,”那个男人不是同与少爷吗?“
赵同训把视线从手里的文件上抬起来,目光如电地看过去,不需要唐伟东的指点,就看到了那个面容苍白而消瘦的男人。赵同训下了车,拦住他的去路,仔细地打量他。赵同与看上去似乎很冷的样子,双手抱在胸前,大衣的质量看来也不好,卷了边,大块地脱落,皮鞋裂了口子,一看就知道生活降到了最低水平。
此时赵同训就这么看着他,沉声说:“赵同与。”
面前的男人微微皱起眉,还是很客气,“你认错人了。请让一让。”
“我没有耐心跟你演戏。”
赵同训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身手迅速得跟绑架犯差不多,把他扔进了车子里。他当年体力就不行,何况现在。
唐东伟看他进来,又惊又喜地叹了几声,”同与,好多年没见到你了。“
赵同与被扔进车子里,头还有些晕眩,长期营养不良,他有些轻微的贫血,开始出来的几年,他其实很担心家人找到他,不过在平安度过了十余年之后,早就断了这个念头,他完全没想过有朝一日走在大街上,居然被自己的大哥认了出来。如果不是他,情况也会好得多。
赵同训对自己的小弟,一向是宠爱的,虽然他不喜欢流露出关爱的感情,但不等于没有,他吩咐司机开车,又面色阴沉地看着自己的小弟。
”这几十年,你居然在洛州?“
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一晃而过,赵同与面无表情,”你这是绑架。“
唐伟东摇头,”同与,你知道你父母多担心你吗?你当年离家出走,你妈妈大病了一场。“
赵同与眼神微微一动,但很快就控制了情绪,很坚持,”你们找错人了。“
赵同训看到他手里提着的药,”你病了?“
”没有。“
”那这些药是给谁买的?“
他没说话,脸上有着浓浓的疲惫。
对于自家弟弟的固执,赵同训很清楚,固执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能写下”我走了,你们别找我“这样纸条离家出走的人,跟他完全无法用语言交流。
”司机,直接回平市。“赵同训淡淡地开口,又看了一眼唐伟东,”跟李总大哥电话,把会推到明天。“
唐伟东依言而行。一直面无表情的赵同与突然”啊“了一声,”不行,我还要回家。“
”家?“
”让我下车,“他就要去瓣开车门,但车门已经上锁了,自然徒劳无功。
赵同训盯着他,”还要跟我倔吗?“
赵同与喘了几口气,胸口开始闷痛,他最近经常这样,只是情绪激动就会呼吸不畅,他很清楚这个男人的手段,十多年前的他就那么狠,更何况现在,他只希望面前这个人还有一点兄弟情谊。
他按着自己的胸口,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大哥,我女儿还在家里等我回去做午饭。“
车子的小阁楼下停住的时候,引来了不少人围观,这么招摇的车子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每个人都这么想的。
跟着赵同与穿过黑黑的楼梯和走廊,感觉到走廊做饭的油烟味,赵同训面色也跟这环境差不多,”这些年,你就住在这破地方?“
赵同与没说话,直到朝最里的房间走去,屋门没关,门上拉着布帘子。
他们掀帘入门。屋内一览无余,只能让人想到简陋,狭小。一个小女孩正站在小板凳上,靠着书桌写字。她听到动静,从凳子上跳下来,欢呼一声迎过去,”爸爸,你回来啦。我今天上午抄完了二十篇唐诗!“
赵同与摸摸她的头,”是啊!“
小女孩这才看到父亲身后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大概是被两人身上凌厉的气场所压,不自觉地朝父亲身边挪了挪。她继承了父亲的天才,是个早慧的孩子;又继承了母亲的敏锐,对某些人有一种天生的觉察力。因为家境贫寒,很小就懂得了别的孩子十岁也不懂的道理。
赵同训瞥了那女孩子一眼,没错,跟弟弟长得很像,”你女儿?“
赵同与宠溺地揉了揉女儿的头发,”是啊,我女儿。还有一个儿子,现在在学校,就要回来了。“
”你老婆呢?“
”她在上班,也要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有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范素素提着一兜菜,呆呆看着面前的一幕,家里忽然来了两位素不相识的客人,气定神闲地坐在床上,而自己的丈夫和女儿抱在一起,很忐忑的样子。她的震惊刚刚过去,赵初年也背着书包回来了。一家四口站在门口,尴尬地面面相视。
赵同训总算见到了这一家四口,很慢很慢地点了个头,”同与,不介绍一下?“
赵同与有种被逼上梁山的感觉,还是一一介绍了家人。
范素素”咦“了一下,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啊,既然是大哥来了,留下来吃饭吧。“
“不?昧恕!?
赵同训说完这句,一句话没多说地离开了。他这一生信奉孙子兵法,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一上车,他就揉着太阳穴,吩咐下去,”找个可靠的调查公司,把同与这是几年的经历和那个女人给我查清楚。另外,从现在起就找人盯着他们,有什么变化随时通知我。“
唐伟东说:”他们拖家带口,不太可能跑吧。“
赵同训冷冷地瞥他一眼,唐伟东后背一麻,顿时就闭了嘴,一言不发。
调查报告隔两天就送到了他的手上。他在游泳池旁喝咖啡,慢慢看着,十分仔细。文件看的差不多了,才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把赵同与和两个孩子的情况介绍了一遍。
赵伯光声音很稳很沉,仿佛在说现在的天气一样,”把他和孩子带回来。那个女人就不要管了,我不允许这种女人进赵家的大门。“
接下来的事情就显得非常简单。只要有钱,没什么调查不出来的,私人侦探调查发现,范素素有着不光彩的过去。她背叛丈夫的证据就像铁板上的钉子一样明确无疑,赵同训把这件事情连同自己查到的证据一五一十告诉了自己的弟弟,夫妻一夕之间分崩离析。
第六十三章 筹谋
十月已过,路边的树木染上一层秋霜。
唐行之说:”就是这样。你妈妈无法接受,出门的时候精神恍惚,出了车祸。我爸爸跟这件事没有关系。所以,你也不要再说什么凶手这种话,这是恶意的污蔑和指控。“
”不要跟我说你们的法律用词。“孟缇很冷淡地开口:”你也是大人了,这故事你信吗?我妈妈不是那种品行不端的女人。“
唐行之怒火攻心,他难以理解那个甜美的少女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泼辣,说话一点情面都不留,如果说之前还有一点小小的感情萌芽,可现在那点萌芽已经被杀死了。他觉得自己从来都不认识这个女人。
”你妈妈品行高洁,难道我爸爸就活该被你污蔑成凶手?他是我爸爸,难道我不信他,反而相信你的话?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法官吗?“
话里的轻蔑和讽刺一点没隐藏。
”我母亲不是那么脆弱的人。你爸和我大伯背地里做了什么逼死了我母亲,恐怕你也不会想到。他们只是讲一个藏头露尾的故事给你听而已。“孟缇看着他,”对,人不是他们亲手杀的,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句话你听过没有?唐行之,对不起,我高估了你的智商,真是抱歉了。“
唐行之面色不悦地看着她,手指微微地发抖。第一次见到面前的女孩子,她挽着赵伯光的胳膊对所有客人微笑,美丽得如同出水芙蓉。随后他虽然是奉父亲的命令跟她交谈,但他更是觉得面前的女孩子可爱坦荡。在洛洲的那番相遇,出乎他的意料,但还是很高兴,因此在接到她约她出来的短信时也当即就出来了。
他绝对没有想到,她在前方设好了陷阱等着他。
此时她美丽的脸上都是冰冷的讥诮,”之前我只是猜测,现在终于得到了你父亲的话。他大概是最清楚当年真相的人之一,所以我要谢谢你。“
唐行之太明白她的意思了,出离愤怒地盯着她,”你利用我。“
孟缇默认了他的指控,”你要这么说,我承认。你是律师,应该知道多拿两个人的证词总是好的。你不会外传这件事,我也不会。“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马路上的梧桐树枝叶慢慢枯黄,自枝头接二连三的往下掉,绿了一个夏天和初秋,终于疲惫了。
回到学校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傍晚,她去食堂吃饭,基本不剩下什么饭菜了。
她叫了碗拉面,一根根地把面咽下去。赵初年给她打了个电话,她关掉了手机。
然后她回到实验室继续忙着翻译本周的论文,好像这一天什么重要的事情也没有发生。的确如此,如果说从李阿姨,李先生那里知道的事情还有可能产生偏差,那唐行之嘴里说出的话就应该是确实无疑的事实了。
就好像一个得到了法律宣判的人,之前会忐忑不安,但宣判后反而会倍觉轻松。
至于唐伟东会不会把她调查母亲的死因和已经知道真相的事情告诉赵同训和赵伯光,她一点都不在乎。赵家的所有人,所有行为都让她恶心,她绝不可能再回去了。
柳长华点了点头,”不过也别太累了,老宋也不会为难你的。“
孟缇笑了两声,跟另外两个人目光短暂交流,一个个地招呼过去。
郑若声瞧她一眼,绕有兴致地问:”北疆好玩吗?我也准备去旅游呢。“
”非常好玩!“孟缇把话说得推心置腹,”但是若声姐你现在别去,现在都十一月了,明年五六月份时再去吧。“
”我考虑一下。“
孟缇环顾四周,问宋沉雅:”郑大哥呢?没回来?“
”回来了,在书房,他爸跟他谈话呢。“
孟缇点点头,郑柏常对两个孩子最常见的教育就是谈话,孟缇有幸听过几次,听的人不服都不行。
四个人聊了几句,柳长华去了厨房做饭,郑若声走到阳台上接电话,让孟缇留下来陪宋沉雅聊天。
宋沉雅环顾了四周,”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郑大哥的父母。“
她表现得自然沉稳,但声音还是绷得有点紧,可见还是很紧张的,孟缇笑道:”郑伯伯和柳阿姨都是很好的人,沉雅姐,我看他们都挺喜欢你的。“
”是挺好的,知识分子家庭,真正的书香门第。“
”这倒是没错。“孟缇点点头,她心思不在这里,恍惚中下意识地拿起茶几上的苹果转动起来。
孟缇一愣,说道:”大概是吧。“
”要不要说来给我听听?我也是心理医生。“
这未尝不是个办法,孟缇谨慎地开口,”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沉雅姐,如果你能给我一些医生的意见就太好了。我想知道,如果我接受催眠,能想起小时候的多少事情?就是我头受伤之前的记忆。“
宋沉雅说:”首先看你要想起什么,你大致还有印象吗?“
”一场特定的谈话,大致的印象是有的。“孟缇说。
”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有些人容易被催眠,有些人不会。“宋沉雅审视地看着她,很谨慎地开口,”阿提,但你的情况我不好说,我觉得你应该不容易接受催眠。“
孟缇洗耳恭听。
宋沉雅说:”你是我见过的一个很特别的案例,你在孟家,这么多年也没有疑心过自己的身份,是不是?“
她当然不曾疑心过。她从一张白纸被塑造成现在的样子,从来没想过怀疑父母的话。父母和哥哥,再加上郑宪文,是她生活的全部。她过得那么幸福——直到赵初年的出现,他的当头棒喝,揭开了她记忆里的潘多拉盒子。
”可你知道真相以后,一点也没有疑虑就确定了自己的身份,那些丢失的记忆回来了。同时,你狠确定那些是绝对真实的。但一般的孩子是做不到的。你在孟家这么幸福的十六七年生活,也没有办法让你从根本上改掉,丢弃幼年的回忆。“宋沉雅停了停,声音很轻,”你对回忆的真假有很强的辨别力。我想,你这样的人,应该很难接受催眠。“
孟缇沉思着。
”但如果你真的想接受催眠和暗示,我可以帮你联系心理医生。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催眠。但退一万步说,阿缇,你真的想起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这的的确确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孟缇想了想,决定下来,”沉雅姐,你说得很有道理,对了,今天的——“
书房门吧嗒一声开了,郑柏常和郑宪文父子俩走了出来。不愧是父子,连走路的姿态都很相似。
郑宪文拍拍她的头发,”你们俩在说什么?“
”我有个小问题咨询沉雅姐。“孟缇回头跟两人一一招呼。
幸运的是,今天的主角不是她,显然是第一次登门的宋沉雅。孟缇想,看来音乐会那天晚上两人离开后,关系有了突破性进展。
郑宪文看了一眼宋沉雅,后者微微地摇着头。在孟缇的认知中,两个人的默契一直很好,一个眼神,两句话,该交流的全都说尽了。从这个角度说,他们真的很配。
