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世界是这样归于安静的。
河水缓慢侵蚀地表,草种徐徐散在风中,流光交错,花香漫长。落满在心里层层的尘埃,被月色款款洗去。所有尝试还乡的旅人,都还安眠在迷局。
其实也用不着那么琳琅。
蹲下身时,有棵植物挂伤了宁遥的小腿。如同一句背后的诽谤暗算,过了半天才感觉到它细微又锋利的疼。宁遥低头看去,只有一小颗血珠渗在皮肤上,更像是来自身体之外,偶然沾上的一个标点,为自己写下的话做着断句。
“最讨厌王子杨”。“最不要脸就是王子杨”。
下午四时,体育仓库朝西的外墙。阳光不情愿地斜切过上方,形成泾渭分明的两种色彩。大半依然浸泡在暗淡光线里,小半随暖黄的夕色蒸发。灰白涂料刷得马虎,时不时在某处鼓起一个大包,或在哪里留下班驳的裂痕。既亲近,又粗糙。
事实上,这些并不应该是第一眼所能看见的。
第一眼应该看见的是,满满一墙的涂鸦,像张面积广大而疏密不均的蛛网,盖在了墙上。互相拆分着编旁和笔画的字句,最终以交错乱线的方式,将亲近而粗糙的平面,写成一张新面孔。在光线的切分下,显露出了既诡异又真实的魔力。
“黄秋洋去死吧”、“喜欢你”、“靠”、“一万年不变”、“西门大妈是三八”。那些是在一米外所能分辨的特大字体。
“楼旭楼旭楼旭楼旭楼旭楼旭”、“忘了忘不了”、“社会主义好”、“如果声音不记得”、“悟空,你在哪里”、“我是一个的寂寞女孩”、“秘报:校长已离婚”,以及如同小虫爬过般的一行“我真的写不出来了写不出来了写不出来了”……都是凑近一些后,从线条中产生了意义的组成,一句一句现出原来的形状。
暗淡的心情的秘密。
暖黄的秘密的心情。
同一个平面上的。无数个不同空间。
“最讨厌”的“厌”字贴着他人一句“打倒监制!”,或许会看岔成“最讨打王子杨”。宁遥没有在意,蹲在地上继续将句子写向墙角,没有空间了,以至于最后“就是王子杨”五个字不得不彼此叠在一起,变成黑压压一团。
也好。颜色越深,心情才越舒畅。
起身时腿狠狠地发了麻,疼得宁遥龇牙咧嘴。扶着墙,姿势别扭地走了出去。
到了教学楼前,看见王子杨站在放学的人流中左右张望,视线扫到宁遥脸上时,微笑起来,随后拖着两只书包跑向了她。
“你去哪里了?”边说边将一只书包递了过来。
“老师叫。”
“谁叫你?沈燕平?”
“嗯。”
“有什么事啊。”
“也没什么。”宁遥转进了车棚,一边避让着不断打着铃冲出来自行车,一边寻着属于自己的那辆。
“这里这里!”王子杨在身后冲她喊,“和我的并在一起啊。”
“哦。”宁遥回过身,“忘记了。”
“我这辆车容易找,以后你只要找到我的,就一定找到你的了。”特有成就感的笑容。
宁遥弯下身去的时候,鼻尖就对着王子杨那辆新山地车的车杠,是非常醒目的粉红油漆。她突然停了动作,直起腰看向对方。
“怎么了?”女孩一脸不解。
“嗯?没什么。”
就是忍不住地讨厌你。
回家的路,两人并行的,三分之二,自己一人的,三分之一。三分之一的路上,是摇碎在头顶的树冠,一排把婚纱洗后晒在马路护栏上的婚纱店,以及靠着十字路口的绿色邮局。几年前有个电工在修理路口的高压电线时触电烧死了,当时宁遥从自己的窗看见密密麻麻的旁观人群,和电线上一团不可辨的黑影。后来电视台也曾有报道。是邻居们宣传着“我们这里上电视了啊”,才使自己家没有错过那个节目。
几年过去,宛如什么都不曾发生。宁遥每天骑车经过那名电工出事的地方,眯眼看着电线交错在日光下。也只是交错的电线,和日光。遥遥不关己的毫无感觉。
傍晚是如同半流质态的向前延伸,凝滞而巨力的疲倦。有时的错觉是,不是自己在路面上前进,而是脚下的路不可抗拒地后卷。
并非仅仅是傍晚。晚饭时听父亲抱怨着学校里的人事,母亲听新闻又对房价怒气冲冲,宁遥总是默不作声地在一边喝汤。可以真切感受到在体内流动的暖热。最后融在腹部,慢慢消失。许多的热能,都这样不知消失到了哪里。如果不那么大煞风景地分析着脂肪百分比的话,确实值得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成长为一个没有热情的模样。
好象那些所有的骨头汤、番茄汤、青菜蛋花汤,都从体内一个洞里消失了。只留下漆黑漆黑的一片。哪怕是光线想去探一探,也去向无踪。
于是成了无法描述和认知的部分。
“死气沉沉的。”母亲不只一次毫不避讳地对邻居这样说起自己的女儿。宁遥那时就坐在窗边看书,默默地听着随后两个母亲各自挑剔自家孩子的不是,并恭维着对方。
死气沉沉、学不进东西、心思很重、和父母不够亲。
很乖。文静。像个女孩子嘛。哎呀,女儿都是父母的棉毛衫,比我家那个死小子不知道要好多少了。
有时听着听着就会笑起来。一件事情的两种评论,截然相反却又各自正确。宁遥探出脑袋,看见妈妈摇着满头烫卷的头发,神色却终于因为那一位母亲的说辞而变得骄傲起来。
很好哄的妈妈。
晚上正要回自己的房间时,爸爸接起电话,随后递给宁遥。
“是我呀~”王子杨俏嫩的声音。
“哦……”宁遥沉了沉脸色,“有什么事?”
“你在干嘛。”
“刚刚吃完饭。”
“我也刚吃完~”
“嗯。”
“等会看电视吗?我爸爸租了好多碟,你过不过来?”
“什么碟啊?”
“嗯……反正好多啦,你过来就知道了。”
“不要了啊。都晚上了。”
“子杨的电话?”妈妈在一边出声问,宁遥就转过头去点点头。
“她让你去玩,干吗不去,整天闷在家里,发出虫子来。”妈妈经常有些古怪而幽默的比喻句。
“你妈妈都同意了啊。”王子杨在那边听见了,越发催促到,“过来陪我嘛。反正你在家也没什么事做,过来玩,啊。”
宁遥沉默了一会:“好吧,那我等会过来。”
“啊对了,宁遥,”像想起什么似的,“等会来的时候,替我买四根法式蜡烛吧。就在我家的超市里。我懒得下楼了。”
“……嗯。”
出了自家的楼道,骑车五分钟,换成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王子杨家刚刚新迁不久的小区里。是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的刷红涂料的眩目的楼房。
宁遥最不喜欢红色。说不上喜欢什么颜色。反正红色是最不喜欢。所以王子杨两次邀请她都拒绝,尽管最后每回都被缠得没办法而答应了她。第21门,12楼1202。很多的1和2,也是前不久宁遥才记住的。
21门,12楼1202。
出了超市,塑料袋里装着四根红色的长长蜡烛。这东西宁遥没有使过。她的情调不像王子杨那样浪漫,总是时不时地不开灯,点蜡烛营造气氛。比起光,宁遥更喜欢黑暗而暗寂的地方,虽然母亲将她不喜开灯的举动理解成“节约电费”。
也是在节约电费。
还能受到表扬。挺好。
走进庞大的住宅区,照着心里反复的数字挑准楼道迈上台阶,到了电梯门前正要按开关。却看见一边贴着“亲爱的住户,本电梯因故障今日维修,暂停使用,请各为住户予以谅解。”宁遥心里一沉。王子杨的家在12楼,怎么爬。在底下犹豫半天,考虑到东西也买了,只能无奈地走进一侧的楼梯口。
全封闭的楼梯,除了目的地遥远带来的无力感外,更多的是害怕。
宁遥走到二楼,已经看不见底层的入口,变成了如同在什么生物体内般受到结界的地方。她咽了咽唾沫,从一级台阶,变成每步两级台阶。刚刚走到三楼,看见灯光在这里褪到上方,昏黄变成了暗灰色。
上一层没有灯。
在她想到各种血腥事件的同时,听见楼梯上有人的脚步。其实对方完全可以是同样为电梯所苦不得不爬楼的住户,但恐惧在未知的催化下朝着不见边际的地方飞快膨胀开。那人刚一露面,宁遥就“哇啊”大喊一声,塑料袋脱手,四根蜡烛在台阶上蹦跳了一会才终于停住。
对方显然也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动作一僵。却没有像她那样一惊一乍,而是就站在几级台阶下,定定地望向宁遥。
光影暗淡的部分间凸起的轮廓线条。
年轻男生的脸。
眉间有稍稍的单薄,挂着一点少年们特有的冷冽神情。却不可怕。还有模糊开的发线,是脸部最深的色彩。
全都随着他身边的最后那点灯光,向自己悄然地涌来。
比自己更先动作的是对方,宁遥看他弯下腰去,伸手拾起几根蜡烛,随着他的动作,人影突然折下一块,变成单薄而自然的一堆线条。什么像是要滑下去,却又差那么一微米的距离还连在一起。光线的渲染中难以分辨他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眼下却是深褐黄色。直到他又直起身。
“你的。”走上前来,递给宁遥。
等对方示意般地做了个接的动作,她才回过神,接过东西,飞快地往上跑。跑过两步后,脚步又迟疑了下来——
折向上方的空间一片漆黑。
身后的人跟了过来,宁遥停滞了几秒后,侧过身让对方先上。那人也不说话,斜过肩就走了上去。经过宁遥身边的一瞬时,传来了温暖的热量。几厘米的空间升起微不可测的度数。
看他走在前,宁遥才跟上。完全的漆黑里,丝毫看不见对方的动作。只能听见细微而清晰的声音。脚步声,衣料摩擦声,呼吸声,以及女生不停咽喉咙的尴尬声响。充斥在难以目测的空间里,化成朝上漂浮的细小翅膀。懵懵懂懂地浮游不定,东摇西摆。
宁遥一脚踩空。
原本预想中应该有的台阶突然转为平地。宁遥一个踉跄后,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一层已经完结了。
感觉到男生在前面停了动作。宁遥也站住了。
“没事吧。”声音响起来。听不出什么感情。
“嗯。谢谢……”
“这里每一层都是18级台阶。”传授着。
“……知道了。”
随后男生正要走,又停下来,像摸索着什么东西。宁遥努力睁着眼睛以分辨那一团漆黑中属于他的一片,正为无所收获而有些着急时,“嗒”的声响。
一朵黄色的花瓣摇曳着投影在她的眼睛里。
打火机的光,映着他的脸。
宁遥的瞳孔里像钻开两个洞,什么东西被逐渐剥夺走。
明明没有声音的。周遭在火光边缘模糊,所能分辨的都包围在它的四周——手掌上突出的骨节,在末端变亮的发梢,和下颌最后隐没的线条。而其余的一切,呼吸流失了,心跳被血液盖没,正和反不再争执而混为一谈,身体里无知的黑暗释放出能量……一切的一切,都归于无声,向无尽的地方直线下滑。
没有声音。但那么多无声的动静聚在一起,无声也变成有声了。
震耳欲聋的寂静的声音。
被一片明黄色的火焰,在空气中逐渐燃烧。
两人一前一后地踏上楼梯。再上一层,宁遥突然想起是否应该捐出一根蜡烛,却还是作罢。那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那么,会不会被对方误会成自己小气得不可救药。眉头绞在一起。直到对方突然又熄了火光。宁遥不解地望向前面的黑影。
“烫手了,抱歉。”男生像是把打火机举到嘴边。宁遥听见了吹气的声音,这才下决心对他说:
“用蜡烛吧。”
“也好。”
等到了12楼,宁遥早已喘不过气。令她比较意外的是对方同自己一样都是到12层,推开楼梯甬道边的门踏进楼层的走廊,是明晃晃的灯光,从某个切面间不断溢出,四下被泡在安逸泛滥的明媚里。宁遥感觉是如释重负,而男生吹灭了烧得只余最后一小截的蜡烛。
腾空而起的青色烟雾,像微缩的云。在某个瞬间里,带着特有的气味,随着时间摇动的筛子,被轻轻过滤在了下方。
道谢过后,宁遥就和对方就此分别。然而两人却往一个方向而去,不由有些尴尬。直到最终停在同一扇挂着“1202”号门牌的门前。
“你是?”宁遥开口时,男生也有些困惑地问:
“你找谁?”
“诶?我,我找王子杨。”
“这里没有这个人。”
“啊?不,不可能啊……”宁遥又看了一遍门牌,和心里的数字重合无误。
“这里是21号门12楼1202,你是找这里么?”
“21、12、1202……”嗫嚅着和记忆比对着,12、21、0、1、2……随后才醒悟过来。是自己一路默念结果中途搞混了,就这样吟着错误的数字直到这里。
“对不起。”慌慌张张地要走。听见背后的人出声:
“你一个人走,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说出口的话却因为咽了一下喉咙而有些走调。男生扫了宁遥两眼,想了一会,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打火机给你。”
绿色的塑料壳打火机。
宁遥没有对王子杨解释什么,只说自己买不到蜡烛所以也懒得去她家。王子杨还是有些怨色,直说那也不打个电话来,我还因为你在路上出什么事了呢,宁遥你这人总这样,不想的时候就不出一语地跑,摊子扔在那里,打个招呼都不会。
宁遥抬眼看着王子杨有些阴沉的脸,开口说:“嗯,对不起。”
“下次别这样了啊!”
“嗯……对不起。”手伸进校服口袋里,握住那只打火机,“以后不会了。”
和王子杨是从小学五年级起的朋友。那时宁遥刚刚跟随父母回到上海,小学生对与新同学没有高中生那般的冷淡,都积极地拿着课本上传授的友谊去巴巴地实践。于是很快同桌的王子杨就成了宁遥最熟络的朋友。学校周围最受欢迎的零食摊都是王子杨推荐的,班里唧唧喳喳的男生都是王子杨介绍的。没多久她就成了宁遥家里的常客。父亲母亲都挺喜欢她。
妈妈说的最多关于王子杨的一句话是“到底是标准的上海小女生。”
什么叫标准的上海小女生。
王子杨。
王子杨这里成了个形容词那样地被使用。当宁遥尚且对于“标准的”“上海的”无法清晰定义时,整个儿渗透进她认知的,就是王子杨的一切。小时候在孩子手中最流行的塑料皮铅笔盒,就是王子杨,就是上海;一双挺刮的红漆皮搭扣鞋,就是王子杨,就是上海;母亲是任何时候都皮肤白皙的中年妇女,就是王子杨,就是上海……
等长大了后,想起那些直白而幼稚的判断式,却很难轻易笑出来。因为直到今天,宁遥一日日地目睹着王子杨成长到17岁时,心里依然存在着同样的判断式。
家境良好的,房间里有欧式桃木床,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杨;挑拣一切机会逃避穿校服,在老师允许的范围内露出肩膀的,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杨;说话中含有非常真实的撒娇成分,习惯性将自己依向别人的,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杨;不由自主地将自己放在行使命令的位置,却又没有命令口吻的,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杨……
宁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住的全是令自己讨厌的地方。
所有人都说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连宁遥自己都觉得最要好的朋友也就是这样了。她和王子杨每天都一起骑车去上课,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回家,春游秋游的时候也坐在一起,永远是形影不离的样子。宁遥过生日,王子杨买了大束的百合花朵,在众目的注视下交到她手中。在高一学生中,这样的行为令周围的人在场几乎嗟叹。
而宁遥自己知道,她不喜欢任何一种花朵。
喜欢百合的,是王子杨。
花插在家里几天后就谢成褐黄色,宁遥没有动,是妈妈把它们打扫走的。宁遥看着收垃圾的人把它们埋没在塑料大筒里不知会运去什么地方。但可以肯定的是,以后会腐烂,会变成有机物,会逐一分解。
分解。最要好的朋友,和非常讨厌的人。
这个世界上的确有着怎样无视也无法忽略的距离。是一条河流,单独地流淌在她的心上。没有人知道的河流,自然谁也跨不过去。硫磺气体在上面盘旋,沸腾的泡沫蒸发成气体。最后循着血液在全身周回,每个毛孔都散发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是厌恶。
是像丝线一样纠缠不清而精致的恶毒。
直到宁遥发现了学校陈旧的体育仓库背面,那堵朝着角落的墙。
没有熟悉的人的名字,有些字迹已经看不清楚。应该是没几个人知道的地方。而即便是有人知道,被圈解在涂鸦中的话,除了当事者双方,谁也只能窥见真正意义的一点皮毛。
记载着当年“林舒平最爱汪函”的墙。
记载着当年“体育课不考800米”的墙。
然后是记载了,不知道谁宣布,“我最讨厌你”的墙。在同样类型的几句书写中,是最纤细而漂亮的笔迹。
宁遥在课后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不用回头就知道。
“好象有新的电影。”王子杨问,“陪我去看吧。”
“没兴趣。你知道我不喜欢看电影。”
“就当是为上次的事赔礼道歉好了,陪我嘛。”
宁遥扭过头盯住她,赔什么礼?为什么我得听你的来赔礼?
“怎么?”女生察觉了她神色的变化。
“我不喜欢。”
“真是……”女生像被什么转移了注意力,随后宁遥感觉腰边里忽然有奇怪的触感,反应过来的时候,王子杨已经从她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绿色的塑料壳打火机。
“啊——”宁遥出了声。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啊?”王子杨的粉红色指甲划过塑料壳上的白色印字,“……飞乐、KTV……”
“给我。”不知不觉地面色冷了下来。
“吓?你去KTV了?我怎么不知道?”王子杨没有察觉,反而像是发现了女伴的什么隐私似变得越加兴奋,“你一个人去的?几时去的?不过怎么会拿打火机呢?”
“王子杨——你给我。”宁遥伸手要夺。
“啊!”像是钻研透了宁遥有些着急的神情,王子杨大叫起来,“是不是男生的呀?!”
“秘密是因为会被人发现才具有了价值。”
宁遥第一次写下王子杨的名字时,铅笔确实在半空犹豫地一滞。因为她考虑到自己的涂鸦也许会被人看见,被王子杨,被认识自己和王子杨的其他人,发现,或揭穿。令一切变得不可预料。
然而她听说了,秘密正是因为可能被人发现才具有了它本身的价值。
略略发抖的。除了是害怕,还有激动。
交融着对被曝光的害怕,以及未曝光时的紧张。想要无关者知道的激动,却更想让有关者知道的激动。矛盾的针线飞快而混乱,在无法目测的时候已经织成一整个莫测的茧,包裹着被无奈和发泄所筑就的心脏,使之永远不会在压抑下沉没消失。就这样持续漂浮。
“最讨厌王子杨”。“最不要脸的就是王子杨”。
心里某个触角在天光下蔓延出墨绿色的线头。
为什么朋友是最讨厌的人。
其实在王子杨之外,宁遥也有朋友。邻居家年长半岁的尹依然算一个,在王子杨不出现的时候,依然是陪自己玩得最长时间的一个。虽然到了一年前,像是突然开窍那般领悟到“代沟”这类东西,而身为姐姐的她却不是照顾小孩的料,两人的关系就变得又轻又薄。还有同班的曾萄,因为她生得胖,很有些仰慕手长脚长的宁遥的意思,可在宁遥看来似乎是因为王子杨贴得自己太紧,使别人羞涩尴尬无法介入,两人之间也变得越来越礼貌。
唯一在身边的,就是王子杨。
那么讨厌的朋友。
矛盾像首尾互接的鱼,在这个世界中长久地存活着。
宁遥不知道在娇纵的她身边变得那么沉默,是因,还是果。总之她已经毫无反应地承受来自女孩的各种需求。若不是天生一张苍白的脸,也许就会从此变成中性角色。
然而每天和王子杨一起骑车回家时,随着红灯停下在成排的婚纱边。它们被洗得整个儿翻转,露出里面白色的铅丝,简单得像一条被褥,而那些闪闪发光的外罩,被两只衣夹夹在铁丝绳上,如果没有这个环境,或许谁都以为是一块过时的桌布。
每当这个时候,泛滥在宁遥心里的失望就涨满了最后一点空间。没有留下半点地方。于是她一语不发地蹬车将之甩在身后。
路的四周却是不变的陈旧风景。
把自行车塞进几乎已经饱和的一层楼道里,自己只得侧着身子踮过脚才能穿越。到了家门口刚要掏钥匙,发现对门口坐着一个人。宁遥蹭地跳转身。
“宁遥。”
“啊……是你……”嘴唇动了动,却想不出对方的名字,尴尬地愣着。
在对方的提醒下,宁遥才想起原来是谢莛芮。听着非常女性化的名字,令人联想到花草繁复。当初宁遥不知道该怎么写,对方就摊开宁遥的手掌。细长的手指在上面划出纷杂的线条。不知怎么的令宁遥想起自己在墙上写下王子杨名字的情景。
是依然的朋友。比宁遥大两岁的样子。最初从依然家看到谢莛芮的时候,宁遥最诧异的是她笔直的腿。简直要让生为女生的自己流口水。而在随后两三次的接触中,更是有些按捺
不住地喜欢她。
说不清楚的地方的优秀。
或许最简单的一句“没有王子杨的任何一点毛病”。
“等依然?”
“是啊。”
“要不……到我家等好吗?”
“行。谢谢。”
宁遥发现自己难得能和王子杨以外的女生相处。甚至会有些不自然地紧张。
端着茶杯的手感受到的热量传递不到更多的面积,只在手指上发红。
连找什么话题也想不出来。
只看见谢莛芮不时的微笑。宁遥跟着傻傻地勾过嘴角回应她。
这样的情形好象永远不会出现在自己和王子杨身上似的。宁遥总会在王子杨家看见她披头散发到处乱走的样子。想来是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外人能够一睹的真相。
突然觉得这样的时间很难熬。坐在凳子上不能动,只听见袜子在抽丝。
等依然到家后,拍拍宁遥的肩算是感谢,两个女生就此闪进了对面的屋,关门前谢莛芮冲宁遥笑了笑。宁遥突然很想厚着脸皮加入进去。却终究只是站在家门前看着对面打开的角度慢慢闭合到零。接着又安慰自己说在一切也聊不出没话吧。干什么傻兮兮的样子。谢莛芮又不是王子杨,可以和自己把所有无聊的有聊的话题硬讲上几个小时也不歇口气。
自从上次因为打火机而和王子杨正正式式地吵架了以后,宁遥现在每天都自己单独走。有时在教室里余光扫过王子杨,差不多每次都看见她和其他女生扎成堆在那里聊天的样子。宁遥才逐渐意识到原来她也有别的朋友。
从两人粘在一起到一人行影单只,确实有很大的不同。宁遥无声地克服着内心体验到的不习惯,在蹬着自行车经过王子杨身边时也努力显出一脸冷漠,甚至尝试着在她与别人谈笑时说面无表情说一声“借过”。然后反复揣度着自己刚才的刻意是否有些张扬,以至于会不会令王子杨察觉。
两个人像斗法。
妈妈的敏锐有时更为惊人,第三天后就问宁遥:
“你又跟王子杨生气啦。”
“……干什么啊。没什么事啊。”
“人家几天没来电话了。”
“有空哦,天天打电话。又不是远距离恋爱。”
“你别嘴硬了,你们就是天天都有电话。还都是人家王子杨打来的,做你这种人的朋友啊,真要受得了你的死人气。”
居然真的天天都通电话。宁遥想不是自己撒谎,就是确实不清楚。做了六年的朋友。慢慢变成各自的一部分。就像毛巾、钱包、夏天的木棉、摔坏头的圆珠笔那样的存在。没有好坏之分,只是有无的区别。可事实却是,就像电话机使用得久了,数字全部磨损那样,即便看不见,却依然知道它们每一个的象征。
早已同化作不是刻意回避就能彻底消失的东西。
连在一块肌肉的下方,粘稠而割舍不去。
下楼后看见王子杨等在宁遥家门前,宁遥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自顾自地蹬起自行车。而对方跟了上来,等两人沉默地骑出两条马路后,王子杨才像是漫不经心般开口问“今天星期几啊”。宁遥想了想说“星期三”。回过神来后,就算合好了。
比什么都要简单。还没等自己防备。等自己反应出这应该是一个很好的与王子杨彻底分道扬镳的机会时,总是就这样错过了。一点点懊悔就像墨水渍,掉在整个透明的心情里。在最中间形成一小块蓝色的烟雾,随后又这样轻轻散去。
女生与女生分手之类的,算不算非常孩子气的想法。
中午吃饭时,宁遥对王子杨建议说去吃面吧。她没有疑义。虽然等老师拖完课两人匆匆赶去面馆时,店堂里的位置早已被占满,只有摆在外的临时加座还空出几个。王子杨去开单,宁遥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不知道是凳子还是地的缘故,总之坐得七高八低,也只能忍着。
兀地感觉脚边蹭过一个什么东西。宁遥一激灵,才发现原来是面馆里养的猫。真和笑谈所说的一样,混饭店的猫都是膀大腰圆,面馆家出品的自然瘦得一脸矍铄样。宁遥有些怕动物,不动声色地将腿移开。那猫却像是饿慌了,孜孜不倦地乞食,蹭得宁遥一阵阵发寒。
前面隔了一张桌子的地方突然垂下的男性的手,托着两片牛肉,将猫瞬间引转过头。
宁遥抬头看去。随后下意识地手往口袋里伸。
绿色的塑料打火机。
男生把视线从猫呼哧呼哧的动作上缓缓抬起,最后如同轻柔地不沾地的絮一般,看向宁遥。就像是有钩子挂在心里的某个地方那样,和他对视的片刻,意识转到大脑,钩子稍微动一动,满身神经跟着牵起来,人就在某个暗无声息的地方被扯了一回。
从昏暗不明的记忆里蜕出清晰的核。
接着是男生听见一个名字而侧过脸去。宁遥循着他的视线看见了举着收银单而来的王子杨。以及在她身后喊着“陈谧”的谢莛芮。
有什么缓缓地浮了出来,如同游过暗蓝色天空的银鱼一样。
世界以退潮的光影慢慢归于安静。
在周日午后的公交车上,宁遥睡着了。
汽车小颠簸,像低沉燥暖的弦音,久久地嗡着。于是睡得一迷糊,就做了梦。
梦里下着雨。
雨线在车窗外密集。转眼间,积水变成一条河。也不知汽车怎么了,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像船那样把铁皮身子漂在河上,直划向前去。
水面分开。
有打转的叶子掉下来。
在梦里的身体没有重量。被光线直接穿过仿佛会曝露每根血管的走向。灵魂松懈,揉一揉就能吹散似的。怎么才能提醒自己这是梦。太阳溶解在水里,还没有化完的最后一块残骸,是金黄色,在不远的地方沉沉浮浮。暖得像是真的。
怎么才能提醒自己这是个梦。
醒来时,正是汽车到站就要重新起步的刹那间,车门已经关闭。宁遥赶紧抓过书包跳起来喊着“还有人,还有人要下!”,卖票员不满地看她,“要下车就早点站起来啊,哦哟,搞来”。乘客们的目光扫向自己,宁遥涨红了脸。
我又不是故意赖着多坐一会的。干嘛啦?!
心情坏掉一点。一直持续到接下来的补习课。张老师带着三个学生坐在客厅补习数学,他的爱人在厨房里炒菜。这边的门虽然关着,味道还是溜进来。可以分辨出辣椒和咖喱的味道。宁遥曾经不止一次地想,有多少辣椒和土豆是用我们的补课费买的。想得又无聊又市侩,却还是低落起来——爸爸妈妈对不起,我把你们准备买房子的钱都送给了老师去买土豆。
往往这个时候,宁遥就从心底羡慕王子杨的优异成绩。尤其是数学,简直是宁遥光脚也追不上的天文数字。
自己没有什么特长。其实也曾在心里多次默默地想过“我对于音乐方面似乎还满敏锐的”,说这话的凭据仅仅是能够准确打出某首流行歌曲的节拍而已,纯属一相情愿的安慰。好象每个人都会把自身看得要了不起那么一点,虽然走进人海又是遍寻不见。毕竟自己说自己的,不能算数。
走神了。一道反函数的题目漏听掉大半。
坐在小方桌另两边的女生运笔如飞。只有宁遥愣愣地停在一个没有意义的“=”上。反函数,不懂。光记得班里有人把这个名词艺术化后称之为“背道而驰的爱”,那正弦函数呢,“欲抑先扬的爱”。嗤。真是嗲死了。
越发胡思乱想起来。
宁遥知道桌对面的老师一定盯着自己看,不敢抬头,就这样装模作样地乱写一通——“起码我写了什么,老师是看不见的吧”……等到精神集中。看见“=”后面写着的两个字。“陈谧”。
微微怔忪。跟着才像是惟恐着什么,把四个字重重地划掉了。
心里垮下去一片。
乱七八糟。
事实上自上回和谢莛芮在面馆照面后,再也没遇见过。嗯,是指再也没有遇见谢莛芮的那个朋友,叫陈谧的男孩。静谧的谧。虽然四人拼起桌子一起吃面聊天,可宁遥始终没和他
聊上几句话。原先还有些担心对方会无意讲起两人在楼道里的经历,这样一定会引来王子杨好一通追问,但男生什么也没说。
宁遥不愿意去回忆那天。
那一天她捧着面碗,把有缺口的碗沿转向外。陶瓷发热。香菜厚重的味道扶摇直上。一筷子下去。耳朵听见王子杨对谢莛芮热情地招呼,丝毫不像陌生人之间的对话。面很烫,舌头灼得热辣辣的疼。随之是女生转向男生开始的话题。陈谧一句句应着。当听到王子杨语气懵懂地自问“可静谧的谧又怎么写呢”时,宁遥在余光的小半块视线里,看见男生变柔和的脸部线条。
是在笑。
随后他掉转过筷子,用另一头在桌上点写着。宁遥放下面碗,暗暗伸长脖子。
点。竖。折。手指以外,几乎没有幅度的动作。人像静止。日光流过他上半身,又顿在衣服的褶皱里。包围在四周的空气,鼓动着细细尘埃和面条的香味、以及非常非常小的震感。是靠近着他的手肘察觉的不辩真假的震感。
木头筷子和木头桌面碰击。随着写每一笔时微弱的“笃笃”声沉向深处。
十二笔的“谧”字。
补课完赶到家里时,已经很晚。由于堵车的缘故,时间难以把握。所以父母也就不等宁遥一起开饭了。
“今天上的都懂了吗?”妈妈一边盛上汤一边问。
“……懂的懂的。不要问了,烦死了。”
“你这个小孩,什么态——”电话铃声打断了话。
脚指头也知道是王子杨。
曾经宁遥默默地统计过。究竟每天两人都能说些什么。女孩子之间的话题从哪里来。为什么能够日复一日。但是即便记下那些话题——已经吃完啦。明天有什么课啊。你刚才在做什么。这个礼拜出去玩吗。记下来的时候,每一项都只是如同无关紧要的雨滴,在玻璃上毫无意义地铺张。
可世界又在这样的玻璃后被放大了无数圆形的细节。
也许电话就是一件不应该用“价值”去考量的东西。意义只在于时间是两人一起浪费。
“刚回来啊?”
“嗯。还在吃饭。”
“我和谢莛芮啊。”
“……啊?干什么?”
“周日出来,你有没有空?”
“没空。”
“少来了,周日上午你又不用补课。”王子杨很有把握。
“我不去啊!”
“我把谢姐的电话也给你吧。你自己去和她说~”
“你有她的电话?”
“是啊,那天要来的。”话筒那端很吃惊,“你没有?你不是和她认识吗?”
“谁说认识就一定要聊天啊?!”
“发什么火~要不要。”
“不要。”
没等宁遥反应,那头还是报出了八位数字。宁遥心里一急,反而都记了下来。赶紧侧头夹着话筒四下找笔,又不见哪有纸,干脆记在手上。歪歪斜斜,一个“3”字写像“Z”。
Z=?
桌面的木头纹路近到眼前时就模糊,自己的手看起来像距离得很远。蓝色的八位数字。在掌纹上有些晕开。
弯过拇指,一点点去抠。很快地手心红开一小片。拇指笨拙,只能划在一个角度上。除了蹭掉最后一位。其他的还是照旧。但不要紧。抠得发疼。不要紧。
——她是谢姐啊。
——已经电话约好了。
——难道你没有她的电话吗?
宁遥跳起来。冲进卫生间去洗手。
我不去。
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要骗过王子杨真是很难的事。她几乎对自己的各种活动都了如指掌。当宁遥借口说“周日早上有事啦”,在她一波一波的追问下只得反复着“家里的事啦”“我爸那边的”,谎言险些就要戳穿。可宁遥也铁是了心,最终还是拒绝了。王子杨耸耸肩,就算作罢:“那就我和谢姐、陈谧三个人去好了。”
宁遥突然惊讶地看住她。
“啊?”
“干什么?表情这么怪。”
“还有……还有男生?”不能流露出来,“上次那个,叫,什么来着……”
“陈谧啦,陈谧。”王子杨摇着脑袋笑,“宁遥你还真是健忘。”
“唔……”其实一点也不健忘,“怎么他也去呢?又不熟……”
“陈谧在游乐场打工,能拿到免费票子。所以才有机会玩哪。”
“是么。”宁遥显出非常为难的神色,“……说到游乐场的话,我还没去过。”
王子杨乖乖地接过话:“就是嘛!所以一起去吧!”
