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心:金玉满堂

  暗夜,清风,室内一灯如豆。
  一个男人坐在灯下,静静独酌。
  幽暗的烛火随着夜风摇曳,光线忽明忽暗,让男人的面容看来诡异莫名。
  他在等,极有耐心的等着。
  许久之后,月上柳梢头,一道黑影缓慢接近,然后在门前站定。正在迟疑时,门内已经传来邀请。
  “请进。”
  历经片刻的天人交战,门外的人终于下定决心,推门入内。他在桌前坐下,望见桌上还摆着一只空的酒杯。
  “你确定我会来?”他问道,神情略显不安。
  “确定。”男人的目光,在烛火下闪烁,令人战栗胆寒。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找上我?”仍记得,当这个男人轻描淡写,说出那惊人的诡计时,他有多么震惊。
  但是,当最初的震惊过去,那项提议变成难以抵抗的诱惑。
  森冷的微笑,缓慢染上男人的嘴角。“第一,你够聪明。第二,她绝对想不到,会是你出卖了她。”
  室内陷入沉默,一人在思索,一人在等待。
  半晌之后,对于报复的渴求,战胜了迟疑。
  “我加入。但是,这计划绝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一旦稍有差池,要面对的就是万劫不复的地狱深渊。那女人若知晓他的背叛,他肯定只有死路一条!
  男人点头。
  “放心,我已有了万全的准备,她绝对逃不过你我的手掌心。”
  “我要她一败涂地,尝尝报应临头的苦果!”他握紧酒杯,想起长久以来的怨恨,心中就激动万分。
  “只要你协助我,让我得到我想要的,那么,你自然也能得到你所要的。”男人冷笑着。
  “好,成交!”
  酒杯重重相扣,撞击出清脆的声响,在夜色中悠悠不绝。
  两人相视狞笑,在烛火下从长计议。一椿最缜密而险恶的密谋,就在今夜开端——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富者留其名。
  繁华京城,六方商贾,八方水脉,皆在此处汇集。
  华丽巍峨的京城,以中央的玄武道一分为二,规划成六十余坊,天下各处,包含四周蛮夷商邦,都齐聚到这儿买卖交易。而城东的严家久居京城,控管河运,掌握商业命脉,兼而行善积德,受万人景仰,是富贵世家。
  城西的钱家,则是暴发户。
  钱大富以一介商人,创出庞大的商业版图,与严家分庭抗礼。而他那五位千金,不但个个生得花容月貌,赚钱手腕也格外高超。
  其中,最为出色的,要属长女钱金金。
  所以,当秋风瑟瑟的这一日,钱家的奴仆们,扛着那顶金光灿灿的八抬大轿,大队人马经过几处商坊,穿过大半个京城时,一群好事之人聚在后头探头探脑,脸上都是兴味盎然。
  京城里头,新鲜有趣的事儿可不少。只是,任何热闹事儿,都比下上钱家与严府之间的明争暗斗来得吸引人。
  钱家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前进,终于在严府前停下。
  秋意甚浓,严府门前的汉白玉门阶上散落几片火红枫叶,看来更添了几分雅致。
  蓦地,娇脆的声音响起,喝停轿夫。
  “停轿。”
  开口下令的,是一个白衣少女。她跟随在轿旁,腰上缠着红色流苏穗儿,秀发盘成两个圆鬟,黑眸中透着说不出的灵气。
  轿夫们小心翼翼的将轿子搁下,不敢震动到一分一毫,那谨慎的模样,彷佛怕震碎了轿子里的娇贵人儿。
  确定轿子停妥后,白衣少女走到轿门旁,恭敬的低垂着头,对着轿门那幅绣工精美的软帘轻声低语。
  “大姑娘,严府到了,请您下轿。”
  “嗯。”
  轿子里,传来一声懒懒的应答。
  半晌之后,柔若无骨的小手揭开了绣帘,一个绝色的女子缓步踏出轿子。
  她穿着桃红撒花袄儿、银鼠皮裙,额上悬着一枚银锁珍珠。那张粉睑宛如精工雕琢,小巧的樱唇色若点朱,美得像是出尘仙子。尤其是那肌肤雪白晶莹、吹弹可破,嫩得彷佛可掐得出水来似的。
  四周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注视着甫出轿子的钱金金。
  这些年来,她久历商场,在京城内名声响得很,绝大多数的人都曾见过她的容貌。只是,无论见过多少次,那美貌还是能让人惊艳得失神。
  几名仆人扛着上好的边疆织毯,动作俐落的扬手一抛,红色长毯略咚咚的滚了开来,一路铺盖到严府大门。
  几乎是那双绣花鞋才刚踏上地毯,大门就应声而开,奴仆们井然有序的排列两旁,个个垂首而立,态度恭敬。严府总管更是亲自出迎,不敢有分毫的怠慢,显示对她的重视。
  “大姑娘,日安。”他躬身上前。
  “严总管。”金金轻挥着红纱绒扇,拾阶而上。
  她眉宇晕红,容光焕发,清澈的眸子朝门内望了一眼,心情似乎好得很。
  “不知大姑娘今日前来,是有何贵事?”他拱着手,恭敬的问。
  “没什么。”她笑得更甜更美,简直令人目眩神迷。“只是立秋刚过,我看这几日天凉了,所以特地熬了一盅汤,端来给严公子进补。”她轻声细语的说道,轻障执扇。“小红,把那盅汤拿来。”
  “是。”白衣的清秀丫鬟走回轿子旁,拿出一个用锦布包妥的暖笼。
  暖笼内衬着厚厚的锦棉,汤盅搁在其中,非但热汤没有溢出半滴,温度更能保持暖烫,即使盅盖尚未揭开,那浓郁的香气,还是隐约飘散出来,诱得其他人忍不住频频吸气,馋得口水直流。
  小红解开锦布,先用厚布托手,这才慢慢捧出热烫的瓷盅,搁在漆盘上,再摆上一双象牙筷子、冰瓷调羹,及一块洁净绢布。一切摆放妥当后,她才小心的端了过来。
  “交给我吧!”金金伸出手。
  小红一脸错愕,眼睁睁看着漆盘被接走。
  “大姑娘,您别忙啊,这汤让我来端就行了。”让主子端汤?那她这丫鬟岂不是罪过大了?
  “不,这盅汤,我要亲手端给他。”红唇上的笑意更深了。
  严总管脸上的冷静神情,老早被惊愕取代。他瞪大眼睛,双手撑着下颚,捧住几乎要被吓掉的下巴。
  钱金金亲手端汤?
  老天,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啊!
  她从小就备受宠爱,众人呵护有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溶了,任何杂事都有奴仆代劳,那白嫩玉手,除了拨弄心爱的金算盘,计算银两外,从不曾做过其他工作。
  再说,以她的性格,不拿砒霜来灌少主,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哪里可能突然转了性儿,变得如此温柔体贴,不但关心起少主的身子,还亲自端了汤,上门要替少主进补?
  莫非,那盅汤里头另有名堂?
  “呃,多谢大姑娘的关心,只是——呃——我想、我想——那个、嗯,我家少主的身体很好——这汤还是——还是请您——请您——”即是面对达官贵人,也能从容不迫的严总管,在金金的面前,竟变得吞吞吐吐,紧张得冷汗直流。
  “请我如何?”她笑着问,仍款款往门内走来,坚持要端汤入内,没半点打道回府的意思。
  “请——请您——”请了大半天,严总管仍旧没胆子开口,请她把汤端回去。
  “有什么话,不如等我出来时再说。”她四两拨千斤,化解眼前的阻碍,绣鞋又往前踏了几步。
  眼看她就快要踏进大门了,为了少主的性命安危着想,严总管深吸一口气,只能硬着头皮,睁眼说瞎话。
  “大姑娘,真是不巧,少主这会儿刚好不在府里。”事到如今,拖得一刻算一刻了!
  她总算停下脚步,弯弯的柳眉一扬,凤眼微挑,扫过严总管不安的神色。
  “喔?不在府里?那他去了哪儿?”她淡淡的问。
  “少主——少主大概在商行——”
  “哪间商行?”
  他一咬牙。
  “该是在西市的书画铺子里。”呜呜,他这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忠心护主啊!
  金金巧笑倩兮,双眸盈盈如水。
  “正巧,我就是从西市那儿过来的,刚刚这一路上走来,可也没瞧见他的踪影。”她端着漆盘,绣花鞋跨过门槛,堂堂登门入室。“或许是你记错,严公子说不定已经回府了。”
  “呃,大姑娘——”
  “严总管是要拦我?”她挑眉。
  “不、不、当然不是。”
  呜呜,他不是不想拦,而是根本拦不住!
  再说,少主曾交代过,钱金金是严府一等一的贵客,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阻拦她入府。
  迟疑片刻后,严总管终于退开一步,正式败下阵来,含泪祈祷少主能自求多福。
  “那么,请大姑娘先到议事主厅里喝杯茶,我这就去通报——呃,不,我这就去找找,看少主是否在府里。”他努力自圆其说,还不忘转头吩咐奴仆。“快,沏一壶碧萝春到议事主厅来。”
  快快快,除了通报少主外,他还得把握时间,尽快把府内的易碎物品收拾妥当!
  还记得,上一次金金登门拜访,却在府里大动肝火,抓起古董瓷器就砸,当场毁了不少价值连城的宝贝——
  这女人的眼光好得很,专捡贵的来摔,少主不当一回事,他这个做总管的却心疼极了!
  还在思索着该把宝贝们藏到哪里去,纤细的身影已经掠过他身旁。
  “茶就免了,我直接去书斋找他。”她很清楚,这个时辰,严燿玉通常都在那儿内审阅帐册。
  严总管瞪着那逐渐远去的窈窕身影,全身僵硬,冷汗凝结,一颗又一颗的沿着额际滑下。
  接着,他陡然回身,神色焦急,张口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吼。
  “快!快去请大夫来府里预备着!”
  老天保佑,少主可千万别被毒死了啊!
  秋阳穿透窗棂上的薄纱,洒入书斋,带来些许暖意。
  室内的家具十分简单,只有几排书架,以及一组黑檀木雕成的桌椅,摆设以实用为考量,不见半点奢华的痕迹。
  清雅的书斋里,却传来难听的哭嚎。
  “呜呜呜呜,少、少主——”
  一个胖呼呼的中年男人,像只乌龟般缩在地上,肩膀耸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青砖都被他哭湿了一大片。
  “呜呜呜呜,少主,呜呜呜呜——”
  哭声持续不断,痛心得如丧考妣,而几尺之外,坐在黑檀宽木椅上的严燿玉却意态悠闲,批阅着桌上的几叠帐册,不受分毫影响。
  他高大且俊朗,肩膀宽阔、胸膛厚实,剃锐飞扬的剑眉下,是一双黝暗的黑眸。虽然身材比寻常男子健硕,但举手投足间却温文儒雅,不见半点傲气。
  这个男人,是一把未出鞘的刀,无人知晓他其实有多么致命。
  “呜呜呜呜,少主,您也理我一下啊,呜呜呜呜——”地上传来可怜兮兮的呜咽。
  “刘广,起来说话吧!”他淡淡的说道,端起那三件一套的盖碗青瓷茶杯,以杯盖滑过杯缘,再啜了一口热烫的香茗。
  “呜呜,属下罪该万死,办事不力,不敢起身——呜呜呜呜——呜呜哇哇——”严家商行的大掌柜刘广,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愈哭愈大声。
  “刘掌柜,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严燿玉叹了一口气。
  “但是,这次的书画大展,咱们可是赔了银两啊!”一提起那件事,刘广的眼泪又喷出来了。
  天下人都知道,京城严府不但富可敌国,且书礼传家,历代主人个个都是饱读诗书。如今的当家少主,更是写得一手铁画银钩的好字,令人赞叹不已。
  书画之类,原本就属于严家的生意范畴,京城内规模最大、设备最齐全的墨刻坊,即是属于严家。
  因为京城内书画之类需求与日遽增,严府几间新的书画铺于同时开张,为了广为宣传,少主亲拟计划,搜罗名家墨宝、书册卷轴,举办书画大展,还广发请帖,邀请众多富商与文人。
  严府上下动员,筹备多时,人人精神抖擞,原以为天衣无缝,肯定能以人气带来买气,赚进大笔银两。
  哪里知道,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好好的一个计划,全教那女人给破坏了!
  城西钱家的长女,特邀天下名厨齐聚京城,办了个热闹非凡的易牙祭。她租下城中一处广场,盖了座高棚,设宴千桌,广发请帖。
  易牙祭的会场上,用的是苗疆的药材、塞外的珍馐、南方的瓷器。钱家的几位姑爷,都在钱金金的要求下,无条件提供协助。
  不但如此,她还设计出几款药膳,经由名厨烹煮,开设滋阴宴与壮阳宴,男女的银两皆赚,京城内不论富商皇族,还是升斗小民,无不自投罗网。
  反观严府的书画展,砸下大量银两,却落得门可罗雀,参观者少得可怜。
  不少富商怕得罪严府,勉强的来露个面,在会场小跑步的绕了一圈,证明到此一游,接着就跳上轿子,焦急的喝令轿夫加速前进,直奔壮阳宴,深怕晚到一步,花费大笔银两才预约到的席位会被取消。
  这下好了,不论是人气还是买气,全被抢光了!
  严燿玉沉吟片刻,在脑中回忆那场易牙祭的细节。他的眸光闪烁,倒是嘴角那抹笑,始终未曾褪去。
  “盈亏乃商家常事,用不着这么自责。”他简单的说道,温沉有力的嗓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但是,呜呜,那些银两——”刘广又想哭了。胖脸揪得像包子。
  “主意是我提的、计划是我拟的,就算有亏损,也该是我的过错,与你无关。”深邃的目光一敛,薄唇似笑非笑。
  刘广却没这么好的修养,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擦干眼泪,仍是气愤难平,挪动着胖嘟嘟的身子,在房内不断踱步打转。
  “少主,我说,这不是你的计划不好,而是钱家那女人太过分了。”
  “是吗?”
  “她存心作对,挑在同一日开展也就算了,竟连撒帖子的对象,也跟严府相同。”想起这一点,刘广仍是气得下巴肉抖啊抖。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不但适用于战场,也适用于商常
  刘广胖睑一皱,用力摇头,三层的下巴肉甩过来又甩过去。
  “少主,您是赔钱赔得糊涂了吗?她可是让咱们赔钱的罪魁祸首,您怎能称赞那个可恶的女人?”
  严燿玉无声浅笑,慢条斯理的端起瓷杯,拿起茶杯盖,轻把杯缘。
  “刘掌柜。”他唤道。
  “少主,您别阻止我,我不说不痛快,那个女人啊,实在是——”
  “刘掌柜。”
  咒骂再度被打断,刘广勉强住了口,但胖脸上仍是充满愤慨,实在很想一骂为快。
  哼,是少主心地好,处处忍气吞声。换作是他,非得骂臭那女人不可!
  “少主,您啊就是心地太好,那女人才会肆无忌惮,处处欺压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钱金金的恶劣行径,可都在心里为少主抱不平呢0啊,对了,您刚刚要说什么?”他问道。
  大手一扬,指向门口。
  “你回头瞧瞧。”
  瞧?瞧什么啊?
  刘广纳闷的回头,瞬间,血色从胖脸上褪荆
  书斋的门槛外,正站着一个窈窕身影。
  妈啊!
  他嘴里正在咒骂的那位“罪魁祸首”,竟就站在门口,静静对着他微笑,小手中还端着一个漆盘。瞧她那好整以暇的模样,似乎是站了许久,说不定把他先前的咒骂全听进去了——
  “大、大、大姑娘——”扑通一声,肥嘟嘟的身子再度趴倒,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这回,他没有痛哭失声,反倒脸色惨白、全身发抖,像是看见什么可怕的妖魔鬼怪。
  钱金金弯唇一笑,精致绝美的小脸上,看不见半分怒容。
  “刘掌柜的,没想到您这么在乎我,时时刻刻念着我呢!”她端着漆盘,绣鞋轻挪,脚步声轻而细碎,却不疾不徐,优雅合韵。
  小红则是亦步亦趋,跟随在金金身后,踏入书斋。
  “大、大姑娘恕罪,我、我——”
  “刘掌柜想说什么?”她笑得更甜。
  刘广冶汗直流,知道得罪了她,自个儿肯定要倒大楣。
  “呃,阿那个——那个——属下告退!”他大喊一声,猛然跳起来,火烧屁股似的冲出书斋,肥胖的身子一路乱滚,畏罪潜逃。
  清灵的眸子瞅着逃窜离去的背影,掠过一丝嘲弄,接着掉转回来,望向书桌后方的男人。
  “严公子,日安。”金金走到书桌前,有礼的福身。
  他点点头,双手叠在胸前,默默审视着她,视线滑过那美貌的脸蛋、纤细的身段。
  黝暗的黑眸中,在注视她时,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奇异光亮。
  两人相识已久,但是这几年之间,彼此为了抢夺生意、赚取利润,明里暗里不知斗过多少回。
  不可否认的,钱金金是个特殊的女人。
  自从她十五岁及笄,就开始接触商场生意,惊人的商业长才,在一椿椿的交易中崭露无疑。
  商机瞬息万变,供需之间盈亏莫测,她却能处之泰然,游刃有余,论起赚钱本事,半点不让须眉,甚至还略胜一筹,败在她手上的商场老将不计其数。
  放眼天下,绝少有人能在商场上与严燿玉匹敌,而金金无疑就是那极少数中的一个。
  她笑意盈盈,莲步轻移的走近书桌。
  “严公子为何不言语?难道是不乐意见到妾身?”她问道,声如银铃。
  他薄唇微扬,露出和善的笑,神态轻松和煦,仿佛就连泰山崩于前,都无法改变那慵懒的微笑。
  “不,我只是在想,上次见到你这么和善,是多久之前的事。”记忆中,这小女人可不曾给过他太多次的好脸色呢!
  金金装作没听见他话里的讽刺,迳自搁下漆盘,再轻挥着红纱绒扇,款款走到书架旁。
  书架上有经史子集、各地风土方志,以及大量的兵书。
  她随手抽出一册兵书,低头翻阅书页,书上的评点眉批,字字苍劲有力。
  “公子学富五车,书画造诣更是高妙,也亏得如此的才华,才有能耐举办风雅的书画展。”她回眸一笑,将书搁回原处。
  严燿玉的眉再度挑起,黑眸之中,闪过一丝诧异。
  啊,是他耳朵有问题,一时听错了,还是老天要下红雨了?金金居然赞美他呢!
  “好说,不如你的易牙祭就是了。”
  “啊,不不不,公子恁是自谦了。妾身先前才去过书画展的会场,那儿空无一人,空气好极了,不像我们那儿,生意太好,处处挤得水泄不通,让人胸口发闷。”她话中有话,明褒暗贬,精致的粉脸上,绽放一抹迷人的微笑。
  “金金姑娘缪赞了。”严燿玉没被激怒,以不变应万变。
  她乘胜追击,不肯松手,继续戳他的痛处。
  “只可惜啊,曲高和寡,有闲情逸致的人毕竟不多,您这次的书画展,可没多少人去欣赏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内容听似礼貌,实则每句都藏着刺儿,彼此笑里藏刀,书斋内的气氛暗潮汹涌。
  严惧玉的双手叠在胸前,依旧气定神闲,维持输家的气度,把她的明枪暗箭全数照单收下,不对失败提出半点辩驳。
  “金金姑娘特地登门拜访,只是为了跟我讨论书画展的事?”他主动发问,不相信她大费周章,踩进他的地盘,只为了来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嘲弄。
  “当然不只如此。”半掩在红纱执扇后的脸儿,露出个颠倒众生的笑容,清澄的眸子里,藏着几分笑意、几分狡诈,还有几分的兴致盎然。
  他认得那个眼神!
  每当她心怀鬼胎,或是正在心中盘算着什么伎俩时,那双美丽的眼睛,总会泄漏这样的神情。
  这个小女人,只怕还有招数尚未使出来,先前的嘲弄,看来仅仅是开胃菜罢了。
  金金仪态万千的走回桌边,先将绒扇放在一旁,才伸手探向漆盘,白嫩的食指,在盅盖上轻巧的来回溜动。
  “妾身今日前来,为的是给严公子送上盅汤。”
  “喔,汤里加了什么?砒霜、鸩毒,还是鹤顶红?”他颇感兴趣的问,视线锁住她游走的指尖。
  当她敛眉浅笑,将湿润的指搁回嫩嫩的唇上,无意识轻咬时,他的瞳眸转为深黯,眸光深处更掠过些许火苗。
  “这是益气补肾的药膳,用的是名贵的苗疆药材,千金难求。”她端起漆盘,绕过书桌。“妾身是想,这几日天气转凉,严公子又为了书画展连日操劳、费心耗神,肯定需要好好进补。”
  柔软的桃红丝袖,随着她的动作而垂落,不经意的拂过他结实的手臂,带来一阵淡淡的香气,而那双晶亮的眸子,透过长长的眼睫,瞅了他一眼。
  那千娇百媚的一眼,足以让所有男人心神酥醉,只怕还没喝着她手里的汤,神魂就飞了大半。
  “这可真让严某受宠若惊了。”他欣赏着眼前的绝色,不禁猜想,世上有多少男人能抗拒这样的美色。
  “更重要的是,妾身还特地挑选了最适合公子的药引。”金金的小手按住盅盖,雪白的贝齿咬着红唇。
  噢,她迫不及待想看看,当严燿玉瞧见“药引”时,那张俊睑上会出现什么表情。
  小手往上拾,她谨慎的掀起盅盖,一阵热气腾起,逸出浓郁的香气。
  这一盅汤,正如金金所言,用的都是昂贵的苗疆药材,药汤清澈、味醇香浓。而她特别挑选的药引,不但能加强药剂的效力,更有其他的涵义——
  汤盅里,躺着一只鳖。
  偌大的书斋,陷入长长的沉默,静得连细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俊脸上的微笑,显得有些僵硬,他紧绷着下颚,深幽黑眸盯着那只鳖,很缓慢、很缓慢的眯起。
  半晌之后,严燿玉终于抬起头来,睨向一旁乐不可支的金金。
  好啊,这女人竟敢让他吃鳖?!
  秋季的暖阳下,金金捧着盅盖,笑靥如花。
  “严公子,您怎么不吃呢?这药膳若是搁凉了,药性可就要减半,您还是快趁热吃了吧!”她还在火上加油,频频催促。
  “士可杀,不可辱。”他用最轻最轻的声音说道。
  “喔,谁敢辱了严公子?请告诉我,我钱金金第一个不饶。”金金佯装不懂,双眸无辜的眨啊眨。
  “是吗?”
  严燿玉一手撑着下颚,深邃的黑眸默默的、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她。
  她笑意不减,把玩着手里的盅盖,眼儿滴溜溜的一转,又瞄瞄那盅汤。
  “话说回来,严公子,您就快些吃鳖吧,免得药膳真要凉了。”她从容应对,把握机会,又刺了他一刀。
  一男一女,就隔着汤盅里那只被无辜牺牲的鳖,暗中较劲、僵持不下。
  室内再度陷入岑寂。
  而打从踏入书斋,就杵在角落、贴紧墙壁,很努力假装自个儿不存在的小红却是紧张万分,早被吓出一身泠汗。
  她跟随在金金身旁多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但是,每当这两人“对决”的时候,她都是心惊胆跳、冷汗直流,好想好想快些逃走,片刻也待不下去。
  终于,在她紧张得难以呼吸,几乎就想跳窗逃走时,严燿玉开口了。
  “小红。”他唤道。
  啊,机会来了!
  她迈开有些发软的腿儿,连忙奔出来,在书桌前站定,恭恭敬敬的福身行礼。
  “请问严公子,有何吩咐?”有啥吩咐都尽管说,只要能让她快些离开这儿就行了!
  “礼尚往来。难得金金姑娘垂爱,我也不能白白收下这盅药膳,必须有点表示才行。”他将那“表示”二字,说得格外轻柔,有着弦外之音。
  “严公子太客气了。”金金皮笑肉不笑。
  他颇有深意的望了她一眼,才又转头交代。
  “小红,请你跑一趟前厅,要总管把那个南海珊瑚雕的如意拿出来。就说,那是我要回赠给金金姑娘的薄礼。”
  南海珊瑚,色泽嫣红,质地润泽如红玉,十年才能生长一寸,珍贵而希罕,一寸珊瑚的价格,甚至昂贵过一寸黄金。而巨大到能雕成如意的珊瑚,更是难以想像的无价之宝。
  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严燿玉,会称这珊瑚如意为“北礼了。
  “那、那——呃,请问,这次的计分该怎么办?”她小心翼翼的问,谨慎的取出一本牛皮册子,轮流看着两人,询问指示。
  彼此争斗多年,哪个人赢了几次、哪个人输了几次,事过境迁后总会有些争论。
  为了留下真凭实据,免得输家赖帐,两人达成协议,让小红当证人,在她那儿搁了一本牛皮册子,记录下每次的输赢。哪个人赢了,就由她用朱砂笔,在牛皮册子上打个勾。
  “等会儿再记录就行了。”金金说道,桃红丝袖轻轻一挥。
  得到特赦的小红,匆忙收起牛皮册子,再度福身。
  “小红这就告退。”她提起裙子,深吸一口气,看准门口的方向,以媲美刘广先前逃走的速度,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出书斋,不敢久留。
  咚咚咚的脚步声一路远去,终于完全听不见了。
  书斋内的两人,眼睁睁看着小红离去,接着转过头来,视线调回彼此身上,各自露出最礼貌的笑容——
  寂静。
  接着,两人同时有了动作。
  严燿玉闪电般出手,高大的身躯拔地而起,毫无预警的扑来,身形如鹰似鹫,卷起一道凛凛劲风。
  “啊,翻脸了、翻脸了!”俏睑上梨窝浅现,金金莲步轻移,翩然滑开数尺,轻易逃出他伸手可及的范围。
  她的姿态曼妙、身手矫健,看得出有几分的武功底子,与京城里那些弱不禁风的富家千金截然不同。
  “怎么,你遣退其他人,莫非是想私下跟我认输吗?”她莞尔的一笑,偏头睨着他。
  严燿玉眯起眼睛,掌心刺痒着。
  “你这女人。”他一字一顿,探手又抓。
  她再度闪避开来,留下一串娇笑。
  “怎么了?还在生气吗?”金金伸出食指,对着那张俊脸左摇右晃。“喂,有点风度嘛,我们是君子之争,是你智不如我,成了我的手下败将,哪里能翻脸动粗?”
  话虽说得好听,可是她先前的明嘲暗讽、再三羞辱,逼得他翻脸的恶劣行径,可不是君子会做的事。
  两人你追我闪,满屋子忙着老鹰捉小鸡。
  几次闪躲成功后,金金心情更是好到了极点,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祝
  她总在人前一副优雅娴静的模样,在他面前,却是嚣张得很。只差没跳上桌子,对着他插腰狂笑,嘲笑他不但失了面子,还赔了银两。
  一阵追逐后,金金提着银鼠皮裙,轻盈的跃上书桌。
  “给我站祝”她坐在桌沿,抬高小巧的下颚,以女王般的优雅下令。
  原本势若苍鹰扑兔的高大身躯,陡然化去所有冲势,不费吹灰之力,就从极动转为极静,还真的在桌边停下脚步。
  他双手环胸,居高临下的俯视,望着她因奔跑而红润润的粉脸。
  “我问你,你不服输吗?”金金轻喘着,肌肤渗出些许晶莹的香汗,胸口也因为刚刚的奔跑而起伏。
  一滴晶莹的汗水,顺着纤细的颈项,滑入绣花领儿——
  “我是不肯服输的人吗?”他收回视线,下答反问。
  “那就快点认输,乖乖承认,说你心服口服、说你自叹不如——”她双眸闪亮,等着听取他的投降,确认这次的胜利,就可以愉快的打道回府。
  严燿玉的眼中,没有失败后的恼怒,反倒闪过一丝赞赏。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我该要夸奖你,以饮食攻书画,抢走了客人,这招倒是厉害得很。”厚实的大掌,落在她的小脑袋上,亲昵的揉了几下,弄得珠钗零落,黑瀑似的长发奔泻而下,铺散在桌面上。
  餐馆与妓院,事关民生,是古往今来永难遏止的需求,也是最有商机的投资,只要经营得宜,多用上些许心思,翻出些新花样,几乎就能保证是稳赚不赔。
  发丝间揉磨的大掌,带来热烫的暖意,一点一滴的渗进她的肌肤。
  金金撇开脸儿,避开抚触。
  “人们总是先顾好了肚子,才有余力去顾脑子,我所提供的美食佳肴,自然是比你那些鬼画符的字画来得吸引人。”
  历代以来的名家墨宝,被她一概贬为鬼画符。那些文人骚客要是地下有知,只怕全要在坟里痛哭失声了。
  “只是,你这个好主意,可让我赔了半年的田租啊!”他勾着薄唇,无可奈何的摇头。
  她哼了一声,颇不以为然。
  “严府家人业大,赔上半年田租,那也只是九牛一毛,不足为道。”她姿态慵懒,偏着小脑袋,用细嫩的指慢慢梳理着黑发。
  那长发披散的模样,让她少了几分盛气凌人,倒是多了几分柔弱,令任何人看了都要心生爱怜——
  “看来,我的确是把你教得很好。”严燿玉轻声说道,从桌上拾起一绺垂散的柔滑发丝。
  金金啐了一口,扯回头发。
  “胡说,谁让你教过来着?”
  “喔,难道不是我教得好吗?我还记得,十年前你初入商场时,还是规规矩矩的生手,连兵不厌诈、商不厌奸的道理都不懂,还是让我好好提点之后,你才——”
  轰!
  她眼前一黑,气得头顶冒烟,晶亮的眸子几乎要喷出火来。
  噢,这个男人居然还敢提那些事!想当初他对她、对她——
  “你这个家伙,输了就是输了,哪来这么多废话!”她好想伸出修长的腿儿,重重的踹他几脚,踹掉他脸上那可恶的笑容。
  “啧,你何时变得如此健忘,居然忘了——”严燿玉好整以暇,一副准备话说从头、娓娓道来的模样。
  哼,她可没有心情跟他“叙旧”。一想起那些前尘往事,她就怒火中烧,恨不得亲手把他扼死!
  绷着一张脸,金金迳自跳下桌子,提着裙子往外走。
  只是,还走不了几步,纤腰上就陡然一紧,强大的力量拖住她,将她往后一扯。
  “蔼—”她惊慌的低叫一声,还来下及反应,腿儿一软,就跌进一个宽阔的胸膛。
  严燿玉的双臂圈住她的纤腰,困住她的身子,两人肌肤相贴,容不下一丝空隙。属于成年男子的气息、体温,包围了她的所有感官——
  这次,她甚至没能看清楚,严燿玉是如何出手的。
  “金儿,话还没说完,你要去哪儿?”薄唇靠在她耳边,用最轻的声音唤道,语音温柔,如能醉人。
  “谁准你这么叫我的?”脸儿一红,倔强的撇开头,执意不理会他。
  “所有敌手里,我最喜欢你。”严燿玉伸手,抚摸她娇嫩的脸儿,从他口中吹拂出的呼吸,温热而暖烫。
  “放开我!”她不断挣扎,却徒劳无功,累得气喘吁吁。
  “不。”
  情势逆转,她完全居于劣势。
  “君子动口不动手!”金金喊道。
  “金儿,我不是什么君子。”他体贴的纠正,为了不让她失望,倒是又自动说出弥补的方法。“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坚持该要‘动口’,我也不愿让你失望。”
  她瞪大眼睛,来下及发出恼怒的尖叫,红唇已被他牢牢封缄。
  薄唇霸道的覆盖她的柔嫩,吞咽她的抗议,没有半分试探,迳自长驱而入。她先是全身僵硬,粉圈儿不断槌打他的宽肩,但随着他极有耐心的啃吻,紧绷的身子,逐渐一点一滴的软化。
  纤腰一紧,宽阔的胸膛挤压着她柔嫩的酥胸,高大的身躯挤入她的双腿之间,隔着衣裳反覆摩擦,带来火焰般的灼热。
  她晕眩着,神智慢慢的变得迷离,槌打的双拳也软了,逃不过他熟练的挑逗,也逃不过自个儿意乱情迷的反应。
  严燿玉对她的身子太过熟悉,知道如何吻她,能让她酥软颤抖;知道如何爱抚她,能让她呻吟求饶——
  纵然是在商场上得胜,赚得大量银两,但是到头来,她却又赔上一吻,被他抱在怀中,吻得无力反抗。
  这场胜负,该算是谁赢谁输?
  他们之间的恩怨,该从十年前说起。
  十年前的那日,春意暖暖,花满京城。金金搭乘一顶暖轿,来到严府。
  她原本在钱家的书斋中,研读陶师傅给的几个商例,钱大富却从外头派了仆人回来,捎回口信,要她立刻到严府走一趟。
  钱大富还说,要让她见一个人。
  京城严府,是河运富商。如今的当家严浅波,与钱大富在数年前相识,两人还成了莫逆之交,从此后两家往来不断,十分亲近。
  到了严府,门口已经有人翘首以盼,恭候她的到来。她从容走入严府,穿着一袭黑绒披肩,额上箍着精致的绣花圈儿,一帘垂坠的银流苏,略略遮掩精致的眉目。
  “严伯父与我爹爹不在大厅里吗?”清澈的眸子望向大厅,察觉厅内寂静无声。
  “今儿个春暖,两位爷兴致好,说是赏花品酒,别有一番情趣,所以吩咐在飞花亭里设宴。”总管恭敬的回答。
  金金轻轻点头,谢过总管,就提着丝裙,在奴仆的带领下,穿过临水长廊,往花园走去。
  严府占地辽阔,布局极雅,别具匠心。
  飞檐高墙的厅堂前奇峰屹立,花木林立,后院里更有回廊花径,迤逦多姿。只是亭台楼阁众多,路径繁复,外人擅自进入府内,肯定就要绕得昏头转向。
  走过几层的屋宇重楼,仆人在月洞门前停下脚步。
  “穿过月洞门,再沿着锦池往前走一会儿,就可以瞧见飞花亭。请钱姑娘慢走,小的就在此留步了。”他轻声说道,不敢再上前。
  两位爷饮酒时,总是摒退奴仆,除了有令,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接近。
  金金独自穿过月洞门,绣鞋踏上小径,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隐约猜出,爹爹要让她见的人是谁。
  才半个月的功夫,那个男人的名字已经传遍京城,就连钱府里的丫鬟,一提起那三个字,也要红着脸偷笑,不断窃窃私语。
  严燿玉。
  身为河运首富的独子,他竟也有几分大禹治水时的硬脾气,几年前就去了南方参与开凿运河,数次过家门而不入,直到今年运河竣工,才肯返家。就因为如此,钱严两家这些年往来密切,她却未曾见过他一面。
  虽然未曾见面,关于严燿玉的种种事迹,她倒是如雷贯耳。
  据说,他亲自参与运河开凿的工程,勘查山峦岩岭、江河川流,制订了几项治水方案,不但顺利开凿了运河,还能化水患为水利,造福南方无数百姓。
  前几年河伯肆虐,江南水患,百姓流离失所,是他率先慷慨解囊,捐出钜资,还请求朝廷拨款赈灾。
  朝廷迅速拨款,但是护送赈银的兵马刚到南方,就遇上凶恶的盗匪,不但赈银被劫,官兵也被屠杀殆尽,噩耗传来,震动朝野。
  唯独严燿玉当机立断,在最短的时间内组织人马,亲自率领兵马,直捣黄龙,打败了骁勇善战的盗匪头子,夺回赈银。
  那一战轰动天下,让他一举成名。
  绣鞋轻踏,片刻后才来到花园,典雅的飞花亭坐落其中,四周春花飘散,酒香弥漫。
  三个男人坐在亭内,肆无忌惮的畅饮佳酿,身旁堆着数坛美酒,酒杯更是不曾空过,一杯一杯复一杯。
  “爹爹、严伯父,日安。”金金踏入飞花亭,敛裙福身,那娇软的语音,让人心头有着说不出的舒服。
  钱大富瞧见女儿,挥手招呼,中气十足的大笑。
  “金丫头,你可来了。再迟一些,老子连酒都快喝光了!”他挥着双手,胸前的金链光芒闪耀,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来来,快坐下,这里没别人,那些礼数全给我省了。”
  银流苏后的明眸流转,望见亭内还有一个陌生男人。
  几乎是第一眼,金金就能断定,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严燿玉。
  他年轻而俊雅,一身质料极佳的藏青色衣袍,装束简单。那双眸尤其引人注目,炯炯有神,却又幽暗难测,像是只要被他望上一眼,就会被彻底看穿,任何秘密都藏不祝
  “金金姑娘,幸会。”他有礼的颔首,薄唇带笑。
  她点头回礼,款款入座,不着痕迹的偷偷打量,很难把眼前这温文儒雅的男人,跟众人传说中,击败盗匪、夺回赈银的英雄联想在一块儿。
  他看似斯文,但是擎着酒杯的手,却是黝黑有力,甚至略显粗糙,难以分辨是文人还是武将的手,看来像是适合笔、亦适合剑;适合雅、亦适合狂——
  钱大富看着女儿,再看看严燿玉,乐得合不拢嘴,睑上满是骄傲。
  “怎么样?严家小子,我没诓你吧?我这女儿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人间绝色。”他劈头就问,懒得拐弯抹角。
  家里有五女一男,个个都是他的心肝宝贝。尤其是这个长女,资质聪颖,美丽非凡,从小就被他搁在掌心,宠若珍宝。
  只是,做父亲的再宠女儿,也不能把女儿留在家里一辈子。女大不中留,他得要挑个够聪明、够胆量的男人,继续宠他这个宝贝女儿——
  严燿玉微微一笑。
  “金金姑娘比伯父形容的更美。”他答道。
  这不是恭维,而是陈述事实。
  这个回答,让严浅波与钱大富同时挑眉,交换一个眼神,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两人一雅一俗,气质截然不同,却是默契十足的好友。
  端坐在梅花凳上的金金,粉颊一红,心中没来由的掀起一阵骚动。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美丽的,也曾有无数人说她美丽,但是这几句赞美出于他的口中,不知怎么的,就是显得格外不同——
  砰的一声,桌子震动,一坛好酒又被端上来。
  钱大富挥掌,破开封泥,单手提着酒坛,姿态豪迈的倒酒。美酒哗啦啦的倾注入杯,迅速倒满,还溢出不少,亭内酒香更加浓烈。
  “好啦,这么一来,你们就算是打过照面了。现在,我们有个王意,要让你们两个年轻人来试试。”蒲扇大掌一扬,抛出酒坛。“喂,老严,还是由你来说吧!”
  酒坛飞过桌面,被严浅波一掌接祝
  他两鬓略白,气度风雅,不像是个商人,倒像是个文人。
  “燿玉年过二十,该是接手严家生意的时候。正巧钱兄也说,要让金金开始涉足商行之事。”他绕腕一转,倾倒酒坛,剩余的美酒全进了他的杯里。
  培植继承人,是富贵人家最重要的大事,这关系着庞大财富的转移,也将影响家族荣景的存续。
  严家一脉单传,理所当然由严燿玉继承:而钱大富是江湖人物出身,一向懒得理会繁文编节,他只问能力,不问性别,早就属意由金金接掌一切生意。
  严浅波喝了一口酒,望了两人一眼。
  “我们讨论过,既然时机凑巧,那么何不广为宣传,在京城中放出消息,就说你们准备盛大的比试一常”
  “严伯父是想要吸引人群,进而赚取利润?”银流苏之后的明眸闪动,红唇漾出笑意。
  商人本色,一旦有赚钱的机会,就绝对不放过。金金猜测,他们是想乘这个机会,好好捞上一笔。
  严浅波嘉许的点头。
  “没错,到时候京城里的人们有热闹可看,多点茶余饭后的话题,严钱二府能赚取银两,商家们也能见识你们的生意手腕,一举数得。”他举起酒杯,掩饰嘴角的笑意。
  钱大富也喝干了杯里的酒,迫不及待的问:“怎么样,你们觉得如何?同意吗?”
  “我没有意见,端看金金姑娘意下如何。”严燿玉语气和缓,极有风度的让出决定权。
  金金则是低着头,不言不语,垂坠的银流苏,遮掩明亮的眸子。
  坦白说,这个提议的确让她跃跃欲试,毕竟她有足够的自信,能够赢得漂漂亮亮,在众人面前大大的露脸。
  严燿玉或许懂得治水、或许武功高强,但是他未必懂得经商。而她,可是一出生,就被爹爹搁在金算盘上玩;懂事之后,更是被训练着该要如何赚钱,各种从商之道、牟利之法,她可是如数家珍。
  半晌之后,她终于抬头,银流苏后的那双秋水双瞳,笔直的望向严燿玉。
  “严公子,请容我提出一个条件。”
  他挑眉。
  “姑娘但说无妨。”
  “这场比试,请严公子务必全力以赴,别因为我是个弱质女流,就轻忽应战。”要是他不尽全力,这样的竞赛,赢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黑眸略微一眯,闪过某种光芒,转瞬却又恢复温和的浅笑。
  “我答应你。”
  金金回以一笑,没有察觉他神色有异。
  “那么,就请严伯父与爹爹出题。”
  严浅波击掌,大笑数声,神情格外愉快,仿佛刚刚做成一件不可多得的好生意。
  “好胆量!果然是虎父无犬女。”他倒了一杯酒,搁在桌上。“就以酒为题,你们去做酒楼的生意,各自出资十万两银子,期限为三个月,看哪方的帐上利润高,就是哪方获胜,同意吗?”
  她慎重的点头,轻咬着软嫩的红唇,脑中已经闪过无数个主意,对这场竞赛兴致勃勃。
  “金金姑娘。”男性的嗓子轻柔的唤道,明明唤的是生疏的称呼,口吻却添了几分亲昵。
  “嗯?”
  严燿玉凝目注视,对她露出最温柔的笑容。
  “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才一交手,金金就兵败如山倒。
  她仔细勘查,比较酿酒水质,找出各地蒸馏、果酒等品质最佳的上货,再成批购进。另外,陈酒如花雕、女儿红,及其他珍酒,她则是亲下江南、两湖、四川及山西各地,拜托酿酒师傅出让。
  这些工作,钜细靡遗,她全没有疏忽,亲自筹划的天香楼里,雕梁画栋、陈设考究,美酒佳肴更是一时之眩
  反观对街上,严燿玉开设的月华楼,只摆了一般的木桌凳椅,摆设朴实无华,大碗酒、大块肉,却更贴近一般的武夫将领和小老百姓。
  打从开张那一日,两家酒楼前就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宾客满门。人们议论纷纷,对这场比试关心极了,两方拥护者各占一半。
  第一次月结那日,金金在书斋中来回踱步,急着想知道结果。
  小红捧着两府的帐册回来,小心翼翼的踏入书斋,瞧她那不安的神色,金金心里就有数了。
  “输了?”她问。
  小红点头。
  金金深吸一口气,力持镇定。
  “输了多少?”
  清秀的小丫鬟,怯生生的伸出一根手指。“一两。”
  啊?
  一两?只输了一两?!
  金金有些不甘,随即振作起来,修正错误,倾尽全力开源节流。
  第二次月结,帐册再度送进书斋里。
  “输了?又输了?”诧异的尖叫传遍钱府,这回她的脸都绿了。
  这怎么可能?!
  她穷尽所学,创造优渥的营收,不但爹爹赞不绝口,就连教导她的陶师傅,都说她天资聪颖,各环节都考虑得极为周到。天香楼本月的结余,更是比上月多出整整三倍,月华楼怎么可能还多赢她五百两?
  莫非,她低估了严燿玉?他不但善于治水,甚至也善于经商?世上真有这么优秀的男人?
  金金在书斋中,把两间酒楼的帐册仔细确认数次,月华楼的帐册十分完善,找不出任何差错。事实摆在眼前,两个月下来,严燿玉总共赢了她五百零一两。
  只是,这还无妨,不到最后一刻,就不能保证谁是赢家。只要她能够在第三个月扳回一城,弭平差距,还是有机会赢得这场比试。
  下次!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下次,她绝对要赢回来!
  铭铭铭
  第三次月结,比试结束,金金总共输了一万零九百一十五两。
  当日她就亲自登门,到严府拜访。
  穿过碑林,上了石阶,严燿玉居所的厅室映入眼帘。偌大的厅室内窗明几净,没有多余的摆设,除了严燿玉外,还有两个男人,一文一武,都是他从南方带回京城的旧属。
  没人知道这两个男人的来历,只晓得他们同样为严燿玉卖命。
  管帐的刘广老谋深算,脑袋灵光得很;而另一个耿武,则是有着一身高强武艺,初来乍到,却已是严府的首席武师。
  “少主,这笔酒楼的收入,您是打算如何处理?”圆胖胖的刘广捧着帐册,握着毛笔,边记帐边开口询问。
  严燿玉一身白衣,在日光下看来格外出色。
  “先到城南去,那里有几间米行,跟严家素有往来。你就把银子换成米粮,同这个月要出的货,一并上船南送。”他吩咐道,意态从容,翻阅手中帐册。
  “南送?”刘广停下笔,错愕的看着王子,猛吞口水。“呃,少主,您的意思是,八十几万两全部都要买米?”
  “对。”
  “但、但、但是少主,米粮大量南送,南方米价势必下跌,这么做只怕是不敷成本。”刘广擦擦额头上渗出的汗,鼓起勇气建言。他不明白少主为何这么做,这可是稳赔不赚的生意啊!
  “我没要你卖钱。”严燿玉搁下帐册,神情若有所思,食指轻敲桌面。“前些日子,江南水患又犯,米价暴涨,不少粮商乘机哄抬价格。我要你南送的这批米粮,是用来赈灾的。”眼角余光一闪,他转过头,瞧见那个站在门边的绝色女子。
  一抹淡淡的笑意,悄然浮现在黑眸中。
  严燿玉不动声色,继续吩咐。
  “耿武,这趟南下送粮,我抽不出身,麻烦你跟着,确实将米粮送到灾民手中。”有耿武随船护粮,盗匪们别说是妄想劫粮,只怕就连出现的胆子都没有,全数都会躲得远远的。
  角落一个高大的男人,面容冷酷,微微点头。
  “是。”他言简意赅,领了指示就跨步走出厅堂,和金金擦身而过。
  那壮硕的身形和严酷的表情,形成强烈的压迫感,教人心生畏惧。一旁的小红,眨着双眸,甚至下意识的一缩身子,胆怯的瞄着耿武。
  金金粉唇轻扬,淡淡吩咐。
  “小红,你也下去吧。”
  “可、可是,呃,总管吩咐过——”她回头瞧瞧那高大的男人,瑟缩了一下。“呃,我得跟紧您才行——”
  呜呜,小姐要把她一个人扔在庭院里吗?那个男人看来好可怕呢!