郑若声打开了电视,电视上演着某剧,男女主角结婚的场景那么盛大,宋沉雅看得目不转睛。郑若声笑着揽住她的肩膀,两个人小声地交谈,场面十分和谐。孟缇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跟郑宪文交待在一起,虽然没有过太多的痴心妄想,但偶尔也会在别人”宪文你还真是把她当媳妇“这样的笑语中心猿意马。而如今,郑宪文不再是她的。或者说,从来都不是。
在郑家吃了饭,她回到学校开始忙着宋老师布置的任务。然而心有旁骜的时候专心数学公式和翻译实在太难了。她一个人胡思乱想着,翻译也结结巴巴,拖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眼看着还有最后几行,她琢磨着先弄完再说。此时实验室的门被人敲响了,孟缇开了门,赵初年站在门外。
她顿时扬起笑容,侧了侧身子让他进屋,”哥哥你来了?“
赵初年进了实验室,提着一大堆水果。
”来看看你,这几天你忙的都不肯跟我进去。“赵初年回头,凝视她消瘦下去的脸颊,”每次看到你,好像你都你以前瘦一点。“
孟缇心里想着在一个学校就这么不好,躲都躲不开。赵初年环顾四周,宋汉章的这间办公室在数学系的底层,窗外有花坛草坪,没有人经过,很是安静。难怪她喜欢待在这里。
屋子里两台并排的计算机都亮着,一台显示着某软件计算偏微分方程,一台显示着翻译文档。看得出她忙得无暇分身,一会儿在这台计算机上敲,一会儿在那台计算机上敲。
赵初年在她对面坐下,把那袋子水果放在她旁边的桌子上,拿了个梨给她。孟缇不客气地咬了一口,对着计算机继续忙活着她的翻译。
”周末你去郑家了?“
”是啊,郑大哥带沉雅姐回家了,我们一起吃了顿饭,我想是确立关系了吧。“
赵初年带着意料之中的表情,含笑开口,”是吗?“
她精致的面孔在显示器后发光,赵初年凝视她,下午就发现她眼袋很重,尤其是眼睛大,现在看上去明显了。
”阿缇,你很累了,回去休息吧。“
”没办法,我要把这些事情做完啊!“
其实都是旧账了,这几天她完全没心情做作业和听课,明天就要交了才临时赶作业。她选了四门专业选修课,都是与拓扑学相关,忙起来很要命。拓扑和计算机编程联系的又十分紧密,可以说,没有计算机,拓扑学就发展不到今天的地步。
赵初年看了看计算机前的作业,是几组偏微分方程的求解和作图。”这是编程的作业?我帮你弄,快一点。“
孟缇忍俊不住,”喂,你是老师呢,怎么能帮学生干这种欺骗的事情。“
”实际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赵初年在面前的键盘上敲了几下,关掉正在运行的程序,重新输入起来,”我研究生时候的论文大都是请朱建明写的。“
孟缇哼
”也不怪我。“赵初年一本正经,”我一直学理科,现代文学的东西对我来说太难了,怎么研究都不太懂。但混了这么多年,总要毕业吧,所以只能托人代笔。导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我过去了。“
”那你怎么考上研究生的?不会是讨好老师,想法子套题吧?“孟缇对赵初年有一种直觉,他讨好起老师来绝对是所向披靡。
”一部分是这样吧,“赵初年再看了看题目,”我老板家有个儿子,我经常帮他辅导功课,还包揽了整个系的计算机维修网站,数据库建设,有时候也帮忙写一些文学语言上的分析软件。“
”唔,你还真是——“孟缇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物尽其用?“
”很显然的。“赵初年依然很淡定,”只懂文学的学生要多少有多少,但懂计算机的文学研究生就少得多了。“
”这也是好办法,肯定你老板舍不得你啊,我爸——“孟缇顿了顿,”嗯,我爸爸之前有个学生,也是跨系考来的,那叫一个能文能武啊,综合素质很高。“
赵初年‘嗯’了一声。
”难怪你上课只知道照本宣科。“
赵初年失笑摇头,”我的水平应付上课还是没有问题,不过看到你坐在台下,就完全没上课的心情了。“他说话时手上一点没停,继续击着键盘,神色坦然得不得了。
孟缇简直要对他无言了,刚刚想笑他两句,又想自己能上平大也是父母的关系,顿时有种”五十步笑百步“的感慨,低头闷声狂敲着键盘,放佛要跟赵初年比赛谁打字的速度快。
赵初年侧头看她一眼,”你英语很不错。“
”还可以吧。“孟缇说,”你不也是吗?“
”我比较勉强,差不多是哑巴英语,编程需要的语言没有问题,看文件写文件也没问题。“赵初年笑语,”但是不喜欢说。所以去年听说你在美国不打算回来了也很着急,就是不知道去美国了你爸妈会不会把我赶出来,我估计他们那时候对我的身份已经心里有数了。“
孟缇手僵硬了一下,计算机敲出了一串乱码。
”……对不起,让你那么操心……“
她讷讷的声音让赵初年侧过头,对她微微一笑,”没有对不起,现在你不是回来了吗?“
孟缇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对着面前的计算机忙碌着。孟缇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专心于计算机上的英文文档。片刻后她听到打印机的声音,一愣,赵初年扯过那两张纸,递给她。
”算出来了。“
孟缇看着纸上整齐的图表和数字,她知道他计算机技术高超,但还是没法不叹服,”你怎么这么快就解了方程?“
”我把程序保存在计算机上,是简化的。你有空的时候看看吧。“
孟缇还是摇头 ,”那也不可能这么快啊!毕竟计算量还是这么大,你才花了十分钟不到。绝对不可能。“
赵初年拉过椅子坐到她身边,狡黠地一笑,”好吧,实际情况是我在学校的老师题库里找了找类似的题目程序,稍微改了改常数,再进入到学校的一台大型主机,占了一点资源,只花了两分钟就算出来了。“
孟缇又好气又好笑,瞪着他,”你这是投机取巧!“
”但是有用啊,对不对?“
赵初年眼里都在闪光,孟缇看得呼吸一滞,狼狈地别开目光。
”阿缇,你前几天下午跟唐行之出去,谈了什么?“
没料到他话题转换的如此迅速,刚刚还和谐温馨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孟缇愣了一下才想起回答,”没什么。“
”你为什么跟他见面?“
孟缇抿了抿唇角,”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我不希望你见他。“
孟缇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背上有汗。
赵初年板过她的椅子,孟缇只觉得大脑晕眩了一下,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他像捧起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石那样捧住她的脸,大拇指停在她脖子上,细细地摩挲着。他温柔低语,”阿缇,假设我不是你的哥哥,你能不能听我的话呢?“
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而声音几近蛊惑。孟缇费了很大的力气控制住自己,干瘪地笑了一声。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的确是我哥哥啊!“
”我是说,如果——“
门被推开了,宋汉章站在门口,很费解地看着这一幕。他不是老古董,但面前的这一幕还是有点超出他的想象力。他站在两人侧后方,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两个人的动作差不多就是接吻了。
孟缇的脸顿时烧红了,一把推开赵初年,惊恐地看着门口,”宋,宋老师……您,您怎么来了?“
”我想起有份资料忘记带回去了。“宋汉章缓缓地开口,眼神在两个人身上打转。
赵初年离座而起,客客气气开口,”宋老师,您好。“
面前的年轻人有点眼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来:”你是?“
”我是文学院的老师,赵初年。“
孟缇紧张地看着宋汉章,她不知道孟家的父母跟他说了多少,但很快地就放心了,宋汉章显然不知道赵初年跟她的关系,点了点头,”你既然是老师,有些规矩也不需要我提醒。学生有学生守则,老师也有老师守则。“
赵初年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孟缇慌乱地从打印机里抽出翻译的论文递过去,”我在实验室翻译文章,宋老师。“
”放那儿吧,我过两天看。“宋汉章从桌上捡起一份文件,翻了翻,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
现在这种情形,赵初年显然没法再说想说的话,拉过孟缇,低语了两句,”明天周末,赵律和结婚,到时候我来接你。我先走了。“
孟缇点了点头,觉得惊魂未定。
周六一早,赵初年的电话就来了,孟缇前一晚上没睡好,凌晨时分才睡着了几分钟。她打着哈欠出门,赵初年的车已经停在距离宿舍楼最近的路上,亏得周末早上人少,才不怎么引人注意。
她上车就开始打盹,原以为赵初年必然载着她去婚礼现场,结果被摇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现在在一家看起来十分高档的美容店外。她疲惫地揉了揉眼睛。身上的薄毯滚了下来。
”为什么来这里?“
她对上赵初年的视线。他的手抚在她的脸上,靠的很近。眸子里的光落在她脸上。
”你不能这个样子去参加婚礼。“赵初年柔声开口,几乎是在哄她,”我知道你很困,忍一忍。“
赵初年的脸离得太近了,他说话时气息荡漾在她的脸颊上,她几乎没有余地思考。
孟缇‘呃’了一声,”你不是很不喜欢赵律和吗?“
”一码事归一码事,再不喜欢,面子工夫还是要做的。“赵初年的手指从她脸颊上滑过,”毕竟是在婚礼上。“
孟缇在店里简单地做了头发,店员又给她化了一点淡妆。她这两天太疲劳了,上了眼影后总算盖住了浮肿的双眼。
赵初年带她去买衣服,孟缇完全不想动,但赵初年却十分有兴致。
好在孟缇及时地制止了这种行为,拉着他就闪出来。无奈地问:”你是不是经常陪女人买衣服啊?“
赵初年很诧异,”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你为什么会这么擅长买衣服?“孟缇说。
”我不擅长,但我知道你适合什么,穿什么好看不好看。“
孟缇不露感情地笑了一下,”那你觉得我现在的衣服很难看?“
”你穿什么我都很喜欢,我只是想这么做。“赵初年视线在她身上停住,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她逐渐发热的脸,”不过,外表还是很重要。“
他这么一说,孟缇想起自己一直以来认识的赵初年,的的确确是个很注意仪表的人。就算在北疆,他们在古城里过了一夜,起来时人都很憔悴,衣服皱皱巴巴,只有他还衣冠周整,神清气爽。
孟缇轻声感慨,”哥哥,赵家对你的影响确实很大。“
赵初年避而不谈,没有接话,只是捉住了她的手,”要不要再逛逛?“
”够了。在这么下去,我会累死的。“
她的疲惫写在脸上,赵初年审视地看了她一会儿,”阿缇,很多事情,你不用操心太多。有什么困难的话,都说来给我听听。两个人出主意总比一个人好,对不对?“语气很温柔,并不太重,控制在使她不反感的范围内。
孟缇抿了抿唇,她也不信赵初年对她的事情完全不知道,”你又调查我了,是吗?但我实在不想再查你的计算机了。“
赵初年眼皮都没眨一下,”没有,但是,你情绪的异常我怎么会察觉不到!“
这听起来似乎是个让人信服的解释,孟缇抿着唇,晃了晃手里的购物袋,”那我们回去吧。“
她缩回车子里去打盹。
赵初年一心一意地看着她。她睡着的样子那么甜美可爱。纯洁的就像世界上最漂亮的天使一样,谁都想不到她居然可以凭一己之力将当年的事情查到这个地步,他微微一笑,凑过去,吻了吻她熟睡的面颊。
第六十四章 真实
赵律和的婚礼非常盛大而隆重。婚礼是西式的,在酒店的草坪上举行。现场布置的简直可以参加本年度十大奢华婚礼评选,鲜花堆成了山,婚礼摄影师都有四位,婚礼的主持人正在对台词,孟缇看了看,是有名的主持人。
天气好的不得了,温暖适宜,看来连阳光都在成全这对新人。
他们到的时候客人也已经陆陆续续地来了,认识不认识的聚满了草坪,个个都是精英。尤以引人注意的是江祖怡那帮朋友,看上去都是模特,身段修长。容貌靓丽。这几天她根本没有想到赵律和结婚这事。看到接待处才如梦初醒,问赵初年,”我送什么礼物?我根本没有准备。“
”你不用送,“赵初年轻描淡写,”我已经送了。“
”哦,好的。“
她心不在焉,接下来的时间都在严重或者轻微走神。不少客人在赵初年的生日宴上见过,也不用二次介绍。如果是平时,这种场合她多少可以敷衍两下。现在已经连敷衍都异常勉强。她只是挽着赵初年的手臂,任凭他全部包揽了应付宾客的工作。
唯一一次让她神经绷紧的大概就是见到了唐行之,两个人视线交错,又各自避开。
赵家的长孙结婚,剩下的关注点自然在其他同龄的孙子上。而赵家的孙子辈,老大是赵律和,老二是赵初年。