听到她拾过几乎已经切断的话线,宁遥这才松了口气,好象犹豫地说:“嗯,那我争取看看。”
外套口袋里的打火机,像小心脏那样突突地跳动起来。
游乐场。
据说是亚洲最高的摩天轮。虽然是新建的,名声还小。可每次宁遥坐车经过高架路时,都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见它的模样。在四周林立的高楼里,是一种有着巨大违和感的存在。当初在成立仪式后的点亮的灯,过了几个月就不再开放了。于是夜晚里它又消失无形,等到靠近时才能看清那高耸而有细角伶仃的结构。
网起来。一团夜色无处可逃。
“没有坐过么?”
“还没有……”
“这次可以了。”男生说着。宁遥一瞬红了脸。
“那个……上次谢谢你。”
“什么?”
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这个……”
“啊?……不用还我的。”陈谧脸色诧异,犹豫间似乎要伸手取下来。女孩突然握紧手掌收了回去。两人都为此一愣。
“……那个……”宁遥尴尬地不知该怎么解释之前理解上的错层,“打火机我也用过了不好意思再还给你……总之,这次也很谢谢。”
“你太客气了。”见到谢莛芮冲自己招手,男生笑笑转身走开。
“刚才在说什么呀?”王子杨买完饮料走近来。宁遥接过。
“谢谢他的邀请啊。”
“呵呵。我倒是来过,不过这摩天轮多坐几次都不会厌烦。就是太阳晒得厉害。宁遥,我们一起坐呀。可以看见我家的房子呢。到时候我指给你看啊。”
宁遥沉默地喝一口。又喝下一口。打个嗝,碳酸气冲向鼻子。
跟在王子杨身后踏进吊舱时,终于知道自己的不甘心已经没有对策。王子杨转身对谢莛芮和陈谧笑着说“那我们先上了”,宁遥也附和着冲他们微笑了一下。谢莛芮指指下一个吊舱,“我们就在你们下面。”
我们就在你们下面。
小小的震动后,离开地面。宁遥侧转过身,看着落在下方的男生跟在女生身后踏进随后的吊舱去。他背对而坐。只在玻璃顶盖下露出脑袋和小半截肩线。
吊舱升起。一上一下的角度随着圆弧不断改变。
越来越缩小的他的人影。被淹没在阳光和玻璃盖的尘埃下。终于在角度的切换间,完全看不见。
宁遥觉得被什么顶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不能动弹。呼吸关在一米的地方。整个世界却又在转动中变得愈加宽广。
把视线放到远处,居然能够径直看向天边。摩天轮的高度比她想象的更宏伟。最远处的含混的天,浅到白色,又接过模糊的雾。王子杨在对面指着地面上的某个方向拉着宁遥看说是那她的家。宁遥随便应着。视线里扫进下方的吊舱。
自己像在他的天上。当经过最高点后,他又在自己的天上。
网起来。
都被“轮回”网起来。
随后的活动宁遥一直有些沉默,谢莛芮还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宁遥连说不是。可对方还是建议她接下来的过山车放弃吧。宁遥正为难着该怎么解释,听一边的陈谧突然出声
说“我也不坐了,这个东西我不太喜欢”,话便说不出口。
“为什么不喜欢呢?”等到另两人离开后半天,才鼓起勇气说话。
“嗯?”男生转过眼,“也没有为什么。”
“这样……”果然是很蠢的话题,不自觉地磋着地。
“队伍好长。”
“什么?”
“她们排的队。”
“啊……得等上一会了。”看去真是乌压压的一片。
“这样等着会不会无聊?”
“啊?我?不会不会。”
“不过,去坐船么。”
“哈?”
一船十二个人,在环绕游乐场的湖上转一圈。应该属于是观光性质的游乐工具吧。宁遥不知道为什么男生会提议这个看起来有些孩子气的活动。可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在陈谧对那两人打了声招呼后,就带她穿越几条小路后近到湖边。
马达在身下发动,船体传来象征安全感的声音,虽然并不安静,但却完全能被忽略。坐的人不多,大半空着。除了最前面的工作人员外,是爸爸带着小女儿,或者两对情侣,依偎在一起。宁遥看看他们,立刻浑身不自在。位置虽然很宽,可毕竟身边坐着的男生,腿长长撂过来。余光里怎么也除不去他的脸。有时挨得近了,手立刻神经质地发抖,血管也莫名其妙跟着地跳动。傻气!而这紧张一直持续。直到波纹在船下拖出越来越远,才渐渐平息。
水面分开。
一侧的夹竹桃低到擦过眉毛。低到临水。
打着转的叶子掉下来。
没有下雨。只有云在头顶。
一半的水面阳光,一半阴着。
宁遥想到了在电车上的梦。
梦里也有水,平静地在身边划开,阳光如水草扩散。透明的,又带点黄。一起一浮间舀走灵魂的小部分知觉。而在这里,也是水。做父亲安全第一地抱过小女儿,情侣们把手插在对方的口袋里,岸两边是游艺机的疯狂旋转,好象是在很近的地方。船的突突声落进湖去。湖不宽,也不深,阴和晴把他们各自丈量走了一半。
怎样才能提醒自己这次不是梦。
“我叫宁遥。”
男生转过头来。
“宁静的宁。遥远的遥。”看着他:
“你能记得吗?”
那些形容时间短暂的词有。
须臾。俄顷。片刻。瞬时。眨眼间。刹那时。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有许多的词语可以来描写那些轻易就能点燃的情感。暗恋。或是相恋。就像电视里的偶像总能有几位新的占据去自己的一点时间那般。异性长得出众点,笑起来温柔无限,或是一
个好嗓子,或是聪明的脑袋,女生就会不由自主地多看两眼。多看两眼,再多看几眼,好象就能为“喜欢”打下一跟细桩。也不论它究竟能维持多久。
对于宁遥来说,感情的知觉同样存在。只是它们未必如同活跃的化学分子那样容易产生变化,更需要催化剂的帮助来予以证实。
不是不明白“喜欢”这种东西。初中时,楼下住着的男孩有高挑的个子和一头天然卷发。高一的第一任班主任年轻得镇不住他们,却是格外善良。还有漫画里的主角,黑白平面里,快要变成真的。又恨他们变不成真的。
只是多半又被时间的流水混沌冲散。太短暂。化为不可考察的遗址。没有了探访的价值。
在她漫长的时日中,那些萌动迷惑的情绪,早已经不知在何时就被包裹起来沉淀到黑暗中去,成了一颗休眠的种子。而这么多个春天都过去了,它是不是要长出些什么来。
长出些什么来?
像哪里倒下去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比猜测的更为激烈迅速,直到所有都矗立的全都倾覆,直到天被扯断,海水干涸露出万年前贝壳的尸骨,生命被包裹在血痂里等待成熟。才发现,意识中那一块未曾探询过的陆地,终于在阳光的照耀下露出它蜿蜒的海岸线。
关于感情,也可以塌塌实实地长下来。
不须臾。不俄顷。不片刻不瞬时也不会稍纵即逝。
原来无论怎样。周日下午上三个小时的数学补习。周一早上听校长冗长的国旗下讲话。王子杨很讨厌,很讨厌很讨厌。每天行经的马路平凡在地图里没有特征。即便这样,踏在脚下的路,既可以是灰色水泥,也可以变成柔软的泥土,有虫类的生命在周围苏醒。茜草像海。
自己的体内存在着关于少女情怀的密码,总有一天启动。像在城市生长良久的动物,踏入森林依然能迅速回归。
“你那是什么脸?”
“啊?”
“想什么呢?”妈妈疑惑地把饭添进碗里后问。
“什么想什么?我哪有。”
“怪里怪气的。”
“你不要乱说。”一边往嘴里拨,一边想起来,“爸爸又不回来吃饭?”
“是啊,最近学校里事情很多。”
“不是公款吃喝吗?”
“小孩子不要乱说。”
“妈。”
“啊?”
“我的名字是谁起的?”
“什么?”
“‘宁遥’,这名字。谁给我起的?”
“你爷爷。怎么了?”
没什么。
早上骑车出弄堂的时候,城市俨然还没有醒,王子杨换了新的发辫,宁遥看一会才习惯。两人慢慢地骑,路边少年的花衬衫膨胀在风里。过了下一个红绿灯,王子杨逐渐精神起来,宁遥也终于听到了她对昨天外出的评价。
“我吓了一跳。”
“什么?”
“我和陈谧是一个小区的呀!昨天顺路回去时才发现的!”
“……是么……”
“不过好象他是自己搬出来住的。好爽啊。”
“搬出来的?
“嗯,你没谢莛芮问他什么时候搬回去么。”
“没有啊……”
“但是陈谧是满复杂的。”
“什么?”宁遥车笼头一偏,旁边的人骂了一句过来。她也不理,“什么复杂?”
“19岁,只比我们大2岁啊。单亲家庭,父亲早前过逝了,跟着母亲改嫁到别人家去的。”
“……从谢莛芮那里听来的?”她不像是大嘴巴的人啊。
“她才没说那么多。只说是父亲过身。其余是那天我和他顺路回家时问的。”
“……你这都问?”
“你别瞎说,我才不会那么卤莽地去直接打听咧。不过他很简单地都说了,反而吓我一跳。”王子杨露出一脸痛心的神色,“看不出啊,挺好一男生,惨。”
“你得了吧——”
“那你呢?你和他一块坐船都没说话?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宁遥突然涨红了脸。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王子杨明显察觉了,“一定出什么事了!”
“你看好前面的路先啊——”一蹬车,把女孩甩在了身后。
“告诉我!!”
“什么也没有——”
“瞎说!”后面传来了接近的声音。
真的什么也没有。
男生转回头去,看着前方高高摆起的海盗船说:“想到一个词。”
“什么?”
“宁静致远。”
“啊?”
“你的名字。”幽幽地浅笑着,“就是这么想到的。”
太文雅了。
太文雅了点,但是……
“嗯。”
其实宁遥不知道在自己说出“你能记得么”这种诡异的句子后,发生的这些对话代表了什么意思。但是整颗心就这么快速地从一个眩晕的温度降了下来,没有再惊慌失措的迹象。只有彻底的平和在周身循环。被水冲淡了的血,渐渐丧失了粘稠的特质。
似乎这才是理想中需要的回答。
而理想就是在含混不清中才给人以希望。
像宇宙不需要确切数目的星星。才有在其中蒙混安生的温暖感那样。
同王子杨周旋了一天,似乎越解释她越怀疑,认定了绝对有过什么。宁遥不知该怎么才能挽回,干脆扳起冷脸。一堂数学课,王子杨在前面扔了几个纸团过来,宁遥都不理不睬,侧着头看窗外。刚刚入秋,天干得半透明,蓝色均匀地朝远处消失。楼下有学生在跳长绳,一个胖胖的女孩连绊住几次。一次次来。
1个、2个、3个、4个、5个、6个、7个、8个……
也许有很长一段时间就这样搁着了。怎么能见到?
20、21。断了。再重来。
自己真是太冲动了。
1个、2个、3个、4个、5个……
单亲家庭,么。
6个、7个。又断了。再来。
是不是该去问问谢莛芮。算了,她好象和王子杨更熟些。
1个、2个、3个、4个、5个……
结果却比宁遥预想中快上几十倍。
又一个周日的下午,宁遥坐在数学老师对面咬笔头,正对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两点零四分。空气里还未曾开始泄露了晚餐的秘密。不饥肠辘辘。却有些犯困。客厅垂着旧窗帘,房间在两层书的逼近下更阴暗了一些。数学老师大概和自己一样有怕光的习性。
一个根号,一条弧线,努力毁灭在鼻腔里的一个呵欠。时间变得像面条一样被疲倦拉长。长长地垂到深处的地方。
于是这一刻打开房门的人让宁遥错觉地以为谁开了灯。
右手侧突然亮起的一片橘黄色,鲜明得像灯光。
四个人都吓一跳地扭头去看。
宁遥定了定神才确定原来不是什么灯,只是日光充沛地直泻进来。木头暖黄。
下一秒她看见陈谧从橘色里走进来。像从温柔中脱胎的具像。
他冲数学老师说了句“张老师好”似乎就要离开,如果不是宁遥忍不住喊了声“啊”,也许就径直去往书房了。可终究把视线聚焦在宁遥脸上。如果除去当时非常不恰当的“他一定发现我是个数学差生了呀”的懊恼,宁遥还是在他的一丝诧异里看到了让自己塌实的地方。
还记得自己。
真的记得。
“宁遥和陈谧认识?”老师挺好奇。
“啊,有点认识。”想了想,“他也是老师的学生?”
“哦,是我爱人的学生。”
“这样啊。”好象很久以前听说过数学老师的妻子是大学老师,“好巧。”
就算把话题结束。虽然心里多出的问号足够让面前的练习卷相形见拙。可怎么说,见到了。很快地就见到了。而且没有咖喱和土豆的味道。没有临到傍晚的浑浊空气。没有“背道而驰的爱”或“抑抑先仰的爱”。
分针缓慢移动。两人还处在一个空间里。
临到快结束的时候宁遥又有些紧张起来,自己又不可能厚着脸皮走进书房去打探,磨磨蹭蹭把橡皮和笔一件件放进背包里,突然听见那边关门的声音,有个模糊的男声说了句什么,赶忙和老师再见就朝外走。
正坐在地上穿鞋的陈谧回头看看她,点了点头。
宁遥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两人下楼梯。
一前一后。
又像是之前。只是这回楼梯里有光。照在他身上,又反射进自己眼睛,信息传回大脑,留下他的模样。头发随着动作微颤,姿势良好,笔直而干净。两个一起补习的女生在后面拉住宁遥,指指前面的陈谧。
“认识?”偷偷地问。
“……嗯。”
“以前却没见他来过啊。”
“……嗯。”
“不熟么?”
“……嗯。”
真的不熟,每次见到的都是之前不了解的样子。好比黄衣服,到白衣服,到这次的灰衣服。或者是从下往上看见的衣摆,到敞开的领子,再到这次的圆领衫。更关键的是从不苟颜笑,到怔忪的神色,到点头,像认识一个熟人那般点点。
不是“不知道的那些。”
只是“只知道这些。”
但即便只知道这些,却已经因为走在身后几步,就说不出话。
出了这个小区,走一段林阴路,宁遥不知道种的是什么树。总之入秋叶子还没掉。那两个女孩朝另一头走,宁遥便和她们摆摆手说再见。再回身,陈谧已经离开好几米远。忍不住小跑着跟上去,直到男生察觉了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你也往这边?”
“嗯——”
“坐几路?”
“574。”
“那是同一个站台。”
“你坐?”
“584。”
“差了10。”宁遥开着玩笑。
“有趣的想法。”男生的评价反让她有些害羞。自己像小学生吗?
夜浓下来。郁结在一切物体四周。
两人继续一前一后地走。
从远处传来逐渐激烈的雨声。一直抵达自己的头顶。交叠波折。像树上流动着一条河。
又动荡又飘渺的声音。
宁遥感到陈谧的脚步明显一顿。
“不是下雨。”
“啊?”他转过身。
“第一次我也以为是下雨。只是风的声音。”宁遥笑着,“虽然听着很像。”
无形的雨点落在叶脉上,顺着大致的方向聚起水流,然后沿着枝和叉,渐渐汇到一起。带着潮闷气味从东面往西面流,催动大片大片的树叶。
好像河。
其实如果可以,一边想做的是平凡无奇的女生,40分钟、40分钟、40分钟的课。眼保健操偷懒做,因为并不相信那会真会对近视起到作用。然后在抱怨着日子又慢又无聊的同时,做好了长大后对此刻的缅怀准备。和老爸老妈不时吵架,又哭又叫,不怕邻居听不见。有亲密的朋友,可朋友和朋友之间不是如常人想象那样不同。
如果可以,一觉醒来,浑然不知昨天去了哪里,而整个夜晚还在被子里留有余温,却又
快速散去。
全能轻松卸在身后。
如果没有那些突然钉住自己的东西,一夜之间破土而出。从此在内心深处暗暗揣摩的故事,可以把它们托到稍微暴露的地方,也没有关系。
宁遥原本做好了与王子杨周旋多天的精神准备,却突如其来地功败垂成。原因不在宁遥,而是王子杨自己转移了注意力。这天早上她在座位上坐下后没多久就突然变得神神秘秘,随后与宁遥猜的一样,王子杨把一封信递了过来。
“情书?”
“好象是……”
“干吗给我看。”每次都要给我看。
“你看看啊。”
“你私人的东西,别给我看啊。”
“那算了。”看她有些恼怒地扯回东西,宁遥又皱起眉头。
“好了好了,我想看的。”
几乎王子杨所有关于感情的细节宁遥都会参与其中。她收到了情书,宁遥会看。她和男生打电话时,宁遥坐在一边。因此也有不少人通过宁遥来做中介,宁遥也帮着王子杨拒绝了更多人。烦不胜烦。
宁遥曾经猜想过,自己是不是对于王子杨有一种不可避免的妒忌。从而影响了对于她的全部判断。可随后又发现,原来宁遥对于王子杨的所有不满都是因为妒忌。妒忌她的新自行车也好,妒忌她的家境也好,妒忌她毫不介意他人想法的依赖性也好,那都是自己无法求得的。
于是掉转方向,干脆打回“厌恶”的地盘。
是不是朋友之间应该没有这一类东西的蛛丝,粘住了许多原本应该自由下落的善意?
自己太阴暗了么。
“你想怎么样?”
“当然是拒绝啊。”
“哦,去吧。”
“你帮我去啊,我自己怎么说得出口。”
“那我就说得出口了?上次那三班的男生差点就没煽我了,还有五班那个脸色又难看。”
“所以啊,我直接去才严重吧。”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宁遥~~……”
“总归先去看一看好了。都不知道对方是谁。”
“那好吧。”
差不多在下午上课开始前,宁遥咬了咬牙走到楼上三班教室门前,又回头看看躲在楼梯口探头探脑的王子杨。眉头更紧了些。吞了口唾沫拉住一边的女生。
“萧逸祺是哪位?”
“啊?哦。”女生朝里喊,“萧逸祺,有人找——”
靠窗的男生正和别人说话,应声回过头,随后站了起来。剩下的几个男生起哄“萧逸祺萧逸祺,又有女生找你负责做爸爸了”。男生回过头去笑嘻嘻骂了句脏话。笔直地走向宁遥。
骇人的高度,视线平行只落到下颌上。
宁遥忍不住懊恼行事卤莽,也许该暗地让人指一下就好。
“找有我什么事?”一弯嘴角,却让人放心下来。
“……是这样,广播台的点歌节目,想咨询一下你有什么歌想送给朋友的么?”
“为什么找我?”男生被这段官腔打得很莫名,又突然笑起来,“我有这么出名?”
“……我们也只是随机抽取。”宁遥忍不住甩他个白眼。
“好象没什么想送的啊……”
“啊,是吗谢谢,就这样再见。”
宁遥几乎是撒腿就跑。拖过楼道口的王子杨一路尖叫着冲进女厕所里去。
“以后再也不帮你做这种事了。吓得我要死!”
“不过那人长得还满帅啊。”
“那就答应好了!”
“怎么可能。……你再帮我把信去退掉?”
“我绝对不去!”
“你不去的话,我就打电话告诉陈谧说你喜欢他啊。”
“……你胡说什么?”宁遥知道自己脸色铁青,随后她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瞪住女生娇俏的五官说出的话,“王子杨,你不要太过分!给脸不要脸!”
可能谁都会误会。在外人看来一个哭着鼻子的女生把一封抓得皱巴巴的信塞给一个男生,即便有人类各种发散性思维的撑腰,也没有人会想到宁遥这么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忍着的话,那时就没忍住。为什么还抓过了王子杨手里的信。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还边哭边喊着那个叫萧逸祺的男生,把信退还给他。
而一系列的变化,让萧逸祺也十分没底。
“不是说点歌调查么……哭什么啊?喂,别人会误会啊!”
“你的,拿走啊!”只管把信塞过去。
“什么东西。”男生接过信看了几秒后,突然明白过来,回头,原本聚在一起看热闹的几个朋友突然做鸟兽散,集体从前门逃走了。
“操,又来耍这手。”萧逸祺团过信狠狠扔向一边后,对宁遥说了句,“那信是冒充的,我没写过!”就一路追了上去。
宁遥却呆在一边。
随后的两节课,王子杨缺席。老师看见了问班长,班长只说她身体不舒服先回家了。宁遥冷着一张脸,承应来自各方询问的目光。但终究鼻子还是要发酸,反复咬着手指不出声。那个空下去的位置,终究不是盲点,在世界的一个地方凹陷,宁遥却不敢把手指往里探一探。
因为心里感觉是过分了。
不是写在墙上的话,不是无奈而绞尽的抱怨,不是低空盘旋不去的厌恶,而是脱口而出,扔在她脸上的直接。
做这么直接的事。痛快淋漓。可去了一个快字,就是痛淋漓。终究还是会反弹到自己这里。一直都想维护平和的模样,平和的模样就够了。其他什么在底下发酵都没有关系。
放学。宁遥推着车到体育仓库后。
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了。之前的字迹又被新的覆盖上去。角落的石灰又掉了一点,不少句子都缺了胳膊。“鸟人王彬”。“when i see you i love you”。语法有错误。“热烈庆祝你又长屎了wooo”。脏话。“小南只有10公分!”。还是脏话。“但愿人长久。”诗。“京沪快车线”。蠢话。宁遥抱着膝盖坐下来。摸索了一会,才找到一小截蓝色粉笔头。
捏在拇指与食指间,反复碾转。
如果粉笔是流蓝血的外星人。自己就像是杀人凶手了。
宁遥蹲下身。举起胳膊。一笔一笔。直到感叹号为词组成句。
“王子杨该死!”
每一笔下去,越感到心虚起来,像赖以抗击外界的基石忽然挪空一样。黑色的海浪长驱直入。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你这是干什么?”
听见男生的声音,宁遥像触了电一样跳起来。
脱得只剩短袖T恤的萧逸祺一手抓着篮球一手提着书包,眼神复杂地看着宁遥:“有必要这样自己说自己吗?”
“啊?”他在说什么?
“虽然那封假信也许会让你觉得被欺骗了。但是……”
“我不是王子杨。”
“……什么?”
“我说我不是王子杨!我只是代她把信还你!”
“见鬼。”男生吃了一憋,有些恼火“……那你写这个算什么?”
“……”宁遥一怔,“……你管不着!!”
“你们女生真是莫名其妙。”干脆走了进来。高个子。把光线掩去一半。
“还不是你搞的事!”
“就算是——” 萧逸祺找着话反驳,“就算是,也没必要……这样说别人吧。”
宁遥眼睛散开一圈。
那些东西,厌恶着它们,同时又倚靠着它们存活。好象变成了佝偻的老巫婆,不知该做什么表情,说什么话反驳。终于身体内部的黑洞开始发挥最大的威力,像要把一切都吸进去。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萧逸祺被女生的神情闷住了,闭上嘴。干坐在一边。过一会感觉到边上强烈的颤抖,才真的慌了神。
“喂!我可没说你什么啊,又哭,哭什么哭啊。”
“你走——”
“喂。有人啊。”
感觉到男生捅过自己,宁遥愤怒地睁开眼睛:“干什么!”
接着,她在窄道的尽头,看见一个熟悉人影的出现:“王子杨……”
宁遥好似被拔走了插头那样一动不能动。
“宁遥。我来找你的。”女生面无表情地说着话,“不过,你能告诉我那行蓝色的字,写的是内容么?”
像是成熟期的蒲公英,只消一点点气流的不安定,就会带走所有的种子。
宁遥动了动嘴,要开口的时候,视线被人拦住了。
背朝自己的男生,距离近到似乎目光往返也来不及。身上散发着汗水健康的咸味,头发的末梢因为湿透而小搓粘在一起。衣服沿着蝴蝶骨贴紧。随后是他的声音在那一面传出去。
“这是我写的。‘王子杨活该’。”
“你说什么?!”比宁遥更快出声,问出和她心里一样的句子的,是在另一头的王子杨。
“‘王子杨活该’。我写的。”加重了语气的回答。
“……真搞笑。什么乱七八糟的……”拖着余音。口吻讥讽。
“啊哈?”男生似乎一时想不出更充足的理由,解释也毫无进展,“什么什么?”
圆不下去的谎。
“这话是你写的?你是谁啊你?”不依不饶。
“……我啊……我可不是刚被你拒绝嘛。这就不认得啦?”像是突然反应出什么似的,能感到声音里如释重负的微笑,“那信。被退回来了的信。”
“你是……”王子杨一顿。
“三班的。记起来了么?”语调更吊儿郎当了些,“我可没面子到极点啊小姐。”
“……这真是你写的……?”指着墙上的字。
“不然你以为谁写的。”反击一般地回问道。
王子杨的沉默像是迅速上涨的潮水,飞快盖过了宁遥心里某个限位。有警报拉在深处。却没有声音。她无意识地拉过萧逸祺的衣角。男生回头瞥她一眼,看看粉笔字,又继续说道:
“当然,这举动是不太上道。”
“……你也知道不太上道啊!你这样做恶不恶心?恶不恶心!”
拔出变异的尖利的声音,让宁遥的心在这里停了一秒。手指掐进掌心里。无休止地用力。再用力。等到手心逐渐觉察出指甲钝实的痛感,才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最平静的话端。她抬眼看着萧逸祺:
“是啊,做这么恶心的事,你不害臊吗?”
吃过晚饭后,看半小时电视新闻,随后洗澡,接着做作业,有时还会一边偷偷地听下电台广播。广播台里有一个节目主持人话多得出奇,还有些自以为是的幽默,不可理解的是给她写信的人却依然不少。每放完一首歌,她便播读着听众各式各样的来信,替人“排解烦恼”。诸如女孩和男友吵架了之类,发现对方的心正在远离之类,想不清楚该选A还是选B之类。每个故事都很老套,并且主持人的开导也和十多年前的“白鸽姐姐热线”之类没有分别。但自己还是常常地听。漏过几段也没所谓地常常地听。听那些口气哀怨而颇无文采的诉说:“请主持人帮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有的写得冗长,有的写得激动。反反复复。
所以说,每天都有人不开心。
在广播的间隙,偶尔听见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响一阵后没了下文,应该被妈妈接了下去。而隔上几分钟也没有动静,那就说明不是打给自己的电话。
不会再打给自己了。
整整一路。被路人和汽车拥挤下,傍晚的忙碌的混乱的路程,都在王子杨一路无声无息的痛哭中,化成黑白默片。强制性地,一格一格拖过宁遥的眼前。
那些在世界中喧腾的车流,那些压着天的电线,那些热腾腾起来的饭店厨房,那些在轮子中扬起的尘土,原来全都可以被硬性而粗暴地搅在一起,统统压缩进小小的放映器中,等到灯光全灭,它向黑暗中投出一笔黄色的光束——是烙在视网膜上的,女孩非常凄厉的痛哭
的脸。持久不断。直到瞳孔被灼出一个小洞,有什么迅速地从中灌了下去。
……
不要哭了。
对不起。
可这也都是你不对在先。
我一直都忍着。
是讨厌你。讨厌得要死。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讨厌你。
你别哭了。
哭个什么劲呢。
路人都在看。
对不起。
但都是你活该。
对不起。
但都是你活该。
对不起。
但都是你活该。
——内心里各式各样的念头,在没有约束的放肆里几何级数地膨胀。横行肆虐,让全身的神经频频跳闸。哪里黑了,哪里还亮着。刺眼的黑,和暗淡的亮。就这样矛盾地并列。而宁遥终于发现,原来一直有两个自己在各执一词。一个郁闷着“是我不对”的自己,一个冷酷地评价“早知道今天会被你发现,应该改天来写就好了”的自己。这样鲜明而真实的存在着,两股力量不相上下。
自私恶毒。无奈懊悔。水天相接处也会有痕迹。它们却能完全融合在一起。
分离不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全都是真的。
从书店、二十四小时超市、外贸服装批发市场,到建筑中的大楼,围墙,树和花坛。两人的距离在沉默中间变得如此微妙。
像失去了交通灯的十字路口。
所以说,每天,每处,每个人,他们的每个故事,都可能是不开心的。
读初二的时候,班上的男生开始风传着宁遥和她同桌的谣言。最后甚至“嫂”啊“嫂”地喊着开她的玩笑。宁遥起初窘迫,随后又渐渐地似乎有些享受谣言带来的甜蜜感。只是这些甜蜜无从诉说,只能强烈地忍在内心深处。有一件诽闻在身的人,不知为什么就总比普通女孩要引人注意一点。那些成为话题后的兴奋,已经成了琢磨不定的少女心情中获得一致肯定的定理。而于此同时,她与同桌的关系也变得奇特起来。那个看似特冷酷的男生,有时会突然问宁遥一句“你还没吃饭啊,反正我要去楼下小卖部,要不要帮你带?”故作轻松的句
意里,好象真的有些东西就要产生。毕竟无论什么,放在暧昧里泡一泡,都会带上异常美丽的色彩。
只不过随后,每次当有人再提起宁遥和男生的谣言时,王子杨总会站出来说“他们俩个根本没有什么,你们别瞎说”,非常肯定的样子。宁遥在一边愣半天,动动嘴,只能跟着应和一句“是啊……你们不要乱讲”。三番两次的,这回事就逐渐烟消云散。
男生也不再与宁遥说话时微微红起脸。又变成了互相漠然无视的男女同学。
宁遥一直不想去回顾这件非常别扭的往事。因为她确定其中带有一线丑陋的污渍。从自己这里,延伸向王子杨。
究竟是出于好意的维护。还是为了煽灭这一点受人关注的话题。
在那些被人们提起的美丽的友谊中间,为什么总是存在着各种腐朽的可能性。
那么,自己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也许也可以被人理解吧。毕竟王子杨的个性已经让人非常难忍,非常难忍了啊。自己也不过是小小地发泄一下,难道不是一种自然的表现么。
谁说朋友非得两相契合到天衣无缝的地步?
在那些存有罅隙的地方,终将有些杂草茂盛地繁衍,根刺痛地扎进心壁,叶溃烂在泥土表层。
用了整整一夜的胡思乱想去填补不安所带来的空洞后,宁遥几乎已经能够鼓起勇气面对第二天将会发生的一切了。
大不了就此决裂。也不会有什么重大的损失。
就在她冷着脸走下楼梯正要推车的时候,看见了停在门前的王子杨。
血毫无预兆地直地涌进大脑。碎在心里的玻璃渣被冲得尽光。
宁遥赶紧跑过去,见王子杨一边捧着饭团一边冲自己点头:“走吧。”
她费力了半天,才终于操纵自己发出了两个音节:“啊!……好!……”
两人沿着昨日的马路慢慢地骑。不时说点无关紧要的话。别的什么也没有提。王子杨的脸上,也惯常如昔。
这么说,她应该是相信了萧逸祺撒的谎。
自己变成了无关者,从中侥幸逃脱。
该侥幸么。还是该对这侥幸抱以更大的不安。
数学课,宁遥继续以往走神的习惯。漫漫地盯着前面几排的王子杨。精心打理的长发总是吸引人的地方。非常柔美的肩膀线条。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家境良好,成绩也不错,被人
提起来总会有一个“甜美”的评价。粗粗算下来,几乎没有什么缺陷的地方。被那么多人暗恋,也不是没有道理。
也许是因为一直都过得很顺风,记忆里几乎难得见王子杨哭过几次。反倒是看起来不那么娇贵的自己,总在号啕的时候有王子杨忙不迭的安慰。
所以昨天是被吓到了。罕见的痛哭的脸,被泪水糊皱在一起,吓到自己了。虽然是两个对峙的自己。但其中的一个带着哭腔般地说“对不起,是我不对”,不管另一个自己怎么冷酷地嘲讽着“是王子杨你活该”,这一个自己始终以近乎谢罪般的懊悔,反复说着“对不起”。
能够清晰听见的“对不起”。
毕竟再怎么讨厌,真实地具体地讨厌着,也只是一个不愿意被落实的意识,只在没有曝露前才有持续的可能。因而当它一旦被揭露,剧情演变成朋友无力愤怒的眼泪,原本自己设计的精致的秘密就突然成了败坏的伤口,裸露在空气里,只有抽痛和丑陋,没有半点趣味。
思维被老师的提问猛不丁地打断。结果自然是尴尬地站着脑袋里一片空白。这时,宁遥看见王子杨在前排偷偷写了个数字答案透露给自己。
字迹反光,投进眼里,微微刺目。
一阵悲伤而懊悔的情绪突然灭顶地漫上来。
对不起。
对不起。
中午去食堂吃饭时,宁遥主动去拉过王子杨的手,相视笑笑,排在长长的队伍里,不时聊上两句。王子杨还在对昨天晚上的娱乐新闻喋喋不休,宁遥不时插进两声“是吗”,“这样啊”,语气非常真切。一边伸手摘走王子杨脸上一根小睫毛。
两人端着餐盘正找位子时,宁遥发现王子杨脸色兀地冷了下来,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径直地朝食堂一角走去。宁遥疑惑地跟在后面,近了,才发现正和对座的朋友聊得欢畅的男生,好象,是叫,萧、逸祺的样子……
手里微微一抖。
宁遥来不及出声,王子杨已经就着萧逸祺身边的位子坐了下来,又冲宁遥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就坐这儿吧。”
宁遥咽了咽喉咙。硬着头皮坐下去。
萧逸祺最初没有意识到,只感觉着身边的位置被人坐走了,便顺手把放在外的汤碗挪近了点。直到他在余光里看见斜对面的女孩有几分眼熟,瞥过去时,从那张有些紧绷而不自然的脸上认出了宁遥。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往自己身边看去,和王子杨冷漠的目光接着正着。
男生有一刻的发怔,随后自我解嘲似地笑着,又转过了头。
宁遥强装平静,一口饭和着一口菜,今天她没有点汤,吃太快了怕噎着。在埋下头去的时候,飞快地往对面两个当事人溜几眼,看着王子杨神色平静地细嚼慢咽,萧逸祺和他的朋友自顾自地聊天,局势依然无恙,心里才稍稍安定了点。
就在她夹起一块辣鱼片刚刚放进嘴里的时候,听见自己身边,萧逸祺的那位朋友开口问道:
“他们又替你写情书啦?”