  “我有事要请教严公子,你到外面先等着。”金金轻移莲步,踏入厅堂内,急着要把事情问个清楚。
  眼见靠山跑了,小红只得鼓起勇气,颤抖的跨出门槛,咚咚咚的跑到碑林那儿等着,小心的挑了角落,离耿武远远的,只敢从花叶之间偷偷瞧着他。
  刘广捧着帐册,看了金金一眼,表情有些心虚。他不敢久留,随便说了个藉口,就低声告退。
  偌大的厅堂内,只剩下两人独处。
  “这次比试,多蒙金金姑娘承让。”严燿玉率先开口,口吻谦虚,没有半分胜利者的傲气。“天香楼里美酒众多,都是难寻的名酒,金金姑娘远比严某费神,这次月华楼胜出,称不上本事,只是侥幸。”
  “是我能力不足,严公子太客气了。”她叙眉浅笑,礼貌得无可挑剔,清澄的眸子,只在瞥见桌上的帐册时,略略一黯。
  月华楼的帐册,她出门前就已经翻阅过数次。只见上头记载着,本月的营收一日胜过一日,甚至到了最后的几日,收入甚至是以数倍在成长的。
  “那么,金金姑娘今日登门拜访,是有什么事需要严某效劳吗?”严燿玉问道,黑眸锁牢她,毫不掩饰的欣赏那如花娇靥。
  “我想知道,自己是哪里犯了错。”她认真的说道,视线还在帐册上转来转去,柳眉颦蹙。
  黑眸中,闪过一丝讶色。
  聪明是一回事,懂得认输,却又是另一回事。而眼前的钱金金,不仅仅是认输而已,她甚至还拉得下面子,诚恳的登门请益,这可就更难得了!
  迟迟等不到答案,她忍不住抬头,却见他似笑非笑,默默瞅着她。
  “怎么了?”她轻咬下唇,有些羞窘,被那目光看得不知所措。
  微风轻拂入室,严燿玉嘴角一勾,温文的一笑。
  “你没有犯错。”
  “既然没有犯错,为什么你能够胜了我?”她不懂。
  门上突然传来轻敲,大总管不知何时又踅足回来,恭敬的低语。“少主,老爷有事,请您即刻过去一趟。”
  严燿玉点头,从容起身。“烦请金金姑娘等我一会儿,好吗?”
  金金微微颔首,目送他离开。直到那高大的身影离去,她才松了一口气,压在心头的大石,顿时落了地。
  不知为什么,只要有严燿玉在场,她就会不自觉的紧绷,心儿怦怦乱跳。他带给她的影响,一次强过一次,尤其是他的笑——
  轻风拂起,吹得窗棂外的竹林翠影摇曳,竹叶沙沙作响。
  金金闭上双眸,等到稍微恢复冷静,才又睁开眼,走到一旁,在厅堂内随意浏览,想转栘注意力。
  墙上的字画,有几幅的落款,都是严燿玉。
  盯着他的字画,她的心湖又起了些许涟漪。
  她冰雪聪明,早已看出端倪。说穿了,这场商场比试,不过是让他们熟悉彼此的一项手段。
  商场诡谲,而联姻无疑是最稳固的合作关系。况且严燿玉俊雅无俦、文武双全,放眼天下,只怕也寻不见更出色的男子,爹爹对他可是满意极了。
  这个男人顶尖俊彦,甚至还能胜了她,令她不得不佩服他的能耐。倘若真嫁了他,此后夫唱妇随,携手商场,那也——
  金金脸儿一红,用力摇头,在心里暗骂自个儿如此不知羞,八字都还没一撇,就在这儿胡思乱想。
  轻风拂入室内,将桌案上的帐册吹翻了几页。她走到书桌前,瞧着那帐册,想到那相距颇大的利润,心里又是一阵酸溜溜的,忍不住伸手翻阅,想从其中找出蛛丝马迹。
  这一低头,她却嗅见了一抹酒香。
  石砚旁摆着一坛酒,酒坛上贴着月华楼的红纸,坛口上的封泥已被敲开,虽有木盖子暂时先封着,但酒香仍隐约飘散在空气中。
  那抹酒香,很淡很淡,却也有些似曾相识——
  她慢慢的靠近坛口,仔细的闻嗅,秀眉轻蹙,心里的疑问张牙舞爪的冒出来,搔得她无法克制。
  禁不起心中堆叠的疑惑,她确定四下无人,才小心翼翼的掀开木盖子,倒出一小杯,凑近嫩嫩的红唇——
  才喝了一小口,俏脸就陡然变得惨白。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这酒香、这口感、这色泽,分明就是——
  金金瞪着杯里的酒,像被点了穴,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
  无巧不巧,身后传来脚步声,严燿玉就在这时回来,慢条斯理的跨进门里。
  “金金姑娘,怎么不坐——”瞧见她手里的酒,他先是微微一愣,然后嘴角一勾。
  “这就是月华楼里贩售的酒?”她很慢很慢的问道,晶亮的眸子充满困惑与不解。
  “对。”他的脸上,仍挂着神色自若的笑容。
  “这是玉龙?”她又问,仔细确认。
  “玉龙”乃是宫中御造,极为珍贵,专供给皇上享用,文武百官们只在有功时,才能偶尔得到赏赐。
  酷爱杯中物的钱大富,大费周章才弄来三坛,仔细的藏在地窖里,比藏财宝还要费心。金金虽然只尝过几回,但是“玉龙”那特殊的香气口感,她是绝不可能认错的。
  她一直以为,月华楼卖的酒成本偏低,卖的绝不可能是好酒,哪里知道,严燿玉贩售的,竟是天下第一的“玉龙”。
  “对。”严燿玉回答得斩钉截铁,毫不隐瞒。
  是玉龙?真的是玉龙?
  金金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全身发软,丝裙下修长的腿儿,因为这惊人的事实,抖得几乎要支撑不祝
  他迅速伸手,体贴的牵着她,将她纤细的身子搁上一旁的椅子。
  “来,喝些酒定定神。”严燿玉温柔的说道,执起她持杯的手,将美酒喂入她的口中。
  香醇的美酒,一口口滑入喉中,温暖了她的身子,千万个疑问也同时在脑子里飞转,令她方寸大乱。她的小脸雪白,瞪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接连被喂了好几口酒,才有办法再开口。
  “你——这些酒是哪里来的?”
  他伸长手臂,将酒杯搁回桌案,轻描淡写的开口。
  “你还记得,三个月前,官酒司的杜大人被弹劾的事吗?”
  三个月前那桩弹劾案,闹得满城风雨。杜大人身为官酒司,擅用职务之便,私酿数批“玉龙”,妄想中饱私囊。只是,还没来得及享用到半滴美酒,消息就走漏,皇上震怒,下令弹劾抄家。
  金金记忆力绝佳,脑中飞快的闪过弹劾案的种种传闻,神情更加困惑而不解。
  “这就是当初那些被没收的‘玉龙’?但是,那些酒不是没酿成,全成了醋吗?”她明明记得,爹爹惋惜的说,查验时才发现,不知是哪儿出了差错,美酒全成了酸醋,只能全数销毁,扔进运河里。
  “不,酿造并没有失败,那些酒的确是酿成了。”严燿玉语带神秘,轻弹了一下手指,目光中闪烁着某种神秘的笑意。
  她柳眉一蹙,还想再问——
  等等!
  某些环节,在他的提点下,慢慢衔接起来,事实如一道响雷,轰然在她脑中响,过。
  “老天,是你把那批酒换成了醋?”她陡然醒悟过来,终于明白他话里的涵义。
  数千坛的“玉龙”,不知被严燿玉用什么方法,巧妙的偷天换日,全换成了劣醋。美酒与劣醋之间的价差,超过百倍,他只要用极低廉的价格,搜罗劣醋,就能换来大量美酒,这可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他的话,间接承认了她猜测的一切。
  “那、那帐本呢?”她追问。
  “假的。”刘广是管帐的高手,作假帐这种小把戏,还难不倒他。
  假的?!
  轰!
  金金眼前一黑,像是一朵烟花陡然在脑子里炸开,轰得她昏头转向,脑中一片空白。
  “你作弊!”
  严燿玉保持优雅的笑容,一派心平气和。
  “这不算作弊。”他懒洋洋的开口。“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所以,我这不算作弊。”
  “你这个奸商!”金金紧握着椅把,粉颊嫣红,气得头顶都冒烟了,先前对他的好感,此刻早已烟消云散,半点都不剩。
  她先前所学所知,都是光明正大的行事作风,像他这种卑鄙的手段,她不但不曾钻研,甚至想都没想过。
  噢,她怎么会盲目到这种地步,竟会被他虚伪的温柔蒙蔽,以为他和善斯文、以为他卓绝群伦,甚至觉得这个男人足以托付终身?
  这男人、这家伙、这这这——
  这无赖!
  严燿玉不以为忤,反倒朗声大笑。
  “金儿,奸商奸商,商人若是不奸,哪能称为商人?”卸下温文儒雅的面具后,他无赖的本性显露无遗。
  “别那样叫我。”她气得全身发抖,伸手指着他,水葱儿般的指,差点要戳上那张俊脸。“行商买卖,最重信用!哪能像你这样,半点也不光明正大——”就算她教养再好,也无法接受这种恶劣的戏弄!
  他挑眉轻笑,双手交叠在宽阔的胸膛上,睨望着眼前的小女人。
  日光之下,她的肌肤晶莹得宛如琉璃,绮丽难言。因为愤怒,她的粉颊嫣红、双眸闪亮,更教人移不开视线。
  “这是做生意,谁能赚得到钱,谁就是赢家。金儿,作弊可也算是技巧之一啊!”他轻声说道,诧异她竟连生气的模样都如此美丽。
  她的确聪明,但是却太嫩了些,尚未明白人世险恶,商场上的变化更是波谲云诡。论商谋与计划,他或许不如她,但是说起心机,他绝对远胜于她。
  金金快气昏了!
  “你——你——”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白嫩的指抖啊抖的,绣衫下的少女丰盈,因为喘息而有了诱人的起伏。
  严燿玉居然还有话可说。
  “酒搁在宫里也是搁着,若收藏不妥,迟早佳酿也会变酸醋,倒不如让天下人共饮对酌,岂不皆大欢喜?”他把一串歪理说得理所当然,没有半分罪恶感。
  “谬论!”她尖叫。
  从小接受的良好教养,全被愤怒挤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简直想扑上前,亲手撕掉他那可恶的笑容。
  “金儿,不是每个人都照着商谱来做生意的。人有千百种,该要随机置换,才能出奇制胜。”严燿玉端起酒杯,用指抚过曾沾了那樱桃小口的杯缘。
  一场比试,原本被他视同儿戏,只想应付了事。直到金金开口,要求他全力以赴,他才对她刮目相看,知道她不是寻常的干金小姐,对比试认真起来。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没有出错,她绝对是个值得一战的对手。
  只是,气坏了的金金可察觉不到他的赞赏,她正握紧粉拳,被他那不知悔改的态度,刺激得火冒三丈。
  “严燿玉!你休要猖狂,我这就去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你是用这卑劣的手法才能取胜的。”她恼怒的扔下警告,扭头就走。
  倏地,一阵轻风席卷,那高大的身影转眼赶到,像座小山似的杵在地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我可以斗胆,请你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吗?毕竟这件事要是泄漏,会让我十分困扰。”
  “我拒绝。”
  她怎么可能为这寡廉鲜耻的男人保守秘密?她迫不及待要告诉爹娘、要告诉皇上,更要昭告天下,把他的恶劣行径传遍京城。
  这场比试,该是她赢了才对——
  严燿玉叹了一口气。
  “难道你就这么绝情,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吗?”
  她一言不发,只是绕过那高大的身躯,转身又要踏出门,铁了心要去揭他的底细。
  黑眸一闪,笑意让俊容添了几分邪气。
  “是吗,那也没办法了。”严燿玉轻声说道,话声方落,有力的臂膀迅如惊雷,猛然出手,转眼已经圈握住她的纤腰。
  这一招来得诡异无比,毫无前兆,金金虽然还有些武功底子,却连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啊!”她惊呼一声,跌进他的怀里,热烫的男性气息,侵占了她的所有感官——
  金金年方十五,连嫩嫩的小手都不曾被男人碰过,更何况是被紧紧的圈抱在怀中?到了这紧要关头,任凭她再聪明,也是跟寻常少女一样,被吓得全身僵硬,根本动弹不得。
  那张带着三分邪气的俊脸,一寸寸、一寸寸的逼近,近到她能在那双黝暗的眸子里,瞧见自个儿被吓白的小脸。
  “金儿,这是你逼我的。”严燿玉用最轻最轻的声音说道,嘴角浮起一丝令人心颤的笑意。
  “放开我!听到没有?!你这个——”金金心慌意乱,才想要挣脱,他已经俯身低首,吮住她柔嫩生涩的唇舌。
  惊慌的咒骂陡然中断,红嫩的唇瓣,被霸道的男性薄唇紧紧封缄,剩余的字句,连同她芬芳的喘息,全被吞入他的口中。
  严燿玉使出最无赖的手段,逼得她不得不闭嘴——
  他吻了她。
  厅堂之内寂静无声。
  金金僵直不动,眼儿瞪得圆圆的,被这恶劣的手段吓坏了。
  严燿玉薄唇准确地找到她,热烫的唇舌勾缠着嫩嫩的舌尖,格外放肆,夺去她最嫩甜的初吻。
  他的双手也不安分,紧紧揽抱纤细的腰,黝黑的大掌则揉握着少女的丰盈,把连波的火焰揉进她的身子里,撩拨某种陌生的、她尚未理解的酥软。
  隔着几层衣料,她仍能感觉到,他的身躯坚硬如石,与她的柔软截然不同——
  半晌之后,他才结束这个吻,流连的轻啃着那嫩如花瓣的唇,欣赏她颤抖失措的模样。
  “金儿,你要是敢泄漏这件事,我就立刻登门提亲,把你娶回府里,然后——”他的额头与她相抵,笑得好温柔,却也好邪恶。
  “欺负你,一、辈、子。”
  他的视线锁着她,举起那柔嫩的小手,搁在唇边,缓缓摩挲,然后轻轻的啃着每一寸肌肤——
  金金的粉唇轻颤,无法相信世上竟有人,能够如此卑鄙下流。急怒攻心,她想也不想的扬手,想打掉那张俊脸上的笑容——
  小手才挥了出去,却被严燿玉轻易握祝
  “你别妄想,我绝不会嫁给你的!”她气愤极了,却挣脱不出那铁臂大掌,被他啃咬的肌肤,传来奇异的酥麻,让她更慌。
  他轻笑着,薄唇游走到她耳畔,低语威胁,俊逸的脸上带着说不出的邪恶戏谑。
  “那么,我会告诉他们,你我已经私订终身。”
  “他们不会相信的!”金金用力摇头,怒叱他的无稽之谈。
  严燿玉笑得像一匹狼,凑得更近。
  “不,他们会相信的。”他不规炬的手指,轻捏着她的下巴,才又笑着重复。
  “金儿,他们会信的。”
  那一瞬间,巨大的惊慌与恐惧,从心里窜出,让她颤抖不已。
  她陡然明白,严燿玉并非虚言恫吓,一旦他开口,所有人就会相信,他们已经私订终身。现在,爹爹相信他是个好归宿、娘相信他是个好男人,全天下的人,哪个不相信严家公子温文儒雅?
  他天生就是有让人信服的力量,若不是她发现了那坛酒,察觉他的诡计,肯定也要被他骗了!
  更可怕的是,她相信,他绝对是说到做到。
  连皇上的酒他都敢偷天换日,搬回自个儿店里卖,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这个男人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倘若她真敢泄漏半句,只怕下场就是被爹娘打包送上花轿,成为他的妻子。
  想到要跟这个好话说劲坏事作绝的男人相处一辈子,她就全身冰冷,抖得更厉害了。
  粗糙的指,滑过嫩软的红唇,勾回她的注意力。
  “所以,金儿,你就乖乖听话,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好吗?”严燿玉轻哄着,那温柔的态度,要是让旁人瞧见了,绝对不会相信,他正在威胁她。
  “你——你——”
  有生以来,金金从没受过这种羞辱,打又打不赢,逃又逃不了,只能任他欺负,在那邪恶的笑容下,她甚至吐不出半句话来。
  “你——你——”
  “嗯?”
  他极有耐心的等着。
  “你——你——”
  “你想说什么吗?”
  “你——你——”
  “金儿,猫叼了你的舌吗?”他浅笑。
  她又羞又气、又惊又慌,却无计可施,一时悲从中来,委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突然涌出眼眶,一颗一颗的滚落粉颊。
  “你——你——呜呜——你——”她抽噎着,“你”了半天,却还是想不出任何咒骂,足以匹配他无赖的行径。
  她的眼泪,倒让严燿玉略微一怔。
  那滴落的珠泪,染湿了他的衣襟,楚楚可怜的娇容,让他心里陡然一动,不自觉松开钳制她的大手。
  谁知道,才刚刚松手,她逮到机会,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
  这一巴掌,结结实实的打中目标,声音响亮极了。
  金金愣住了,没料到他闪也下闪,就杵在那儿任由她打。凭他的身手,要是真心想躲,她就是费尽全力,也绝对碰不着他的衣角。
  “气消了吗?”他伸手拭去连串的珠泪,黝黑的脸庞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红痕,看来就很痛的样子。
  “你走开——走开——”她用力拨开那双手,撇开小脸,咬着微颤的下唇又轻泣起来,哭得好委屈。
  他为什么不闪开?为什么被打后,也不见半分愤怒,仍旧笑得那么温柔?千般思绪、万般纠葛,全都剪不断理还乱,她不曾经历过这些,心里慌乱极了。
  严燿玉没有退开,反而大手一伸,将她娇小的身子揽入怀中,爱怜的轻拍她的小脑袋。
  “乖,别哭了,等会儿哭肿了眼,可就不美了。”
  “你这个无赖——”她又气又恨,哽咽的推开脑袋上的大掌,拒绝他的触碰。
  他嘴角轻扬。
  “为什么哭呢?嫁给我很可怕吗?”
  “我才不会嫁你——”她闷声啜泣辩驳。
  “你会的。”他的微笑,带着十成十的笃定。
  金金一阵恼火,仰起小脸。
  “我才不会!听到没有,我不会嫁给你、我不会、我不会、我不——”
  红嫩的小嘴在眼前一张一合,实在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严燿玉微笑叹息,毫不抵御体内的男性冲动,再度吻住了她。
  她羞窘气怒到无以复加,全力的挣扎,但是男女的力道,天生就有差距,任凭她是再气再羞,却还是挣不开他有力的钳制。
  这个吻很绵长,严燿玉霸道的要她承接他的温柔,在她泪水还未汇集前,结束了这个吻,稍稍离开她红嫩的唇,哑声开口。
  “金儿,记着,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可别说出去。”
  最后,他又啄吻她一口,这才转过身,从容的离开厅堂。
  金金瞪着那潇洒离去的背影,完全不敢相信,世上怎会有这么恶劣的人。他欺骗她、戏弄她,还欺负她,夺走她的吻。偏偏,这些闷亏她全得自个儿吞下,不得对外声张,否则就必须嫁他为妻——
  天啊,她怎么会遇上这种事?怎么会遇上这种人?
  羞愤到极点的金金,握紧粉拳,站在厅堂中央,对着他的背影尖叫。
  “严、燿、玉,我跟你势不两立!”
  这梁子一结就是十年!
  十年后的如今,金金与严燿玉之间的争斗尚未落幕,而东市天香楼仍是日日宾客满门,热闹非凡。
  天香楼的二楼,有间临窗雅房,从不对外开放。
  钱家特在二楼辟开一室宽阔的花厅,厅内美轮美奂,正中有着一张红木嵌螺钿石桌,四周围着几张月牙凳,上头垫着丝绒垫儿,桌上香茶袅袅,各式小点琳琅满目,引人垂涎。
  靠窗处,摆了一张软榻,软榻中间摆着小几,右侧则坐着一个模样俊秀的少年。
  那少年玉树临风,头上戴着顶紫缎顶冠,身上穿着件蓝底绮罗,面如冠玉,长得比女人还要漂亮。
  他隔窗赏雨,慢吞吞的从刺绣扇套里,抽出金边折扇,再慢吞吞的举杯,喝了一口茶。
  一个绝色美人莲步轻栘,走到窗边。
  “敢问旭日公子,这茶的滋味如何?”软软的声音问道。
  旭日端杯,慢条斯理的又啜了一口。
  “嗯,温而不涩,入口甘美,称得上是极品。”
  “原来是上等极品,那也难怪旭日公子您镇日什么事都不做,只会坐在这里喝茶了。”
  “是蔼—咦?”
  这嗓音好悦耳、好娇甜、好、好——好——
  奸耳熟啊!
  旭日忐忑的回头,跟身后的女子打了照面,嘴里那口茶险些吓得喷出来。
  啊,是大姊!
  “还是?!”金金娇声冷笑,拿着帐册,从他后脑勺重重打下去。“我在为生意奔波,你倒是清闲啊,窝在这儿偷懒。”
  “大姊,此言差矣。”挨了揍的旭日见是金金驾到,忙起身让位。“小弟我当然不是在偷懒,只是在等消息。”
  “消息?”金金皱着眉,在软榻上坐下。
  她才坐下,旭日就连忙捧着茶杯,谄媚的送上来。
  “大姊,喝茶。啊,慢点喝,可要小心烫喔!”
  明眸瞄了他一眼,柔弱无骨的小手接下茶,嘴上却仍忍不住叨念几句。
  “怎么?难道你还在搞那胡说八道的杂报?”
  身为钱家独子,旭日却搁着家里的偌大家业不管,办了份京城杂报,每逢初一、十五出刊,专印些京城的文人轶事、商家要闻、官府新政等等五花八门的消息。
  总之,京城里的大小事,他可是全都一清二楚。
  “那不是胡说八道,所有消息都是透过特殊管道,再经由我亲自查证,才会刊出的。”旭日猛摇头,正色辩驳。
  金金搁下茶杯,纤纤玉手一伸。
  “拿一份我瞧瞧。”
  旭日连忙回身,拿起桌案上一份刚印好的杂报,亲自捧了上来。
  “这东西有赚钱吗?”她翻阅手里的杂报,淡淡的问道。上头印刷精美,图文并茂,看起来还颇有那么一回事。
  “有,当然有!”旭日双眼一亮,献宝似的直点头,差点没扭了颈子。“我这京城杂报开办半年来,订户不断成长,虽然之前纸有些问题,但后来遇到严大哥——”
  唉呀,糟糕!
  他紧急捣住嘴,但是说出口的话,却早已收不回来了。
  “严家的?”金金抬起头来,柳眉一挑,美目射出精光。“你用的是严家的纸?”
  旭日连连干笑,被大姊那一眼瞟得冷汗直流,连忙解释。
  “大姊,您知道的,放眼京城,也只有严家的纸质最好,严大哥又说可以给我些折扣,所以我才——”
  钱府与严家,表面上竞争得激烈,私下交情却不恶。大姐处处挑衅,严燿玉却不以为意,甚至称得上是手下留情,对其他几个人,更是疼得有如自家弟妹,一听见他需要用纸,二话不说,立刻给了他上好的纸,还要严家旗下的墨刻坊尽力配合,让他感动得痛哭流涕。
  一听到那个“严”字,金金的俏脸就沉下来了。
  “易牙祭”空前成功,她特地跑去严府耀武扬威,明明以为自个儿赢了严燿玉,但是一趟回来,却又被他吃了豆腐,无论怎么算,她都是亏大了。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让她心情格外恶劣。
  “哇,你这没用的家伙,成天就只懂得这些风花雪月。”她一脸寒霜,把杂报扔到一旁。
  旭日忙陪笑,站在一旁,拿着扇子替大姊捤凉。“嘿嘿,府里的大小事都有大姊处理,哪里还有小弟我插手的余地呢?”
  “把扇子拿开,天气这么凉,外头还下着雨,你存心让我着凉是不是?”
  “是是是,大姊骂的是,是我粗心,这就拿开、这就拿开。”旭日才刚挪开扇子,门前垂帘一响,小红走入花厅,娇声通报。
  “大姑娘,陈管事来了。”
  “请他进来。”
  “是。”
  等在外头的陈管事,捧着厚厚的帐册进门,恭敬的上前,详尽报告这个月内,各地商行的营收状况。
  见金金转移了注意力,旭日才松了口气。他悄悄溜到角落,侧过颀长的身子,唰的一声打开扇子,俊脸藏到扇子后头。
  “大姊是怎么了?”他小声的问道。
  小红也凑到扇子后头,用同样的声量回答。“大姑娘上午才去过严府。”
  喔,难怪脾气这么坏呢!
  旭日恍然大悟,在角落坐下。他端起茶碗,啜一口热茶,瞧着窗外对面的月华楼,一脸若有所思。
  他号称京城内的万事通,却唯独不明白,这两人之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对男女,没有成为亲家,反倒成了冤家。大姊执掌钱家生意后,把严大哥视为眼中钉,卯足了劲儿抢他生意、坏他计谋,猛扯他后腿。
  这两年来,她更是不择手段,把姊妹们当成筹码,全给嫁了出去。如今,钱家的几位姑爷,在全国各地雄霸一方,每一个都大有来头,商行在金金的操控下,简直就是稳如泰山。
  想到这里,旭日悄悄叹了一口气。
  眼下,几个姊姊们都被大姊一军——呃,不,是嫁出去了,只剩他这个男丁可供利用。他不禁开始不安,深伯大姊又会为了某桩生意,把他踹出去“联姻”。
  唉,该怎么办呢?
  旭日摇动扇子,看着软榻上的金金,反覆思索着,是不是该暂时避避锋头,远离京城。
  还是,他该把握机会,先下手为强,把大姊给——
  窗外薄雨转浓,雨势逐渐转大,秋意更浓了几分。一阵寒风穿透竹帘,卷入室内,正在审阅帐册的金金,纤细的肩膀轻轻一颤。
  小红心思细腻,立刻晓得,那件桃红撒花袄儿难以抵御风寒,主子肯定是冷了。她走到软榻旁,轻声说道:“大姑娘,下了这场雨,等会儿只怕会更冷些,我先去一趟冬织坊,拿回您订制好的银狐裘,好吗?”
  “嗯。”金金没有抬头,淡淡应了一声,注意力仍在帐簿上头。
  小红福了福身,撩开门前的垂帘,灵巧的奔下楼去,跑出天香楼,急着要去拿回毛裘。
  因为这一阵急急的寒雨,玄武大道上,行人们跑的跑、躲的躲,宽阔的街道上,顿时只剩小猫两、三只。
  蓦地,马蹄声响起,一辆马车停在对街的月华楼前。
  驾车的耿武,一身黑衣,面上仍是毫无表情,那严酷的气质让人心里怕怕,连视线都不敢跟他接触。他扯住缰绳,两匹桀惊的骏马,到了他手中就变得既乖且驯。
  车帘撩开,严燿玉俐落的步下马车,接着转身,从车里扶出一个娇弱貌美、衣着华丽的少女。
  “咦?不会吧,她还在京城里?”旭日两眼瞪得老大,讶异的喃喃自语。
  “谁还在京城里?”金金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只见月华楼前,站着一对男女,男的俊朗、女的娇美。雨急风凉,少女禁不住寒风,打了个冷颤,严燿玉立刻解下披风,体贴的替她披上,还为她系上披风的衣带。
  少女幼嫩得很,看着他的眼光满是崇拜,粉脸因为害羞,或是其他原因,浮现美丽的淡红。
  他还低下头,轻言细语的对她说话,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
  那个画面,让金金陡然无名火起。她咬住红唇,纤手不自觉一用力,手里的帐本顿时被捏得绉巴巴的。
  “啧啧,真是郎才女貌啊!”旭日没察觉她脸色变了,还在摇着扇子,观赏那美丽和谐的画面。
  咚!
  金金抡起粉拳,赏他一颗当头爆栗子。
  那一敲的力道大得离谱,敲得他眼前金星乱冒,整个人晕头转向,差点没翻出窗子,跌到街心上去。
  “唉啊!大姊,为什么打我?常打头会变笨的耶!”旭日痛得龇牙咧嘴,摸着后脑勺,一脸委屈的问。
  “我高兴。”金金满脸寒霜,睨着他。“你哪里不满意?”她心情不好,正愁没地方可以发泄怒气。
  “没有没有没有,大姊高兴打,小弟哪敢不满意?”旭日陪着笑脸,忙不迭地说着,心底却莫名的想哭。
  呜呜,果真是暴政猛于虎,难怪那几个姊姊,一旦嫁出门,找着如意郎君,就全不肯回娘家了,剩他这个无辜的弟弟,可怜兮兮的成了靶子——
  金金伸出小手,指着楼下。
  “那少女是哪家的千金?”
  “咦?谁?喔,大姊是问她啊!”旭日反应过来,连忙再用双手送上前期杂报。“那位姑娘姓沈,是严府的表亲,今年刚满十五,前些日子,陪同长辈到严府作客。我原本听说,她前两天就该回乡了,没想到如今还在京里。”
  金金的脸色更难看,望着月华楼前那对男女,胸口被怒火烧燃得剌痛不已,几乎无法呼吸。她好生气,却又不知道自个儿是为什么在生气。
  那女孩才十五岁?
  想当年,她也是十五岁,严燿玉就对她——
  无辜的帐册,再度惨遭蹂躏,在她的掌中发出惨叫,已经绉得不成样子了。
  雅房内气氛紧绷,楼外却传来惊喜的欢呼,声音大得让人侧目。
  “啊啊,是旭日公子!”
  “旭日公子!这儿阿这儿,我们在这儿——”
  “哇,旭日公子!”
  月华楼的门口,不知何时冒出四个一模一样的小丫鬟,胖胖的身子上,都裹着厚厚的袄儿,圆润得像是塞满馅的包子。
  一听到她们的声音,旭日就觉得头痛。只是,这会儿都被瞧见了,总不能躲起来吧?他暗暗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站在窗前,挥着扇子,对那四颗小包子干笑。
  四个小丫鬟是刘广的女儿,一胞四胎的姊妹,个个可爱活泼过了头,还对旭日爱慕有加。一发现他在对面楼上,包子四姊妹乱跳乱蹦,八只小手同时挥动,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
  这阵骚动,引得严燿玉抬起头。黑眸一睐,就扫见对街楼内,那纤细熟悉的身影。
  他的薄唇上,浮现一抹淡笑,转向四个小丫鬟,交代了几句。
  包子四姊妹齐声欢呼,吵吵闹闹的奔进月华楼里,半晌过后,又吵吵闹闹的跑出月华楼,滚过玄武大街,咚咚咚的进了天香楼,大摇大摆的往二楼冲,不一会儿就闯入雅房。
  “大姑娘好!”包子四姊妹捧着漆盘,笑得好开心,动作一致的请安。
  金金点头,明眸转至她们手中的漆盘,发现上头摆着各种精致小巧的苏杭小点,红菱饼、珍珠酥、水晶鸳鸯糕、玫瑰粽子糖等等,简直让人垂涎欲滴。
  “怎么把这些小点端到我这儿来了?”她问道,看着那些小点,心里还惦记着窗外的严燿玉,对怀里少女万分殷勤的模样。
  看到他对其他的女人那么好,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些小小的酸、小小的疼。那种情绪好陌生,陌生到她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们家少主吩咐。”刘甲儿笑得眼睛眯眯的。
  “他说,谢谢大姑娘先前的鳖汤。”刘乙儿接话。
  “还有其他。”刘丙儿继续补充。
  “这些,是给您的回礼。”刘丁儿做了总结。
  四人依序说完,话语间衔接得天衣无缝,没有任何停顿。她们同时搁下漆盘,争先恐后的挤到旭日身旁,各自从怀里掏出平安符,旭日被她们挤得不断后退,只能像壁虎般贴在墙壁上。
  “旭日公子,你看!”刘甲儿扯住他的袖子,让他不能动弹。
  “这是咱们昨天陪表小姐去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刘乙儿拉开他的衣襟,差点连他的衣服都要剥下来。
  “来,您要收好喔!”刘丙儿把平安符塞进去,还顺便偷摸了一把。
  “我家少主还在等着,不能和您多聊,我们先走了,要小心保重身体喔,还要记得想我们喔!”刘丁儿替他把衣襟拉好,噘起小嘴,在他脸颊上响亮的亲了一口。
  包子四姊妹达成任务,愉快的挥挥手,闹烘烘的来,又闹烘烘的去,临下楼前,乙儿又想到什么,转身冲回雅房,从垂帘后冒出一颗圆圆的小脑袋。
  “唉呀,对了!大姑娘,少主还吩咐,要我们务必告诉您。他说,滋味好极了!”乙儿尽责的转达完毕,匆匆转身,跟着姊妹们跑下楼去了。
  一阵热烫瞬间袭上金金的粉颊,她深吸一口气,羞得面红耳赤,立刻知道,他是在暗示着她的吻——
  这个男人,十年如一日,仍是无赖得让人咬牙切齿!
  她回头看向窗口,羞恼的瞪着楼下的严燿玉,几乎想拿起满桌的苏杭小点,往下砸去,狠狠砸掉他脸上那可恶的笑。
  “什么东西滋味好极了?”刚逃过八只小手蹂躏的旭日,狼狈的整理衣衫,一面困惑的望着她。“严大哥指的是什么?鳖汤吗?还是其他?”
  看大姊羞恼不已的模样,他偷偷猜测,在严府里肯定发生了某些事。只是,他可没胆子问出口,就怕到时候大姊恼羞成怒,会拿出钳子,亲手把他嘴里的牙全数拔光。
  金金杀气腾腾的回头,手中帐本飞出,直袭笨蛋小弟,神准无比的敲中目标。
  “你,给我去西川收租!”
  “唉呀,好痛!”旭日含泪哀叫,揉着脑袋的肿包。“去西川?那里很远啊!”西川离京城有十来天的路程,更糟糕的是那儿偏僻得很,非得骑马才行。
  一想到自己娇生惯养的屁股,必须在马背上又磨又赠,磨得疼痛不已,他的眼角还真的渗出几滴哀怨的泪水。
  金金可不管他的屁股疼不疼。
  “收不到钱,我就让你娶那四个丫头。”她火冒三丈的丢下这句话,等不及小红拿回银狐裘,冒着风雨走出天香楼,迳自登轿离开。
  四个?娶那四个?那他不是迟早得被她们“蹂躏”死了?
  “我去我去,呜呜,大姊,我立刻就去啦!”旭日以火烧屁股的速度,一路冲回钱府,用最快的速度筹备,准备出发收租。
  呜呜,那四个丫头送的什么鬼平安符啊?怎么收了平安符,他不但没有“平安”,反倒灾星当头,不但被多敲了一下,还得扛下这吃力的工作?
  他狐疑的掏出平安符,仔细端详,却差点没昏过去。
  只见平安符上,用金漆大大写着两个字——
  安胎。
  蒙蒙细雨为繁华京城添上些许诗意。
  大街上,偶有几人撑着伞匆匆来去,然后又被雨声笼罩遮去其他声音。
  小红走出冬织坊,一手抱着用锦布包妥的狐裘,一手撑着油伞,急冲冲的想赶回天香楼去。
  过桥的时候,一辆冒失的马车达达达冲了过来。她往旁闪避,天雨路滑,她脚下没站稳,就跌进寒冻的河水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蔼—咕噜噜——咕噜噜——”才刚发出一声惊呼,大量的河水就灌入她的嘴里,十月的河水寒冷透心,冻得她无法挣扎,才一会儿,手脚就冷得逐渐僵硬起来了。
  小红心里正慌,一只大手就破水而入,拎住她的衣裳,把她捞了起来。
  她冻得直发抖,唇儿发青,小嘴猛咳,半晌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看见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她颤抖的拨开湿淋淋的头发,看清那高大的身影。
  救了她的,是严家的耿武。
  两个主子斗了那么多年,她对耿武已经十分熟悉了。当初,她还好怕这星目森冷的男人,以为他严酷无情,每回见到他,就躲得远远。几年下来,她才知道他是寡言,却绝非残酷,有几次她甚至看见,他救助京城内的小乞丐。
  “耿、耿耿耿耿耿——”小红试着开口问安,却冷得牙齿打颤,连话都说不好。
  “会冷?”
  “会、会会会——”她身子单薄,自然耐不住河水的冰冷,空气透进湿透的衣裳,让她更是冷得筋骨发疼。
  耿武瞧见她手里的锦布,上头绣着冬织坊的字样,知道里头肯定是钱金金的衣物,一双剃锐的浓眉拧皱起来。
  这女人真是笨,把主人的衣物看得比性命还重要,都跌进河里了,还不晓得该抛开包袱求救,反倒抱得紧紧的,坚决不肯放开,要不是他恰巧经过,她肯定要淹死在河里。
  耿武双手搭在她颤抖的肩头,潜运内力,充盈浑厚的热流穿透她的身子,温热了她的经脉,暂时祛走寒冷。
  体内的暖意,让她松了一口气,小脸由青紫转白,再逐渐红润起来,两排碎玉牙儿也不再颤个不停了。
  “好些了?”他沉声开口。
  “嗯。”小红拚命点头,潮湿的头发不断滴水,看来可怜兮兮的,像只小落水狗。
  耿武一言不发,抱起湿答答的小红,迳自往河道旁的严府商行走去。
  “耿、耿耿耿、耿爷——”她又开始结巴了,不过这回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羞窘。
  男女授受不亲,耿爷这样抱着她,实在不恰当。但是她全身湿透,衣裳都浸饱了水,根本走不动,而耿爷的身子又那么暖,靠着他,可比靠着火盆还要温暖呢……
  耿武健步如飞,大步跨入商行之中,把她交给看得双眼发直的管事。
  “找套干的衣服让她换上。”他言简意赅,交代完毕就转身要走。
  “耿爷——”小红连忙开口。
  他在雨里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脸上还是那么冷漠。
  她还抱着那个锦布包袱,既尴尬又害羞,粉脸红润润的,一边滴水,一边小声的道谢。
  “呃,多谢耿爷的救命之恩。”
  那双黑玉似的眸子,默默望着她。半晌过后,耿武才点头,沉默的转身离开,高大的身影在雨中渐行渐远。
  她就站在门口,粉脸上红润未褪,望着他挺健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完全看不见为止。
  天凉好个秋。
  满树的绿叶在天气转凉后跟着变红,然后随风飘落。
  达达的马蹄声停在钱府大门口,见到熟悉的严府车马,守门的家丁很快迎上前去。严燿玉走下车来,未等下人跟上,就迳自入了门去。
  两家下人们习以为常,互相打了招呼,只有耿武亦步亦趋的跟上,再来就是畏冷又还没睡醒的甲乙丙叮四个丫头睡眼惺忪,姗姗下了马车后,才提着竹篮,追上主子的脚步。
  穿过一进又一进的庭院门堂,严燿玉走上回廊,回廊曲折迂回于园林间,遇水飞渡便成了桥。
  过了桥,又经过几个院落,他才看见金金居住的珍珠阁。
  珍珠阁美轮美奂,贵气逼人。
  门外的錾铜钩上,悬着红绸软帘,地上则铺着大红毡毯。
  严燿玉跨入门槛,耿武习惯性的停在门外候着,四个丫头依序才到,却贪暖的跟了进去,缩在角落里,把握时间再偷睡一会儿。
  “严公子早。”小红见到他来,立刻福身迎接。
  他点头。“她在里头?”
  “是的,大姑娘早晨醒来,喝了薄粥,这会儿正在休息。”
  前几口秋凉又下了雨,金金没穿暖,在京城内巡视各商行的情形,回府后就开始轻咳。小红劝她歇息,她偏不听,边咳边忙,小小的风寒一拖再拖,到了昨日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病得瘫软在杨上,无力起身。
  严燿玉听到消息,觑了个空,亲自来钱府探玻
  “这儿有些补气祛寒的珍品,分次加入她的汤药里。”他指着甲乙丙丁手里的竹篮,逐一吩咐。“另外,这是边疆的皮袄,记得给她添几件衣裳。”
  “多谢严公子。”她收下竹篮,点头称谢。
  “知道该怎么处理?”
  “是的,照旧处理,无论是汤药还是皮袄,都不会让大姑娘知道是严公子赠与的。”她微微一笑,早明白这心照不宣的安排。
  “她服过药了吗?”
  “刚刚端进去了,但是——”小红欲言又止,苦笑的看看寂静无声的闺阁。
  “我知道了。”
  严燿玉简单的说道,嘴角一勾,微微颔首,高大的身躯穿过垂帘,走入了内室。
  珍珠阁里,精致的窗棂下,美人在卧。
  金金躺卧在床榻上,眼儿紧闭,那尖尖的瓜子脸,弯而细的眉,有另一种柔美的娇弱。
  她的长发披散,如流水、如丝缎,随着她睡梦中不自觉的动作,长发随之摆动,身上的纱衣也滑开些许,露出水嫩香肩。
  严燿玉步履无声,来到床榻边,发现即使睡着了,她小手中,仍旧紧握着一本商册不放。
  “好强的小东西。”他嘴角轻勾,拿开那本商册,在床榻边坐下,替她拉好丝被。
  掌心一空,梦中的金金柳眉轻颦,小手挥动,在床榻上摸索。
  严燿玉无声浅笑,没去捡商册,反倒伸手给她,任由她握着。她的手很孝很软,柔弱无骨,纤弱得像是一捏就要碎了。
  他凝望着沉睡中的小女人,一时间几乎要忘了,她清醒时有多么跋扈无理。他俯下头去,薄唇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享受她难得不生气、不闹别扭的宝贵时光。
  深幽的黑眸,只有在无人知晓的一刻,才不自觉的变得柔和。
  桌上香炉,燃着淡淡沉香,室内只有金金轻浅的呼吸,她的柳眉愈蹙愈紧,不知是梦见了什么——
  “严燿玉!”金金尖叫着醒来,额上冷汗涔涔,小脸发白。
  奸可怕!
  她梦见十年前的那场比试,她输得一塌糊涂,整整三个月,人人议论纷纷,把她当作聊天闲嗑牙的话题。而那可恶的无赖,竟还笑着逼近她,威胁地不得泄漏半旬广——
  “我在这里。”温柔的男性嗓音,在好近好近的地方传来,粗糙的大掌抹去她额上的汗珠。“怎么,你梦见我了吗?”那声音又问。
  金金噩梦初醒,急忙转过头来,赫然见到梦里那张俊脸近在咫尺,怒火更炽,反射性的一举就挥了过去。
  “你作弊!”
  恼怒的尖叫声陡然响起,传递钱府每个角落,奴仆们先是一呆,接着耸肩,露出理解的笑容,低头继续手边的工作。
  啊,听大姑娘这嘹亮的尖叫声,想必是严公子来了!
  多年来的“交情”,让严燿玉太清楚她的坏脾气。他反应迅速,大掌一伸,轻易接下迎面而来的粉拳,没被打着。
  “都过了十年了,你怎么还记着这件小事?”他叹了一口气,搁下手里的商册。
  “小事?这怎么会是小事?!”如果是她技不如人,当真败北也就罢了,偏偏从头到尾,他根本就是耍诈作弊——
  严燿玉淡淡一笑,好声好气的安抚,耐心惊人。“好,那么,为了你,我愿意公告天下,告诉全京城,当初那一场比试是我作弊,赢的人其实是你,这样总行了吧?”
  行?行个鬼啦!
  她怒瞪着他,满腹的愤怒不曾消减,反倒更加汹涌。
  这就是她最气恼的一点。
  严燿玉的伪装太过成功,人们被他骗了十年,总夸赞他宅心仁厚,以为他是圣人转世,绝不可能做半点坏事。
  积非成是,如今就算他说了实话,当众坦白,说当年是用卑劣的方法赢了比试,人们非但不会相信,说不定还会怀疑,是她胁迫了他,让他受了委屈!
  这家伙在人前人后,可是截然不同的面貌,总把握任何机会逗惹她,惹得她火冒三丈。旁人只看见她火爆的性儿,以为她仗势欺人,却不知道,她私底下被这恶劣的男人欺负得多惨。
  瞧她抿着红唇,媚眼含怒的模样,严燿玉再度叹了一口气。
  “我是说真的,只要你能高兴,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认真的说道,俊脸上有着温柔的笑。
  “省省那些甜言蜜语,向别的女人说去!”
  “我的甜言蜜语,只对你一个女人说。”
  “你有什么企图?”她还是不相信,脸上的愤怒慢慢转为谨慎,狐疑的瞪着他。
  这个男人城府极深,做事机深诡谲,一举一动,总是别有用心。打死她都不信,这奸诈狡猾的家伙,会为了讨她欢心,就轻易赔上经营多年的形象,出去告诉所有人,他其实是只卑劣的狐狸。
  那戒慎的表情,让他唇上的笑意,变得有些感伤。
  “我只是想对你好,难道这也不行?”
  看来,十年前,他是真的把她激得过头了些。事到如今,一切都只能说是他咎由自取,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这个小女人都不会相信,反倒会朝最坏的地方想去。
  “谁希罕你的好。”她冷冷的拒绝,没察觉他那不寻常的神情,反倒小手一推,想把这碍眼的男人推下床去。“另外,如果没事,麻烦您尽快离开。”她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只可惜,他的脸皮厚,健硕的身子非但黏在床榻上,硬是不肯起身,甚至得寸进尺,大手一扬,将娇小的她拉进怀里。
  强大的力量,扯得金金无法反抗,小脸被迫贴上他宽阔的胸膛,气得她抡起小粉拳猛槌,想要逼他放手。
  “喂,放手,严燿玉你——”她一阵乱打,但是他肌理刚强,胸膛硬得像铜墙铁壁,全然不将这小小的挣扎看在眼里,疼的反倒是她自个儿的双手。
  “金儿,小声点,再吵下去,只怕就要引起旁人注意了。要是有人闯进来,瞧见你我像麻花卷似的半躺在床上,传出去岂不是坏了你的名节?”他好心的提醒。
  “我的名节?你何时在乎过我的名节?”她打得更用力,甚至考虑甩他巴掌泄愤。
  这十年来,他可没放过任何欺负她的机会,她被他骗去、偷去、夺去的吻已经是数都数不清了!
  “反正不也没人发现?”严燿玉俯下俊脸,在她耳边轻笑。
  这就是他的逻辑,没人发现,他所做的种种恶劣行径就全部不算数。
  “你这个无赖!你——你——咳咳咳——”先前染了风寒,玉体违和,这会儿又骂得太过激动,她一时岔了气,立刻呛咳起来。
  黝黑结实的大掌,顺着她纤细的背部轻抚,替她顺顺气儿。他抚摸她的姿态,轻缓又温柔,像是在抚触着专属于他的珍宝。
  “冷静些,小心别气坏了身子,否则我会心疼的。”
  严燿玉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她却听得满脸通红。“心疼我?我哪有你家表妹幼嫩娇柔,值得你心疼?”
  “你这是在吃醋?”他变得很感兴趣,黑眸像燃烧的炭火,逼近她的小脸。
  她用力转开脸,不肯面对那足以洞穿人心的锐利视线。
  “谁会吃你的醋?”她不断挣扎,却发现他的钳制看似温柔,其实强大得挣脱不开。“老牛吃嫩草,都三十好几了,竟还去沾惹小女孩,你羞是不羞啊?”
  严燿玉挑起浓眉,很礼貌的询问。
  “你的意思是说,你我二人比较匹配吗?”