她自然也听到了不少针对赵初年的询问,诸如:”你什么时候结婚“,”女朋友有了没有“,五花八门的问题让孟缇想起她上他的第一节选修课,那些七嘴八舌的小女生就这样缠着他,好奇地问东问西。
赵初年一直握着她的手。
她在婚礼现场足足熬了大半个小时,终于看到了赵同训从草坪旁边的酒店房间走出来,旁边还有唐伟东。两人低声说着什么话,赵同训面无表情地听着。
那时候婚礼即将举行,主持人请各位嘉宾入座。
作为最重要的人之一,赵伯光此时才陪着几位客人来了。孟缇觉得需要赵伯光亲自接待的客人非同寻常,本来是无心地扫了一眼,却发现有个人的面孔异常眼熟。那是在电视新闻里常常出现的面孔。
赵同舒对这桩婚事并不看好,轻轻摇了摇头,”爸爸怎么会同意的!“
她声音压得低,毕竟赵同训一家人恰好坐在她正前方。孟缇见到了传说中的大伯母和另外一位堂兄。这一家人看上去十分和睦。离婚?哪里像离婚的夫妻?孟缇盯着赵同训的后背,恨意前所未有的强烈,几乎要把他烧成了灰。
婚礼总是热闹而喜庆的。新郎新娘顺着两列铺就的花道徐徐走来。头顶白纱,身着白服,作为模特的江祖怡穿上婚纱自然是漂亮得让所有男宾目不转睛。她脸上的笑容也格外动人,现场婚礼摄像师按动快门的动作就没有停止过。而赵律和穿着白色的西装,十分英俊。孟缇听到后座有人低语,如果他真能收敛心性。不当花花公子真是造福大众的事。
鼓掌声连成一片。
两人交换戒指开始亲吻。现场的气氛越发热烈。孟缇却愈发的面无表情,努力把那些憎恨的情绪压在脸部表情之下。她发现,除了她一个人之外,还有侧前方的赵伯光的脸上也寻不到一点笑意。
她低声问赵初年:”为什么?“
赵初年只说了四个字:”齐大非偶。“
孟缇顿时明白了。她之前在网上查过江祖怡的资料,知道她出身极为普通,成绩很不怎么样,高中也没上,连职业学校都没念完。她十六七岁就被模特经纪人发掘,推到了台前。十八九岁慢慢有了知名度。在娱乐圈,模特圈,自然有无数绯闻。这些绯闻里,不光彩的居多。至于她怎么跟赵律和有了牵扯,娱乐新闻里倒是完全看不到。以现场情况来看,赵家的亲戚朋友几乎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九,江家的亲戚只来了几位远亲。在大部分人心中,江祖怡不外乎”以色事人“几个字。
孟缇这段时间对赵家也有所了解,虽然是商贾之家,但渊源深厚,她不是暴发户。赵家很自然地看不起江祖怡那样的女人了,就像十几年前,他们看不起她父母一样。
哪怕夫妻两人一起同甘共苦度过了十多年,最后也被抹杀得一点都不剩,人命贱如蝼蚁。
不一样的是,她的母亲被逼去世,而江祖怡则登堂入室。
想到这里,她有些恍然。赵初年牵住她的手,”怎么了?在走神?“
孟缇强笑,环顾四周,才发现婚礼已经进入结束阶段。所有人已经站起来,以会场为中心朝四周慢慢散开。她看到张纪琪也在客人之中,跟赵初年说:”如果你和张小姐的话,就没有什么齐大非偶的问题了。“
语音一落,就看到张纪琪在后排跟他们颔首,并朝两人走了过来,和平时一样热切地搭话。
”很盛大的婚礼。“张纪琪看了一眼江祖怡,用感慨羡慕兼而有之的语气道:”一个女人一辈子能有这样一场婚礼就真是无怨无悔了。“
赵初年笑了笑,回了句:”我看还好。“
”重要的也是以后,对吧?“张纪琪又问她,”知予,你觉得呢?“
孟缇正在走神,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她在跟自己说话,礼貌地客气着,”你说的结婚吗?抱歉,我还没想那么远。“
”也是,你也才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张纪琪脸上的笑慢慢地散了,”比起来,还是你哥哥需要考虑得更多。“
”大概是吧。不过哥哥跟谁结婚跟我没什么关系,婚礼搞得盛大与否也无所谓。“
不过以赵初年的性格,想必不会亏待自己未来的嫂子。孟缇垂下头想了片刻,发现自己越来越糊涂,本来就混乱不堪的大脑完全不能解决这么复杂的局面,努力把此事抛之脑后。
赵初年没多说什么,客气礼貌地跟张纪琪颔首离开。
赵初年扶着她的脸颊,”阿缇,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我之后不会跟她再有什么来往。“
孟缇只是看着他,一字一顿,”为什么?“
赵初年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缠着,”人太多了,等婚礼结束后我再跟你谈。“
放佛是要印证她的话,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在两人身后响起,震耳欲聋。
午宴开始了,长桌上是琳琅满目的点心,酒杯一层层叠成金字塔形,倒入金色香槟时,折射出一层层灿烂夺目的光芒。年轻人大都等在新娘周围,准备抢一杯酒喝。气氛太热烈了,孟缇的心情于是更冷静。
沉浸在喜悦气氛中的新娘,新郎看上去那么幸福。孟缇在长桌附近看了看,”哥哥,既然齐大非偶,江祖怡是怎么进赵家大门的?爷爷和大伯怎么会让她这样的女人进门?我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赵初年微微眯起眼睛,”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好奇。“孟缇简单地回了两个字。
”赵律和很有办法,也足够聪明。“赵初年的表情说不出什么意思,”有时候我都不得不佩服他。“
孟缇捡了张椅子坐下,扬起下巴仰头看着他,”说说看。“
她下巴反射着光,亮亮的。赵初年停了停,才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王熙如遇到的那场车祸,你还记得多少?“
孟缇一愣,电光火石间如醍醐灌顶。如果她面前有张桌子,她大概会把它掀翻,”什么?那是有预谋的?“
声音不算小,搞得附近的人都纷纷看着她。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下,孟缇深呼吸一口气,
”他故意以死相逼来威胁长辈?“孟缇冷静下来,”不对,他不是那种不爱惜自己性命的人。这只是一种手段和态度。难怪他在车祸中没受什么重伤……我真是看低他了。“
赵初年说:”对。“
”恐怕那次车祸,不过是个开头而已。这样对熙如算什么,我又算什么?“孟缇苍白着一张脸冷笑,”难怪对我的事情这么上心,用我来讨好爷爷?连我也被他利用,不是他,我绝对——“
”阿缇,初年表哥。“
程璟的出现打断了两个人的低声交谈,孟缇迅速挤出一个笑,对来人招呼:”程璟表哥。“
”嗯,“程璟笑着招呼,”你们在说什么?阿缇,你看你脸色不太好啊!“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赵初年微微笑着,先说了话,”你和姑姑什么时候回国的?姑父呢?“
”昨天晚上到的,爸也挺想回来的,不过因为有事还是放弃了。“程璟看着奢华的婚礼现场,”这场婚礼还真是盛大,真是奢华。“
孟缇说:”烈火烹油,鲜花锦簇而已。“
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沉默片刻。他们不是此时的主角。程璟想到了什么,一拍赵初年,”初年哥,要不要 过去给大表哥道喜?“
”好!“
他们俩过去道喜。赵初年递给赵律和一个异常精美的小盒子。赵律和拍拍他的肩膀,三个人在低声交谈着些什么。
现场那么热闹,孟缇的视线停留片刻,发现赵同舒在跟那位大伯母说话。她走过去,瞧见赵同舒正要伸手去拿酒,当即充当了服务生递酒过去,就站在她身边不动了。两个人很有共同话题,那句”儿子大了不由人“都说的分外感慨。
赵同舒侧过头看着她,”阿缇?“
孟缇直接把脸转向赵同舒,”姑姑,你能借我几分钟时间吗?“
赵同舒有些愕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
两人来到较远的树下,赵同舒问她:”知予,你想跟我说什么?“
孟缇吸了一口气,看着她,”我妈妈去世的前因后果,我全都知道了。“
赵同舒惊得后退一步,脸色一瞬间惨白,完全不可置信,”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比一般人稍微耐心一些,运气也好一些。“孟缇看着自己的手心,”姑姑,我大概想起你跟我母亲的那场吵架了,你还是为了我们好。所以,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当年为什么完全不作为?爷爷,大伯也就算了,你是见过我母亲的,她那么好的人,你居然也会觉得她很下贱,配不上你们高贵的赵家吗?非要处之而后快?“
她声音低的好像要哭出来。
”没有。“赵同舒下意识地否认,再开口时声音有点哽咽,”知予,我没有这么想。当年的事情,大哥做得不对。他为了逼你哥哥回家,什么手段都用……不,从一开始我们都有错。你妈妈是个很好很好的女人,十多年含辛茹苦,尽心尽力……是我们对不起你们一家。我当年也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才一气之下十多年不再回来。“
孟缇脑子”嗡“的一声,这才是真相。真相就如同她想象的一样。
四周都是欢歌笑语,动人的音乐飘荡在每个角落。每个人脸上都是喜色,有人在叫”这酒喷得好高“,有人说”新郎新娘亲一个给我们瞧瞧“,还有人说”真是盛大的结婚典礼啊“……只有她们两人之间死寂一片,没有办法提起的过去在两人心口割开了伤痕。一老一少的目光对上,竟然连呼吸似乎都没有了。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狂然。
孟缇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她刚刚开刀赵同训在秘书的陪同下走向酒店,她悄悄缩到人群中,一个转身就跟着潜进去。
赵同训进了酒店,幸运的是他没有乘坐电梯。听着秘书的话,就从安全通道上了二楼。他走到某间房间,开始打电话。秘书出门时虚掩上了门。有服务生从房间门口经过,孟缇见四下无人,拉开门从门口钻了进去,顺手反锁了门。
这间屋子很大,装修得同样异常奢侈,地毯及厚。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靠墙的一壁柜子里各种精美的茶具杯子,屋子中央有几张牌桌,上面摊着一些筹码。
赵同训背对着门口通电话,内容孟缇不懂,大概就是商业上的一些往来。
赵同训那张长久不变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瞥了自己的侄女一眼。淡淡问了一句:”你在这里干什么?“但从声音来判断,他完全不奇怪她为什么站在这里,满脸阴郁。
孟缇冷冷地开口,”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赵同训冷漠地瞥她,”你已经从唐伟东那里知道了。“
两个人站在房间的对角线上说话,似乎都能听到回音。
”我不但从他那里知道了,还从你妹妹那里知道了。“孟缇冷笑,”用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逼死一个弱女子,除之而后快,你还有人性吗?“
赵同训不动声色,”你比我想象的聪明,竟然能查到这个地步。“
”你这么多年就没有感到一点愧疚吗?“孟缇肝火直冒,气得几乎站不住脚。
赵同训没什么表情,还是冷淡,”你可以出去了。“
她的怒火几乎要烧着自己,但面前的人依然冷静的像个机器人,孟缇意识到发脾气是行不通的,很快冷静下来,”那你是承认有这件事情了?“
”我只做了该做的事情。“
”该做的?你用卑鄙无耻的手段逼死我妈妈,害得爸爸孤苦无依地病死,我们一家分崩离析……你怎么能对得起自己的亲弟弟!“
”分崩离析,是你父母无能。逼死那个女人的,是你爸。他不信任自己的老婆。“
”是你无耻!是你设计陷害!“孟缇大吼一声。
赵同训挥挥手,”看在你是四弟女儿的分儿上,这次的事情我不跟你计较,出去。“
孟缇僵硬地站在原地,如果自己离开了这扇门,就是认输,所有的一切就此作废。
赵同训对这番话已经毫无兴趣,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几个号码,让人过来把她带走。
孟缇定了定神,发现完全做不到,就任凭大脑热下去,”我不会走的,你们嫌弃我怕母亲不清白,用卑鄙的法子逼死了她。你们没有任何权利这么对我母亲!你还有人性吗?“
”你以为你有资格来质问我?“ 赵同训神色突然阴暗,眼神凌厉得像把刀子,直插孟缇的肺腑,”就算你知道了我逼死了那个女人,你又能干什么?“
”你们应该去我母亲的坟墓前道歉!这是你们欠她的!“
赵同训抬起眼皮,冷漠地掉转视线,又拿起了电话。
孟缇抓起茶杯向他砸了过去,她绝望得无法控制脾气。他的话点醒了她。无能为力的感觉完全占领了她的思想,另一种难以抑制的暴佞情绪却在身体里生根发芽。她什么都做不了,不能把人送上法庭,也不能换取一个公平审判,甚至都不能让面前这个男人感受到一点道德上的愧疚。
太失败了。她怎么会这么失败!