鱼片就这么突然顺着食管直接滑进了胃里。刺肺的麻辣从五官里爆出气来。眼泪鼻涕一起破堤而出。宁遥完全顾不得形象,张大着嘴直呼气。声音跟拉风箱似地响。
辣到心肺。快烧裂了。
萧逸祺有些被这意外的局面震住了,呆呆地看着女生猛往嘴里扇风,又皱着眉连打喷嚏,像是卡通片里的动物角色那样有趣。等听到王子杨连声问“怎么了,辣着了”的时候,醒悟过来,心里痒,几乎控制不住要笑。终究还是一点点忍下来。
宁遥直管苦着脸猛点头,刚想喝水救急,才发现自己今天没有点饮料。看向王子杨那边,居然是碗酸辣汤,喝下去,没得说,效果一定比火上浇油还要刺激。
“等等,我帮你去要碗凉水。”王子杨正要起身。
“给,这个我没喝过。”一个男声响起来。
宁遥傻瓜似地看看萧逸祺,又看看推到眼前的碗。特干净的冬瓜汤。顾不了其他,哑哑地说了声“谢谢”就端了过来。
喝完最后一口,身体里的烧灼度有了相当的降低。宁遥放低碗,前因后果在逐渐冷却的头脑里重放了一遍,才后知后觉地烧红了脸。
王子杨早已忍不住地笑起来,一边找出面巾纸塞到宁遥手里:
“你啊,怎么搞的。急什么呀。”
宁遥恨不得挖个洞,硬着胳膊接过纸巾,看见两个男生交换了一下目光后同时的微笑,快哭了。
“昨天那比赛——”萧逸祺拖长了尾音,朝宁遥笑着看一眼后,找出个话题又聊起来,“我看姚明只当得了老二了,双M策略摆明了就要崩盘。也许老二他还当不成。”
“你懂个屁,少乱说。”一句话,果然两个男生又开始投入他们的世界。宁遥被忽略在一边,却有些轻松的宽慰。见王子杨吃得也差不多了,赶紧提议快走吧。两人站起身时,宁遥又快速地冲萧逸祺说了句谢谢。男生冷不防被打断,冲她点点头,停了一秒,笑着:
“你是该谢谢我——”
宁遥一呆,低头便走了。
“你们是认识的么?”
“哎?”王子杨的问题非常突兀,刚转进楼梯的宁遥只觉得背上一抽。
“感觉你们像认识似的呢。”说得话意含糊。
“不认识啊!”宁遥急急地申辩着,“就是那天……还信,有照过一次面。”
“那这男生还挺热心的。”王子杨笑笑,又说,“下午什么课来着。”
“化学和地理……”宁遥努力地不去探究那个“热心”评价里的真实意义,“我地理作业都还没做,老曹别到时候抽到我,那就死定了啊。”
“我借你咯。”
宁遥笑着扑过去:“你最好!”
王子杨一边拥着宁遥的脖子,一边说:“今天我不回家吃饭,晚上你先走吧,我爸会来接我。”
“啊?哦,好。”
在推着自行车走出车棚时,宁遥心里隐隐一动,逆着离校的人群,骑到了操场后。停在体育馆仓库前。站了良久。却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那堵墙上一小块的字迹。只是窄窄的一条,看不具体写了些什么话。
要花多久时间才可以把所有的句子从墙上全部冲走?有雨。有风。还有干燥的天气把石灰一点点分解。在它们的作用下,一共要花多久?
而事实上,如果最初不写,如果不写那些字句,“讨厌”、“不要脸”、“不喜欢”、“滚”、“活该”,如果它们没有存在过,那么,根本不用费力地考虑要怎么去擦拭干净。
要挽回什么,总比要阻止什么更难。
“你还真是不一般。”
听到声音,宁遥回过头去。
还是那个挽高了袖子,满身汗水熠熠的少年。
“你说什么。”
“我说你真是不一般。”
“你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大意思,就是挺惊讶你们女生的。不一般。”萧逸祺边说边撩过胳膊擦汗,好象这话就和“天真热”“几点了”一般涵义简单。
宁遥沉默着。刚要开口。男生却笑嘻嘻冲她一咧嘴:“我钱包借人了啊。”
“哈?”
“打完球饿得要死。”
“……干什么?”
“你不想请我吃饭吗?”
“什么?!”
“不吃饭也行,外面有卖炒面。”男生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又回头冲宁遥笑,“你认识吗?”
“你想干什么……!”宁遥蹬过车追上去。
“就想让你谢谢我。”站住了,看着宁遥,不像当真,却又认真的眼神。
宁遥把话噎在喉咙下。
两人排在队伍里,香味是最具攻击性的武器,连宁遥都不可抑制地察觉到饥饿感,不自觉地揉过肚子。萧逸祺站在她身后,瞧在眼里,笑起来:
“你也饿了吧。”
“……不是。”
“真是标准的口是心非啊,你。”
察觉到男生意有所指,宁遥回过头去瞪他:“再乱说就不买了!”
“行行,对了,这家的牛肉炒面一级。”比出拇指。
“……你好烦啊……”眼见快排到自己,宁遥低头掏钱包,听得有三三两两的陌生人冲他打招呼,一边还嘲讽着“萧逸祺你又换女朋友了啊”,正气恼地想骂,却听见男生无比夸张地冲他们回应着:
“正点吧?别嫉妒啊!”
宁遥吓一跳,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
“开玩笑……你别生气哪。”男生低过头冲她特无辜地笑。
“……开你个头的玩笑啊!”
“排到了排到了,先点菜吧。”
“吃软饭还敢这么罗嗦!”
男生愣了愣,随后大声笑起来,又没有气恼的样子,反而伸手点过宁遥的额头:“就是啊,该你说了算的。”说完,又想起什么,“不过还是记得要牛肉炒面啊。”
宁遥挨到开票柜台前,回头恶狠狠看了看萧逸祺,朝服务员喊到:“两碗……三鲜炒面!”
“喂,是牛肉啊。”
“是三鲜!”
“到底是什么。”服务生不耐烦地点着圆珠笔。
“牛肉!”伸过脖子冲年轻女服务生笑着,“这里的牛肉炒面最棒,是吧。”
“那是当然,我们的招牌。”骄傲地接话道。
“所以就是它了。”
宁遥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还没轮到自己插嘴,服务生已经开出两张牛肉炒面地单据喊着“下一个人”了,等她被动地拿过纸片走开,才想起来自己的初衷已经被完全破坏。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你才是,好吃的不吃,吃什么三鲜,多奇怪。”男生抽过宁遥手里的纸,迈开长腿走远几步,又指指外头,“你等着,我去取面啊。”
“……混帐。”
等到宁遥和萧逸祺一同站在店面的屋檐下跟旁人唏呼直响地吃起来时,她停下筷子看看男生鼓着腮帮朝自己一边微笑一边比着“谢谢你啦”的样子,才逐渐察觉到这个事件发展至今的逻辑异常。
都哪跟哪啊……怎么就站在这里和他吃起炒面来了?!
萧逸祺却全然不知情,只不时停下来问宁遥一声:“怎么不吃呢?”宁遥露出一副“懒得理你”的神色算是回答。过一会,却感到男生的视线停在自己脸上,转眼一看,果然没错。
“干什么啊?看什么?”
“面,脸上。”萧逸祺指指宁遥,又指指自己的脸。
“啊?……”宁遥抬手去摸。
“不对,上面。”说罢就伸过手。
只是几个触点,却因为男生指间的暖热,在神经里被突兀地放大。等到宁遥从他收回的手指中回神,已经来不及了——像由刚才被碰到的皮肤为开端,脸一瞬红透彻底。
“……多管闲事。”
“呵呵。”萧逸祺缩过脖子笑笑,把最后一口面扫除完,跑远几步将塑料餐盒丢进垃圾筒后,折回来骑过他的自行车,拍拍宁遥的肩:“谢谢你啦。”
“我是被你勒索的啊……!”有些恼羞成怒。
“算是吧。不过,我也算发现了,”眉毛舒展。
“什么?……”心情居然忐忑起来。
“你还满可爱的。”说罢,笑着蹬过自行车,又挥挥手,“再见。”
宁遥忍不住要把手里剩余下的炒面朝他头上扔过去。
转念一想,不行,牛肉炒面味道太好了,不能扔。
妈妈很有些不满自己在吃晚饭前已经填饱了肚子的行经,一直唠叨着“正经饭不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样没少过”,宁遥意兴阑珊地喝两口汤,看爸爸两眼,似乎寻求不到支持的样子,也就自知理亏,不同妈妈争执。
“对了。”收拾碗筷时,妈妈才想起来,“刚才依然有来找过你。你去她家问问有什么事吧。”
“啊?哦。”
“她跟另一个女生一起来的,那个我倒没见过,穿得有些怪里怪气,看来不像什么好女孩。”
宁遥把拖鞋啪地扔到地上:“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说!!”
“你发毛病啊!”爸爸先盖上报纸,冲宁遥喊起来。
依然在对面,有些听见了宁遥与父母的争吵,因而在宁遥铁青着脸找到自己时,忍不住问了句“出什么事了”,宁遥只摇摇头。
“你和谢莛芮找我?什么事?”
“哦,是这样,他们接了一单在游乐场里的义演活动。想你来帮忙。”
“啊?”
“人手不够嘛。也找了王子杨。”
“哦……就我们几个?”
“好象还有个男生你应该也认识吧?叫沉迷?什么的。我是不认识啦。”
“陈谧啦!mi!第四声!”
“呵呵,那就陈谧。”
“……到底是去干什么啊?”
“应该是莛芮她们的大学社团要在游乐场里演出吧,不过,”依然算了算,“还是不太够人手的样子,况且多半是女孩子,男生不够咧。”
“是吗……”
“我这边还在找,你有人选么?”
“没……”突然莫名地吊过一根神经,颤颤地扯着,“大概,有吧。”
“撒谎可不好。”萧逸祺一脸恼怒的样子。
“我哪有。”宁遥装傻。
“我可是因为你说有泳装表演才跟来的呀!”仿佛受了委屈。
“……你自己先把自己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清理吧。”宁遥一边翻着眼睛一边把一箱的服装交给他,“都什么人哪!”
“你把你的时薪分一半给我做补偿。”蹲下身示意宁遥来搬这箱,自己走去抬过一箱矿泉水。
“呸。这都是义务的。”远远眯着在舞台另一头忙活的王子杨和陈谧,因为穿着一样的工作人员T恤,猛一看会觉得是情侣装。虽然明明是个不快的念头,宁遥还是强迫自己往“那我也穿一样的T恤,不也是情侣装吗”上去想,努力地不要再去迁怒王子杨。而眼神依然在各个间隙中扫向对面的男生。
你好么。
有几天没见了。
好几天没见。
你好么。
这是非常说不透的一种关系,拿“朋友”去衡量一下,也许还及不到那个长度,却又想不出更确切的定义。
那天晚上看日本拍摄的一部电影,高中生的男主角有些沉默的孤僻,甚至是迟钝,但他走路的每一节动作,零零地拆开后每个角度,每个落点,都与脑海里已经逐渐模糊的陈谧对应起来。宁遥在黑暗里静静地看那个中等个头的瘦削男生抖落肩上的樱花瓣,据说那是带有轻微甜香的短暂花朵,最后他把手揉一揉,下意识地举到面前,应该是闻见了什么,因为宁遥看见他眉毛之间的距离有温和地放大。
那一刻她的心突然无限酸涨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电影里这样的男生和一个细小的温柔,还是因为纯粹被自己意想在脑海里的有相同走路姿势的陈谧。
因为生疏的距离。让他在自己的想象中如同电影般地遥不可及。
他走路。他点打火机。他在天空里。
他的说话声。他的肩线。他的笑没有不笑好看。
他如果抖落身上的花瓣。最后无意识地举到面前。闻见花香。一瞬变得静谧的脸。
乒乓落在自己心里的杂音,像雨那样,积起深深的河。
宁遥扶着一架铝梯,在那个梯形的方框里慢慢定格男生的每个动作。喀嚓。喀嚓。
喀嚓。
喀嚓。
“你今天有点不太对。”
“啊。啊?”宁遥莫名地看着萧逸祺有所探究般的戏谑眼神。
“怪怪的,很紧张。”说罢,居然动手戳了戳宁遥的肩,“真的很僵硬。”
“你——”正要对他还手,舞台那边发出了一阵巨响和紧随而至尖叫声。宁遥跟和他人一起回过头,只看见陈谧飞快跳下台去的一个剪影。
等众人急急地赶过去,陈谧已经扶着受伤的女生从地上站了起来。宁遥一眼就看见王子杨腿上划开的血线,分成三条细细的支流,染红了她的白色袜子。
谁也没曾料想过的突发意外,让整个布置工作暂停,谢莛芮很利索地为王子杨暂时止血,又转而对陈谧说:“你先骑她回去吧。”
宁遥收拾着一堆染红了的布正在茫然之际,看看男生有些严肃地应允的脸,正要退到一边。
“我没什么,宁遥带我回去就好。”迎着宁遥的视线,征询地问着,“好么?”
“这……”不知该说什么。
“宁遥的车低,你坐着不方便,还是让陈谧带你走吧。”谢莛芮想要说服她。
“不了……一点点破皮而已,也没骨折。宁遥又熟我家。”
几人都征求意见似地看向宁遥。
“你别硬撑了……”她咽了咽唾沫,“我带你没准两人一起摔趴下,还是跟陈谧回去吧。”
男生拍过王子杨的肩,说着:“那就这样。”才算是有了一个了结。
等女生在车后座上坐稳后,男生才骑了出去,王子杨一边冲宁遥笑笑,伸手抓住陈谧的外套。宁遥也露出“你去吧”的神色,又喊了一句“到家后小心啊”。
两个人的影子在日光中渐渐融化消失。
忙完一阵,吃的是盒饭。宁遥坐到一边的台阶上,又热又渴,高高挽过裤腿,眯眼看太阳,晕晕呼呼地情绪蔓延迁徙,身体里像有某部分要飞出去,顺着云霄飞车,一猛子扎进云里。然后又悠悠地掉下来。
“象腿!”
没有多想就朝对方踢去,男生轻松避开,也顺势在宁遥身边坐了下来。
“累得我魂魄飞天。”
“唔。”
“太不值了,被你骗一顿。”
“唔。”
“不吃么?不饿?”
“唔。”
“你真有些不对劲。”
“唔……嗯?”宁遥坐直身。
“刚才还硬梆梆的,现在又软得像块泥。”
“……我累啊!”
“我不吃豆芽,给你啊。”
“不要!”
“不会白给你的,跟你的可乐换。”
“……你给我放下!”宁遥哭笑不得。
“要不这样吧。我们来赌。”
“啊?”
“赌摩天轮到底有多少个吊篮。”男生下巴冲着近处的大型建筑。
“……你神经病。”
“反正也是闲着。不然我就拿你的可乐了。”
“不行!!”宁遥跳起来,“……这么无聊的把戏,你冷不冷。”
“你不是正热得冒汗么,顺便降降温。”
“那,怎么赌。”
“谁先数出正确数字谁就赢呀。”
“……行。”宁遥摇着头,“萧逸祺,你家是不是做会计的。”
说不清是看那摩天轮的白色骨架。还是为了看被它切开的天。
不是纯蓝,也不是纯白。但又看不出一丝杂质的天。
像一片结冰的水。阳光和空气都在冰面上充沛。
自己是冰面下的一尾鱼。
“数得我眼都花了?”
“……你自己想出来的蠢主意!”
“你数到多少了?”
“……我,要死,你跟我一说话,搞得我都忘了!”
“你傻呗——”最后一个尾音被女生拧在左脸下。
“其实我觉得我们俩现在就超傻。”半坐在一堆杂物上,像两个傻瓜,宁遥眯着眼,“萧逸祺,你脸好油。”
“你不也一样。”说着又要伸手来碰,被宁遥打开。
“别搞了!”宁遥骂。
“几了?”
“什么?那东西?”
“是啊。”
“十七哪。”
“数这么快?”
“……我只怕我还没点清楚,就睡着了……”直视阳光的缘故,更加困得不行。
人为什么会睡着呢。身体里紊乱的方向标都统一成同一个角度。稠密不均的血液都降到同一个标准。“激动”、“愤怒”、“不安”集体撤出。只留下一整个安静而平淡的山坡,摇曳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
摩天轮有十九个、二十个……
“我说。”
“……嗯。”
“真的睡着了?”
“没呢。”宁遥动了动脑袋。
“我说……”感觉到男生坐直了,以一个半俯视的角度看着自己,逆光的缘故,脸的每个部分都模糊而温和。
“说呀。婆婆妈妈。”
“你和你那朋友……你们算朋友么——”
“……你觉得是不是?”
沉默了一会:“我说不上来。”
“你觉得我的行为很差劲吧?”
“……”
宁遥坐起身:
“其实我觉得自己很差劲。”
“啊?”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男生动了动嘴唇,正要开口。被宁遥打断了。
“七十六个!我先数完的!我赢了!”
“啊?!”冷不丁地话题一转,萧逸祺播出几秒反应明白后,才急急地跳起来,往上瞪,宁遥乘着这个空隙抓过自己的可乐就一通狂饮,又冲对方不断地比着鬼脸。
“你输了!你个数字文盲!”
萧逸祺追之不及,有些懊丧地盯着宁遥猛看:
“喂,你撒谎的吧!根本不对吧?!。”
“管你咧,反正我喝了!”宁遥挑衅一般冲男生摆弄着手里的饮料瓶,“除非你敢在我喝过之后再喝。”
“……你这个臭丫头……”
“来呀,来呀,羡慕也是没有用的。”有些得寸进尺。
男生眉毛一敛,突然跨上一步从宁遥手里夺过塑料瓶,刚刚举到嘴边,宁遥飞快地伸手把它打落在地上。
浅褐红的液体甩了一大圈。在地上长长地流出一个不规则体。
塑料瓶在地上弹出不和谐的声响,循着某个中心转了几圈后,终于停住,又被女生踏上前的一步踢得更远。
宁遥涨红着脸,顾不得周围一派甜腻的气味,大声喊起来:
“萧逸祺!!!你想干什么啊!!!!”
他们都说过去是甜蜜而怅然的夜河,带着不能再踏入的遗憾以完美的姿态流向往昔。那么在自己头脑内生成的这些又是什么。那些穿透了自己的骨头和淋巴,穿透了每一个细胞和皮肤,无形地生长出的又是什么。
因为没有伤及骨头,只是划了条长口子,王子杨在家休息了两天就要来上学了。原本宁遥在电话里自告奋勇地说早上去接她,可女生在电话那端似乎思索了几秒,还是说出了“陈谧说这两天会送我”。在两个人都有些尴尬的沉默时,“因为没想到我们俩就住在同一个小区”,这样解释着的王子杨,跟着补充了一句“也就是送,回去,还得我自己回去的”。
宁遥握着电话,在各个正反极之间寻找着可以立足的中心论点,最终她安慰似地笑起来
,是拖得很长的一个鼻音。
“嗯……你不太方便的时候,是应该有个人接送才好”。
“宁遥。”像是忍到极点,还是控制不住想问那样,“你上次和我吵架。那次。”
“……怎么?”
“你是真的对陈谧……”疑问号,过了许久才结束在句尾。
“……没有!你不要乱说啊啊啊……”握着电话做大摇其头的夸张状。
“是么。”
“当然。你不要拿我来瞎猜啊啊啊……”
“那就好。我还怕……”
“怕什么怕呀,你先把伤口搞定再说吧。”
“行,那就明天见啦。”
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宁遥照着老时间上学,在经过两个十字路口后,从眼前熙攘的车流里,渐渐辨认出一个熟悉的人影。等看清楚后,发现原来是两个。骑车的男生,和后座上的女生。即便看不清脸,也能清晰地认出来。
宁遥放慢了速度。
就一直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像中间牵着一根没有弹性的线。
好象以前也有过那么两次,王子杨在某个男生的后座上,宁遥骑车跟在一边,三个人之间的对话,宁遥总是显得最木讷的一个,有着丝毫不知道该如何在一对情侣间言谈的窘迫,和明知如此又毫无办法的懊恼。在只会重复着“是么”的应话中,宁遥似乎更多的是被某些细节所击中,越发沉默起来。
细节。好比环过男生的手。后车轮转动。有些飘扬的裙角。因为回头说话而放弃看前方的少年,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安全意识。
自己在一边像个拘束的局外人。偶尔提醒两声“小心车”,似乎才是最大的意义。
那是与王子杨在一起后永远脱离不了的拘束感。因为熟悉而陌生,虽然陌生又熟悉地反复。那些她与自己共享的体验,却从来不能真正共享,王子杨是持有者,自己只是站在玻璃隔板外的参观人。
宁遥默默地看着前方不远的自行车。陈谧的白色外套。王子杨的深色校服。
在他们身后,是好几个骑车的背着书包的初中生。
是骑车的穿灰衬衫的上班族。
是骑车的烫了大卷的中年妇女。
是骑车的背着一个大皮箱的女孩。里面装的是不是吉他?
直到最后那个在车把上挂着小手袋的年轻女子后面,才是自己。
中间有许许多多的人。
连为陈谧他们亮起的绿灯,等到自己骑过去,也会变成红的。
然而传闻却在扩大,在陈谧第二次送王子杨去学校后,那“男友”的痕迹便被众人描得更深了一些。虽然王子杨一直在笑着骂“早说了不是”,可那“外校的”“年长些的”定语,总能有着令人莫名憧憬的因素,在班上又毛糙又轻浮的男生头上傲然地盘旋。
“宁遥你说他们有没有啊?”有好事者从王子杨身边挤到宁遥面前。
“啊?”
“不能替她保密。要说实话哦。”几个人纷纷点头。
宁遥舔舔嘴唇,朝王子杨看去,她拉开“没有啊”的口型,脸却是红的。又被周围的女生一阵推搡“不许暗示宁遥”,好似恼羞成怒般笑着还手。
突兀地想起来,好象在不久以前,还对王子杨当初为自己辩护说的那句“他们什么也没有”存有各种不安的揣测。
说“他们什么也没有”的,是真心的维护。
还是为了拈灭对方处于话题中的满足感。
为什么只是说出真相,也会在彼此的心境中产生截然相反的效应。
有那么多规则,却没有道理。
“宁遥,快说哇,你知道那个男生是谁吧?”
“快说快说,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的。
陈谧只是好心,在楼梯里,他也会为别人打亮火光照明。这样的人,只是好心。
和王子杨之间什么也没有啊。
“我也不太清楚……”宁遥笑起来,“她又不肯跟我说。”
“哦哦哦。”话题重又冲着王子杨去,“果然你有在隐瞒什么吧。”
女生笑得更深了:“你们不要乱说啦。讨厌死了。”
宁遥一边收拾着书本,一边冲摆出“救我”的王子杨露着“你自己摆平吧”的笑容。课本。笔记本。讲义夹。笔,还有什么。下一节课是什么课。想不起来。脑子里空荡荡的。又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满满地顶着。是什么课。哪个老师?要准备什么作业?
不敢再去厌恶王子杨。不想再去。也不能了。能够从一个破产似的局面中奇迹般复圆,起码让自己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再做不了什么。
是自己一直在行事卑劣。是自己让朋友大哭一场。但王子杨却没有怪到自己身上。
就当是补偿。
总是要补偿什么的。
放学时,就该由宁遥带王子杨回家,从另一个侧面也突出了宁遥“其实从安全角度来看,陈谧更适合些”的念头。毕竟自己很少有骑车带人的经验,还得在傍晚的人潮中保持安全
,又要时不时地躲避警察。昨天那段回程实在算得上是险相还生。
“要不我推你走吧?”出于安全的考虑。
“那你太吃力了。还是骑吧。”王子杨摇头。
两人还在对着自行车努力打消硬着头皮的勉强感。王子杨突然被身后的同班女生猛拍一下。
“王子杨!人家来接你了!”
“啊?”
“你‘没有什么的朋友’哦,今天来接你了!”女生一脸促狭的笑。
“你说什么?”宁遥眼皮一跳。
“刚才还问我你人在哪呢,我猜你们在教室,所以估计他现在往教室那边去了吧。”又竖出食指,冲王子杨摇了摇,“什—么—都—不—是—的—朋—友—哦。现在不仅送,还有接哦。”
王子杨脸上层层叠叠漾开的甜蜜感,在宁遥的视线里像一个无比长的特写慢镜。
今天正好路过。
你腿还没好吧。
宁遥,你好。上次谢谢你们来帮忙。
那我们走吧。
四句话里,还有一句是对宁遥讲的。又礼貌又客气。在宁遥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时,陈谧已经转过头去对另一侧的王子杨说“那我们走吧”。
非常奇异的“我们”。
那我们走吧。
我们。
王子杨也确实感到了不大不小的“受宠若惊”。以至于一时忘了对宁遥做出反应,就这么接过男生伸来的手,直到被扶着走出去几步后,才停下来,对身后的宁遥说了句“一起走啊”。
想要说“好”,却说了“不”。
还是想要说“不”,却说了“好”。
宁遥觉得自己在说话,但是听不到声音。
原来那些话语在脑海中撞来撞去,给予她自己在说话的错觉。
其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而事实上,那两人也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男生向自己点点头后,就扶着王子杨走出了走廊的阴影。留着宁遥一个人站在那里。
从暗处看向明处的心情,是无比清晰,而又寂静压抑的无奈。
如果不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把古怪的气氛切换到正常的频率的话,宁遥想也许自己永远没法出声,说一句“好”,又或者说一句“不”。
因为隔着墙的关系,“接她吗?”的问句听在耳朵里,缺了主语,不过却能根据当时的场景推断出完整的样子。宁遥跑出去,便看见萧逸祺推着车正冲陈谧打招呼,今天罕见地没有热得一身汗,反而是端端正正地扣着校服白衬衫的领子。有一瞬让宁遥感觉陌生。和。非常英气。
“呀,你也在。”冲着宁遥招手。
“……”心在刹时跌落下去,“干什么啊?”
“不回去么?”
“当然回啊。”
“那干嘛不走?”
“……这不就要走么,你好烦。”
对话到此,宁遥才突然反应过来,朝已经坐上一辆自行车的陈谧和王子杨看过去,两人俨然是看小狗在打架似的微笑着,这让宁遥越发气恼,回过头就凶恶地向萧逸祺剜一眼。
“喂。瞪我干什么啊。”
宁遥跳上自行车,一用力就窜出去了。
四人同行。
虽然是三辆自行车。可还是很少会骑到并排,因而总是宁遥和萧逸祺在一排里斗气,陈谧他们落在后面。
“还在生气哪?”
“什么气?”
“那可乐的事啊。”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至于嘛,女生就是小家子气。”
“……这不是小家子气不小家子气的问题!”
“扑,哈!”男生扯着嗓子笑起来,“你说话的气还真是长啊。小家子气不小家子气,可以去做绕口令了。”
“……”宁遥直翻眼睛,用力蹬出去半米的距离,“我真是吃错药了……跟你这种神经
病说话。”
“别啊。这么说可太伤人了。”男生又赶上来。
“……别靠近我!数你的摩天轮去吧!”
几个回合下来,已经完全不见另两人的身影。宁遥有些茫然地朝后望着,果然是自己骑得太快了么。
“他们好慢。”
“是我们太快了。”
“我一直都是这么快啊。”
“……可我不是!”
“骑快点有什么不好。”萧逸祺朝远处看一会,“我们去喝饮料吧。”
“啊?”
“好渴,我请你啦,去吧。”
“谁要去,”宁遥躲避着男生抓过来的手,“变红灯了,快停下!”
“所以要赶紧啊!”还是撩过胳膊勾住宁遥的脖子,在一阵毫无预兆的衣物洗涤剂味道里,把宁遥带出几米,随后才收回手,“冲吧!!”
两人以逃逸般的速度快速穿越了横马路上已经发动的车流,宁遥慌乱而兴奋地在公交车和的士前打着龙头,又听见司机们在身后的破口大骂,她刚要羞愤,领先自己半个车身的萧逸祺突然回过头冲她笑:
“会被抓哦!”
“那就骑快点啊白痴!”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等停在饮料摊前,好象每个关节都在往外喷汗。宁遥感觉发线一层层地湿下去,内衣也紧紧地沾在身上。力气从每个毛孔中徐徐蒸发。
“给。你的蜂蜜柠檬冰水。”
“啊,……谢谢。”宁遥接过来,一口就喝掉大半杯。
“热死了。”解开了领口的扣子。
“谁让你骑那么快啊傻瓜。”
“那可是你让我这么骑的。”
“哼。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啊?”
“你不会的~”
“恶心。”背转过身。
萧逸祺边笑边往身后的墙上靠去,感觉自己的衬衫似乎湿了一小块,边扯着吹干时,朝宁遥看去。这只是个很浅意识的动作,但良好的视觉让他看见了女生背后因为汗湿而显出的清晰的内衣肩带,细细的勾勒,和隐约的花纹。
“……我说。”
“啊?”宁遥喝完最后一口冰水,一边要走到几米外的垃圾筒去扔。
“你给我吧。反正我也喝完了,一起扔。”说罢就蹬着车,也没等宁遥回应,抓过她手里的杯子就骑了出去。
“你还真是个行动派啊。”宁遥没辙,见萧逸祺回来后,便问,“走吧?”
“等等。”突然迟疑了起来,“我说……”
“什么事啊,婆婆妈妈。”
“还是等衣服干透再走吧。”
“那要等多久啊,骑车一吹不就好了。”
“再休息一下而已嘛。”
“……要休息你休息,你还可以变休息边数摩天轮哦。”转头要走。
“再等一下。”突然抓住宁遥的胳膊,没有很大的力气,却挣扎不脱:
“我说,再等一下。”
“就是,昨天我们都见到了,对吧。”女生冲王子杨起完哄后,又转向宁遥寻求证词,“宁遥,你把事情一五一时地说出来吧。”
“呃。啊?什么?”
“你在没在听啊,昨天王子杨的‘朋友’来接她时,你都在一边吧。说说,说说。”路
人A。
“长得超帅哦。冷面型帅哥。”路人B。
“你看清楚了?”路人C。
“那是当然,他就管我问的问题嘛,”女生模仿着陈谧的口吻,“‘请问,你是和王子杨的同班同学么?’呀啊啊!超酷,但又超温柔的感觉啊!”
“你个死人。”路人A更激动地抓过宁遥,“一定要交代清楚哦。”
“行了行了,你们别烦着宁遥了。”王子杨皱着眉毛说,“她没和我们一块儿走。她不知道的。”
“哦哦,那么说果然有什么事吧?”
“……你们哪。”
宁遥在后排看着以王子杨为中心发起的话题圈,渐渐意识到刚才虽然一直看向那边,却始终没有听见她们在说些什么。
明明是自己关心得要死的内容。在自己和萧逸祺先走一步后,发生过什么,发生了什么,明明都是最想知道的。却不可抑制地走神了。
果然还是因为那句话的原因么。
那句话。以及男生罕见的正色的脸。
自己当时是被吓一跳,闷住了,心里没了气势,就淅沥糊涂说了句“好”。
“后来你们去哪了?”
“什么?”
在茶水间,王子杨一边往杯子里倒蜂蜜,一边问:“你们骑得那么快。”
“……没有去哪里,就直接回家了啊。”
“陈谧和我都觉得你们像对小冤家似的。”
宁遥倒茶的动作停下来。不知道自己是句子里的哪个部分而震惊。
“陈谧和我”,“你们”,“小冤家”。
哪个部分都很震惊。
“怎么了?”王子杨碰碰宁遥。
“你们别瞎说。”
“我可没说什么呀。”女生笑着,“只是觉得你们在一起就特热闹。”
“是那神经病太热闹吧。我可烦得要死。”
“嗯,我也很讨厌那个萧逸祺。”王子杨喝一口茶,“很讨厌那种在背地里说女生坏话的男生。男生一做出那么恶心的事,就跟菜馊了一样,没得救了。”
饮水器的热水开关弹回来,有两颗滚烫的水溅到手背上,宁遥一敛鼻息,才没有叫出声:
“是啊……很过分的人。”
往杯子里吹两口气后,又问:“今天,需要我接你回去吗?”