  “谁跟你说这个。”她粉脸更红,口不择言。“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黑眸一眯,大掌滑到她的小脸上,轻捏那尖得惹人怜的下巴。
  “金儿,话不要说得太早啊!”他的唇上带着笑,平日的温文儒雅褪得半分不剩,此刻的他,眉宇间反倒带着一股邪气,不像正人君子,倒像是浪荡不羁的匪徒。
  那笑容,让她一阵胆战心惊。
  她太过了解他,知道这个男人为达目的,可以多么不择手段——
  颈背的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金金咬着红唇,不再逞口舌之快。
  “我很累了,想要休息,可不可以请你出去?”她也学乖了,硬的不行,干脆来软的。
  “不行。”
  可惜,他软硬都不吃。
  “该死,你到底是想要——”她的火气又冒上来了!
  修长的食指点住她的唇,制止她滔滔不绝的怒骂。“要我走也行,你先把药喝了,我就走。”
  “不要?”他既不是大夫,也不是她的爹娘,凭什么管她吃不吃药?
  “你不乖乖喝药,我就用嘴喂你喝。”他虽然不是言而有信的人,但是能占便宜的事,他绝对是说到做到。
  金金懊恼的瞪着他,陷入进退两难的处境。既不想让他占便宜,又不愿意喝那苦得吓人的汤药。
  “怎么了?堂堂钱家大姑娘,京城内名闻遐迩的钱金金,莫非是怕苦啊?”他面带笑容,存心激她。
  “谁说的,我——”她倔强的抬起下巴,死要面子,随口掰了个理由。“它凉了。”
  严燿玉一挑眉,开口唤道。
  “小红。”
  话声方歇,闺阁外的那层珠帘晃动,小红端了一碗早已备妥的温热汤药,小心翼翼的走进来。
  “小红,你——”金金不敢置信,没想到连最忠心的丫鬟,这会儿竟也倒戈了。
  小红搁下汤药,假装没看见主子恼怒的表情,也假装没看到床上那两人不合礼教的姿势,把汤药搁在小几上,然后脚底抹油,赶紧又溜了出去。
  “小红!”身后传来懊恼的尖叫。
  噢,没听到、没听到,她什么都没听到——
  她胡乱哼着歌,用食指塞住耳朵,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回花厅,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唉,没办法,大姑娘虽然才智卓绝,堪称无所不能,那张利嘴能让男人跪地求饶,却也有个不为人知的弱点。一遇上苦口良药,她就没辙了,就算加了蜂蜜调和,她也不肯喝药,每回生病都要折腾上好些时日。
  只是,老是不喝药,病哪可能会好?小红知道,只有严公子治得了大姑娘,每回遇上这情形,她都得硬着头皮当叛徒,暂时对不起大姑娘。
  温热的汤药被送到金金面前,她只是闻到那味道,就觉得喉头一阵的发苦。
  “这碗是热的了。”严燿玉好整以暇的说道。
  这男人就爱看她受苦!
  “太烫了。”她不断往后缩,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没再逼迫,反而松开了钳在她腰上的大手,慢条斯理的拿起药碗里的调羹,舀了一匙黑漆漆的汤药,将它吹凉了些,再送到她嘴边。
  “喏,不烫了。”他轻声开口,声音跟眼神都好温柔。
  他低头为她把汤药吹凉的模样,那眼神、那口吻、那姿态,都让她心头五味杂陈,明明气恼他的霸道,却又觉得有些暖甜。
  “再不喝,我可真要喂你了。”严燿玉用最温柔的口吻威胁。
  好汉不吃眼前亏。金金瞪着那匙药,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微启红唇。
  黑色的汤药,顺着调羹滑进嘴里,苦得吓人,让她忍不住一阵反胃,眼里顿时泪花乱转,美丽的小脸也皱成一团。
  金金忍住几欲夺眶的泪,不肯示弱,赌气似的吞咽苦药,在心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严燿玉审视着她发绿的脸儿,微微一笑。
  “金儿,淮南盐商的生意,你放弃吧!”他淡淡的说道。这句话,有效的将她的注意力从苦口的汤药上转开。
  金金猛然抬头,一脸错愕。
  民以食为天,而又以盐的成本最低廉,利润最丰厚。
  但盐业由政府专卖,许可证都握在两淮盐商手上,他们独占盐场,长年垄断六省二百五十余州县的销盐市场,贩私盐一旦查获,超过百斤,便要斩首。
  金金虽然贪财,但取之有道,也没必要触法,为财富押上性命。她退而求其次,想揽下运盐的生意。
  要知道,两淮的盐要运送到京城,诸如水路、陆路交通工具的衔接、交通路线的选择等等,事关重大,虽然比不上贩盐的暴利,但也非常可观。
  “该死!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她火大的质问。
  这可是她近一年来,紧锣密鼓筹备的重大交易。为了慎重起见,她甚至早就派了妹妹前往南方布线,搜罗盐商资料,整件事保密到极点。
  “我自有情报来源。”严耀王神色自若,又送了一匙汤药入她嘴里,回答得避重就轻。
  她无意识的吞下汤药,含恨的想起,他的情报网遍及大江南北,绝对不容小觎。
  再者,早先她就曾听说,还有其他人在竞争这桩生意,放眼天下,有能耐与她竞争的,除了严燿玉,不做第二人想。他会在这时提起淮南盐商,只是证实了她当初的猜测。
  “为什么不是你放弃?”她反问,除了气愤他多事,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敏锐。
  严燿玉没有回答,只是极有耐心的劝说。“你如果执意要去的话,最好再延迟一段时间,腊月之后再出发。”
  “怎么,你怕这单生意谈不过我?”
  他持着调羹,再喂她一匙汤药。
  “这阵子,前往淮南的路上并不安稳,不少盗匪据山为王,强抢过路商旅。在官府还未派兵清剿之前,来往淮南并不明智。”
  “是吗?”她挑起柳眉,凤眼来回在那张俊脸上挪栘,心里琢磨着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那么,你也准备延迟南下?”
  严燿玉微微一笑。
  “我懂武,对付得了那些盗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也回以甜笑。
  “你别忘了,我也懂得武功。”
  钱大富坚持几个儿女都得练武,一来健体、二来防身,免得一遇上危难就成了软脚虾。除了银银贪睡,每次练功都偷懒外,其余的子女从小习武,练出不差的身手。
  “总之,这生意我谈很久了,绝对不会中途放弃。你也别多费唇舌,妄想吓唬我,拿那些强盗土匪当借口。你若是不打算延后,又有什么资格劝我延缓动身?”她凤眼斜睨,食指一伸,不客气的戳着他的胸膛。“我想,阁下根本是打算乘机偷跑,抢先一步去南方吧?”
  接掌钱家生意多年,什么惊险场面她没见过?就算是真的遇见盗匪,她也有自信,能够应付得来。
  再说,富贵险中求,想要赚钱哪里能不冒点险呢?
  严燿玉直视着那双多疑的眸子,难得的坦白。“我没有这个意思。”他徐徐说道,态度诚恳。“只是,我亲口答应过你爹娘,会好好照顾你,不让你受到丝毫损伤。”
  两家的父母自从卸下重担后,就时常相偕游历天下名山胜水,几年前去了四川,酷爱那儿的山明水秀,索性就筑了宅子,把事情都丢给儿女,放心的养老,不回京城了。
  前往四川定居前,钱大富可是握着严燿玉的手,只差没含泪恳求,要他好好照料金金。
  她哼了一声,否决他的坦白与诚恳,还将之归类为居心叵测。
  “我可还用不着你来照顾。”
  是啊,不知是谁,刚刚还因为药苦,差点哭出来呢!
  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搁下已然空净的白玉碗,神情却有几分无奈。
  “金儿,我只是舍不得你在途中遇险。”他伸出手,用拇指抹去她唇上的褐色药汁。
  “用不着严公子费心。”金金扭开小脑袋,躲开抚触,大胆的撂下战帖。“反正,到时咱们各凭本事,就看谁能取得运盐的资格。”
  只是,纵然严重怀疑他另有图谋,但是每回,当他用这温柔的口吻说话,或是做出什么亲昵事儿时,她表面看似镇定,其实心湖仍被他轻轻的撩出一圈圈的涟漪。
  这不明所以的心绪,反倒让她更气恼。
  该死啊!她不是气极了这个男人吗?不是早就知道,他根本只是在戏弄她吗?既然如此,为什么她还是抹杀不掉,那丝隐藏多年的浅浅心动?
  严府的书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肥嘟嘟的刘广跑进门,急得额头冒汗。他一抬头,就瞧见严燿玉坐在书案前,手握狼毫笔,正在振笔疾书。
  “少主,您找我吗?”传话的奴仆说,少主找他找得急呢!他吃饭吃到一半,立刻扔了筷子赶来,半点不敢怠慢。
  “嗯。”严燿玉没有抬头,挥毫至信尾,在信笺上落款签名。“先将这两封信送到南方去。”修长黝黑的指,将信笺折好,搁入信封封妥,再屈指一挥,两封书信翩然落在刘广面前。
  “是。”他把信封慎重的收好,不敢多问。
  书案后头传来问话。
  “另外,上回的书画展,咱们赔了多少?”
  “这个——”一提到书画展,刘广的冷汗就滴滴答答的落下来了。他深吸一口气,趴在地上不敢起身。“盘点过后,书画卖了六成,仍赔了十八万两左右。属下办事不力,无法回本,还请少主责罚!”想起那些银两,他又想哭了。
  “责罚就不必了。”严燿玉望着窗外,嘴角浮现一抹笑。那笑,有他一贯的温文,却也藏着几分让人猜不透的兴味。
  “但是,少主——”
  “别急,我有件事要让你去做。”
  刘广一躬身抱拳,义愤填膺,激动得下巴三层肉都在抖动。
  “少主吩咐的事,属下必定肝脑涂地、竭尽心力,就算是少主下令,要我去放火烧了钱家的楼,我也会照办!”
  “倒也不必肝脑涂地,更用不着去烧钱家的楼。”他缓缓拾起书桌上,她先前遗忘的红纱绒扇,握在掌中随意把玩。“我只要你去对付钱金金。”
  刘广磕头如捣蒜。
  “属下遵命!”
  哼,钱金金,瞧见没有,少主认真了!
  “好。”严燿玉剑眉一扬,交代细节。“限你在她出发去南方之前,给我连输六桩生意,赔上百万两银子。”
  “啊?连输六桩生意,赔上百万两银子?”刘广呆了,急忙把耳朵掏干净,才敢再确认。“少、少主?您没说错了吧?连输六桩生意?赔上百万两银子?”
  “没说错,只许你输,不许你赢,无论钱金金在何处布线、做何种生意,你都跟她竞争,一交手你就输。要是在期限之内,没有丢掉六椿生意、赔上百万两银子,就别回来见我。”他交代完毕,起身往书斋外走去。
  呜呜,完了完了,不好了啊,少主被那女人逼得神智不清了!
  刘广急忙追上去,扯住严燿玉的袖子,急得连话都不知该怎么说了。“少主——但是——可是——”
  老天,要他赔钱?怎么赔啊?他从小学的就是赚钱的方法,可从没学过该怎么赔钱啊!
  “你不是说,我吩咐什么,你都会照办吗?”严燿玉笑得十分和蔼可亲,持着红纱执扇,轻拍属下圆圆的胖脸。
  那几下轻拍,让刘广头皮发麻,只能频频点头,汗水随之四溅。
  “是、是是,属下会照办——”
  跟随严燿玉多年,他知道主子是内敛而绝非无害,任何指示一旦出了口,就容不得半分折扣。
  “那就去吧!”笑笑丢下这句,严燿玉就跨出门槛,潇洒离去。
  呆看着少主渐行渐远的背影,刘广欲哭无泪,抖着肥胖的身躯站起身来,紧跟着也冲去找救兵了。
  呜呜,拜托啊,谁来教他该怎么赔钱啊?!
  入冬,寒意更深。
  从口鼻中呼出的气,散至空中立刻成了茫茫白雾。南方的天候比北方暖一些,虽还未降雪,路面却已结了一层薄霜。
  寂静的官道上,蓦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十六名带刀武师,全数劲装疾行,护送着一辆四马大车飞驰而过。
  黑色的骏马拉着马车,稳稳向前飞奔,驰入一处狭窄的峡谷。套上铁链止滑的车轮,辗碎路面薄霜,冰晶四溅,很快便化为泥水。
  官道旁的山崖上,一名黑影趴在地上,鬼鬼祟祟的观望,探看底下那列车马。一确定马车上头,刻着京城钱家商号的特有浮雕后,他往后缩回山崖内,掏出一枚铜管,猛然往峡谷内砸去。
  铜管坠地,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声动四野。峡谷前后两株十人合抱的巨木竟也同时倒地,横亘在官道上,截断前后的通路。
  “有状况!”骑在最前头的几名武师吼道,警戒的拉住缰绳,顿时马嘶急鸣。
  后方的车马及武师,眼看情况有异,也紧急停下,所有武师同时抽出兵器,训练有素的围住车厢。
  在马车里休憩的小红,被那声巨响吓得醒过来,连忙掀起门帘。
  “怎么回事?”她问道,好奇的探出小脑袋。
  “小红,别出去!”金金反应得快,厉声喝令,扯住她的衣裳往后拉。
  咻——
  一支长箭突然从天飞射而下,惊险的擦过小红发际,咚的一声,正中车门上,箭尾飞羽还因强大的力道而嗡嗡震颤。
  小红惊喘一声,跌回车厢里,清秀的小脸吓得惨白。
  刚才要是大姑娘的手脚再慢一些,或是她的脑袋再往外探出半寸,那支羽箭就不会是射在车门上,而是会嵌进她的脑袋瓜子里。
  同一时间,无数支飞箭划破青空,有如下箭雨一般,然后跟着就是惊天动地的马蹄声,伴随着无数喊杀声的咆哮,连地面都为之震动。
  “该死,有强盗!”带头的武师大暍一声。“保护好大姑娘!”
  “是!”众人齐声应喝,挥动大刀,将身前飞来的箭矢全数打落。
  上百名面目狰狞的强盗,手持各式兵器,口中发出呼啸,紧跟在箭雨之后,从前后两路冲杀出来,将钱家的车队团团围住,转眼间已与武师们正面交锋,兵器交击,发出锵然响声,夹杂着咆哮与马嘶,场面一片混乱。
  纵然盗匪凶悍,钱家的武师们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加上护主心切,自然不可能让对方占着便宜。
  一阵厮杀下来,人多势众的盗匪们反倒落居下风,在武师的刀剑下,被砍杀了大半。
  “老大,这些人不好对付!”一个盗匪吼道,抛开被砍得卷刃的刀,从一个挂点的兄弟手上抢下长剑。
  “再加派人马过来,我就不信这些人全是铁打的!”混战的人群中,传来极为嚣张的狂笑。
  又是一枚铜管坠地,青红火花四进,更多的盗匪收到讯息,跃过巨木,前仆后继的涌来。
  盗匪的人数愈来愈多,显然是有备而来,武师们的力气逐渐耗尽,就算是武功再高,也不敌对方的人海战术,在纷乱的刀光剑影中,两方的战势丕变。
  又是一阵箭雨落下,全数招呼到马车上,飞箭贯穿拉车的骏马,马儿惨叫嘶鸣,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地,连带扯着巨大的车厢也跟着跌了地。
  车帘翻飞,一个娇小的身影提了双刀,掀帘飞身而出。
  她一身蓝袄衣儿,身手俐落,在人群中飞旋,绣鞋踹踏盗匪贼脸,手中双刀飞舞,顺势替几名武师解了围,姿态柔雅绵密、曼妙无比,出手却是刀刀见血,毫不留情,令人叹为观止。
  只见她一脚一个,接连踹倒十来个盗匪,被踹着的家伙都歪着脖子,惨叫着飞了出去。
  她轻巧的落在车顶上,绝美的小脸冷若冰霜。
  “谁是头头,给我报上名来!”金金沉声娇喝,刀光映着眸光,让那双眸子看来更为明亮。
  乍见到这貌美如花的姑娘加入战局,众盗匪们瞬间傻眼,还以为是天仙下凡,全都看呆了。
  倏地,长笑响起,一个目光淫邪的男人,持剑窜上车顶。
  “好气魄!见了我的兄弟们,居然没有腿软,还敢拿刀迎出来。”男人赞道,闪过金金的双刀,闪电般伸手,打算一举擒下她。
  她格开对方的禄山之爪,舞起双刀,和他对打起来。
  一时之间,场面又混乱起来,武师们无法脱身上去帮忙,眼见金金在马车上头打得险象环生,也只能在心底干着急。
  两人一来一往,从车顶上打到官道上,刀剑之气激起飞沙走石,金金刀法高明,却是输在内劲,不敌这草莽匪徒的蛮力。
  时间一久,她气力不济,在长剑的威胁下节节败退,一个不注意,对方的长剑已经当胸刺来——
  “小姐,小心!”躲在车厢里的小红见状,奋不顾身的冲出来。
  “别过来!”她以刀挡开长剑,莽撞的小红却已冲至。
  对方冷笑,长剑再挥。
  这回,小红挡在前头,金金的刀法根本施展不开,眼见剑尖笔直袭来——
  当!
  就听得一声金石交鸣,一把飞刀从旁射来,神准无比,及时打偏了长剑。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道黑影抢入场中,掠走小红,几个纵跃就脱离战场,飞身到崖上。
  “蔼—”她惊叫连连,本能的环住对方颈项,就怕会跌下去,摔得四分五裂,直到双脚踏上山崖的顶端,才敢抬头。
  一双冷戾眸子,正狠狠的瞪着她。
  是耿武。
  小红目瞪口呆,茫然的看着他,几乎想捏捏自个儿的大腿,看看眼前的耿爷,是不是她紧张过度,才瞧见的幻觉。
  唔,不对,幻觉不会有温度、更不会有这么结实的臂膀——
  她这时才醒悟,自己的双手还抱着耿武不放,一张小脸羞成了红苹果,简直想挖个洞当场钻进去。
  耿武却是脸色阴沉,气得破口大骂。“不懂武还冲出去,你是不要命了?”
  这一骂,倒把她骂回魂了,一颗心又飞回战场上。
  “只要能保护大姑娘,我的命算什么。”小红跳下地,笨手笨脚的就要爬下山崖,急着再赶回去。
  眼见她如此忠心,耿武莫名的恼火,伸手将她拉了回来。
  “那种女人,不值得你用性命保护。”他的声音冷,双眼更冷,默默旁观,拒绝为那可恶又可怕的女人加入战局。
  小红瞪大了眼,对耿武的胆怯与好感,咻的一声全都飞走了。她想也不想,愤怒的揪着他的衣领,对着那张严酷的脸庞喊叫。
  “不许你污辱大姑娘!”她叫嚣着,眼角瞄到下方战况又有变,连忙收回小手,又要往下爬。
  这回,耿武干脆将她扛上肩头。“用不着你下去搅和,那女人自会有别人去救。”他简单说道,纵身往莽林间窜去。
  小红在他肩上挣扎,双手胡乱槌着他的背,却收不到任何成效,只能任由他扛着,逐渐远离战常
  “放手啊!我要去救大姑娘,啊,放开啊,大姑娘——”
  峡谷之中,一柄长剑指住金金的咽喉。
  她花容失色,颈上感觉到剑锋的寒气,勉强格刀想挡,但是刀尖才动,对方手腕一抖,剑刃倏忽来回,震飞她手里的双刀,又闪电般回到她的颈项。
  “美人儿,你可没辙了吧?”男人长得还算端正,但是那双淫邪的眼睛,让他看来面目可憎。他扯过金金,跳上车顶,对四周大吼。“通通给我住手!”剑的尖端,抵住她的喉头,稍稍用力。
  她不敢呼吸,知道这人只要稍微用力,就能刺穿她的喉咙。
  众武师见状,脸色发白,深怕金金有个闪失,立刻停下动作。
  “缴了他们的刀剑,全给我绑起来!”男人命令道,指着几个属下。“去搜搜车里,看看有些什么值钱货。”
  盗匪们听了头子的话,立刻照做,朝车厢奔去,将里头的杂物全数翻出来,随意扔了一地。
  男人冷笑几声,视线回到金金身上。
  “美人儿,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乖乖把身上银两全交出来,否则——嘿嘿嘿嘿——”他眼中淫火燎燃,伸出手玩弄着她的长发。“否则就别怪我亲自搜你的身子了。”
  所有人哄笑出声,鼓噪不已。
  “这妞儿够标致啊!”
  “老大,剥了这妞儿的衣服,让大伙儿开开眼界!”有人吼叫着。
  “是啊,剥了她!”
  “嘿嘿,老大等你尝完了,别忘了把她赏给兄弟们啊!”
  男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金金身上,个个看得垂涎三尺、双眼发直,猜测她裹在衣衫下的身子,该是如何的标致模样,言词也愈来愈不堪入耳。
  她力持镇定,面容冰冷。
  “你难道不晓得我是谁?”
  “我当然晓得你是谁,钱家的专属武师,是吧?”男人淫笑着,靠近她那绝美的小脸。“嘿嘿,美人儿,你武功不错,长得又这么美。我看,你就别替钱家那个年过二十五岁,还嫁不出去的丑婆娘工作了,不如就来当我的押寨夫人,我会好好疼你的。”他猖狂的说道,得意极了。
  二十五岁?
  嫁不出去?
  丑、婆、娘?
  连串的侮辱入耳,金金杏眼圆瞪,气得眼前发黑、七窍生烟,冲动的出手,狠狠赏了对方一巴掌。
  那男人万万没想到,剑都架到她脖子上了,她竟然还敢妄动。那一巴掌打得他脑袋一偏,口角进出些许血丝。
  孰料,他抹掉嘴角的血丝,没有动怒,反倒哈哈大笑。“好啊,性子够烈,老子就是喜欢像你这种又辣又呛的美人!”
  “很抱歉,能否恕在下打扰一下?”
  慢条斯理的男声,在两人身后响起。
  吓?!身后有人?
  强盗头子倏然一惊,抓着金金迅速回身,就见身后站了一名俊逸绝尘,身着白衣长袍的美男子。
  “你是什么人?”他沉声问道,讶异这人竟能无声无息欺到身后,而他竟然丝毫未曾察觉。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慢吞吞的开口。
  “在下严燿玉。”他看向神情错愕的金金,笑意不减。“抱歉,这女人是我十年前就订下的,可能无法让你带回去当押寨夫人。”
  严燿玉?!
  这三个字,让峡谷内陷入一阵死亡般的寂静,气氛乍变,浓重的紧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盗匪们睑上原本胜利的笑容,全转为深深的恐惧。
  为首的那个男人更是脸色煞白,连退数步,差点跌下车顶。
  “该死!”他对着一个吓呆的属下大吼。“你先前不是说,严燿玉仍在京城里吗?”
  十年前,严燿玉为了一批赈银,以寡敌众,举剑剿灭黑虎寨,砍杀当时最为凶狠狂悍的黑虎寨寨主,让绿林中人人自危。从此之后,南方的不法之徒,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就胆战心惊,不敢轻举妄动。
  传说中,他手舞长剑,浴血时的模样如同修罗恶鬼,骁勇得无人能敌。
  盗贼们在干大买卖前,总会先多方打探,确认严燿玉的行踪,要是一听见他要离开京城,就会收敛许多,就怕灾星当头,会遇上那可怕的男人,到时候抢劫不成,只怕连小命都要赔上了。
  “探子回报,说那男人是在京城没错啊!”那人竭力恢复镇定,指着车顶上的白衣男子。“老大,你别被这人诓了。这斯文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是一剑砍下黑虎寨头子的高手?”
  也对,眼前的白衣男子温文儒雅,那双手看来该是拿笔,而非拿剑的,实在不像是那个传说中鬼神皆惧的严燿玉。
  “妈的,竟敢唬你老子!”盗匪头子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长剑倏地刺出。
  他处变不惊,身子动也不动,那薄唇一勾,扯出浅浅的笑意。
  “为什么我难得说实话,却总没人愿意相信?”他颇为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一振长袖,一把清亮如秋水的长剑从袖里滑出,白衫迎风鼓起,如鹰如隼,一道青光直劈而来。
  盗匪头子心头大惊,无力进攻,只能防守,连忙横剑环守。
  只听得“铿”的一下暴响,火光乍进,一截断剑飞了出去。
  严燿玉手里的青锋锐不可当,劈断对方的兵器后,势子未停、力道未减,直直劈向对方的肩膀。
  变化来得极快,那盗匪头子甚至还没看清,他究竟是如何来到身前的,手里的兵器就给缴了,连带抓着人质的右臂也被削砍落地,肩膀处空荡荡的,顿时鲜血狂喷。
  “啊!”一声痛叫响彻云霄。
  严燿玉伸手一勾,圈住金金的纤腰,将她揽入怀中。人尚在半空中,他长剑再度挥出,同时劈出三道剑气,青光疾闪,寒气飕飕,凌厉无匹。
  剑气破空,周遭十来个盗贼哀嚎出声,顿时纷纷倒地,个个被挑断手或脚筋,终生不能舞刀弄剑,全被废了武功。
  无论是匪徒,或是钱府的武师,全都惊骇得说不出话来,眼见二人如天外飞仙,轻巧的落地,衣袂飘飘,身上连一滴血都没沾到。
  “你怎么会在这里?”金金急着追问。
  刚刚那危急的一刻,他及时出现,她的确是又惊又喜。只是,一想到自个儿狼狈的落在盗匪手中,还要靠他来出手相救,她又觉得很不痛快。
  “跟着你来的。”他低下头,视线挪栘,确定她毫发无损,黑眸中的戾色才褪去了几分。
  “你跟踪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淡淡的说道。
  “本姑娘是淑女,但你却绝对不是君子!”
  两人站在一团混乱中谈话,旁若无人,争论淑女与君子的问题,盗匪们全都呆了。
  半晌后,也不知是哪个人先反应过来,大叫一声。“老天,真的是严燿玉!”
  这声大叫倒把众盗匪喊得回神,他们面色如土,扔下受伤的兄弟,争先恐后四散奔逃,就怕逃得慢些,也会在那把长剑下断手断脚。
  金金挑起柳眉,目睹这逃难的场景,心中着实诧异。
  “十年前你在南方到底是做了些什么?”她好奇的问。
  “开凿运河。”
  “只是开凿运河,那些人会这么怕你?”
  “你可以说,我是声名狼藉。”
  他说得轻描淡写,冷眼望向四散奔逃的盗匪,突然仰望天际,气聚丹田,发出一声长啸。
  那声啸音清亮绵长,震动山野,让所有人心头一颤,靠得最近的金金甚至觉得头昏眼花,必须快快收摄心神,才能勉强抵抗,没被啸音中的强大内劲震倒在地。
  啸音未逝,山崖前后已经涌现严家的人马,行伍严谨,行动无声无息。盗匪眼见前后路都被截断,场面变得更加混乱。
  “少主!”为首的那个骑着一匹骏马,策马跨过巨木,赶到最前头来。
  “全给我剿了,尽数绑去官府,一个都不许溜。”严燿玉长剑一挥,剑尖上血滴缓缓落地,血光映照着那张俊容,看来奇诡无比。
  上百贼寇投降的投降、求饶的求饶,其中少数冥顽不灵的,全被严家兵马制伏,不消片刻,峡谷内已是战势底定,逞凶的盗汇全沦为阶下囚。
  在车顶上捣着肩头的盗匪头子,眼见情况不对,不敢硬拚,忍痛自行点穴止血,觑了个机会,拔身往另一头飞逃。
  “还想跑?”金金得势不饶人,不肯放过那家伙,抓起双刀就追了过去。
  这人拦轿抢劫,伤了她一票武师不说,最严重的是,这人竟然还说她又老又丑又嫁不出去,哪个女人忍得下这种批评?
  她握紧双刀,急着想把对方抓回来剥皮,让他为失言付出惨重的代价。
  “妈的,这女人还敢追来?”强盗头子低咒一声,回手一扬,便射出漫天暗器。
  金金江湖经验不足,不晓得穷寇莫追的道理,压根儿没料到对方还有这一招,无数的黑影朝她招呼过来,带着飕飕的风声。锐利的暗器,划破她的衣衫,几处肌肤陡然一疼,她慌得发出一声轻呼。
  她躲避不开,迎面就撞向那漫天暗器,眼看就要被戳得千疮百孔——
  糟糕!
  “金儿!”
  蓦地,一声咆哮响起,整座峡谷像是都在震动。
  身后狂风大作,严燿玉闪电般飞身赶上,手腕一绕,将她护在怀里,长剑瞬间施展开来,剑 光织成天罗地网,护住两人全身。
  无数的暗器打在剑身上,进出点点火光,被他尽数挡下,叮叮当当的落了一地。
  当长剑停下时,强盗头子早已溜得不见踪影。
  “啊,那人跑了!”刚刚脱离险境,金金竟又想去追人。只是腿儿还没迈开,纤腰上就被紧紧一把,严燿玉猛地把她扯回来,她火大的回头。“你快放手,我要——”
  他的表情,竟让她说不出话来。
  严燿玉默默看着她,黑眸灼亮得骇人,平日悠闲的神态,已被出鞘般的锋寒取代,全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令人胆寒。
  她从不知道,他的脸上会露出这种神情。
  风声呼啸,四周景物迅速飞逝。
  金金被圈抱在坚实的男性胸膛上,不断挣扎抗议。“喂,你带我去哪里?放我下来,严燿玉!”
  他充耳不闻,在林间飞奔。
  “姓严的——”
  不管她怎么叫唤,他就是不吭声。直到他终于停步,金金这才发现,两人已来到大运河畔。
  他足尖一点,就拥着她拔地而起,轻易跃过十来丈的距离,落在一艘精致绝伦的画舫上。
  蹲在船头的甲乙丙丁,原本等得睡着了,临着大运河点头钓鱼,一听到那脚步声,立刻醒来,急忙迎了上来。
  “公子!”
  “您可回来。”
  “啊,您把大姑娘带回来了。”
  刘丁儿还没来得及开口,严燿玉已经沈声下了指示。
  “拿热水和干净的布,还有药箱到我房里来!”他脚下未停,笔直的往舱房走去。
  “是!”甲乙丙丁一听,咚咚咚的跑开,准备东西去了。
  金金却很有意见。“为什么是你的房里?我不要去你房里,听见了没有?严燿玉,你——”
  他置若罔闻,踹开房门,匆匆将她抱到床上。
  接着,那双大手开始脱她的衣裳。
  “你要做什么?别以为救了我,你就可以——啊!”金金花容失色,挣扎得更加厉害,死命想保住衣裳,但是严燿玉太过霸道而强硬,她身上的遮蔽,都在那双大掌的肆虐下迅速消失。
  那件蓝袄衣儿,盗匪没能碰着,却被他轻易剥下,随手抛开。
  她总算开始紧张了,又羞又气,要不是双刀遗落在路上,这会儿早就剁下他那双行径恶劣的手。
  “姓严的,我慎重警告你——”
  警告无效。
  严燿玉握住她挥动的小手,点住她的穴道。
  白绸亵衣、肚兜、罗袜、绣鞋全遭到同样的对待,一一被抛开,转眼间她已经彻底赤裸,白馥香软的身子上不剩半条丝儿。
  自始至终,他都是面无表情,只在瞧见她左胸上方,那抹被暗器划伤的刺眼的血红时,眼角一抽。
  那盗匪头子放出暗器时,他急忙赶上去,却还是慢了一步。
  金金的伤势不重,暗器只伤了皮肉,伤口已不再渗出鲜血。但这长约两寸的伤,出现在她的冰肌玉肤上,就是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严燿玉胸中一疼,像是被人戳了一刀。
  他一向冷静、一向理智,但是当金金迎面闯入漫天暗器时,他简直是吓得魂飞魄散,神智陡然被愤怒蒙蔽。要不是担心她的伤,他当真会冲上前,亲手把那盗匪大卸八块。
  没有人知道,他只是伪装得好,却不是全然不受影响。
  这个小女人,就是他最致命的弱点。即使他城府再深沉、心机再诡谲,当她受伤的那一瞬间,滴水不穿的自制立即被撕裂,潜藏在体内的杀戾,陡然进裂而出——
  “少主、少主!”刘甲儿撞开房门,闯进房里。
  “热水端来了。”刘乙儿跟进来。
  “药箱也拿来了。”刘丙儿停下脚步。
  “还有布——唉啊!”刘丁儿一头撞上前头的三个姊姊,不解的抬起头来,赫然瞧见少主坐在床沿,而他怀里的大姑娘,竟然是光溜溜的——
  哇!
  甲乙丙丁震惊过度,在门口撞成一团,手中东西差点摔在地上。
  黑眸扫来,严燿玉冷声喝叱。
  “出去。”
  包子四姊妹在严府待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瞧见少主的脸色这么难看,俊脸上没了笑容,有种说不出的可怕氛围。四颗胖嘟嘟的肉包,顿时吓得缩成小笼包,挤成一笼拚命往后退。
  “东西留下。”
  “是!”甲乙丙丁一听,连忙又转身,端着热水药箱滚回来。
  这回,她们可不敢多看一眼,甚至连大气儿都不敢多喘一下,只是七手八脚的将东西搁下,就匆匆溜出舱房。
  严燿玉拧皱剑眉,替金金清洗伤口,再上药包扎,双手在她赤裸的娇躯上游走,却不带分毫的情欲,专心一志的治疗着那处伤。他的动作很谨慎、很轻柔,仿佛把她当成最重要的珍宝。
  包扎完毕,他仔细的将她全身检查过一遍,确定没有其他伤口,才将她揽入怀中,紧密的压在胸膛上。
  金金费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冲开哑穴,全身早已羞成了粉红色。
  “放开我。”她懊恼的说道,还是无法动弹。
  “等我的手不抖了,我就会放开。”他收紧双臂,埋在她的颈窝中,感觉她规律温热的脉动,才能确定她仍安然无恙。
  金金瞧不见严燿玉的表情,却能感觉到,那双从来刚毅无匹的手,当真因为她的伤而微微颤抖,仿佛她的受伤,对他来说是极大的震撼——
  可能吗?
  难道,这男人是真的在乎她?
  她咬着红唇,心中一软,但是随即又警戒起来。
  不,不可能!她不会受骗,严燿玉一定又在耍她,等到她一软化,他又会恢复成那个可恶的无赖——
  “我早告诉过你,前往淮南的路上并不安稳,有盗匪作乱,为什么还要强行南下?”严燿玉低声问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收到的消息,是她预备春节后才南下,哪里知道她略施计谋,成功的骗过他的耳目,觑了机会就溜出京城,走官道前往南方。
  知道钱家的武师,护卫着那辆马车已经摸黑出发,他心急如焚,快船日夜兼程的追赶,还飞鸽传令运河两岸的严家人马戒备。
  金金太过美丽,那些盗匪不会放过这到嘴的肥肉,而以她倔强的性子,绝对会为保全清白而反抗,一场恶斗势必难以避免。
  “倘若等到春节后再南下,你必定会赶在我之前,抢下盐商的生意。”她低声说道。
  严燿玉抬起头来,脸色难看。
  “金儿,那些盗匪,个个杀人不眨眼,我要是没有赶上,你不是死在他们手上,就是遭遇比死更可怕的事情。”铁掌把住她的肩膀,紧得让她双肩发疼。“这跟什么该死的胜负都无关,你到底懂不懂?”
  他急如星火的追来,莫非真的是想保护她?
  “我怎么知道你及时赶到,不是因为在京城里输怕了,才追来南方想挽回劣势。”金金望着他,纵然心里真的有些动摇,嘴上却仍强硬。
  这两个多月来,她稳占上风,连赢六桩生意,赚了几十万两银子,着实大大挫了严家的锋芒。
  京城里开始有些流言耳语,怀疑严家的生意,在严燿玉手上出了什么差错。她早料到,他不会放任流言继续扩散,在近期内绝对会有所动作。
  严燿玉没有辩驳、没有解释,更没有开口,只是冷冷望着她,目光严厉到极点。
  强烈的压迫感就铺天盖地而来,让金金胸口一窒,几乎要难以呼吸,她本能的感到胆怯,下意识的掉开视线,不敢迎视他的双眸。
  眼前的严燿玉,冷戾寒凛,甚至比那个盗匪更加骇人——
  舱房内有半晌寂静,当他再度开口时,口吻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冷静,目光中的森冷,转眼全数敛去。
  “你要南下,可以。”他拉起丝被,将她赤裸的娇躯包裹好。“只是,我们得一起走。你要是坚持独行,我就立刻叫船掉头回京城去。”
  金金拉回视线,恼怒的瞪着他。
  “都已经走了大半路程了,你要我现在回去?”
  “那就跟我一起走。”他简单的说道。
  她紧闭着红唇,过了好一会儿,才闷哼一声。
  “随便你!”情势比人强,此刻只怕她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唇角一扬,表情缓和下来,轻捏她的粉颊。“别那么不甘愿,坐车颠簸得很,坐我的船,还有我亲自伺候,保证很舒服的。”
  金金的回答,是一声更不悦的闷哼。
  伺候?天晓得这无赖会怎么“伺候”她!
  严燿玉大手一伸,重新将她揽入怀中,抱着她在床上躺下,躺得舒舒服服的。
  “你又要做什么?”她警戒的问,双眼瞪得圆圆的。
  “睡觉。”他淡淡的说道。
  “睡觉?!”她尖叫。
  睡觉?!她跟他?他们一起?!
  他躺在榻上,将她牢牢圈在胸口。“金儿,我为了赶上你,几日几夜未曾合眼,早就累坏了。看在我刚刚救你一命的分上,你就陪我休息一会儿,这不算过分吧?”
  金金咬着唇,想要抗议,却又悲观的知道,这男人一向恣意妄为惯了,一旦下了决定,再多的抗议都是枉然。
  她靠在他怀中,听着那强而有力的心跳,赌气的闭上双眼,不想看他。
  船儿如摇篮般,随水轻晃,而严燿玉的身体很坚实、很温暖,躺在他身上格外的舒服。
  属于他的呼吸与气息,充盈她的感官,淡化了先前那场惊险。直到这会儿,她才愿意承认,当盗匪将剑抵在她颈间时,她有多么不安。
  好吧,因为他的英雄救美、因为他替她包扎、因为他的失控、因为他的颤抖,她就暂时可怜他,陪着他休息一会儿。
  就一会儿,只是一会儿、一会儿——
  一会儿而已——
  金金的呼吸逐渐均匀、逐渐和缓,不消片刻就沉入黑甜的梦乡中。她的身体比她的神智,更早接纳了他的拥抱。
  在睡梦中,他的双臂始终抱着她,整夜不曾松开。
  船儿在水上轻晃,窗外飘起了细雪。
  一时半刻后,运河两岸的景物,都抹上淡淡银妆,连画舫上也盖了一层薄雪。
  严燿玉侧卧在榻上,瞧着怀里女子的睡颜,抬指轻拨乌润纤细的秀发,拨出了一丝撩人的软滑青光。
  只有在沉睡时,她才会乖乖的倚偎在他身边。
  他的指背,轻轻滑过那粉脸、玉颈、锁骨,然后是她雪白的裸肩,再至滑嫩的丰盈,和其上的伤痕,手指怜惜的抚过那道痕。
  酥痒如蝴蝶翼轻刷过肌肤的感觉,让她从迷蒙梦境中醒来。恍惚之间,可以看见,身旁正躺着那个她厌恶了整整十年的男人。
  那张俊朗的面容上,有着难得一见的温柔,深邃的眼,注视着她的伤,瞳眸中透着一丝不舍。
  她是眼花了,还是仍在作梦?
  这个人真的是严燿玉吗?他怎么可能真的对她好、对她温柔?
  黝黑的大手,将那一络发送到薄唇边,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一阵轻微的酥麻,由发端传来,那感觉太过奇妙,简直像是被火花刷过身子似的,金金再也无法装睡,红唇间逸出一声轻喘。
  严燿玉抬眼,和她对上了视线,这时才察觉她醒了。
  他不慌不乱,薄唇一勾,竟张嘴咬住她的发,缓缓的、徐徐的、轻轻的,一口一口的啃着,那眸光深幽黝亮得像深夜里的星。
  金金的心口一热,粉脸烫红,无法转开视线,即使知道他这举止放肆得该要被千刀万削,却也骂不出半个字。
  她像是遇着天敌的小动物,被那幽暗的视线催眠,无法反抗,此时此刻,只能束手就擒。
  气氛很暧昧,她可以听得严燿玉的呼吸,愈靠愈近。那灼热的气息,逐渐的逼近她的唇瓣——
  突然,一声巨响传来,敲碎船舱内奇异的氛围。
  画舫剧烈震动一下,而后完全静止下来。门外的甲板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包子四姊妹喧闹的奔来跑去,娇笑欢呼着。
  严燿玉挑眉。
  “看来,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他微笑开口,却还是动也不动,维持着相同的姿势,手指仍把玩着她的发。“金儿,你要不要起来把衣服穿上?”
  衣服?
  那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重重敲进她的脑海。直到这会儿,她才赫然发现,自个儿仍裸着身子,大好春光早让他的双眼享用尽了!
  “啊!”金金尖叫一声,手忙脚乱的抓起丝被,遮掩娇美的身子。
  老天,虽说这几年来,被他轻薄过不知多少次,但是可从未像这次,“坦白”得这么彻底的!
  一想到自个儿的身子,全由得那双黝暗的瞳眸一览无遗,她就羞得无地自容,不知道是该杀了他灭口,还是去跳运河自荆
  她本想要趁他熟睡,再摸黑溜走,哪里知道,自己竟会贪恋他的体温与怀抱,枕在他的胸膛上睡得好沉好沉——
  她揪紧丝被,翻过身子,发出懊恼的呻吟,不敢面对他。
  “金儿。”严燿玉轻轻唤道。
  然后,背脊处倏地一阵酥麻,男人粗糙的指,缓缓滑过那优美光洁的线条。
  她倒抽一口气,连忙转身,因为那煽情的轻触而颤抖不已。
  “你做什么?”
  他嘴角笑意更浓。
  “只是稍微提醒你,顾了前头,也别忘了后头。”
  金金缩在床角,抓起丝被乱裹,包成个小粽子,不让他再瞧见什么美景。
  可恶,这一切还不都是他的错!要不是他昨天以敷药的名义,硬剥了她的衣裳,她哪会如此狼狈?
  “我的衣服呢?”她问道,眸子滴溜溜的在舱房内转了一圈,观察舱内摆设。
  “在桌上。”
  刚问出衣裳的下落,她就过河拆桥,裹着丝被乘机偷袭,抬起小脚猛踹。
  严燿玉反应极快,矫健的翻身下了床,在地上站定时,金金已经胡乱抓起桌上的衣物,飞身躲进屏风之后了。
  光洁的地板上,遗落了一小块桃红色的丝绸。
  他挑起眉头,捞起那块菲薄的布料。
  “金儿。”
  “离我远一点,你敢再过来,我就杀了你!”她正在屏风后头,手忙脚乱的想穿上衣裳,偏偏翻遍了这堆衣裳小山,还是找不到肚兜。
  “我想你需要这个。”严燿玉语带笑意,把手探入屏风。
  她火速回头,愕然看见那只黝黑的大手上,正拎着她最贴身的衣物。她万分尴尬的抢下肚兜,却听见屏风外头,传来他毫不掩饰的低笑。
  可恶!
  金金羞恼的喃喃低咒着,用颤抖的小手,勉强将肚兜穿上。
  一想到他粗糙的指,曾经触摸过这块丝绸,她就俏脸发烫,全身都不对劲,脑海里满是半梦半醒间,他把玩着她秀发的景象——
  “需要帮忙吗?”他在屏风外头问道,非常乐意提供协助。
  “不用。”她迅速回绝,忙乱的穿上贴身绸衣,再绑好衣带,就怕他真的闯进来。但是,姑娘家的衣裳繁复得很,她愈忙愈穿不好,而这些事情,从来都是由小红替她打点的——
  啊,小红!
  金金抽口气,顾不得衣衫不整,连忙从屏风旁探头。
  “对了,小红人呢?她在混乱中被救走了,你的人有没有看见她?”
  他淡淡一笑,欣赏她那衣衫凌乱的娇慵模样。“救她的人是耿武,没让她伤着一根头发丝儿,昨晚就已经回到船上来了,我见你睡得熟,所以没有吵你,先让她去休息。”
  金金这才松了一口气,缩回小脑袋,垂首将外衣穿好。
  敲门声在此刻响起。
  “公子,我是小红。”小红娇柔的语音,在门外响起。“船已经靠岸了,我可以进来帮大姑娘梳妆吗?”
  严燿玉走到门前,替小红开了门,又低声吩咐了一些事,才走了出去。
  踏出房门前,他抬起头,对着那面屏风多望了一眼,眼神中有着不可错认的宠溺。
  铭铭铭
  初雪停了,天边露出些许难得的阳光。
  走出船舱,映入眼帘的,是在湖中心的一座小岛。岛上的码头,铺着石阶向上延伸消失在林中,林子里隐约能见到一座豪门大宅。
  整座湖以一湾水道衔接大运河,隶属于两淮第一盐商的周谦,他把宅邸建筑在湖心的小岛,防卫得格外森严。
  “大姑娘,请往这儿走。”小红轻声说道,领着金金往左边甲板走。
  一道浮桥架在画肪与码头之间,甲板上站着两个男人,俊朗高大的是严燿玉,俊美风雅的则是旭日。
  “你怎么会在这里?”金金停下脚步,没想到会在这儿瞧见弟弟。
  他一脸无辜,习惯性的摇着扇子。“我在京城里遇见严大哥,他说要来南方,有好吃的、好玩的,问我要不要顺道跟来。”他耸肩,双手一摊。“所以,我就来了。”
  她明眸一转,睨了严燿玉一眼。
  “就不怕他把你拐去卖了?”
  “不怕!”旭日嘻皮笑脸的说道:“有大姊在,严大哥怎敢不买您的帐呢?”
  这小子,还懂得灌迷汤呢!
  金金冷眼看着他,考虑着等回到京城里,再跟他好好的把帐算清楚。 光是背着她,跟严燿玉“暗通款曲”这件事,就得罚他在爹爹的金算盘上跪个两个时辰。
  旭日浑然不知,回京后要面对什么可怕的酷刑,还殷勤的扶着金金,护送她来到浮桥边。
  等在前头的严燿玉,对着她低头一笑,颇有风度的退让,往旁站开几步。
  “你先请。”
  金金保持镇定,极力不让那抹浅笑动摇她的冷静。她不去看他的表情,维持着雍容华贵的仪态,提着丝裙踏上浮桥。
  众人在周府家丁的带领下,踏上那层层石阶,走入林中,才拐个弯,就瞧见巍峨的朱红大门。
  厅堂之内,周谦亲自迎了上来。他年约三十,一身华服,脸上堆满了笑,眼里却有着精明狡狯的光芒,一看就知道是个城府极深的商贾。
  “周大人。”金金敛裙福身,红唇上噙着礼貌的笑。
  “免礼、免礼,钱大姑娘风华绝代,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周谦伸手扶她,笑眯眯的说。
  “大人说笑了。”她回以微笑,不着痕迹的避开对方的手。
  看来,银银在搜罗的资料上,特别注明“好色”二字,是千真万确的事。周谦的目光虽然不下流,却打从进门就黏在她身上,拔都拔不开,显然是个花丛老手。
  “咦,严公子,你也到了?信上不是说,你是春节之后才会来我这儿吗?”周谦直到这时,才发现杵在一旁的碍眼家伙,竟是严燿玉。
  唉,可惜啊可惜,既然正主儿如影随形的跟在一旁,那么,眼前这美人儿,他肯定是沾不着了。
  一旁的金金,警觉的眯起明眸。
  他写信给周谦?