她和赵同训的距离太远,杯子完全砸不到他,飞不了多远就落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地滚了几圈就躺下了。
连这个该死的杯子都嘲笑她的无能。
这茶杯起了微妙的变化,赵同训放下电话,整个人像一柄刀子,浑身上下凶光毕现,脸上的轻蔑和嘲弄如此明显。
他气势森然地朝她走了过来,”倒不愧是那个女人的女儿。“
”我当然是她的女儿!“孟缇仰着头,声音里都是奚落和嘲笑,”大伯,我只想问你,你儿子今天娶进门的媳妇,你以为是冰清玉洁的圣女吗?“
赵同训脸色突然一暗,一言不发地朝她走来。孟缇想,总算是激怒他了,同时隐约觉得赵同训的耐心已经用完了。
她当机立断地抓起身边的凳子挡在身前胡乱挥舞着砸向他。赵同训也完全不畏惧,看着她毫无章法地挥舞凳子,面不改色地一挥手臂,承受了一记凳腿。他立即伸出左臂,抓住了凳子,从她手里夺走扔出去老远。孟缇还来不及惊讶,胳膊已经被他抓住,很清楚地听到右手腕处的骨骼咔嚓一声,她痛得眼前一黑,尖声惨叫。
手腕的剧痛几乎要让她晕过去。而他另一只手准确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赵同训冷冷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完全可以掂量自己的分量后再跟我说话。“
他的手劲其实并不大,这一掐更像是威胁而不是谋杀。她可以呼吸,也没有窒息,如果手还可以动,应该很轻松就能把他的手从脖子上扳下来。
身体疼痛,可脑子却格外的清醒。孟缇自保地倒退了几步,踩着自己的脚后跟踉跄后退。他跟上来,直到把她逼至墙角,背贴墙壁,无从再退。
赵同训依然冷漠,”不要自讨苦吃,跟你哥哥一样学聪明点。到现在为止,我还可以既往不咎。“
敲门声,或者说撞门声大起。赵同训看了一眼门,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已经从里面反锁上了。
他松开卡住她喉咙的手臂,拍了拍西装,走向大门。
孟缇痛得浑身都抽筋,她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绝望。她想追上他,给他致命一击。可她完全重心不稳,眼前阵阵发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墙壁。可是她的手指一碰到墙壁,手腕处就剧烈地疼痛起来。孟缇朝后倒去,后脑勺撞上了身后的墙壁柜。
真正的黑暗来临,她的身体瘫软在了地板上,彻底人事不知。
第六十五章 拥抱
喉咙被人卡住的惊惧感逼得孟缇一瞬间从睡梦中醒过来。
她脑子发昏,依稀记得之前头上被什么东西砸到,但深想下去却不可抑制地头痛,努力回想什么时,脑子里就像放着被腐蚀掉大半的电影胶卷,一张照片一张照片的。
她开始环顾这 屋子。这是间很大的卧室。床边有茶几和沙发,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英俊男人正靠着沙发打盹。他手肘支在沙发上,手微捏成拳状,支着头,身体微斜着靠着沙发。
她张张嘴,发现嗓子干得痛。床头柜上有水壶和水杯,她想里面应该有水。打算借助手臂的力气,可右手刚一用劲,刺骨的疼痛从手腕处传来。
她把手臂从被子里取出来,看到自己右手缠着一圈圈的绷带,药味很浓。右手不能用,她用右手支着身体坐起来。她感觉到轻微的晕眩,除此之外一切都好。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给自己倒水喝,或许是倒水的声音太响,沙发上的男人一惊,醒了过来,一下子扑到了床沿。
”阿缇,你醒了?“
孟缇一点点把水咽下去,思绪稍微清楚点,微笑着点了点头。
赵初年坐到床边,紧张地看着她,”你觉得怎么样?头晕吗?医生说你有轻微的脑震荡。“
难怪脑子糊里糊涂的,这就是脑震荡的感觉。孟缇闭着眼睛想了想,脑子慢慢清晰了点,”我昏了多久?“
”从中午到现在,十三个小时了,现在已经是午夜一点了。“
”这是哪里?我怎么不认识?“
”这是许伯伯的房子,许文榛。“
”哦。“她靠着床背,让自己笑了笑,”那你帮我谢谢他。“
他从她手里接过杯子放在小桌上,反手就拥住了她的双肩,揽她入怀,把自己的所有感情都融入了这个温存的拥抱。
孟缇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拥抱对赵初年意味着什么。
两人长久地静默不言,仿佛感觉到这十多年的流逝何变化,孟缇在他怀里轻轻发抖。兜兜转转十多念,两个人又回到了小时候,在寒冷的雨夜里拥抱,除了他们彼此,再没有旁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初年才放开手臂,亲了亲她的额头,微微一笑,”我之前被砸过一次失忆了,还好这次没有再失忆了,“
不论怎么藏,他脸上还是有无法掩盖的疲惫,就藏在他眼底下的阴影下。估计他一分钟都没有休息好。
那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脸,孟缇握住赵初年的手,轻声说:”我没有事情,别担心,就是脑子还有点晕,“
赵初年把她的手放入手心,”你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吗?“
”记得。“孟缇疲惫地开口,”不自量力,很愚蠢是吧?“
起初赵初年表情很苦涩,分不出是无奈还是苦笑,”赵同训不是那么好惹的,我跟你说过,爷爷让我们每个人都练过功夫,武术、柔道,他自然也弱不到哪里去,他在我这个年纪,大概比我还厉害。“
”我想到他不好惹,但有句古话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知道他们害死妈妈的真相后,我不可能还坐在那里热热闹闹地参加婚礼。“
赵初年看上去心都碎两人,”阿缇,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瞒着我呢!你演戏演得真好,我暗暗观察了你多天,你真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露。最开始连我都骗过了。“
”我没有办法。你不许我查下去。“
”对你来说,真相很重要,甚至高于一切。对我来说,我无法接受你被伤害。“
赵初年顿了顿,压了压她身上的被角,”我今天一天都看着你,没想到几分钟不注意,你就从婚礼上消失了。“
孟缇静了静。
”你什么时候猜到我已经查到真相了?你还是在调查我?“
”阿缇,我不用调查你。“赵初年同样沉默了片刻,”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想不到你在干什么吧?我想你能找件事情做也好,我不认为你会有什么进展。我没想到阴错阳差之间,你遇到了李阿姨。“
”李阿姨?我记得你们一直都有联系。“
赵初年轻描淡写,”那天你走了之后,他们就给我打了电话。那时候我才察觉,已经晚了,现在该知道的你已经知道了。“
”我不想把你牵扯到这件麻烦事情里面来。“
”涉及到你,我不可能不牵连。“
”妈妈的死,跟赵家脱不了干系。而你跟赵家关系又这么密切,无论如何都是有感情的。我就无所谓了,我对他们没有什么感情。而你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这么多年,因为我的存在,你恐怕没有一天安心过,你没必要再为我付出。这事情我自己会解决。“
赵初年的表情说不清楚什么意思,”我是你的哥哥。“
孟缇不语,别开视线,看着自己的手心。卧室里的壁灯亮着,光芒从头顶落下来,落在她身上的柔黄色薄毯上。
”你知道了。“
这话没头没尾,但孟缇很明白。李阿姨既然给他打了电话。想必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那天她怎么在曾经的旧屋前苦得一塌糊涂,李阿姨想必也一五一十地转告了。
虽然知道她现在是病人,但赵初年眼神还是不可抑制地锐利起来,声音复杂而低沉,”所以,我认为我不是你亲生哥哥,就再也没有资格管你的事情了“
”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始终是那个给我念童话书、找我十几年的哥哥。“她顿了顿,”我不想让你卷入这件事情里,退一万步说,你也不是他们亲生的,不像我这样,一定要查清真相。我知道,不论我怎么样,你都会跟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可是我不想让你背负那么沉重的心理包袱,你已经不堪重负了。“她声音慢慢沙哑,”我以为我的遭遇很坎坷,却没想到你比我……还要难过……“
”阿缇,你想得太多了,我没有想想象的那么敏感。“赵初年握住她的手,”我不像你,我生母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几乎没有记忆。我的生母是什么人我都不知道。但那之前,大部分时间也都是爸妈在照顾我。我长到十一岁,也从来没觉得自己和你有什么区别,赵同与,范素素就是我的父母,你是我的妹妹,我们是一家人,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
孟缇心口的那根弦稍微松了松,却又在下一个瞬间痛了起来。她垂下头,看着赵初年握着自己的手。他手指修长,食指,中指上有茧,就是这样一双手,总能给她力量……只是,不是她最需要的那种。
她就像被人送到了火焰上蒸烤,片刻之后,才很轻地点了点头。
她脑子虽然昏昏的,但其实不困,赵初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赵初年说:”今天的事情,我会处理,你不用担心。“
孟缇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
赵初年并不愿意细说,在她的目光逼视下才模糊地说了一句:”你想怎么报复赵家,让他们付出代价,我会帮你完成的。以后你就不要操心了,好好睡觉吧。“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像在课堂上念课本一样,那是一种完全没有放上心上的态度。看着他大腿一抬就要站起来,孟缇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什么?你说清楚!“
她的声音大概大了些,赵初年微微一怔,重新坐下。他想今天这事情总是要说清楚,顺手扯开床头柜,拿出一个小巧的移动硬盘放在她的手心,硬盘很小巧,只是手掌心大。
孟缇不明所以,”是什么?“
赵初年不动声色,”里面是升恒从创业开始这几十年里所有的重要资料。主要还是近五年的,包括卷入的各种案子、许多商业机密、政治上的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随便一项捅出去,都可以旋起轩然大波。“
孟缇一惊,坐直了身体,”你哪里弄来的?“
升恒发展到这么庞大,不可能是清白的。而赵家尤其复杂,中午婚宴她就很清楚地从管中窥到了豹斑。
赵初年表情还是很平淡,仿佛在说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联网的计算机,一万台计算机也许只有一台我进不去,毕竟操作系统的漏洞层出不穷。升恒的员工数万。随便以某人的计算机做为突破口,再进而监视整个局域网,就明白了。“