“当然需要啊。”王子杨勾住宁遥的手臂,“陈谧昨天也只是碰巧来吧。”
宁遥扶过女生柔软的肩,配合她的步履慢慢往回走。
碰巧吗。
可还是有这样的一个“碰巧”啊。他经过学校,会想起你脚上的伤,会想起自己只送没有接,是不是不太周全,他会推车走进来,还记得你所在的班级,记得它的位置,白天送你
时候的教学楼和晚上看起来是不同的,但他还是准确无误地走到这里,他会在走廊下有些犹豫,他会在没看见你时,找到同班的女生向她们打听你,也许还不是一次就找到的。也许问了两个人,都说不认识王子杨,问了第三个,才告诉他你在教室,他说着谢谢,穿过阴暗的长过道,来找你,想载你回去。
那么长,那么长的一段路,如果是因为一个“碰巧”,更会显出它多么宝贵的温柔啊。
下一节的体育课,女生做垫上运动,男生打篮球。运动结束后,女孩子都纷纷坐在一边的草地上聊天,体育老师也不知去了哪里,就当是放羊。宁遥挨王子杨旁边坐,一根根掐着地上的小草,被她看见了,提议说我们来比吧。比什么。王子杨拔过两根草,示意宁遥拉住一根的两端,自己抓着另一根,“十”字交叉地互相使力。“啪”的一声后,宁遥手里的那根先断了。
“就是这样比。”有些得意地冲宁遥转转手里胜利的草茎。
宁遥本不想玩,琢磨着离下课还有段时间,便答应说好。
不知道要找怎样的草。坚韧的草看起来是什么样的呢?
连试两次,都是宁遥输。她有些想放弃。
“不啊,陪我玩嘛,你们刚才还活动过了,我可是一直都休息在这里,无聊死了啊,”王子杨拉着宁遥的胳膊,“那,我把我这个给你,我另找一个?”
宁遥想想,点点头。
这下轮到宁遥连胜了三局。王子杨有些郁闷,嘀咕着“早知道就不给你了”。
宁遥开玩笑似的说“给了就不能反悔啊”。
“得了吧,总能找到更好的。”女孩在地上摸了半天后,终于拔过一根,“这个!肯定行!”
“呵呵,不试试还不知道呢。”宁遥有些自信。
结果是势均力敌。
两条交叉成“十”字形的短草茎,哪个也没有先断裂。而是胶合状态般地,因为摩擦在边缘破开,发出对于它们而言声嘶力竭的声音。眼看就快要一起断截,却还差了一秒僵持在那里。
谁也不肯输给对方。
虽然只是这么小的一个游戏。
宁遥的指甲有些发疼,但她还是没有松手,不仅没有松手,还效仿着王子杨,不断把手指往草茎的中心逼近。两人的手指几乎要挤到一起。
“这回,还真是——”不由咬牙切齿说出的话。
“不行了啊,手痛死了!!”尽管这么说着,却依然没有放弃意思的王子杨。
“我才不会输咧!!”发泄似地拔高嗓门,一边施力一边大喊着。
“我也是啊!!”女孩想耍诈,猛地说了句,“宁遥喜欢不出声的帅哥!”
宁遥嘿嘿地笑起来,手仍然没有松:“别以为这样我就会上当。”
“真是没劲。”王子杨一弯嘴角,过了几秒,“那宁遥你喜欢我么?”
只是时间流过一个罅隙那样的短暂,那样短暂的空白,却深深地裂在头骨里,流下不知是什么颜色的血。
宁遥的手些微一垂,被王子杨抓准时机,她拽过手里的草茎,快速地将宁遥的扯断成两截。
不知道是输在那里。就像站在原野中不知道为什么火光会消失,就像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诗歌可以腾空流进风去,就像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东西变不了音符,变不了颜色,最终只能变成一两片腐烂在泥里的树叶。
不知道输在哪里。全是毫无凭据的疑问。却妨碍不了自己问自己。
从她说“来玩吧”,自己说“好”起,就输了。
还是从她把自己的草让过来起,就输了。
还是最后,句意含糊,可谑可正地问一声“那你喜欢我么”,头脑里匆匆一束的空白,彻底输了。
但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吧。
真正的原因,早在很久以前,已经从在土地下长出盘结的根,层层翻覆,交错影响。看不见那些原因的时候,还能看见在土地上茂盛的树,树龄越大树冠的阴影也越大——
因为我一直讨厌着你。因为说不出口。因为心里永恒地繁殖下去的讨厌,爬在灵魂的各个入口,过滤掉了一些原本简单的物质。
所以这样的比赛,从我讨厌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输了。输得没有抬头的机会。伏在很低很低的地方勉强呼吸。我想是自己被上了恶毒的魔法,而它总有着大把指挥我的时刻。让我把自己放在你的空间以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和平的织网。
这本是我们“朋友”之间的比赛,我却先讨厌了你,连比赛的资格也没有,更别提会胜利。
不是朋友,不是敌人,只是个卑微的失败者,带着消除不了的劣迹和遗憾,惶恐地想要堵出可能已经开裂的缺口。
“那你喜欢我么?”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但是。
但我却又这样地希望,无论我讨厌你,喜欢你,你都永远能够一次次喊我的名字,语气又亲切,又娇俏。
永远希望你能喜欢我。
体育课结束后,宁遥先找到依然,又问了一遍谢莛芮的电话,再向谢莛芮打听了陈谧的号码。虽然被两个女生都善意地取笑了一番,宁遥还是厚着脸皮说“谢谢你了”。深吸一口气后,播通手里的号码。
“哪位?”在两声“嘟”之后,男声响起来。
宁遥啪地把电话挂了。
紧张得手发抖。
没有心理准备。有那么多都让自己没准备——那么快就接了电话,经过话筒再现后的声音,夹杂着模糊的熟悉和清晰的陌生,还有被放大的鼻息,直吹到自己。
宁遥在电话边反复转了几圈后,又拿过话筒。
“喂?是哪位?”语气有些微的不同。但也只是很平静和非常平静的丁点差别而已。
“啊,你好,那个,是陈、陈谧吗?”名字居然念不顺口。
“对,是我,你是?”似乎没有听出来的样子。
“那个,你好,我是宁、遥。”喊起自己来感觉更怪。
“嗯……是你啊?刚才那电话是你也打的么?”
“什么?不是不是,我没打过啊。”手心里发起潮,“刚才那电话怎么了?”
“没什么,只不过我刚接他就挂了。嗯,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哦,是这样,我想请问一下,今天傍晚有空吗?”不知不觉用起了敬语。
“有时间。不过,怎么?”有些疑惑。
“那个,我放学后有事,也许载不了王子杨回去,所以想问问你……”
“要我去接她么?好,我会去的。”
临到放学,宁遥挑准了时机,在王子杨一瘸一拐地收拾完书包走近自己时,宁遥才说:
“那个,不好意思啊,我刚想起我妈让我等会去叔叔家拿点东西,所以可能没法……”
“诶?!!!——”王子杨焦虑而夸张地喊起来,引得其他人纷纷看过来,“那我怎么办?!”
“这——我想想办法……”宁遥一脸抱歉。
“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啊,真是的。”王子杨不满地把书包放到宁遥面前。
“怎么了?”旁人问进来。
“没什么啦!就是宁遥突然说没法送我回去了。”
“啊,宁遥你有事?”
“嗯……刚刚想起来……”
“那怎么办?”女生们七嘴八舌地说,“找个男生送你回去吧。”
“我才不要!”王子杨脸色微愠。
就在宁遥有些焦急的时候,终于听见有人长长地喊着:“王子杨你不用担心了啦,你的男朋友来接你了——”
“哈?”宁遥显出和王子杨一样的错愕。
“就在楼下等你哦!”声音从门外一路传进来,一个女生兴奋地跑进教室后,指着楼下,“你去看哪。”
大群人都跑上走廊。宁遥也扶着王子杨跟在里面。
从两楼,能看见刚进入秋天的银杏树还不怎么茂盛的树冠,大半还绿着,只有零星的黄,在几个角上耀眼。而停在树下推着自行车的男生,抬起头,脸上就落下一层温和而隐约的暮色,如同哪个电影中,无限美好的特写。缓慢的镜头,从他身上,一直摇过来。
女生们冲王子杨放肆地开起了玩笑,唧唧喳喳的声音快速在空气里传播着。宁遥努力扶着王子杨以免她在又喜又怒的紧张之间摔倒,一边探头朝陈谧看去。
男生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个瞬间,心里有片山头轰然地消失了。
无穷无尽的悲伤被温柔在塌陷处迅速溶解,一直要冲出眼眶来……
“现在不用担心了吧。你坐陈谧的车回去啊。”宁遥抓过王子杨的书包。
“啊,只有这样了。”
“还只有这样了咧,我看他就是王子杨你喊来的吧。”一边的人继续开玩笑。
“胡说。我才没有。”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女生朝身后转头,示意着他人的附和,“难道是‘心灵感应’不成啊?”
宁遥也笑起来:“真像心灵感应。”
“你怎么也这么说。”王子杨拧着宁遥的胳膊。
“好啦,走吧。”揉过女生的头发。
虽然我最清楚不是什么心灵感应。
但是。
宁遥从车棚推出自行车后,看着陈谧载着王子杨穿过人群向校门外去。经过自己的时候两人非常一致地冲自己点点头,只不过王子杨又喊了一句:“晚上我给你电话啊。”
“行——”
在人群里被一点点吞没的两个人影。
但是。这样地想要讨厌你的我,还是那么,那么那么期待能够被你喜欢。虽然听起来十分矛盾,可我就是在那把矛和那面盾全力顶在一起时的那个接触点。
这样无望。
而又痛不可挡。
萧逸祺这天依然没有去打篮球,明天就有个政治测验,估计不是靠一次险象环生的作弊能够过得了关的。为防万一,各种措施一定要准备完全。首当其冲的就是小抄,不回家准备上几个小时估计摆不平。因此当他在篮球场边转上一圈,以史无前例的意志命令自己离开时,心里多了点自我赞美的窃喜。
刚出校门,有个六班的女生要搭便车,男生就拍后座说,要我载你当然可以,不过要帮
我抄1000字的小抄哦。女生已经跨上的腿顿时收了回去,又猛捶向他的背骂他缺德。
“才1000字而已啊。我原本还想说2000字的呢。”无限委屈的样子。
“你真受欢迎咧。”突然出现在脑后的声音,全然嘲讽的语气。
“啊?”萧逸祺回头,看见宁遥冷漠的脸,笑起来,“妒忌?”
“妒忌你要抄小抄?”
“哈,正好,帮我忙吧。”
“帮你?你还是边数摩天轮边抄小抄去吧。”女生推着车径直走过自己。
“何必呢——”收过腿,踩两步赶上去,“反正你们班也会考试,我到时候用完了送给你。互惠互利。”
“谁要啊。”头也不回。
“你今天不和你朋友一起走?”男生有些纳闷,看向宁遥的车胎,“啊,原来因为这个?”
“……嗯。”其实车胎爆了是之后发生的突然事件,不在自己的计划里,不过,有什么办法呢。人倒霉,车胎也能自爆。
“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推啊,推到哪里哪里有修车的再说。”
“没有的话呢?”男生坐在车上,半骑半走地跟着。
“那就推到家。”
“我带你嘛。”
“不用了。我不想替人抄小抄。”
“你不用帮我啦。你车胎爆了啊,和她们不一样。”
“得了得了。”
“上来啊。”伸手抓住宁遥的车笼头。
“说了不用了呀!”宁遥瞪他,“而且你送我回去,明天我怎么来读书?”
“也是。”
“你走吧。”宁遥撇嘴,“我自己会找个修车的地儿的。”
男生若有所思地看看她,随后一咧嘴:“好,那我就先走了。”
“滚啦滚啦,唧唧歪歪那么多话。”
“拜拜。”一拍宁遥肩膀,骑过车,几下后就已经跑出去很远。
“车骑那么快,迟早有一天被撞死。”宁遥暗暗地骂。
虽然之前恶言相向,其实心里还有一点向往,能够找个人带自己回家就好了。毕竟不知道哪里才有修车的地方,也许真要一路推回家也说不定,那到家的话,可得几点?还得抗着车过两个天桥吧?想想也会顿感无力。
不过这样一来,好象王子杨被陈谧接走,是更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你看,你连车胎都爆了嘛。
应该快五点半了。看天色在那边已经浓得像半凝固。等到自己推车时才发现,原来自行车也是一种很快捷的工具。比起这样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好象每个骑车的路人都有足以让
自己羡慕的速度。想起自己以往总抱怨骑车既累又慢,又觉得果然是太天真。
走了,也许1/4的路还不到。
修车摊都哪去了。
好象在附近也没怎么见过有那东西的出现。
自己真够命苦。
不知怎么,好象每件坏事总会害怕自己的力量不够去震撼一个人似的,每次都拉上三五个同伴一起降临。
爆了车胎,输了比赛。
还有。
那张从低楼望向自己的清寡的温和的脸。平静地点点头。是一个多么细微的动作,却能在迅速降温的心里,被放大成一眼就能捕捉的画面。随后又迅速消失,只留下宛如当时他身边的空气。一呼一吸间,侵吞到肺里。
那是坏事么。
怎样的坏事。让自己损失了什么?错过了什么?毁坏了什么?
宁遥停了下来。
好似睫毛掉进眼里去了。眨几下也掉不出来。难受。
她抬手去揉。很快地,从眼睛里揉出温暖的水。
一点点包裹住指尖。
突兀的眼泪。
以至于,在这个时候逆着人流来到宁遥面前的人,让她在抬头后的许久时间里,也没能看清楚。
“……你怎么了?”萧逸祺神经噌地紧张起来,“被欺负了?”
“……”宁遥只拼命低头擦脸。
“早说我带你了嘛。唉真是……别哭了啊。”以往已经成了习惯地抓她的胳膊拍她的肩,现在却突然不知道该按住身体的哪个部分。
“不是这个啦——”拖着哭腔喊。
“行行行,不是这个。那你别哭了呀。”
“要你管——你怎么又回来了啊——”
“在锦林路上,有个修车摊。我找到了。”
“……啊?”就为这个?
“你走过头了,得倒回去一点。”
“……你刚才怎么不说,笨蛋!”
“我刚才也不知道啊,这不也是刚刚去找到的么?”
“什么?”找什么?
“我带你过去。”
“……你刚才是去找修车摊了?”
“对啊。哦,”男生伸腿撑住自行车,从包里摸出什么朝宁遥扔过来,“接着。”
热的。
宁遥看清是个面包。
“……这是什么?”
“你不饿?”
“……”早就饿了,可是,“……这算什么?”
“什么什么。让你吃啊。不过别再哭了啊。吓死活人。”
“……我帮你。”
“啊?”
“我说我帮你抄小抄!”
男生一愣后,大笑起来:“算了吧。你的字太好看了,真帮我写,我还内疚咧。”
“……你哪有见过我的字啊!”
“那行粉笔字。在墙上的粉笔字。”萧逸祺转过头,“行了,我们先去修车吧。”
周四的时候宁遥接到了谢庭芮的电话,说上次准备的演出周六就要举行。为了感谢他们来帮忙,有免费招待的入场券。宁遥忙不迭地谢谢她,又含糊地问了句:
“他们都会去吧?”
“谁?”
“呃,上次去布置的人,都会去?”
“如果没什么别的事耽搁了,应该都会去。”接着问,“王子杨的腿上好了吗?”
“嗯,已经没事了。”
“那就都到齐了。”
“嗯。”
“这天还会放烟火哦。”
“真的?”
“应该是游乐场准备的,听说是开张两周年之类。”
“那人一定很多。”
“人多才热闹嘛。我可不希望演出没有观众。”
“庭芮你有演出?”
“没有,我只是负责啊。”谢庭芮在话筒那边笑起来。
“哈,是吗。”宁遥觉得自己真像个笨蛋。
宁遥觉得一定有什么东西,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手,把看不见的轨道这样弯到一边,扭曲朝另一个她所陌生的方向。让原先沿着轨道要落进海洋中的水滴,因为被弯曲的轨道而掉进了沙漠里。
碰到滚热的沙石后,发出激烈的“咝咝”声,便在整个沙漠中消失。
好像离上次去游乐场的日子已经非常遥远。在沙漠中消失的湖水。在沙漠中消失的对话。在沙漠中消失的船和那时紧紧包裹着身体的渴求感。都迅速在干燥的空气里失去了它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现在想想,当时和陈谧坐在船上所说的话,是那么尴尬。
氤氲在那一刻的气氛都消失了,于是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核暴露在空气里,成了只能用难堪来形容的东西。
还真有些提不起勇气再去游乐场了。
云霄飞车和摩天轮,极限大转盘和旋转木马,还有悬挂着自己那颗干瘪萎缩,难堪的果实的游乐场。
“当然去!”
“呵呵。”宁遥心想:“我就知道你是这反映。”
“宁遥你也会去吧?”
“……还不一定。”
“什么一定不一定的,一定要去啊,好久都没出去玩了。”
“可我周六那天要补课。”
“补课结束了就过来吗。反正谢姐也说从下午五点才开演。”
“赶过去也得六点多了吧。”
“那有什么,要持续到九点呢。少看个开头又不要紧。”
“麻烦啊……”
“去吗……”王子杨摇着宁遥的胳膊,“去啊。”
“好好好。”
“宁遥你每次都是这样。”王子杨撇着嘴,“其实是想去的,可好象总要我来求过你,你才肯答应似的。”
“哪儿有!”
哪儿有……
本来就是出于摇摆不定状态间,就像挖了一个不知道有多深的洞,原本希望里面能够长出些什么来。黄色的花朵或者白色的飞絮。可在经年累月后,只留下一些浑浊的积水,蚂蚁的尸体浮在上面。成了视界里一个不可能消磨的缺陷。
不知道应该怀着怎么样的心情,期待见到他,还是不期待见到。
好像是比数学题目更难以决定的事件。
数学题目还有一个标准答案。可这样混乱的臆想,在哪儿也找不到准确的定位坐标。
宁遥抬头看看数学老师在桌子那端的脸。像老师这样年长的人,会怎么看待十几岁时候有复杂又单纯的心呢?
“有那道题目不懂的吗?”被老师发现了。
“啊,不是。”宁遥赶紧低下头。
周六的补课,到现在已经进行至三点,还有两个小时,便是演出开始的时候。因为妈妈看得严,宁遥只能勉强穿了件平平常常的外套。早前自己偷偷买的一件洋装,在反复了几次后,还是想不出能够不被妈妈发现的方案,只能塞回衣橱里去。因而在离开家的时候,很让妈妈为自己莫名铁青的脸色而疑惑了一阵,“做啥啦,你这是什么面孔啊,这么不想补课的话,平时上课好好听啊。”
有时候会异常的恼怒,好像自己的平凡全是外在因素的限制。
宁遥朝补课的另外两个女生看看,又停止了脖子瞄着他们的练习卷,飞快的抄了两个答案后,听见老师在对面悠悠的开口说:
“我们不是在考试,所以自己做,是对自己负责。”
宁遥的脸一下子烧得滚烫。又在两个女生不明所以的环顾中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可整个情绪却如同突然遭与病变,皱成丑陋的一团。
今天真的,不像个好日子。
琐碎的压抑又在身体里积累起来。
也许不用去什么游乐场了。
不去了吧。
不去了。
电话铃响起来,老师移开凳子,站起来去接,宁遥成绩伸了伸懒腰。耳边有一听没一听的注意着老师的对话。
“是你啊,小陈。李老师她等会儿就回来,你不用特地过来了。”
“是吗,哦,那好。”
“再见,谢谢你啊。”
李老师?好像是数学老师的爱人吧?姓李。姓张,又姓李的,全国两大姓都占掉了,老师的孩子如果姓王的话,就更有趣了。笨蛋,怎么会是王呢。肯定是跟着他爸爸姓张啊。自己果然没有半点逻辑能力。
小陈是谁?李老师的同事吧。
虽然父母还在期待自己的女儿能够从补课中挽救一些损失,却不知道除了让宁遥在胡思乱想上有更大的进步外,任何期待都是无望的。
在宁遥还没有从电话内容中醒悟过来,敲门声响起了,她瞥过去。
走进来的“小陈”放下手里的东西后,对数学老师说起话。
宁遥看见他微笑着摇头,眉眼安静温和,都是礼貌的象征,过了一会儿,他朝自己哪里看过来,用两个人能听见的确又不会突兀的声音说:
“还在上课?”
“啊,是。”声音高过对方几度,引的另外两个女生纷纷抬头。
“几点结束?”
“五,五点。”
数学老师看看陈谧:“你找宁遥有事?”
“恩,等下要去游乐场。”
“这样。”老师笑着转向宁遥,“也不能因为这个心神涣散啊。”
“啊……不是……”
“那么,到时候再见啦。”是对宁遥说的,“我们在那里等你。”
“恩。好……”
周末的关系,加上有烟火作为宣传亮点,怀疑游乐场里挤进了一半的市民。宁遥以不可避免的骄傲感从排成成长龙的购票队伍前轻松穿过,一边喊着,“谢谢,借过。”,一遍向检查员出示招待券,在人群羡慕的眼神中走进大门。
“特权”这种东西,果然任何时候都有它难以言语的快感啊。
已经入夜,整个游乐场像点燃了蜡烛的生日蛋糕,好像每个角落都盛产欢愉。
心情是变色龙,跟着换上鲜艳的色彩。
在舞台边只看见正忙成一团的谢莛芮,宁遥有点诧异,难不成自己早来了还怎么的。
“他们人呢?”
“呀,你终于到了。”
“抱歉来晚了。他们人呢……”
“去别的地方玩乐吧。”
“可演出不是?”
“延后了,七点半才开始。”又有人走来向谢莛芮说着什么,她便拍拍宁遥,“你先去玩吧,到时候赶过来就好。”
“……恩……”
不是说了“我们在那里等你”么。
宁遥漫无目的的转向别处。心里是想去找到随便哪个谁的,可是终究只是心里想想,那么大的地方,人多的几乎快塞不下,大海捞针也不过如此。能找到谁呢?
一路摸到湖边。
由于夜晚不够安全的缘故。所以游艇的活动是不开放的。
于是变成一滩漆黑的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总会让人摆脱不了“墨水瓶”的联想。好像把手放进去撩一撩,也会染上黑色。整个游乐园的灯光,都在他以外点着,投进湖面,也只是星星点点的桔黄,有在水里悠悠的淡出毛边。
宁遥摸过地上一块小碎石片,侧蹲着身体,朝水面上打过去。
直接扑通沉底。
失败。
又找到一块。努力想象着从前从电视中见到的男生们的姿态,把腰弯过一点。
噌噌,两个水漂。
兴奋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尽管只是很简单的事,但类似这样的技术活,总能在实现后给与自己特别大的满足感。
虽然在游乐场里玩水漂,听起来是那么具有违和感。
可那些集体娱乐的器械,好像不适合一个人去游戏。一个人的话,打水漂,发呆,自己对自己说话,才是最适合的。
接着的一块石片,依然跳了两下。
要进步似乎很难。
宁遥想起了《东京爱情故事》里的那一段,三上和完治用打水漂来决定丽美属于谁。当时她一直不明白丽美心里在想什么。被当成胜利品的气愤,还是更多的沾沾自喜呢。在她的心里,究竟希望着谁能够胜利。应该是三上吧,可同时却不希望完治落败。
决定权干脆放在别人手里。
多么狡猾。
手里的力度加大了,石块直接砸进水里。
丽美没有后悔过,当时如果出来说一声“可我希望三上群能够赢啊”的话,也不会让完治抱有幻想而在以后发生那么多的变故了。果然无论是那个女性,总希望能够拥有更多的被爱感么。而希望就是在混沌不清里才显出最强大的力量。她就是这样不安的喜欢着。
丽美比自己幸运多了。
宁遥永远说不清为什么自己那天会给陈谧打那样一个电话。然后微笑的看他带着王子杨经过眼前。可是毕竟,意见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这中间扭转他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却没人知道。
一样的对立的希望,既希望陈谧能够说“行,我来接她”,有希望他说“抱歉,没有空”,既希望王子杨能够在男生的后座露出按捺不住的兴奋,有希望这样的好运永远与她无关。应该是完全等量的矛盾的两端,最终却还是发生了倾斜。
改变了指针刻度的,是自己心里的一份内疚感,抗衡了原先的自私心态,并最终让结果发生扭转。
第五块石片拿在手里时,宁遥把它据到眼前默默说:“你这快就代表王子杨哦。下一块就代表我哦。如果你这块没有我那快打的远呢……如果我赢了你的话,那你就……”
想真正的测试一下命运分配给两者的多寡,所以宁遥没有故意的去放水,而是全身心的投入着,把石子撇出去。
一。
二。
三。
四。
五。
居然有五下。
居然替王子杨投出五下。
宁遥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结果。好想下一块根本没有必要再试了。
“你的姿势有问题啦。”
“哎?”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一个小男生。也未必小,起码有十三四岁的样子。
“腰那么硬,肩膀跟拖把柄似的……”
“哈!”嘴巴还真毒啊。
“这样,是这样。”男孩说罢就捡起一块石片。朝宁遥比划一下,“这样哦,腿是这样站的。”
利落的撇出去。石子碰到湖面,飞快的弹起来。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看见了没有,是这样。”男生摆出小孩子特有的牛X神情,“以后要多学着点哦。”走出去两步,有一成熟的口吻说,“来游乐场就不要玩这些了吗。”
宁遥出神的盯着已经归于平静的漆黑湖水。
九下。
代表自己的石子有九下。
她揉着右手上染的泥点,看看时间已经不早,离开湖边,往游乐场中心走去。
“如果我赢了你的话,那你就……”
那你就。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离开场时间颇近的样子,大在外面的露天舞台已经坐满了人。幸而谢莛芮为大家留了前排的空座,宁遥穿过后排黑压压的人群走到前面时,不由为空间的舒畅而得意起来。
“你终于来了呀!”王子杨跳起来,抱住宁遥。
“其实来了一会儿了……”宁遥冲着坐在王子杨左边的陈谧笑笑。
“啊,可能那时候我们已经去别的地方了,因为要推迟吗。”王子杨一边走一边拖着宁遥在自己的右边坐下。
“是啊,我听说了。”
“你刚刚去哪儿了?”
“就四处转转。”宁遥朝周围看看,没看见萧逸祺和尹依然,又问王子杨,“你们去哪儿了?”
“去玩了两个转椅,吃了饭。你吃过了吗?我们还有些。”王子杨说着转向陈谧,“还有吧。”
男生点点头。好像要去翻的样子
宁遥赶紧说:“我不用了,吃过了,不饿不饿。”
陈谧依然在身边的塑料袋里摸索着什么,随后第来一个塑料瓶,“是柳橙汁。”
宁遥接过来。
演出还有几分钟才开始,偶尔有穿好服装的女生飞快的穿过舞台,就有观众在下面吹口哨。果然是一场有感染力的地方。虽然由于身处地一排的关系,前面的大音响会发出突然的极端刺耳的小噪声,引起人们一阵尖叫。宁遥原本也被那样的噪音吓一跳,忍不住想喊,却听见旁边王子杨的尖嗓子,硬是吞了回去。
三个人坐着,只有自己觉得别扭。
如往常那样活泼的,还是王子杨。只不过和往常有所不同的,她把一半话题分给了陈谧。句句应着,虽然句子简短语气平淡,却始终保持着一致的温和。宁遥没有插嘴。生硬就在左侧耳边。不用看也知道。这里的场地那么喧哗。最具存在感的就是嘈杂的人声。可在“几点开始啊”“爸爸去哪儿了”“其实我更想看烟花”“这里这里”“昨天我们还说道那家伙呢”……在无数如同鱼群一般将空间填满的声音里,还是能清晰的分辨出某个特别的:
“有可能吧。”
“不是很清楚。”
“我下午遇见过宁遥。”
“恩。”
“恩。”
“是的。”
不知什么时候,手里的瓶子已经空了。
演出并不能说非常有吸引力,可毕竟放在什么环境下就有什么样不同的感觉。趁着观众的情绪,几次高潮还是制造的很成功,宁遥一直不喜欢看类似演出,可也不禁有些被气氛感染。一个半小时的演出,也不算冗长。
而更受期待的,似乎还是烟花。因而在演出还没有完全结束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率先离开趣味看烟花汇演占位子了。宁遥有些忍不住,向一边询问着需不需要先退场。得到两人否定的答案后,她想了想,便对他们说不如自己先走,替三人抢好座位,省的到时候没地方站。
“那也行。”王子杨拉了拉宁遥的手。
等到了放烟花的湖畔,宁遥不由暗自幸亏自己来得早,湖这边的看台已经做掉了大半的位置。好不容易在余下的座位里找到了三张连续的空座,少少舒了口气。不是有人要做到她身边,宁遥赶紧说“已经有人了”,对方不满的嘟嘟嚷嚷着“怎么你买下来的呀”,终究还是另寻向他出。宁遥有些发急,直抱怨着为什么那两人还不来。
一直持续到汇演开始。
正在人们还在不断往看台走时,一簇烟花窜上天空,“啪”的一声,流光四射。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天幕一阵阵低叹道,等到作者的观众喊道,“不要挡住人啊”时,才纷纷开始移动。却依然一边找寻着空出,一边频频回头。
宁遥因此倍感要维护那两个空座的压力。就在他想要放弃的时候,看沿着这台阶走上来的陈谧。
男生的视线一格一格的寻找横排的人群,随着他即将发现自己的事实正在靠近,宁遥快速的理了理刘海,自我嘲笑的同时,终于和他的目光接在一起。
尽管烟火在天幕上拓着眩眼的图案,却没有抹杀掉他如释重负的微笑里的半点细节。
是个完整的蛊,下在她的眼里。
“抱歉来晚了。”
“王子杨呢?”宁遥奇怪着他一个人。
“让谢莛芮喊去了。”
“啊,是么……”
“找你,不容易。”男生边说边坐下,和宁遥隔着一个空座的距离。
“呵呵,人太多吧。”宁遥心里别扭起来。
“恩。”
“那,等会儿。王子杨会来么?”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不会吧。”
“这样……”宁遥转回头。
深蓝的天空里不断闪着光亮。在自己左手边的小女生,余光里扫进她合不拢嘴的脸。而在视线的右侧,却是空白一片。
一个座位的空白。
宁遥很想对他建议说:“在做进来一个吧。”可这个念头比烟火还要短暂,一亮即灭。
终于,当一个中年男子向陈谧借过着,眼看就要往两人中间的空座位坐下来时,男生顺势移进来一个,把自己的留给对方。
宁遥几乎想要跳起来握住哪个陌生男子的手说:“谢谢你的及时出现!”却终于还是略微红着脸超挨近身边的男生点点头。
彻底轻松的心情,没有了太多顾虑。宁遥和旁人一样,完全的投入在这场烟火汇演里。不时的因为一簇绚烂的绽放而喊出声。兴致高了,甚至放宽了胆子对陈谧说着:“你看你看哪。”,男生朝她万恶笑着,脸上流过的阵阵光芒这样鲜艳。
人群。夜风。燃烧后硫磺的气味。黑夜盛开的烟火。更远的黑夜。它们全都膨胀发烫。心壁里的血液激烈沸腾。
自己像是泥做的偶人,或广电在瞳孔中央,就把自己点活了。子越来越拥挤的心里,亮其他的声音:
“真美。”
这么说起来,还是有些期待,那些可能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事,都阻止不了自己的幻想在另一个时空里细胞分裂,无限扩张。想要喜欢的心理,想要跟谁守着,玫瑰也开,时光也缓的,从此少女情怀,一心一意。因为还是普通不过的小姑娘,在父母面前看电视上的男女接吻也会尴尬,又在小说里被一两句告白抓的喘不过起来。
再从童话里培养出的单纯还没有被自己如同换牙般丢弃时,就依然能对公主和王子的故事保持长久的关注。那些反复酝酿的感知,好似冬天里呵出的白色气团,继续证明着自己体内的某种温暖。
——我觉得能认识你,有点像某个极低概率的奇迹。
既然自己的年龄中还没有太多其他的纷扰前来打扰,青春在拖沓的节奏上,总会为这样的情怀而走出激烈的强音。
天空中傲然的烟花。
森里离骚过得一阵急雨。
在周六夜晚的某个时间,他们可以是一致的。
在夜空即将被燃放后的烟雾彻底笼罩前,整个汇演结束了。人群很快带着激动的满足感从看台上撤离。宁遥跟在陈谧身后,一边瞪着眼睛仔细看着每格台阶。似乎不少电视里女主角都该是找个适当的时间摔一跤以推动剧情更快的发展,可是这个想法在脑海中刚刚出现就被自己否定了。
犯傻也该有个限度。
就在宁遥正要跳下最后一级台阶时,男生突然站住了。她急忙停止动作,摇摇晃晃一下才没有真的摔下去。
纳闷的看着陈谧。随后听见男生一句:“妈……”
在几步外,同样站着没有动的中年妇女,正牵着一个小男孩,定定的看过来。
宁遥怔在一边。
“你也来了?”中年妇女说着朝陈谧走过来。
“恩……”看见母亲朝自己身后的女生看一眼,陈谧又补充说,“我朋友。”
“伯母你好。”宁遥被这突然的转折刺激的又惊又慌。
“你好。”只是看了一眼。原先宁遥还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辩解一番“我不是他的女朋友。”现在看来人家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怀疑,正在失落之际,一边的小男孩又叫起来:
“你怎么也在这里啊!”
陈谧没有回答的意思。
“你讨厌我爸爸,我讨厌你!”
宁遥脑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君不要乱说。”做妈妈的拉过孩子。
“我没有乱说!他自己都不住家里,有毛病!”