  该死,严燿玉的手脚竟比她还快!
  “周大人,您可还记得金金先前提的生意?”她开口说道,笑容甜得像要滴出蜜来,轻易得到周谦全部的注意力。
  那柔软的嗓音,让周谦的神魂都飞了一半,他双眼发直,被她这么一笑,简直是神魂颠倒——
  蓦地,背脊处传来一阵恶寒。
  周谦陡然回神,发现严燿玉始终一言不发,笑容里却带着明显的警告。他连忙干笑两声,拉回视线,就怕再看下去,到了夜里,这双眼睛会被“不明人士”剜出来。
  呼,再难得的美人,可都比不上小命重要,他宁可去惹怒一头狮子,也不愿意惹怒眼前这笑里藏刀的男人。
  “呃,生意的事先搁下,两位一路上舟车劳顿,肯定都累了,不如今晚就先住下歇息。明天晚上,就由我作东道主,设宴好好款待两位。”他举手击掌,一个丫鬟连忙恭敬的走上前来。“甜儿,先带钱大姑娘到百花斋歇息,仔细伺候着,不得怠慢。”
  金金压根儿不想休息,更不想先离开,知道自个儿一离开,严燿玉就能与周谦独处,这么一来,无疑是让他抢了先机。
  只是,主人都开口要她先进院落,她要是这时拒绝,等于是不给周谦面子,情况只会更糟。
  她脑子里迅速盘算,决定暂时离开,另外再找机会对周谦下手。
  “那么,我先告退了。”她轻声说道,敛裙行礼,从长长的眼睫下,丢了个警告的眼神给严燿玉,这才在丫鬟的带领下离开。
  瞧着那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周大人摸着两撇小胡子,嘴里啧啧有声,用着监赏珍宝的口吻赞叹。
  “大江南北的传闻没错,这钱金金果真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背脊上的寒冷,这回刺得他骨头发疼。
  周谦连忙转过头。“严兄,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不好。”严燿玉淡淡的说道,嘴角带着笑。
  周谦一阵的尴尬。
  “啊?”这家伙该不会是在介意,他多看了钱金金两眼吧?
  严燿玉的食指,轻扣桌面,眸光深敛,让人难以看穿。“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
  “什么事?”周谦暗暗松了一口气。
  “借我几个好手,我要用。”
  “现在?”周谦一愣。
  才刚到南方,连杯茶都还没喝,严燿玉就要借人手?
  “对,现在。”他冷声说道,黑眸中的慵懒,转为冷冽噬人,视线锐利得犹如刀刃,四周的空气在一瞬间冷凝。
  周谦收起笑容,猜出事态严重。他没询问原因,甚至没多问,严燿玉借人手是打算去办什么事。
  “出来。”大手一扬,四名黑衣男子倏地现身,跪在面前,周谦轻描淡写交代道。“你们和严公子一块儿去,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是。”四人应答一声。
  “多谢。”严燿玉微一颔首,大步走出厅堂。
  周谦坐在椅上,瞧着自个儿的贴身护卫,跟着那利若刀刃的男人一起离开。
  他一手摸着胡子,一手端着热茶,好奇的猜测,到底是哪个不知死活的笨蛋,竟有那么大的胆子与本事,惹火了严家这位冷静自持、总伪装得温文儒雅的少主。
  自从十年前,一夜间灭了黑虎寨后,他就再也不曾见过,严燿玉露出那么重的杀气了。
  明月上枝头,将一地未融的雪照得发亮。
  百花斋中,一扇门被轻轻推了开来。
  金金穿着红锦厚绒袄儿,谨慎的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悄悄跨过门槛,匆匆穿过庭院。
  可是才刚出了院落,踏入一片梅花林,她就险些迎面撞上一副伟岸的胸膛。
  “啊!”她抚着胸口抽气,才一抬头,就认出这挡路者的身分。“严燿玉,你待在这里做什么?”
  可恶!他不是失踪了一下午吗?她原本打算,趁他不在,先下手为强,潜去找周谦商谈生意的事。
  “我就住在隔壁。”严燿玉挑眉,早就料到她绝不会安分的待在房里。“这么晚了,你想去哪里?”他双手叠在胸前,在月色下,打量她那张娇美的脸儿。
  “你又是想要去哪里?”金金不答反问,绣鞋一转,轻易绕过他,往前厅走去。
  他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从容漫步。
  “周谦那家伙,可是个好色胚子,一见到美女,就管不住双手,你这么晚去找他,难道不怕被他吃了?”他挑起浓眉,开口又问。“还是,你并不介意当他第十二个妻子?”
  金金回眸,怀疑的看了他一眼。
  “你跟周谦是旧识?”
  他点头。
  “十几年前,我在南方开凿运河时,曾经受过他不夕帮助。”
  唔,这么说来,她的胜算又减少几分了——
  “好啊,你打算利用这层关系,从我手中夺下这笔生意吗?”她扬起下颚,认定他是居心不良,想抢她的银两。
  严燿玉无声的叹了一口气,那张俊脸上,竟有着前所未有的疲 惫。
  “金儿,你非要与我针锋相对吗?就这么一个晚上,你难道就不能对我和颜悦色些?”他注视着她,温柔的黑眸里还藏着某种炙热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月光,或许是因为他温柔的眼神、他无奈的口气,她胸口竟涌现一股不明情绪。原本还想逞强,讽刺他几句,偏偏她喉头有些紧缩,挤不出一句话。
  她站在一株梅花下,垂着小脸,望着地上零落的花办,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开口。
  “现在才要我对你和颜悦色,难道不觉得太晚了点?”他们已经斗了十年了,除了这些愤怒与猜疑,她其实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
  隐约都知道,他们之间有些事情,该要发生,却没有发生。两个人都不服输,一再争斗,没有人肯先低头、肯先承认,于是就在这死胡同里,一困就是十年——
  金金转过身,想看看他的表情,却赫然发现他胸膛上有着一大片刺眼的鲜红。
  是血?!
  “你怎么了?”她大惊失色,俏脸发白,没来由的一阵慌乱,想也没想就扑上前去,小手拉开他的衣襟。“你受伤了?怎么回事?你刚刚是去了哪里?是伤在哪里?”他的衣衫湿濡,才一碰就染了她一手的血。
  金金无法克制的颤抖着,把严燿玉推到墙边,瞪大眼睛,想找出他究竟是伤在哪里。
  老天,他伤得很重吗?这么多的血,他——他——
  咦?
  她搜寻的速度,慢慢缓了下来,小手摸着他结实的胸膛,从上摸到下,再从左摸到右,彻底的找了一逼,小脸上的焦虑逐渐转为狐疑。
  怪了,没有?
  严燿玉整个人完好无缺,裸露的胸膛和小腹,连一丁点擦伤都没有,结实优美的肌肉线条,在月光下一览无遗。
  “金儿。”他轻轻唤道。
  她粉唇微张,呆愣的抬起头来,两只小手还搁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直到这会儿才知道,染在他衣衫上的,并不是他的血。
  严燿玉嘴角一勾,黑瞳深幽,哑声缓缓开口。
  “如果你很急,我们可以进房去,看是你的房间,或是我的房间都无妨,我不介意你继续。”他何止是不介意,简直是欢迎之至、求之不得!
  她闪电般缩回手,满脸通红的连退好几步,终于想到这举止有多么莽撞不得体。
  一瞧见他胸上的血,她就乱了分寸,急着检查他的伤,硬是把他压在墙上,还当场剥了他的衣裳,让他上身裸了大半,要是让别人瞧见,肯定要以为,她正在“非礼”他——
  一想起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她就忍不住想躲进被窝,羞窘的大叫。
  “胡说,谁要跟你继续。”她胡乱说道,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急冲冲的回身要走。“夜深了,我要回房歇息了。”
  这会儿,无论是周谦还是生意,全都被她抛到脑后了。她极为难得的,率先打了退堂鼓,急着想避开他。
  严燿玉仍靠在墙上,维持被她摆布出的“香艳”姿态。
  “金儿。”他又唤道,虽然只是简单两个字,那语气却亲昵得让人脸红。
  “做什么?”
  “你走错了,百花斋在另外一边。”他含笑提醒。
  金金深吸一口气,仰起小巧的下颚,维持残余的尊严,镇定的往回走。
  直到拐了弯,确定那双黑眸再也瞧不见她时,她才拉起裙摆,红着脸落荒而逃。
  初雪融化,落滴湖中。
  周谦的府邸筑在烟波浩渺的湖中,富丽堂皇的程度是不用多说了,不同于北方高宅大院的是,这宅子内共有二十四座桥,不论是曲桥、拱桥或是廊桥,座座都是精雕细琢。
  倚虹桥旁的水心榭,今夜点上宫灯,铺上锦褥。外头还朔风紧刮、银雪纷飞,水心榭内却烘着碳火,暖如春天。
  周谦下令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客,奴仆们格外慎重,忙进忙出,端上各式珍品佳果。
  一个冰裂大瓷盘被搁上桌,盘里是鲜美的荔枝,壳如红缯、膜如紫绾、果肉洁白如冰雪。这种只产于夏季的水果,要保存到这大雪纷飞的隆冬,需要许多麻烦的功夫,极不容易。
  身为主人的周谦,坐在主位上,最得宠的十夫人则倚偎在他怀里,一双兰花指慢慢剥着荔枝。
  周谦笑意盎然,指着桌上瓷盘。“这个冰裂瓷盘,钱姑娘想必是不陌生吧?”
  金金挑起柳眉,从容回答。
  “这是南宫家窑场里的作品。”
  说起南方最好的瓷器,那就非南宫家窑场的莫属,许多高官的府里,都是非南宫家的瓷器不用。半年多前,钱家开始大量收购南宫家的瓷器,运送到北方贩售,两家合作愉快,赚得不少利润。
  周谦点点头,还瞄了严燿玉一眼,那笑容变得幸灾乐祸。
  “怪了,严兄啊,我记得,京城里的瓷业,原本该是由严府独占鳌头,怎么如今反倒让钱家抢了?”
  独门生意被抢,肯定是损失惨重。只是,钱家次女银银,如今可是南宫家的少夫人,全家疼宠极了,身为长姊的金金一开口,言明有意购买瓷器,南宫家哪可能说个“不”字?
  客座上的严燿玉,修长的指拙著杯,轻晃着杯中色如琥珀的女儿红。
  “我跟金儿,是谁得到这桩生意,都没差别。”他刻意把对她的昵称,唤得格外亲昵,暗示两人之间关系匪浅,不分彼此。
  “是吗?对我来说,差别可大了。”金金笑靥如花,眼里却进出点点火光,藏在丝裙下的腿儿,朝他重重一踹。
  桌子稍微晃动,一颗荔枝滴溜溜的滚了出来,严燿玉却是皮厚肉粗,全然不觉得疼,还对着她宠溺的一笑。
  “金儿,别这样,还有外人在常”他轻声说道。
  这不要脸的家伙!
  她眼儿一眯,再接再厉的又是一踹……
  咦?
  绣鞋儿没踹着任何东西,脚踝处却陡然一紧,铁条似的钳制,箍得她无法动弹,根本抽不回腿儿。
  严燿玉黑眸灼灼,握住她自投罗网的腿儿,沿着红绸罗袜,滑过她的小腿,粗糙的指腹最后逗留在最细嫩的腿窝,悠闲的摩挲……
  火燎般的触感,从他接触过的地方传来,让她全身一颤,又羞又怒,凤眼喷火的瞪着他,恨不得用筷子在他身上戳几个洞。
  桌面上看似平静,桌面下却热闹得很,周谦全看在眼里。他抓着十夫人的手,低头吞下一颗荔枝,换了个话题。
  “今早官府传来消息,说是枭山上的贼寨,一夜之间让人给剿了。”他举杯喝酒,神情中透露出几分的佩服。“匪徒们聚到官府前,跪地自首。至于盗匪头子,则是被人卸了一条膀子,连同证物,一起扔在城门口。”
  一个让官府头疼不已的贼寨,竟在一夜之间,被剿灭得干干净净,这件事传遍大运河两岸,人人议论纷纷。
  严燿玉神色如常,那张俊脸没有泄漏任何端倪,大手倒是放开她的腿儿,端起酒杯啜饮。
  “官府会怎么处置?”
  周谦又吞了颗荔枝,视线在两人身上转过来又转过去。
  “罪证确凿,绝对是秋后问斩的下常”当然啦,这也要看那个只剩半口气的盗匪头子,是否还能撑到秋后。
  “知道是谁下的手吗?”金金问道,想起昨夜在月光之下,严燿玉胸前那摊来历不明的血迹,当时他身上没有伤,却染了一身的血。
  会是他吗?
  是他在一夜之间敉平那个贼寨,擒下那个曾经伤了她的盗匪头子,替她报了仇?
  “匪徒们吓破了胆,只敢透露那个带头剿匪的,是一个全身白衣、残厉如修罗恶鬼的男人。”周谦还记得,传话的人一脸不可置信,怀疑匪徒们是在胡言乱语。
  十夫人听得心惊胆战,偎进丈夫怀里。“听起来,这人甚至比那些盗匪还吓人呢!”
  周谦拥着美人儿,瞄了严燿玉一眼,没有笨到在这时揭晓谜底。“据说,他手舞长剑,气势冷绝,骁勇得无人能敌,一个时辰不到,整个寨子就让他剿了。”
  唉,替一个女人报仇,比当初抢回赈银,所费时间更短,由这点就不难看出,那女人在他心上的分量有多重了。
  “别说了,说得让人家心里好怕。”十夫人娇瞠着,小手捣住周谦的嘴。
  “好好好,不说不说。”周谦猛点头,扬手招呼。“把菜端上来,可别饿着我的贵客!”
  丫鬟们连忙撤下桌上的瓷盘,铺上锦布,再摆上几副精致的餐具。等在门外的奴仆,则端着香味四溢的佳肴,鱼贯而入。
  十夫人一瞧见菜肴上桌,娇媚的脸儿唰的变白,火速跳出丈夫的怀抱,一边后退一边吞吞吐吐的解释。
  “呃,我有点事,所以……呃,先行告退……”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拎着裙子,飞也似的逃了。
  周谦不以为意,像是早已习惯这类事情,他举起筷子,津津有味的进食,还不忘兴高采烈的招呼着。
  “来来来,两位别客气,这几道都是我府里才有的好菜,包管你们吃了后回味无穷。”他得意至极,频频示意两人用餐。
  金金敷衍的一笑,心有旁骛,还在思索贼寨被剿,是否与严燿玉有关。她漫不经心的举筷,挟了一块入口,红嫩的嘴儿轻轻咀嚼……
  平静的小脸,倏地转为惊恐。
  老天!
  这是什么?!
  她小嘴微张,舌头发疼,像是一股火从嘴里往脑子里冲,烧得她脑中发白,差点不顾礼貌,当场把那口食物吐出来。
  盐商的家中都有专属名厨,佳肴用料精致,包括葱蒜等等,每样都讲究得很。只是,眼前这道菜加入大量辣椒,整盘红艳艳的,才咀嚼了一口,金金就辣得头皮发麻,眼泪都快淌出来了。
  一旁的小红,仅是瞧见盘里的辣椒,就觉得胃部一阵痉挛。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周谦还献宝似的直问,指着那盘艳红色的菜肴。
  “这辣子鸡啊,看来红通通的,唬人得很,其实辣得颇为温和,最适合拿来开胃了。”
  温和?!
  金金咬着红唇,就怕一张口,就会吐出那块辣死人的鸡肉。她额际冒出一层薄汗,死命硬吞,趁着周谦不注意时,赶紧喝了口清水,缓和火烧似的辣味。
  登门作客,最不能失了礼数,她这个千金小姐,要是在宴席上当场吐出主人的菜,那这桩生意根本就不必谈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十夫人一听见上菜,就吓得拔腿开溜,活像身后有鬼在追了。周谦吃辣的程度,根本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来,尝尝这道炒田螺,一盘就六、七两的顶级灯笼椒。”周谦一边殷勤介绍,家丁们一边将菜送上。
  端上桌的菜肴,一道比一道艳红,金金的脸色也愈来愈苍白。
  “还有啊,这道菜是用四川的小米椒、二筋条干辣椒同烧的海鲜佳肴,正好把川味的香辣、浓郁、鲜醇表达得淋漓尽致。”他愈说愈兴起,把辣椒挟进嘴里,满脸陶醉的咀嚼着。
  看着满满一桌红呼呼的山珍海味,她只觉得胃在翻搅,拿在手里的紫檀筷子微微发颤。
  “金儿,你不舒服吗?”严燿玉瞧着她,态度关切,眼里却闪过几分戏谑的光芒。
  “没有,我很好。”她硬扯出微笑,红润的菱唇却有些颤抖。
  “怕辣吗?”他挑眉开口。
  周谦一听,转过头来,惊讶的问道:“钱姑娘怕辣吗?”他那神情,就像听见有人不爱钱一样。
  “怎么可能。”她连忙否认,又挟了几道菜。“请别听他瞎说,我最爱吃辣了。”
  周谦愉快的点头。
  “呵呵呵,那就好,这世上就是有人不懂得吃,不懂得辣乃是百味之冠,沾了一点辣就哭爹喊娘,那种人啊,我甚至懒得跟他做生意。”
  金金唇上在笑,心里却在哭,筷子抖个不停,每吃下一口菜,就必须喝下好几口水,舌头早已被辣得没有味觉。
  奴仆们走到桌边,捧上一个中型的青花瓷盅,盅底铺着碧绿的青菜。她松了口气,像是在暗夜里见到曙光,几乎要喜极而泣。
  呼,好险好险,至少有一道菜不是辣的了!
  “钱姑娘既然爱吃辣,那就绝不能错过这道菜。”周谦说道。
  辣?哪里有辣?盅里明明只有青菜啊!
  还在疑惑着,奴仆已经在盅里撒上小山似的花椒,转眼之间,满盅又是通红一
  片,看不见半丝绿意。
  金金的脸色变了。
  “这道菜的味道可好极了……”
  另一名奴仆,在花椒小山上浇淋辣油。
  金金惊慌的瞪大双眸。
  滋啦……
  红色的烟往上冒,整锅沸腾的辣油,啪啦啪啦的乱滚乱冒。
  “来来来,多吃点、多吃点,甭客气!”周谦好客,怕她脸皮薄,不好意思挟菜,所以亲自动手,舀了一匙红油浸菜到她碗里。
  严燿玉也开口了。
  “金儿,周谦的辣椒宴天下无双,你可千万别辜负他的一番好意。”他嘴角含笑,悠闲的吃着那些红麻呛辣的名菜,脸不红、气不喘,甚至连汗都没流一滴,神色泰然自若。
  那笑容看在金金眼里,无疑是一种挑衅。她这辈子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输给他。
  可恶,输人不输阵,拚了!
  金金一赌气,挟起由绿染红的辣菜,硬着头皮送入小嘴里……
  轰!
  霸道的辣味顿时麻到咽喉,辣得她眼泪直流、香汗涔涔,眼前一片发黑,几乎要当场昏过去。
  呜呜,天啊,好辣好辣!
  “钱姑娘,这菜还合口吧?”
  “合口。”她微启麻掉的唇,憋住几欲夺眶的泪,勉强挤出笑容,伸手想叫人送白饭上来,却听到周谦再度发表关于辣味的高论。
  “人间难寻好知己,未想今日就遇到两位同好。有些人啊,来我宴席上,竟还要叫白饭来吃?你们说说,这行径恶不恶劣?根本是浪费了我一桌的好菜!”
  举到一半的小手,慢慢垂下来,她被辣得悲从中来,只能握着绢帕,擦拭夺眶的泪水。
  餐桌上的两个男人,却是你一杯、我一杯,喝着红通通的辣油,两个男人把“辣”言欢,吃得不亦乐乎。
  “好兄弟啊,够豪爽!”周谦猛拍严燿玉的背,朗声大笑,扬手对奴仆招呼。“来人啊,再多送几道菜上桌,今日我定要与两位吃个痛快!”
  眼看数道辣菜又被端上桌,她粉唇微颤,笑容早已僵掉了,心里更是悲泣不已。
  呜呜,救、救命碍…
  铭铭铭
  宴罢席散,夜更深沉,百花斋里的纱灯,把门廊外照得半亮。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临水长廊的另一端缓步走来,身后还跟着四颗圆滚滚的小球儿。
  严燿玉走到门前,轻叩纱门,小红从里头开了门。
  “金儿呢?”
  “大姑娘不太舒服,正在屋里休息。”吃了那场可怕的辣椒宴,任谁都会撑不住的。
  唉,那些菜哪里是寻常人能吃的呢?大姑娘就是太逞强,不肯认输,才会吃足了苦头,一张樱桃小嘴,被那些菜辣得又麻又肿。
  “我带了些糖藕粥来,让她解解辣。”严燿玉淡淡的说道,走入内室,四颗小球儿跟着滚了进去。
  垂落的纱帐后,躺着一个娇小的身影。金金卷在床杨上,柳眉紧蹙,粉脸苍白,水嫩的红唇有些微肿,仿佛被狠狠的吻过似的。
  他伸手掀开纱帐,在床边坐下,倾身叫唤。
  “金儿?”
  紧闭的凤眼睁开一条缝儿,瞧见是他,立刻又闭上,还颇不给面子的翻身埋进锦枕里,连看都不想看他。
  “滚开。”锦枕里传来模糊的声音。
  严燿玉当作没听到,仍旧赖着不走。“起来喝些糖藕粥,会舒服些的。”他接过甲儿送上的荷叶青瓷碗,再撒下小碟上的清香桂花,缓缓搅拌。
  “用不着你这只黄鼠狼来给鸡拜年。”金金还在嘴硬,却忍不住偷偷吸了一口气。 桂花落入热粥中,散发出甜甜的香气,诱得她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真不要?”他又问道,舀起一匙糖藕粥,缓缓吹凉。“据说,这糖藕粥可是解辣的良方,你若是不吃,那辣味恐会在嘴中持续十天半个月。”
  锦枕里的小脸,总算抬了起来,却比先前更加惨白。她一听见,那辣味将在口里萦绕不去,胃部就一阵痉挛。
  严燿玉搁下调羹,把那碗香甜的糖藕粥挪近一点,含笑注视着她脸上挣扎不已的表情。
  “亏我怕你今晚辣着,还特地要人煮了这碗粥。既然你不吃,那么……”他把那碗粥拿开,伸手召唤门旁的四颗小球儿。“来,拿去倒了吧!”
  啊?要倒了,不能赏她们吗?
  甲乙丙丁满脸渴望,眼巴巴看着那碗桂花糖藕粥,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眼看面前的糖藕粥被端走,金金连忙出声喊道:“喂,给我住手!”
  “怎么?”严燿玉挑眉。
  “我又没说不要。”她瞪着那碗粥,闷声开口。
  甲乙丙丁的肩膀同时垮下来,知道跟那碗粥注定无缘。她们含着眼泪,一块儿往外头走去,想去跟小红讨些糖来吃,好缅怀糖藕粥那香甜的味儿。
  呜呜,糖藕粥,再见了!
  微风拂起纱帐,金金坐在床沿,一匙匙吞下那熬得细致如浆的粥,清澈的凤眼微扬,瞧着这送粥来的不速之客。
  不知怎么的,她竟觉得,这男人近来变得有些体贴、有些不同。就连注视她的眼神,都像是比以往更炙热了几分……
  “我不晓得你那么嗜辣。”她开口说道,想起他在宴席上,一口饮尽辣油的模样,她就不寒而栗,胃又开始发疼。
  那场辣椒宴,活像是阎罗王的菜单,她要不是靠着对赚钱的强烈执着,绝对会在第一时间落荒而逃。
  “我没有。”严燿玉淡淡一笑。
  “没有?”
  他点头,轻描淡写的开口。
  “我事先吃了药,麻痹了味觉。”他跟周谦相识多年,自然是知道辣椒宴有多可怕。
  药?可恶,她就知道有鬼!
  金金握紧调羹,忍住把整碗粥扣到他头上的冲动。
  “你怎么不告诉我,手上有这种药?”难怪他可以面不改色的吃下那些菜,她还真以为他的胃是金刚不坏呢!
  “药呢?”她追问,双手已经在他身上开始乱摸。她嘴里到这会儿还辣得难受,非把那药抢来吃不可。
  严燿玉没有反抗,双手一摊,敞开胸怀任她剥衣抢药。
  “搁在我怀里的暗袋内,还有十来颗左右。”软嫩的小手,在胸膛上摸来摸去,带来极为销魂的触感。他轻笑着,靠在她耳边低语。“金儿,你最近似乎很喜欢剥我的衣裳。”
  金金置若罔闻,以找药为第一要务,小手摸进暗袋东摸摸、西摸摸,捞了半天,总算找出那个装了药的小锦盒。
  “金儿,别吃。”严燿玉靠在她耳边,热烫的呼吸吹拂着她的耳。
  她粉脸一红,连忙退开,凤眼斜睨着他。“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药你能吃,我却不能吃?”
  开玩笑,要是不吃药,她岂不是还要被辣上数天?要是让周谦瞧出,她根本不是“同好”,说不定连生意都不用谈,立刻就被轰出门外。
  “金儿,你听我说……”
  她才不听呢!
  “小红,端茶来!”金金喊道,一边打开小锦盒,倒出药丸。
  门外的小红还没进来,严燿玉倒是体贴的先端上清水,她挥手抢过来,把药丸抛进嘴里,仰头一饮而尽,咕噜噜的全数吞下。
  药效很快,口中的辣味迅速消失,她松了一口气,庆幸自个儿抢了他的药,总算不再被那可怕的味道折磨。
  哼,接下来看是辣椒苦瓜,还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她可是准备齐全,半点都不怕了!
  严燿玉瞧着她志得意满的模样,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慢条斯理的开口。
  “金儿,这药虽能麻痹味觉,却不能吃太多,舌头麻痹过头,可是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他微笑着,伸出一指,点着她小巧的鼻。
  什么?!
  不能说话?那她该怎么谈生意?该怎么跟周谦洽谈细节?
  金金气急败坏,猛然跳起来想骂人,但是一张嘴却只能发出呵呵的声音,舌头麻得没半分感觉,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该死,她中计了!
  一整个晚上,金金用尽办法,麻掉的舌头依然不听话。
  眼看天已大亮,一会儿就要到前厅去谈生意,向来伶牙俐齿的她,这会儿竟被严燿玉弄得哑了,简直像是一头母狮子被拔光嘴里的牙,杀伤力顿时锐减。
  她在屋内指天咒地,无声的骂了两个时辰,才硬着头皮走出百花斋,决定见机行事。
  只是,才踏人大厅,她就看见严燿玉坐在那儿,一派优雅从容,与周谦相谈甚欢,见到她进门时,眼里还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
  两人身旁,还坐着俊雅的旭日。他正端着茶碗,啜饮好茶,一瞧见大姊驾到,立刻缩缩颈子,努力想装作不存在。
  周谦首先开口,神情关切的起身。“咦,钱姑娘不是身体微恙吗?怎不多休息会儿?”他挥手示意,要奴仆们端茶伺候。“关于那桩南盐北运的承销生意,严兄已跟我提了,既然你们已经达成协议,钱姑娘决心退让,大伙儿能不伤和气,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退让?她什么时候说过要退让了?!
  “唔、唔唔唔唔唔——”金金提着丝裙跑进厅内,小脑袋摇得像博浪鼓,激烈的抗议。
  “唔?”周谦当然听不懂,开口追问。“钱姑娘的意思是?”
  “唔唔唔——”她张口结舌,努力想辩驳,痛斥严燿玉的胡说八道,无奈舌头仍旧不听使唤,只能发出焦虑的唔唔声。
  男人们瞪大双眼,看着她激动的在厅内比手划脚。
  “钱姑娘是对那椿生意还有什么意见吗?”周谦表面上关心,心里却乐得有好戏可看。他能够确定,这伶牙俐齿的小女人,一夜之间失了声音,肯定跟严燿玉脱不了关系。
  “唔!唔唔唔——”有!她有意见!
  严燿玉懒洋洋的开口,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她没有意见。”
  金金全身发抖,满脸酡红,长发好似无风自动,凤眼凶恶的瞪着他。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他肯定已经死过千百遍了。
  “唔——唔唔唔唔唔——”她冲到旭日身旁,揪住他的衣襟用力的摇晃,焦急的指着桌案,手腕疾抖。
  旭日被晃得一阵头昏脑胀,眼泪都差点被晃出来了。
  “呜呜,大姊你说什么?我不懂啊!”纵然姊弟连心,但是要他立刻猜出她的意思,也太过强人所难了些。
  严燿玉倒是懂了。
  “她要笔墨纸砚。”他搁下茶碗,徐缓的说道。
  “喔!”旭日恍然大悟,立刻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去,没一会儿就捧著文房四宝回来,乖乖的把纸摊平,再磨好墨,等着大姊动笔。
  金金拿过狼毫笔,挽起丝绸袖子,下笔行云流水,转眼就写了两大张。
  一张给了周谦,上头是钜细靡遗的合作细节;另一张则扔到严燿玉面前,在字里行间痛骂他的卑鄙恶劣。
  连篇绝无重复的“精彩”内容,让他挑高浓眉,俊脸上只带着笑意,不见半分恼怒。他仔细把信看完,再慢条斯理的折好,收进袖子里。
  “金儿,你写的‘情书’,真是让我印象深刻。”他倒是不知道,这小女人连骂人都这么厉害,用字遣词针针见血。
  情书?!
  谁会写情书给这个天杀的可恶家伙I:
  “唔——”金金气得全身发抖,却有口难言,吐出口的全是无意义的单音。
  “情书?”周谦兴致盎然的盯着二人,眼睛根本不曾瞄向那张合约,一听见那两个字,他装模作样的表达关怀之意。“难道严兄与钱姑娘,你们已经——”
  看来,昨夜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周谦懊悔不已,惋惜忘了在百花斋外埋伏奴仆窃听。
  “正是。”严燿玉打蛇随棍上,回答得从容不迫。“我与金儿早已私订终身,过一阵子,就会去四川提亲。”这个小女人,可是他十年前就已经订下的。
  一旁传来恼怒的尖叫。
  正是?正是什么?!
  金金气得眼前发黑,恨不得亲手掐死他。她气急败坏的冲过去,挥手打向那张俊脸,再重重踹向他的胯下,打算让这卑劣的家伙绝子绝孙,以免继续危害人间。
  严燿玉面带微笑,伸手挡下她每一次的攻击,没让她占到半点便宜,也没伤到她半分。
  “金儿,你这么刁钻,我要是不娶你,你怎么嫁得出去?”他长臂一捞,就将她反手带入怀中。“别害羞,我还想请周谦明春到京城,喝你我的喜酒呢!”他靠在她气得嫣红的粉颊旁,轻声说道。
  “既然是两位的喜酒,我当然不能错过,到时我绝对会送上厚礼祝贺。”周谦反应极快,拚命点头。
  “多——”那个谢字还没出口,一记粉拳又迎面而来。严燿玉低头一闪,避开奇袭,倒是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唔、唔唔唔唔唔!”金金得到自由,指着他的脸痛骂,虽然听不明白骂的是什么,但是从她激动的表情看来,内容肯定跟那封“情书”一样精彩。
  “金儿,你想说什么?”他火上加油的问。
  “唔!”
  “嗯?”
  “唔唔唔唔——”
  啊,真是气死人了!
  金金忍无可忍,猛一跺脚,掉头就奔出大厅。
  “呃,大姊、大姊,你冷静点啊!”旭日就怕她气昏头,连忙追了出去。
  果不其然,半晌之后外头就传来刀剑舞动的声音。
  “大姑娘,请住手啊!”小红气喘吁吁的喊道。
  “啊,大姊,这不是咱们家,不可以拿刀子来砍严大哥啊!”旭日也忙着苦苦相劝,冷下防一刀从面前挥过,差点削下他的鼻子。
  眼看贵客拿刀要冲进大厅,周府的奴仆们奋勇护主,挡住恼怒的金金,不让她入内。只是挡了一会儿,他们就抱着脑袋,被她手中的双刀追得满院子乱跑,求饶声此起彼落。
  厅堂内的两个男人互望一眼,任凭外头吵翻了天,两人仍是不动如山,坐在椅子上喝茶。
  “你的女人,脾气可不太好。”周谦咧嘴一笑,视线追着那愤怒的美人儿跑。
  严燿玉嘴角轻扬,淡然开口。
  “我知道。”
  “兄弟,我告诉你,听听我过来人的经验。”周谦伸手搭着好友的肩,语重心长的叹气。“老婆啊,一个就够了,所以你挑选的时候,可要格外小心。”
  “一个娶了十一个美娇娘的男人,竟然还有脸说这种话?”
  “嘿,这可是我长年的心得,要不是看在交情不错的分上,我还不肯跟你分享呢!”
  严燿玉微微一笑,注视着正在外头追着人砍的金金。
  “放心,我的眼光比你好。”幽黯的眸光,只有在看着她的时候,才会泄漏真挚的情绪。“十年前我就知道,这辈子,我是非她不娶了。”
  清晨的湖水,在晨光下轻轻荡漾。
  晨雾之中,身段窈窕的美人儿出现在码头,她一身红袄,美若天仙,俏脸上却蕴满怒意,让人又爱又怕。
  金金走过浮桥,登上停泊在港内的严家画舫,身后的小红,提着大包小包的行囊,也跟着上船。
  “大姑娘,您这么早登船,是有什么吩咐?”船工一见她们上了船,有些惊讶,连忙迎了上去。
  “开船。”她冷着脸下令,舌头还有些麻。
  “开船?”船工一愣,抓抓脑袋。“现在吗?”
  “对,现在,我要马上回京。”她迳自朝舱房走去,挥袖下令。“这船能走多快就走多快,给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城。”
  “呃,可是——”船工一脸迟疑,偷偷瞥了眼岸上大宅,周府的大门紧闭,里头静悄悄的,人们大多还在沉睡之中。
  少主呢?少主上哪里去了?大姑娘开船离开,少主知道吗?
  见到船工还愣在原地,金金回眸,凤眼一睨。
  “可是什么?”
  那一眼可比鞭子还厉害,吓得船工连连摇头。
  “没有、没有,我马上去叫人,即刻就开船。”他咚咚咚的跑过甲板,去叫醒其他人,用最快的速度启锚开船。
  风帆一扬起,严家的画舫离开岛上码头,驶入碧波澄澄的湖中。
  金金站在船尾,瞧着那缓缓远去变小的湖中岛,冷笑了几声。
  “大姑娘,我们这么做不太好吧?”小红随侍在旁,清秀的小脸满布忧虑,心里更是忐忑不安。
  她们把严公子扔在周府,却抢了他的船潜逃耶!这种行为——呃——似乎不太正派吧——
  “不太好?”金金余怒未消,一想起严燿玉就咬牙切齿。“那家伙设计陷害我,夺走了这桩生意,我不给他点颜色瞧瞧,难道还要微笑道谢吗?我没剁了他,只是抢了他的舱离开,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这桩南盐北运的承销生意,利润非常丰厚,如今由严燿玉揽下,先前一段时间,在京城内,因不明原因而产生的严重亏损,应该就可以损益相抵——
  该死,她竟然还担心严家的生意!
  金金深吸一口气,绣鞋一转,掉头就往舱房走去,决心把那个可恶的男人抛在脑后,尽速赶回京城重振旗鼓。
  船行一日一夜,从湖泊进入大运河,天际又降下皑皑白雪。
  入夜之后雪仍末停,小红端着晚膳,轻轻走入舱房。
  “大姑娘,用饭了。”
  “我吃不下,统统撤下去。”金金连头也不抬,仍旧低头审视商册。
  药效褪了些,她只是能够说话,味觉却还没完全恢复,所有食物吃来都是味如嚼蜡,根本就没有半点食欲。
  “可是大姑娘,你已经数日不曾——”话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一声巨响,整艘船剧烈震荡了一下。
  金金反应得快,一拍桌案,立刻飞身而出,拉住差点跌倒的小红。
  “怎么回事?”她高声问道,心中隐约浮现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外头没人回答她的问题,反倒是传来喧闹的人声,以及刀剑交击声。整艘船又开始晃动,甲板上传来无数重物落地的声音,似乎正有大批人马,从另一艘船跳上严家的画肪。
  看来,最近她的运气可是糟糕极了,不但生意被抢,短短几日还连续遇两次强盗。
  “你留在这里,别出来!”金金抓起双刀,飞身出去帮忙。
  “啊,大姑娘,外面危险,您别出去啊!这回严公子不在,您要是有了什么闪失——大姑娘,您回来蔼—”小红跟在后头,也追了出来,急着要把她拉回安全的舱房里。
  雪下得更急,而甲板上到处都是人,一群黑衣蒙面人驾着一艘黑船,在运河上袭击,他们手持刀剑,攀上画舫,和严府人马打了起来。
  船尾已经被点了火,熊熊的火光照亮夜空,烧得天际一片通红。
  金金挥刀加入战局,一刀解决一个,转眼间就伤了不少黑衣人。她娇美的身影在战局中穿梭,火光照红了粉颊,威风凛凛,却也不减妩媚。
  眼看她的双刀难以对付,一声森冷沙哑的号令响起,黑衣人们立刻退让。
  “退下!”
  刀光一闪,一把大刀劈头斩了下来,人未到,倒是刀刃先到,要不是金金闪得快,这会儿大概已经被劈成两半。
  她狼狈的退了几步,这才看清挥出那一刀的,是一个高大的黑衣人。他没有蒙面,却戴了一张银面具,在火光之中,那张银面具看起来诡异到极点。
  “报上名来!”金金力持镇定,打量着对方,却看不出任何端倪。眼前的银面人,全身透露出难以抑止的杀气,令人从骨子里感到一股寒意。
  银面人一言不发,挥刀又砍。他的刀势奇重,下手毫不留情,她光是抵挡,就被震得虎口发麻,双臂酸疼,根本无法还击,只能眼睁睁看着左手的刀飞了出去。
  两把刀都挡不下对方的攻势了,何况只剩一把?
  还来不及喘口气,大刀又迎面砍来,她咬紧牙根,抬刀架挡——
  锵的一声,一截断刃飞了出去,咚的插入船桅,刀尾颤动不已。留在金金手中的,只剩一柄断刀。
  巨大的力道,震得她整个人往后摔跌出去,重重摔在甲板上。
  银面人不肯善罢干休,举刀又挥砍过来——
  突然,一个娇小的身影窜了出去,伸手挡在金金面前。
  “住手,别伤我家大姑娘!”一见情势不对,小红又冲出来,用最笨、也是最直接的方法,证明她忠心护主的决心。
  刀势一顿,惊险的停在她的头顶,削落她几丝头发。
  银面具后的黑眼,危险的一眯,冷声开口。
  “让开。”他警告。
  瞧着那近在眼前亮晃晃的刀尖,小红频频吸气,虽吓出一身涂汗,仍不肯离开半步,挺起纤细的肩膀,怒瞪着对方。
  “要杀就先杀我,我来替我家大姑娘!”
  握刀的大手一紧,瞪着她的目光更为凌厉。那人的杀气,不知为何,竟转为浓浓的怒气,银面具后的眸光比先前更加骇人。
  “好,就拿你来替!”
  小红咬着唇,闭上双眼,准备为主子捐躯。
  “小红,让开!”被撞得头昏脑胀的金金,心中大惊,连忙伸手要把这个傻丫
  头推开,谁知银面人手里的大刀没有砍下,反倒闪电般抓住小红,往后一甩。
  “哇蔼—”
  小红尖叫着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抛物线,接着咚的一声,被另一个黑衣人牢牢接祝
  见到小丫鬟没被活活摔死,金金松了一口气,眼角银光闪烁,逼得她再度回头,银面人手里的大刀竟又招呼了过来。
  她翻身再闪,躲得万分狼狈。眼见小红被送往另一艘船,她心急的想去救人,却又被飞闪的大刀逼得自顾不暇。
  银面人步步进逼,很快的把她逼到了船尾。
  她无处可躲,心里发冷,只能瞪大了眼,看着那把刀当头挥砍下来——
  锵!
  千钧一发之际,长剑从旁冒出,及时挡下那一刀,刀剑交击,进出点点火光。她惊魂未定的转过头去,立刻认出救命恩人的身分。
  严燿玉!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有高兴见到他的一天。
  严燿玉搭乘一艘快船,不知何时赶上这艘画肪,正手持着长剑,与那个执意杀她的银面人过招。两人招式飞快,使的都是搏命的功夫,四周只听得见金铁交鸣,到后来,她的双眼甚至追不上他们的动作。
  “大姊,你没事吧?”旭日匆匆从另一艘船上跳过来,见她万分狼狈的坐在地上,小脸惨白,瞪着缠斗不休的两人。
  她摇摇头,看着在桅杆间飞跃交战的两个男人,担忧像巨石一样,重重压在她的心口,让她无法呼吸。直到这生死交关的时刻,她才愿意承认,这个男人对她来说格外的重要。
  她从未像气愤他那样,去气愤别的男人。
  她从未像痛恨他那样,去痛恨别的男人。
  她也从未像在乎他那样,去在乎别的男人——
  雪仍在飘,干扰着她的视线。
  该死!他没事吧?
  她晓得严燿玉武功高强,但那银面人却也不差,两方势均力敌,难分胜负,才打没几招,桅杆就已经被轰掉大半,无数断裂的木料纷纷掉落。
  轰!
  一声爆炸声响起,整艘船剧烈震动,黑衣人扔下大量火药,把船炸出一个洞,冰冷的河水迅速涌入,燃烧中的画肪开始倾斜下沉。
  金金撑着发软的双脚站起身,仰头关心战况,却什么都看不清。她握紧粉拳,心焦如焚,就怕他会敌不过那银面人。
  这边打得激烈,那边却见甲乙丙丁正被黑衣人追得满场乱飞,惊慌的求救。
  “旭日公子,救我啊!”刘甲儿尖叫。
  “啊,救命啊!”刘乙儿跟着叫。
  “我好怕啊,蔼—”刘丙儿叫得更大声。
  包子四姊妹齐声高叫。
  “旭日公子!”
  金金被那吵闹的求救声引得回头,这才发现四姊妹竟也跟着上船,大概是想赶来救人,偏偏武功不如人,上了场只有高声求救的分。
  “你还不去救人?”她一颗心都悬在严燿玉身上,无法离开半步。
  “她们四个轻功好得很,刀子砍不着,肯定不会有事的。”旭日干笑几声,假装没听到那些叫唤声。
  唉,严大哥这根本是诈欺嘛!说什么南方有好吃、好玩的,把他拐来后,却老是带着他往刀光剑影里闯,前不久带着他去剿灭盗匪,把他累得半死,这会儿又带着他来抢救大姊,跟他幻想的悠闲假期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叹息着自个儿命不好,左右张望了一会儿,俊美的脸上浮现疑惑。
  “对了,大姊,小红呢?怎不见她的人影?”
  金金倒抽一口气,这才想起贴身丫鬟还身陷险境,如今生死不明。以那银面人的冷血看来,要不快些救出小红,她肯定凶多吉少。
  “她被带走了。剑给我!”金金抢下旭日的剑,转身就要去救人。她对付不了银面人,但是要撂倒其余的黑衣人,绝对不是问题。
  冷不防,一声巨响又起。
  轰隆隆的声音盖过打斗声,整艘船剧烈震动起来,船首又冒出火光。
  在半空中交战的两个男人,倏地分开。严燿玉落在甲板上,长剑上已经沾了些许血迹。对方受了轻伤,却不受任何影响,施展绝伦轻功,飞身回到黑船上。
  另一声巨响再起,严燿玉坐来的快船,竟也冒出火舌,所有的东西都烧了起来,严家的船工像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的跳下水去,迅速游离着火的船。
  银面人长啸一声,黑衣人们收到指示,立刻收起刀剑,回撤黑船。
  金金抓着剑,足尖一点,奋不顾身的追上去。
  “别走,把小红还我!”她怒目娇斥,长剑一挥,在河面上激出一道破碎的水花。
  “找死。”银面人冷笑一声,跃出黑船,健腕借势横挥,刀势比先前更猛。
  只听得锵锵两声,才交手两招,金金手里的剑又被砍断,身势更是因无处藉力,笔直的往下坠,眼看就要掉入冰冷的河水中。而银面人顺势逼近,大刀再度挥来,她绝望的闭上双眼,准备承受利刃穿透身躯的剧痛——
  耳畔的风声突然停止,她只觉得周身一热,整个人被抱入熟悉的男性胸怀。
  严燿玉抱住下坠的她,没让她受到半点伤害,迅速持剑回身,一刀一剑再度交锋,剌耳的重击声,尖锐得让人难以喘息。
  他一手护着她,毫不恋战,藉银面人的气劲,弹射回着火的画纺。落地那一瞬
  间,向来平稳的脚步,反常的有些踉舱。
  他没有多加逗留,脚才一点甲板,又抱着她离开下沉的画舫,飞身越过运河,落回安全的河岸上。
  “他们要逃了!该死,小红——”金金才一落地,就连忙推开他,不屈不挠的想再去救人,却见那黑船得了风助,迅速远离,转眼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河面上火光冲天,两艘船都被烧得沉没,而河岸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四周连匹马都没有,根本无法追上去救人。
  严燿玉站在她身后,轻声开口。
  “别担心,小红的事,我会让耿武去处理的。”
  金金回过身来,却看见在火光掩映间,他的脸色看来异常苍白。
  “你没事吧?”她焦急的问道,小手情不自禁的搁到他身上,担忧他真的受了伤。
  严燿玉望着她,任由她审视,嘴角绽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你担心我吗?”
  他的反应,让她立刻想起几日前的月夜,心中的担忧顿时被恼怒覆盖。
  可恶,他又在戏弄她!
  “谁会担心你!”她怒叫道,转身掉头就走,心里好气好气自己,为什么还要挂念这个可恶的无赖——
  才一转头,身后就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啊,少主!”
  “救命阿救人啊!”
  “好多血、好多血蔼—”
  “呜呜呜,少主,你别死啊!”
  金金闻声回头,就见严燿玉颓然倒地。他的背部,被大刀劈出一道极深极长的血口子,大量的鲜血正源源不绝的涌出,迅速染红他的衣衫——
  他受伤了!