孟缇深知他计算机技术高明,但没想到居然到了这个地步。赵初年从来不夸自己,一旦他这么说,那就绝无半点虚言。她垂下头,赵初年的手指那么修长白皙,就是这双手轻而易举地掌握了那么多资料。
”阿缇,我的确永远站在你身边。“
她的手微微发抖,”如果公布了,那会有什么后果?“
”我不知道,“赵初年微微笑的,”等我们试试看知道了。我想一定可以轰动全国。“
”我——“
孟缇瞪着她,唾手可得的机会摆在眼前,她却忽然退缩了。用这种激烈的手段报复,她根本想象不到,也不愿意这么干。手里的硬盘一瞬间变得那么烫手,她几乎想全部扔掉。
她飞快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这样的。我只想让大伯和爷爷跟妈妈道歉。“
”阿缇,你脑震荡了,脑子或许不大清楚。但你可以考虑一下。“赵初年眸光一闪,”这些资料,我还有不少备份。“
这么多资料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准备好的,孟缇瞪着他,”你到底准备了多久?“
”好几年。“
”你一个人吗?“
赵初年笑容不改。
”你这么做,是为什么?“
”起初时为了找到你的下落。为了找到你,我需要强大的数据和资料的支持。所以我念了计算机系。我在学习计算机上一直很有天赋。“ 赵初年握住她的手,”后来……原因很多,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自保。“
”自保?“
”爷爷这么精明的人,自然一开始就知道我和赵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隐忍不发罢了。或许他觉得养个孩子也不费劲,更或许是因为‘鲇鱼效应’吧,我的出现,对赵律和,赵椎阳两兄弟算是个刺激。“
孟缇十分震惊。她在经济学中看到过”鲇鱼效应“为了让娇贵的沙丁鱼存活,渔民在鱼槽中放入了沙丁鱼的天敌鲇鱼。因为鲇鱼是食肉鱼,放进鱼槽后,鲇鱼便会四处游动寻找小鱼吃。为了躲避天敌的吞食,沙丁鱼自然要加速游动,从而保持了旺盛得生命力。如此一来,沙丁鱼就一条条活蹦乱跳地回到渔港。
赵初年这么聪明,他的出现,对那从小被宠得无法无天,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的两兄弟而言,确确实实是个莫大的刺激。
她想起郑宪文和郑若声,从小到大嚣张跋扈惯了,没有人阻拦,直到遇到她并且打伤了她的头之后,才一改以前的霸道,收敛了心性。
孟缇觉得荒唐可笑,”我们兄妹,走到哪里都是工具而已。“
”所以爷爷也从来不管我,不限制我上什么学校。“ 赵初年无所谓,”爷爷不管我,但给了我不少的自由。至于赵律和何赵椎阳,连选择什么专业的权利都没有。“
她缠着厚厚绷带的右手手指有些冷,赵初年一根根揉着她发僵的手指。
孟缇用还有点眩晕的大脑想了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们既然要选择继承赵家的产业,就要面对不能自由地选择。“
他说话时一直握住她的手。孟缇问:”那你也一定过得很不好。姑姑说,他们那时候经常欺负你。“
她想起曾经在文学院办公室见到的那一幕,赵律和用那么刻薄的语言骂她。她心里难受,自然也表现在了脸上。
赵初年从她的表情已经猜出了她的心思,笑着安慰她,”那些事情说实话我都不太记得了。不过我怎么可能让他们欺负那么久!“他扫了一眼被子上的硬盘,”我对赵家的家业没有什么兴趣。我可以一辈子不把这些东西拿出来。“
赵初年不但聪明,而且非常有耐心,十分谨慎。这些难得的品质有些人一辈子也没有,可她却从生活里慢慢学习到了,从他苦心骗了自己一年的事情上孟缇就知道了。他花了足足半年时间来了解她,接近她,然后步步为营。唯一的失误,大概是没有想到,她居然棋高一着破掉了密码。
”另一个原因呢?除了自保之外。“
赵初年不赞同地看着她,像是为了她脑震荡了还这么有精神穷追不舍感到无奈,但在两人的对视中,他败下阵来。
”另一个原因,“他沉吟,”跟你这几个月苦心调查的原因一样。“
孟缇一愣,随即明白了。母亲忽然去世这件事情那么奇怪。父亲对赵家的影响又这么深刻,她不过五六岁都记得,他当时十一岁,记得自然更清楚。
”我上大学后,也开始在查这件事情。二伯知道之后,逼着我发誓,不要再查下去,“ 赵初年顿了顿,”我更多的时候还是跟着二伯,他是你能想象到的最善良的人。如果不是他,我现在不会是你看??
孟缇把硬盘还给他。
”哥哥,你让我想一想。先暂别动,好吗?以这种毁灭的方式报复。我不能接受。“
她在经历了刚刚这番清醒的谈话后,又有些迷茫了。赵初年端详着她的神色。随后才点了点头。
赵初年站起身,俯身在她额头上一吻,”阿缇,你好好休息。我就在旁边。“
看着他坐到沙发上去,孟缇慢慢合上眼睛,心里自语。
——你的确不该被卷入到这件事情里来。
——我理解二伯,如果易地而处,我也会让你做出同样的承诺。
孟缇一觉醒来感觉到身体软了,后脑勺隐隐作痛,但觉得意识朝着清醒又近了一步。不论怎么说,这可算是个可喜的变化。
醒来四周都无人,她用一只手套上了外套,不得不说这委实比较难,然后去卫生间洗漱,又吊着绷带离开了卧室。
这座城市实在太大了,孟缇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这时候她听到了钢琴声,断断续续,调不成调,她循声走过去。这是一栋很老的屋子,其历史感只从味道就可以闻得出来。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连楼板都是木制的,跟她旅游时看到的民国故居相差无几。著名音乐家许文榛住在这种地方,真的难以想象。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眼前豁然开朗。
她吃了一惊。
她站在二层的楼梯口,偌大的一楼大厅一览无遗。书架绕在四壁,每个架子保守估计都有三四米高,绕了三层,每层之间约有半米的空隙,靠墙有几架多级的梯子。书架在屋子中间隔出一个圆形,那里放着一只单人沙发和一张书桌。
孟缇想到赵初年以前住的那栋小楼,那套房子里面固然有二伯留下的不少书,但跟这套屋子相比,似乎还差了不少。
她盯着这个大厅改造的书房,忐忑不安地走向二楼的末尾,如果脑震荡没有影响到她的听力的话,毫无疑问,琴声就在走廊的另一头的房间里。
房门洞开,果然看到坐在琴前的是许文榛。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在钢琴上按着键盘,然后又停下,在琴架上的纸上写下一些什么。
居然有幸亲眼目睹到作曲家的作曲进行时,孟缇不由得肃然起敬。她想绕道而行。但此时许文榛忽然从鼻梁上取下了眼镜,回头看到了她。
她欠了欠身,”许先生,谢谢您收留我。“
”不客气,我还以为你会多睡会。“他非常和善,仔细地端详她,手还停在键盘上,”头还晕吗?“
”好多了,我也睡够了。“孟缇说得飞快,”你看,我都能走路了。“
”有什么不舒服的话就说。脑震荡是可大可小的事情,别强撑着。“
”我记住您的话了。“孟缇毕恭毕敬,”您刚刚是在作曲吗?“
”对的,一部音乐剧。“
孟缇正想说两句,可她对音乐的了解太少,只能说:”到时候我一定会去看的。“
许文榛走到门口,示意她跟他一起下楼。
”既然醒了,就去吃饭吧。我听赵初年说,你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
有些话从有些人嘴里说出来。就别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孟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有点饿。她吸了两口气,闻到厨房里的味道,真是心旷神怡。
两人走进厨房,赵初年正把一只不锈钢小锅放在餐桌上,然后动手摘手上的塑料手套。
他朝她走过来,细细打量她,伸手理了理她额前散乱的刘海,”阿缇,醒了?我正打算上去叫你起床吃饭呢。“
孟缇也报以微笑,”睡不着了。“
”今天起床好点没有?“
”好多了。“
许文榛抬起指挥乐队的那只手,对他俩一挥手,”都坐吧。“
厨房的餐桌很小,是四个人的小桌子。围坐在一起,孟缇瞬间有了回家的感觉。
餐桌上搁着今天的报纸,孟缇翻了翻,就看到赵律和与江祖怡的结婚照,关于这场婚礼的相关报道占了大概四分之一的版面。
她翻了翻,问赵初年:”确实算得上奢华了。哥哥,昨天的婚礼还顺利吧?“
”也许吧,“赵初年对婚事漠不关心,”我后来送你去医院了。“
孟缇抿起嘴角轻笑,”我又让丁医生看笑话了吧。“
赵初年镇定自若地摇摇头,”丁医生无所谓,但丁雷似乎很震惊,拦着我问你怎么了,不给个交代不行不许走。“
丁雷知道了,肯定要献宝一样告诉王熙如这事情,如果她猜得不错的话,今天她就会接到王熙如的电话。
她右手受伤,吃饭的动作自然慢上一拍。赵初年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别着急。“
孟缇想起去年也有过相同的经历,那时候她在他那套大房子里的厨房吃饭,她吃了安眠药过敏,手抖得厉害,一顿饭也吃得无比漫长。起初赵初年陪她吃得很慢,两人说了许多许多的话,有时候她一抬头,就看到他面带微笑支着头看她。
赵初年也想着这事情,两人眼神一对上,顿时感慨良多。
三个人慢慢地说着话,在闲聊中孟缇才知道。,这栋屋子是许文榛爷爷留下来的故居,前几年这一片险些拆掉盖大楼,还是许文榛动用了一些关系,把此地划为文化故居才得以保存。他没有子女,现在是独自一人生活,有一位长期跟着他的保姆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保姆周末休假的时候,赵初年也会过来探望他。
孟缇笑道:”难怪你的厨艺不错,都是这么练出来的。“
赵初年耸肩??弊龇挂裁挥惺裁创竽训摹!?
”我觉得煮熟和煮得好吃是两个概念。例如我以前,用同样的材料做出来的东西是能吃,但到了柳阿姨手里,那就是好吃,人间美味。“说完看了一眼许文榛,特别补充,”哦,柳阿姨是我的邻居,从小很照顾我的一位阿姨。啊,许先生,说起来,一位照顾我的大哥是您的忠实粉丝呢,他可崇拜您了。“
许文榛笑容又亲切又愉快,”那你给他打个电话=,请他过来玩吧。“
她说话有点慢,大概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她咬着筷子想了想,转头看了赵初年,”哥哥,你有许伯伯的CD没有,给我一张,很快就到十一月他的生日了,我请许伯伯签个名,当礼物送给他。“
她说话时脸上有难得的神采,许文榛摆摆手,”CD的话,去柜子里随便挑。。“
”啊,这样可以吗?“孟缇感动万分,”谢谢您。“
”不用跟我客气,就跟你哥哥一样就可以了。“
孟缇笑着弯起了眉眼。
赵初年低声问她:”是郑宪文?“
孟缇微笑着点头。
第六十六章 表白
郑宪文当天下午就来了,据说是扔下了手里的设计图直接过来的,速度简直是比坐了火箭还快。他对她吊着绷带一事很不能理解。孟缇随口解释了两句,说自己摔倒了。赵初年就在一旁,听得挑起眉梢,不过也没有纠正。
郑宪文是很有教养的人,向来沉稳,但看见许文榛还是激动得满脸喜色。两人相谈甚欢,她一直在旁边听着,可话题里那么多音乐知识,她的水平要理解还是困难一点,忍不住都想磕睡了。赵初年似乎也状态不好的样子,一句话也接不上。
直到郑宪文说起往事,”十几年前见过您一次,您一点都没变。‘
许文榛说,“什么时候?”