恨自己不能跳起来一脚踹飞那小东西。可更多的确是被话意震撼的无法回神。
“还不打算回来么?”特别平淡的口吻,母亲问着儿子。
“搬来搬去的,太麻烦了。”陈谧回答。
“读书呢?”
“还好。”
“钱够用么?”
“恩。”
听到这里,才逐渐明白过来了,可随即又因为站在一边儿无限尴尬起来。这算不算偷听别人家的隐私?
可对话很快就结束了。
“我先走了。再见。”陈谧回头看看宁遥,“走吧。”
“那好。”对方也点点头表示同意,“再见。”
“有毛病!有毛病!”男孩还在没完没了。
宁遥乘着陈谧转头离开的机会,狠狠瞪过去一眼。跟着快速的离开了。
之前还饱满高涨的情绪,突然硬生生打了下去。卡在中间挣扎着。不能出声,也不能动作。沉默是无法抵抗的气氛。好似上帝原本垂怜的手收走了。空气里只留有寂寞的寒意。宁遥紧张的瞪着男生的每个举动,但什么“孤单”,什么“无奈”,似乎都是自己派生出的多余的想法。
转向自己的表情,明明和以往没有任何两样。
“你现在回家?”
啊。哦。是啊。”宁遥说完后,才想起,是不是要去找王子杨。
“那,路上小心。”
“恩……我知道了。”
露出一个“那么,再会”的表情的陈谧,走上了一边的岔路。宁遥停在路中间,思维早已经被齐刷刷的切断了,完全做不出适当的反应。
从烟火会场离开的人,还在身边源源不绝的经过。男生牵着女生。一群人七八个朋友走在一起。爸爸带着儿子。妈妈带着女儿。更多的还是全家出动。有到处乱跑的小女孩,撞到宁遥,手里的气球飞出去,宁遥下意识跳起来,抓在手心。
女孩的母亲一边按着孩子的头一边说“快谢谢姐姐。”
“不客气。”宁遥把气球的先放进孩子的手里。
因为这个小小的意外,当宁遥再次回头望岔路上看去时,已经不见了陈谧的身影。
不知道怎么,狠狠的失落了一块。
好像手里的气球不小心松脱,在他飞到天空的某处后,爆裂消失,那样不安。
次日和王子杨见面后,对于昨天的突发事件只字未提,让宁遥没有被王子杨的过多问题所打扰。王子杨说烟花汇演看时后人太多,怎么也找不到宁遥他们在哪儿,最后和谢莛芮随便挑了个地方看。语气里显然是不想掩盖的遗憾。
“亏我还特意给你们留了座位。”
“我找不到你,没办法啊。”
“那最后看见了?”
“恩,就是站的腿超酸。”低下身去揉着,“站肿了。”
“不过烟花还是很棒啊。”
“恩!超灵!”王子杨随后又问,“陈谧找到你了么?”
“……恩,开场了一会,他才来的。”
“他的眼神真不错啊。”王子杨有些郁闷,“早知道跟他一块走就好了。”
“是啊。”宁遥沉吟着,“那个。”
“什么?”
“你上次说陈谧他妈妈是?”
“哦,再婚啊。”
“你见过么?”
“没有。”
“恩……”
“怎么了?”
“突然想起来的。”
“不知道他长得像他妈妈还是像他爸爸。”王子杨一摊手,“不过也见不到他爸爸了吧。”
“是啊……”
其实,男孩子,还是长得像妈妈多一些。
可事实上,长得那么相似的母子俩的话题,是“还不回家么”,“学习呢”,“需要生活费么”,以及最后有礼貌又平静地说着“再见”。
宁遥想到了自己的妈妈每次在她出门的时候总要唠叨上一大窜话,“好好上课啊”,“当心小偷啊”,“别乱穿马路啊”,“体育课结束后不要马上脱衣服啊”。妈妈唠叨的那么多句话,象征告别的话里,“路上小心”,“早点回来”,这些话里,从来不会有一句“再见”。
“再见”是客套和生分的用语。
不会发生在亲人之间。
走到教室底楼时,上方传来了喊自己名字的声音,宁遥抬头,已经不见了对方。在她正困惑着又走了几步后,从楼梯上跑下来的男生有一次大喊着她的名字。
“……又有什么事啊?”真对萧逸祺的粗神经没有办法。
“前天,你去了?”
“去什么?”
“游乐场啊。”
“哦,去了。怎么?”宁遥随后才反应过来,“你怎么没去?”
“我被我爸爸拖到外地去了。”萧逸祺痛苦的摇头晃脑。
“扫墓?”
“现在这个时候扫的哪门子墓啊。”
“哦。”
“怎么样?烟火好看么?”
“好看的。”
“演出呢?”
“好看的。”
“演了些什么啊?”
“懒得告诉你。”
“不要那么小气呀。”
“你自己不去看,怪谁。”
“我爸爸他烦着要带我出去转一天,老人家难得有这样的要求,我做小辈的当然要满足满足他啊。”
“……你跟你爸还真是亲啊。”
“那是当然。”特别自傲的神色,“我在家,就跟爱的天使一样。”
“……隔夜饭都冲出来了。”
“你别不信啊,我妈有时候还为了我和我爸爸吃醋呢。”
“吃什么醋?为谁该打你而争风吃醋么?”
“怎么说话的呀这是,不信拉倒。”
宁遥突然沉静了下来,看着男生有些不爽的脸,拍拍他的胳膊:
“好了好了,我知道的。”
“别用一副大婶的口吻来说话。”
“……死人!”
“改天有机会带你见我爸妈吧,让你见识一下‘爱’。”
“……我说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草啊?我也想见见你父母,怎么就把你收拾成这样一个人!”
“秘密哦。”
“秘你个鬼啊。”
“啊,我去上课了,拜拜。”
“拜拜。”
“改天再请我吃炒面吧。”
“……放屁!”
男生已经跳过栏杆,重新跑回了走廊。欣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
是因为先天的个性因素,还是后天的家庭环境,他们变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同一样的事两个人去对待,也会是不同的结果。同一句话两个人分别去说,也会是不同的效果。同样的路,一个朝着南去,鞋子上染上花朵的颜色,一个却会望北,风吹过林海,发出好像哭泣的声音。
这样鲜明的差异,有没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一个在回到家后,对父母说着“今天吃什么,快饿死了。”,一个打开房门后,对这空旷的房间,转身把鞋子脱下提在手里。
宁遥咬住嘴唇。转身朝体育仓库走去。
算算时间的话,自己已经大半个月没有来这里了。用手抠抠,能够挖掉面积不小的一块白石灰。指甲里卡满了白色的粉末。
似乎是因为最近测验频繁的关系,这面墙上的字也比往日少了许多。墙边的野草已经可以用“长势喜人”来形容。已经掩盖了一部分靠近墙角的书写。
宁遥抱着腿蹲下身。
虽然这次会突然想到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要发泄什么,可从满墙的字中看见了之前隐约的痕迹,“王子杨最讨厌”,有些目不忍视,于是抓过石块,把那几行字给刮掉了。
画出了新的浅灰色的痕迹。
呆了片刻后,之前促使自己来这里的冲动似乎已经经不住考验而过早分解。因为不管怎么说,往墙上写“陈谧”两个字,似乎永远比写一百个“王子杨”来的艰难。
完全不知道该些什么。难不成傻到留一句“陈谧加油”?他又不是写不出稿的弱小编辑。
因为对方还留在自己所不知道的世界里。而一旦写上去,如同魔法时间到限,意义就变成孤单而空洞的虚像。关于他的所有的事情,都是黑夜来临,头巾瞳孔的沉沉的失落,却无法打捞,只能让他们慢慢积累,变成厚厚的淤泥,才能在上面盛下平稳的池水。
算了吧。
宁遥就要站起身的时候,突然看见了墙角一个熟悉的文字组合。她迅速的低头看去。
“王子杨是世界第一大贱X。”
完全陌生的自己,和人身攻击式恶毒的表达。让宁遥在最快的时间里反应到,这不是自己会写的话。绝对不是。
是现在这行小字上来回扫几遍,突然一阵头皮发麻,宁遥陷在一种无法理解的愤怒中,极端的不能控制。
太过用力的铲除每个笔画的缘故,墙面在这里现出了突兀的坑坑洼洼。可宁遥还是没有停手,知道在整个过程中逐渐恢复冷静后,才感觉到呼吸的急促。可情绪还是愤怒。这样急红了脸的,就是愤怒——
这行字是谁写的?
谁写的?
写着行字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中伤?
你是什么人?
躲在背后偷偷摸摸。
轮不到你来骂。
你才是大贱X。
轮不到你这个大贱X来骂她。
除了我以外,谁也不许骂她!
学校举办运动会,停了两天的课,所有学生都被赶出教室,以班级为单位分割了整个操场。高中生原本千篇一律的作息突然有了迥然的改变,新奇和闲适让每个人都处于兴奋的极端上。虽然在操场的各处依然进行着各项比赛,围观的人也不少,但更多的则似乎以平日完全不可想象的姿态,在操场的看台后方,跑出校门去买吃的,或者偷偷的躲在学校大楼的哪个角落里,是被老师发现了又要喊着南方女方家长来羞辱的隐晦举动。
广播里有一次报道着最新的“赛况”的时候,宁遥在教室里看书。因为外头做了太长的时间,虽然已经入秋,可还是细细的出了一层汗,卞和不少人一起溜回了教室。想到以往这个时候总是被老师的授课声所控制的教室,现在完全脱离了过去的样子,成了空荡荡的盛满日光的地方,放肆睡觉到打呼噜也没问题,宁遥就会从心里爱上名叫“运动”的东西。
赛在耳朵里的耳机传来钢琴声。朝后看,有几个男声拼过几个凳子就躺着了。其实未必会很舒服吧。只不过因为有了“肆意妄为”的基础,好像怎么做,都是舒服的。
写在黑板角落的“值日生:林思思,徐韵怡”,泡在光里。
于是几乎可以从黑板擦或者只剩个萝卜头状的粉笔上,感觉包围着自己的时间,完全停滞了。
还是懒散在一角的自己,脱离了流动的时间,全然静止着。
这样或那样。
王子杨被老师喊去做运动会宣传,所以宁遥彻底空下来,只不过一个人东晃西晃,总是无聊的。书翻几页,基本看不下去。挣扎一会儿,就又走了出去。
可以从楼到尽头看见整个操场的全貌。
风从下而上的吹过自己的脸。
在一个非常平凡的时间,非常平凡的地方,自己用一种高中生固有的玩世不恭而百无聊赖的心情,看着操场上热闹的年轻学生们。
变成了不同计划里设定的人。
初中时,宁遥总是盼望着,假以时日,可以变成像王子杨那样的女生。虽然这话绝对不能说出口。可并不妨碍它在心里越掘越深。当时自己的世界只有那么大,像昆虫永远不会想要买台苹果电脑一样,它会希望的,只有翅膀能够变得更漂亮。
那是宁遥在各个角度下搜刮着关于王子杨的细节后在心里草就的“养成计划”。不断的将自己所不及王子杨的地方留意着,同时希望将来有一天可以统统得在自己身上实现。
爸爸妈妈一定没有想到会把女儿生成个矛盾体。可这类教育的失败也许在很长时间都不会得到明确体现。
因而对于在初中时已经发现难以有更大改变的宁遥来说,“高中”这个字眼,是怎么打击也不会变质的,如同遗失的水晶鞋那样美丽的东西,只要把脚轻轻伸进去,就是穿着蓬蓬裙的某国公主。与那个在头发上别满黑色铁法卡的潦草女生彻底告别。甚至可以直露的去喜欢谁,同时又被那个谁喜欢。像日剧中所演的那样,男生在说出“我会用魔法让天空挂满彩虹”后,走去亲吻女生。
每次看到住在同一幢楼的高中女生,脸上带着一种明显外示于人的冷漠经过自己身边,她们周身就像是有着区分彼此的磁场,举手投足都在光影变幻间轻巧的扎归根开放时,宁遥都会瞬间产生弱者对强者,丑小鸭对天鹅般有些可笑的憧憬。
完全的,彻底的迷信。
不知道供的是哪儿来的神。
而转眼间,宁遥已经是高二的学生了。
变成了不同于计划里设定的人。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没有变成计划中设定的人。
那些从小就一直游走在自己身体里的主题音乐,继续以这个原始的旋律循环往复。对于王子杨的心情在两头极端中依旧如此诡异。而所有的“大鸣大放”“恣意张扬”,还是在失效的口诀里化成“安分守己”。唯一有所改变的,也许只是许多秘密的个性,背包过得更紧,藏的更深。
还有。那个会使用魔法的男生。出现了么。
一个人影冲宁遥边招手边跑了过来,宁遥眯起眼睛,认出女伴的脸,也冲着她挥了挥手。过了一会,王子杨站在楼下,冲宁遥问着:
“帮我看看曾萄在教室吗?”
宁遥摇摇头,“没见他。”
“那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啊。”
“来帮忙,来帮忙。”王子杨蹦蹦跳跳。
“……哦。”宁遥跑下楼去,“什么事啊?”
“我好像拉肚子了,你帮我去顶顶。”
“拉肚子?要紧么?”
“也还行。”
“我帮你顶什么?”
“哦,帮我写报道啊。”
“报道?!我不行,我不行。”
“没什么难的,都是一句话,你听听广播里放的什么就知道了。我先上厕所去啦!”
“喂……”好像无法拒绝,宁遥又补充一句,“真痛的很严重的话,还是要去医务室看看啊!”
“我知道——”朝脑后摆着手,王子杨窜进了卫生间。
又回到操场上,
自己班所在的方块阵已经散的不成形。也不见老师在哪里。宁遥找回原来坐过的位置,一边竖起耳朵听广播里都放些什么。
“来自高一(4)班的报道:我班的李秋平同学在800米跑竞赛中不畏艰难,勇于拼搏,跑出了第三名的好成绩,她的运动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高三(1)班特别通讯员报道:虽然王建强同学在跳高比赛中未能夺冠,但你永远是我们心目中的冠军!”
宁遥笑起来。
连走个形式,也能走得这样有趣。
过了一会儿,广播又响起来:“高二(3)班的萧逸祺同学马上就要参加跳远决赛了,在此全班同学住他取得好成绩。”
笑得岔气。
太不协调了。
宁遥超不远处的跳远决赛场地看过去,即将开始的样子。里三圈外三圈的挤满了人。没有多想,她也站起身,穿过两个班级,钻进人群。
在背上别着“215”号码的男生,还和人嬉闹个不停。好像是为了刚才那条报道的关系,想到这里,宁遥忍不住又笑起来。不过,看他手长脚长的样子,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也难说,一副没神经的样子。
果然在第一轮里,成绩只不过是中游。宁遥稍稍有些失望。
好像冲着他一贯的形象,就应该轻松获胜似的。
但在第二轮中,立刻窜到第一的位置。动作不仅干净,还异常凌厉。
吓人一跳。
很快那边的角落传来了女生齐刷刷的加油声。
“噗,亲卫队?”宁遥撇撇嘴。
男生在跳完这一轮后从宁遥前面走过去,朝不远的同伴同学喊:
“胖子!你的鞋不合脚!”
说话的对象回敬道:“别他妈挑三拣四了。谁让你自己今天穿上军靴!”为加强说明意义,还跺了跺脚上的束带式男士军靴,“你以为我穿你这个就舒服?”
从广播里听到,似乎首第一条的成绩影响,最终只拿了第二名的萧逸祺,被通讯员写成“对此深表遗憾,将在课后请本班同学吃和路雪以弥补”宁遥飞快的皱起眉头。
显摆什么呀。夸张。
过了大半天,王子杨才回来。一听宁遥一条报道没写,就抱怨起来:
“这有什么难得呀,等会儿班主任知道又要说我。”
“我不行,我不行啊,那东西还没写完,肯定被自己恶心死了。”
“唉唉,干嘛那么认真呢。”王子杨拍过一边的男生,“我们班现在积分第几名?”
“好像第八吧。”
“啊?又退了一名?”
“怎么,刚才还第七?‘全校’第七?”宁遥很困惑,看不出平时萎成那样的班级,还能拿到第七的位置。
“是啊。”
“我们班级男生有那么厉害?”
“厉害什么呀,还不都是女生拿的名次?”
受到侮辱的男同学们齐齐冲王子杨和宁遥怒目道:“放屁啊——”
两个女生抱着笑成一团。
宁遥很喜欢这般日子。也是等日后,当她走出学校,成为一个有足够年纪和阅历的人之后,不断回想起的时光。如同一个已经走入冬天的人怀念自己遗失在秋天里的麦穗。普普通通的温柔,却带有瑰丽的伤感。只不过当时的她还不能完全的察觉到,只是和王子杨靠在一起,闻着她身上不知是洗发水还是洗衣机的味道,晕呼呼的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十七岁时的时光,缓慢到甚至可以令棉花糖长久的维持最初可爱的模样,而不会逐渐凝固成一块发黄的糖块。
“肚子好点了么?” 宁遥扶过王子杨的肩。
“还行。”王子杨吧笔咬在嘴里,宁遥心一动就开玩笑的抽了下来。
“怎么会拉肚子?”
“大概是吃坏了。”
“恩。自己也要当心点吗。”
“对了对了,刚才在厕所里听见他们说胡亦琴和钟天超,他们两人,那个哦!”
“好上了?”宁遥一脸的“哇呀呀呀,大八卦。”
“是暗示啊。我们胡班长多厉害啊。”
“老师知道么?”
“知道有怎么样。一俊遮百丑。”
“呵呵……”老师的势力往往能超过所有学生承受的范围。
王子杨挑着宁遥腿上的某个角度,干脆躺下来:“我爸妈一起去外地了,家里每人。我晚上上你家吃饭去啊。”
“……啊,好啊!”像是为了不流露出抵触而飞快回答一般“没问题的。”
“好久没去过你家了。”
“是列。初中时你老是来。”
“你也不成来我家吗。”
“那是你硬拖我去的好不好?!”
王子杨很粘人,这一点宁遥非常不习惯。比起随时随地和谁在一起,宁遥对独自一人的情况更受用。可王子杨不同,她是无论上厕所还是逛街都要和宁遥一起去的标准小女生。因此感觉无比厌烦,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拒绝的宁遥,就在如此重中的反复不断理,一天天的排斥着这个朋友。
忍不住的要期待如果生活里没有王子杨的日子。
却又想不出具体会是什么摸样。
晚上父母对王子杨这个突然到访的熟客表现出莫大的欢迎。在饭桌上,二老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子杨蛮长时间没来了哦”“长得更好看了”“子杨成绩那么好,考名牌大学一定没有问题”“宁遥你要好好学学她”。王子杨笑着说“哪儿有”“哪儿有”,一点也不拘束。
宁遥往嘴里扒两口饭,看新闻说到哪个国家了。
这样的女生,走到哪儿也招人喜欢。
那么,自己作为讨厌的那一个,算不算过分。
吃完饭,两人便进了宁遥的房间,王子杨很喜欢管宁遥借各种书,最后搞出属于宁遥的书,只有王子杨看过这种十分不合逻辑的怪现象。而每次王子杨提着她的书离开时,宁遥的妈妈总会说“看人家王子杨多好”。即便是仅仅冲着这一句话,宁遥也非常非常不愿意的把书借给她。
自己不是用来陪衬的。不是配角,只有在王子杨的生活里充当一个不情愿的绿叶。
可最后连妈妈都说:“你认识的那些朋友到都很好,都比你强。”
宁遥当事人的牙齿发酸,才没有叫出:“你自己没本事生出他们那种人来!”
想到这里就有些不甘的宁遥,看到好友又在书橱面前张望的样子,有些冷漠的上去拉过她 :
“好了好了,没什么书。”
“我看看而已嘛,有什么新书?”
“都说没什么书了啊。”宁遥想起来,“你上次管我借的阿加莎的书还没还哪!”
“啊……哦……下次给你带来吧。”
两人靠着床,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王子杨不是的勾过宁遥的胳膊,宁遥半真半假的喊着“放开啦”,想要挣脱。但是王子杨又挤啊挤的挤过来,说着“我肚子又不舒服了”,宁遥赶紧去摸,听她说“因为此话太多了”,就想要一把把她推开。
从王子杨的说话哩,闻到了和自己嘴里一样的,刚才妈妈做的菜的味道。
原来她们可以是关系亲密到这种底部的朋友。
宁遥手停了下来:
“我这又有了本新的阿加莎的书,你要不要拿去看。”
运动会结束的那一天,已经主见精神涣散的人群将“体育精神万岁”的口号铲除的豪无立足之地。加上结束的气氛总没有开始的那一刻让人充满期待,于是整个操场都在校长的讲话中恹恹的沉默着。宁遥拖着自己从教室里搬来的凳子,看班主任站在队末因为总分还是在第二天掉出前十名变得异常阴冷的脸,心里默默的喊了一声“见鬼”。
不过全校二十五个班级,除了金前十名以外的,毕竟还有十五个班主任会因此脸色难看。于是当宁遥去化学老师办公室交作业时,很自然的听见了以下的句子:
“你还有没有一点集体荣誉感?”
“你把比赛当成什么?玩啊?游戏啊?”
从背后几米外传来源源不断的斥责,让宁遥感觉这里的气氛压抑,有些微的尴尬。
“连运动鞋也不穿?你还有没有想过自己要比赛啊?”
“萧逸祺,你平时不好好上课,一天到晚跟女同学玩来玩去,现在是比赛,居然连运动鞋也不穿了,你行的啊,你越来越自说自话了啊,可以啊,回去后,你叫你家长写封信来,就说他儿子以后怎么样都与学校没有关系,以后你想怎么做,我都不回来管你。”
宁遥抬眼扫向站在几个隔间外的男生,因为是背对自己,只有那欣长的身影,在整个空间里略显突兀。和他面前矮出两个头的小个子老师站在一起,看起来很明显的强弱关系。事实却正好颠倒。宁遥回忆着,他们三班似乎差几分就能进前十。也就是说如果萧逸祺得了第一的话……
可,不是这么简单计算的。
但老师在气头上,就当你自己倒霉吧。
宁遥冲化学老师道别,正要推门出去的时候,外头有人进来,撞在一起,她不由得“啊”了一声。
听见骚动。男生回头望了过来。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宁遥便走了出去。
在课堂上,想起王子杨曾经问自己和萧逸祺究竟是什么关系。
怎么回答的来这。
好像每次都说,没什么关系啊。
然后王子杨就跳过眉毛,反复着“没什么关系?哦——”将话题重新改变。
其实宁遥知道她想说什么。在她的心里,同样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只是,它们都是可能性,很远的地方乍看之下是镜面,光亮刺眼,走近后,却只是水面的反光。很容易就在考察后,被完全否定了。
不是镜子。
是水面。
虽然他替自己瞒过王子杨,不惜顶下“骂女生的下流胚”的罪名。虽然他抵来凉汤,想看一个小闹剧那样饶有兴趣的为自己解辣。虽然他蛮不讲理的逼着自己请了炒面,同样的硬拽着自己去喝冰品。虽然每一桩举动,都足以说明它的吸引力几乎随处可见。连应当视萧逸祺为大敌的王子杨也没有在随后的对他流露出过多的厌恶感。
曾经宁遥非常惶恐王子杨和萧逸祺出现在同一场合是会不会爆发出什么尴尬的争执。可大大出乎她意料的确是王子杨采取了十分平静的态度。好像毫不放在心上。
究其原因,是因为这样的男生。谁想要去正正式式讨厌他,也会自己对自己笑笑说,算了吧。
所以,他对人产生吸引力,吸引着光线纷纷靠近,而那些让你以为是镜面的部分,却只是动荡不定的湖水。往上浮一只纸船。也会很快被打翻。他待人好,不是因为他喜欢你,只是他享受着自己的潇洒和体贴,只是本性使然。就像一首欢乐的乐曲,无论往里面填什么悲伤的词,也不会改变它轻盈的本质。
歌词左右不了的音乐。
女生左右不了的男生。
在宁遥和他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已经很清楚的摸到了这样的真相。
那是的萧逸祺没有丝毫的难堪,而是习惯性的伟笑了起来。
如果自己在她心里占哪怕稍微重要一点的地方,都不会是这种表情。如果自己对他而言有哪怕一点点特殊的意义,他也应该新的尴尬。
但他特别简单的微笑了。
一阵风过去,银杏树叶子又掉了一片。秋正在不断的带走它们。宁遥把头在外的视线收回来,发现老师的板书已经走到了黑板的低端,赶紧补回来。
象有些叶子的离开对树而言没什么意义那样。在男生不愿被别人看见的那些“别人”里,显然没有自己的名字。
宁遥不知道该怎么去定义自己在这个发现后,止不住的压抑。
下课铃响起来以后,宁遥习惯性的往手表上瞄着时间。三点十五分,10月20日。
10月20日。
不知怎么这个数字就让她感觉很怪异。
随后宁遥才突然“要死”的喊了一声,在王子杨从前排有些莫名的看向她时,宁遥觉得自己手心都快要出汗了:
10月21日。明天。就是王子杨的生日吧?!
其实每年,10月21日,王子杨的生日都会让宁遥十分疲倦。不知怎地,她的出生好像比自己的要贵重不少。但从各个地方收到的礼物上看也能略知一二。有时候甚至有从美国来的礼物。在当时,是完全和她们幼稚的世界向左的盛大排场。
因而宁遥不得不在其中杀出一条血路,用来向人们证明自己是她最好的朋友。
多么滑稽而现实。
怪不得王子杨最近总是笑嘻嘻的缠在自己身边,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宁遥还疑惑了好久,现在才明白过来。
往去年想,似乎是管妈妈借了两百块钱替她买了只银质的手镯。随后在家里扫了三个月的地用来还债。
前年呢,好像更离谱,去元祖定了水果蛋糕,结果让一群人在嬉闹中砸光了一半。宁遥即心痛又开心的站在奶油纷飞的屋子里。
每次都是血本无归。
她和王子杨不同,送出与自己能力不符的重礼不是为了向别人展示豪华的作风,而是为了向好友证明,你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
一阵子这么近乎肤浅的坚信这,送出越重的礼,越能证明两人的关系,不过王子杨每回的感动都没有让宁遥失望过。有一年她甚至还红了眼圈,宁遥赶紧笑着安慰她,可还是点点滴滴的震动了。原来让别人开心,真的是能让自己开心的事。
宁遥希望在王子杨的生日中,自己永远是唯一能够让她眼圈发红的人。
但在仅剩一天的时间里要搞定礼物,实在是件无比困难的事情。翻开钱包,42块7角,按捺不住的嚎叫起来:够屁用啊。
还是得向父母伸手。
为了这样一个朋友扫三个月地。
神经病。
神经病就神经病吧。有些反常对立的情绪根本不需要用常理来说明。
钱还是小问题,更关键的是,王子杨喜欢什么?自己该送什么?什么东西最能让她开心?
这才是最要命的吧。
“宁遥,明天晚上有空吗?”
“啊?什么?”装傻。
“明天晚上要去吃烧烤吗?”
“干嘛呀。明天有什么事?”
王子杨嘻嘻的笑“你说呢?”
“我不知道啊。”宁遥装不下去了,也笑起来说“你就是个让我赔本的主啊。”
“呀!你果然还记得!”
“废话,当然记得,你终于又要老一岁了,我能不记得么。”
“那明天,一起去?”
“恩。”说完忽然想到,“还有谁?”
“什么?”
“就我们两?”
“额。我是想喊别人的,就是……”撅着嘴。
“怎么?想喊谁?”
“我想喊陈谧……”
“……”宁遥咽了咽唾沫,“……那就喊他啊。”
“不好意思的吗……”
“那会,你跟他不是挺熟的么?”
“可这种事就有点……自己……说不出来啊。”已经有点请求的暗示。
“那我去帮你说。”宁遥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真的?!”
“……恩。”真的。
车迷在电话里听了有些吃惊,也说“时间挺紧”,言下之意还要去买礼物,宁遥赶紧提议说:“那,我们一起去选吧。”
“恩……”男生问,“宁遥也还没买么?”
“额。这个……因为前几天没空。”
“那就一起去吧。”同意了。
“……啊,那就……”宁遥舌头打了结。
“只有现在了。”好想回头去看了看钟似的,声音有一刻的远离,又近了过来。
“啊,是啊。”
“那等会儿我们在地铁站碰头吧。”接着又补充“就八点。”
宁遥挂了电话,过了一会,才察觉到为什么觉得热。她朝镜子里看去,整个脸已经烧红了。
毕竟从上次在烟火会上见面以后,她身体里某一块就对陈谧的一是早已扭曲到令自己费解的地步。以至于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因为距离的关系,这个男生得以用最完美的形象被她自由创作着,甚至都不在像他本人。从线条变成画片。从画片变成影像。影像连在一起,构成慢慢播放在心里的电影。配乐是钢琴。
多傻啊。甚至感谢王子杨的生日,感谢到完全不顾陈谧将为她庆祝,为她送出礼物如此简单的事实。
妈妈在身后一路骂着:“这种天气还穿裙子出去,你要干嘛啊你!”宁遥几乎是夺门而出,便往楼下跑,边冲她回答着:“就是出去一下下,马上就回来。”
到了楼下,有赶紧摸出包里镜子和梳子,仔细的梳整了刘海儿。结果刚出街口,又被风吹乱了。心里喊着“可恶”,再梳了一回。
离地铁站越近,越紧张,紧张到肚子都痛起来。看了看手表,还有十分钟,赶紧躲进一边的肯德基离去,直奔厕所,不是为了方便。宁遥在镜子前仔细的把摸样收拾了一下,突然发现,穿了一双带洞的厚丝袜,额头上的痘印似乎还留着的样子。
噌的就焦虑起来。
时间却来不及,来不及回去再换,更来不及让自己变出张光洁的脸。宁遥忍不住要憎恶王子杨,为什么她的生日不能再往后推上哪怕两天,自己也不至于这么仓促的,完全没有预料的,就要和陈谧见面。
把丝袜有洞的一面转到后面。又拼命拉过刘海,想要盖住些额头上的红印。
一通忙活,心机,手乱,似乎出了汗。
已经八点零五分了。
赶到车站。一眼从走动的,站立的人群中看见了陈谧。男生袖手站在立柱一边,看着不知道哪个方向。浅灰的外套,深褐的裤子,背着包。
想到他在等的是自己。把两点连成一线。铅笔从他那里,到这里,点到自己。宁遥一下子不知道该用什么步伐走到他面前。
害怕到不敢走到他面前。
“时间挺急的。”
“……呵呵,是啊……”
“明天,要吃饭么?”
“恩,在1001夜,烧烤店,你知道?”
“听说过。”
“她喜欢什么呢。”男生问宁遥,随后又有些自言自语的“我还没有买过这种东西给女生。”
宁遥一下子在非常的嫉妒中冷静下来:“……这个,看看再说吧。”
两人沿着人行道走,商场就在前面。
陈谧的个头比自己高,却又不像萧逸祺那样夸张。宁遥想起书上说,男生女生之间最好的身体高度差异,是女生恰好可以把头低靠在男生的颈窝上。想着,不由就往陈谧身上扫。从他的外套上估摸着,等再细想,悄然的害羞了。
不时有人从他们中间走过去。分开。再走到一起。
到高楼下。风大,宁遥死掐着胳膊,还是打出三个连串的喷嚏。抬眼看陈谧时,几乎难堪到要把嘴唇咬破了。
“女生就是在意风度。”微笑起来的男生,把背包换到左手,将外套从右边的袖管里脱出。等包再拿到右手时,便把整个外套都脱下来。
露出的米色棉衬衫为身体打底,人好想进入一个平面。十月干燥的天,产生静电,可以看见两个蓝色的按火花。男生却没有在意。
宁遥傻傻的在脑袋里腾出彻底空白。死盯着他变得有些单薄的身体——左手打理乱了的领子,右手将衣服递过来。
是毛烘烘的热度,携着暧昧的味道覆盖了她的四肢百骸。
“当心一些。”
“这个,不用啊,还是你穿吧。”
“没关系。”仿佛是很客气的口吻,让宁遥不知道该怎么拒绝。突然她想到,如果对方是萧逸祺,她一定叫骂着“不管你事”把衣服扔了回去。
可不是他。
宁遥把衣服穿在了身上。
袖管一直长长的罩住了手。衣摆及膝。没有了想过在他身上看似平常的外套,对自己而言,会变得那么大。
原来男生,是这样一种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高大的,和女生完全不同的生物。
进了商场,宁遥也替陈谧输了口气,毕竟里面的空调,比起外面来说,温暖了不少,以至于宁遥在紧张和新穿上的外套两层因素的作用下,出了汗。
却不敢脱。
两人有些漫无目的的转着楼层。其实宁遥和陈谧一样毫无主意。更何况自己是如此希望时间可以无休止拉长在这里,拉断了也行。
你说这些经历是什么。穿着他的外套,跟在他后面,两人之间几乎没什么对话,有也充满了客套。可这些经历,被每个和自己经历的路人无意的看见,那些和自己擦身而过的人,那些商店的柜台小姐,那些在十字路口看护秩序的大叔们,他们在这一天,晚上八点十九分左右的时候,都看见过这样的自己,和陈谧在一起。
他们当然不会记得。可是这些经历,却共存在了这些毫无关系的人中间。不是生离,也不是死别般重大的事件。
只有一个女僧,在男生后面,抿着嘴唇,努力用冷气降低自己脸上的温度。
这点经历虽然还会迅速淹没在那荒漠一样的生命之中,成了渺小的,流不尽海的泉。
却又在那些于自己擦肩而过的路人,在他们的生活里,以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力量,残存与这广无边际的世界。
划出长长、长长的痕。
“陈谧是——”
男生回过头。
“陈谧以前没给人送过礼物?”还是想要再确定一次。
“有是有。”
“啊,是吗?”好想应该到这里结束的问题,有多出一笔,“那是给谁呢。”
男生快速看来的一眼让宁遥感觉自己说错了话。但他沉默了一下,转过身去时说:“……给家里人。”
“……哦”
“那宁遥你喜欢什么?”