  金金冲到严燿玉的身旁,发现他双眼紧闭,气若游丝,早已失去意识。
  他的背上被砍出一道狰狞的刀伤,鲜红的血从伤口涌出,濡染衣衫后,滴落地上,迅速染红了地上的雪。她匆忙伸出双手,试图去按住那道伤口,但是血流得太急,不断的从指缝涌出,染得她的衣裙也红了。
  她全身僵硬,脸像雪一样白,瞪着那道伤口,跪坐在他躺卧的身躯旁,一动也不动。
  这是那银面人砍的伤,只有那把锋利的大刀,才足以造成这么可怕的伤口。
  严燿玉是为了保护她,才会受伤的。他以身体,替她受了那一刀——
  远在几丈之外的旭日,随即赶上前来,在两人身旁蹲下。
  “大姊,得先替严大哥止血才行啊!”他低声喊道,平日嘻皮笑脸的态度,到了这危急的时刻,倒也收敛许多。
  那一唤,倒是把金金唤得回了神。
  她深吸一口气,扶起昏迷不醒的严燿玉,将他翻过身来。
  怀里的男人满身鲜血,健硕的身躯沉重无比,压得她双腿酸疼。而那张俊朗的脸庞青白得吓人,胸膛微弱的起伏,随着鲜血的流失,他的身躯愈来愈冷。
  金金点住他的周身各大穴道,暂时止血,再从衣襟内扯出一条细细的银链。银链的尾端,勾着一个小巧的银盒。
  银盒里头装的,是苗疆蛊王赠的奇药。
  这药十分珍奇,据说能够活死人、肉白骨,就算是一脚踏进鬼门关,这颗丹药吞下去,也能够起死回生。 蛊王爱屋及乌,特地将这奇药分赠给爱妻的手足,嘱咐他们务必贴身收藏。
  她打开银盒,倒出一颗色泽嫣红的丹药,再撬开严燿玉的牙关。
  旭日见状,连忙跳起来。
  “大姊,严大哥这会儿怕是吞不下去,你等一会儿,我这就去找水——”还没奔开几步,眼前的景象就让他呆住了。
  情况危急,金金压根儿等不及找水来,她张口含住丹药,毫不考虑的低头,红唇贴上那冰冷的薄唇,将嚼碎的丹药喂入严燿玉口中。
  原本画肪上,以及快船上跳水逃命的严家人马,察觉情况有异,纷纷往这儿聚集过来。
  “怎么回事?”
  “少主受伤了!”
  “谁有金创药,快拿过来!”
  “该死!怎么会这样?”
  “天杀的!老子要去把那些人给宰了!”
  包子四姊妹咚咚咚的滚过来,扑通一声,全体趴下,扯住严燿玉的袖子与衣摆,眼泪鼻涕一块儿奔流,哭得小脸花花的。
  “呜呜,少主,你不要死蔼—”
  “少主、少主!”
  运河中的两艘船相继沈没,火光也暗了下来,河岸上的人却是愈聚愈多,大伙儿咒骂连连,有的焦急、有的慌乱,有的已经拿刀拿枪,急着要追上黑船,替严燿玉报仇,场面一阵混乱。
  蓦地,一声娇叱响起。
  “全都给我闭嘴!”金金厉声喊道,娇脆的声音镇住场面。她跪坐在地上,衣裙上血迹斑斑,仍旧紧抱着昏迷不醒的男人。
  所有人顿时闭嘴,原本吵闹的河岸,霎时间变得静悄悄的,就连甲乙丙丁也停止哭泣,咬住嘴唇,再也不敢作声,眼巴巴的望着她,等着她裁夺。
  “你们去煮水过来,我要先处理他的伤。”她清晰明快的下令,神色冷静,瞬间就稳住了人心。“另外,用最快的方式,发信号通知严家的商船,要最近的船尽快赶来。”
  遇上这场突然的变故,连铁铮铮的汉子,只怕也会一时乱了方寸,反倒是她这个小女人,转眼间就冷静下来,即刻就看出诸事的轻重缓急,在混乱中仍是指挥若定。
  “是。”船夫赶忙应答,奔到运河边,从怀里掏出一支短竹管。
  他点燃竹管,只见管中进出些许火花,接着一枚火星笔直向上飞升,在天际炸开,像烟花般照亮大半夜空。
  严家掌控天下航运,这条大运河又是严燿玉参与开凿的,航商们对他崇敬有加,河道上有五分之一以上的船只,都隶属于严家管辖。只要这紧急号令一出,方圆十里之内的船只即刻就会赶来。
  “附近有村庄吗?”金金又问。
  “回大姑娘,前方三里处就是南宁城。”一名刚上岸的男人上前回道。
  “挑几个轻功好的人,进城去找大夫,快去快回,就算用绑的也要给我绑来。”严燿玉的脉搏愈来愈弱,她的手也愈来愈冰冷,非要用尽全力,才能压抑住心中的慌乱。
  几名大汉领了指示,不敢怠慢,立刻施展轻功朝北方掠去。
  “派人去察看那艘黑船的行迹,一有动静就来回报。还有,把受了伤的、不懂武的全带过来,其余的人守住四方,不许外人靠近。”
  金金逐一指示,条理分明,众人见她如此镇定,也恢复了些理智,立刻听令行事,迅速散开。
  只有站在一旁的旭日知道,此刻金金的冷静只是假象,她其实并非如外表看来那么镇定。
  她的粉脸惨白,双眼亮得太过不寻常,娇小的身躯难以克制的颤抖着,只是那颤抖非常的轻微,轻微到除了站得最靠近的他,其他人根本没有发现。
  包子四姊妹虽然仍在啼哭,动作倒也迅速,她们很快的生火煮水,还找来干净的布,一块儿捧了过来。
  “帮我把他翻过来。”金金深吸一口气,才有勇气再度去看那道刀伤。她伸出颤抖的小手,扯住残破的衣衫,小心翼翼的撕开,轻柔的动作,像是怕弄疼昏迷中的男人。
  衣袍被撕开,严燿玉的背部毫无遮掩,袒露在火光之下——
  老天!
  那一刀从肩际斜劈到他的腰部,深可见骨。银面人的力劲要是再狠绝些,严燿玉就会在她眼前,活生生被劈成两截。
  金金只觉得一阵晕眩,几乎无法呼吸,双手剧烈颤抖,根本无法动作。
  “大姊,让我来吧!”一旁的旭日实在看不过去,握住她的手,想接下处理伤口的工作。
  从他懂事以来,大姊总是聪明冷静,不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情,都能够面不改色,就算是偶尔被严燿玉激得火冒三丈,也能很快就恢复过来。他还是头一次瞧见那张绝色脸儿上,浮现那么慌乱的神情。
  半晌之后,秋水瞳眸才转回旭日脸上。
  “不用,我可以自己来。”她坚定的说道,稳住双手,擦去所有的血水,注视着那道长而深的刀伤。
  旭日没有再说话,知道她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会更改。况且,这件事情还跟严燿玉的生死有关,她就算真的吓坏了,也会强迫自个儿撑下去——
  他递上金创药,在一旁提供协助,帮着做紧急处理。
  黑暗的运河之上,传来喧闹的声音,两艘严家商船快速驶近。
  “大姑娘,船来了!”
  她抬起头来,望着停泊在河岸上的商船,一面指挥几个男人动手。“把他抬进舱房里,记得千万小心,别牵动刀伤。”
  “是!”四名大汉上前,听令行事。
  长时间抱着严燿玉,他沉重的身子,压得她的双腿发疼,麻得没有知觉,才一起身,双脚就陡然一软,旭日连忙赶过来扶她。
  金金却把他推开,强撑起发抖的腿儿,迳自踏上甲板。
  “不用扶我,你去把伤者集中过来,让懂武的人轮流守卫。还有,传令附近商号,把两府的武师们都召来。”她吩咐道,就怕那艘来无影去无踪的黑船再度踅返。
  “知道了。”旭日点头,正要转身,就听见岸上传来动静。
  几个被派往南宁城的大汉,半刻都不敢耽搁,把大夫挖出被窝,连同出诊的木箱一块儿带回来,送进严燿玉躺卧的舱房里。
  老大夫睡得正香,却被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拖出被窝,不由分说的绑架出城,吓得差点没有尿裤子。但是一瞧见躺在床上的伤者,医者的本能压倒惊慌,他很快的镇定下来,开始检视伤者。
  “他的情况如何?”金金迫不及待的问道,她站在床畔,浑身血污,看来狼狈极了。
  老大夫没有回答,皱着花白的眉,从出诊箱子里取出些许药末,均匀撒在伤口上,仔细的包扎妥当后,才转向金金。
  “背上那一刀砍得极深,虽没伤到筋骨,但是刀口过长,出血甚多,可能危及性命。”他顿了一下,端详她惨白的小脸,怀疑她是不是也受了伤。“现在,失血止住了,情况暂时稳定,其余就要看他是否撑得过去。”
  话还没说完,跪在旁边的包子四姊妹小脸一皱,又开始嚎啕大哭。
  “呜呜呜——少主,甲儿以后再也不偷吃了,你别死蔼—”
  “呜呜呜——少主,乙儿以后再也不偷懒了,你别死啦——”
  “呜呜呜——少主,丙儿以后再也不偷听了,你醒来啦——”
  “呜呜呜——少主,丁儿以后再也不会乱说话了,你不要死啦——”
  四张圆嘟嘟的小脸凑在床旁,对着昏迷不醒的主子痛哭流涕,轮流举手发誓,只要他能醒来,她们就会戒去偷懒打混的恶习,变成勤奋的好孩子。
  “好了、好了,别哭了,先跟我出去,让严大哥好好休息。”舱房里都是她们的哭声,伤者哪里还能休息呢?旭日半哄半拉,一手两个,把四个小丫头都带出去,还细心的关上门。
  金金在床畔蹲下,握住严燿玉的手。那黝黑的大掌,失去了原有的炙热,像寒冰般冻人,她心头一凉,小手握得更紧。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反正非得救醒他不可。”
  “姑娘,生死由命,不由人的。”老大夫叹了一口气,暗叹这姑娘未免太霸道了些。阎王要人三更死,哪能留人到五更?如果这男人当真难逃一死,他也无可奈何啊!
  “我说了,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好,你非得救活他。”金金缓慢的抬起头来,清澈的眸子映了烛火,格外的闪亮。“我不让他死。”她的声音极轻,沾了血污的小脸显得坚决万分。
  那样的神情,让老大夫为之战栗。
  他肩膀一抖,不禁怀疑,这男人要是真的死了,这女人说不定真会闹下阴曹地府,跟阎王抢人去。
  “老朽尽力就是了。”
  他慎重的说道,从出诊箱子里取出一个布包,将布包置于桌上,接着移近烛火。布包里头有几束银针,他仔细的取出来,将针尖搁在火上烤了一会儿,再按照各处穴道,炙入严燿玉的身躯。
  鹞器器
  河中水面映着冷冷的月,船儿随水轻轻摇晃着。
  甲乙丙丁缩成四团圆球,蹲在舱门外守候,她们担忧少主的安危,却又累得撑不住,没一会儿就打起瞌睡。旭日经过时,随手拿了两条毯子,替她们盖上,免得一觉醒来,四人已经成了冻包子。
  除了最先赶来的两艘船,随后又来了四艘,六艘大船高悬灯火,照得河面上明亮无比。两家的武师分批在甲板上巡视,防卫得滴水不漏。
  虽然尚未查出,那天来袭的黑衣人,究竟是何方人马,但是这会儿,至少安全上是暂时无虞了。
  老大夫已经告退,被带到其他房间休息。金金仍守在床榻边,不肯离开半步。
  夜很深、很静,她的视线无法从他惨白的脸庞上移开。
  在混乱之中,严燿玉还能带着她,施展轻功上岸。她还以为,他已在银面人的大刀下全身而退,却未料那一刀竟是结结实实的砍在他背上。
  偏偏这个男人,受伤也一声不吭,竟还逞强,对她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倘若不是受伤过重,失血昏倒,难道他想就此瞒住她?
  想到这里,金金胸口一阵泛疼。
  “严燿玉,可恶的你,”金金握着他的手,凑到他耳边,嘶声低语。“给我醒过来,听到没有?够了,你赢了,我认输了,给我醒过来!”
  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认输。
  他却毫无动静,仍旧一动也不动,没有睁开眼、没有露出那可恶的微笑;更没有坐起来,亲昵的揉乱她的发,告诉她这只是个恶劣的玩笑。
  她唯一能感觉到的,是指掌之下,他微弱的脉搏。
  若换了以前,瞧见严燿玉受伤倒下,她不在伤口上撒盐,就算是大发慈悲了。
  但是,当他真的受伤,在她眼前倒地不起时,一股难以想像的感觉,瞬间迷蒙了她的理智——
  金金的心全乱了。
  这个男人非但在十年前以醋换酒,诈骗全城的人,还在她接手商行后,刻意出现在她面前,撩拨她的脾气、提醒她的失败。她气愤他的卑鄙,但是有时候,却又不得不佩服他的狡猾精明。
  直到严燿玉倒卧血泊,她才肯承认,自己仍倾心这个男人,一如初相见的瞬间。
  为什么要救她?难道他是真的在乎她?那些甜言蜜语,其实不是戏弄,而是他的真心诚意?
  就这么一个晚上,你难道就不能对我和颜悦色些?
  前几夜他那无奈的笑容,不经意浮现脑海,她喉头一梗,眼眶一阵酸涩,挣扎半晌才能再度开口。
  “严燿玉,给我醒来!你听到没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们之间,还有许多帐没算清楚,你要是个男人就给我醒来,不许一死了之!”金金靠在他耳畔低语,吐出红唇的威胁,虽然霸道,却带着些微哽咽。
  她就这么叨絮不停,用尽理由与言词,希望能烦得他从鬼门关前回身,反覆骂他、逼他、激他、威胁他,也求他——
  夜阑人静,舱内只有她的低语,与他微弱的呼吸。两人交握的双手,整夜不曾松开。
  舱房的门,轻轻被推开,刘甲儿圆滚滚的脑袋探进来,鬼鬼祟祟的左看看、右看看,观察舱房内的状况。
  一根胖胖的指头戳着她的背。
  “喂喂,怎么样?里面情况如何?”乙儿蹲在后头,紧张兮兮的问。
  “行了,大姑娘睡着了。”甲儿把门再推开一些,站起了身,踮起脚尖,偷偷摸摸的端着火盆子进门。
  乙儿、丙儿、丁儿相继跟上,三人手中分别端了热水、汤药和膳食,小偷似的溜进舱房,轻手轻脚的打理房内的物品,还不时偷瞄沉睡的一男一女,就怕吵醒了他们。
  偏偏,丁儿一个不小心,胖脚碰着凳子,凳子一阵晃动,刚煮好的饭菜惊险的滑到边缘——
  就见乙儿扑上前,急着要抢救,胖手儿左一捞、右一捧,各接住两个盘子,总算没让饭菜摔在地上。
  甲儿趴在铜炉旁,朝炭火吹气,头也不回的吩咐。“嘘,小声一点,别把大姑娘吵醒了。”这几日几夜来,大姑娘衣不解带的照顾少主,可是累坏了呢!
  话才说完,后头的丙儿发出一声惊呼。
  “唉呀!”
  甲儿翻翻白眼。“什么唉呀,就叫你小声一点——”她骂到一半,才刚回头,竟也跟着发出惊叫。“唉呀!”
  “唉呀什么?”
  乙儿和丁儿好奇的转过头来,却见到严燿玉已经醒来,半撑起伟岸的身子,打量着四周的景况。
  四个丫头发出欢呼,急忙滚到床边,又哭又笑,哇啦哇啦的抢着说话。
  “少主、少主,你醒了吗?”
  “少主、少主,你没事了吗?太好了,呜呜呜——”
  “你流了好多血喔!”
  “我们好怕你会死掉喔!”
  这些丫头真是吵。
  “把眼泪擦一擦,扶我起来。”严燿玉勾唇浅笑,背部却传来火辣辣的痛。那张俊睑透着苍白,尚未恢复血色,看来大病未愈。
  包子四姊妹连忙用胖手胡乱的抹抹脸,手忙脚乱的扶起他,还拿来软软的织锦靠枕,让他能够坐好。
  “她为什么睡在这里?”他眯起黑眸,望向趴在桌边的金金。
  “大姑娘担心您啊,打从您倒下那一日起,她就寸步不离,在床边守着您,威胁大夫要是救不活你,就要把他扔进河里喂鱼。”甲儿倒了杯茶水过来,让他润润喉。
  “是吗?”严燿玉挑眉。
  “对啊对啊,您昏迷的这几日,她就在这儿寸步不离。您吞不下的汤药,全是大姑娘亲自喂的喔!”乙儿点头如捣蒜,忠实报告这几日来的点滴。
  丙儿捧着汤药,小脑袋点得像啄木鸟般快速,还不忘指着自己的小嘴,做最详尽的解说。
  “是大姑娘喂的,用嘴巴喔!”那画面,可是让她们脸红心跳,却又觉得好感动呢!
  “喔?”黝暗的黑眸望着桌边沉睡的小女人,苍白的唇微微扬起。
  多么可惜,他伤重昏迷,对这几日的一切没有任何记忆,错失大好良机,没能好好享用金金难得的温柔,体会她诱人的红唇,主动贴附他的软嫩销魂——
  “嗯嗯,真的,您伤得太重,无法咽药,大伙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大姑娘——”甲儿才说到一半,却见丁儿在一旁跳来跳去,不断挤眉弄眼。“你做什么啊?”她问。
  “对啊,你做啥啊?我们又没说错。”乙儿插着腰,理直气壮的说。
  “本来就是大姑娘亲自喂少主喝药的嘛!”丙儿转过头,嘟着小嘴,对着严燿玉再度郑重的重申。“用嘴巴喔!”
  丁儿的脸色愈来愈惊慌,小脑袋乱摇,用手猛指三人背后,胖胖的指儿抖啊抖的。
  “怎么?后面有什么吗?”甲儿一回头,立刻吓得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呃,大——大——大大大——”
  嗯?
  乙儿和丙儿颈上的寒毛,一根根的竖起来,她们慢吞吞的回头,这时才发现,金金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纤指撑着下颚,静静的看着她们。
  完了!刚刚的“报告”,肯定都被听见了!
  胖肉包全体缩成小笼包,心虚得手足无措,全都低着头,不敢跟那双清澈的凤眼对上。甲儿最先反应过来,鼓起勇气开口。
  “呃,那个、那个——大大大姑娘——我我我——我只是来加炭火的——不不够了——我我我去拿——”她边说边往门口移动,脚底抹油,溜了出去。
  “嗯,啊,大——大大姑娘,水——水水冷了,我我我——我去帮你换热的——”乙儿结结巴巴的说完,匆匆端着水盆,三步并作两步的就逃开。
  丁儿也跟进。
  “大、大大姑娘,我我——我只是送饭过——过来的,我我我还有事,先先先走了——您您您慢用——”
  “大大大姑娘——我我我——”眼见姊妹们不顾手足之情,一一开溜,最胆小的丙儿“我”了半天,还“我”不出个下文,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送药来的,是吧?”金金倒是替她开口了。
  “对对对!”丙儿如获大赦,迅速放下手里的汤药,也跟着落荒而逃。
  严燿玉目睹小丫头们畏罪潜逃,薄唇上绽出浅笑。
  “我昏迷多久了?”他问。
  “五天。”金金简单的回答,站起身来,端了那碗热腾腾的汤药,莲步轻栘,款款走到床畔。
  “你亲自喂了我五天?”小丫头们的报告,让他念念不忘。虽然人在昏迷中,但他的唇上,却隐约记得那柔软的触感。
  她神色平静,粉脸却陡然一红,泄漏出藏在心中的羞涩。
  “你咽不下药,我只能出此下策。”
  严燿玉注视着她,毫无预警的伸手,粗糙的掌,轻碰她小巧的下颚,温柔的将垂落粉颊的发,掠到耳后。
  “金儿,多谢你了。”他徐徐说道,笑得十分温柔。
  这一下轻触,不算轻薄,却格外亲昵。微乎其微的肌肤之亲,她感受起来却震撼无比,被他触及的那儿,甚至一片火烫。
  严燿玉那说不出的神情,教她心口莫名一热。她垂下眼帘,掩饰心里的波澜。
  “不用跟我客套了,你是为了救我才会受伤的,我照料你只是分内之事。再说,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以后上哪里找对手去?”她说出一个又一个理由,将私情隐藏在疏离的话语之后,不愿让他窥见。
  事后想想,其实也还有其他的办法,只是她当时太过焦急,一心只想着要救他,本能的就抢过汤药,在众目睽睽下,将苦药哺人他的口中——
  该死!那一点都不像是她会做的事啊!
  他昏迷不醒时,她心急如焚;如今他醒了,她没能松一口气,反倒更加心烦意乱。
  金金咬着唇,舀了一匙汤药,递到他唇边。“别多话了,快把药喝了,我外头还有事要忙,没时间伺候你。”
  “如果我喝不下,你会不会也用嘴喂我?”他好奇的问,一脸期待。
  她粉脸又红了,羞恼的瞪着他,恨不得打昏他,再让他昏迷个几天。“别妄想了,你要是不肯喝,我就直接把药倒在你头上。”她威胁道,手中调羹又逼近一寸。
  严燿玉叹了一口气,甚为惋惜。
  “金儿,受伤的是我的背,可不是我的头,把药淋在头上,岂不是浪费了?”一旦他清醒,那温香软玉的待遇就全数烟消云散。唉,早知如此,他就算是清醒了,也该好好躺着,假装昏迷不醒才对!
  汤药送到嘴边,他总算肯张嘴吞咽,那双黝黯的黑眸,却肆无忌惮的盯着她软嫩的唇,毫不掩饰对她的渴望。
  那深邃的目光,带着隐隐燃烧的火炬,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简直像是带了温度,看得她如坐针毡,万分的不自在。
  “你在看什么?”禁不住那扰人的视线,她忍不住开口。
  他微微一笑,对她双颊上的嫣红满意极了。至少,他能够确定,这小女人虽然嘴硬,但是心里仍是在乎他的。
  看来,那一刀的确挨得值得。
  他忍着背部剧烈的疼痛,伸手轻抚她略显憔悴的小脸。“甲乙丙丁说你几日几夜都没歇息,累着你了吧?”
  相识多年,他从不曾见过金金如此疲倦的模样。她一向是傲然冷静、艳冠群芳,柔亮的青丝梳整得一丝不苟,总让他掌心刺痒,渴望摘去她发上的玉簪,弄乱她那一层又一层的衣裙,逗惹得她失去冷静——
  粗糙的大掌从她的脸儿,悄悄挪移到颈间,抚着那儿细致的肌肤。
  微火轻撩般的酥麻,让金金轻喘一声,连忙缩颈躲开,整个人跳离床畔,逃开数尺。
  “你要是不肯喝药就说一声,不必动手动脚的。”她粉颊热烫,口吻却很冷淡。“你休息一会儿,我去找大夫来。”
  金金把还剩半碗的汤药搁回桌上,转身往房门走去,还敏感的察觉,他的视线始终锁在她身上,不曾栘开。
  直到走出舱房,把那双恼人的黑眸关在木门之后,她纤细的肩膀才陡然垮下来,整个人贴着木门,像被抽了骨头般软倒,平静的面具龟裂,她强忍住的狂喜,这时再也压抑不祝
  谢天谢地,他醒了!
  她蹲跪在门外,咬紧红唇,小脸埋进微颤的双手里,用最微小的声音,感谢所有神明。
  天际不再飘雪,河面上却早已出现片片浮冰。岸上枝头结了串串冰晶,在冬阳的照射下,闪燿着亮丽彩光。
  雕花窗棂内,金金拎起衣袖,拿起黑墨磨着石砚,一双莹亮的美目,却不由自主,不时望向床榻上仍熟睡的男子。
  几日过去了,严燿玉虽逐渐好转,却仍是虚弱。
  他清醒后,可比昏迷时难伺候,见不着她就不肯喝药、不肯换药,非要地陪伴不可。一旦她离开舱房,他就不断派人来通报,要她快去快回。
  换作是以往,她绝不会相信,自个儿竟能跟他共处一室。但是几日下来,两人间虽不时斗嘴,气氛却还称得上平和。
  银面人的那一刀,倒是劈开了他们之间的僵局。
  窗内寂静无声,窗外的甲板上,传来一声响亮的喷嚏声。
  “哈、哈、哈——哈啾!”甲儿提着一壶热水,带头走在最前,边抖边咕哝。“好冷、好冷喔,为什么南方也这么冷?”
  “对啊,好冷喔——”乙儿捧着热腾腾的肉粥,跟在甲儿身后,点头同意。
  “嗯嗯——哈啾——”丙儿用响亮的喷嚏附议,双手抱着一叠帐册。
  “等、等我一下——别——别走那么快啦——”丁儿吸吸鼻涕,端着黑呼呼的汤药,追在后头求姊姊们走慢点。
  四个丫头的小脸,被寒风冻成了红苹果,全身包得像颗肉粽,却还活像在雪山里跋涉的模样,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奸不容易来到舱房前,甲儿敲敲门。
  “大姑娘,我们送东西来了。”
  “进来。”
  一听到应允声,四人立刻推门挤进去,一进到温暖的室内,四张肥嫩嫩的小睑叹了口气,瞬间露出春暖花开的幸福 表情。
  “大姑娘,这是你要的热水。”甲儿把热水送上。
  “大姑娘,这是你要厨子炖的乌骨鸡肉粥。”乙儿把粥奉上。
  “大姑娘,这是你要人送来的帐册。”丙儿将帐册全给堆到了桌上。
  “大姑娘,这是你要喂少主——呃,不是——”丁儿跟着凑了过去,话说到一半,察觉失言,赶忙改口。“我是说,这是少主要喝的汤药。”
  “都搁下吧!”金金淡淡的说道,没有抬头,执着笔继续书写信函。
  四姊妹乖乖放下东西,就杵在一旁罚站。
  没有听见吩咐,她们连动也不敢动一下,眼儿转啊转,好奇的张望,偶尔偷瞄正在休憩的严燿玉,关切他的情况。
  他虽然在几日前转醒,脱离险境,但是伤势未愈,需要好好调养。每回她们进来,他都躺卧在床杨上不曾起身。
  唉,少主好可怜喔,被那么大一把刀子劈着,肯定痛极了!
  她们在心里默默同情严燿玉,为他一掬同情之泪,却又不敢上前打扰,只能远远观望。
  室内暖呼呼的,又安静得很,她们站得久了就累了,一旦累了,瞌睡虫就毫不留情的往身上跳,压得她们的眼皮好重好重——
  旭日进门时,就见四人竟然站在墙边,低头猛打瞌睡,小嘴开开,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厉害!站着也能睡?简直能跟二姊媲美了。”他走上前去,握着扇柄,在四颗小脑袋上各敲了一下。“还睡?快点醒来。”
  睡得正香,头上却无端被赏了个爆栗,四姊妹哀鸣一声,陡然惊醒过来。
  “啥啥?”
  “唔,怎么了?”
  她们睡眼惺忪,慌张的东看西瞧,一看见眼前的旭日,立刻睡意全消,笑开了睑,像狗儿见到肉骨头一样,兴奋的扑到他身上,赖在他身上乱滚。
  “哇,旭日公子、旭日公子——”
  砰!
  四颗蓄足力量的肉包,同时撞进怀里,把旭日撞得倒地不起。他开始后悔叫醒她们,这几个丫头把他当玩具,赖在他身上乱摸,确定他无法起身后,还兴奋的跳来跳去,他的骨头差点要被踩断了。
  “安静些。”桌边传来娇脆的声音。
  在地上滚成一团的五个人,霎时间全冻成石像。四姊妹这才想起,金金还在这儿,连忙放过呻吟不已的“受害者”,从旭日身上爬起来,咚咚咚的跑回原地,小手背在腰后,乖乖站好。
  “把这几封信寄送出去。”金金封妥最后一封信函,盖上封缄,把几封信递给她们。
  这几日来,她忙着打点联络,不但送出消息回京城,稳住生意,也没忘了积极调查那些黑衣人的来历。
  那票人的身手矫健,行动飘忽如鬼魅,不像是寻常劫财的盗匪。他们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现身袭击,又从容离去,证明这是一桩经过缜密计划的攻击。
  原本,富贵商家,遇见盗匪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但是那银面人出手凶狠,不像是打算劫财,到像是存心要她的命。
  钱家财势雄厚,她的性命格外值钱,若是绑为人质,绝对能勒索钜资,而那银面人却不要银两,只要她的命?
  金金直觉的知道,这次的袭击并不单纯。
  甲乙丙丁捧着信函,不敢多留片刻,迈开小脚溜出去了。
  被压倒在地的旭日,万分感激的站起来,稍微整理被扯乱的衣襟,这才笑着来到桌案旁。
  “大姊,早。”
  凤眼轻睐,睨了他一眼。
  “这么早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昨儿个和严大哥约好,今日要来陪他下棋。”
  “他还在睡。”
  “已经醒了。”后头传来严燿玉低沉的嗓音。
  姊弟二人同时回头,这时才发现,他已经醒来,伟岸的身躯倚靠在床边,黑眸里带着几分笑意。
  “什么时候醒的?”金金问道,诧异自个儿竟没察觉他已经醒来。
  “刚醒。”严燿玉微笑着。“看你写得专心,所以没有吵你。”
  不巧,门上这时传来轻敲,有人隔着木门通报。
  “大姑娘,石冈到了。”情况紧急,连远在京城的石冈也赶来,帮忙调查黑衣人的来历,以及小红的下落。
  “知道了,让他先候着,我这就来。”金金扬声答道,眸子一转,望向小弟。“对了,你似乎闲得很。”
  “咦?”旭日来不及辩解,手里就多了条绢巾。
  “那四个丫头替我送信去了,刚好你无所事事,又跟你的严大哥交情好,最适合替他梳洗。”嫩如水葱的小手,在旭日眼前挥动。“热水和粥都在哪儿,梳洗完后,记得喂他吃粥。”她一口气交代下来,没让旭日有拒绝或插嘴的余地。
  “嗄?”
  梳洗?要他替人梳洗?没搞错吧?
  金金吩咐完毕,转身往门外去。“对了,记得,还有汤药,不许剩下,你就算是用灌的,也得灌得他喝下。”
  说完,娇小的身影消失,房门砰的一声,当着两人的面关上。
  室内有半晌的寂然。
  旭日看着紧闭的舱门,再瞧瞧手里的绢巾,以及一旁桌上的水盆,呆愣得手足无措。
  “严大哥,这个——”
  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啥事都有奴仆伺候得好好的,从没想到,自个儿竟有需要伺候人的一日。
  “你先搁着吧!”严燿玉笑了笑,饶他一命。
  “呃,我想,没关系啦,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的。”开玩笑,大姊交代的事,他哪敢违抗啊?要是她等会儿回来,发现汤药、热粥都还原封不动,他的脑袋说不定会被拧断!
  旭日走到桌旁,站在铜盆旁,皱起眉头,考虑良久。
  唔,这个——是先把绢巾放到盆里,再倒热水?还是先倒热水,再放绢巾呢?
  他努力思索,回想这十几年来,每日由奴仆伺候梳洗的细节。
  “旭日,不用勉强了。”
  “别担心,我能搞定的!”旭日摆摆手,把扇子插进腰带,挽起袖子准备大展身手。
  接着,他把绢巾丢进水盆里,再提起水壶,豪迈的将滚烫的热水倒进去——
  哗啦!
  热水浇烫绢巾,白茫茫的烟蒸腾冒出,温度高得惊人,要是真的用来洗脸,肯定要烫掉一层皮。
  严燿王挑起浓眉,不禁怀疑这小子到底是来帮忙,还是金金派来,对他施以酷刑的秘密武器。
  “呼,看来很容易嘛!我就说,聪明人学什么都快,梳洗这小事怎难得倒我旭日公子?”他颇为得意,伸手就端起滚烫的水盆。“严大哥,来,让我——哇,好烫!”
  铜制的水盆,烫得如同烧炭,他才刚端起,就被烫得鬼吼鬼叫,本能的把水盆抛出去。
  “烫烫烫烫烫!”旭日双手乱挥,痛得怪叫不已,冲向角落的花瓶,手忙脚乱的抽出瓶里的梅花,把两只被烫伤的手浸到花瓶水里,这才松了口气。
  呼,还好还好,再差一点点,他的手掌就要被烫熟了呢!
  他忍着疼,惊魂未定的转身,刚想说话,却被眼前的景况吓得目瞪口呆,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那个受了刀伤,虚弱不已的严燿玉,这会儿竟不动如山的杵在桌边,手里还捧着那盆烫死人的热水。
  房里静悄悄。
  两个男人,就隔着一张圆桌、一个铜盆,无言的大眼瞪小眼。
  半晌后,旭日才找回声音,艰难的开口。
  “呃,不烫吗?”
  严燿玉莞尔一笑。
  “还好。”他将铜盆搁回桌上,接着慢条斯理的转身,回到床榻上,恢复成先前的姿态,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过。
  旭日不信邪,走到桌边,小心翼翼的触摸那个铜盆——
  唉啊,烫!
  “呃,那个——这个——那个——”他不解的抓抓脑袋。
  “哪个?”
  “严大哥,你痊愈了吗?”旭日低头察看,发现地板是干的,没有半滴水渍。那就是说,当他抛出铜盆的刹那,躺卧床榻上的严大哥就抢上前来,稳稳的接住了这盆水——
  怪了,前几天还濒死的人,动作竟能这么迅速?
  黑眸中精光一闪。
  “没有。”严燿玉否认得脸不红、气不喘。
  旭日又呆了奸一会儿,眨眨眼睛,脑子里胡乱转着,却又想不出个头绪。眼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像是个病人,也表现得像是个病人,卧病在床的这几日,更是善用病人的种种特权,缠着大姊不放。
  但是,那闪电般赶到桌旁,接住铜盆的身手,却又敏捷得让人起疑。难道,严燿玉又要诡计骗了大姊?
  唔,不对,那刀伤是他亲眼所见,确实是劈在严燿玉的背上,深可见骨,到这会儿都还没痊愈,半点都假不了。
  这个男人的确是受了重伤,而他能这么迅速就复原,要不是内功精湛,就是——
  旭日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档子事自个儿知道得愈少愈好,免得到时候有个万一,大姊发起火来,第一个找他开刀。
  “严大哥,呃,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我都当不知道。”他小声的说道,瞄了窗外一眼,确定远在船头的金金,不会听到舱房内的谈话。
  没办法,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些年来,严燿玉可没亏待过他,只要他开口,严家的任何资源都无条件提供,照顾得比自家人还周到。他虽然嘴上没说,但是心里早把严燿玉当成了姊夫。
  “多谢。”
  旭日干笑两声,鬼头鬼脑的靠过来。“另外,我想给你个建议。”
  严权玉挑眉。
  “嗯?”
  “我劝你手脚最好快些,在大姊发现以前——”他再度看看窗外,终于下定决心,出卖亲人。“尽快把生米煮成熟饭。”
  甲板之上,金金迎风而立,姿态如雪地中的白梅,妩媚却又不失傲气。
  她站在船头,双眼望着远方的苍茫天际,听着身后的石冈,逐一报告这几日情势。
  “大姑娘,雪只是暂时停止,过两天应会有更大的一场雪,若严公子的情况允许,我建议最好先启航回京,以免被困于此。”
  金金瞧着河上零星的浮冰,柳眉紧拧,沉默不语。
  石冈的建议是正确的,一旦气候更冷,冰层加厚,船只就无法航行,要是再不趁早出发,他们就会被困在南方。
  短短几日,严燿玉受重伤的事情,就已经带来莫大的冲击,京城不断有消息回报,零星的商家开始蠢蠢欲动,妄想侵吞严家的生意。
  关于严家即将垮败的流言,绘声绘影的传播着,甚至有人私下传说,严燿玉其实已经伤重不治。要是再不赶回京城,让他重新坐镇指挥,稳定人心,后果肯定会难以收拾。
  流言虽然无形,但是杀伤力却不可小觑。
  金金出生商贾之家,自然明白一个小小的流言,就可能让偌大基业崩垮。虽然严钱两府,在生意上争斗得凶,但是倘若严府真的垮台,只会让商界乱上好一阵子,对钱家绝对没有半点好处。
  只是,就算京城里情况再危急,她还是无法扔下失踪的小红不管啊!
  金金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思索了好一会儿,柔嫩的红唇才又轻启。“严家的武师,有传来什么消息吗?”
  “耿武领了人正在循线追查。”石冈负手而立,照实回答。“如果没有意外,他今日应该就会赶来这里。”
  说人人到,话才说完,河面上一艘小舟顺流驶来,舟上插着严家的旗,耿武正站在船头。
  小舟还未停稳,他脚尖一点,矫健如狼般跃起,轻松便跃上大船,步履沈稳的朝严燿玉的舱房走去,连看都没看金金一眼。
  她静默的看着那高壮的背影,凤眼略略一眯,倒是没有发怒,早已知道耿武除了严燿玉之外,从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只是,不把她放在眼里无妨,消息她却是绝对要听。
  “石冈,跟我进去。”她简单的说道,一面提起裙子,快步走下船头,迅速追进舱房。
  才一进门,就见床榻旁边,旭日正舀着粥,玩上瘾了似的,愉快的服侍严燿玉。
  “来,严大哥,粥我帮你吹凉了喔,你小心点喝。”他眉开眼笑的舀动热粥,暧昧的眨眨眼睛。“虽然呢,我没办法像大姊那样,用嘴——”
  金金面不改色,闪电般伸手,从他的后脑勺重重敲下去。
  “唉啊,是谁——大姊,啊哈、哈哈——你回来啦?”旭日吓了一跳,捧着碗踉跄倒退三步,反射性的挤出笑脸。
  呼,好脸啊,还好他刚刚早把“悄悄话”说完了,要是让大姊听见,他肯定要被剥皮!
  金金睨着他,柳眉一挑。
  “你是嫌命太长了是不是?”
  “没没没,怎会?”旭日用尽力气的摇头,为了保全小命,只能硬着头皮瞎掰。“我是说,虽然我不像大姊,会用嘴指使人——呃,啊,不是,我是说,用嘴要人煮好吃的东西,但我希望严大哥早日康复的心是一样的。”他陪着笑脸,一步一步往后退。“呃,我还有事,你们慢聊,小弟我先行告退了。”
  说完,他推开门,跨过门槛,用最快的速度逃走。
  金金收回视线,就见耿武已来到床前,却一声不吭,只用那双严酷的眸子盯着她,摆明了不欢迎她在常
  房内气氛有些尴尬,倒是严燿玉先开了口。
  “金儿不是外人。”他简单的说道,望向属下。“你说吧,事情查得如何了?”
  耿武面无表情,不再看向金金,转身陈诉追查的结果。
  “黑船最后出现的地方在徐州北方十里处,那是在隔天清晨时分,之后就没人在河上见过那艘船了。”
  没人见过?
  她的脸色微变,心里的焦急顿时爆发出来,几个大步就冲上前,逼近耿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严家不是掌控整个大运河的航运吗?那么多艘船、那么多人在河上,怎么可能会没人见过——”
  “金儿。”床榻上传来柔声叫唤,温热的大掌,握住她发凉的小手。
  她深吸一口气,冷着睑闭嘴。
  “没在河上见过,岸上呢?”严燿玉又问,口气和缓,比她冷静许多。
  岸上?
  金金愣了一下。她一直往水路上追查,倒是从未想过那些黑衣人可能弃船上岸。
  “徐州城外,有人目击北方夜半有火光,我到那处河岸去查看,找到被烧掉的船体。”耿武有意无意的看了她一眼,暗中观察她的反应。“对方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应是在徐州境内化整为零,我已留了人继续查探,一有消息便会回报。”
  室内静了一会儿,每个人都若有所思。
  岸上的道路四通八达,可走的路比水上多出不知多少倍,加上往来商旅众多,要再追下去,只怕是难了。
  眼看找到小红的机会渺茫,他们继续逗留,只是增加危险。严钱两家树大招风,回京里至少比留在这儿安全。
  一直以来,她为了赢过严燿玉,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把每桩生意的风险都计算得好好的,未料这回仓促南下,不只输了生意,还连带赔上了小红。
  她说得没错,她的确太小看这一路上的盗匪了。
  金金脸色有些苍白,深吸口气,忍着心痛作决定。“石冈,去作准备,我们即日开船回京。”她就算是再心疼小红,也必须以大局为重。
  “是。”石冈领命而去。
  “耿武,你回徐州继续追查。”严燿玉也开口,追加了一句。“别忘了多带些人手过去。”
  “是。”耿武一颔首,跟着转身往外走去。
  他走向舱门时,经过金金的身旁,她微微一愣,敏锐的察觉到,这男人似乎在生气。她能够感觉到,他虽然压抑着对她的敌意,但是眼神之中,仍有些许怒意,悄悄渗了出来。
  她回首,看着耿武高大的背影,不觉皱起眉头,有些发愣,脑海中闪过某些很模糊的意念,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金儿,你放心吧,小红不会有事的。”严燿玉轻声说道,大掌牵握住她的小手,微一使力,就将她整个人拉了过来。“我们先回京城去,耿武会找到她,带她回来的。”
  那些模糊的意念,被这么一打断,迅速消失,再也无法掌握。
  “再说,周谦那笔生意,可是我胜了你,我还等着她来记分呢!”严燿玉半强迫的环住她,大掌转而搁在她脑后,将她压向他的胸膛。
  金金瞪大双眼,倒抽一口气,伸出双手用力推开他。“我以为你还有一点良心,没想到你费心帮着找小红,原来是担心我赖帐?”
  她正准备开骂,却听到严燿玉痛叫一声,翻躺在床杨上,一脸疼痛难忍的模样。
  糟糕,他的伤!
  “严燿玉!”她急得忘了生气,匆匆靠上去,没想到他陡然抬头探手,铁掌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拉上床,沉重的身躯随即压了上来。
  “金儿,原来,你真的会担心我。”
  可恶,这个男人又耍她!
  “鬼才会担心你这个恶劣的家伙。”金金气恼的抵住他的胸膛,用尽力气想把他推开。
  “小心些,别忘了,我身上还有着一道刀伤。”严燿玉挑眉,笑容可掬的提醒。“可别推得太用力,让我的伤口又裂了。”
  “你——”她咬着红唇,气愤他卑劣的威胁,却又无计可施,还真的不敢再推他。
  先前那鲜血淋漓的画面,实在是太可怕了,她绝对不想再经历一次。
  “好,我不推你,你自己滚开。”她深吸一口气,杏眼圆睁的瞪着他,倒是暂时把对小红的担忧搁到一旁了。
  他健硕的身躯这么贴着她、压着她,她的每寸肌肤,都被他熨烫着,虽然还隔着几层衣衫,却已经亲昵得让她心儿乱跳。
  严燿玉回答得非常干脆。
  “不要。”他抬起手,轻抚柔嫩的脸儿,手指从粉颊滑到红唇,深幽的黑瞳中,跳跃着几簇火焰。
  “严燿玉!”她慌忙的撇过脸,避开那磨人的触摸,用懊恼掩饰心中的羞涩。
  “金儿,你要是再喊得大声点,就会有人进来看了。”他轻描淡写的警告,另一只手摘去她发上的玉簪,用指将黑发梳散在枕上。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咬着牙质问,被他压得好闷奸热,脸儿更是烫得像要烧起来。
  严燿玉凑到她耳畔,温热的鼻息拂落在她敏感的颈间。“你还不晓得,我想做什么吗?”
  “我管你要做什么,让我起来!”她虚张声势,想避开他的接近,但那只黝黑的大手压着她的长发,没有弄疼她,却让她无处可逃。
  受了伤的人,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粗糙的指,抚摸着她的唇,那带着欲望的眼神,教她莫名战栗。“只要给我,一个吻,我就放开你。”
  金金屏住呼吸,在如火的注视下轻轻颤抖,那个“不”字滚在喉中,始终无法说出口。
  他的重伤濒死,带来极大的震撼。她其实也需要某些东西,证明这个让她心乱的男人,仍旧安然无恙,并没有被死神夺走——
  “嘘,金儿,别拒绝,我只是想要一个吻。”他用最轻的声音说道,感受到她的轻颤,而后吻住她的唇办。
  不同于以往的狂野霸道,这个吻,温柔得让她无法反抗。
  严燿玉舔吮着她柔嫩的红唇,细细的亲咬她的嘴角,直到她发出轻柔的叹息,那热烫的舌才喂入她口中,对她施以最煽情的诱惑。
  那双黝黑的大手,也悄悄游走到她的胸前,在她全身软弱时,解开衣扣,隔着薄薄的兜儿,握住她胸前的丰盈,指尖揉弄着红嫩的蓓蕾。
  快感从他的吻、他的抚触间,汹涌的袭来,让她轻颤着,全身窜过酥麻的软弱。
  这些年来,她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类肆无忌惮的挑逗,但是这回与以往的每一次,似乎又有些不同。
  他吻得更温柔、更霸道,也更激烈;而那双热烫的手,更是远比以往放肆,拆解她衣裳的姿态,像是在拆解着本就属于他的珍宝——
  “你说过——只是、只是一个吻——”金金愈来愈昏沉,身子一点一滴的软化,只能随他态意摆布。
  他徐徐褪下她柔软的衣裳,张口轻咬住她粉嫩的肩头。她全身颤抖,却无法反抗,眼睁睁看着他的头往下移去,啃吻她每一寸的肌肤,撩起火般的渴望。
  红嫩的口中,逸出柔软的娇吟,当那件贴身的兜儿也被解下时,她战栗的察觉到,他赤裸的身躯将她压入柔软的锦褥中。
  “我说谎。”严燿玉吻着她的耳,低沉的嗓音因欲望而沙哑。“我要的不只是一个吻。”
  他要她。
  船行数日后,终于回到了京城。
  时值隆冬,天际飘着鹅毛大雪,温度极低,码头上严钱两府的奴仆,老早就在那儿候着,生了数盆炭火,把皮袄烘暖,一等到船队靠岸,主子下船,立刻殷勤的捧上前。
  金金披着暖热的白袄袍,款步走上马车,才刚刚坐下,接过小丫鬟端来的暖烫甜汤,车帘再度被掀起,严燿玉跨入车内。
  “这是我家的车。”金金舀了一匙甜汤,挑眉望着他。原本宽阔的马车,挤进他那高大健硕的身躯,立刻显得有些狭隘了。
  “我晓得。”严燿玉大刺刺的坐下,握着她的小手,把那匙甜汤往嘴里送,半点都不知道要客气。
  车帘又掀开,这次凑进来四颗圆圆的小脑袋。
  “少主,您走错了啦!”
  “这不是我们的车啊!”
  “我们的车在另一边啦!”
  “呜呜,那一刀把少主的脑子也劈傻了——”
  甲乙丙丁哇啦哇啦的喊着,伸出肥肥的小手,拖着严燿玉的衣袖,要把他拉出钱家的马车。
  “别拉了,我没认错车。”严燿玉微一扬手,衣袖上的四双小手自动松开。“我舍不得跟金儿分开,决定陪她搭这辆车。”
  四张小脸同时看向金金,随即意会过来。她们暧昧的偷笑,点头如捣蒜,自动缩回帘外,甚至还拉着金金的小丫鬟下车,让两人能够独处。
  啊,少主跟大姑娘的感情很好呢!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啊!