“我十多岁的时候参加过一场全国比赛,那时候您是评委之一。我弹的是您的曲子。”
孟缇自然记得那场比赛,她去看了,鼓掌鼓得手都红了。比赛后有个女孩给他献花,他转手就把花给她了。那时候她多大?大概不满十岁。
许文榛很和蔼,“我很少做评委,大概是拒不掉的邀请吧。我听阿缇说,你现在是建筑师,没继续弹琴。”
“会弹琴的孩子太多了。”郑宪文笑道,“我的音乐资质并不算出色,所以还是当成爱好最好。”
许文榛看了一眼赵初年,才说:“是啊,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理智了。”
他那个眼神让孟缇有些费解,转头瞧着赵初,笑眯眯问他:“你怎么对音乐这么没兴趣?我以为你从小跟着二伯和许先生,水平应该不错的。”
“位必。”赵初年很理所应当地摇头,“能做的事情总是有限的。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学音乐。”
“不喜欢?”
“也不完全是,欣赏音乐还是会有的,简单的识谱也知道。” 赵初年笑道,“只是音乐没有用处,还浪费时间,我也不会想到去学。”
他一贯目的性很强,有用的事情就会做得很好,所以哪怕大三的时候理科转文科都非常顺利。
“你的手给我看看。”
赵初年笑着伸出双手。当年他的手大她很多,现在也是。
他个子高,骨头自然也结实,十指匀称,修长有力,手上纹路分明科见。他练武多年,现在也没有懈怠,但手却不粗燥,皮肤偏白,比绝大多数人的手都好看。一个人的出身和成长经历是可以从手上看出来的,他这些年毕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只是一顿饭,孟缇就能感觉到赵同谦和许文榛对他的影响。他身上那股沉稳优雅而不会使人感到疏远的气质,想必也是得到了两位音乐家的真谛。
郑宪文带着若干张珍藏CD离开许家的时候,孟缇送他去了门外。
门外草木很多,都染上了秋色。孟缇说:“郑大哥,你跟沉雅姐发展到哪步了?准备结婚了吗?”
孟缇第一次看不出他笑容里深切的含义,“还早。阿缇,这么多年,对不起。”
“你不要顾虑我,沉雅姐真的很好。”孟缇笑得开心,“郑大哥,我真的为你高兴。”
夕阳在她鬓发间跳动,郑宪文伸开手臂抱着她,下巴蹭着她柔软的头发,“阿缇,谢谢你。”
孟缇抿嘴笑了。她晃了晃胳膊,“郑大哥,我跟你一起回学校吧。”
郑宪文微一沉吟,颇担心地看着她的手腕,“不着急。我觉得你需要休息一下再回学校。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的手腕至少要两三个星期才能好,我短时间忙得厉害,回学校了也没有人照顾你。那你就在这里吧,赵初年至少还可以照顾你。”
孟缇有些犹豫,郑宪文对她微微颌首,“那就这样吧。还有一件事情。阿缇,我今天过来,主要不是看许先生,还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孟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郑宪文那么郑重其事的态度,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爸妈,还有你哥哥嫂嫂,还有你的小侄子孟以和,他们下个月回国。”
孟缇怔了怔。
“……是吗?下个月?”
郑宪文看着她,“阿缇,我不知道你想通了没有。到时候我把航班告诉你。想通了就去接机吧。他们始终都是你的父母。”
郑宪文走到车子旁边,发现有人在车子旁边等着他,是赵初年。
两个人的表情顿时显示出心知肚明的迹像。他们之间的任何交集都是因为孟缇,并且每次都剑拔弩张,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却含蓄多了。
郑宪文于是就先开口,“你手腕上的伤怎么来的?”
赵初年无所谓地开口,“她不是解释过了吗?”
“她在骗我。如果我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也枉费看着她长大的十几年时间了。”郑宪文眸光凌厉,“她说话比平时慢,走路的时候也很奇怪,平衡感很不好,是不是受了什么伤?头被砸了?”
赵初年没否认也不会承认,心里百味交杂,“我会照顾她的。”
“难说。我本来以为你可以照顾她的。”
这话里的责难赵初年怎么会听不出来,如果是别人说,他不会多发一言地接受,可面前的人是郑宪文,他态度也有些不好,“我也希望她还是当年的赵知予,对我言听计从,可以把她绑在我的身边,可实际上这不可能。”
郑宪文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也没心思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她回赵初年家是有原因的。她是不是做了什么危险的事情?”
起初赵初年微一颌首。
郑宪文沉默了片刻,“我从沉雅那里知道了你跟阿缇没有血缘关系。既然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我也不能再给她添困扰了。你们现在没有了障碍,就可以顺理成章在一起了。赵初年,以后请好好照顾她。”
孟缇站在书房内,就舍不得走,倘佯在一排排书架之中,看到许文榛也在某排书架前。那么宁静安详的氛围,绝无外界的纷扰,置身其中简直就是天堂。每一本书都是作者的呼吸,风一样波动着她的心情。
许文榛问她:“送走了?”
“嗯,郑大哥这段时间太忙了。”
许文榛若有所思,“一眼就看得出来,是个事业心很重的年轻人。”
孟缇说:“没错,他跟哥哥同年的。很快就到了而立之年;额,建筑师最好的时候就是三十多岁,他很喜欢建筑,很多年前就跟我说过他的目标和计划。”
“有志向的年轻人都很好。”许文榛说着,从架子上取下一本范夜的《故国》。许文榛那弹琴的手指轻轻从这本书书脊上擦拭过去。
孟缇的目光在书架上扫过去,感慨,“你的书真多,能借我看看吗?”
许文榛拍拍手里的书,“你那么喜欢的话,等我去世后,这些书就送给你好了。”
孟缇被忽然的话题转换刺激得很惊讶,连连摆手,“哎,这怎么行啊?”
“我说可以就可以,就算不留给你也是留给赵初年,你们兄妹都一样。”许文榛低声一叹,看则会手里的书,别开了话题,“这本书是你爸爸写的,我很喜欢。你二伯整理这本书的文稿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他白天演出,晚上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整理校对手稿,这不肯假手于人的。”
孟缇声音很轻的,“二伯,真是个好人。”
“如果同谦知道这十多年你没吃苦的话,应该会安心许多了。”
孟缇苦笑,“哥哥挂念我也就是了,让二伯甚至许先生都担心我十多年,我真是过意不去。”
“毕竟龙生九子,不是每个人都跟你大伯一样。”许文榛说了一句。
孟缇就算脑震荡比现在严重十倍也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微微一笑,很轻地点了点头。
“许先生,我知道的。我不会让哥哥做傻事的。”
许文榛带着叹息地看着她,“你是个好孩子,我真没看错你。”
“大伯……不,他不配被这么叫,”孟缇顿了顿,“他做错了事情,我不需要拿整个赵家包括那么多企业来陪葬。对报复的事情。说不动心,那是假的 。但我知道,如果真的报复下去,我大概不用两分钟就会后悔。”
“你很理智。”
“其实哥哥也很理智,他只是太宠我,不舍得我受半点委屈。”
许文榛掩卷长长叹息。
“昨天你晕倒后,他在医院里的时候,一张脸都吓白了,我好歹也看着他十几年,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个样子。不是我拦着他,只怕已经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了。”
孟缇心里泛起一种甜蜜感,古怪而安然。
不论这个世界如何变化,他永远站在她身边。
她于是就在许文榛的住所住下了。
养伤的日子对孟缇来说,过得很惬意。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清闲了。在那栋老得跟古文物一样的房子里住着,每天就是吃饭、睡觉、养伤。偶尔出门一趟,也是赵初年带她去换药看病。总之,什么事情都不用管,生活非常安逸。
没有人提起外面发生的事情,她可以做的事情也不多,散散步,坐在那间梦想中的书房看看书。这样一间书房,不知道曾经丰富过多少人的人生。
她获得了一种躲起来的和平感。
但不论什么和平感都有被打碎的一天。
她总是梦到赵同训的手死死掐在自己的脖子上,勒得她不能呼吸。
今天也是一样。
再次从噩梦中醒过来,孟缇觉得手腕和脑袋很痛,她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十分钟,等着脑子清醒。这件卧室毕竟不是她熟悉的地方。没有什么书,也没有让她可以打发漫漫长夜的地方。
这样一细想,她掀起被子下了床,小心翼翼地离开卧室,打算去那间改造成书房的大厅里看看书,消磨时间。
在楼上就看到了很暗淡的光,走到了楼梯口才发现,书房确实亮着的。她走得近了,扶着栏杆往下看,赵初年坐在书房内。他开着一盏台灯,四周是高达的书架,灯光无法到达,屋子里只有他所在的地方时光明的。
从上往下看,他慢慢翻着膝盖上的书,像是一个随时可以消失的影子。
孟缇扶着木栏杆,慢慢走下楼梯,动作很轻。两侧的书架在她前行的脚步中徐徐后退,把她彻底包围起来。赵初年听到了脚步?
他穿着白色的衬衣和西装裤,衣服有一种浆洗后的清香。
孟缇用左手握住他的手,赵初年侧了侧身子,让出那张单人沙发的一半,拉着她坐下。单人沙发坐两个人略略有点挤,但彼此偎依着,时分温暖。
“没睡着?”赵初年伸手扶上她的额头。“头还晕吗?”
“好多了。”
“手腕还痛吗?”
“动起来就有点痛,还很痒。”
赵初年伸手扶着她的脸,低语:“忍一忍。痒的话是慢慢在痊愈了,这种草药对伤筋动骨很有效,我以前经常用。”
“嗯,哥哥。”她低声问,“你也没睡觉,是在看什么?”
她说话间已经看到书桌上的书了,是父亲的那本《白雁》。《白雁》的封面简单到朴素,阴郁的天空,两只大雁振翅飞翔,除此外,只有坐着和书名。
孟缇若有所思地问:“哥哥,枯槐这个笔名是怎么来的?”
她只穿着睡衣,赵初年拿起自己搭在扶手上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解释道:“爸爸曾经写过一首古体诗,自比枯槐,所以二伯就用了这个当笔名。”
“为什么不以范夜这个笔名呢?”孟缇说。
“这些书毕竟是自传性质,都是我们在福来巷住的三个月内写的。爸爸文稿里有’唯述平生坎坷‘这样的话,大概是不愿意公布的。”赵初年说,“但二伯觉得,那些书友必要出版,这是个几年,所以采取了折中的方式。”
“嗯,”孟缇凝神想了想,才说,“哥哥,关于传记的事情,我觉得爸爸需要这样的一本传记。沈林我也有接触,人还不错,再说也是许伯伯的外甥。”
赵初年顺口就说:“你既然说好,那就这样,我明天给他打电话。”
孟缇轻轻靠上他的肩膀,“还有,我想好了,我不想报复赵家,那些资料你收好,以后都不要拿出来了。”
赵初年沉吟着,“不用担心我,这件事我能做得不留痕迹的,我也知道怎么样把不同的资料送到谁的手上。就算他们知道是我干的,也不敢轻举妄动。”
“毕竟涉及的层面太多了。那些资料都是核武器,你怎么能保证自己不身受其害?总有漏洞的,你是一个人,赵家这么多人,损敌一万,自伤八千,这个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孟缇盯着他,“再说,我真的没有报复的意思,让他们道歉就可以了。”
赵初年捉住她的右手指尖,“你是不是头痛了?所以----”
孟缇静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是以德报怨,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洗完妈妈得到一个公平的对待,我知道她很爱我,虽然我连她的样子都记不得了,赵知予的经历对我有影响,但还是不如孟缇。我要查清真相是因为我没办法敷衍着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不论赵家怎么卑鄙无耻,我始终还是-----”
她可笑了一下,把后半句说出口,“做不出来。”
赵初年没有说话,理了理她的睡衣。
“哥哥,其实你也是吧。”孟缇看着他的脸部轮廓。“二伯和许伯伯对你的影响很大。他们都很善良宽厚。”
赵初年的声音几近叹息。“着近十八年来,他们待我如子。”
“嗯……”孟缇说,“我现在忽然觉得,那时候我被绑走了也是一件好事,不然,你肯定不会跟二伯回赵家的,那么你也不是现在的你。”
如果她当年没有被绑走,在父母去世后他们兄妹也许会被送到孤儿院,会过得很辛苦,但至少不会分开,如果父亲没有病逝,当时她的小说已经得到了认可,他们的生活条件也会好起来。如果母亲没有出车祸,他们还是和睦的一家人,而她也依然是那个家庭的掌上明珠,不会遭遇到阴谋和算记,更没有隐瞒和欺骗。
可是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什么都不及现在这么真实。
逝着已逝,没有人能给你的’如果‘一个准确的答案。孟缇合上眼睛,脑子有点晕,好像有人在她脑子搅拌一样。
赵初年亲了亲她的脸颊,“阿缇,你休息一下吧。”
他的吻带来的温热感长久不散。孟缇轻轻地点头,迷迷糊糊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
她低声笑了笑,“哥哥,小时候你也这么亲我的脸。”
赵初年眼神一闪,摇了摇头,“不是的,这跟小时候不一样。”
孟缇疑惑了。
“我们摊牌 吧。” 赵初年把她抱紧一点,“我一直在犹豫怎么告诉你,怎么跟你说明白。你在北疆问我的问题,我现在才明白。我从很早开始就不仅仅把你当做赵知予,只是我自己一直都不明白。我还以为我对你还是兄妹之情,其实我早就不是了。可是我是没有意识到。我对爱情的感觉比别人的迟钝,难怪你骂我。”
孟缇呆呆看着他,纷繁的大脑里什么声音都有,她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我们分开得太久了,这些年,我对你的认识都停止在那个五六岁的赵知予身上。我从来没有想过一天我们的关系会变化,但实际上,已经变了。”
赵初年很镇定地说完这番话,就像在进行演讲。下一秒他低下头,紧张地看着她,“阿缇,我爱你,你爱我吗?或者说……你还爱我吗?”