“啊?”
“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应该差不多吧?”
宁遥沉默着:“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这样。”
差点就误会称他想给自己买点什么。
两人无奈的从这家商场转到哪家商场,看起来像是逛街。可应该不存在这种全然沉默式的逛街吧。加上穿着陈谧的外套,宁遥觉得自己迟早会紧张到爆炸。
“我说,要不我们和买个什么吧。”说出来后,才下一跳的念头。
“也可以啊。”陈谧却似乎很赞同的样子,反让宁遥说不出“啊啊我乱讲的。”
最后选定了一个香水摆设。是集首饰盒和香水于一身的礼物。精致高贵,很是符合王子杨的欣赏品味。其实宁遥也在心里暗暗的赞叹着设计的精巧,如果可以的话,自己也很想买一个,可自己买给自己,那就不可能了。
两人各凑了一半的钱。陈谧说:“我去付款,你在这里等我。”
“恩。”宁遥看他走远,安全起见,拉近了他放在柜台上的包。
一个走神,背包因为失衡的关系掉了下来。
应当是他去钱包后忘记拉拉链吧,里面几本书掉在外面。
宁遥连忙手忙脚乱的塞回去。仓促的动作却像被雷打了一样停住了。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书。
她翻到最后一页。
一个小小的猫头印章盖在后面。
那是自己的印章。
自己借给王子杨的书。
在陈谧的包里。
从光线的突然暗淡中,宁遥意识到男生已经回来了,她连忙道歉着,一边把书塞回去。
“没关系的。”陈谧伸手接过背包,拉上拉链。
两人走出商场。
看着男生因为夜深而不自觉弯起的腰,宁遥把外套脱了下来。
“你在穿一会吧。”
“不用了,给你。”塞进他手里。
陈谧似乎有些尴尬,这时突然听见宁遥问他完全不相关的问题。
“陈谧喜欢侦探小说是吗?”
“恩?”
“是吗?”
“满喜欢的。”是因为女生刚才看见了那本书的关系吧,“你也看?”
“恩……”
“喜欢那个人的呢。”陈谧把外套穿回了身上。
“……横沟正史,和,阿加莎的。”女生低着头。
“那本看过了?”他指的是自己包里那本。
“……还没有。”
“我也是刚看完。”
“……”女生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能借我么?”
“抱歉,书不是我的。”
“……这样。真遗憾。”
“王子杨的,你管她借好了。”像是建议一般。
“恩……陈谧是管王子杨借的?在她家借的?”
“是啊。”感觉对话有些奇怪。
“呵呵,你们是住的挺近的。”
“对……挺近的。”
“王子杨家很漂亮咧。”
“恩……”有很大的书架。
“见过她父母了么?”
“见到过一次,他们好像经常不在家。”
“是啊,呵呵,都很忙。”那就是说,有时候去能够见到,有时候去见不到。
有时候和有时候。
……你是有时候去,还是常常……
“不过她母亲很漂亮。”
“是啊,年轻时一定是红遍乡里啊……”
“王子杨长得像她。”
“……没错呢。”
到了前一个路口,就该是地铁站了。男生建议着说:“我们在哪里分开吧,礼物你保管还是我保管?”
“放在你那里好了,我毛手毛脚的。”
王子杨在拆开陈谧递过去的礼物后,显然因为没有了像男生会送出这样精致漂亮又价值不菲的东西,像个小学生一样沉浸在无法形容的欣喜里。宁遥几乎可以清楚看见她的眼皮都烧红了起来,毛细血管在薄薄的眼皮下突然放大。
“真的,太谢谢你了……”说一次还不够的样子,“太谢谢了。你……这个礼物我太喜欢了。”
那么多的“太”字。还有激动的微微发抖的手。靠着宁遥的肩膀,因为语无伦次而将硬起来。
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母就会说“阿姨好年轻啊”的王子杨。到哪里都不会拘束的王子杨。
僵硬的肩膀。
“不,没什么。”男生摆着手,“恩,生日快乐。”
“那宁遥你的呢?”随后转身,大方的朝宁遥伸过手,神情明显放松了。
“……啊?”才想起忘记对她说明礼物是两人合买的。
“你的,你的,我就想看你送什么。”
宁遥忽然想象着她听到真相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王子杨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心,里面潮热的汗。
宁遥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
就在陈谧正要张口说明这份礼物的来历时,宁遥学着电视剧里夸张喜剧演员那样扑向王子杨的膝盖,把头埋在两人手心里,装出一副哭腔:
“抱歉,我忘记带来了。”
“啊?!”
“今天出门时还放在桌子上的,出门的时候结果给忘记了。你杀了我泄恨吧。”说完抬起下巴,看王子杨的反映。
“……没什么没什么,你不送也没关系哪。别搞这套啦。”一边把宁遥扯坐起来,又笑,“大不了你生日时我也忘记带礼物就是了。”
“对不起啊啊啊。”宁遥好似痛心疾首,一边以恳求的神情盯着脸露困惑的陈谧。
“都说没关系了呀。”王子杨笑着转向谢莛芮,“不过宁遥你以前都不会忘记的。”
“呵呵,越长越傻。”
就是看准了陈谧不会像别的男生一样急吼吼的说“不是这样的”。
可在聚会结束后,男生还是对于宁遥突然改变主意提出他的疑问:
“你有买别的吗?”
“啊?”
“是不是,觉得和送还是不太好的缘故?”征询式的口气。
“哈?……这个,”原来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撒谎,“也不是啦,就是后来在外面看见又便宜又不错的,就,买下来了,呵呵……结果却忘记带……我很蠢吧。”
从后面赶上来的王子杨挽过宁遥的手臂,又对陈谧再次道谢:“真是太谢谢了,吓我一跳呀。下次来我家,我让我妈弄好吃的谢谢你。”一边转向宁遥,“宁遥知道我妈的手艺,是吧?”
宁遥笑起来,对这一论点大力的证明着,朝陈谧说:“真的很不错哦。”
“怎么样,很棒的。”
男生淡淡的笑起来:“不麻烦么?”
“不会。哪会!”王子杨放开宁遥的手,摇过陈谧的胳膊。
在两个人身边,宁遥的眉眼一直弯着。几乎不变的笑容。
肌肉酸到板结的地步。
几人在车站分开。王子杨和陈谧顺路,谢莛芮走另一边,四个人就在这里告别。
宁遥同他们挥手说“再见”后,转身上路。走出几步后,停下来,回过头看去。男生和女生并排离去的背影。在夜晚的路灯下,拉着长长的,美丽的影子。
在自己一直以来的记忆里,王子杨什么都拥有。
而她确实也应该什么都拥有。除了自己这个朋友,全心全意的喜欢这她这一点以外。
事实本也如此,王子杨拥有那么多漂亮衣服,她想要支使谁多半没有人会拒绝,她在一个没有瑕疵的光洁的瓷盆中优美的生长着,她想要找人安慰,便会有人安慰,她想要听谁说话,便拿过听筒扯住宁遥聊几个小时,她想要的比别人都多,而最频繁的,就是包过宁遥,像彻底的依靠着树而生的丝萝花。大片大片的属于宁遥的成长时间,都分给了王子杨去吸收。
谁还会像自己这样,以一种既奉献又敌视的态度,去完成王子杨时至今日的生命。
因此,尽管宁遥的渴望也许绝不比王子杨要少,尽管本身的自卑或许令宁遥像没有被治愈的动物,放弃了随后跳跃的生活。尽管那些王子杨所贪图的东西,甚至想要的比她更多,包括感情,包括物质,包括一张电影票,包括温柔的施舍和不经意的体贴的话。可每当宁遥用那难以克制的自命不凡的念头想到,王子杨的需要,王子杨伸向外的索取的手,自己可以满足其中的一大半,似乎,仅凭这一点,就可以填补宁遥自己的全部贪婪,
王子杨是缺少不了自己的。
她是留在自己身边,骄纵而甜蜜的猫。习惯睡在有宁遥的味道的被子里,无法去过哪怕一天的没有宁遥的日子。
而自己可以讨厌她,可以让她开心,可以让她惦记,从狭隘的满足中获得持久的舒畅心情。
这种念头让宁遥以为:别人能给王子杨的,自己要给她。别人给不了王子杨的,自己更要给她。
永远在自己身边伸展出枝叶的花。
第二天把后来临时买的一件装饰品交给王子杨时,显然她对着平平的东西有些失望,宁遥也露出非常难过的神情,之说“你不喜欢可以扔了。”,她才立刻宽慰宁要说“没有没有的事”。
但以宁遥自己的心思来说,昨天王子杨的满脸欢欣,她罕见的震动,完全是她所创造的最大的效果。
比红了眼全还要罕见的震动。
果然还是只有自己才办得到。
宁遥忽然想到,也许自己对王子杨一直以来的呀呢,只是为了展示两人之间的从属关系。
虽然在别人眼里看来,宁遥无论何时都是有求必应的善良朋友,王子杨则是发号施令得娇蛮女生。两人的位置具有清晰的高下。
不过女孩子之间的事,就是无法用一眼即辨得直白现象去定义。
王子杨会讨厌宁遥么。王子杨会撒谎来令宁遥开心么。王子杨会竭尽全力维持宁遥的美好想象么。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王子杨做不了的事,可以有那么多,但都是宁遥可以做到的。
不可逆的从属关系。
不可逆的朋友。
不知在几时荒废掉的习惯,令宁遥过了大约两个星期才想起,或许可以上体育仓库看看,虽然已经渐渐放弃了在墙上写下“王子杨不要脸”之类的句子的兴趣,可之前被涂鸦所吸引的心情还在。
下午三节课结束,第四节是兴趣小组活动时,宁要走到了那里。
“三十岁时很遥远的事情”“卡卡西是佐助的”“ADSL,AIDS,ADIDAS”“小风”“晴转多云”“I5LAND”“HANSEY是谁?”“黄麻子你不许在检查我的作业了”
有些话让宁遥忍不住的笑起来。
很快的,她又在乱成一团的笔画中看见一行陌生的字体。
“操王子杨妈X”
宁遥在回忆里狠命捞了半天,才想起好像之前自己曾在这里愤怒的铲走了一句同样极端龌龊的句子。也是与王子杨有关的。
也是这样的字迹。
有了上次的铺垫,这次显然要冷静许多的宁遥,没有再次将笔记刮走,而是静静的想了一会儿。
另一个谁。不知道是谁。显然对与王子杨的讨厌到了没有自我约束的地步。
为了什么事。肯定不会是像宁遥这样以朋友的身份矛盾着的讨厌。
因为有些突破女孩子勾心斗角间的那点从容的恶毒了。几乎可以嗅到完全不善的气味。
是谁。
一路像福尔摩斯,或者江户川柯南,希望从平日的观察里能够捕捉到这个犯人的蛛丝马迹的宁遥,盘算了半天也没有太明确的目标。
应该说,以王子杨的个性,太容易受人嫉恨了。甚至没有这样的人的话,宁遥才会感到吃惊。
可目标那么大,谁也不像是其中的真犯人。
“呀!好久不见!”
宁遥惊得跳远一步:“……不要吓人啊!”
萧逸祺呵呵的笑:“见到我就这么吃惊么?”
“……是啊是啊,吃惊你的脑子又长成猪样了。”
“喂喂,不要乱说。”
宁遥看看他颇难得的正经穿上校服:“你参加了唱诗班吗?”
“哈哈哈!!唱,唱诗班?”男生乐不可支。
“不然穿那么笔挺干什么?想要面见上帝似的。”
“哦呀?这个。”男生抓过自己的领结,“帅吧?”
“帅……”
“呵,我也是顶替别人的位置。”
“什么位置?”
“植物小组和外校的交流活动!”
“植物……小组……”学校里还有这种玩意儿?
“恩,朋友是组长,因为对方学校多是美眉,所以迫切恳求我加入以震军威。”
“……”
“对了,你有空么?”
“有时有空,不过,你想干什么?”宁遥警觉起来。
男生笑得好是特别纯良,“请和我们一起讨论大自然。”
因为对方一句“想当初我还救过你”,以及配合着做出被抛弃小媳妇的嘴脸,宁遥硬生生把骂人的话打碎吞进肚子,被萧逸祺带进了人数寥寥的“校内植物兴趣小组”。因为引进 “暂时”新组员把萧逸祺大肆夸奖的滋长,更不断向宁遥表示感激。
“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我也没有办法……”
“啊,不不,我也有兴趣来看看……”
胖胖的男生笑起来:“那就好,萧逸祺就跟摆设似的,有你的话,还能跟对方交流交流。”
“我哪儿有。”萧逸祺直笑着抗议。
“你少来了,你连水仙和大蒜也分不清楚!”组长似乎不能容忍这样的无知,无比气愤。
“……水仙不是大蒜开的花吗?”宁遥有些不明白他的句意。
空气里静静的掠过一阵集体性的沉默。
等到前去迎接的一位“临时组员”将来自他校的“植物兴趣小组”引到操场边时,宁遥看着姓洪的组长不断的用袖子擦汗。
“他很紧张啊。”宁遥回头问萧逸祺。
“是啊,多出一个认为‘水仙是大蒜开的花’的组员,他能不紧张么。”
宁遥青一阵白一阵:“我只是缺少某方面的知识……难道要做全才?!”
男生笑着,转而看向正在走近的时机人的队伍:“哇,有几个超正!”
宁遥撇撇嘴。
“你们到时候就什么也别说啊。”担心着,最后叮嘱一句,理好袖子的洪组长迎向来客。萧逸祺和宁遥冲着他露出“放心吧我们就是两哑巴”的笑容,送他安心上路。
“喂,万一别人问到我们学校的树啊花啊怎么办?”
“树上不都挂着标牌吗!”
“那花呢?”
“……就说都是‘野花’。”
宁遥看着洪同学全然不知自己走在灭亡之路上的愉悦的脸,叹息一声。
不过等到“交流”活动真正开始,宁遥发现自己完全不必有这样多担心,她和萧逸祺就是两陪衬,跟在队伍后面效仿着“三只刺猬轮番出现扮演百人兵团”的著名寓言。而那个洪组长早已他多到令人咂舌的植物知识,将外校的“同行”们吸引进他的话题里。
萧逸祺冲不时回过头看自己的两个女生微笑着,又对宁遥大谈感想:“这是什么学校来着?我当初怎么没考进这学校?”
“你就是天天在背上刺字,刺成黑社会老大也五体投地的花纹,也考不进那地方。”宁遥对他那花花公子的摸样十分反感。
“我们学校的树木种类除了香樟,枫树,银杏外,还有槐树也不少。”洪组长的话在宁遥和萧逸祺说话的空隙溜了进来。宁遥很诧异:
“我们学校还有枫树?”
“有啊。”男生反而对宁遥的不了解更吃惊,“你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啊!”
“……我又不会逛每一个地方。”
“体育仓库那种角楼你都回去得到,还说呢。”
宁遥脸色有点难看,“……你说什么呢……”
“枫树,我知道在哪儿啊。”想要转移了话题,萧逸祺低头问,“要带你去看么?”
“现在?”
“不然什么时候?”
“……没关系么?”
“他已经不需要我们了。”男生指着兴致高昂的洪组长,好像很落寞的样子。“我们还是离开这伤心地吧——”
“……行……”
原来学校里却是会存在许多自己所不知道的角落。后来宁遥细细想了想,也许在春天的某个时候见过那几棵枫树,因为当时他们的颜色没有什么特别,大概看过就算了,逐渐的忘记了曾和它们见过一两面吧。
不过入秋后的枫树。像是彻底爆发出的红色。真的没有看见过。
“一直没来过这里?”萧逸祺看着宁遥一直没合住的嘴。
“是啊……完全想象不到……”
完全凭空想象不出的植物。自己每一个十几岁的日子里,好似都没有湍急的成分。有的也只是单薄的感情迎风颤抖。好像什么都这样,远离盛放而又和凋落无关。
可真的见到枫树。不是擎天的嘎达。不是覆盖的辽阔。也不是香味逼人。只是红透的颜色,想血锈住那样不艳不妖的颜色,层层的铅结着,而心思也在这中间卷轴起来,充满了无数细碎的小折痕。
“好可怕。”
“可怕……?还是可爱?”萧逸祺想,这是怎么用词的。
“可怕……”
“可怕什么?”
“不知道。”宁遥冲他笑,“就是觉得……恩,说不清。”
“你是看过什么鬼故事适合枫树有关的么?”两人绕着树,走过一圈。
“那倒没有。”枫叶离自己很近,可以伸手就碰到,“到时看过一个爱情漫画。”
“爱情……漫画……”男生流露出一脸“你们这些女同胞啊,没救了”的遗憾表情。
“很好的爱情漫画。”宁遥跳起来想去才采一点的那片叶子。
“说什么了?两人在枫树下自杀殉情?所以枫树是红色的么?”男生举起手替宁遥窄了下来。
“……你比琼瑶阿姨还要强大。”宁遥转折叶子还带有绿色的柄。细微的不知道是不是风数的味道散开。“是青梅竹马的两个男女生啊。女生一直想要抱湖南省,等有一天,她突然发现男生已经长得那么高大,早已经不需要自己保护了。”
“哦。怎么?”
“说不出什么太强的剧情。就是两个人在枫树旋转的落叶里,发现了彼此的心情。”
“旋转的树叶?”
“是啊。”宁遥推了推树干。两三片叶子像带有生命的离枝的蝴蝶,悠悠的转了下来。
“最后他们两人怎么样呢?”
“最后啊……”
“忘记了。”
“什么记性哪。”
宁遥吐吐舌头,确实记不得后来怎么样了。她看着地上铺的厚厚的叶子,边蹲下身去捡保持完好的,在她抱着膝盖眯眼寻找的时候,听见了下雨一般的声音。
两片红色的叶子,打着旋蹭过自己的肩膀。
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
宁遥抬起眼睛。
在那边遥着树干的男生对她说:“别捡地上那些,我给你摇点下来。”
带着暧昧的弧度,不断扑落的叶子,红色斑驳的路面。
宁遥没有发现自己停顿的动作,只是眼睛茫然。虽然没有发怔的夸张,却动不了了。
一片叶子等待着细微的风声,沿着自己的额头飘过去。眼睛跟不过去,哑然在那里。
像是追不上的海里的生物,只有不断的沙沙声如暗流在空中旋转。扶过自己的鼻尖。
宁遥举起一片叶子冲萧逸祺摆了摆,男生在那里挺温和的笑起来。
干燥的深秋的天。枫树并不清澈的味道。这样一来,好像什么都带上早点,模模糊糊,在枫叶中传递着的声音,也充满了不真实感。光的另一面男生哑哑的影子,眉目含糊,好似很平常,却因为这样的时间地点,和在空中旋转的落叶,让宁遥觉得有什么事情变得与众不同了。
……
“最后他们两人怎么样了呢?”
“最后啊……”
呵。忘记了。
等到两人想起应该归队了的时候,已经过去半天了。宁遥跟在萧逸祺身后边跑边找,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有个人影闪进体育馆仓库后面。
是那面“墙”的地方。
她看了眼男生浑然不知向前的背影,掉转了方向。
宁遥最初也只是期望。可她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好运至此。她躲在侧门后,一直等到那个女生离开,在去到那面墙前时,一眼就看见了那行新多出的字句:
“王子杨超级大骚X”
一怔不可压抑的愉悦从宁遥心头缓缓升起。
那女生宁遥认识。应该是三班的文娱委员吧。似乎和王子杨经常会因为各种学校活动而碰面的样子。却很少挺王子杨提起。这就说明,两人的关系还不熟。那么王子杨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女生,似乎还需要好好探查一番,不过八成不是嫉妒,就是自己喜欢的男生喜欢王子杨之类的无聊老套八卦吧。
总之,暂时不必揭穿。
过后几天,宁遥一直向王子杨旁敲侧击着关于那个女生的事情。首先弄明白了。对方叫谢怡。确实是文娱委员。
“她怎么了?”王子杨很好奇。
“啊?我就是听说三班的班花是文娱委员什么的,我想看嘛。”
“班花?”王子杨有些刻薄的笑起来,“他们班除非就她一个女生。”
“怎么,你跟她不太好?”宁遥抓住话题。
“谁跟她不太好了。是那谢怡自己一天到晚的拿眼横我,莫名其妙。”
“她干嘛啊。”
“就是不知道嘛。好像是前个月起越来越明显了。”
“一个月?”
“是啊,就是我推上了前的一个礼拜,还和她一起开过会,那时还觉得没什么呢。”
“……哦……”
“宁遥——”王子杨靠了过来。
“干嘛?”
“我跟她如果哪天吵架,你要帮我哦。”
“……我帮她。”
“……你这人,专说假话。”
“你才是,有些事明摆着的。还非得要我说,多无聊。”
一旦注意到某个确定的对象后,连宁遥也能感觉到谢怡的不善之意,最明显的是一次宁遥和王子杨下楼梯,和对方及另一个女生擦肩而过后,宁遥很清楚的听见一句“骚货”。王子杨不只是没听见还是装聋作哑,宁遥也不吭声。
但是,能够彻底确定了。
王子杨被个把人讨厌,那是实在正常不过的事,连自己这个朋友都会忍不住想要找个洞,朝里面不断的骂出脏话,更别提其他人。只不过,宁遥并不能阻止别人的念头里除去这一部分,有时候她甚至会有找到同盟般的幸喜。但如果对方并不动作,把什么都分时称安然无恙的状态,不会让王子杨察觉到而愤怒或伤心时,宁遥也一样可以装作不知道。可一旦,女生在暗中的比拼摆到台面上要高成鱼死网破的结果,宁遥绝对不容许王子杨被他人诅咒或欺负。
能够这样做的,一定只能是自己。
别的谁也不可以。
初中时宁遥便因为她的保护者姿态而常常受到他人取笑,不过王子杨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变成了宁遥的专属物品。别人可以欣赏,可以触摸,可以放在手里打量,却不可以愤怒的把她砸碎。最后能够这样做的,只有主人,厌恶或想放弃,才可以。
因此一贯很平和又低调的宁遥,也会突然现出她异常激烈的状态。肃然进了高中后,因为女生明显都懂得伪装自己,所以宁遥一直没有因为王子杨和谁正面起过冲突。
可这次,那个叫谢怡的女生的所作所为,已经明显超出了宁遥承受的范围。
只缺少一个导火索。
周五那天,王子杨被喊去为校庆活动做彩排。宁遥听到这个消息就给自己上了跟弦。
尽管她不太清楚会发生什么,可又在一阵的兴奋中预感要出事。
于是在同班女生冲进教室喊着“吵起来了”时,宁遥几乎没有太过吃惊,只是拉过秩序混乱的女生让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
“宁遥你去呀!王子杨和别的班的女生吵起来了呀!”那女生十分强调“王子杨”。
“你先把出什么事告诉我啊。”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注意到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吵起来了,好像就是因为一个道具放在那里,结果王子杨说本来预备在这里的,那个女生不同意,就突然吵起来了。”
“和谁啊?”一边有人问。
“我也不太清楚她是那班的。”女生想想,“反正不是三班就是四班。”
宁遥拍拍她的肩“我知道了,我去看看。”
“恩!宁要你去看看那。”
说完以后才感觉,好像无论自己或别人,都习惯了把王子杨交给自己拜托了一番似的。这么想着,有些莫名的得意,宁遥跑出教室们,却没有朝礼堂去,而是赚到了三班门前。看见萧逸祺,走过去拍他的肩:
“喂。”
“呀哈?”男生很惊讶,“你转班了?”
“谢怡是哪个位置?”
“啊?”
“谢怡,你们班的吧?”
“是啊……”男生朝前三排第四个位置指了指,“不过,你找她的座位干嘛?”
宁遥走过去,终究还是因为在陌生的班级里收到一致的注意而有些紧张,不过她飞快的从座位里抽出谢怡的书包。连带着一些课本也掉了出来,却没有注意到,迅速的冲出前门跑下去。
立刻停到了萧逸祺的喊声:
“宁遥,你干什么——”
干什么。打击报复呗。
等待了礼堂。因为两个女生吵架,谁也没有去韩老师,大家一半看戏一半着急的停了手里的活站在或远或近的地方旁观。
王子杨每次都会碍着面子的缘故。狠话不敢在众人面前说。因此在宁遥走进大门时,仿佛处于弱势地位。走进了,宁遥便从王子杨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上察觉了她眼里亮亮的东西。
“你妈把你生成这种德性,我才觉得丢人呢。”因为略感占了上风而得意洋洋的那为文娱委员,配合着话语,斜斜的瞥着王子杨。
宁遥在这个时候爬上舞台,随后甩出大半力气,将那女生的书包朝她脸上扔过去。
“卷铺盖滚吧。”
周遭的人几乎都在散了一地的书本和文具里闷住了,王子杨险要柔过眼睛来确定宁遥是真是假。
叫谢怡的女生显然是最摸不着头脑几乎要被砸晕过去的。但她很快跳起来,冲宁遥大吼一声。
“你干什么!你怎么骂人?”
“我就是骂你啊。”宁遥瞪住她,“骂你不行?你清高你圣洁你妈把你生成这种德性你妈是土星人还是火星人?”
王子杨已经倚过来,宁遥感觉自己的手被她拉住,更是停不下来:
“你没有骂过人?对,你是不骂人。你不都把那些话写墙上了么?”
与对面的女生脸发青同时进行的,是王子杨的手快速的捏紧了。宁遥心里猛地察觉到什么,却没有来得及去想。
“你放屁!”女声好似要打过来。
宁遥站上去一步:“我放屁也不及你的嘴臭,那种话你也敢写,真是心灵的写照情怀的描摹啊谢怡同学,我等下就领这里所有人去看看,不是你写的也没有关系,你也可以感受一下世界上有比你更该骂的人!”
“宁遥……她怎么了……”王子杨嗫嚅着问。
“她啊?嫉妒你卷跑了她男朋友吧。”宁遥猜的,不过估计八九不离十。
“你胡说!根本不是!”
“哦……不是这个?那就是别的咯?!”宁遥盯住对方“总不见得是王子杨扶谁过马路你没扶到,还是王子杨捡了钱包交给警察叔叔你没捡到吧?”
不少人嘻嘻哈哈哈的笑起来。女生没了面子,一下子在临界点上爆发了:
“不不,不是我没扶到谁过马路,也不是我没捡到钱包啊。我是没本事伤了脚,装出瘸子的样子让人接送啊。我是没本事没完没了的请人到加里玩哪。”
非常浅显易懂的挖苦,却突然想起凹进一根木刺,扎得宁遥某个地方,一下子没了进去。在血管里碰出一连串的刺痛。
“你说什么啊……”王子杨也听明白了,立刻冲出来,“你跟陈谧什么关系啊。”
“我哪儿会跟他有关系。”
“……那你骂她干什么?”宁遥赶紧续过思维。
“我是替我姐!!”
晚上,在萧逸祺推荐的炒面馆里,宁遥和王子杨各端着一碗牛肉面。这里的生意依然热闹,与往常所不同的只在于,是非常喜爱吃面食的两个女生,都吃的异常文雅。
宁遥筷子落下来,每次都要放掉一半。
吃不下去。
胃口好似被放光了气的袋子,明明空着,却因为束口太紧,而装不进任何东西。
宁遥默默的看了一眼王子杨,她比自己吃的更少。看见宁遥的视线扫过来,王子杨笑起来:
“你真是吓死我了。”
“什么?”
“宁遥好凶哦。”
“……很讨厌么。”
“不会。谢谢你,”王子杨拍了拍宁遥的手背。
“……我也知道这是超级丢脸的是,”宁遥无限痛惜的样子,“我一定嫁不出去了。”
“我养你呀。”
“神经病。你是女的。”
“有什么关系。好朋友嘛。”
宁遥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你觉得……”
“什么?”
“谢怡她姐姐应该是……谢莛芮吧。”
王子杨没有应声。一筷子一筷子的插着面条。
“怎么了?”宁遥看她。
“宁遥你……好像很喜欢谢莛芮吧。”
“……哪儿有。再说了,什么叫很喜欢,什么叫不很喜欢啊,不都是朋友吗。”
“……那你觉得……陈谧是不是跟她特配?”
王子杨是——
大小姐。漂亮。娇蛮。惹人厌恶。行事自私。
她每天都会在楼下等宁遥,从来没有想过宁遥是不是也愿意。从来都要和宁遥一起去吃饭,也不管宁遥有没有足够的胃口。从来宁遥到哪儿她也要跟到哪儿。宁遥做什么她全要问清楚。没有饭吃的时候就直接跑到宁遥家,借宁遥的书,评论她的海报。往往说的都是同一句话:“你怎么喜欢这种啊,啧啧。”
宁遥和她认识了六年,
六年?还是七年?