  马夫轻抖缰绳,四匹骏马漫步前行,走得稳而慢,刻意保持一定的速度。而马车内部,铺着柔软的貂毛锦褥,坐在里头格外舒适,感受不到丝毫颠簸之苦。
  严燿玉放下两边的绣帘,车内顿时阴暗许多,添了几许亲昵的气氛。
  “金儿,为什么一下船就溜得这么快?你是刻意想避开我吗?”他大手一伸,把馥软的身子拉入怀中,黑眸中闪过她已经开始熟悉的火焰。
  那样的眼神,让金金粉睑一红,不由自主的转开视线。
  “家里有堆积如山的事,还等着我回去处理。”她维持平静的语气回答,身子却因为他的拥抱,显得有些僵硬,那双小手更是挪来挪去,不知该搁在哪儿。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重大的“进展”。
  金金当然知道,自个儿等于是被严燿玉拐上床的,这个男人得寸进尺,趁着她心软,卑鄙的诱惑了她。
  那日,他吻遍了她的全身,在她的身躯上,挑燃出热烫销魂的火焰。但是那些美妙的快感,在他真正占有她时,转变为撕裂的疼痛。
  娇小柔嫩的花径,无法承受他的巨大,合欢的疼痛让金金哭着挣扎,甚至把他坚实的肩头都啃出一排牙印儿。
  她的哭泣、咒骂或是恳求,都无法让严燿玉罢手,他克制的停下所有动作,却不肯离开她,执意占有她的柔软,在那儿深烙专属于他的印记。
  他灼烫健硕的身躯,每一寸都抵着她,亲密得让她颤抖,而那黝黑的大手,捧着她泪湿的小脸。他靠着她汗湿的额,一句又一句的唤着她的名字,温柔细腻的吮着花瓣般的红唇。
  直到疼痛褪去,难以抵御的空虚,再度席卷而来,她的身子逐渐柔软,而体内属于他的热烫,烧得她难耐的扭动,几乎开口恳求。
  直到这时,严燿玉才肯释放羁押许久的激情,热烈的占有她——
  太过清晰的记忆,让金金的脸儿更嫣红。
  “在想什么?”耳畔传来灼热的呼吸,撩得她忍不住颤抖。
  “当然是商行里的事。”就算是打死她,她也不会承认,自个儿正在偷偷回忆那一夜的事情。
  “全部都搁下。”严燿玉低头,轻啃着她柔嫩的颈子。“我可比那些事情重要。”
  趁着她分神的时候,那双不规矩的大掌,再度溜入她的衣衫里,解开贴身绸衣的扣子,掬握她的粉嫩浑圆——
  金金惊喘一声,连忙扯回衣衫,缩到角落去。
  “立刻就要进城了,你要是害我衣衫不整的下车,我肯定不饶你。”再不反抗,他肯定会当场把她剥光的!
  严燿玉微笑着,巨大的身子又靠了过来,不过这回倒是真的听了她的警告,没再有什么不轨的动作。
  “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如趁这段时间,来商量一些正事。”他好整以暇的说道,卷开绣帘,让车内透入些许光亮,也让她能够安心些。
  “商量?”金金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有什么正事需要商量?”
  “我们的亲事。”他伸出手,调整她发上略歪的凤簪,勾起那张粉嫩脸儿。“虽然道理上,应是我先去提亲,但你我的父母,如今都远在四川——”
  “等等!”她伸手,盖住他的唇,脑子里有些紊乱。
  严燿玉握住那只软嫩小手,轻轻啃咬。
  “等?不,我拒绝,金儿,这桩亲事已经悬宕太久了。”还等?他已经等了十年了,当然要趁此良机,尽快把她娶进门。
  亲事?严燿玉跟她谈亲事?他想娶她?
  一股甜甜的感觉,悄悄的涌上心头,浸得她心儿暖暖的,唇上忍不住浮现微笑。
  金金敛着眼睫,咬着唇儿,不让笑容扩大,小手抚摸着裙上细致的绣花,就是不肯看他。
  只是,他为什么会想娶她?是因为——嗯,他在乎她、喜欢她?还是因为两人已有过肌肤之亲,他就理所当然的认为,她该嫁给他?
  想着想着,心里的兴奋逐渐淡了下来。
  虽说已经委身于严燿玉,但金金可不同于一般的女子,这些年来的历练,让她坚强而与众不同,虽然洁身自爱,却没有把清白看得太重。若不是她自个儿心甘情愿,他的诱惑绝不会得逞。
  除了这个男人之外,她的确不愿意把身子给别人。只是,就因为这些,她就必须嫁给他?
  这十年来的种种,像走马灯似的,一幕幕的在她脑海里转啊转——
  这个男人,以醋换酒,让她在全城的人面前丢脸。
  这个男人,老奸巨猾,总是骗得她团团转。
  这个男人,威胁她、戏弄她、欺负她,那些恶劣行径,真是罄竹难书,说也说不完。虽说他在银面人的刀下救了她,还挨了一刀,但是那顶多也只是功过相抵,她胸口那股累积了十年的怨气,可还找不到机会可以一吐为快。
  半晌之后,金金慢吞吞的开了口。
  “什么亲事?我可不记得曾经答应要嫁给你。”她轻声细语的说道,眼儿闪烁着狡诈的笑意。
  这个回答,让他的脸色一僵。
  “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没打算嫁给你。”她抬起头,保持镇定,眨着眼儿,用最无辜的表情望着他。“你救了我一命,我赔了身子给你,这么一来,两方就算扯平了吧?”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让严燿玉缓慢的眯起了眼。他低下头,逼近几寸,笔直的望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
  “金儿,我们已经有夫妻之实了。”他轻声说道,声音平静而危险。
  她的双手揪着袄裙,深吸一口气,掩饰着心里的兴奋。“反正没人知道,那就不算数。记得吗?这可是你多年来,不断教导我的金科玉律。”
  噢,终于!等了这么久,终于轮到她说这句话了!
  愿意跟他云雨缠绵是一回事,要她点头嫁他为妻,那可又是另一回事了。她要是不趁这机会,一吐心中怨气,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想娶她为妻?嘿嘿,可以啊,他得拿出诚意来,当着全京城的人向她低头,承认这些年来的种种恶行,哄得她开心了,到时候大伙儿再来谈婚事。
  严燿玉微眯着眼,瞪着眼前笑容可掬、双眼发亮的小女人,额上的青筋猛地一抽。
  好啊,这个女人,竟敢拿他的论调来回敬他!
  黑眸瞪着她看了半晌,薄唇慢慢勾起来,染足了危险而邪恶的笑意。下一瞬间,他突然出手,再度将她拉进怀里。
  “金儿,你知道吗?我这就可以到城门上敲鼓,把你我的事情昭告全城。到时候,你想让多少人知道,就有多少人知道。”严燿玉靠在她耳边,轻声威胁着。
  城门上悬的,可是一面警鼓,只有在敌人来袭时,才可以敲鼓示警。要是他真的攀上去敲鼓,那可是声动京城,肯定会把皇上从龙椅上吓得跌下来。
  金金俏脸一红,没想到他竟会想出这么恶劣的手段,连这羞人的亲昵事都可以拿来利用,威胁要上城门敲鼓,昭告所有人,说他跟她——说他们已经——他们已经——
  可恶!
  她心里又怒又慌,就算落居下风,嘴上却还是不肯示弱。“口说无凭,我要是抵死不认,才不会有人信你。”
  “啧,你忘了吗?只要是我说的话,绝对有人肯相信的。”黝黑的指,在她眼前晃了两下。
  严燿玉脸上那笃定而得意的神情,看得她心头升起一把火,恨不得张口咬住他的指头。
  突然之间,这些年来的新仇旧恨,一股脑儿的涌上来,她握紧粉拳儿,先前的好心情早已消失不见。
  就连求亲这件事,这家伙也还要欺负她?!
  “那又如何?你要是存心想让我在全城的人面前丢尽颜面,那就去啊!反正,这也不是你第一次坏我名声了。”她恼怒的哼了一声,扬声喝令。“停车!”
  马车夫听到命令,连忙发出一声呼喝,拉住缰绳,将车停下来。
  金金掀起车帘,却被严燿玉一把拉祝
  “你可能已经有了我的孩子。”他脸上笑意尽失,眉宇之间堆叠起层层阴鹜。
  原来,他急着娶她过门,是为了不让他的骨血流落在外?
  “要是真有孩子,我也可以一个人养活他。”她扯回手腕下车,傲然的扬起下巴,克制着不要因为他的话而难过。
  严燿玉深吸一口气,有生以来,头一次被气得眼前昏黑。他压抑住怒吼的冲动,等到重拾冷静,才掀帘追下车。
  “金儿,别跟我闹别扭。”
  “谁有空跟你闹别扭?!”她头也不回,提着袄裙,怒气冲冲的往前走。“如果你是担心孩子,那么劝你大可放心,无论有没有孩子,我都能自个儿处理,不会劳烦到你。”她直直穿过城门,走入城里,存心把他抛在后头。
  “该死,别再往前走了!”顾不得守城的卫士及来往人们的侧目,严燿玉大步疾追,在玄武大道上拉住她。
  两人在玄武大道上拉拉扯扯,跟在后头的甲乙丙丁,则是一头雾水,全部小嘴开开、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刚刚上车时,两人不是还甜甜蜜蜜的吗?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又吵起来了?
  严燿玉双手拙住她的肩膀,将她拉转过来,面对自己。
  “金儿,你不嫁我,还能嫁谁?”
  “嫁谁都此嫁你好!”她又气又难过,一时口不择言。
  “你已经二十五岁了,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娶你?”
  轰!
  金金倒抽一口气,没想到这个男人竟有胆子说出这种话来。他也不想想,她是为了谁才拖到如今尚未出嫁的?
  “你嫌我老?你竟敢嫌我老?”她气得全身发抖,手边要是有刀,肯定已经砍过去了。
  “我从头到尾没说那个字啊!”严燿玉首度理解到,女人的不可理喻有多么可怕。
  无论他说好说歹,她就是听不进去,他才说了一句,她就说了十句扔回来。他被磨得火气也起来了,手心刺痒,无法决定是该痛扁那粉臀儿一顿,还是狠狠的吻住她。
  “你没说过,但你就是这么想的!”金金根本听不进去,食指用力戳着他的胸瞠,把气恼全发泄在指尖上。“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又怎么样?既然嫌我老,那你去娶那个年方十五,白嫩甜美的小表妹啊!”
  “十四。”
  “什么?”什么十四?
  “她只有十四岁又九个月,还未满十五。”
  金金气坏了!
  “我就知道,你果然想要老牛吃嫩草!”她早就怀疑,他对年轻女孩儿有特殊“嗜好”。是啊是啊,那少女是比她年轻、是比她可爱、是比她——
  不知为什么,她气得好想哭。
  “我没——”严燿玉开口想辩驳,却被打断。
  “这些年来,登门求亲的人,可是多到把门槛都踏断了!”
  “金——”
  他再度开口,却又再度被打断。
  “别叫我!”金金甩开他的钳握,对着那张俊脸怒叫。“告诉你,本姑娘就算已经过了二十五,也不愁没人肯要,用不着你严大公子来牺牲小我、委曲求全。说我嫁不出去?哈,本姑娘就嫁给你看!”
  她气势磅礴的吼完,一甩袖子,转身就往城西走,经过之处,人人回避,就怕挡了她的路,会被那绣鞋儿踹开。
  严燿玉站在原地,瞪着那娇小的背影愈走愈远,双拳握得死紧,脸色更是坏得吓人。他不再开口唤她,更不再追上前去,反倒是冷着脸,掉头就往城东去。
  玄武大道上,就见钱金金和严燿玉,一束一西,各自往反方向走,两人愈离愈远。
  跟在后头的甲乙丙丁,惊慌的左看看、右看看,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虽然身为严府的丫鬟,但是她们喜欢的旭日公子可是钱家的人,这会儿主子跟大姑娘闹得这么僵,简直像是撕破脸了,就连一向好脾气的主子,竟也在大庭广众下冷着睑,吓得两旁商家不敢上前问安。
  怎么办呢?真的翻睑了吗?她们足该选主子,还是旭日公子?
  包子四姊妹团圆转,心里拿个定主意,先是往东跑了几步,想想不对,又回头往西跑了几步,在玄武大道上像无头苍蝇似的绕圈子。
  呜呜,那现在——现在——
  她们该跟谁回去啊?
  “我要嫁人!”
  刚从南方回返钱家的金金,一踏进家门,开口就冒出这句。
  嫁人?很好很好,这对冤家吵闹了十年,也该是时候了。
  钱叔恭敬点头,露出欣慰的笑容,脑子里已经列出诸多该准备的事宜。“是,我即刻就派人前往四川,通知两府的老爷夫人。另外,敢问大姑娘,是否已和严公于说定日期?还是另外再选个黄道——”
  话还没说完,金金就嚷起来了。
  “严?严什么严!?”她像被戳到痛处,气急败坏的怒喊。“我要嫁人,干姓严的什么事?我除了严燿玉之外,难道就没人可嫁了?”
  呃,不是要嫁严少主吗?
  “这——”钱叔这下子可愣住了,连忙再度确认。“那么,大姑娘是准备嫁谁?”
  “谁都可以!”
  钱叔的额上浮现冷汗。
  “请大姑娘明示。”
  “我要抛绣球招亲,证明我谁都能嫁,就是不嫁他。”她站在厅堂外的石阶上,频频吸气,粉拳握得紧紧的。“地点就订在天香楼,你去安排,三天内办妥一切,务必给我办得热闹盛大,让全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不但不嫁严燿玉,还要抛绣球招亲?
  钱叔快昏倒了。
  “这——这这个——三天——”久历商场的他,遇到这天大的事情,竟难得的结巴起来。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那双因怒火而更明媚的眸子,笔直的盯着他。
  眼见金金在气头上,听不进任何劝说,钱叔极力镇定下来,心念疾转,决定暂时找借口拖延,先稳下她的脾气再说。
  “大姑娘要以抛绣球招亲,必定吸引天下豪杰齐聚京城,只有短短三日,大部分人恐怕无法赶到。”他愈说愈流利,列出各种原因,就是要金金延缓招亲的时间。“另外,这场招亲,当然要办得盛大风光,才符合大姑娘的身分,若是有个把月的时间,就能将此事昭告天下,诸事更能准备妥当,到时候绝对能让大姑娘嫁得风风光光。”
  昭告天下?这句话倒是挺符合她的心意。
  金金挑起秀眉,一甩丝袖,掉头就走。“好,一个月就一个月,你去准备吧!”
  “是。”钱叔松了口气,躬身目送她离去。
  一等那娇美的身子消失在长廊尽头,他立刻站直了身子,回头召来家叮
  “快,立刻赶去严府,告知严公子,说大姑娘准备抛绣球招亲,问问这会儿是什么状况。”他压低声量交代。
  “但是,大姑娘不是说,这不干严——”
  “叫你去就去,别罗嗦。”钱叔脸色一沉,把满脸困惑的家丁踹出大门。“问清了严公子的意思后,尽快回来,别让大姑娘晓得。”
  “知道了。”家丁点头,匆忙出发。
  钱叔站在门前,暗暗叹了口气,揉著有些发疼的太阳穴,接着才走回府内,开始草拟抛绣球招亲的事宜。
  严府的书斋中,平地轰出一声巨雷。
  “你说什么?!”
  原坐在椅上的严燿玉,猛然起身,神色阴鹜的看着前方来报的钱府家丁,以往温和的俊容,陡然转变得有如修罗恶鬼。
  “呃——”小家丁全身发抖,低头重复刚才说过的话。“回——严公子的话,我家大姑娘说她——她要嫁人,要——要抛绣球招亲——”
  嫁人?抛绣球!
  严燿玉额上青筋一抽,伸手猛揪,就把通风报信的小家丁拉过桌面。
  “我说要娶她,她不肯!她要抛绣球招亲?”他怒不可遏,咬牙低咆。
  “严公——公子——”无辜的小家丁吓得脸色发白,双腿直打颤,连话都不会说了。
  呜呜呜,要抛绣球的是大姑娘,不干他的事啊!
  “她宁愿抛绣球,随便嫁个张三李四,却不肯嫁我?她到底有什么毛病?”严燿玉的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声量愈来愈大,到后来已经大似雷鸣,震得所有人耳朵发疼。
  “我——我我——”呜呜,他啥都下晓得啊,饶命啊!
  “少主、少主,请住手,他快昏过去了。”眼见那个小家丁出气多、入气少,像是快吓破胆了,刘广连忙鼓起勇气,上前讨饶,就怕会闹出人命来。
  铁钳般的大掌,这时才松开。
  小家丁砰的一声跌到桌上,慌忙往后退缩,随即翻倒在地上,继续抖个不停,虽然想夺门逃走,双脚却早被吓软了。
  “什么时候?”严燿玉两手压在桌案上,往前倾身,咬牙质问,黑眸里的熊熊怒焰仍旧烧得火旺。
  “啥——啥?”小家丁抖个不停,泪水滚滚而下,瞧着眼前那张好恐怖的脸,根本无法思考。
  “少主是问,你家人姑娘何时要抛绣球啊?”刘广一脸同情,蹲到小家丁身边,用肥嘟嘟、福泰和蔼的胖睑,遮住背后那张像是要吃人的俊脸。
  “大姑娘原本是说——二天后就要、就要招亲,是大——人总管——说服她延迟到一个月后——”
  三天?
  好,这女人够狠!
  严燿玉眯着眼,额冒青筋,脸色忽红忽白。他急怒攻心,背上的刀口迸开,渗出大量的鲜血,衣袍上绽放朵朵血花,黝黑的双掌用力一抓——
  就听到嚓的一声,坚硬的木桌应声碎裂,被他徒手硬是拆下两块。
  眼前的情况实在太过骇人,就连刘广都心惊肉跳,忍不住退了一步。跟了严燿玉这么久,还从没见他发那么大的脾气,那怒火狂燃,烧得众人焦头烂额,就连当初剿灭黑虎寨,他散发出的怒意与恐怖,都不及如今的十分之一。
  糟糕,该不会是被钱金金气过头,走火入魔了吧?
  一思及此,刘广连忙开口叫唤。
  “少主——”
  严燿玉抬手,制止属下说话。他深吸几口气,闭上了双眸,凝神敛眉,试着静下心神。
  原本以为,两人有过肌肤之亲,接下来就该安排娶亲事宜,哪里晓得,这小女人?不肯乖乖听话,硬是要跟他兜圈子,非但在玄武大道上,当面拒绝他的亲事,还要办什么抛绣球招亲。
  一想到金金的肚子里,可能已经怀了他的骨肉,而她却还想去嫁别的男人,他的冷静就彻底崩溃。
  除非他死,否则就不会坐视这种事发生!
  “少主?”刘广等了半晌,端详着他的脸色,肥嘟嘟的手握在身前,担心的询问。“你还好吧?我这就去唤大夫来。”少主的背让血都给染湿了呢!
  “不必了。”严燿玉抬首睁眼,缓绶收回手,虽然脸色和缓了些,下颚却仍是紧蹦着。锐利的黑眸一扫,望向那仍趴在地上发抖的家叮“再说一次,钱叔是怎么说的?”
  “钱叔——要小的来通报——看——看现在是啥情况,再尽快回报。”小家丁仍是害怕,但回过气后,不再结巴得那么厉害。
  严燿玉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坐回椅子上,看着被捏坏的桌沿,食指一下又一下,规律的轻敲着桌案。
  然后,他笑了。
  那笑,很淡、很温,和以往一般温文儒雅,可不知为什么,小家丁却觉得心里发毛,背脊一阵凉过一阵,不自觉又往后瑟缩了几寸。
  “她是要抛绣球招亲,是吗?”严燿玉笑容可掬的问。
  “呃,是——”小家丁害伯的点点头。
  “期限是一个月之后,对吗?”他开口再确认。
  “呃——对——”小家丁再点头,心里却越来越害怕了。
  “地点呢?”
  “那个——”小家丁缩了一下,鼓起仅存的一点勇气,咬牙开口。“大姑娘说,就订在天香楼。”
  这女人存心要让他难看,特别选在天香楼招亲,那儿地点绝佳,不但位于熙来攘往的玄武大道上,还恰好就正对着他的月华楼,她的确说到做到,准备嫁给他“看”。
  他的眼角又抽了一下,唇上的弧度不变。“好,很好!”
  好?
  好可怕啊!
  他的笑容看起来更温和了,却更加让人毛骨悚然。“你回去告诉钱叔,一切就照她的吩咐去做。”
  “啊?”小家丁瞪大了眼。
  严燿玉笑了笑,端起半温的茶。“她想抛绣球,就让她抛;她想招亲,就让她招。”
  “啥?”小家丁张着嘴,呆住了。
  “请转告钱叔,务必顺着她的意思,把这场招亲尽量办得盛大热闹。”他慢条斯理的啜了一口茶,又补上几句。“若是赶不及,或是任何需要严府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会下令,要所有商行尽全力配合。”
  “啊?”小家丁更呆了。
  呃,不会吧?严公子难道不阻止吗?莫非,他要放弃大姑娘了?
  小家丁一脸茫然,怯怯的爬站起来,先看看严燿玉,再转头看看刘广,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广倒是笑开了脸,推着小家丁往外走。“去啊,我家少主要你怎说,你就怎说。”
  “是。”
  小家丁刚踏出书斋,刘广已经乐得合不拢嘴,胖嘟嘟的身子,因为喜悦而抖个不停,差点要拜倒在地上,磕头拜谢严燿玉作了明智的抉择。
  “少主,这就对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钱家那恶毒的女人。”刘广乐不可支,兴奋极了。
  这十年来,只要一想到金金随时可能成为严府的少夫人,他的胃就一阵抽痛,时常从噩梦中惊醒。如今好啦,大伙儿一拍两散,少主总算放弃那女人,让她嫁人去了,刘广的隐忧终于可以烟清云散了!
  严燿玉轻抚杯缘,没有答话,嘴角的笑添了几分阴冷。
  一旁的刘广,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少主要是想给她几分颜色瞧瞧,大可抢在这一个月之内成亲。想嫁少主的姑娘,绝对能从玄武大道头,一路排到玄武大道尾,看您是想娶小家碧玉,还是大家闺秀,我明儿个立刻就去——”
  简单的两个字,打断了刘广的喋喋不休。
  “不用。”
  “啊?”
  “我有事要你去办。”
  “少主吩咐,刘广必定尽心尽力。”他心情太好,下巴的三层肉频频抖动。“不知少主要我办什么事?”
  严燿玉看着他,笑而不语。
  那有些熟悉的笑容,让他心生不祥预感,不由得后退几步。“呃,那个——少主,您该不会又要我赔钱吧?”他有点害怕,哭笑不得的问。
  “不是。”
  不是赔钱?太好了!刘广稍稍松了口气。
  他是知道,少主机深诡谲,盘算得比任何人都深远,但是也不能老是出这种险招,他的心脏负荷不了啊!
  “那么,少主是要吩咐我去做什么?”他慎重的问,迫不及待想一展身手。赔钱赔得太久,他都快忘记该怎么赚钱了。
  严燿玉没有回答,反倒勾勾食指,要他靠过来。
  刘广移动肥胖的身躯,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凑过来,拉长耳朵,听着主子吩咐。
  只听了几句,胖脸上的笑意尽失,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脸色愈来愈白,跟着肥胖的身躯就抖起来,好不容易等到严燿玉说完,他也快哭出来了。
  “少主,你——你真的要这样做?”刘广哭丧着脸,眼角的泪慢慢淌下来。
  “对。”严燿玉点头。
  “不再——不再考虑一下?”他满脸泪水。
  “对。”
  “你真的真的确定?”他试着做最后挣扎。
  严燿玉不再回答,用那很温和无比的笑,静静看着他。
  呜呜,完了,瞧那笑容就知道,没得商量了!
  胖睑垮了下来,哀怨的点头。“知道了,属下会办妥的。”说完,他颓丧的转身往外走去,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回来。”后头又传来叫唤。
  胖嘟嘟的身子走了回去。
  “少主还有什么吩咐?”
  “给耿武带个口信。”他停顿片刻,才又开口。“告诉他,暂时不用回来。”
  “是。”
  刘广离去后,严燿玉无言的挑起剃锐的眉,侧首望向窗外,欣赏着飞雪漫天的景色,然后从容端起桌上的热茶,轻啜了一口。
  他的薄唇上带着笑,眼里却闪烁着冰冷寒光。
  她要嫁人?
  好,很好,非常好。
  握住茶杯的大掌,缓缓的、缓缓的收紧。
  她要嫁人,他就让她嫁!
  钱金金要抛绣球招亲啊!
  才三日的光景,这消息就轰动了整座京城。
  回想当年,她与严燿玉的那场龙凤斗,可说是精彩绝伦,让旁观者看了拍案叫绝。而这些年来,两人间的明争暗斗,更是让众人看足戏,平添茶余饭后的娱乐话题。
  京城里的人们,早已认定她是严燿玉的人,哪里晓得严钱两家的亲事,一拖就是十年,她非但迟迟不肯过门,这会儿竟还要抛绣球招亲?
  哇,这可是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呐!
  要知道,钱家财势倾天,超过上百家商行遍及全国各地,几乎各行各业都有经手,而掌控这一切的,便是钱金金。她大姑娘随便跺跺脚,整座京城都会为之震动,要是真能娶她为妻,非但嫁妆惊人,往后更是荣华富贵享用不荆
  虽然,她今年已经二十五岁,年纪是老了些;虽然,她骄纵跋扈,脾气是大了些,但是,只要有那万贯家财当嫁妆,再多的缺点都是可以忍受的!
  一时之间,各地官道、河道上顿时热闹了起来,无论是绿林大侠、江湖豪杰,东北马队、江南商社,或是各地武林高手、富豪乡绅、商贾名人,全都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天子脚下来。
  巍峨的京城,此往日更加热闹。
  最后几日,城里每家酒楼客栈,全都住满了人,甚至连马厩都清出来睡人。
  钱家砸下大笔银子,在天香楼前搭起华丽气派的绣球楼台。楼台张灯结彩,高高的飞檐下悬挂大红灯笼,红红的双喜剪字,贴满了所有器具。
  楼台的二楼,前方垂落着红色纱帐。纱帐后头,则摆放了一排椅子,上头铺着软软的锦褥,是给几位专程赶回娘家的妹妹保留的位子。
  楼台搭盖完成后,每日都吸引大批民众,聚在楼前,仰首欣赏这华丽的绣球楼台,一面还不忘闲聊评论。
  招亲的前一日,玄武大道上更是挤得水泄不通。从日初时分开始,天香楼前就人声鼎沸,人人兴奋莫名,比过年还热闹,一直到了深夜,才肯逐渐散去。
  夜里,整座京城万籁俱寂,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而后,几个时辰过去,天亮了。
  天际泛起一丝微光,街道上飘着淡淡薄雾,玄武大道两旁的几间酒楼,照例开门营业,店小二们打着呵欠,把门打开,然后——
  他们全愣了。
  八见宽达百余尺的玄武人道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一匹马,甚至连一只小狗小猫也不复见。而大道两旁,被夹道插满了无数藏青色大旗,景象看来诡异莫名。
  “我长那么大,还没见过这条街空过。”一个店小二喃喃说道,揉揉眼睛,怀疑自己还在作梦。
  “对啊,真的空空的耶!”他的同伴,表情一样茫然。
  就在这时,朝阳初升,第一道金光射进京城。晨风乍起,从城门口一路吹拂到宫城外,玄武大道上无数的藏青色大旗,全被吹得飘扬起来。
  大旗猎猎作响,每面旗上,都用白色的绣线绣了三个大字——
  严、燿、玉!
  这三个字,气势磅礴、嚣张至极的飞扬在玄武大道上,一时之间,教人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
  晨起的人愈来愈多,逐渐群聚在玄武大道两旁,街道两旁挤不下了,就往屋顶或墙头上爬,或坐或站的挤成一堆,大道上却还是空无一人,就是没人敢越雷池一步,更没人敢去动那些藏青色的大旗。
  午时一刻,一名华服男子从容跨上玄武大道,往天香楼前的绣球楼台走去,众人为之哗然。、
  “谁啊?谁啊?”
  “哪个人胆子那么大?”
  “到底是谁,竟妄想跟严燿玉抢人?”
  有人眼尖,认出来了。“唉呀,是八王爷、八王爷啦!”
  “瞧,看那儿,又有一个出来了。”
  “哪儿?哪儿?这回又是哪个?”
  “这我晓得,这位是玉面修罗,在江南可是赫赫有名的侠客。”
  然后,又有几个男人也踏上玄武大道,大伙儿伸长脖子,随时注意最新动静,七嘴八舌的交谈着。直到公告的未时将近,楼台前已经站了七个大有来头的男人。
  未时一到,天香楼的掌柜扬手,楼前一名壮汉掀开红绢,握住包裹红绸的木棒,奋力一敲——
  当!
  铜锣声响,传遍了整座京城。
  楼台的二楼,走出了两名长相甜美的丫鬟,伸出纤纤玉手,将红纱帐往两旁拉开,再拿红丝带绑好。
  红纱帐一开,钱家那四位已经出嫁,风情各异、貌美如花的姊妹们,一字排开的坐在楼台上,暍着香茗、吃着小点,就等着好戏开锣。
  开什么玩笑,大姊要嫁呢,嫁的还不是严燿玉,这种好戏怎能错过?
  一听到消息,远在边疆的珠珠,立刻抢了丈夫的骏马,快马加鞭的赶回来;接着是陪着夫婿,正在邻近城镇探勘新陶土的银银;再来就是宝宝跟贝贝,全像约好了似的,火速赶回娘家。
  纱帐一开,珠珠好奇的起身,往楼台下一瞧。
  “咦?明明有这么多人,怎么就只有两、三个走到前头来?”她原本还担心,这楼台会被挤垮呢!
  “是啊,为什么全挤到那么远的墙上?”宝宝捧着香茗,乌黑的大眼眨呀眨的,小脸上满是疑惑。
  角落的贵妃椅上,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呵欠声。
  “那些都只是来看戏的吧!”银银佣懒的说道,半合的眼儿可没看漏那两排张狂的大旗。她嘴角一勾,露出神秘的笑容,又趴回柔软的织锦枕上。
  早就知道,大姊说要抛绣球招亲,严燿玉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他敢这么嚣张,把场面闹得这么盛大,肯定是连皇上那儿都知会过了。
  贝贝皱着眉头,歪着脑袋东张西望。“怪了,不是听说,城里全挤满要来接绣球的男人吗?我还以为,挤在楼下的男人,就算没有一千,起码也会有八百。”
  旭日挥动手里的扇子,一面摇头叹息,小声的说道:“唉,二十五岁毕竟是老了点——噢,痛!”
  一块花糕凌空飞来,正中他的后脑勺。
  被训练有素的旭日不用回头看,也晓得是大姊驾到。他眼角含泪,忍痛挤出笑容,连忙端茶回身奉上。
  “大姊,喝茶吗?”
  “茶你个头!你刚说什么?”金金从后头走了出来,她头戴凤冠,身着大红嫁衣,手中捧着红花绣球,俏脸上布满寒霜,凤冠上的红头巾,早已被她自个儿掀了开来。
  旭日连连摇头。
  “没、没,我啥都没说。”他为求保命,抵死否认。
  金金冷哼一声,低头望向楼台下,这才瞧见玄武大道上那万人空巷,却全都爬墙上屋,躲得远远的奇异景象。
  她微微一愣,往前踏了一步,就见到满街飘扬的藏青色大旗,一等到她再看清旗上的绣字,那张粉脸立刻唰的变白,小手愤怒的紧揪,差点就捏烂了那颗无辜的绣球。
  这算什么?!
  长达一整个月,严府那儿没有任何动静,原本以为,那家伙已经知难而退。哪里知道,她还是低估了他的脸皮厚度。
  严燿玉表面不动声色,私下却运筹帷幄,派人在一夜之间,把旗子插满大街,摆明她的所有权早已归了他,吓得其他人压根儿不敢来接绣球。
  “大姊,别气,反正底下还是有人的嘛。”贝贝连忙劝道。
  珠珠双手插腰,媚眼瞟向那些远观的群众。“是啊,不敢违抗严大哥的人,可不值得你嫁。”
  “严大哥?”金金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珠珠一惊,火速改口。
  “呃,啊,我是说,那个姓严的。”
  “唉啊,是严——”宝宝杏眼圆睁,喊了一个字,下敢冠上称谓,只能伸手直指着对面。“大姊,你快看,那个——”
  话还没说完,对街的月华楼,那扇厚重大门缓缓打开,然后一个身着白袍、俊朗非凡的男子跨过门槛,从容走了出来。
  “是严家公子,严燿玉啊!”
  “出来了、出来了!”
  “这下精彩了!”
  严燿玉在万众瞩目中,徐步踏出月华楼,神色自若的走上玄武大道,一步步来到楼台前。从头到尾,他的嘴角都噙着悠然的笑意。
  候在楼台前的男人们,听到这阵骚动,也纷纷回头。他们今天胆敢踏上玄武大道,站到楼台前,自然都经过缜密的考量。
  但是,如今一见着严燿玉本人,瞧见那看似无害、实则厉害的笑容,心里就先凉了一半。
  再想想,严家的生意,最近虽然出了些问题,引得流言四起,不少合作的商家,都在私下议论纷纷,甚至有人传说,严家的富贵景况已是朝不保夕。但那到底只是流言,情况还没明朗前,还是少惹为妙。
  当场七个之中就有三个改变主意,率先打了退堂鼓,主动让位退开。
  “唉啊,走了三个,只剩四个了耶!”贝贝瞪大了眼,趴在栏杆上,诧异的喊道。
  旭日连忙安慰。“没关系、没关系,那三个那么丑,走了也好啦!”
  楼台下方,严燿玉走到其中一个男人面前,停下脚步,微微一笑,开口说了些话。隔得太远,没人听见他到底说了什么,却见对方脸色一白,没把话听完,转身拔腿就跑。
  “啊!”宝宝发出一声轻呼,迅速偷瞄大姊一眼。
  金金手里的绣球,快被她揉成碎布了。
  严燿玉转身,朝另一人走去,意态悠闲,仿佛是在寒暄招呼,可没两三下,那人也转身走了。
  “不会吧,又溜了一个?”珠珠讶然失声。
  “呃,别担心,这会儿还有八王爷,跟玉面修罗啊,他们都是人中豪杰,不会那么简单就——”
  贝贝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八王爷轻摇折扇,漫步迎了上去。“严老弟,你放心,我没打算抢人,只是来看戏,这儿近点,位置比较好。”他朗声说道。
  “有没有搞错啊?”楼台上的旭日忍不住出声。
  “应该是没有。”银银星眸半睁,抱着织锦枕,红唇上笑意浓浓。“八王爷可是出了名的疼老婆,才舍不得娶大姊回去,欺压他心爱的王妃。”
  那么,这会儿不就只剩玉面修罗?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楼台下那两个男人身上。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众人的眼珠子差点要跌出来。
  “白兄,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吧?”严燿玉微笑抱拳。
  玉面修罗一见到他,先愣了一下,随即意会过来,也抱拳回礼。“原来你就是名闻天下的严家公子,在下不知,多有得罪。”
  “请别这么说,金儿以抛绣球招亲,早已言明,任何人都能够参加,白兄何来得罪之有?”就算是心里再不爽,他嘴上还是说得颇为大方。
  只是,玉面修罗可没笨到那里去,瞧瞧那满街的大旗,也知道严燿玉对这女人是势在必得。再者,那句“金儿”,可是唤得亲昵至极,任谁都听得出,这对男女关系匪浅。
  玉面修罗在最短的时间内,就作了决定。
  “不,当年若非严兄出手相助,在下必定命丧扬子江。今日既是严兄对钱姑娘有意,我怎能夺恩人所爱?”说完,他颇为遗憾的看了楼台上,那貌美如花的金金一眼,再一抱拳,便提剑退开。
  玉面修罗这么一退场,玄武大道两旁围观的人群,吵得几乎要翻天了。
  这下可好了,偌人的楼台前,就只剩严燿玉一人,钱金金手里那颗绣球,不论是往哪里抛,肯定都会落到他手里。
  只见他大步走到楼台的正前方,伸手弹指,一旁久候的奴仆,立刻搬上黑檀桌椅,仔细伺候他坐下,还不忘端来热烫烫的好茶。
  严燿玉掀开碗盖,慢条斯理的啜了口茶,似笑非笑的望着她。“行了,金儿,把绣球抛下来吧!”
  楼台上,金金气得浑身颤抖,把手里的绣球,当成严燿玉的脑袋,用力的扭拧,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该死的,你到底要跟我作对到什么时候?”她太过愤怒,根本顾不得仪态,穿着嫁裳就开骂了。
  “作对?我只是在表现我的诚意罢了。”他一脸无辜,慢吞吞的搁下茶碗。“话说回来,金儿,你想往哪儿抛,就往哪儿抛,别再耽搁了,月华楼里已备好礼堂,你要是拖得太久,误了时辰,那就不好了。”
  楼台上静悄悄的,姊妹们都瞧着金金那怒不可遏的脸儿,担心她会扑下去,拿刀砍了唯一的新郎人眩
  半晌之后,贝贝才小声的问道:“大姊,这下子怎么办?还扔不扔?”
  总不能僵在这儿吧?全城有上万双眼睛,都在盯着看呢!再僵下去,只怕太阳都要下山了。
  “扔,当然扔!”金金怒喘一声,抛开破烂的绣球,脱下绣鞋,用尽力气往下扔去。
  只是,她扔得虽然准,严燿玉却不闪不避,伸手一抄,轻易就接下这“暗器”,将小巧的鞋儿搁在掌中把玩。
  “金儿,不是要抛绣球吗?你怎么抛了只绣鞋下来?”他微微一笑,露出理解的表情,将鞋儿搁进袖子里。“你若是喜欢用这代替也行,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是如此迫不及待,急着让我雀屏中眩”
  “我会迫不及待?”金金气得跳上椅子,凤冠上的银凤,因为她的恼怒而震动不已,看来展翅欲飞。
  “难道不是吗?”他挑眉。
  “我要是迫不及待想嫁你,何必办这场绣球招亲,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金儿,你就别害羞了。”严燿玉叹了一口气,温柔而体谅的望着她。“我晓得,你是在意自个儿年纪大了些,但说真的,我不介意的。”
  原来如此啊,围观的众人,齐声发出理解的声音。
  “我年纪大?”愤怒过度,金金眼前甚至浮现一层红雾。她气昏了头,早已没了理智,一时之间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严燿玉,你别以为,我和你在船上做了那档子事,我就非得嫁你不可!”
  船上?那档子事?
  哇!不会吧?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吗?
  众人的惊呼声,响得连城外都听得见。
  “嗯?你指的是什么事?”严燿玉一脸茫然,完全是贵人多忘事的模样,他偏着头,思索了一会儿,才又露出迷人的笑容。“喔,你是指,剥了我的衣裳,替我换药疗伤的事?”
  啊,只是这样吗?
  大伙儿惋惜的垂下肩膀,正以为自个儿误会了,就听到楼台上头,传来金金清晰的怒叫。
  “你这个该死的无赖,吃了还敢不认帐!”
  瞬间,全城都静下来了。
  只有严燿玉,好整以暇的站起身来,双手一摊,看似无奈,眼里却又闪烁着狡狯的光芒。
  “我怎会不认帐?我这不就是要娶你了吗?”他太了解她,料定了这火爆人儿是禁不住激的。
  该死,她中计了!
  “你——”金金倒抽口气,气得快昏过去了。
  一旁的旭日,颇为同情的摇头。“大姊,这下子你不嫁他都不行了。”
  唉,不但被吃干抹净,还在全城人面前自个儿招出来,这下子除了嫁给严燿玉,大姊怕是没第二条路可选了。
  “休想!”金金尖叫一声,抓起红绸裙子,也不管一只足儿上只剩罗袜,咚咚咚的就冲下楼台。但是,少了一只绣鞋,连走都不太容易了,更何况是跑?她奔得太急,加上嫁裳繁复而沉重,跑下阶梯时,惊险的颠踬了一下,没有摔着,倒是足踝一阵刺痛。
  “金儿,别摔着了。”体贴的嘱咐,隔着老远传来,还可以听出他话里的笑意。
  “少罗唆!”她情绪激动,反倒忘了脚上的疼,随便就抓了一个挤在大旗后看戏的男人。“你,娶我!”她命令道,抓起对方的衣襟猛遥
  那个被逮到的男人,当场吓白了脸。
  “不,不不要蔼—”他结结巴巴说,脑袋被晃得前后摇动。“大大大姑娘——我、我已经有老婆了——”
  “有老婆还来这里做什么?”金金火冒三丈松手,伸手再抓一个来不及逃走的。“喂,你——”
  话都还没说完,那男人已经扑通一声,跪下求饶,痛哭流涕的求她高抬贵手。
  “呜呜,大姑娘饶命啊,咱全家都是靠严家吃饭的。”他磕头如捣蒜,把石地撞得砰砰作响。
  “没有用的东西!”她咒骂着,还想再找下一个“幸运儿”,那些人却早已吓得纷纷走避,争先恐后的散开。她才朝前走了一步,所有的人却万分害怕、动作一致的跟着往后退了一步。
  严燿玉坐在椅子上,眼见她到处抓人,却对他视若无睹,心里颇不是滋味,眼里多了一丝阴霾。
  “金儿,别闹了。”他淡淡的说道。
  她闹?这男人竟然还有脸说她在闹?
  金金冲到他面前,伸手用力在他胸膛上一阵乱戳。“姓严的,你听清楚了,我这辈子就算是当尼姑,也不会嫁你。”
  黑眸眯了起来,厉芒乍闪。
  他生气了!
  金金没发觉危险将至,小手更用力,恨不得戳穿指下厚实的胸迹“你玩再多把戏、插再多旗子也没用,本姑娘今天宁愿嫁张三、嫁李四,无论嫁谁都好,就是不——”
  够了!
  严燿玉的耐心已经用尽,俊脸上笑容尽失,身旁气氛陡然一变,神色也变得如恶鬼般吓人。
  “你这个女人,简直可以把圣人逼疯。”他嘶声说道,闪电般出手,一把揽住她的纤腰。
  “你这王八蛋,放开我!”金金气急败坏的挣扎,重槌他的背。
  “等拜完堂之后,我会考虑。”他脸色铁青,一反平常的温文儒雅,蛮横的扛着她就往月华楼走。
  “严、燿、玉,该死的你,放我下来——阿放我下来——”她大喊着,用力扭动身子,却怎么也挣不开腰上的铁臂。
  他置若罔闻,把她一路扛进月华楼里,四周看热闹的人潮,哪里肯放过他们,纷纷围过来,差点把月华楼的大门给挤坏了。
  只见月华楼内,原本摆桌放酒的一楼,早已布置成华丽的礼堂,除了严家祖宗牌位,两旁还有着龙凤花烛,以及无数大红喜字。
  “严燿玉,你——”连篇咒骂还没说出口,粉臀儿上就被他赏了一掌,清脆的声音响彻室内。
  那火辣辣的痛,让金金倒抽一口气,疼得眼里泪花乱转。
  他冷冷的看了那又怒又怨的小脸一眼,厉声大吼。
  “刘广!”
  胖嘟嘟的刘大掌柜,立刻滚过来,虽然百般不情愿,还是乖乖的担任司礼的角色。
  “一拜天地!”呜呜,少主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严燿玉将她从肩上放下,大掌却仍钳制着不放。
  “你这是逼婚!”金金指控,不肯轻易就范。只是她武功不如他、力气不如他,完全只能随他摆布。
  “对,我是。”他眯着黑眸说道,那声音危险而温柔,手上更没闲着,硬是压着她的脑袋面对大门,一块儿拜了天地。
  刘广哀怨的声音再度响起。
  “二拜高堂!”
  “该死,你不能这么做,我——”小脑袋又被压下去了,被迫拜了严家的祖宗牌位。
  “夫妻交拜!”
  “严、燿、玉!姓严的,我不——”
  抗议无效,压住她脑袋的大掌,力量太强大,再度强迫她低头行礼。
  “送入洞房。”
  “我不要!我不要嫁给你,听到没有?救人啊!该死,别愣在那里,哪个人来救——唔唔唔唔——”怒喊不休的小嘴,被黝黑的大掌捣住,她愤怒的尖叫,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呜鸣。
  严燿玉随手扯了一条红绫,在她身上乱卷,三两下就把她捆成小肉粽,红绫的末端还塞进那张樱桃小口里,有效的制止一切抗议。
  “多谢各位前来观礼,严某今日大喜,月华楼将摆桌千席,要是愿意的,就请留下来喝杯喜酒。”他微笑说完,扛起刚到手的新娘,转身走上等候许久的马车,在众人的注目下扬长离去。
  就这样,她在全城的见证下,成了他的妻。
  她的洞房花烛夜简直是一团糟。
  被强行带回来的金金,就算被绑成了小肉粽,仍不死心的挣扎,被塞了红绸带的小嘴,也持续发出恼怒的呜鸣。
  严燿玉压根儿不理会,扛着她入府,直接往新房里走,还严令不许任何人打扰。
  当他取下她嘴里的红绸带,喂她喝交杯酒时,她差点咬掉他手上的一块肉,还尖叫得连外头的人都听得见。
  “你这个该死的王八蛋,竟敢这么对待我,你——”骂到一半,红绸带又被塞回她的嘴里,她呼吸一窒,连篇咒骂全闷在喉间。
  严燿玉把她扔上红纱喜床,深邃无底的黑眸,紧紧锁着她,一面褪下外衫,结实健硕的体魄在她眼前逐渐袒露。
  金金瞪大眼睛,怒火灭了一半,倒开始惊慌起来了。
  不会吧,才刚把她扛回来,严燿玉就想要行使丈夫的权利?
  她像只毛毛虫般,困难的蠕动身子,缩到喜床的角落,背贴着墙壁。当他裸着胸膛上床,一手扯住她的腿儿时,她闷哼一声,半点不能反抗的被拖进他的怀里。
  唔,要是严燿玉想享用她的身子,就必须解开她身上的束缚,这么一来,她或许可以觑得空档,逃出这间新房。不过,按照以往的经验,她顺利逃出的机会,简直小得可怜。
  再说,这个男人,在男女经验上远胜于她,说不定知道用什么邪恶的手法,即使把她绑住,也能对她——
  结果,除了抱着她,把她困在怀里之外,严燿玉什么也没做。
  一整个晚上,她就躺在他怀里,气怒的瞪着这不要脸的男人,想着要如何将他千刀万剐,或是如何将他处以极刑。所有最残酷的刑罚,整夜在她脑海中乱转,她气怒的想到三更半夜,在幻想中已经把他杀死了千百次。
  金金不记得,自个儿是何时睡着的,像是她才想得累,稍微闭上眼睛一会儿,窗外天色就已经大亮了。
  那个绑架她的卑鄙男人,早已醒来,正坐在她身旁,俯首望着她,薄唇半勾,神情温柔,昨日的霸道之气早就敛得一干二净。
  金金瞪着他,立刻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替她松了绑。非但如此,他还脱去她的嫁裳,以及仅剩的一只绣鞋,如今她身上只剩贴身绸衣和兜儿——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动了!
  “醒了吗?”严燿玉微笑,粗糙的指尖卷着她微乱的发。
  金金抓起红绸鸳鸯枕,想也不想的朝那张俊脸扔过去,大声怒骂。“严、燿、玉,你这杀千刀的王八蛋!”
  他微微侧身,轻易闪过迎面飞来的鸳鸯枕。
  “昨日扔的是绣鞋,今日丢的是枕头,金儿,接下来你还想丢什么?你贴身的兜儿吗?”