两个人挤在沙发上靠得很近,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孟缇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但眼眶又酸又痛。表白虽然来得迟,但总算来了。
“我……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哥哥!”
“是啊,我笨得很。”
赵初年俯下身,跟她的额头相抵。面孔太近了,近到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也不知道笑声是从谁那里泄露出来的。
赵初年捧起她的脸,很小心地亲了亲她的唇。
温柔的唇碰到一起,孟缇浑身血液“刷”的一声燃烧起来,而脸烧得都要红了。
赵初年吻她的动作并不熟练,几乎是战战兢兢,很小心地碰了一下,然后分开,就像小孩子吃糖那样,小心翼翼地舔着她的唇。
他抓住她的下颌,抬高一点,然后再吻上来,持续的时间比刚才久得多。唇碰在一起,舌尖在她的唇上很慢很慢地画着圈,在慢慢地熟悉她的唇线。孟缇觉得有人拿着羽毛刷子在刷她的全身,浑身都在战栗。
她的唇柔软而甜美,带着少女的天然香气。赵初年伸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从膝盖下穿过去,一把抱她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将她完全拉向自己的怀抱。这样一来,两人完全粘在了一起。
孟缇被这忽然的动作弄得有点晕眩。他却亮着眼睛,声音沙哑地命令她,“张嘴。”
孟缇头晕目眩,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因为紧张抿起来的唇刚刚分开。他的舌尖就探了进来。
依然小心翼翼的,并不熟练,一举一动都很小心,舌尖绕在她的舌尖上。唇贪婪地吮吸着她嘴里的空气,像是她的嘴里有世界上最美味的糖果。气息交流间他完全堵住了她的唇,也夺走了她的呼吸。
孟缇觉得晕眩,下意识地寻找支点,左手绕上了他的脖子,手指插入了他的头发中。
那是长得完全无法计算时间的吻。
大脑的震荡很快幅射到四肢百骸,等两人的唇最终分开时,孟缇已经快窒息了。
他放开她,额头还是抵在一处的。害羞,激动,这种种情绪让她几乎要瘫倒在他的怀里了。好不容易喘息方定,她才抬头看赵初年。他的脸色也有点发红。一双眸子像被水洗过那样亮晶晶的。孟缇看得一呆,这才感觉到,抱住自己的这个人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他比她还紧张。
孟缇想说点什么话来缓解尴尬,刚刚一张嘴,就看到赵初年眼神闪过宝石般的光,又吻了下来。
这次就要激烈许多。他的唇还是湿漉漉的,来势汹汹,没任何缓冲就重新占领了她的唇。激烈的唇舌交锋,完全是把她一整口一口吃下去的样子。
孟缇上气不接下气地低低喘息了两声,这声音刺激了赵初年,他紧紧搂住她。
手都要陷进到衣服里去。他的手插入她头发中再抬起她的头,强迫她跟他脸颊相对的时候,舌头再次长驱直入,好像他是帝王,而她的唇和温暖的舌尖就是他最核心的领地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初年才转移了目标,转而吻她的颈侧。
孟缇觉得自己快完全没救了,脸红得要滴血,又怕他看到自己的羞恼,把脸埋进了他的肩窝,她感觉到了赵初年又凑了过来,小心地舔着她的耳旁,吹着气。
孟缇浑身痉挛似的一抽,一把推开了他。
“阿缇,不舒服吗?”
“不是的,”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孟缇的脸又红了,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耳朵,那里好像要烧起来了,“……不过,够了吧!”
赵初年看到孟缇一张小脸通红,眸子亮亮的,额头上还有汗,浑身在轻微地发抖,并不是讨厌自己,倒是不好意思到了极点了。
“不够,”赵初年抓起她的左手,很轻地咬了咬,“当然不够。”
这个动作这么熟练,害羞一瞬间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了,孟缇张口结舌地指责,“你……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赵初年重新抱稳她,于是前倾身体,脸颊碰碰她的脸颊,两个人的脸都很烫,而他的大概还要热一点。
赵初年的手顺着她的腰慢慢望上移着,声音也很镇定,“还好,我的脸皮不厚吧。”
孟缇瞧着他微红的脸颊上的热度也很明显,原来他也不是那么坦然。
“你都会不好意思吗?”
赵初年轻轻吸了吸她的下唇,然后附耳过去,“总不能两个人都不好意思。”
动作非常熟练,孟缇几乎要昏了过去,“你……你这么熟练!”
赵初年的眼神在环绕四周的书架上飘来飘去,“你说的,我也是快三十岁的大男人……总看过某些电影的。”
不想也知道他看了些什么。
“那你也学得太快了!你不是很迟钝吗?”孟缇恨恨的,“你之前真的没有女朋友嘛?”
“没有的,你都不肯要我,别人更不肯要了。” 赵初年摸着她的头发,“阿缇,你在吃醋?”
孟缇瞪他,很想气恼地说了一句“没有”。可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脸颊。
“脸还痛吗?”
“什么?”
“我打的那两下。”
“那个啊——当然——”
赵初年诡异地拉长了声音,拥着她,在他的脸颊上印上一个长长的吻,“好了,要回来了。”
孟缇一张脸跟桃花一样红。赵初年按倷不住,再一次吻上她的唇,来了个深吻。
再这么吻下去绝对要出事,孟缇心里闪过这个危险的预警。下一秒赵初年放弃了她,她好像复活了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的喘息声跟他也不相上下,显然也有同样的预感。
好不容易两个人都平复了心情,赵初年才一本正经地开口,“刚刚那是利息。”
孟缇气得咬了口他的肩膀。
赵初年抬手灭了书桌上的灯,黑暗统治了房间。他更紧地揽着入怀,轻轻说:“我爱你,就像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爱女人,也像任何一个哥哥爱妹妹。所以,阿缇,答应我,这辈子不再离开我。”
黑夜里声音格外缠绵,脸呼吸也暧昧起来。孟缇没说话,侧了身体??焓掷孔×怂?牟弊樱?陈裨谒?木蔽眩??谒?耐壬希?偶夤醋潘?男⊥龋?驮僖膊豢隙?恕?
两人就在黑暗里紧紧相拥,心里都明白,现在的关系和以前不一样了,赵初年紧了紧她的外套,嗅着她的鬓发香气。
那么让人安心的气息,两个人保持着这个姿势,慢慢睡着了。
第六十七章,传奇
在许文榛家住了一个星期后,孟缇和赵初年重新回到了学校,开始了原来呃生活。两人每天早上早出晚归,一起去学校,一起回到许文榛的住所。
她手伤到了,没法记笔记,就准备了录音笔每天录下老师的课。
午饭和晚饭的时候,赵初年都回来接她去吃饭。毕竟都在学校里,孟缇不想受到太多的关注,两人多半去学校外吃饭。
十一月到了,橘子,橙子也上市了,那是这个季节中最甜美的水果,坐在饭店里,对街的水果市场实在看得她心痒。赵初年对她的心情可谓了如指掌,问她喜欢吃什么,站起来去对街给她买水果。
孟缇弯着嘴角看着他的背影暗自含笑,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孟师姐”
是很久未见的戴昭阳。
孟缇的心情很平和,微笑着打招呼,“你也来这里吃饭吗?”
“不是。”戴昭阳神色黯然,“我下课了,跟着赵老师过来的。”
孟缇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戴昭阳过来时为了找她谈话,哪怕她一个字不说,戴昭阳也会主动吐露心思的。
果然戴昭阳开后,“你和赵老师……和好了吗?”
孟缇支着头想着她的用意,肯定地点点头,“和好了。”
戴昭阳的神色黯淡下去几分,苦笑着,“我就知道赵老师对我好是因为你我跟你长的很像……虽然知道真的是这样,还是倍受打击。”
孟缇无言的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地叹息了一下。
她轻声说:“我们之间的关系,比你想象的复杂很多。”她不知道自己这话算不算安慰,但只希望戴昭阳听到后能好受一点。
戴昭阳伸手擦了擦眼角,忽然开口。“那我输给你也没什么,是吗?”
她那么伤心,真是我见犹怜。
孟缇看得于心不忍,转了转手里的茶杯。“我帮他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你的赵老师表面看起来什么都好,实际上不是的。他很蠢,非常蠢。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昭阳,你是很漂亮的女孩子,一定会找到比他更好的男朋友。他这样的笨蛋,也只有我能受得了。”
戴昭阳低低地笑了几声,轻声说:“他确实很傻,他生日那天,我们去游乐园,他好几次都把我叫成了你的名字。孟师姐,你以后对他好一点。”
“我知道。”
赵初年拎着一袋橘子回来了,看到两人微微一怔,“戴昭阳?”
戴昭阳没有看他,更没有搭话,低着头匆匆地离开了。
他略带诧异地坐下,取出刚刚买的橘子,剥开皮一瓣瓣分开放到她面前,才问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橘子多汁而且甜得很,孟缇往嘴里塞了两瓣,挑起眉梢看着他。“说你是个笨蛋。”
赵初年听懂了,露出个不知道什么意思的笑容,“阿缇,那是过去了。”
孟缇张嘴咬过赵初年送到嘴边的橘子,不小心舔到他的指尖,不紧不慢地问:“老实交代,我在北疆的一年,你还欠了些什么感情烂债?今天都跟我说清楚,我可以既往不咎。”
“没有什么烂债,那时候你走得那么远,我哪里有弄烂债的心情,戴昭阳经常来找我,我没有每次都拒绝……”赵初年的手指在她唇边打了个转,沉吟着开口:“她笑起来眉眼都弯弯的,真的有点像你。”
孟缇又好气又好笑,嘟着嘴,嘴里的橘子酸的吓人,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咽下去,狠狠地说:“总之,以后不许你再去招惹别的女人,听到了没有!”
赵初年的笑容就像这个时候的天空一样,秋高气爽。“不会了。”
两人慢慢地就像平常一样吃完了饭,散步般走回学校。
结果他们走到学校南大门,却看到了照律和,他靠着车,似乎在等人的模样。看到两个人走来,一言不发地迎上来。
两个人心里都有数。她在婚礼上大闹了一场,赵家不怀恨在心是不可能的,虽然之前平静地过了两个星期,但不太可能让他们放任自流。
赵初年心里有数,转头跟孟缇低语:“阿缇,你先去上课。我很快就回来。”
想起婚礼那天,孟缇听说他和江祖怡有一个月的环球蜜月旅行,而现在距离婚礼不过两周,他居然还在国内。孟缇有些诧异,“不,课逃掉就是了。你们说什么,我要在场。”
“这样也好,”赵律和已经走到他们面前,自然听到了这句,“那就一直走吧。”
车子就停在一旁,赵初年微一沉吟,本来想再强调一遍“你没必要去,我处理就够了”,但话到嘴边却看到她坚持的眼神,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犟,于是握着她的手上了车。
赵律和回头跟她笑了笑,“知予,我听说你得了脑震荡,现在好些了没有?”