六年的时间足够让一种流行彻底毁灭,让一片海洋有推进大陆,让很多任何人和事都在风云中流散,让一个人失去照片上在他前后左右的所有的脸。
可六七年里,王子杨却一直在宁遥身边。好像是哪个齿轮出了故障那样,意外的一直在身边。连讨厌她,对她在内心不断滋长的厌恶,都已经如同珊瑚礁,成了地图上固定的坐标。
如果哪天突然消失,会让来到这里的旅行者摸不着头脑。
而谢莛芮——
喜欢。不熟。
喜欢,可是不熟。
她没有王子杨漂亮,也没有半点近似王子杨的脾性,宁遥每次见到的都是成熟于自己,瑰丽于自己的脸。声音好听,动作里是分辨不清哪科哪目的味道。
似乎长自己两岁。
知道的只有这些,只能说出这些。
明显的喜恶分布里,仿佛是急于摆脱前者,踏进后者的世界般的心情。
可是之前就说过了,女孩子的事,从来不能以表面的现象来轻易丈量,不然,就是是最精确的尺,也会随后在截然相反的结果前丢尽颜面。
明明会发生很自然的事,让一切循着人们的“理所当然”而走。可终于在那个地方发生了致命的意外,条理裁决不了的,规则定夺不出的,惯例比对不准的,落在地上的纸团变成白色的牵牛花。真正的花朵。所有的魔法都在它面前哑然无声。
宁遥摸过王子杨的额头说:“我觉得陈谧是喜欢你的吧。”
“可谢莛芮真的和他超熟啊。”
“那又怎么样?”宁遥埋头吃面。
“而且我觉得……陈谧似乎挺喜欢她的。”
“朋友的喜欢吧。”
“那你怎么知道他对别人就不是朋友的喜欢。”
“可我觉得你对他来说是比较特别的啊。”
“……胡说。只是当我是个小妹妹。”
“你想想他送你的生日礼物。”
“……那又怎么样……”
“还不能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我吃面了。”
“哎呀呀,宁遥,说嘛。”
“没什么好说的了啊,你自己想清楚就是了。”
“真是。啊。我牛肉没有了。”
“哦……”宁遥夹过两片放进王子杨的快餐盒里:“给。”
有很多东西,都不能用好和坏来定义的话,怎么办。靠什么来判别。
可我就是知道,就是这样认定了。那些犀牛认定草原,水鸟认定湖泊,地狱的人认定天堂,落叶认定秋风,寒冷认定北方……无数凌乱的一意孤行里,我只认定了,不能是我的东西,也不能是别人的。
只能给你。
都给你。
两人吃完面刚上车,几粒水珠突然落到额头上,贴着脸,更是觉得突兀的凉。起初宁遥和王子杨都没有在意,没想到雨却突然势头凶猛,携着深秋粘稠入骨的寒意一直要侵蚀到肺里似的。两人抱定了一点执念,希望可以用最快的时间冲回家里。最后却不得不因为浑身湿透而妥协着,一起回到了邵近的宁遥家,一前一后挤进入楼道时,已经冷的控制不住牙齿打架。
王子杨几乎赶在宁遥刚开门的一霎那就冲进屋,口口声声“冷死我了”。宁遥让她进卫生间洗把脸,有见彼此都湿了外套,很有将被感冒锁摧残的迹象。于是建议说:“你在我们这里洗一洗澡吧。”对于两个女生而言非常普通的建议,王子杨便进了卫生间。宁遥给她开燃气热水器。
随后去翻自己的睡衣,蓝底白点,有点加厚的棉层,宁遥敲着门,听见里面说了声“哎?”就探头进去说:我们把衣服放在洗衣机上,你到时候换。”浴帘那边传来一声“好”宁遥便出来了。
热水器的声音哄哄的烧在一侧,房间虽然不热,却也不冷,宁遥自己换了衣服,倒了杯热水慢慢的喝。
小时候对于热水器这种东西感觉恐惧,因为总觉得点着煤气的玩意儿,没准哪天脾气一大就爆炸了,那么,从厨房算起的整个墙面,似乎都会在巨响中消失吧,站在那附近的人,自己或是父母,会受伤也说不定啊。可这样的不幸并没有朝自己驶来。
就像很多的幸运也没有驾到一样。
身体在开水的渗透下逐渐暖和了。宁遥就这样想起好像曾经自问说:“如果王子杨家的热水器爆炸,她受伤,甚至有更严重的后果的话,是不是会令自己开心?”当时曾经为这个念头的怨毒和卑鄙而吓一跳,那种肯定也不是否定也不是的难受让她矛盾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眼下这跟尖刺却突然变成小石子,滚进某个角落后,便不再出现。
它的存在改变不了体面的重量。
热水器的声音停止了。之前被淹没在下面的雨声突然盛大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王子杨推门走出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对宁遥说:“你看呀,裤子都拖地上了。”
这是一个雨天的小事件,她们因为淋浴而赶回家,一个洗完澡换好衣服,是借的衣服,蓝底白点,一个还有些凉意,就着水杯一口口的喝。宁遥从玻璃杯的热气后看向同样热气腾腾的王子杨,因为衣服的缘故,会让宁遥有些微的错觉,好像那是自己。
这只是一个小事件,随着石子滚落的骨碌声,一路掉进沟壑里去。本应该是随便哪个无名的角落。却突然发现,原来是第四根肋骨下,被浓密的神经所包裹的那个知名的地方。
前所未有的温暖和伤感从胸口深处破裂开来。
亲密的感觉,完整的无懈可击。
整个空气里弥漫着的是雨声,细微的热气,沐浴液的香味。
想要把这些都给你。
全部都给你。
晚上树胶钱翻到初三时的照片。照片上的自己的样子总是会有些过分的丑化。不过多半还没有太夸张的偏差。自己那因为迅速的发育而微驼的背,脱发在过肩的时候就有些发黄,不知怎么总像没睡好似的,嘴唇白兮兮。那个时候,在自己身边的王子杨已经在用润唇膏,当时宁遥只会在她痛自己说话时,不字节的被那个地方吸引走注意力,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等到几年后她从某个报纸的情感类肉麻文章里读到“天生适合亲吻的嘴唇”时,才突然明白这样的嘴唇的该是什么样子。
于是整个初三,已经储蓄了他们即将在踏进高中后变得更加恣意的能量,甚至波及到了宁遥身上。王子杨和班里某个男生叽叽呱呱的搞起暧昧之后,宁遥自然是比以往轻松了许多,她甚至很想给那男生写封感谢信,感谢他普度的光泽让自己从苦海中脱身。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宁遥渐渐的跟随王子杨身后进入了男生那边的小圈子。
虽然在大人的眼中看来是太过社会性以至于可笑的说话。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学生时代的圈子就如同分级指标那样决定着学生中的阶层。而对于宁遥来说,如果她不是王子杨的好朋友,也许整个初中都会于这些无缘。
宁遥被王子杨带着去参加野游,几个男生几个女生一起上餐厅,给某人过生日,仿佛自己已经融入了对方的圈子,几个变得更加熟悉的男生,会和自己打招呼。宁遥也成了女生中被小小羡慕的对象。
知道王子杨和男生告吹。紧张的关系将原先的拼合转化为了敌对。
宁遥甚至不得不跟着王子杨在一边对他们冷嘲热讽。每当她在心里不断说着“全市王子杨的错”时,其实也很清楚,在这些“错”之前,全部的“对”也都是王子杨带来的。
其实,王子杨也带给了她那么多。
因为彼此是好朋友。
听起来甚至有些势力的话。
可没有错。
因为是她的好朋友。
可以接近到许多无法接近的人。
跟他们熟络。
知道哪一天,即便是家事有些凄苦的安静的男生,又温和又冷淡的男生,会在楼梯上为自己点亮打火机的男生,也许会因为王子杨而变得和自己熟络起来。
这是一直最直接,却有最遥远的计算结果。
好像两个人背对背。
靠的再近,对方身体的热度切进自己的皮肤。却始终以对立的姿态这类感叹的距离。
不过宁遥也逐渐明摆着,如果没有王子杨的话。陈谧也许永远都只是在山腰上的光,怎么也无法转向自己所处的山脚。
怎么说。不幸中的万幸。
万幸中的不幸。
但终究还是留一个“幸”字。而不是空空的舀走所有东西。
宁遥在周六补课,再次遇见陈谧的时候,玩起了台阶算命的游戏。左脚踏出去一步,就在心里说一句“不幸”,右脚踏出去一步,就在心里说一句“幸”,知道从楼上之一走到楼底。
男生似乎有稍微等她的意思。宁遥笑着快走完最后几级。
“不幸。”
“幸。”
“不幸。”
“幸。”
“不幸。”
“幸。”
台阶说,是幸运。
两人一直走到车站,看见自己的电车来了,正要和宁遥说再见的陈谧,被女生一把拉住。他有些诧异。不仅因为这个小突发事件,还因为宁遥异常开朗的表情:
“有事吗?接下来?”
“……没什么要紧事。”
“世纪公园里有画展啊。”
“……什么?”
“离这里挺近的。”
“你想去?”
“呵呵我没有票啦。”
男生的神色越来越困惑:“那你想?”
“去世纪公园门口看看也好。”宁遥非常非常陈恳的,如同请求般的说,“可以吗?”
两人坐车一直到公园前两站路的地方。虽然说是两站路,可是公园布置了长长的坡道。用花坛和池水,将公园向外延伸了那么长。
宁遥沿着上坡跑。回头看看男生在身后。边冲他招手,又跑。停下来时,看见两侧的玻璃暖房里,还没有摆进花朵。好像等着谁去住。过了不久,男生走进了视线。
“其实我一直觉得这里比公园还要漂亮。”
“恩,是很漂亮。”
“是吧!就是啊。还不收门票。”
男生微笑起来。看着宁遥跑去一边的玻璃房探头探脑。也跟着走过去。
玻璃上有尘土渍。屋子里面却什么也没有。看清了,能发现中间是个通向地下的楼梯,挂着“机房”字样的牌子。
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小建筑,居然只是为了掩盖“机房”。
“好奢侈哦。”
男生不明白宁遥的意思。也不问。两人就前前后后地走在水泥路两边的林荫里,有时宁遥想看那树的标牌上写着什么,天黑了的关系,看不清楚。陈谧眼睛好,便一个个告诉她。有两个连他也要判断一下,是眯了眯眼睛的细微动作。
那些从他口中说出的陌生的或者熟悉的词语。和每棵树不同的样子一起,以这样的光线和角度,以微微眯眼的一个毫无意义的表情,以这样的色彩,停留在宁遥的记忆中。
“合欢。”
“悬铃木。”
“红花继木。”
“黄菖蒲。”
……
“红花继木。”
“黄菖蒲。”
等到许多年后,当宁遥从过去中寻到这两个词语,出现在脑海里的也全然不是那样两类姿态各异的美丽的植物。它们早就在记忆中腐烂了所有的叶脉,连化石也没有留下来。假设她只能记住一些关于这两类植物的东西,那就只是自己的瞳孔中,看出去的暗蓝色的天,长得像鸽背一般起伏的坡路,一个男孩的生硬,这样诵读着它们。
甚至能记得他也不是一下子就读出来的。而是现在数遍看了看后,迟疑了一刻,走上前去一步。努力的更接近那些植物的标牌,无意识的眯着眼。在一些列的动作后,才看清,回头告诉她。
“红花继木。”
或是“黄菖蒲。”
无论怎么样,怎么样也好,等到宁遥从以后的几年里,当她二十二,二十四,二十六,甚至二十八岁,提到十六七岁的自己时,会一直记得,有两种植物,是不记得了它们的样子的植物,却又奇特的以非常熟悉的姿态,傲慢的存在于心里。没一直没有消失。那是她已经变成成年人,有人说到“红花继木”的时候,她会兴奋的突然结果话题:“哦,那个我知道。”在边上的同时还有些诧异这个看起来与植物没什么关系的平淡女子怎么会突然那样激动。可那年的宁遥却说不出关于“红花继木”的半点东西,于是同事们又想“果然她还是与植物没什么关系。”
可真相是,在她的那个年少的时间,却是因为一个男生,和“红花继木”,“黄菖蒲”发生了特别的联系。
某种奇怪的牵绊。
年华里的一个笔迹,即便没有意义,也长久的,永恒地存在着。
“可惜我都不认得……”宁遥朝他遗憾的笑。
“我也不太认得。”
“亏我爸爸还是教生物的咧。完全没有继承到。”
“孩子未必都要继承父母啊。”
“可我一直都认为,想要延续爸爸或妈妈的什么东西,等到他们哪一天,真的不在了的时候,”宁要顿了长长的一秒,“我能向其他人展示说,看,我的爸爸妈妈还在我的这个部分,我的这个部分就是他们。”
陈谧的眼神突然柔软了下来,几乎要扶过女生的肩,命令都已经发出到手指,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该怎么做,只能硬停下来。宁遥虽然没有被她按住肩膀,却听到了这个男生说出的史无前例温柔的话:
“你不用想那么多……”
“恩?”
“你就是他们。无论在什么地方看见你,都是看见他们了。”
“恩??”
好像是说的晦涩了些,男生自嘲的笑了笑:
“你就是你爸爸妈妈的结晶嘛。”
“啊……这样说也对……”
“好比我没有见过你的爸爸妈妈,可我见到了你的时候,就像是见到了他们,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会想到如果没有他们,我的这些花就没有人听见……”
宁遥被他长长的温柔的假设震的说不出话来,她强烈的压制住某些酸胀的情绪说:
“那我也要谢谢你的爸爸妈妈啊。”
男生笑了笑:“可以啊。”
“不过,”这是一段宁遥在内心不知道打了多少腹搞,背到流畅而不觉刻意,才预备好的话,“我也会和我妈妈有一段生疏的时候。”
“是吗。”男生只是看她一眼。
“我有一阵住在外婆家,隔了很长时间也没回去,有一天喝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在我说‘喂,妈,是我’后,她喊了我的小名‘遥遥啊’,呵呵,我的小名叫‘遥遥’。”宁遥有些羞涩的摸过额头。
男生还在静静的听。
“她喊完‘遥遥’,突然就说了句‘你好’。”
陈谧的眼睛飞快的转过来。
“我当时一下子又气又尴尬,我就跟我妈说:‘你怎么能这么讲话的啦。’我妈还问我‘怎么啦,我说什么啦’。我就更气了,对她说:‘你怎么嫩跟亲身女儿说‘你好’的啊,你还有没有一点做妈妈的样子。’好像这个时候我妈妈才遗失到,她就有些不好意思,又嘴硬的跟我说:‘哦哟,那就对不起咯,不过,又有什么啦。’”
陈谧的实现又移到远处。
“不过经过这个事情后,我就很敏感,我就感觉我妈是不是真的跟我生分了,她连‘你好’都说出来了,多奇怪啊。可我过了很久终于想明白,我妈妈当时突然听到我的电话,我的声音,我跟她那时候已经有近一个月没见面了,她一定一直在担心我吧,她会在做家务的时候想到我现在在干什么吧,她会想我会不会打电话过去吧,这么想的时候,电话居然响起来了,妈妈去接,结果居然真的是我的声音,她当时一定很吃惊,会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结果没有听错,那个时候,妈妈突然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也有点紧张着,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时候,就突然对我说了句‘你好’出来。”
宁遥笑起来:“我想,我妈妈也是很扑通的啊,也会忘记掉一些大人的能力,也会突然在女儿面前紧张,紧张的说出‘你好’,又或者……像‘再见’。”
“不是什么生分疏远,只是因为她在很想我的时候突然看到了我,所以紧张。妈妈也会紧张的啊。”
没有对她的话发表任何意见的男生,知道走出十几米才回过身问:“你是这么觉得的吗?”
“什么?”
“父母对你说‘你好’或者‘再见’,又或者……总之,你觉得他们这样说,是因为——”
“紧张。”宁遥截过他的话,“或许是好久没见到我的紧张,或许是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不太像长辈该做的事的紧张……”
陈谧定定的看着宁遥,努力想象着自己那样的母亲,会被一种叫紧张的情绪所包裹的样子。
“其实我永远也否认不了我妈对我的重视啊,就是她说一个‘你好’又怎样。因为我们自己也感觉出,父母有的话有道理,有的话说错了,有的话,后来回忆到,能出察觉他们再说的时候也不是真心的,可不管怎么说,会在自己的孩子面前紧张的妈妈,一定是爱着他的。”
恩。
没错。
一定是爱着他的。
男生朝宁遥笑起来:“你是为了跟我说这些的吗?”
“什么?”
不是啊。
“这,这是约会吧!”
不是为了说这些。
陈谧笑得更深了:“哪儿有这种约会。”
说这些只是开个头。
我把我所有想告诉你的话,都说完后,才能开始进入正题啊。
从开始的地方,走到尽头,要到公园门前了。陈谧问:
“不用进去么?”
“不了,不了。我也就是喜欢前面免费的那段路。”
“那,再怎么走?”
宁遥指一指一边无人的直马路:“不用原路返回了,我们走这里吧。”
平整笔直的马路,因为这里地处偏僻的缘故,除了车以外,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是夜晚的冷风,吹得宁遥有些发抖。但她努力克制,没有流露出来。
不然就功亏一篑了。
等到陈谧若有所思的走到前面去时,宁遥喊住他:
“你有没有感谢我?”
男生一愣,回身,茫然一会儿,冲她缓慢的点了一下头。
“那,你有没有可能喜欢我这样的女生?”
过了很久,对方也没有作出应答。
“你不用觉得我是喜欢你谢谢我,而喜欢我哈。你直管说吧。”
男生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却看的清是“对不起”。
宁遥吸吸鼻子——
我只是最后的确认一下,虽然很早就肯定了你会做出这个回答。
我只是为了可以豪不遗憾的说出下面的话,才向你求证。
宁遥看着他困惑而无奈的眼睛。冷气变成风,从两人之间的距离里穿过去。
这样的距离。原本就可以放进太多东西——彼此的不熟悉。忽视。遗忘。偶尔的迷惑。在狭窄的世界里偶然的遇见之后,又被撤走了那些控制着偶然的便见,周遭在一瞬间恢复了广袤与无边。先搞接近的步伐却远远比不过世界迅速扩张的速度,除了眼睁睁看彼此的距离变远,又能做什么。
她笑起来:“你认为王子杨,怎么概括呢?我就说她是三个字‘大小姐’。”
“‘大小姐’……啊……”男生认真思考着的样子,“好像有一些,不过,怎么说好呢,我反觉得她……”
宁遥走近他:“觉得什么?”
“……”男生突然犹豫住。
非常清晰的一个被截断的动作,向宁遥展示着它光滑的切面——欲言又止的暧昧在上面发出清亮的反光。
仅仅这一点,已经可以说明什么。
“王子杨她,跟我是很长很长时间的朋友。她有很臭脾气的地方,会让人受不了。其实我一直蛮讨厌她的哈。不过这东西怎么说呢。又希望她好。陈谧觉得她漂亮吗?”
“……恩……蛮漂亮的。”
“也挺可爱吧?”
“恩……”
“她挺单纯的。”至今都没有差距到我这个朋友对她的各种所作所为。
“……不太清楚……”
“那谢莛芮和王子杨,你都喜欢吗?”
“莛芮是老朋友了……”男生皱着眉。
就是说王子杨不是朋友这么简单。
“我是不是话特多的样子啊。”
“今天是比较……”
“走吧。”宁遥掐住话题,指指前面。
男生有些莫名,还是走了过去。
到一个红灯前,注意着车辆的缘故,陈谧两边打量,等跳成绿灯,便穿过马路。等踏上对面的人行道,猛地察觉到女生没有跟上来。
陈谧有些茫然。四下看了一看,过一会儿,才在身后的马路对面,看见女生捂着眼睛。
没跟上来?
眼里进沙子看不清路的关系?
又赶在绿灯结束钱,匆匆的跑了过去。
“怎么了?”陈谧弯下腰问。
女生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的捂着眼睛。其实,说是捂着脸也对。
“宁遥?”边说边想去掰开她的手看清原因。
碰到她的手指触了电似的收回来。
在女生的指缝间,因为干燥凛冽的天气而无比觉有违和质感的,温暖黏腻的东西。
眼泪。
陈谧怔怔的看着宁遥不出一语的流着眼泪。好似完全静止的玩偶,只是开了个防水的开关。
终于在随后漫长的静默中,从户外微弱的红色灯光中,看清了那些颤抖的肩膀,和沿着手指流下水滴的细节。
他伸过手去,把宁遥的手握下来。
沾在自己掌纹里的,滚烫的眼泪。
“请你……”
“什么?”听见对自己有请求,陈谧的神经立刻绷起来。
“请你和她……”
“什么?……”
“王子杨……我的朋友里,最重要的就是她。”在不断的抽泣和堵在手掌下不连贯中,女生说道。
“我不希望看见她不开心。我之前已经害她大哭了一次。她是个很少哭的人。都是我的错……她在小学时就是我的朋友。请我喝汽水。有时候会硬要晚上睡在我家。她真是个非常讨嫌的人,一副没了我就不行的样子……可我每次想到这里都会很开心……
“我希望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对她好,还是吵架。
“虽然我也会不甘心为什么她有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不在我这里。可我又会想,还好那些东西都是她的,不然的话,换成是别人,我更不知道该怎么样了……
“王子杨她从来不会主动来要我什么。她都是无心的。我又总会想主动给她什么……
“以前我文过她,为什么做什么都要和我黏在一块。她就回答:‘和你在一起就想和自己在一起啊。’我当时听了有点不爽,因为我明明和她一点也不像,她却能这么说……只能表明她根本没有关注到我的感受……
“不过今天,我感觉她以后要跟别人在一起了,就突然……
“王子杨虽然很娇气,但我也说过把什么都给她。……我想把什么都给她的,王子杨,请你……
“请你……”
换一种风格来想象那些年轻的生命享受的质朴而唯美的光阴。
在古老的灯光,风化的笔迹,降至的手指都再不能延续书写的时候,从两片淡绿色的阳光里,复苏的柔软的生命,却才刚刚开始。
你想有两个人从过去到将来一起走很长很长的时光。从此声明称为两份,时光各占半边。休息日不在无聊的发凉……你想到这些的时候,这时的阳光,温暖的切过眼线。如同在年华中留下的字迹,终将沿着走廊,沿着教室,沿着一拍龙头不整的水槽,沿着灰白的墙壁和灰绿的黑板,最终成行,变成一封书信,不知要投到哪个地方。
从此个性的音符在呼吸间弹跳,轨道带着列车消失在花海,人的神经质变的华丽,时光被随意烹调。
有这样的一种岁月。
自己的骨骼在这里夜夜梦见失足。自己的喜恶在这里被彻底混为一谈。自己的父母在这里衰老。千丝万缕,赘述不尽的心,向着每个它能触摸的地方生长。在吞噬其他与自我销往中不断循环。只等岁月在此后将之浓墨重彩的夸张。
生命的空洞终究不敌时间的力量。
有些爱是拍着肩,拉手,买同一个牌子的薯片,它们在各种不知不觉得中消磨了自己原本对于万物流失的敏感。
还有些爱是……
那些爱是要咬着嘴唇,很用力很用力的咬着嘴唇才能让它在自己两排牙齿后绝望了变得死心。
然后站在第一种爱的摇船上,对第二种爱的倒影说:
“请你。”
“请你和她……”
宁遥觉得自己把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只觉,所有曾经以为不会再出现的那么大规模的伤感全部都用掉了。在那一天,她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岁月的最顶点。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任何可以与之媲美的情感的暗流。当然在事实上,在她随后的生活里,不断发生着更多,甚至更大的事情,有些会更浪漫,有些会更痛苦。可这里一直说的,反复不断强调的,使我们只能在那些年龄时候碰到的事情,发出的感悟,奠定的思想,都是在随后的任何一天里,也无法再现的笔迹了。
而这个真实,却只有在过去以后才会醒悟到。
万幸中的不幸。
过去这两天后,不真实感又在记忆的镜面下被不断放大。宁遥穿衣服刷牙时,会忍不住觉得自己其实前天什么也没有做。
没有去补课。
没有去世纪公园。
没有说到爸爸妈妈。
也没有问“你有没有可能喜欢我。”
但当她的怀疑一直抵达“没有说过‘请你’时,才又你想的将之前的幻想全部推翻。
这样简单的动宾词组,也能牵扯出没顶般的伤感。除了它曾经真实发生过外,再没有别的解释可言。
宁遥走到楼下,看见王子杨转向自己的脸时,才彻底的绝望了。那样的激动的快乐。
女生几乎是从车上跳下来抱住她。
“……干什么啊,大清早的发神经。”
“没呀……就是想你——”
“别恶心了,我可不是同性恋。”
“我也不是啊。”
“我不信。”
“不信什么?”
“不信你不是GL啊,有证据没?”
“证据嘛……当然是有的……”
“要死,你今天就是不正常,快说,出什么事了。”宁遥好像一直都是非常乐意顺着别人的心思让她们讲出内心羞涩的快乐的人。
“说了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
“……宁遥,你现在这真的没有喜欢的人?”
“……喜欢……布莱特皮特”
“哎呀,算了。”王子杨一甩手,噌噌的说出没有标点符号的话,“陈谧昨天突然来找我。”
“啊?是吗?”
“……恩,我吓了一跳……”
“他不是之前也来过你家吗……”
“虽然来时来过。可都几乎不说什么话啊,特别像个客人。”
“怎么,这次不是客人了?”
“……恩。”女生脸红着,“带我去楼下走了很久。”
“吹风啊?他是推销感冒药的?”
“不跟你说了!”
“行行,我开玩笑的,你说吧。”
“后来我鞋带散了,他就突然蹲下去替我系。说真的我当时脑子就是一片空白。完全的一片空白。”
宁遥静静的微笑着:“接着呢?”
“啊……接着他就朝我伸出手,摊开手心,”女生比划着这个姿势,像是模仿者男生的口吻般,竭力的不流露出太过激动的神色,“问我,要不要在一起试试。”
这是宁遥一生中听见的最动人的告白。
虽然完全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可她还是很轻易的就想像出了当时的场景。蹲在地上,神色沉静而温柔的男生,和他那句,仿佛伸手进池底那么随意撩起来般的简单的句子。不知道是哪里,就是从“喜欢你”“我爱你”“想跟你好”“能交往看看嘛?”……从那些各类格式的告白中,问的最没有特色的一句:
“要不要在一起试试。”
致死的温柔的句子。
“哟。”
“哦。早上好。”萧逸祺冲着宁遥笑笑。
很明显的与以往不同。
“你干什么?”宁遥忍不住脱口而出。
“什么?”
“……怪莫怪样。”
“没有吧。”说完就转身走上楼梯,反而让宁遥更加觉得疑惑——有没有搞错,和那神经病居然只说了六句话?只有六句话?这也太古怪了吧?
在教室里听到王子杨已经忍不住用各种途径向大家泄露着她自己的好消息,好比向人询问着情人节哪里有特别套餐,当旁人嘲笑她“这么早就想过情人节了啊”的时候,又抖出一句“陈谧他考虑周到嘛”。就这样,快速的制造出一个话题。
宁遥想,那就是自己最熟悉的王子杨了。以往的时候,自己一定会在心里大大的骂她不要脸。但是,这些曾经被寄养的无数的憎恶的心情,没有了可以再去扶植,哺育它们的养料。都在一个弹指间化为了灰烬。从她脑海中不断浮现着那样的场景,像是消磨不了的符咒,不断的再现,再现。
彩色的画面。黑白的画面。
有声音的画面,没有声音却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的画面。
特写的镜头。远镜头。
偏绿的胶片。老式电影的胶片。
全都只放映一个画面——
在一起试试么。
在一起试试么。
在一起试试么。
在一起试试么。
那。
在一起试试吧。
那么多的外在事件在自己之外发生,虽然内因还长在自己的心脏上,可它洒出去的种子,开的花朵,结的果实,却都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以无限的温柔和美好,覆盖了别人的生命。
宁遥趴在桌子上,仿佛打瞌睡的样子,还是满满的红了眼眶。
因为下午跑去体育仓库时,宁遥心里的句子几乎可以写满整整一墙壁。
只是当手里握着粉笔后,奔腾流窜在周身的每一句嘈杂的话,都无法从皮肤下破土而出,传递到笔尖上去。
百无聊赖的拨着墙角的草,或者盘算一下还有多久就要上课。
侧过头去的时候,发现朝这里走来的萧逸祺,宁遥甚至微笑起来,冲他招招手。男生步履一滞,还是走了进来。
“……你又在干什么?”
“拔草啊。”说着向他展示了一下手里的成果。
“……拔草?”显然极不搭调的词。
“你今天特别凶!”宁遥控诉。
“……我没有。”
“有!我立刻就感觉到了!”
“……”
“看吧,果然,都会用省略号了。”
“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
“恩?”
“你这个人未免也太奇怪了点吧?”
宁遥看出他句意里的鄙夷,坐直了些:“这话怎么说呢?”
“谢怡是在这里写了王子杨的坏话吧?”
“……没错。”替同班同学打抱不平来了?
“你报复了她哦?”
“报复了谁?”
“谢怡啊。”
“哦……对。”
“我说,你这人是不是真有毛病啊?你未免有时候也太两面三刀了。”
宁遥笑起来:“好严重的用词。”
“说错了么?你自己也写过类似的话吧。”
“可我没有人身攻击哦。”
“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恩恩,接着说……”
“……我都搞不懂你到底什么时候是真心的,什么时候是伪装的。听说你骂谢怡骂的挺狠的,谁都看得出你那么维护自己的朋友……可你本身不就是两面派吗?”
“你有没有想搞清楚过我?”
“……就是挺好奇……之前还稍微觉得能明白点。结果有不明白了。”
“之前?稍微明白了点什么?”
“之前感觉你不过是朋友吵架,发个牢骚而已。后来感觉又不是那么简单。”
萧逸祺挑着一边坐下来:“你是不是一直盘算着设计王子杨?”
宁遥笑的更深了:“这话怎么说呀。”
“骄傲拼搏……背地里捣个鬼,或者欺骗她一下什么的。”
“这些啊。早就做过了。”
在男生又惊又怒的眼神里,宁遥松开手里的杂草,摸了摸鼻子。
早就做过了。
背地里捣个鬼。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想,该怎么将陈谧和她联在一起。结果便有了周六自己和他冗长的对话。
欺骗她。不让她知道周六曾经发生过的,自己失控的悲伤。
这么做的原因,也许最直接的,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那天,被王子杨发现了自己一直以来对她隐瞒的咪咪的厌恶吧。
疑惑是更早以前,早的早已忘记了原因时间地点,只级的人物,她们两人站在同一个世界的不痛空间。之间的关联拖的太久,以至于早已忘记了最初为什么会反复无常。那些她曾经给与过对方的好与坏,只是觉得应当这样去补偿,而原因仿佛已经在岁月中成了模糊的一部分。当会议从雷声中苏醒,才反应出这样疲倦的。
然后,就要做许许多多去弥补回来。
萧逸祺很像把宁遥甩在这里起身离开,却看见女生不断用手擦着自己的脸。
“……喂!你手脏的呀!满脸花了。”
“恩?啊?”宁遥才发现,“我就是觉得脸上痒。”
“痒?过敏?”萧逸祺凑近去看。
一条爬虫一般的泪水渍,沿着宁遥的脸,从泥污上直接流下来。
男生被震的背脊一挺。
“脸上特别痒。”
“……那是你哭了。”
宁遥第一个放映就是低头抬手擦……接着听见萧逸祺以他那略略凌驾在冷冽空气上的声音说:
“是另一只眼睛。”
“原来是失恋啊。”
“呵呵。”
“可惜失恋之类我就安慰不了你了。”又如同以往那个总是轻轻松松就能勾起嘴角的萧逸祺一样坏笑一点,“我没有这种经历呀。”
“……哇塞你好可怜咯,要不要我让你体验一下失恋咧,经历过后才能变成真正的男生哦。”宁遥学着港台腔,一边露出无限同情的神色。
“我看你根本就不像是需要安慰的人啊。”
“我看你根本就不像是能安慰人的人啊。”
“不过,”萧逸祺略带不安的看着宁遥,“……你是为谁失恋啊?”
“……为流川枫,她们都说他跟仙道彰好。”
“……我打你哦。”
“我的八卦不用你管啊。”
“是不是和王子杨有关?”
“适合仙道彰……”
“打你哦!”
宁遥咯咯的笑:“不是啊,你不要瞎猜!”
“我总觉得你越笑,就越吓人。”男生幽幽的评价着一句。
怎么说好呢。
很久以前如果要宁遥用“悲伤”“心痛”“绝望”来形容自己的话,一定会恶出一身鸡皮。总觉得他们是装模作样的夸张,只会让人感觉到有些做作般的不适。可是,如今真实出现在自己直觉里的各种反应,如果不用他们来形容,用什么才合适呢?难道可以让呼吸从沸腾的杂音里退回到出生般的暖长节奏的原因,不适“悲伤”还可以是别的么?难道出现在心上的感觉,不是酸不是麻,就是痛的感觉,也不能用“心痛”来描述么?难道使自己感觉像就要被焚烧的芨芨草一样,除了站在土地上面临死亡外无他法的茫然,不可以用“绝望”来比喻吗?
如果这都不能。那这些词语本来是该形容什么的?
只不过是在电视里和小说里被戏剧化了他们出现的背景,却不能改变他们词语中原本具有的意思啊。如果还用“一般悲伤”“一般绝望”“一般悲痛”来划分区别,这些是“一般” 的话,什么叫“不一般”?
好像没有轮到自己前,无论大人孩子,都会认定那些出现在成人世界里的状态词语,应该与所有年轻的生命都没有关系。
可他们却早已在古老的年月里,如同云一样出现在自己的头顶。落下的雨水。流入河。汇入海。喝入自己的身体。人死去后再变成云。这是个连一株月桂也能在这样的系统中,找到离开夏季时的绝望的世界。
听起来非常艺术,非常深重的词语,那些“心痛”“绝望”“悲伤”,其实一点也不高高在上,一点也不曲高和寡,全是平易近人的。
平易近人到挥之不去。
及时在怎么装的若无其还是。也是装的。事实上,从早饭到午饭,连着几天宁遥都提不起胃口。大段大段的气力,都在迅速流失。直到晚上回家时。
王子杨骑那亮眼的自行车一直在余光里忽前忽后。宁遥起初一直和她有一句每一句的说着功课或是娱乐八卦,两人静了一阵后,王子杨突然像感叹着命运的奇特似的对宁遥说:“我都觉得而很不可相信。”宁遥看她一眼,鼓励她继续往下说,王子杨的声音便在随后的路上一点点撒下去,不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开出什么花来。
“好像最开始是宁遥你先注意到陈谧的吧。我那时还没什么感觉。(宁遥插嘴说“你有时候真让我怀疑眼光有问题”)但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嘛,顶多觉得哦这个男生还不错,蛮清爽,满平和的。后来我还挺怀疑你是不是喜欢他,当时还想撮合你们的。可你说没有,我在一边看看也觉不出来,就算了。一直到那次摔破脚,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闻到非常非常舒服的味道,我说那是香水吗,哪个牌子的香水,结果他愣了愣,才说应该就是洗衣服的肥皂的味道。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这个男生和别人都不太一样。更没想到我们居然会主的那么近。后来他有时候接我,我会让他先上来坐坐。有一天他站在窗口,突然发现什么东西一样,小声的‘啊’了一下。我就问他看见什么了。他说原来从我加这里看得见摩天轮啊。我说他不也就住在这个小区里吗,他说他待的那间是朝西的放恣,是看不见摩天轮的。我说你不还在游乐园打工吗,也不用在意这些了吧。结果他就笑了笑:‘和我合租房子的男生运气一直很好,我原先只当都是巧合,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他的窗,一直对着摩天轮的关系啊。’”王子杨突然转过来对宁遥说:“宁遥你知道么,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有些冷淡的男生,会讲这样的话。原来他也有一种很天真的期盼,他笑的样子像个终于发现好吃得了的小孩子。在我们看来会毫无感觉的窗口,他居然会突然觉得很吃惊。我当时完全就不行了。宁遥,你懂我的意思么?”
嗯嗯,我懂的。
他供奉在心里的非常天真的神牌。让他成为很温和的人。也会让他成为孩童因为看见流星而欢呼那样单纯的人。
“后来又一次他在我家见到我妈和我爸,突然又变得非常客套,我当时还以为是因为见到我爸妈他尴尬的缘故,后来那天无意中才听他说起来,说他和谢莛芮一直很熟,不过却不怎么敢上她家去了,因为谢莛芮的父母对他很好很热情,‘我每次见到这样的父母,都会忍不住想在他们边上多待会,可毕竟是别人的父母,这样的想法是很怪异的,所以后来干脆不去了。’”
王子杨的眼睛无声无息的洪起来:“我当时心里就那么那么静下去,然后又绞痛一样,反正呼吸都扯不平了。宁遥你想象得出么,我突然就很想多看看他,多听他说话,想跟他在一起。这样的一个人。很想拿什么去塞到他手里,一定要他收下。又不知道该给他什么。”
嗯,我想象得出。
想多看看他。
多听他说话。
想跟他在一起。
很想拿什么去塞到他手里,一定要他收下。又不知道该给他什么……
这样的冲涨上来的念头。
“所以他那天这么跟我说,我真的开心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真的没有想到……”眼角的水被风斜斜的吹长出去,“宁遥,我真的开心的快死掉了……”
嗯……我知道。
你和我。
我们的某个地方都为同一个男生亮出一定角度的光。是他推开门,站在这里,世界的光都从她2身后涌进来那样的明亮。
瞬间某种温度将一切击打的溃不成军。
遇见了同一个人。
她在我们各自的心思里成为只和自己演对手戏的男主角,另一个只是龙套。但他的眼睛里,还是看见其中一个更多些。不知不觉的就多了一些。然后像雪球越滚越大,知道变成既定的事实。
世界上本来有许多事情,虽然相似却可以截然相反。
我们对他有几乎一样的感觉,却一个只在灼热的温度中戛然而止,一个可以迎接他带来的更多的光,跟他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去。
宁遥听见自己微笑着对王子杨说:“我早说了他肯定是喜欢你的嘛,现在终于知道了吧?”