  眼看攻击被闪过,金金再接再厉,抓起另一只鸳鸯枕。
  “不要脸的家伙!你竟然敢在京城里头逼婚,你眼里难道没有王法吗?”又一个鸳鸯枕凌空飞出喜床。
  “金儿,若是不逼婚,你就要嫁别人了。我早就说过,你只能是我的妻子,为了娶你为妻,我绝对可以不择手段。”他大掌一张,接住鸳鸯枕,往床边一搁,免得这精致的枕头再度沦为她的武器。“至于王法,昨夜皇上还特地派人,送来恭贺你我新婚的大礼。我想,这桩亲事,他不但不反对,甚至还赞同得很。”
  严钱两府,都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贵商家,两府联姻可是件大事,皇上自然也格外重视。当严燿玉入宫面圣,请求在玄武大道上插旗时,皇上就已经开始准备贺礼了。
  金金杏眼圆瞪,恼火的伸出小手,用力推开那碍眼的赤裸胸膛。
  “他不反对,我反对啊!”她急呼呼的下床,想拿桌上的花瓶谋杀亲夫,哪里晓得才一落地,脚踝处就传来一阵尖锐的疼。
  冷汗立刻冒出额头,她咬着红唇,整个身子软倒,立刻猜出,是昨日被他气得只穿着一只绣鞋,奔下楼台时扭着的伤。
  还没跌在地上,严燿玉已经探手扶住她,没让她摔疼。
  “怎么了?”
  “放开,你别碰我!”她丝毫不领情,伸手又推又打,拒绝他的触摸。“放手,放开我!”
  这小女人连站都站不住了,还拒绝他的扶助,看来昨日的逼婚,的确是让她气坏了。
  严燿玉不闪不避,任由她挥手乱打,迳自把她抱回床上检视伤处,大手摸向她的腿儿。
  “你在做什么?不许掀我裙子——啊,你别掀——”
  金金羞窘得脸儿发烫,眼睁睁看着他罔顾自个儿的警告,迳自拉高她贴身绸衣的裙摆,察看她的腿儿。
  修长的双腿还是白嫩得诱人,只是原本细致的左脚脚踝,如今变得又红又肿。
  他拧起浓眉,双手包覆那红肿的伤处。
  “这伤是怎么回事?”
  金金瞪了他一眼。“你还敢问?!要不是你——噢,好痛!你别碰那——蔼—”伤处传来刀割似的刺痛,她全身一缩,咬着下唇忍痛,眼里泪花乱转。
  “别乱动,小心又碰疼了。”
  “用下着你这时才来假惺惺,要不是你,我哪会受这伤?”她频频吸气,埋怨的瞪着他,要不是腿儿实在太痛,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哼,这会儿又会怜香惜玉了?昨日他在众人面前,抓起她就扛在肩上,不但拿红绸带绑了她,甚至还打了她的臀儿,那时怎么不见他关心她会不会疼?
  严燿玉半眯着眼,端详着她的脚伤,神情有些复杂,一种几乎像是自责的表情,闪过他的眼中。
  自责?这个男人懂得自责?
  她一定是看错了吧?
  金金咬着红唇,觑着他那张俊容,怀疑自个儿是疼昏头,才会一时眼花。
  半晌之后,他拉下绸衣的裙摆,对着门外扬声喊道:“进来。”
  语声未落,大门就砰的一声被甲乙丙丁撞开,四姊妹手里捧着水盆与绢帕,还有簇新的衣裙,准备替新上任的少夫人更衣梳洗。
  她们不敢贪睡,一大早就精神抖擞的等在外头,急着为金金服务。
  严燿玉起身下床,离开床榻前,还在她的粉颊上,亲昵的轻捏了一下。
  “梳洗后记得用早膳,别饿着了。我去找大夫来,奸替你瞧脚伤。”她张口想咬他,却没咬着,那恼怒的模样,惹得他勾唇一笑。“乖乖待在这儿别乱跑,你要是敢逃走,我就当着所有人面前,再把你扛回来。我想,你不会想让全城的人再看一次好戏吧?”
  正在脑子里筹划逃亡路线的金金,没想到心里的主意,竟被他这么一语道破,粉脸顿时一僵。
  该死,这个男人的狡诈与精明远胜于她,她心里在打啥主意,全被他猜得一清二楚,这么一来,她哪里还有机会翻出他的手掌心?
  挫败与愤怒,让她发出一声怒喘,忍不住抓起甲儿刚递上来的绢帕,再度攻击已经走到门前的严燿玉。
  他挑起浓眉,接住刚拧干的温热绢帕,对着她微微一笑。“多谢娘子盛情,为夫的等会儿再梳洗就行了,这条绢帕还是留给你用吧!”
  他低头再避开飞来的梳子,把绢帕搁在桌上,这才从容离去。
  大夫在半个时辰之内就赶到,捧着药箱踏进新房,先向在花厅里的严燿玉行礼,两人谈了几句,才一起走进卧房。
  喜床边的两帘红纱,被解下一帘,透过日光看去,红纱后头的人儿更是清丽动人。
  不良于行的金金,正坐在床边,她全身衣衫整齐,只有受伤的左脚裸着,搁在床边的一张小织锦凳子上,细嫩的玉足与红肿的伤处形成强烈对比。
  大夫恭敬的上前,仔细端详她的脚伤,态度十分谨慎。半晌后,看诊完毕,便起身退到花厅里。
  “严公子,钱姑娘她——呃,不——”他匆匆改了口。“尊夫人只是血瘀伤处,一时间红肿发疼,并未伤及筋骨,没什么大碍。我留下一些膏药,早晚按摩伤处,化去瘀血后再抹上,几口后就能痊愈了。”他打开药箱,拿出一个碧绿色的小瓷瓶。
  唉,不过是扭了脚踝,这类小病小痛,哪里需要他这个名医出诊?只是严府毕竟是富贵人家,实在下好得罪,再加上严燿玉派人来催得十万火急,像是舍不得刚娶回来——呃,不,该说是绑回来的新娘多疼上一会儿,看在这份疼惜娇妻的心意上,他这个名医,才会勉为其难的过府出诊。
  “多谢大夫。”严燿玉点头,转头朝角落的甲乙丙丁示意。“备车送大夫回去,记得奉上诊金跟谢礼。”
  “是。”四姊妹齐声道,簇拥着大夫往外走,还顺便把门儿也关上。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声音,角落里燃了一盆火,把屋内烘得十分暖和,也把满屋的红色喜字照得分外燿眼。
  严燿玉拿着小瓷瓶,走进卧房,撩开喜床边的红纱。
  她正卷下裙摆,小心翼翼的收回腿儿,一面还侧头看着脚踝。
  “还疼吗?”他问,自动自发的在床边坐下。
  “疼死了!”金金没好气的答道,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正想开口再数落几句,没想到他才坐下就不规矩,竟然俯身握住她的腿儿。“喂,你做什么?”她疼怕了,忍着不敢挣扎。
  “你刚刚不也听见了?大夫说,伤处的瘀血得揉开才行。”他的大掌握住那只赛霜欺雪、毫无瑕疵的玉足,搁到自己的膝上。
  一听见他要亲自动手,金金的脸色都变了。
  她的脚踝只是轻轻碰一下,就疼得有如刀割,要是让他那双大手在上头又揉又按,她只怕会疼得昏过去!
  “啊,不、不用,你别碰它,就这么搁着,它自己会好,噢——”脚踝处一阵刺痛,她唉叫一声,十指在锦褥上揪成十个白玉小结。
  “金儿,只是搁着,伤是不会痊愈的。”他莞尔的看着她,发现她怕疼的模样,简直像个孩子。“你忍着些,我会轻点的。”
  “不要,就算要揉开,你让大夫,还是甲乙丙丁她们来揉,你住手——蔼—”金金连声惨叫,额上疼出一层薄汗。
  轻点?这叫轻点?那要是他使劲的揉,她的腿岂不是要断了?
  她双眸含泪,哀怨的瞪着他,却在下一瞬察觉,脚踝处传来一阵冰凉,减轻了那蚀骨的疼。
  低头往那儿瞧去,就见严燿玉从小瓷瓶里,倒出某种有着淡淡药香的液体,一双大掌包覆着她的玉足,轻轻替她抹上。
  娇嫩的脚掌有着浅浅的红润,雪白粉嫩的脚趾如葱白一般,教人看了实在都忍不住想啃上一口。
  “你忍着些,开始会疼一些,等会儿就好了。”他温声开口,粗糙的指按在她红肿的脚踝上,轻柔的按摩着。
  又是一阵剧痛。
  “啊!”她咬着红唇,眼里泪花乱转。“可恶,严燿玉,你一定是故意的!”
  “故意?这话怎么说?”他挑起浓眉,顺着她的经脉揉按,把膏药揉进她的伤处,那慎重的模样,就像在对待最珍贵的宝物。
  “别不承认,你——噢!”她又缩了一下,小手揪得更紧,等到那阵疼痛过去,才能开口说话。“你肯定是气我当初不肯嫁你,却办了那场抛绣球招亲,让你没面子,才会趁这机会报仇。”
  呜呜,这可恶的男人,不论她当初肯不肯嫁,还不都被他抢回来了?这会儿面子、里子他全占了!
  严燿玉勾唇一笑,黑眸里有着灼人的热度。
  “金儿,我的确是气你。”他大方的承认,双眼盯着她,眼里的热度又升高了几分。“只是,我若是真要报仇,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那深邃的眸子,勾起了金金的记忆,她原本还想继续指控他心胸狭隘,但是一碰上他灼热的视线,她顿时粉脸一红,到了嘴边的话语倒说不出口。
  他并没有点明,准备用什么方式,惩罚她的拒婚,但是那肆无忌惮的眼神,火热得像是早已把她剥光,正在恣意的吻她、爱她——
  脑子里正在胡思乱想,脚踝上的疼也渐渐褪了,她咬着红唇,察觉到他的双手继续揉按,而她敏感的脚掌肌肤,逐渐传来一阵说不出的酥痒。
  每当他掌心的茧,刷过细嫩的脚心,总会带来一种奇异的感受。
  她的身子轻颤,在锦褥上的小手愈揪愈紧,只是这回不再是抵御疼痛,而是抗拒着连波的酥软——
  柔软的红唇,悄悄溜出一声呻吟。
  “还疼吗?”严燿玉突然开口,露出意会的笑容。
  他多么想念这娇柔诱人的轻吟,在船上的那几日,当他的欲望深埋在她柔嫩的深处,或柔或猛的冲刺时,这个小女人的口中,也会逸出这么诱人的声音。
  金金咬着下唇,脸儿烫红,没想到自个儿竟会发出呻吟。
  “好多了。”她强自镇定,努力想装作若无其事,声音却有些儿颤抖。
  他嘴角一勾,没有说破她的窘境,继续揉着手中粉嫩的玉足。
  “富家公子怎么会这类事情?”她开口问道,想转移注意力,免得又逸出那种羞人的呻吟。
  “只是舒缓肌理筋脉,不是什么难事,有武功底子的人都会。”严燿玉耸肩。
  会,但可不一定会做。
  男人们会,但未必愿意动手,更何况是纡尊降贵的为一个女人按摩伤处。看他那熟练的手法,她心底的酸意咕噜咕噜的冒出来,柳眉愈皱愈紧。
  “你也为其他女人这么做过?”她脱口就问。
  “没有。”他挑起浓眉,眼里有着笑意。“你这是在吃醋吗?”
  “谁吃醋?!”金金恼羞成怒,抬起没事的右脚,轻推他的肩头。“我是担心,你偷偷养了个如花似玉的十五岁小姑娘,到时候要是传到别人耳里,会议论我御夫无术,坏了我的名声。”
  “这么说来,你承认是我的妻子了?”
  “我能不认吗?”她反问,睨了他一眼。
  金金虽然冲动,但是绝对不愚蠢。在梳妆的短暂时间里,她反覆思索如今的处境,最后才不情愿的承认,自个儿与严燿玉之间,是注定要绑在一块儿了。
  就算是再生气、再不甘心,她也还是跟他拜过天地,全城的人部知道,她已经嫁入严家。如今,就算是拿刀砍了他,她也是严家的寡妇,这个身分甩都甩不掉。
  再说,撇去这人尽皆知的婚姻关系不谈,严燿玉不也再三表示,绝对不会放她离开的决心?
  这个男人,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更改。要是她真当了逃妻,无论是躲到哪儿,最后的下场,肯定都是被他招摇过市的扛回来。
  不过,承认这桩婚姻,可不代表她会就此罢休。她这一辈子,可没做过赔本生意,既然这桩婚姻已成了既定的事实,那么,她总要找机会,从他身上捞回本才成——
  脚心的一阵酥麻,有效的勾回金金的注意力,却也让她全身骨头都软了,差点就要躺回锦褥上。
  “金儿,经过昨天,全城的人都晓得,我娶你为妻的心意有多么坚定。”一桩逼婚的恶行,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成了感动天地的痴情行径。“你让我等了十年,还让我娶得那么辛苦,如今终于夙愿得偿,我疼你都来不及了,怎么会去沾染其他女子?”
  金金清澈的眸子,望着眼前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俊脸,思索了一会儿。
  她能够准确的判断出一桩生意的损益,却无法判断出他这番话里,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
  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她足足被严燿玉骗了十年,对他的信任早已透支。就算如今,他用最诚挚的眼神,温柔的注视着她,怀疑照样在她心里胡乱滋长。
  “你的话根本不值得信任。”经过考虑,她还是决定不信他,光洁的右脚,又在他肩头连续踢了两下,薄惩他的恶行。
  严燿玉叹了一口气,伸手抓住她的腿儿,倾身将她压倒在床上。
  “那么,我该怎么证明,你才会相信?”他轻声问道,轻轻吻着她的耳,健壮的身躯紧密的贴着她。
  那温热的鼻息、酥痒的轻吻,都让她脸红心跳,几乎无法思号,一股羞意陡然袭上心头,粉脸变得更嫣红。
  她不自在的挪移身子,却发现他灼人的欲望,隔着几层衣料,也紧压着她双腿之间,那处只有他拜访过的柔嫩芳泽——
  “不要压着我,你、你——起来——”她又羞又慌,小手抵在他的胸膛上,用力想把他推开。
  “为什么?我压疼你了吗?”他佯装不解,用双手撑着身子,避免压疼她,却还是贴着她不放。“那么,这样好些了吗?”他稍微挪动身子,眸光变得深浓,坚挺的灼热在她最柔嫩处稍稍用劲。
  “啊!”热烫的接触,让她低叫一声,全身一震。
  “怎么了?嗯?”严燿玉挑起眉头,明知故问。
  金金的脸儿更红,咬着唇不说话,完全可以确定,他绝对是故意的!
  她转开小脸,试着挣扎,反倒让情况更糟糕,最柔软的私处,被他的巨大欲望熨烫着,尽管两人还衣衫整齐,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却像是正在对她做着那最邪恶的事——
  严燿玉啄吻着她的耳,满意的看着她轻轻颤抖,那双大手,悄悄挪上她纤细的腰,将她柔软的身子拉得更近。
  “金儿,给我一个吻,我就起来。”他低声轻哄,薄唇游走到她的红唇上,仿佛羽毛轻拂般舔着她,劝诱她奉上最嫩甜的吻。
  说谎!上回他这么说,她就被他给吃了!
  先前的经验,让她没有笨到再乖乖献吻,嫣红小脸,在他的呼吸与细吻下转过来又转过去,躲避着不让他得逞。
  追逐持续了一会儿,严燿玉极有耐心,悠闲的、缓慢的逗弄她,双手则四处游走,重温让他渴望了许久的软玉温香,一点一滴的诱得她全身软绵。
  终于,当他张口,把她当成可口的食物般轻啃时,她再也承受不住,紧闭的红唇,终于逸出一声轻喘。
  严燿玉把握机会,吻住她的唇,火热的舌喂人她的口中,态意纠缠着,双手也解开她的衣襟,放肆的享用她娇柔的身子——
  这个男人,果然又说谎了。
  春寒料峭,梅颤枝头。
  早春薄寒,沁得人全身发冷,通往书斋回廊旁的庭院中,朵朵的白梅绽放,一片的花海和未融的白雪相辉映。
  一个娇小的身影,穿着轻暖的银狐裘,踏过砌下落梅,身后跟着四个圆嘟嘟的小丫鬟。奴仆们见到她,总停下步伐,恭敬的福身行礼。
  “少夫人。”
  金金淡然的点头,脚步没停,绕过长廊,往碑林走去。
  嫁入严府的日子,倒没她所想像的那么困难。虽是被逼着嫁给严燿玉的,但几日过去,她竟发现,自己竟也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
  她无法确定,是因为自个儿适应力强,还是在心里,早就隐约知道,会跟这个男人发展到这步田地。
  严燿玉对她很好,不时嘘寒问暖,疼她、宠她,还照着大夫的吩咐,夜夜为她按摩脚伤。只是,他的体贴里总渗着不怀好意,每回到了后来,那双大手就会开始不规矩,对她——
  夜里的欢爱记忆,让金金忍不住俏脸微红,在长廊上停步,偷偷喘了口气,平静心绪后,才又迈开足下的绣鞋儿。
  她虽然已经嫁入严家,但家里高堂远游,旭日又没半点经商本事,那些生意,又是一日都不能搁下。钱叔为求慎重,还是每日都将帐册送过来,照旧请她批阅裁示。
  这几天来,两府各地的管事,都聚到严府报帐,商讨事情,严燿玉仍是在书斋里处理,倒是另外嘱咐总管,替她辟了间干净宽阔的厅堂,方便她议事。
  出入的人多,来往的信件自然也跟着增加。今天早上,一封严家商行的信,被错送到她桌上。
  原本,这送错的信件,让下人送回去也就罢了,但是一瞧着严燿玉差人送来的甜粥,她心头一暖,倒是想起他背上的刀伤。
  他身强体健,复原得极快,才个把月的时间,就已经行动自如,要不是每晚恣情欢爱时,他背上那道狰狞的刀伤还清晰可见,她肯定也要怀疑,他倒卧在血泊中的可怕画面,只是她作的一场噩梦。
  只是,虽然刀伤早巳愈合,但是他终究曾受过重伤,要是不用汤药悉心调养,口子久了,气血一虚,还是会对身体造成损害。
  略一思索,金金便吩咐甲乙丙丁,准备甜品与汤药,连同那封书信,亲自送往严燿玉的书斋。
  跨入书斋的院门,映入眼帘的是那座碑林。
  金金穿过碑林,走进书斋,没看见严燿玉的人影,倒是一眼就瞧见,那几本搁在他桌案上的帐册。
  “啊,少主不在耶。”端着甜品的甲儿,小脑袋转过来转过去,傻愣愣的说。
  乙儿咚咚咚的跑到后面察看,又咚咚咚的跑出来。“也不在后堂呢!”
  “可能是出去了吧?”丙儿眨着眼睛。
  “那,少夫人,我们要不要先回去啊?”丁儿问道。
  他不在?
  金金走到书桌旁,小手搁上桌面,凤眼则是盯着那几本帐册。她的掌心刺痒,奸想好想去翻阅——
  她一直记得,在几个月之前,严家输给她的那六笔生意。当时她一路赢得太过顺手,被胜利的快感冲昏头,但是等到事后冷静下来,她才隐约察觉事有蹊跷,或许眼前的帐册,可以解除她心中的困惑。
  再说,这帐册如今就搁在她眼前,机会难得,不看多可惜蔼—
  “呃,少夫人?”见她一动也不动,只是站在桌前,一脸渴望的看着帐册,丁儿试探性的再开口。
  金金镇定的微笑,轻轻挥袖。
  “他大概只是暂时离开,过一会儿就回来了。我在这儿等着,你们把东西搁着,就先下去吧!”她在书桌后坐定,视线还是盯着帐册不放。
  包子四姊妹乖乖点头,搁下汤药与甜品,依序滚了出去。
  确定四下无人后,金金才伸手,翻看起严燿玉的帐册。她一一翻阅,看得格外仔细,没有放过任何细节,尤其是那六椿生意,她更是反覆把当时的记录看了数次。
  当初,严家几乎是一和她交锋,便兵败如山倒。可是看这帐册里,那几笔生意的支出,却大得出奇。
  甚至在确定生意失败后,帐上依然有着钜额的开销。她再细看下去,竟发现那些开销,全是买货的成本。
  这怎么可能?那些货明明是被她全部搜刮了,不可能有剩的,严家根本买不到货。
  那么,这笔钱又到哪里去了?
  金金皱起眉头,愈看愈狐疑,伸手再翻帐册,一只大手却从她身后冒了出来,覆在她手上,压住帐册的明细。
  “金儿,你这样是不行的喔!”严燿玉低沉醇厚的嗓音,轻轻在她耳边响起。
  糟糕,被逮着了!
  金金匆忙回身,发现他不知何时,早已来到她身后。
  “你跑去哪儿了?”她强做镇定,脸上不免还是一阵发烫。
  “你那儿。”他黑瞳幽暗,薄唇轻扬,伸手轻抚她的粉脸。“我正在想你,所以搁下工作去找你,怎知你却跑到我这儿来了。怎么,你也想我吗?”
  深幽的眸子,落在摊开的帐册上,他下颚一抽,眼中厉芒一闪,旋又消逝。在她回过身来时,已经恢复成那温文的笑。
  她没有察觉他乍然泄漏的情绪,从袖子里拿出信函。“我只是送信来还你罢了。这是你的信,错送到我那儿了。”她一掌拍到他胸膛上,顺势把他推开。
  “是吗?甲乙丙丁还说,你是担心我的伤,特地送汤药来让我补身的。”他把信搁回桌上,黑眸锁在她身上。
  金金睨了他一眼,端起汤药,莲步轻栘的走过来。
  “是啊,我是担心啊,我可不希望,才刚嫁过来,就成了寡妇。”就算是真的关心他,她也嘴硬的不肯承认,说出口的,全是讽刺的言语。
  严燿玉默默瞅着她,唇上勾着笑,眸光却复杂至极,像是极力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她正低着顿,握着冰瓷调羹,舀起一匙汤药。“这是一些补中益气、强健骨血的药,我特别交代,里头别加蜜糖,以绝坏了药性。”
  “金儿,你明知道,这类药要是没加蜜糖,可是苦得难以入口的。”他眉头一挑。
  “是吗?”她一脸无辜,双眼眨啊眨。“莫非你不愿意喝,打算辜负我的一番心意?”
  严燿玉眯起眼睛,许久后才慢吞吞的开口。“娘子一番盛情,我怎么能够拒绝?”
  她咬着红唇,双眼里却带着笑,小手舀着汤药,开始喂他,伺候得格外周到,就是要确定这碗极苦的汤药,涓滴不剩都进了他的嘴。
  他没有吭声,还真的喝尽她手里的汤药。
  等到她停手,碗也见了底,他才开口确定。
  “没有了?”
  “嗯。”她因为整到他而心情愉悦,轻盈的转身,放下瓷碗。
  “那么,我能吃些甜品解苦吗?”严燿玉问道。
  “当然。”金金毫无防备,端起糕点走回来,谁知他一伸手,不拿她手中的糕点,却将她拦腰拉进怀中。
  那张刚刚咽尽一整碗汤药的薄唇,强硬的吻住她红嫩香甜的小嘴——
  “啊!”一阵苦味在口中扩散开来,顾不得糕点跌落在地,她惊慌的伸手想推开他,却怎么也挣不开。
  天啊,好苦好苦好苦——
  “唔、唔唔唔唔!”金金抡起粉拳,猛槌他的肩,舌尖味蕾上的苦味有增无减,逼得她眼中泪花乱转,几乎都快哭出来了。
  半晌之后,尽情肆虐过的严燿玉才抬头,对她露出满意的微笑。
  可恶啊,这个男人根本不肯吃半点亏,会肯乖乖“就范”,喝下那碗汤药,原来是打着这个坏主意,要跟她“同甘共苦”。
  “金儿,谢谢你的甜品。”严燿玉一手撑着下颚,嘴角的笑添了几分邪。
  “你、你——”她苦得小脸紧皱,张嘴吐舌,眼泪都淌出了眼眶,连话都说不出来。
  “还苦吗?要不要再让我吻吻?让我替你把药味吻得淡一些。”他笑容可掬的提出建议。
  金金哪里还会理他,苦味持续茶毒她的丁香小舌,她双手捣着小嘴,在屋内跑了一圈,却发现里头根本没茶水,只能眼里含泪,头也不回的飞奔出门,急着去找水来喝。
  “娘子,慢走啊!”
  书斋里头,传来他体贴的嘱咐,顺便还附赠一串让她又气又恼的朗声大笑。
  这日晌午,一辆马车在严府大门前停下。
  钱家次女、如今的南宫家少夫人银银,慢吞吞的下车,在严家奴仆的带领下,来到金金的议事厅堂。
  她踏人厅堂,小手掩住红唇,先打了个呵欠,然后才开口。
  “大姊,你找我?”银银问道,睡眼迷蒙,老像睡不够似的。
  金金从帐册里抬头,看了她一眼。
  “真想不到,你居然是用自个儿的双腿走进来的,南宫远呢?”她搁下朱砂笔,诧异这回竟没瞧见妹夫。
  银银嗜睡,而丈夫对她疼宠有加,任由她“以夫代步”,走到哪儿就抱到哪儿,夫妻二人感情好得没话说。
  “他另外有事要忙。”银银喃喃说道,环顾四周,习惯性的找到窗边的贵妃椅,自动自发的爬上去,抱起软枕,找到最理想的睡觉位置。“大姊为什么忽然要我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她边问,眼睛边闭上。
  金金安静下来,端起香茗啜饮,沉思了一会儿,半晌梭才开口。
  “我有些事要你去查。”
  “嗯——啊,什么事?”已经乘机作完一个梦的银银,茫然的睁开眼。
  “你还记得去年秋冬,严家连输咱们六笔生意的事吗?”
  金金多年来执掌钱家的生意,银银则是她的左右手,专司辅佐之职,搜罗各类情报,小脑袋里总装满了商贾的资料,姊妹二人始终配合得天衣无缝,就算各自出嫁,对娘家的生意仍没有轻忽。
  “嗯,记得。”银银杏眼半睁的点头。
  “前几日,我看了严燿玉的帐,发现帐上大有问题,那些不该支出的金额、不明的项目,全是由同一人经手的。”
  银银的眼睛,总算全睁开了。
  “这几个月来,是有人议论纷纷,说严家财务出了点问题。”银银顿了一下,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大姊是觉得,有人在暗中搞鬼?”
  “对。”金金端着热茶,指尖在杯缘轻轻打转。“我想,是严燿玉太过信任经手的人,才会不觉得有误。”
  “大姊心里可有怀疑的人?”
  “刘广。”
  “刘广?不会吧?他不是跟了严大哥十多年吗?”
  “事情是他经手的,就算不是他在搞鬼,也是他底下的人。”金金轻扣着杯盖,扬眉瞧着妹妹。“你去清查那几笔生意,还有刘广和他手下所有人的背景,我要知道所有银两的去向,就算是一枚铜钱,也要查清它到了谁手上。”
  “知道了。”银银点头,这类搜罗情报的事,对她来说是家常 便饭。“不过我需要点时间。”
  “多久?”金金盖上杯盖,想知道确切的时间,毕竟照那人搞鬼的速度,就算严家的钱再多,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一个月左右。”银银说完,爬下贵妃椅就往外走。只是,走没几步,她又回过头来。
  “怎么了?”金金挑眉。
  “没。”银银稍稍偏头,打量着端坐在书案后的女子。“我只是发现,原来大姊也会担心严大哥啊?”
  “谁担心他?”她的反驳,快得有些不寻常。“我跟他斗了十年之久,他就算是真要垮,也得是垮在我手中。”
  噢,都嫁人了,这会儿还这么嘴硬啊?
  银银轻笑出声,抿着红唇不敢再答腔,她敛裙福身,赶忙提裙逃离现场,就怕自个儿要是再说下去,大姊会恼羞成怒,拿手里那杯热茶泼她。
  他的妻子简直忙得像颗陀螺。
  连续几天,金金忙得天昏地暗,晚问回房后,总累得沾枕就睡。就算是白天里,严燿玉偶尔去厅堂里找她,她不是正在指派工作,就是和钱叔议事。
  唯一能单独见到她的机会,是她偷偷摸摸溜进书斋,偷翻他帐册的时候。
  严燿玉站在窗外,沉默不语,黝暗的眸子盯著书斋之内忙着翻看帐册的妻子,身侧的大掌不自觉紧握成拳,压抑的情绪,又泄漏了一些些。
  他无声无息踏入书斋,悄悄来到金金身后,温热的手臂环到她的纤腰上,把她紧紧的、紧紧的圈进怀里。
  “啊!”她吓了一大跳,本能的反抗,娇躯一弹一回,双掌已经贴上他的胸口。
  “怎么,想谋杀亲夫吗?”他勾着嘴角,笑意却没有到达眼中,黑瞳亮得出奇。
  “你怎么突然闯进来了?”那样的眼神,让金金心头一跳,作贼心虚的转开小脸。
  “金儿,你忘了吗,这可是我的书斋,你才是闯入者。”他柔声说道,抓住她极力想藏住帐册的小手。“这是什么?”
  “呃,这个——我只是刚好瞧见了,所以随意看看——”她若无其事的说道,尽力不在他的视线下心虚。
  虽然看出帐册上的问题,但是在掌握证据前,她暂时不想让严燿玉知道。 毕竟这件事情,跟他的左右手脱不了关系,她愈是谨慎,才愈有可能逮到那两个内贼的把柄。
  他双眼一眯,嘴上仍旧挂着微笑,但是那双黑眸里,渗入阴鹫的寒光。“这阵子,你对帐册的兴趣,似乎远比对我这个丈夫来得高。”
  他在生气?!
  金金诧异的瞪大双眼,看着手里的帐册,再看看严燿玉。
  怪了,他不是向来冷静过人,不论她如何讽刺或设计,都还反将她一军的吗?如今她只是稍微在帐册上多花了些注意力,他反倒为这点小事生气。莫非是这帐册里,有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秘密?
  她暗自猜想,一面把帐册推到他胸前,挡在两人之间。
  “不看就下看,还你就是了。”物归原主后,她转身就要走。
  绣鞋才迈开一步,她腰上一紧,又被扯了回来,背部整个贴进了他的胸膛。
  “你要去哪里?”严燿玉低下头,靠在她耳边问道。
  “既然不让我看帐册,那我留在这儿做什么?”她理所当然的说道,被身后热烫的男性体温,熨得全身不自在,急着想要挣脱。
  她的回答,却让他的双眼一眯。
  “是吗?没了帐册,你就要走了吗?”他徐声说道,因为彻底被漠视而深深不悦。看来,在她眼里,他这个丈夫只是帐册的附属品。
  “不然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留下?”金金反问,清亮的凤眼睨着他。
  “需要你留下的事,可多了。”严燿玉陡然勾唇,露出让她心跳的笑。他先把帐册扔了,再握着她的手臂,转身就往内室走去。
  书斋的内室,是一间整洁的房间,有着简单的桌椅床铺。以往他审阅帐目到深夜,偶尔会睡在这里,自从成亲之后,这儿虽然一直闲置,但是仍旧打扫得颇为干净。
  金金狐疑的左看看、右看看,心里愈来愈忐忑。“你带我进来内室做什么?”
  他关门上锁,转身面对她,视线落在她的小脸上,眸光转为深浓。“试着不靠帐册,把你留在书斋里。”
  那样的眼神,让她陡然醒悟过来,粉脸顿时变得无比嫣红。
  她已经太过熟悉那样的眼神,明白他此刻要的是什么。只是,这会儿可是大白天啊,大厅里还有商贾等着他去见、书房里还有钱家的帐目等着她去批阅,他们根本没有时间——
  “不要开玩笑了,现在可是白天,我还有事情要处理,没有时间陪你窝在——”话还没说完,严燿玉已经将她压在墙上,高大的身躯传来强悍的力量,让她不禁颤抖。
  “我知道。”严燿玉啃着她的唇瓣,灼热的欲望,隔着衣料抵住她的柔软。“但是,我现在就想要你。”
  金金的漠视,让他埋藏在心中的愤怒发酵,而那些愤怒,又催逼了他体内想要她的欲望,他突然间迫切的渴望,以火热的激情,逼她把那些见鬼的帐册全抛到脑后,让她的眼里只能看着他、心里只能想着他——
  “你——”金金倒抽一口气,眼儿望向门口,衡量距离后,突然用力推开他,快速往门口奔去,妄想要逃出去。
  她的指尖连门闩都还没碰着,整个人就被拦腰抱起。
  “你想去哪里?”他的声音伴随灼热的温度,吹拂着她的耳。他抱着她,靠到墙角。
  贴墙的高脚花几上,摆着一盆矮松,严燿玉挥开矮松,将金金抱上花几,逼得她只能无助的坐在上头。
  花几上铺了瓷,凉意透过锦缎,以及层层衣料袭上肌肤,而紧压在身上的男性体魄,又是灼热如火,她无处可逃,身子又冷又热,简直要疯狂了。
  他的身躯压得更紧,挤入她的双腿之间,贴近她最柔嫩的那一处。她修长的腿儿,只能被迫悬挂在他的腰间。
  金金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红唇问逸山无助的低吟。
  这儿?在这儿?就在这儿?他打算在这张高脚花几上对她——
  严燿玉的动作粗野,虽然不至于弄疼她,却疯狂得让她无法呼吸。她身上的衣衫,全数在他的大手下,轻易的被揉成碎片。
  她察觉出他奇异的情绪,心头更慌,即使被剥得赤裸,还不死心的挣扎着。
  “严燿玉,你——”她粉嫩的身子上一丝不挂,他却还衣着整齐,这情形让她全身都羞成了粉红色。
  他陡然握住她的足踝,健壮的肩膀撑得她双腿无法并拢。
  接着,在金金羞极惊骇的注视中,他俯下身去,以热烫的唇舌,将她的花瓣吮得湿润。
  激狂的销魂,像是燎原的野火,从他啃吻的地方烧起。她用力摇头,想要抗拒那种感觉,却被他这邪恶的举止,摆布得频频颤抖。
  确定她已经足够湿润,严燿玉才缓缓起身,撩起衣袍,释放为她而灼热疼痛的男性欲望。
  “低下头。”他嘶哑的命令。
  “不——”她闭眼颤抖着,敏锐的察觉他的巨大,威胁的抵着她最温热的那一处。
  “金儿,我要你看着。”他的口吻不再是以往的诱哄,而是蛮横的催逼。
  严燿玉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都让她难以招架。她紧绷着身躯,怯怯的往下看去,看到的景况,让她几乎要昏厥。
  她的雪白与他的黝黑,是最煽情的震撼,却也是最惊世骇俗的放荡景况。她羞极的呻吟,注视着他的强悍一寸寸的进入她。
  这样的姿势,让他更为巨大,她紧窒的花径几乎无法承受他的全部。
  严燿玉眼眸中进着烈焰,看来格外狂野,双手捧着她的粉臀儿,猛力一送,探进她的最深处。
  “唔。”她仰起头泣叫一声,双手陷入他强壮的肩膀,那灼热的烙铁,没有弄疼她,却把她撑到了极限。
  他啃着她的红唇,吞咽她的娇吟,猛烈的乍起乍落,以狂乱的激情浇灌她的柔嫩。
  “阿嗯——”金金在花几上微微轻喘,契合他几近疯狂的动作,修长的玉腿,自然的缠绕上他的腰。
  一双纤纤的柔荑,时紧时松的在严燿玉的衣衫上乱抓,不住留下紊乱的指痕,像要宣泄体内的意乱情迷。
  门上突然传来轻敲,她原本酥软的娇躯,立刻变得僵硬,紧张的攀住身上的男人。
  “少夫人,您在里头吧?”甲儿在门外问。
  “少夫人,少主不知去哪里了,我们四处都找不到耶!”乙儿说道。
  “是啊是啊,爹说他回书斋了。”丙儿茫然的环顾书斋。
  “但是我们没看到他耶,少夫人,你有看到少主吗?”丁儿问。
  她何止是看到他了,还正被他欺负着呢!
  “你——呃、放、放开——”金金喘息着,慌乱的想要挣脱,严燿玉却不肯放过她,双手钳得更紧。
  门外又传来声音。
  “少夫人会不会不在里头?”
  “在啦,我们刚刚就听见里头有声音了。”
  金金慌得没了主意,他却更快、更猛烈的冲进她,逼得她松口逸出惑人的呻吟。
  “呃——蔼—”她柳眉紧蹙,身子在他的侵占下颤抖不已。
  外头的甲乙丙丁,压根儿不知道她正在经历些什么,听见那模糊的轻吟,还以为她正在说话。
  “看吧,少夫人真的在里头。”
  “呃,少夫人,您刚刚说什么啊?我们听不清楚。”
  金金青丝散乱,肌肤嫣红,她好怕自个儿再泄漏出什么声音,只能咬着他的衣襟,忍住口中的婉转娇吟,清澈的眼儿像是盈了泪,哀怨的看着他。
  他态意的需索她的娇嫩,黝黑的额际滴落热烫的汗水,滴落她的颈间。
  累积到了临界的狂乱欢愉,将她拖进一个漩涡之中,她的神智愈来愈迷离,整个世界都被他占据,甚至忘了门外还有人,只能全心全意的跟随他,共坠销魂的璀璨——
  一个时辰之后,书斋内室的门终于开了。
  窝在椅子上打瞌睡的甲乙丙丁,听见门打开的声音,立刻跳起来。
  “少夫人,你终于开门了啊,我们——”
  啊,不是少夫人,是少主呢!
  甲乙丙丁同时一呆,四姊妹露出一模一样的呆滞表情,双眼发直的看着上身赤裸的严燿王。
  “呃,少主,你在里头啊?”
  “我们原本以为是少夫人说——”
  “那少夫人跑哪里去了?”
  “对埃”
  严燿玉抬手,制止小丫鬟们的讨论。“她在里头睡着,别吵她。”他简单的说道。“你们一个时辰后,再端热水来替她梳洗。另外,到房里去替她拿一套衣裳来。”
  四张小脸浮现理解的笑容,暧昧的挤眉弄眼,偷笑着溜出去打点了。
  严燿玉走回内室,确定金金仍在安睡,替她盖拢了被子,在她红晕未褪的粉脸上印下一吻,才又回到书斋内。
  书斋内空荡荡的,一本帐册孤伶伶的躺在地上。
  他走过去,弯腰拾起帐册,嘴角浮现讽刺的微笑。
  唉,谁能料想得到,堂堂严家少主。竟也有沦落到跟帐册吃醋的一日啊!
  雪融了之后,院子里的枝头抽出嫩绿新芽,迎风摇曳着。
  议事厅堂之中,金金坐在黑檀椅上,翻看银银捎来的消息。她静默的翻阅一叠叠的书信与资料,柳眉深锁,神色有些凝重。
  果然不出她所料!
  严家财务出了极大的问题,在京城里头,关于严家即将破败的消息,早已传得风风雨雨。
  刘广的来历,也是大大的有问题。当年,这人与耿武,一同随严燿玉来到京城。在这之前,两人到底是出生何处、又是住过何处、曾经历何事,全都查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不过,银银却查出,那几桩生意,最后金钱的流向,全都指向耿武。而受命在江南寻找小红的他,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去向不明,不曾再回到严家分行。
  去向不明?
  金金搁下信函,眼皮直跳,一股不安的感觉浮现心头,某个画面,突然在脑海里一闪而逝。
  她皱着眉,闭上双眼,试着捕捉那模糊的画面。
  刺眼的刀光一闪,停在飞身来挡的小红面前,没有砍下,反倒把小红带走。
  银面具的后头,冷酷的黑瞳,闪过一抹火气——
  金金惊喘一声,猛然睁开眼睛,眸子里都是惊讶与错愕,额上甚至渗出点滴冷汗。
  她想起来了!
  在遇袭之后,那双蓄满敌意的黑瞳,曾经再度出现在她面前。
  是耿武!
  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身形与背影,就让她有着说不出的熟悉感。当时,她被严燿玉乱了心神,没能把两人联想在一起。
  只是,倘若耿武真的是银面人,那么整件事情,可能远比她所想的更险恶,严燿玉的处境只怕岌岌可危。
  金金脸色发白,抓起桌上的资料,匆匆起身,提着丝裙就往书斋奔去,急着要向严燿玉通风报信。
  “我有些事要和你商量。”她一踏进书斋,不肯浪费半点时间,劈头对他说道。
  严燿玉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高大的身躯往后倚靠在椅子上,对着站在桌边,正在慌乱收拾文件的刘广挥手。
  “那些事情,就照我交代的去处理。”
  “少主,呃,属下还有事——”刘广欲言又止,心虚的瞥了金金一眼,对她有所顾忌。
  见他这么不识相,还杵在这儿不走,金金心头一恼,眯着美目睨他,缓缓的逼近一步。
  刘广额际冒汗,吓得下巴的三层肥肉乱抖,一连退了三大步,差点没贴到墙壁上去。
  “呃,那、那,属下告退了。”他慌乱的躬身点头,再也不敢久留,小心翼翼的绕过金金,匆忙滚了出去。
  “奸了,你已经把他吓跑了。”严燿玉浅笑伸手,握住她的一绺发,恣意的把玩。“说吧,到底有什么事,能让你大驾光临?”
  她根本没心情跟他说笑,秀眉紧蹙,表情严肃的质问。“我问你,耿武呢?你晓得他现在的行踪吗?”
  “耿武?”他挑眉,黑眸中精光一闪,却仍不动声色。“你知道的,他正在江南寻找小红。”
  金金咬着红唇,又问:“你多久没有他的音讯了?”
  “有月余吧!”严燿玉淡淡的回答,悠闲的起身,走到桌旁。“别担心,他一有小红的消息,就会回报的。”
  “他都已经消失个把月了,你还不觉得事有蹊跷?”她对他的轻忽感到不可思议。“你没察觉吗?先前亏损的那几笔生意,全是他跟刘广经手的。”
  倒茶的动作稍微一停,然后才又继续将茶水倒了八分满。
  “是又如何?”
  “你不认为,这事该要详加调查?”她挑眉。
  “查?”他又顿了一下,才转过身来看着她。“你是认为他们有问题?”
  “对!”
  事关重大,怎能不查?这家伙不是向来聪明狡狯得很吗?怎么这时候反倒糊涂了?
  “盈亏乃商家常事,只为了几笔亏损,就如此大惊小怪,是否太小题大作了?”他端起桌上的香茗,淡然一笑。
  “你的意思是,你相信他们,不肯信我?”她恼火的瞪着他,小手一紧,那些资料立刻被握得绉巴巴的。
  “金儿,这些事都需要佐证,不如——”
  “你要证据?”她不等他说完,就把银银搜罗来的证据全扔到桌上。“好,这就是证据!你自己看看,那两个人是做了什么好事,又是如何在数月之内,亏空严家大笔银两。”
  严燿玉的脸上,还是不见半分诧异与愤怒。他双手交叠在胸前,没有看那些散落在桌上的资料,反倒盯着她瞧,神情莫测高深。
  “你不是要看证据吗?看啊!”她双手撑着桌子,怒气冲冲的倾身。
  他还是没有伸手,过了一会儿,才柔声开口。
  “金儿。”
  “做什么?”她正在气头上,口气很差。
  他的声音反倒更柔。
  “你是在担心我吗?”
  金金全身一僵,照例嘴硬。“鬼才会担心你!”
  “不担心我,是吗?”严燿玉自嘲的一笑,双眼锁着她,不放过那张小脸上的任何细微表情。“那么,为什么他们亏空我银两的事,会让你这么生气?”
  “我——”
  “嗯?”他绕过桌子,朝她走来。
  “我当然是因为——”金金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努力想挤出理由,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明。
  刚刚都说了不担心他,这会儿她哪能改口?
  “因为什么?”他步步逼向前,像是逮着猎物的狼,不肯放松,执意要问个明白。
  金金又退了数步,背后却抵着了墙,这才发现自个儿竟被他逼退到了墙边。
  高大的身躯靠过来,把她围困在墙边,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深切的情绪,那双深邃的眼,目光炯炯的注视她。
  那视线、那神情,像极他在内室里,霸道的要了她的那日——
  只是,这回他要的不是她的身子,而是她的答案。
  相识多年,金金适应了他的恶劣、适应了他的卑鄙,甚至适应了他被逼得过头,才会奔泄的火爆,却唯独无法适应,他此刻渴切的追问。
  那热烫的男性身躯,靠得很近很近,虽然没碰到她,却让她不自觉得紧绷起来,直觉的想逃开。
  金金深吸一口气,一弯身子,从他臂腕下溜开。只是才跑没几步,刚来到桌边,她的手臂就被他握住,整个人再度成了他的禁脔。
  “放手!”她试着抽手,却徒劳无功。
  “金儿,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严燿玉低下头,再度逼问。
  他不让她逃走,这次绝不!他需要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才肯做他的妻子。是因为他的霸道、他的万贯家财,或是他这个人?
  有些事情,就算是精明如他,却也看不穿、猜不透,非得要她亲口说出,才能笃定。
  狡诈与诡计,可以替他赢得大笔银两,却唯独赢不了一个情字。他一生机关算尽,偏偏就栽在这小女人手上,大费周章的安排一切,就为了听她一句答案。这种跟帐册吃醋争宠的日子,他再也熬不下去。
  只是,金金可没有这么容易就范。
  “答什么?没什么好答的!”他不看证据,已教她大为光火,现在他又这样逼她,她才不要如他的意。
  严燿玉全身一僵,沉默的看着她。她拾起小巧的下颚,不甘示弱的瞪回去。
  一室寂然。
  半晌之后,他才又开口。
  “金儿,那么,我问你。如果他们的亏空,真的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害,到时候我千金散尽,变得两袖清风了,你还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金金瞪大了眼,倒抽口气,俏脸瞬间变白,身子微微晃了一晃。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个男人以为,她是为了钱才嫁他的引在她费心为他探查的现在?在她为他担忧焦急的现在?在她都已经嫁他为妻的现在?在她人给了他、心也给了他的现在?
  轰!
  熊熊的怒火,在她胸口炸开,她气得眼前发黑。
  “你千金散尽,变得两袖清风,我还愿不愿意做你的妻子?”她用最轻的声音,咬牙切齿的重复他的问题,接着突然跳起来,胡乱抓起桌案上的东西,尖叫着扔向他。“你两袖清风?你两袖清风?去你的两袖清风——”
  严燿玉迅速避开,却见她丢完笔墨纸砚,又转身想去搬那个重达数斤的大花瓶。
  “金儿,那太重了,你搬不动的——”
  那该死的男人说得没错,花瓶的确太重了。
  她抱着花瓶走了两步,就差点摔倒。她气喘吁吁放弃这个“优良凶器”,扶着它喘了两口气,瞄到一旁的八宝阁,又冲过去抓起那些精巧古玩丢向他。
  “如果你两袖清风,我还愿不愿意嫁你为妻?严燿玉,你怎么敢问我这种问题?!”
  他侧身低头,闪过一柄玉如意,接住一只紫砂壶,高大的身躯避开大多数的攻击。
  “你想知道吗?好,我告诉你!你想得美!你要是变成穷光蛋,我一定休了你,再把你大卸八块,丢进入运河里去喂鱼!”她气红了眼,两三下就丢完八宝阁里的古董。
  还没来得及找其他东西泄愤时,严燿玉已经闪身赶到,握住她的双手,制止她的破坏行径。
  “够了!”
  “你才够了,放开我!”她在他怀中挣扎,两只手虽然被擒,一双腿儿倒是把握机会,对他又踢又踹。
  严燿玉将她压到墙边,压住她不安分的脚,徐声问出他搁在心上许久的问题。
  “金儿,你爱的不是钱吗?”
  “我爱钱?!”她发出一声尖叫,简直想要张口咬死他。“钱我自己赚就有了!我要是爱钱,我还会嫁你吗?你这个笨蛋,我爱的是——”喊到一半,她突然语音一顿,陡然没了声音。
  老天,她说了什么?!