孟缇不冷不热地回答:“还好。”
“爷爷挺挂念你,我爸也是。”
孟缇晃了晃吊着绷带的右手,“哦?挂念我?我感动得都要哭啦。”
赵初年揽住她的肩膀,握住她的手。孟缇顿时心平气和,对他动作的含义顿时心领神会,这样的口舌之争没有什么意义。
赵律和从后视镜瞥到这一幕,瞧不出含义地微微一笑,“我一两年前就知道你们不对劲了,还真是没料错。”
孟缇一个眼风杀
赵初年不假辞色,“我和阿缇之间的关系轮不到任何人评判。”
赵律和耸肩,“好吧,我不多嘴就是。”
车子在升恒的大楼前停下。赵初年牵着孟缇的手,走进了大楼。两个人都是学生老师的样子,一个扎着马尾背着书包,一个手里还拿着装讲义的挎包。有赵律和带路,一路都很顺利。电梯里很亮,孟缇看到自己在镜子里的倒影,镜子里的女孩嘴角抿住,脸上线条绷得紧紧的,一副生人勿扰的模样。
这间会议室大得惊大,一片寂静,走路说话显然都可以听到脚步声。会议室里有张巨大的长桌,上座的是赵伯光,赵同训陪坐在一旁。
两个人都面沉似水,气势十足,看起来等了有一会儿了。
赵初年倒是毫无惧色地拉过她的手,在赵伯光和赵同训的对面拣了沙发坐下。一直都对赵家缺乏感觉,哪怕跟赵伯光相处了一个多月,也不过是比陌生人多一点的点头之交,想必他们对她也是一样。
但不论之前的几个月相处得怎么样,现在这种样子孟缇还是不想看到。这种样子,跟谈判没有什么区别。
孟缇心里疑惑,仰起头看着赵初年,在他不动声色的表情下得到某种安慰和支持。她很确信,赵初年不会打没有把握的伏,也不会带她以身犯险。
赵伯光伸手敲了敲桌面的一沓文件,先开口,“你的要求没问题。”
赵初年淡淡地开口,“我知道您会答应。毕竟,给妈妈扫墓这是最容易不过的要求,相比您手上的文件而言。”
孟缇吃惊地看着赵初年。她不知道他瞒着她做了这件事。
“我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我希望你知道你现在干什么。”
安静的会议室里,空气都不流动了。从三十多层看下去,风景是意料之内的好。窗户开了几扇,风吹进屋内,很是凉爽。
“我很清楚。”
赵初年很平静,“我对升恒的秘密没什么兴趣,不然也不会等到现在。爷爷,您既然答应了我的要求,那就可以了。”
“初年,”赵伯光的视线平滑地从两人脸上扫过去,看不出情绪的变化,“升恒的机密,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赵初年气息平稳,神色自若,像在课堂上讲课一样,“既然您答应了我的要求,我知道多少,这件事情并不重要。”
他这番话让赵同训只说了四个字:“养虎为患。”
赵伯光沉吟着,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有一天变得他都不认识了。
“另外,不要试图威胁我,我不吃这套。”赵初年靠在座椅上,直视赵伯光,“爷爷,您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和培养,我都感怀在心。跟您闹到今天这个地步,确实情非得已。大伯是什么人您和我都很清楚,对自己的弟弟都能痛下杀手,更何况是我和阿缇呢!所以,我做事自然要留好退路。”
赵伯光的神色这时才变了变。赵同训这才有一丝动容,“我没有逼死你母亲。你妈妈之所以出车祸,是办为你父母互相不够信任。”
赵初年毫不畏惧对上两人的视线,声音冷得像铁,“母亲的死,您和大伯脱不了干系,虽然你要否认,但刽子手就是刽子手,我们没有办法不介怀。”
说着,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我跟阿缇不会再回赵家,财产自然也不会要,之后我们的事情,也请你们不要再插手。我们一会儿还有课,先告辞了。”
孟缇最后看了一眼赵伯光和赵同训,一言不发转身离开这间空荡荡的会议室。
扫墓的过程总是令人伤心和充满感怀的。孟缇和赵初年都穿一身黑,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抬不起头。
赵同与和范素素合葬在一起,在洛州城外的小公墓里。公墓年久失修,上山的道路完全被野草覆盖,不少已经枯黄了,像是为了等待他们的到来而显得荒凉。有的墓碑歪歪斜斜,字迹模糊不清。那么偏僻的墓地,他们是第一次踏足。
孟缇和赵初年走在最前面,后面是赵家的其他人,八个人拍成了浩浩荡荡的长队。一行人很少说话,除非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不堪回首的过往就像苍白的鬼影一样缠绕在每个人身上。
没有人愿意面对尴尬和不堪回首的过去。人类对待字迹不想看到的事物,往往选择逃避,他们也毫不例外。
孟缇回头,看着每个人不安而寂静的脸。
愧疚?不知道。惶恐?那可能有。
赵初年站住,指着相邻的两块墓碑说:“这就是了。”
没有人能够坦坦荡荡,没有人能够不愧疚。每个人都把鲜花放在墓前,墓碑下的人早已成了白骨,在墓碑前放上那么多鲜花又有什么用呢!
有风从秋天的山林中吹来,它在说话。那属于秋天的风吹得墓前的枯草。也吹开了人人心头的往事。仔细聆听,可以听到它在反复低语;不论你是否喜欢,死亡总会来临,那阴寒的风穿过他们身体的细胞,来到了心里,长久地盘恒不去。
孟缇看到两块惨白惨白的碑石上刻着死者的名字,还有两行字。
--------我不能抹杀自己的出生,也不能挽回自己的死亡。
--------对不起,我爱你。
一瞬间,她眼润湿润了。赵初年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孟缇把脸埋在他的肩窝,肩膀瑟瑟发抖。
孟缇想到自己这一年多时间反复做的那些梦,重复的梦境里几乎全是失去和得到的亲情。她梦到母亲柔软的身体和父亲伏案写作的背影,伤痛而甜蜜。
赵初年低声说:“妈妈的墓碑,是爸爸写的。至于爸爸的墓碑??嵌??吹模?昧怂?源?∷道锏囊痪浠啊!?
他的视线从赵伯光身上转移到赵同训身上,又再看向赵同舒,“我让你们来,是希望你们良知尚存,还能有一点愧疚之情,我和阿缇已经大了,当年的恩怨也不想计较。”
赵同训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一个把手里的鲜花放在两块墓碑前,他长久地蹲在那里,平日里凌厉的气度完全消失,或者被死亡打败,他的头发有些苍白,一瞬间老了十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日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完全覆盖住了那块写着“范素素之墓”的碑石。
赵律和和他的新婚妻子江祖怡一人一边,搀扶着他站了起来。
他的虚弱让赵同舒微微愕然,张了张嘴,轻声说:“大哥,你------”
有风吹过,秋凉如水。赵同训重新站直了身板,就像他以前一样。
赵伯光合上眼片刻,低语了数句。其他的话没有人听清,只有最后那句每个人都听到了。
------下山吧。
很久之后,一行人才缓缓从墓山上下来。不论上山之初有什么愤怒,现在都只剩下如水的平静。
赵初年对他们微微额首,最后把视线转向了赵伯光。
“您答应我的已经做到了,请回吧。我跟阿缇去看看曾经住过的旧址。”
所有人好像解放了一样,陆陆续续上了车。只剩下赵伯光还站在墓山下,抬头凝望。
“我记得的同与,始终是十九岁的那个样子。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你们也已经这么大了。”赵伯光顿了一顿,看了看自己不满皱纹的手背,“年初,知予,是我对不起你们。”
他长长叹息,脚步蹒跚地上了车。
另外一个没有上车的人是程憬。
“我最近看了小舅的书,非常精彩,简直太好看了。”他说,“我对他很尊敬,所以,想去看看你们的故居,可以吗?”
程憬和他们两人的关系又不一样,赵初年额首,“当然。”
所谓的旧址,是他们最后住过的那条阴暗的小巷子。孟缇不记得地方了,赵初年还记得。车子七拐八弯地到了旧址。让人惊奇的是,这里居然还没有拆迁,或许是因为太偏僻了,都靠近渔村了。
在范夜的笔下,这条巷子不见天日,总是水淋淋地潮湿着。而今却大变样,没有孟缇想象的那么脏乱差。青石小路,简陋的平房砖块,很整洁有序。
赵初年简单地回答:“五年前,有过一次城市建设。”
唯一的缺点是,巷子依然那么狭窄,只比一个成年人的肩膀宽了一点。这里还有不少人居住,袅袅炊烟升起,间或有大人呼喊小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三个人慢慢前行,每前行一步,时光就倒退一点,最后三人走到某一栋小房前,终于停了下来。
一位中年妇女在院子里忙着炒菜做饭,米饭和炒菜的香气顺着蛇形的巷道蔓延着。她抬头看到三个极为漂亮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不由得一愣。
“你们找谁?”
程璟侧头看了一眼赵初年和孟缇,他们似乎被触动了什么,统统都哑声不语。于是说话的是程璟,“我们来看看,以前我们住在这里。”
“哎呀,是吗?”大妈热情地招呼,“进来喝杯水吧。”
孟缇笑着接话,“好啊,麻烦了。”
大妈家的茶叶虽然不好,却很香,孟缇和赵初年看看四周,早就不是两人记忆中的样子了。修补过的房屋不再有瓦片,换上了水泥板,显然也不会再漏水。记忆中的黑漆漆的墙壁被刷白了,曾经在这间屋子去世的那位作家而今已无人提起,大概只有这片土地还记得。
是的,逝者如斯。
过去的一切都消失了。
赵初年问他:“程璟,你家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妈大概开窍了吧,”程璟满脸喜色,“说不再阻拦我了,随便我想干什么。”
孟缇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好啊,你可以回去寻找你的方向了,记住,如果跟施媛姐有什么发展,记得告诉我!”
程璟脸色发红,“当然,当然!”
他们喝光了杯子里的水才走。离开的时候,孟缇挽着赵初年的胳膊,“哥,你还没有见过我爸妈吧。我是说孟家的爸爸妈妈,还有我哥哥。”
赵初年说:“真人没见过,不过在你家见过照片,那应该不算见面吧。”
“他们这周就回来了,陪我去机场接人吧。”孟缇说,“他们也没见过你,应该是想见你的。”
赵初年微笑,“当然没问题。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讨厌我。”
“当然不会。”孟缇很开心地笑起来,“要知道,我的户口本还在孟家的。我的身份证上也还是’孟缇‘两个字。这点永远也不会变得。”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负担和折磨,有的是单纯的快乐。赵初年发现自己那么怀念她叫他“赵老师”的日子。他这么一说,孟缇就脆生生地叫了一声“赵老师”,至今人都大笑起来。
抬头望着十一月的天空,那么秋高气爽,有南飞的大雁在他们头顶振翅飞过。送走了又一个秋天和又一年。
机场那么繁忙,孟缇和赵初年站在国际厅的入口处,目不转睛地等着来人。
巨大的飞机基本上每分钟的起起落落,都象征了人的归来和远走。准备登机的人们背着,拉着,推着大大小小的行礼跟送行的人们交谈着,什么口音都有。而嬉闹,广播,各种语言,各种方言,也混合成交响乐回荡在两人中间。
她挽着赵初年的胳膊,和他十指交缝。两人都不着急,他们知道,此时的等待,不过是几分钟的差别。
时间回到了最初。
而他们的命运,就在一次次打击,一次次分别,一次次坚持中越缠越紧,深入他们的灵魂,令他们成长,直至老成传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