  这是她藏在心里的秘密,一直骄傲得不愿承认,原以为能仔细藏着,一辈子也不需要说出口,哪里知道,竟会在他一再的催逼下,被逼出了真心话。
  “是什么?”严燿玉双眼闪亮,眸光中积蓄多日的疑虑,因为她未说出口的答案而淡去。
  金金全身僵硬,因为泄漏了这天大的秘密而惊慌不已,小嘴微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却陡然笑了。
  “你笑什么?!”她恼羞成怒。
  严燿玉抵着她的额头,微笑轻问。“金儿,没钱的话,你就不会留在我身旁吗?”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
  金金又羞又恼,气得头上都快冒出烟来。她用力一挣,挣脱开他大掌的钳制,对着他怒叫。
  “对,我就是爱钱!你要是没钱的话,我一定跑得远远的,跟你划清界限,休想我会伸出援手!”
  “金儿,你不是说,钱你自己赚就有了?”
  金金倒吸口气,气得满睑通红直跺脚。“严燿玉!你以为我不会走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对着她笑,笑得好开心,爽朗的笑声充斥室内,那双黑瞳中盈满狂喜,像是突然之间拥有了全世界的财富。
  “你这王八蛋!我走给你看!”她气昏了头,掉头就走,提着丝裙往外冲去。
  才冲到了门口,就遇到了阻碍,躲在门前偷听“战况”的甲乙丙丁,在地上窝成一团,一见到她冲过来,只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被她撞倒在地上。
  “啊,少夫人!”
  “啊,好痛好痛——”
  “我的背啊!”
  “少夫人,您的鞋啊!鞋子啊!”
  就算掉了一只鞋,金金还是头也不回的往前跑。她咬着牙,粉拳紧握在腰前,连行李也不收了,直接去马厩里抢马。
  四颗包子在地上乱滚,狼狈的跌成一团,好不容易才爬起来。
  “少主,少夫人她、她、她要走了——”甲儿焦急的说道,一面揉着刚刚被金金踹着的额头。
  “是啊,少主,我们快去追,要不然——”
  话还没说完,严燿玉就开口了。
  “别追。”
  啊,别追?!
  甲乙丙丁傻了。
  不追吗?真的不追吗?不追行吗?呜呜,再不去追,少夫人真的要回娘家了啦!
  她们焦急的看着严燿玉,却看到他站在一堆破烂古董中,双手负在身后,嘴角上扬,笑得像是刚刚得到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包子四姊妹愈看愈焦急,也愈看愈同情,忍不住为严燿玉一掬同情之泪。
  呜呜,怎么办啦,银面人的那一刀,真的是把少主的脑子也劈傻了——
  钱金金红颜一怒回娘家!
  这场热闹好戏才刚上场,城里又传来,严燿玉遭人亏空钜额银两,严家随时有垮台的可能。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消息在几天内,就传递大江南北。
  商家们深伯亏了本,忙着四处探问。原本以为,就算严家真垮了,总还有钱家可以倚靠,哪里晓得钱金金回娘家后,迟迟不回严燿玉身边,一副准备撒手不管的模样,商家们这才慌了起来。
  难道严家真要垮了?
  人们对此事议论纷纷,很难相信这富贵之家的百年基业,竟就这么毁于一旦。
  相较于严家的吵杂纷扰,京城另一头的钱府却安静许多。
  大门之内,庭院深深。
  银银带着丫鬟,一踏入珍珠阁,就见大姊坐在贵妃椅上,手拿商册,双眼却出神的望着窗外。
  “大姊,早。”银银坐上贵妃椅的另一头,调整好软垫、香枕的位置,缩上了小脚,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金金回过神来,瞥了她一眼。
  “今儿个怎有空回来?”
  “我还待在附近,陪着远找陶土。近来出了这么多事,钱叔便派人知会了我。”银银一手支着小脸,星眸半睁。“钱叔担心得头发都快掉光了呢!”
  “多事。”她轻斥一声,头也没抬,继续翻看商册。
  “大姊。”银银莞尔的一笑,歪头打量她。
  “做什么?”金金秀眉微挑,警告地看着二妹,心想她要是敢提到那人,一定踹她下椅。
  “没。”银银伸出纤纤玉指,遥指她手中的商册,粉唇轻扬。“只不过,你商册拿反了。”
  金金一僵,眼角微微抽搐,眯眼瞪她。
  “啊,抱歉,大概是我眼花看错了。”银银连忙收手,打了个小呵欠。“昨儿个从城外赶回来,路上不断听见严家财务出问题的事儿,扰得我没睡好。”
  金金紧抿着唇,没有吭声。
  “听说,严家门口,这会儿可挤满了要债的人。”银银软软的、懒懒的叹了口气,接过丫鬟送过来的甜汤。“恐怕这一回,严家要挺过去是难了。”她低头暍着甜汤,明亮的眸子,却从长长的眼睫下偷瞧着金金。
  哼!不信她,如今可尝到苦果了吧?
  她在心里头一边咒骂,两只玉手却因为担心,悄悄捏紧了商册。她不想理会银银,却又无法不听银银说出口的消息。
  “大姊。”银银又唤。
  “做什么?”
  “商册快被你捏烂了。”银银一脸无辜的说道,又喝了几口甜汤,才慢吞吞的开口。“你如果是在担心姊夫,那么——”
  担心?她在担心他?!
  被说中了心事,金金恼羞成怒,气冲冲的起身,丢下商册。“谁在担心那个家伙?就算是他去作了乞丐,那也都与我无关!”她说完,扭头就进了内室。
  银银待在贵妃椅上,仍是一匙一匙的喝着甜汤,直到碗儿见底,她才抬起头来,对着金金的背影露出一抹神秘的笑。
  “大姑娘,严家在城东的仓库昨晚遭人放火,让人烧了。”
  “大姑娘,严家在丝路的商队,遇上了盗匪,让人抢了。”
  “大姑娘,严家在江南的航运,被一家新开的商行吃下了。”
  接二连三的坏沽息,不断送进珍珠阁,金金愈来愈焦躁,却没有人告诉地,她最想知道的那个人,如今到底怎么了。
  她心里担忧,又拉不下脸来去探问,只能每天在屋里生着闷气、干着急。
  “大姑娘、大姑娘——”钱叔奔了进来。
  “这会儿又怎么了?”
  钱叔抹着额上的汗,慌忙开口。“坊间突然出现大量严家飞钱,纷到严家各地钱庄兑现。据说,他们并未发出如此大量的飞钱,只怕是伪的。”
  “有什么好担心,难道不能辨识吗?”
  “就是无法辨识啊,上头商号的印监、章子一应俱全。看来,严家是出了内贼了!”
  刘广也动手了!
  金金深吸一口气。“金额大约是多少?”
  钱叔略微迟疑,才说出一个天文数字。
  “他怎么做?”她脸色苍白,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手脚都冷了。
  “姑爷——呃,我是说严公子,他下令全数兑付。”
  全数兑付?这么一来,他当真是千金散尽了。
  金金一震,心头一缩。
  如果他们的亏空,真的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害,到时候我千金散尽,变得两袖清风了,你还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难道说,那时严燿玉早巳知道严家的钱被亏空?所以才那样问她?所以才没拦她?任由她返回娘家?
  而她,还真的走了,真的扔下他不管——
  见金金神色不对,钱叔有些担心。“大姑娘,你还好吧?”
  “我——”搁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她回过神来,看着钱叔,脑海里思绪飞快的转,再张嘴时,她已下了决定。“钱叔,我要你立刻下江南,成立一个新的商号。”
  “咦?”钱叔一愣。“分行吗?”
  “不,别用钱家的字号,我不要那商号和钱家有任何关系。”金金慎重下令。
  “你用那商号,把严家的存货买下,他们出清什么,你就买什么,别让其他商行插手。还有,江南的航权丢了就算了,但我要你拿下严家在大运河的航权。另外,派人去查清楚,是谁在江南扯严家后腿,查到了就立刻回报。”
  啊,大姑娘终于决定,要帮姑爷了吗?
  钱叔松了一口气,立刻躬身领命。“我这就去办。”说完,他转过身,十万火急的奔出去。
  而金金则是坐在原处,怔仲的望着窗外,直到夕阳西下,都不曾离开。
  她望的方向,是严府。
  锵锵!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明月高挂枝头,更夫拎着更锣,报更行过玄武大道,长长的吆喝声提醒着大伙儿,然后慢慢远去。
  黑夜恢复宁静。
  倏地,一条黑影从街角转出,行色匆匆的从城西穿过大道,来到了城东。
  仔细一瞧,是名身着青衣的瘦小男子,他行走时,不时回头探看,像是怕被人跟踪,几次回首都不见有人,这才松了口气,快步过了大街后。
  他很快的进入其中一条巷弄,左转右拐,转眼就消失在街头。
  只是,顾了身后,却没看上头。
  随着青衣男子鬼祟的身影,另一道人影杵在屋瓦之上,一动也不动,双眼盯着在巷子内乱钻的青衣男子。
  眼见目标又转进另一条小巷,屋顶上的男人脚一点,便飞身跟了过去,然后又停在暗影之中。
  就这么一上一下,青衣男子始终没发现,自个儿早已被跟踪了。
  半晌之后,他来到了一问屋宇,左看右看的张望,确定没人,才有节奏的轻敲几下木门。
  木门开了,他闪身进屋。
  在上头的男人见状,剑眉一挑,轻飘飘的飞过墙院,落在屋内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上站定,掩藏住了行踪。
  室内一灯如豆,幽暗的烛火随着夜风摇曳,光线忽明忽暗。
  青衣男子坐下,一名俊美的少年立刻倒茶奉上。
  他喘了口气,才压低声音开口。“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之前你不是说过,在江南时,就能搞定吗?怎么会延迟到现在,非但没搞定,反倒还愈闹愈大?”
  “我也以为,当初就能逼她束手就擒,谁晓得——”坐在窗下的男人,话语中带着无奈。
  倒茶的俊美少年,嘿嘿的干笑,抢着插嘴。“没办法,这只能说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是人算不如天算。”青衣男子叹了一口气。“不常要你念书,你不念,成天就只会胡说八道。”
  藏身在树上的男人,因屋内的对话而嘴角微扬。蓦地,一股杀气从身后袭来
  他矫健的闪过,和对方对了一掌,那柄追劈而来的大刀,甚至没有伤及他的衣角。他闪避进屋,对方也不死心的追了进来。
  刀光再闪。
  他用脚挑起一张长椅凳,踢向来人,椅凳飞至半空,被大刀当场削砍成两半,大刀仍朝他追劈来——
  “住手!”青衣男子朝他飞奔而来,惊呼出声。“他是我丈夫!”
  大刀当空一顿,当真说停就停。
  他这才看清持刀人的样貌,以及屋内其他的人。
  拿刀的男人一脸严酷,他并不认得。不过此刻抱在怀里的,以及那个倒茶的俊美少年,他倒是熟得很。
  “你怎会跑来这?”怀中的青衣人仰头,露出一张清秀得出奇的小脸,娇嗔的开口。
  “跟着你来的。”瞧着她女扮男装的斯文相貌,南宫远大手搂着妻子的腰,剑眉一挑,淡淡的开口。“你三更半夜里,偷偷摸摸的扮成这样出门,我总得跟来瞧瞧,究竟是什么天大的事,能让你放弃家里的床铺。”
  “姊夫,你以为二姊是出来偷汉子吗?”旭日凑了过来,笑得古灵精怪。
  南宫远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偷汉子太耗力气,她做不来的。”他太了解银银,要这女人偷汉子,她大概宁愿窝在家里睡觉。
  旭日一呆,想想也对,以二姊这温吞又懒惰的性子,若非大姊真惹毛她了,只怕她这会儿还懒懒的窝在床上呢!
  原先坐在窗下的男人,站在南宫远对面,俊脸上带着慵懒的笑容,正是原先富可敌国,最近几日却传出负债累累的严燿玉。
  南宫远环顾室内一干人等,轻易就猜出,这些人三更半夜聚在这儿的目的。他看着严燿玉,薄唇轻扬。
  “所以,这全是你一手策划的?”他言简意赅,寓意却格外深远。
  严燿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微笑挑起完好的椅子,重新坐下。“正是。”
  “严家没有负债?”
  “应该没有。”严燿玉笑了笑,大手一伸。“坐。”
  南宫远抱着妻子坐下,黑眸却望向一旁,瞧着那面无表情的持刀男人。
  “这位想必就是亏空严家银两,如今行踪不明的耿武了?”
  严燿玉点头,瞧了银银一眼。“银儿,你可是嫁了个厉害的男人。”
  “我知道。”她耸肩,偎在南宫远怀中,小小的打了个呵欠。
  既然都被抓包了,丈夫一到,好像也没她的事了。知道一切有他会处理,这让她的瞌睡虫又跑了出来。
  南宫远见她想睡了,任她赖在怀里,嘴角轻扬。
  “你还在气你大姊?”
  “一口气闷得久了,总是不痛快嘛。”她小声的咕哝着。
  当初,为了把银银留在身旁,他跟金金合谋,设下一桩骗局,事实揭晓后,可是把银银气坏了。之后他竭诚道歉,勉强得到原谅,至于金金则是翩然离去,根本忘了要跟自家妹子说一声对不起。
  看来,银银很介意这件事呢!
  眼见连旭日也在场,南宫远忍不住问:“银银是为了出气,那你呢?”
  旭日干笑两声。
  “姊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总得为自己着想一下,你说是吧?”
  钱金金作威作福、为非作歹太久了,弟妹们再乖顺,也不可能一辈子都被她踩在绣花鞋底。
  再者,银银聪明过人,绝对足以与金金抗衡。她只是懒,懒得插手、懒得辩驳,外加一点点的敢怒不敢言。
  不过,敢怒不敢言,未必代表会逆来顺受,不找机会落井下石。
  所以,当严燿玉找上她,要她参与诡计,一块儿设计金金时,她只考虑了一会儿就答应了。整椿计划里,就是由她当内应,把金金的行踪,以及她属意南方盐商的事情,泄漏给严燿玉。
  甚至耿武率领黑衣人,能尽速从大运河上消失,也是靠著有地缘关系的银银安排的。
  哼,她就算冒着揭穿后,会被千刀万剐的危险,也得让大姊尝尝报应,知道被骗被拐,有多不好受!
  南宫远笑看怀里的妻子,然后抬眼,瞧着严燿玉。
  “只不过是娶妻,有必要劳师动众,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吗?”
  “唉,大姊那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旭日抢着插嘴。“在南方时,要不是严大哥先来个英雄救美,再使上苦肉计,把生米煮成熟饭,恐怕她到现在都还没嫁呢!”他猛摇头。
  南宫远一愣。
  “你背上那一刀是假的?”
  “真的,耿武砍的。”银银瞄了瞄耿武,笑着问道:“你是和他有仇吗?”
  “没有。”耿武冷冷的回答,嘴里说没有,脸上的表情可不是那么回事。
  银银往丈夫怀里缩,却忍不住开口又问:“姊夫,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
  “救了他娘亲一命算不算?”严燿玉苦笑。
  原本说好,无须砍得太重,谁知耿武那一刀,虽是精准的避过要害,却还是砍得结结实实。他要是没有及时闪避,只怕真会被劈成两截,到时候别说娶金金,只怕连命都没了。
  南宫远突然开口。“是四川耿家吗?”
  “你晓得?”银银微讶,抬头看丈夫。
  四川的耿家,虽是商家望族,却一向行事低调,连她都是后来才知晓,这位耿武可是大有来头。
  “听过。”南宫远点头。南宫家是江南首富,他这个独子,对天下商家的背景,当然也略知一二。
  四川的耿家虽行事低调,却重情重义,有恩必报。大概是因为严燿玉曾有恩于主母,才会让耿武跟着严燿玉。
  耿武面无表情的杵在原处,对他的视线不闪不避。
  旭日耐不住性子,拉了张椅子,坐在严燿玉身旁。“唉,话说回来,大姊会是这种性子,你可要负很大的责任。”他要是从小被欺负到大,肯定也会变得跟大姊差不多。
  “放心,我会负责。”严燿玉露齿一笑。 别的男人想负责,他还不肯呢!
  他太了解金金,要是照正常程序,规矩的登门去提亲,她绝对会以为,自个儿又在戏弄她,立刻叫仆人拿着扫把,当众把他赶出来。
  所以,他大费周章,布下计谋把她诱往南方,再冒险使出苦肉计,趁她心软时,把握机会拐她上床。
  谁知道金金还是执意不嫁,跟他闹了一场抛绣球招亲。他愤怒之余,却也知道,就算是用计抢了绣球,那小女人也绝对不会服气。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之间的心结,既然是在商场上结下,那也必须在商场上了结。
  他再设下一局,赌上严家的商誉,非要逼得她正视对他的情意,整个计划才会又绕了个圈儿,像雪球般愈滚愈大。
  为了抱得美人归,严燿玉可以说是不择手段的。
  “你就不怕,这桩为金金设下的骗局,可能影响严家?”南宫远询问,看出这个男人冒的险有多惊人,只要稽有差池,就可能弄假成真,赔上严家的百年基业。
  “为了她,值得。”严燿玉淡淡一笑。
  旭日干笑两声。“呃,姊夫,你的勇气确实可嘉。不过,我可是怕死了被大姊知道,这事我也有一份。”要是东窗事发,他非被剥掉一层皮下可!
  所以啦,大伙儿还是快点把事情搞定,好让他脚底抹油,跟着银银溜到江南避难才是。
  南宫远低头,见妻子已经陷入半昏睡状态,只得替她开口问了。
  “那么,最后一步棋,你打算怎么走?”
  严燿玉嘴角一勾,没有回答,只是对他露出神秘的微笑。
  南宫远见状,心里有数,暗暗叹了口气。
  看来,他也得被拖下水了。
  “大姑娘、大姑娘,不好了——”
  卯时刚过,一个小丫鬟神色惊慌,匆匆忙忙的跑进珍珠阁,一路上大嚷大叫,完全忘了平常该有的规炬。
  金金头痛的从床上坐起,掀开床前的纱帐,脸色奇差的看着气喘吁吁的丫鬟。“大清早的,你瞎嚷嚷什么?”
  “门外、门外——”丫鬟喘了两口气,一双眼儿瞪得圆圆的。“外头在传,说是严家垮掉了,一早债主就全逼上咱们家来。他们说,大姑娘是严燿玉的妻子,应当、应当——替姑爷还债——”她的声音愈来愈校
  垮了?
  金金脸色发白,立刻下了床,匆匆披上外衣,就直奔玛瑙园。
  她心急如焚的冲进去,也不管人家夫妻是不是尚未起床,直接就闯进卧房,一把撩开床帐。
  “银银,别睡了,快起来!起来!”
  南宫远几乎是立刻就醒了,银银却咕哝了一声,双眼紧闭,仍将小脸埋在丈夫怀里,对大姊的叫唤置若罔闻。
  “大姊,这么早来找银银,是有什么事吗?”南宫远见怪不怪的看着床边的不速之客,神色自若的开口。
  “我有事要问她。”金金的小脸,毫无半点血色,眼里都是焦急。
  见她神色不对,南宫远挑眉,识相的拍拍妻子的小脸。“银银,起来了。”
  “不要——再让我睡一下——一下下就好了——”银银不肯醒来,抱着丈夫喃喃耍赖。
  “你先起来,等会儿再睡,大姊有急事找你。”南宫远极有耐心的劝说,已经习惯她每日赖床的把戏。
  “大姊?”迷蒙的眼儿,好不容易才睁开一条缝儿。南宫远帮着她翻身,把那颗小脑袋转向床边。
  乍看到站在床边的金金,银银还有些茫然。
  “我有事情要问你,换好衣裳,马上到前头的花厅来,动作快。”金金匆促的丢下这句,转身就走了出去。
  半晌之后,银银才慢吞吞的走了出来,小嘴呵欠连连,对丈夫温暖的怀抱很是依依不舍。
  正在花厅内来回踱步的金金,一见到她出来,立刻开口急问。
  “我问你,外头在盛传严家垮了,这是怎么回事?”
  “喔,那个啊,我昨晚就知道。姊夫——呃,不对,是姓严的,他把飞钱都兑付了,千金散尽,会垮是迟早的事啊!”银银慵懒的在桌边坐下,呵欠连连,眼儿眯眯的又补充一句。“据说,昨天晚上,四川耿家的人,就已驻进严家大宅了。”
  什么?他竟连宅子都赔掉了?
  金金心头一抽,小脸煞白。“那他人呢?”
  “谁?”银银装傻。
  金金急得握紧了粉拳,焦急的猛跺脚。“当然是严燿玉啊!除了他还会有谁?”
  “啊,喔!”见大姊快抓狂了,银银连忙用手拍拍小脸,让自个儿清醒些。“你问的是他啊?他昨天傍晚就离开京城了,至于现在人在哪儿,我也不晓得,应该是——应该是——”她偏着脑袋,停了下来。
  糟糕,她的脑袋里还有一堆瞌睡虫在乱跑乱跳,一时想不起那词该怎么说。
  “下落不明。”南宫远从房里走了出来,替她接话。
  “啊,对了,就是这个。”银银一副恍然的模样,微笑的看着金金,愉快的报告。“他现在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金金喃喃重复着,娇小的身子微微一晃,看来摇摇欲坠。
  严燿玉下落不明?离开京城了?
  南宫远扶住她,让她坐下,还替她倒了杯茶。
  金金茫然的捧着茶,双手轻轻颤抖,茫然的坐到椅上。
  “大姊,你还好吧?先喝两口茶,定定神。”银银殷勤的说道。
  她喝了两口茶,心神才定了下来,脸色却依然苍白。“他离开京城的事情,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她握着杯,哑声质问。
  “可是,大姊,先前不是你自己说,就算他去做乞丐,也与你无关吗?”银银一脸无辜,说得振振有词。“就是大姊有言在先,所以严燿玉出城之后,我才没让人继续跟着啊!”
  “你——”金金为之气结,真不知该骂她不知变通,还是该气自个儿的嘴硬。
  就在这时,钱叔突然急冲冲冲进来。
  “大姑娘!”他绕去珍珠阁,却扑了个空,知道金金在银银这儿,才立刻又转了过来。
  “什么事?”金金咬着唇,心中燃起一线希望,连忙追问。“有他的下落了?”
  “下落?谁的下落?”钱叔一脸茫然。
  银银莞尔一笑。“钱叔,没什么。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是。”钱叔点头,担忧的看着脸色惨白的金金,很怕她当场昏过去。“门前那些来讨债的人愈聚愈多了,再不处理,只怕会出乱子。大姑娘,那些债咱们付是不付?”
  该死!
  金金握紧了粉拳,克制着下要心慌。“拿出银两来,贴给他们,让他们先回去。”
  “是,我立刻就——”
  “等等!”银银突然开口,叫住要转回前厅的钱叔。她看着金金,甜甜一笑。“大姊,你糊涂了吗?那些是严府的债,怎么说都是严家的事,怎么能够损及钱家的银两呢?”
  “银银你——”金金气得一阵晕眩。
  “自己的事得自己负责,绝不能为个人私益损及家里。这事,可是大姊您从小就教导我们的。”银银一手抚着心口,微笑的瞧着金金。“银银到现在,可都还铭记在心呢!”
  金金放下茶杯,倏地站起身想骂人,谁知又是一阵晕眩袭来。
  她一阵双腿虚软,连忙伸手扶着桌沿,才能勉强站好。她额上冒汗,开始察觉出不对劲,耳畔却又听见银银再度开口。
  “不过呢,大姊你也不必担心,我早已替你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解决那些债务。”
  什么办法?
  金金想开口,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抚着额,双眼有些迷蒙,茫然的看着桌上打翻的空杯。视线再往前挪去,她看见银银面前的那一杯,却仍是满的,一口都还没喝。
  茶有问题?!
  她抬眼看着银银,大眼内盈满惊愕,作梦都想不到,自个儿竟会着了妹妹的道。
  “你——这茶——”金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虚弱的开口,只是话还没能说完,她就眼前一黑,整个人昏了过去。
  南宫远及时上前,接住昏厥的金金,一旁的钱叔却早吓傻了。
  “大姑娘!这、这这这这——”姑爷下落不明,大姑娘昏倒?!老天,今天是怎么了?
  银银却神色自若,半点都不紧张。“钱叔,冷静些,没事的。”她走上前来,把小脸凑近昏迷不醒的金金,确定大姊真的昏了。
  “二姑娘,这——”
  “什么都别多说,你先到天香楼去,替我辟个场地,我要来办场拍卖会。”
  “拍卖会?”钱叔更傻了。
  “没错。为了保全钱家,不让严家的债务拖累,我准备办场拍卖会,把盈余拿来抵债。”
  “二姑娘,那么,是要拍卖什么?”
  银银甜甜一笑,玉手一指,不偏不倚的指向昏迷不醒的金金。
  “她。”
  从昏迷中醒来,金金只见到大红灯笼高挂在上头,前方传来喧哗的声音,让她发胀的脑袋更加疼痛。她轻轻摇晃头部,不由得发出呻吟。
  “醒了吗?”
  金金微眯着眼,认出那张凑得好近的小脸。
  “银银?”头一次看到这贪睡的妹妹醒得比她早,她有些不能适应。
  “大姊,你渴了吧?”银银捧着香茗,送到她唇边。“来,喝口茶吧。”
  金金轻啜一口茶,迷茫的开口。“这里是哪儿?”
  “天香楼。”银银笑容可掬的回答。
  外头的喧哗又起,金金头痛的闭上眼睛。“外头怎么那么吵?”
  “喔,那个啊,”银银轻松的回答。“我们要办一场拍卖会,所以来了不少买主。”
  “拍卖?”金金有些茫然。“卖什么?”
  “你呀。”银银微笑,眼儿眨也下眨一下。
  “我?!”金金一愣,瞬间清醒过来,立刻想起她干的好事,凤眼里陡然燃起怒火。“银银,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对我下药——”
  她想起身继续开骂,这才赫然发现,自己竟被五花大绑的捆在椅子上。
  刚从外头发完拍卖特刊的旭日,走进来时,刚好看见金金气得七窍生烟的模样。
  “造反了你们?银银,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是你姊姊啊!快放开我!”
  银银眨着双眼,保持微笑。
  “我是你妹妹,当初你不也跟着南宫远联手骗我?”
  “那是因为——”
  “没什么好因为的。”银银心情愉悦的道。“你既是严家的媳妇,就该替严家还债,可咱们又不能动用家里头的银两,只好委屈大姊你啦!”
  “银银,你——”
  “把她的嘴用缎布塞上。”银银下令。
  旭日火速用缎布塞住她的嘴,还站在她面前,摇头晃脑的感叹。“唉,大姊,没想到你也会有今天啊,古书上说的对,果真是暴政必亡。 古人诚不欺我、不欺我啊!”
  “唔唔唔唔唔——”
  金金气得双眼直冒火,却听银银又笑盈盈的开口。
  “大姊,你别怪我,我也是为你好。你这样大吼大叫,像泼妇一样,是会破坏行情的。”
  “唔唔唔唔唔——”
  银银带着微笑,回身拍了拍手,吆喝着丫鬟们。“好了、好了,大伙儿快些准备,一会儿拍卖会就要开始了,可别耽搁了时辰。”
  “唔——”
  金金发出尖叫,不过小嘴里塞了缎布,根本发不出声音,加上外头喧哗无比,她的尖叫与咒骂,从头到尾都没有半个人听见。
  叩叩叩!
  站在台上的银银,拿起惊堂木轻敲桌案,原本喧闹的大厅,顿时安静了下来。
  “感谢各位大爷的莅临。”银银嘴里说着客套话,一面微笑环顾厅里的众人。“各位也晓得,这回的拍卖会,是为了清偿严家债务,所以,希望各位大爷们能高抬贵手,多出点儿银两,好让我家大姊替夫偿债。”
  全场一片寂静,没有人有任何反应。
  银银眨了眨眼,也不介意,只是甜甜一笑,扬手轻拍了两下,她身后的红纱帐往旁滑了开来。
  几名丫鬟抬出一张椅子,而被绑在上头的,赫然就是钱金金。
  众人发出阵阵哗然,这才确定杂报上头的广告属实。原来,钱家真的打算拍卖钱金金啊!
  “好了,我家大姊,姓钱,闺名金金,今年二十有五——”
  “咳咳,二姊,过年了,二十六了。”旭日轻咳两声,在旁提醒。
  “唔——”金金气得在椅上直挣扎。
  “喔,对了,过了一个年,她现在是二十有六了。”银银微笑更正。“不过呢,我家大姊非但貌美如花,更难得的是有着一身好本事,要是买了她回去管帐,包你一年内就能回本,从此以后靠她赚钱,一辈子都吃穿不愁。”她顿了一下。“有人还想问什么吗?”
  一室厅堂里,上百名大户竟又陷入一片岑寂。
  “没有吗?”银银挑眉。“那么,就此开标了。”
  还是寂静。
  “那好。”银银一拍惊堂木。“现在开标!”
  谁知,开标是开标了,寂静却依然。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半个人敢举手出价。
  虽然严家已经“号称”倒闭,但是根据多年经验,严钱两家的花样多得惊人,这里头说不定还大有问题,所以任何事情只要一扯上这两家,能不插手,最好就不插手!
  另外,他们又不是傻了,怎么可能买个女魔头回家里供着?谁这么想不开,愿意花了银子活受罪?
  所以,此刻坐在台下的,几乎全都是来看戏的。
  眼见没人愿意出价,银银叹了口气,一手插着纤腰,回头看着金金。“唉,大姊,没想到你行情这么不好。”
  金金瞪着她闷哼一声。
  银银一挑秀眉,回头看向台下众人,干脆开始一个个点名。
  “朱少爷,十年前你不是曾到我家来提亲吗?我晓得你对大姊是有意的,这样吧,我算你便宜点,五十万两如何?”
  “呃——这个——”被点名的朱大少爷,一见金金那凌厉的瞪眼,不由得冷汗直冒,拿着丝帕猛擦汗,把朋友推出去送死。“我去年已娶妻了,今儿个是陪王公子来的,王公子说他对大姑娘很有意思,你问他吧!”
  “喂,你——”王公子闻言,面色如土。
  台上的银银却已经开口。“是吗?那就是你了,王公子出价五十万两!”
  王公子一惊,拚命摇头,被吓得结巴了。“没有没有,我没有蔼—”
  “没有?啊,那个蹲在那儿的谁谁谁——对了,秦掌柜的,是秦掌柜的没错吧,您别蹲了,您要不要也出个价?我知道你几年来,被我家大姊抢了无数次生意,吃了好几次闷亏,啊,六十万两?六十万两好了!这些年你亏掉的钱都不只六十万两吧?买回去报仇一绝后患,绝对值回票价的!”
  一被点到名,就蹲到地上想躲的秦掌柜,愈听愈觉得有理,一时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一咬牙,竟还真的点头,认了这六十万。
  “喔?秦掌柜的愿意出价六十万两!”银银见这招有效,竟开始扇风点火。
  “来来来,还有谁愿意出价?我知道大伙儿这些年全被欺压得很惨,来吧,买回去,有仇报仇、没仇还能帮你赚钱——”
  始终站在一旁的南宫远,见金金气得面红耳赤,只差没冒烟,终于开口提醒妻子。
  “银儿,什么事都要适可而止。”
  银银回眸一笑。“别急,精彩的还没上场呢!”
  南宫远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看来,要她罢手是不可能了,也许他该早点将回家的车马打点好,一等拍卖会结束,就火速赶回南方,免得钱金金一恢复自由身,爱妻第一个小命不保。
  眼见前方又有人举手,银银娇喝一声,一拍惊堂木。
  “好!陈家公子好胆识,您出多少?七十万两?七十万两吗?当初我大姊是怎么对待您的?抢您的客人、断您的货,连累您被陈老爷罚着在寒天里顶冰桶——喔,您出到一百万两吗?很好!啊,尉迟家公子也出价一百万两!那么,陈家公子愿意加码吗?多少?一百二十万两?陈家公子出价一百二十万两!”旭日杵在台下目瞪口呆,从小到大,很少瞧见二姊这么清醒的。
  银银玩得正乐,会场后方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她举到半空的惊堂木为之一顿,吆暍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在台上被五花大绑的金金,也瞧见那引起骚动的男人,一双美目瞪得圆圆的,俏脸有些发白。
  厅内的众人全回过头,立刻哗然出声。
  是严燿玉!
  就见昔日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严燿玉,如今却一身布衣的走了进来。但是,即便是一身布衣,人们还是不由自主的主动让路,注视他通行无阻的直走到台前。
  银银一挑眉。
  “严大哥,这场拍卖会,你也想竞标吗?”
  严燿玉双手负在身后,神色自若的微笑。“不成吗?”
  “您若是有钱,当然也成。”银银粉唇轻扬。“敢问,您愿意出价多少?”
  所有人屏住了气息,全看着衣着落魄的严燿玉。他还有钱吗?不会吧?穿成这样?只怕真是破产了没错!
  他没钱还能出价吗?他究竟要出价多少?
  众人瞪着他,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就见满室寂静之中,严燿玉看着台上被五花大绑的金金,慢慢的、慢慢的伸出一根食指。
  一?
  银银替大伙儿发问了。“严公子,您这是出多少?”
  “一枚铜钱。”他字正腔圆的开口。
  厅堂内,瞬间又掀起一阵骚动。
  银银挑眉微笑。“严大哥,我们现在可不是比低价。”
  “那么,有谁出价比我高?”他环顾四周。
  所有人开始拚命摇头。
  虽然严燿玉一身布衣,看似清贫,但是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可没减损半分。更何况,回头想想,钱金金这女人可不是谁都制得住的,真要买回去,恐怕第二天就会横尸街头了。
  “那么,就是我得标了。”严燿玉嘴角噙着笑,从怀里拿出一枚铜钱,弹到银银面前。
  “呃,可是——”银银装模作样的要开口,想再多玩一会儿,却见他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她微微一惊,衡量得失之后,还是决定收手,别惹这男人的好。
  于是,她拾起桌上那一枚铜钱,瞧瞧大姊,再瞧瞧他,接着重重一拍惊堂木。“一枚铜钱就一枚铜钱,各位,钱金金以一枚铜钱成交!”
  严燿玉微微点头,一步步走上花彩阶梯,来到金金跟前。
  她懊恼的瞪着他,却见他眼中的黑瞳,一瞬间成了无比幽合的深潭,黑不见底,在那黑暗的深处,却又有着奇异的光芒。
  “我现在已经是千金散劲两袖清风了,”他伸出手,轻抚她的小脸,一扯嘴角。“你还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金金瞪着他,动也不动。
  全场屏息缄默,半晌之后,才见她几不可见的点了点螓首。
  严燿玉弯唇露出笑容,一把将她抱起,走下台阶,从原路走出大门。
  眼见情势急转直下,严燿玉抱著“标的物”走了,所有人纷纷站起,也跟着挤出天香楼大门。
  大门之外,站着一匹瘦得见骨的小毛驴,后头拖着一辆只有两轮的破旧木板车。严燿玉将金金放到板车上,把她身上和嘴里的束缚都拿掉。
  他无视于后头的人群,只是坐上了木板车,拿着几根束起的芦苇充当小皮鞭,轻拍小毛驴的后腿。
  小毛驴听话的抬腿,喀喀喀的往城门走去。
  好奇的群众纷纷跟上,不过也不敢跟得太近,只能拉长了耳,听听这两个人在车上说些什么。
  辉煌京城里的玄武大道上,就见一只瘦弱的小毛驴,拖着一辆木板车,木板车后三、四尺处,却跟着一大群的人,而且人群还有愈聚愈多的倾向。
  喀喀喀喀喀——
  木板车缓慢前行,严燿玉便回过身,瞧着身后的金金。“现在没人绑着你了,你不走吗?”
  金金没吭声,只是跪坐在这破旧的板车上,看着一旁缓缓倒退的屋舍和店家。
  “还是要我让驴儿停下,好让你下车回家。”
  金金拉回视线,瞄了他一眼,然后又瞥回一旁的景物,轻咬着红唇。“钱家向来是银货两讫,银银既然已经收了你的钱,我当然就是你的人了。”
  他笑着提醒。
  “我已经一文不名了,你还肯跟着我?”
  金金双手揪着裙子,勉强维持镇定。“货物既出,概不退还。你既然敢来出价买下,就得负责养我。”
  “养你是没问题。”严燿玉嘴角噙着笑。“只是,要吃糙米饭的喔。”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没钱的喔。”他强调。
  没关系,钱家有钱,往后她还可以——
  心里才正在盘算,该如何从娘家挖出银两,严燿玉却又补充了一句。“如果要跟我,就不许回钱家拿一毛钱。”
  金金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答应。
  没关系,反正就算真去拿了银两,只要她不说,他也不会知道——
  严燿玉望着她,视线在她小脸上打转,然后慢吞吞的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和红泥。
  “口说无凭,你画押吧!”
  画押?!
  她抓起那张纸,瞧见上头写的,就是他刚刚提的条件。她瞪着那张纸上的文字,清澈的眸子里浮现迟疑。
  “你不肯画押,我也不逼你。”严燿玉淡淡的说道,从怀里掏出另一张纸。“那么,你就拿着这张休妻书回钱家,从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严家的债务也不会牵扯上你。”
  她咬着下唇,秀眉轻蹙的看着他。
  严燿玉是认真的,要是她不能接纳一文不名的他,他宁可放她离去。
  这个男人,十年来戏弄她、威胁她、欺负她,不时让她气得火冒三丈。她总是怒喊着,非要杀了他,但是当他真的重伤濒死,她却又心痛不已:她也曾尖叫,诅咒他经商惨败,但是当他真的千金散尽,她却又为他心急如焚,暗中伸出援手相助。
  她的确是气他,但是却也爱他——
  罢了,她认了!
  金金一咬牙,沾了红泥,在纸上画押。
  严燿玉露出心满意足的笑,伸手将她拦进怀里。“我的好金儿。”他轻声说道,在她发上印下一个吻。
  小毛驴拉着木板车,出了城门,在官道上前行,好奇的大伙儿照样跟上。
  不一会儿,小毛驴来到了城南湖畔,湖畔杨柳青青,几处小屋散落一旁田间。小毛驴转进一条青石铺成的石板路上,石板路直通一户豪门大院。
  金金面露疑惑,望着这户高墙大院。她住在京城多年,却从不知道,城外还有这么一座豪宅。
  小毛驴停在朱红大门前,跟在后头的人,显然也是满腹疑窦,开始议论纷纷。
  “到了?”她疑惑挑眉。
  “到了。”严燿玉微微一笑,扶着她下车。
  “这是哪儿?”
  “我工作的地方。”他踏上崭新的石阶,上前敲了敲门,回头看着她。“以后,我们就住这儿。”
  “你替这儿的主人工作?”她微微一愣。
  “嗯。”他微笑点头。
  这可比她想的茅草屋好太多了。
  不过想想也对,严燿玉向来懂得做生意,这回虽然栽了筋斗,但是一身商业长才还在,肯定有人愿意花高薪聘雇。
  朱红大门开了,金金在他的牵握下,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只是,帮他们开门的人,也不知为何,开了门后转身就走,匆匆跑进院子里,根本不过问一声。
  他们一路走进府里,有好几个人,远远见到两人之后,立刻掩面慌张闪避,一副见不得人的模样。
  金金秀眉微蹙,只觉得那些家丁的身形,看来都有些眼熟。
  一进到那厅堂,就见厅堂正面墙上,挂着一副龙飞凤舞的字碑。乍见那字碑上的字,她整个人就愣住了。
  字碑很大,上头只刻了一个字——
  严。
  那是严燿玉的字迹!
  她深吸一口气,惊疑不定的转头看他,却瞄见门外闪过四个万分惊慌、圆滚滚、肥嘟嘟的身体。不用多看,她也能认出,是甲乙丙丁那四个丫头。
  这下子,她终于明白自己上当了!
  “严、燿、玉——”严府当家少夫人的尖叫声,第一次响彻刚落成的新宅郏“你这个无赖,竟敢这样测试我?!”她气坏了,抡起粉拳猛打他。
  他抓住她的粉拳,笑着将她拥在怀中。“我不这么做,怎么知道你爱的是我的钱,还是我的人?”
  “你——”她咬着下唇,羞得面红耳赤。“谁爱你!”
  “你埃”他轻笑。
  “我才——”金金张嘴要否认,却看见耿武竟提着刀,大刺刺的走进来。她倒抽口气,忙将严燿玉拉到身后,伸手直指着耿武。“你这个背信忘义的家伙!怎么还敢到这里来?”
  话还没骂完,耿武的身后,探出一颗小脑袋,赫然是失踪已久的小红。
  “大、大姑娘——”她怯生生的唤道,一张脸儿红扑扑的。
  “小红?!”金金一愣,又惊又喜,忙迎了上去。“你没事吧?你跑哪儿去?”
  “呃——大姑娘,我嫁人了——”
  “嫁人?”金金吓了一跳。“嫁谁?”
  “就——就——”小红羞得满脸通红,偷偷瞄了耿武一眼。
  “嫁给我。”耿武见她羞得答不出来,干脆自个儿说了。
  “什么?”金金一瞪眼,火得就要对耿武动手。“你竟敢强迫她!”
  小红见状,忙挡在也快发火的耿武面前,硬着头皮,结结巴巴的解释。“大姑娘——他、他、他没有强迫我啦——”
  “你别替他说话,一定是这家伙——”
  一双大手突然将她捞了回来,下一瞬间,不满被忽略的严燿玉,已经把她扛上了肩头。
  “啊,你做什么?放我下来?你带我到哪里去?小红——小红你快阻止他——”
  “啊!”小红听到叫唤,习惯性的要追上去,却被丈夫伸手拉回怀中。
  “你做什么?”耿武眯眼开口。
  “呃,大姑娘在叫我嘛——”多年的习惯,哪是这么容易就改得了的?她的手搁在他胸膛上,小脸羞红,仍不习惯他靠那么近。
  “你已经嫁了我,以后不许再管那个任性骄纵的女人,听到了没有?”他抬起她的小脸,霸道的说。
  “可是——”小红还想再说。
  耿武一恼,低头就吻住她的小嘴,心中暗自决定,今天立刻就要带着妻子打道回四川去,从今以后,绝对要把严燿玉和钱金金这一对夫妇列为拒绝往来户,老死不相往来。
  小轩窗,掩下住满园春色,清风袭来,飘来窗外花香。
  金金坐在床沿,眯着眼瞧着严燿玉。“你是说,耿武原本是四川耿家的少爷,只因为你有恩于他母亲,就要胁他跟在你身边一待就是十年?”
  “是他母亲坚持的。”他无辜的微笑。“要怪也只能怪,这十年之中,始终没有机会能让他报恩。”
  金金才不信!她怀疑,他十之八九是故意的,而且以他那恶劣性子看来,恐怕还常戏整耿武。也难怪那天,耿武砍他时,下手一点也不留情!
  这男人,真是活该被人砍!
  她抿唇瞪着他,过了半晌,才又开口。“这一切是谁设计的?”
  “我。”他微笑,没有半分罪恶感。
  “一定是有人帮着你,说,是谁?”她逼问。
  “我答应她不能说。”他从容不迫。
  “你说不说!”
  “金儿,你不能让你夫君当个言而无信的人啊!”他搂着她的纤腰,笑着说。
  “你什么时候言而有信过了?”她反唇相稽,拍掉他不规炬的大手,一面蹙眉思索着。
  到底是谁有这等能耐,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知道她有意插手盐商生意?又是谁能这样帮着他,却不让她起半点疑心?
  一张巧笑倩兮、睡眼惺忪的俏脸,在脑海里突然冒了出来。
  金金倒抽了口气,猛然推开严燿玉,跳下床就往外冲。“钱银银,我要杀了你!”
  唉,这女人就不能乖乖的和他躺在床上吗?
  严燿玉叹了一口气,伸手拉住她,硬是把她拉回床上。“金儿,别追了,银银早在拍卖会结束时,就赶回南方去了。”
  “可恶,那个女人,我一定要杀了她!”金金握紧拳头,气得口不择言。
  “我可不许你杀了我们的大媒人。”没有银银的暗中相助,他只怕还不能从她这张倔强的小嘴里,探出她的真心呢!
  “你不许?你和她一样过分!”金金恼火的又槌了他几下。
  “金儿,这一切虽说是有预谋的,但是那一刀,我可是挨得货真价实。”他采取哀兵策略,知道她虽然嘴硬,可也心软。
  “你活该!”她骂道,粉拳却没再落下。
  “是,我活该。”严燿玉将她揽入怀中,不再和她争辩。
  金金闷哼一声,没再挣扎,偎在他胸膛上任他抱着。
  虽然的确很不服气,但是她心里也晓得,他为了娶她为妻,可是处心积虑、穷尽心思,三十六计几乎全数用上,不但布下天罗地网,一步步将她诱到自个儿身旁,到最后甚至还拿传家祖业来当赌注。
  呃,从某方面来说,这也称得上是用心良苦啦!
  她叹了一口气,真不晓得这男人的脑袋是哪里出了问题。想着想着,她又开始咕哝。“就算你非要争个输赢,也别赔上最珍贵的东西。”一想到这次的风波,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她就觉得心痛不已。
  他在她额上印上一吻,轻声对她许诺。
  “我这一辈子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你。”
  金金心头一跳,粉脸羞红,却还是忍不住要问:“那么,这次又该算是谁输谁赢呢?”她赔上了人、又赔上了心,但是他会如此在乎她,难道不是对她也有着同样的情意吗?
  商场上或许是有输有赢,但是在情字这上头,计较的可是真心,而非输赢。而他们的心,老早就给了彼此。
  “娘子,你要说是谁赢,那就是谁赢,一切都听由你的意思。”严燿玉微笑,重新将她压回床上,吻住她水嫩的红唇。
  从此之后,只要对手是她,他就心甘情愿拱手让出所有胜利。无论她要他输、或是要他赢,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
  能赢得她的心、她的人,就已是他今生最甜美的胜利了。
  第二日清晨,一个华丽无比的红盒,被送到了严家的新宅郏送红盒的人说这是银银回南方前,特别嘱咐要他们送来的。
  严燿玉将红盒拿给妻子。
  她皱着眉打开红盒,一瞧见里头的东西,立刻粉脸通红。
  只见红盒里,是一个内衬着红绸的木框。那木框雕工精细,看来典雅华贵,正中央则是黏了一枚铜钱。
  那枚铜钱,当然就是昨日严燿玉在天香楼买下她时,所付的那一枚。他用这枚铜钱,买了她的人、她的心,对她而言,可比千万财富更为可贵。
  只是,银银的这份“贺礼”,可让严燿玉又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安抚住羞窘的金金。
  好在金金这时发现,自个儿怀了身孕,在所有人力劝孕妇不得远行下,她这才没冲到南宫家,找自个儿的妹子算帐,让他们的媒人多过了一段安稳时日。
  繁华京城,富甲天下。六方商贾,八方水脉,在此汇集一处,城东有严家、城西有钱家,他们曾经争斗了许多年,引人津津乐道。
  但是在经过无数争执后,这两家竟又结成了亲家,两家协力,配合得天衣无缝,使得京城内的商业,更添繁荣盛景。
  身为航运首富的严家,从此金玉满堂,富贵传家。而那枚铜钱,则是成了严家最最珍贵的传家之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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