现在终于知道了吧。
是你。
不是我。
几遍不说“我和你”,说“我们”,也可以因为他而生生的再被分开,一个留在原地,一个跟着出去。
告别了王子杨,只剩下自己三分之一独自的路程上,宁遥抬头看着天上交错的电线,路口的邮局,和又晒在栏杆上的一排婚纱。她感觉到,有什么正在身体里因为发热而变软,融化,随后像油那样缓慢流动起来,接着从自己的每根毛发,每个毛孔中蒸发。
那些名叫往事的东西。
既然名叫“往事”,也就说明了每当它们发生,就很快的沉到记忆的某处,被自己暂时忘怀,晾在干冷的空气里,因此逐渐凝固,好似烛油结块。身体就在那些挂满了类似结块的森林里,走过去。知道某天,某个时间突然被启动了开关,温柔的酸涩的气息涌进来,万物都在灼热的空气里不断融化,而那些往事,那些已经被封闭起来,成为硬块的细节,带着异常的高温,重新奔腾在血管里。
往事把所有周遭它能看到的东西统统地融在一起,等到将来其中哪一点苏醒后,迅速的回忆出整个事情的真相。
那么,当将来的某一天,自己再从某个地方看见了天上交错的电线,或者从某个地方看到了胡乱晒着的婚纱,或者看见某个地方的绿色邮局,或者只是一个人骑着车回家……只要满足其中任何一个条件的话,是不是都会因此回想到——有这样一个冬天的傍晚,自己听完朋友说的关于她喜欢的男生的话,微笑地说出类似祝福的句子,随后在一整个独自回家的路上,是被放在怎样的一种伤感和酸涩中,宛如溺水的姿态。是不是会回想到,那些夭折的东西里,渗出鲜绿色的略带草腥气的东西,可能就是青春。是不是会回想到,自己终于在某次失败后,变得更成熟了。
回想着那时,如同充斥在世界中的白色婚纱的绿色信箱,突破了自己身体每个细胞的伤感,可以这样的多,这样的大。
将来的某一天里。
而在朝着不知具体日期的那一天走去时,已经把之前所有的全部储存在心里,看它们由外至内的硬化,最后成一块凝固的心。
对它说“拜拜”。
拜拜。
我等待在未来的那一天里,再次融化关于你的记忆。而现在,只能说“拜拜”。
随后。冬天收走了它最后一个线头。寒假过去。入春了。
一个寒假对于学生而言最大的作用在于收取红包。宁遥加虽然亲戚朋友不少,其中也不乏长辈,可没有王子杨那般的豪放家风,每个长辈给的压岁钱数目都在三十至五十不等。虽然不是大数目,对宁遥来说,还是很宝贵的,可以起草一下某件外套的购置计划,又好像因为兜里有钱而突然向成年人更靠近了一步,充满着貌似冷淡的欣喜。
去买完书,又从小饰品店走出来,正盘算着接下来去哪儿,这时,宁遥看见了推开玻璃门走出来的萧逸祺,刚想喊他,名字兜已经跑到喉咙口了,从他身后又走出一个女孩,很熟练的去啦男生的胳膊。宁遥脸一僵,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反而是萧逸祺转头看见宁遥,笑起来,便冲她打招呼:
“呀!”
“……嗯,你好。”又冲出他身边的女生点点头,“你好。”
“买东西?”
“嗯。”
“现在浑身的都散发着被金钱滋润的臭味啊。”
“……我还有事,先在了。”
“啊?什么事?不一起去吃点东西么?难得遇见哪。”
宁遥看了看勾着他的胳膊的女生的手:“我才不做电灯泡咧。”
“哈,不用紧张,一起来嘛,我们正要去jarome吃甜品。”回头问了问一边的女孩,“是这么读的?”
“不去了。真的还有事。”
“什么事?”
“……萧逸祺,你很啰嗦啊。”
“我也想跟去嘛。”
宁遥扫一眼女生有些不自然的脸色:“你好好照顾你女朋友吧。我先走了。”
“别乱说呀,会害我困扰的。到时候你负责吗?”男生显出一派“坏了你赔”的无赖嘴脸。
宁遥却看见她身边的女孩往后退了半步,松开了挽着他的手,想要藏进阴影里去似的,咬住嘴唇。
萧逸祺你真是个大烂人。
随后宁遥听见女孩一字一字的开口:“我想起还约了人,先走了。”
“啊?约了谁?”
“……朋友。萧逸祺,你和你朋友谈吧,我先走了。”
“恩,那好,拜拜。”男生冲匆匆离去的女孩背影又喊了一句,“电话再联络哦。”
“萧逸祺……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烂最烂的男生。”
听见背后恶狠狠的挖苦,男生很是吃惊:“怎么了?”
“你还有没有一点身为男性的良知啊!”
“我有啊,我也经常看成人电影啊。”
“……”宁遥气的拔腿就走。
“恩,说说清楚嘛。”
“别靠近过来!”
“靠近过来了。”
“你有病啊,不要跟着我呀!”
“那我跟着谁去?”
“我怎么知道你该跟着谁去,你朋友反正那么多。”
“可仙子就遇见你一个了啊。”说着就要抓宁遥的胳膊。
也许是之前的状况一直在做铺垫的缘故,也许是男生太过无所谓的口气激怒了自己,也许还有其他更多更深的原因,而这么多原因累积在一起后,就不再需要研究它们就近它们究竟是什么,清楚的只是突然的无名火烧得心脏发疼,宁遥用几乎厌恶的力气打开了男生的手。
男生的脸色终于有些控制不住的难看了起来:“你干什么?”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做了些影响恶劣的事。
“犯得着么。”声音冷冷的。
“……”宁遥突然有些害怕起来,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眼睛,心里一顿后,急着找点什么理由不回来,“我就是不太……”
“不太什么?”
“……喂!我几个月前刚失恋啊!你不要这样没分寸的来刺激我好吧?你还有没有人性啊!”
换成男生沉默了起来。宁遥暗自庆幸起来似乎能够过关,琢磨着怎么才能快速从这样的局面里脱身,随后却听见了一句非常出乎意料的句子。
“jarome的芒果布甸,我想,你会喜欢的。”
店里生意太好,等半天也不见位置的样子,宁遥和萧逸祺不得不改成外卖带到街上,为了避风,钻进并排的两个电话亭里吃。两个隔着两块厚玻璃,也就不说话,宁遥更是投入在芒果的味道里,虽然天还没有热,会觉得有些凉,可芒果的强烈味道和口感配合着奶香,润的自己整个身心都开怀起来,不时巧合侧面的玻璃冲萧逸祺露出无限享受的样子。
男生也冲她回笑着,一边比出“我说的,没错吧”的手势。可能要安静一阵对萧逸祺来说真是件特难的事,过了片刻他还是扯着嗓门在那边对宁遥说:“就是这地方太傻啦,还好现在没人来打电话呀。”又喝一口热奶茶,笑着说:“水火交融。”宁遥看着靠近他嘴边的玻璃,因为说话的关系,聚出一小团白色的雾气,男生的个子高,那块白色的雾气在自己视线需要抬一抬的地方,缓慢的萎缩着,快要消失。
宁遥伸手去点住那里。是萧逸祺正好回头看来时,如同点着他嘴唇的位置。
男生的手指隔着两层玻璃,压成一个小小的平面,离得那么近。
这是一个完全没有在预料中被安排的场面,所以男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表情看起来像受了某种惊吓,可女生显然没有察觉,只在那边笑了笑,嘴唇动作出的形状好像是“热气没了”,随后就收回了手,有端起盛着甜品的碗盏。
萧逸祺把勺子往甜品上插了进去,挖下一块,又不动了。他转眼看着另一边的女生正在埋头苦吃的样子,因为各自的关系,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头顶中心的一星点白色头皮,在黑色头发的衬托下,非常刺眼。
几乎是白驹过隙的时间,在他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非常古怪的不可寻找来源的念头:“在她面前吃甜品,会不会不太合自己的形象。”这种尴尬和不自然虽然只是一瞬的产物,却不可抹煞的出现了,以至于男生很难找出一个理由把勺子里盛出的一块布甸放进嘴去。就这样一直到最后。
“明天就开学了。”
“暑假可真遥远啊。”
“等到了暑假的时候,我们就要高三了啊!”
“高三。怎么?”
“……你却根筋啊,高三啊!”
“高三啊。怎么?”
宁遥翻着眼睛,自己真是对牛弹琴。
“呵呵。我知道你指什么啦。”
“……哦!”
“高考又能怎么样呢。”
“……你是天才,你跟我们不一样,谢谢天才今天的款待。”
或许是到了时间,两边的路灯柱子在“嗡嗡”的跳了两下后,跳亮了,整条路立刻显出绵长的昏黄色,宁遥跳着格子步,从这个路灯一直到那一个。萧逸祺不出声的跟在后面,抬头看着天色,头顶是灰蓝,向边缘而去后,就加深成了暗蓝。
走到哪里,哪里就从深蓝变成灰蓝色。
有时候会让人错觉成世界中心是以自己为标准而改变的。
错觉而已。
在两个路灯之间,影子像快速移动的指针一样从身前跑到身后,到了下一个路灯,又从身后跑到身前,循环不断。
萧逸祺看着宁遥和自己的影子在路灯间一点点缩短消失,随后又飞快的跑到了他们的前面,女生踩住自己的影子。好像在哪个故事中看见的,踩住影子能让对方跟着做自己的动作,似乎是忍术的一种吧。而没过多久,影子又向后倒回来,自己踩住女生的影子。
脑袋的部分,头发的部分。
暗黄色的半透明的影子。
好像是粘稠的糖液。带上无名的香气,蒸发在周围的空气中一般,这样流向自己。
男生停了下来。
“我说……”
“啊?”宁遥没有回头,还在跳着计算步伐。
“你没事了吧?”
“什么事?”
“你还在喜欢那个人吗?”
差点踉跄一步,宁遥列克转身回看过去。站在路灯下的人影,因为光阴的氤氲而显得异常模糊,背光的缘故,脸部只看得出线条的大约轮廓,又因为突兀的氛围,而显得异常遥远。向某个从古老时间而来的故人,不知道该用熟悉还是陌生去考量。
“……你在说什么啊萧逸祺。”
“问你还在喜欢那个人吗?”
“……关你屁事啊。”
对面是静默,过一会儿:
“我是想说——”
“——你再说一句话我就把鞋子提到你脸上,要不要试试看。”
男生肩膀的线条好像硬了起来,几秒后,突然松开,萧逸祺笑着走向宁遥:
“怎么,八卦一下也不行啊?”
“……你是男生好吧?!”
“行行行。”
被妈妈一路追问着说“你有没有穿棉毛裤”的宁遥,等到离家之前才及不耐烦的向她抬起小腿,翻过长裤的裤脚,露出里面一截白色的棉布,妈妈这才放心,说今天报道时要交的钱都看看好,别弄丢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
下了楼底,宁遥这才蹲下身,把塞在袜子上,包住脚腕的“棉毛裤局部”取下来。
只是一块手帕伪装的。不过还是把妈妈骗过去了。
都已经春天了。怎么能穿棉毛裤这种听起来就了无生趣的东西呢。
做女生就要时刻以纤弱的身体与天气作抗争,决不能轻易借助诸如棉毛裤之类的外在的物品。宁遥想起她以前和王子杨经常一起变着法儿的瞒着父母,好比妈妈很讨厌她买零食,每次宁遥提着薯片什么进家门,都会被妈妈一顿训。三番两次的,也就不敢了。可还是馋啊,怎么办呢,宁遥就每次穿着睡衣睡裤说:“我出去逛一圈。”然后买完零食,把它们塞进裤子里,而睡衣宽大,所以只要进门的时候弯一点腰,看起来就毫无问题。把这个方式传递给王子杨的时候,她很是取笑着宁遥:“你的裤子就是机器猫那兜。”又颇炫耀的说:“我妈妈就不会管我这个。”宁遥就恶心了一回。
不过她们都从各种粗糙而成功的小技巧里,练就自己现在的样子。宁遥发现好像自己一直一来就特别擅长伪装。装作穿着棉毛裤,其实只是贴了快手帕在袜子上,装着没买零食,其实是塞在裤子的橡皮筋里。又或者可以安安静静做王子杨的好朋友。
好像有几个礼拜没有见王子杨了。
这么男的。不仅因为寒假,还因为宁遥跟着父母去了外省的奶奶加过新年,留在加的日子没有几天。或许还有其他的原因,好比宁遥不知道改怎么安排接下来和王子杨的相处,所以有些可以的回避了。毕竟自己很难像以前一样听她讲述各种话题了吧——话题里怎么可能不包括陈谧的部分呢。
除夕的夜里,宁遥在奶奶加的院子里和人一起放鞭炮,声音四下爆发,响的吓人一跳。宁遥一直捂着耳朵一惊一乍的缩在一边,等到鞭炮都点完了,爸爸在一边说:“哎呀,都过了十二点了!”宁遥这才跳起来:“真的假的啊?!”
过了许愿的时间了。
无论哪一年,自己都是个需要被祝福的较色。初二时候许的是进重点高中,不再发豆豆和爸爸妈妈长命百岁。初三时也挺接近,只是吧不再发豆豆换成了不再经痛。每年续的这些心愿里,有实现的,也有没实现的。看人好像总还要拜托给神仙一般。拜托完,那自己的事也完了,至于神仙答应不答应,就不是自己锁能控制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宁遥从来没有一次是提到“希望和王子杨分开。”又或许在她的心里,许愿这种事,总带点圣洁的质感。怨毒的念头,自己说给自己听就好了,不用去讲给哪路神仙。
宁遥站在充满了新年气愤的硫磺味中,想到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在奶奶加,随着零点接近,非常亢奋,对接下来的一年,非常亢奋的期待着,虽然一无所知,却还是按捺不住要向往,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变成什么样的人,有没有更出色,是不是进步了,大的变动,小的变动,怎样的变动。
可整个过去的一年,眼下会议起来的时候全是无数雷同的日子重叠在一起,没有意义的一幕幕存在大脑皮层的最浅处。骑自行车的颠簸,读书开的灯,夏天游泳,露天游泳池里有一直绿色的美丽的昆虫。而真正度过的每一天,全都烧融在一起,在时间的底座上极缓极慢的缓慢的流动着,无法分辨。也许仔细想象,能够慢慢的会议起一些大事小事。可终究它们还是在记忆里被麽走了所有的棱角,成了平淡的一个过往,踏上去已经体会不到当时的那种心情。甚至连那次悲伤的失恋,也变成了拥,变成了温热但是粗糙的部分。
自己在去年的零点许下的心愿,有没有实现呢。可惜现在连那一刻许的什么心愿也都不记得了。是变成好看的独立的人,还是遇见帅哥谈恋爱?
有没有实现?
变成怎么样的。有没有恋爱。
好像人人都喜欢以时间为限期盼或要求自己能够有如何的发展,元旦也好,春节也好,小孩子第一天开学也好,过生日又长大了一岁也好,住进新家也好,从这一天,这一刻开始,自己已经是不同的人了,一定能变得更强大吧,一定能做到更好。
今年这个时候已经仓促的过去了。就这么过去了,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变成新的一年。
时间就是这样模糊而沉重的概念,可以将大部分事物一刀斩绝,却并不阻止事物本身的持续改变。
去年12月31日十一点五十九分的她,和今年1月1日零点零以分的她,遗憾的是,并没有任何差别,那些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太过盛大的美好的东西,不会因为时刻的改变而变成自己的所属物,它们依然在别人的电视上尽情演出,自己是屏幕外的无关人员。
但是,但是人人都在说,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一定快快乐乐。
也许是因为错过了零点的缘故。宁遥对接下来的一年总有些不自信,等到她回来后一直没有接到王子杨的电话,把着归结为“那丫头一定忙着谈恋爱”时,才进一步确定了这种不自信。
忙着谈恋爱。
也许王子杨在去年许下的心愿里,多半都实现了吧。
她那么的幸运。
隔了三个礼拜的缘故,又见到女伴在楼下等自己时,宁遥不由得一愣,听见王子杨亮着嗓子冲她喊:“你来啦!!”才赶紧跑过去。
“死人!吓我一跳!”
“嘿嘿嘿,不和以前一样吗?”
“春节都干嘛啦啊?”
“光吃了呗。”
“肉成这样子。”边说边去拧王子杨的脸。
王子杨嬉笑着躲开:“想我没啊?”
“想。想。……你肯定没时间想我。”
“胡说。”
宁遥笑笑,一蹬自行车:“走吧。”
不可避免的提到了陈谧。
只是略微出乎宁遥意料的,是自己已经没有了当时那样清晰的压抑感。终究是什么都在时间中失去了它鲜亮的本质,变成隔着河面上的冰块窥探的湖底么。
那样柔软的空洞感。
就是这样既感觉难受又可以维持的状态,和王子杨一句句说着彼此的寒假日子。甚至可以毫不介意的问道:“他没带你去玩吗?”或者好像女孩子之间彼此逗趣那样“哦哟,你别死样了。”。渐渐的,要恢复过来。有伤疤的地方,消不去的伤疤,但在周围,新生的皮肉里,还有可以继续的因子。
宁遥和王子杨一起去办入学手续,一起去领了课本,又找到新的教室,经过没半学期一次的更换以后,是最高的五楼,走廊尽头的地方,一下子升高不少,新奇的感觉横冲直撞。宁遥网窗边看了看,可以望见更远地方的楼群,而银杏树也突然显得那么弱小,在脚底下很远的地方。
“好高。”王子杨理着书站过来。
“恩。”
“不过离女厕所远了。”又多了一句抱怨。
“啊?是吗?”
“对啊,五楼是男厕所,四楼才是女厕所嘛。我们之前在二楼,也是女厕所。”
“算了……一点点小事。”
“恩。”
不过教室在男厕所边还真挺尴尬的。那地方又不关门,经常能听见男生在里面粗俗的喊话,宁遥她们只能充耳不闻,低头直接走过,有时候门口还聚了三两个不良似的少年,可以听见他们嘴里漏出的几句脏话。宁遥和王子杨走过去时,里面经常飞来一声口哨。知道那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虽然这话听起来悲伤凄切,可还是不由得朝王子杨看一眼,看她越发挺直的背,接着又好似装作不知道一般摆出关切而妩媚的表情转向宁遥问她等下是什么课。
你明明知道有什么课,还问我干什么。装模作样,可再怎么想,顶多也应付的说句“不知道”,更多时候还是乖乖回答“地理”。
不知道该怎么划分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带给自己的伤害。
就好比此刻,宁遥走在王子杨的身后,看几个男生朝她看两眼的目光,那是在自己这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得最清楚的画面。而这样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几乎永远适用于自己在王子杨遭遇哪个男生的场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好像钝重刀刃,即使划不开切不断,却还能留下一些发红的痕迹。
但很快的,经过门口的人们都听见了自男厕所里传来的嘻骂声。
“他现在没有‘女人’了,是‘女朋友’,啊哈哈哈,是‘女朋友’。”一个偏细的声音狂笑起来。
“萧逸祺你也有‘女朋友’了哈?”另一边的声音。
听见这个名字,宁遥不由得停下朝门口看了一眼。只是国道的地方,尽头一扇小窗开着。其余的,什么也看不见。
“宁遥?”王子杨奇怪的回头。
“啊?哦。”刚要跟上去的时候,又听到里面传来的下文。
“喂!是谁啊?他那个‘女朋友’。”
“萧逸祺,我说了啊。”
“傻X是,说屁啊!”熟悉的男音,“而且不是‘女朋友’,不是,好吧?!”
反而像受了鼓励,之前的声音响起来:“两班的两班的。”
这么一说,您高和王子杨对视一眼,都停了下来。
“让你被说了。”传来了衣服摩擦声和男生被压住时上气不接下气的笑:
“萧逸祺发急了哦哦哦哦。”拉扯似的声音,又冲向一边,“董胖子你快说啊。”
“叫‘王子杨’啊。你们知道吧那女生?”
宁遥猛地转过头去看王子杨,那一刻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像被闪电惊吓到的小孩子,眼睛大睁着面色瞬间发白。
王子杨同样在莫名中回不过神,她楞楞的看着宁遥,半天后才说了句:“什么啊……”
厕所里继续传来更大的嘈杂声,有人喊着“放屁,你才喜欢‘王子杨’”有人喊着“哦哦哦,发急了”,宁遥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飞快的转过楼梯往下跑,王子杨过一秒后跟上来,连喊着“你去哪儿”,声音在楼梯上渐渐被甩远。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似乎要去哪儿,只是一片什么东西突然失去了踪影,代替了它们的位置的,是前所未见的灰色山体,热爱暗哨过后的气味充斥在全身,好像灰烬要迷进眼去。
简直。简直滑稽的不可想象。
身体里所有的液体突然汇聚成汪洋,当它们向某个地方一起流去时就倾覆了原本的地轴,而即便那样打的剧变,似乎也无法很心里交替往返瞬时混乱出呢个一片的情绪进行比拟。
宁遥只觉得头昏眼花,不是单纯的悲伤,不是单纯的愤怒,不是那些被人们以为应当有的情绪,只是在难以置信的事实中,手足无措,手足无措会这样可怕,不知道该不该被悲伤,该如何悲伤,该不该愤怒,该如何愤怒,毫无办法时的可怕,压着心脏。
只因为那样难以置信的东西,冬天里突然生长出的草原,覆盖了整个天空的鱼群,南侧的山峰一夜之间变成湖泊,无数无数的沼泽凭空化成沙漠,突然涌向自己的人群,让步履再也前进不了一点,又或者是,那些原本临近着自己的温度,那样具体清晰分明不变历历在目的温度,突然消失,那么快的不见了。
原来世界居然可以把身体180度的弯折过去。
原来自己曾经以为的东西都不过是“自己以为”。谁来保证你?
除了自己保证,谁还能来保证你?
宁遥找不到地方去,远远看见体育仓库,跑过去。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的样子,字迹正在不可抗拒的减淡消失。那些意义半明半晦的自居里“版权所有,不得擅自转载”“真是对我无尽的勾引……”“胡说八道之久道”“ohyeah”……互相交织,比邻而居的书写里,看见太多的发泄,似乎更多的是无聊之作。
宁遥捡起一边的小粉笔头,不知怎地,想起那天,萧逸祺站在自己前面,少年汗水的味道,和模糊了时间的世界里,袒护着自己说出的“是我写的”。哪天的一个突发事件,似乎改变了自己随后的很多决定。
而在后来,从每个侧面搜罗在眼里的少年的各种笑脸。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热度,不同的细微间同样的明亮。好似这是一个可以真实存在的,不用去想太多的人。
宁遥从来没有否认对他的好感,像买个高中女生那样,有个英俊的男生跟在一边吵吵打打,不是斗嘴,不是为了维护自己体现他的风度,更多的时候,是座位年华里的一部分,以最融合边缘的姿态嵌入自己生活的一块拼图,缺少了它就不见了完整的样子。这样一来,几乎已经是不少人足够羡慕的状态,即便关系只是熟人,可也已经非常不错了。真的,非常不错了。
有了亲密甚至暧昧的举动,甚至可以赌上一把谁会朝前走出关键的一步。但对于宁遥来说,这是一个既不可以也不可能的事实。他的个性面向四面八方,自己只是其中一个,早前也认定了,他待人好,只是本性所致。在他身上投入期待,铁定值不会票价,而彼此只需停留在此就是最合适的了。
既有锁期待,又不做期待的心情。
或许可以一直这样维持着它平稳的刻度。让敏锐的少女心能得到适时的安慰。
宁遥自问对他谈不上喜欢,只是被他的各种举动呼应出些微波动的心绪,以至于不由自主。即便是这样,每个女生对于自己身边的人,总还是抱以希望对方可以永远停留的幻想。这样不切实际的念头却能在嘈杂的空气里安静无限的膨胀。丝毫不会受到风速限制的航程。
这样的男生。不安静。不平和。几乎难有十分钟不说话的时候的样子。不隐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连长相也和干净清瘦截然不同的,有着刀刻般鲜明的痕迹。常常笑。尝尝地笑。
这样的男生,在朝自己走近的时候,也可能不是走向自己。
只是自己也在他必经的路上,就会产生错觉。
原本演奏至此,应当出现的和声,却这样突然的消失了。只有自己的笛音继续在空气中。
——他为什么总爱笑。
——他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和王子杨其实很熟。
——为什么自己会一点也不知道。
——他们也会有过很多交谈吗?
——他们之间很熟悉了?
——他请她吃过饭?两人聊过天?
很多无聊又庸俗的念头,怎么也无法压制。宁遥对着墙壁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空气里只有远处工地打桩的声音。一声一声的,想无限缓慢的心跳。
那些忙碌在工地上的人,那些随后将住进大楼的人,他们与自己都没有关系。只是会在这个时间因为联想而牵扯到一起。那么同样的,在彼此遇见时的两个人,当他们离开后,谁可以全部掌握对方的行动和想法。我们都是照着彼此想象不了的路走去。
“那。”“就。”“是。”“请。”“你。”“以。”“后。”
手里粉笔停了停。
“不。”“要。”
不要。
不要再。
不要再说“是我写的”。不要跳下自行车叫我的名字。不要偶尔露出严肃的眼神。不要再对我笑。不要告诉我哪家的面馆好吃。不要去寻找修车摊再来知会我。
不要把含混的距离不断的裁短。
我能够装作毫不在意的地方,在这里已经是极限了。
等宁遥回到教室时,一眼看见一群女生正围着王子杨面目兴奋,其中虽然也夹杂有冷冷的嘲讽,可她依然是话题中心。
“你也太夸张了吧!还脚踩两条船!”
“萧逸祺是三班的那个?”
“对啊对啊!就是那个超高的,很灵的那个。哎呀,就是上次,上次好像给王子杨还写过情书的。”
“……王子杨!你说说清楚啊!”
“不说我们就告诉陈谧去!”
“我也不知道嘛,我就是刚才听说的。”王子杨很委屈的样子。
“少来!”
“哎呀!我想起来了,萧逸祺,就是上次一班那个女生在广播里每天点一首歌给他的那个吧?啊啊,很帅的啊!”刚刚说完这话的人又被旁边取消道:“你搞什么家伙啊,才反应出来。”终于按捺不住的人群一起冲向王子杨:“到底怎么搞的啊。”
宁遥在远处看着王子杨兴奋紧张的脸,和很久以前那次女生们取笑她和陈谧暧昧时的脸异常近似。这一刻的比较,一下子在宁遥心中产生了不可截止的风暴,让原先朝北指的标志折断在泥里,没有了方向的存在,紧张而至的气愤和嫉妒,写着强大厌恶的雨点,一路落下来。
讨厌她。
还是讨厌她。
像以前那样讨厌她。
从来都讨厌她。
居然并没有改变。不会改变了。
宁遥觉得满身芒刺,燥热难耐,从脊椎一直爬到头皮的痛恨感,让她在坐下的时候一下子把椅子踢倒到地上。人群有一小会儿的停顿,朝她看过来,宁遥在他人的视线里铁着一张涨红的脸,坐下翻开书本。
是因为之前的内疚,以及原本根深蒂固的官司,所以才逐渐填平了各种排斥的心情,让塔门在土壤和植物的根茎下逐渐被分解么。
可当类似的事情在发生,能够承受的桥梁断裂倒塌后,还是会暴露出下面盘踞不变的厌恶啊。
自己对王子杨,即便已经走到可以并排的时候,再次掉下来看着上方她的鞋边,她一小部分下颌,她的手指尖时,还是会产生强烈的痛恨感。
它们没有消失过,只是暂时被淹藏了。
而一旦雨水和光线从另一面扣醒它们,谁也不能阻止那些墨绿色的本质飞快拔节。
宁遥在头脑中回忆着王子杨每一件令自己讨厌的事。她为了展示最好的一面做的各种伪装,她在公车上转头看着一边窗户照镜子打理刘海,她对男生开的玩笑,她在过节送老师的礼物,似乎还请老师吃过好几顿饭,她粉红色的漂亮自行车,她不断的向自己索取这个索取那个,她在自己像一个人时敲门,她在那么多的几年,六年,七年里,每一处让她忍了又忍的地方。
什么都能容忍的话,总有一天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宁遥可以在一边淡淡的想象有人拉住王子杨的手说“要不要试试在一起”,那时她用全身的精力去堵塞住可能因为主菊花而坍塌的裂缝,所以到了这一次,已经没有太多力量了。
眼看着裂缝扩大,整个海水倒灌进来。
花那么多时间去维修的堤岸,一个句子就能把它破坏完。
“怎么了?”
“恩?……”宁遥看了一眼王子杨,“什么怎么了?”
“脸色不太好。”
“是么?”
“对了,政治作业你填完了吧?”
“恩……”
“等会儿老师要是抽问到我的时候,传给我呀。”
“恩……你怎么没做?难得。”
“昨天和陈谧在他的学校里看演出。没空啊。”
“……这样……我知道了。”
宁遥托着下巴看向楼下,在搞出的关系,已经看不清一楼的人他们具体的样子。等到政治老师踏进教室开始上课,宁遥便伸个懒腰,趴倒在桌子上,一脸昏昏欲睡的样子。很快的,听见老师说“对昨天的作业进行抽问”,两个人过去后,响起了“王子杨”的名字。
宁遥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只有耳朵醒着。
她知道这时的王子洋一定在前面频繁的回头向自己使眼色,可自己装睡。
在心里的那些怨毒的念头,一定要一个出口。不然的话,那样手足无措的感觉,比怨毒更让人难受。
于是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很自然的听到了老师不满的批评“王子杨,你没做作业?”“你在想什么?”“把作业不会来!下课后到我这里来一次。”从周围安静的空气里,几乎可以想象得出王子杨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身为优等生的骄傲受到挫折,对她来说也是颇少见的事了。
宁遥感到一阵没有依托的快感。
像个卑劣的小人完成了他的阴谋。在侵吞了部分善良的本意时,自恶毒中萌发的快乐。
课后王子杨果然怒不可遏,直问宁遥当时在做什么。
“……我睡着了啊!”无比愧疚又自责的神色。
“……你有没有搞错啊,我不都说了老师会抽问吗?你还睡?”
“我没有想到老师会抽问到你啊。”
“可她问到了啊!”
“所以对不起嘛……”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真搞不懂……你之前还挺精神的嘛!”
“之前是下课当然精神啦。我昨天看电视到很晚……”
“算了算了,烦死了……还要去认错。”
“反正只是小抽问,没什么关系啊。”
“又不是问你,你当然这么说!”
王子杨气愤的甩开手,宁遥在她身后接过去一句“不要生气了啊”,她也不理,就朝外走去。宁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长长的舒口气后坐下。
这么小的把戏,将来回想起来,一定是幼稚愚蠢到极点的东西。可在这时,对于这样的自己来说,她那幼稚而愚蠢的抽了的心绪,同样需要幼稚而愚蠢的方式去充实。虽然不知会朝那个方向扭曲而去。可就是需要些什么支撑,能够让自己说话,能够让自己走路,能够让自己以一脸平淡无辜的神情撒谎。每个你啊你去哪个里都会出现不尽如人意的枝节,贯穿了整个年华的通道。
3
以现在的立场来会议那些过去的话,只是连个小丫头盲目而天真的初中。当时她们显然还没有太多丰富的内心,遂于许多事物也都一知半解。如果问起对于我那个字样的评价,也许有许多不同的说法。
老师说她乖巧。父母说她太娇气。
同学里,男生不太乐意说她,他们往往只是以不可及的心理,抗拒着提到她。似乎当着别人面评价一个漂亮女生总是很艰难的。
女同学里,会有人说她气质很好,会有人说不太清楚,天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不太清楚,也会有人用很崇拜的口吻说“王子杨灵的灵的”,而在她们的句子后面,应该多半都带上一句:“你想知道王子杨?去问宁遥好了,她们两个是好朋友。”
事实多么简单。
如果问起对于宁遥的评价,几乎有着惊人的一致,男同学也不会避讳提到她,女同学里也不会有人装着不太清楚的什么也不说。
“很文静,有点沉默,怎么说?叫朴实吗?”
“恩,反正一点不张扬。”
一点不张扬。
是因为张扬不起来吧。
宁遥小时候也是希望能成为光华四射的人,而现在的情况是,她成了光华四射的人的朋友。给人的感觉是朴实而陈谧。她们以两人互补的类型成为了别人眼里一直的好朋友。有人开玩笑说“原子弹炸都炸不开哦”,宁遥就在一边笑,看王子杨摆出骄傲的样子说:“怎么样怎么样?”
宁遥总是在一边看。
看王子杨的父母开车来借她回家。看王子杨在无效的舞台上表演舞蹈。看王子杨的新皮鞋。看她在课间拖下校服外套系在腰间显出少女美好的身体,宁遥无法做出同样的动作,只能忍着体育课后的浑身灼热。自己看了她那么多。看她做在男生的自行车后座上,看她故意吹牛让人去注意她,看她轻易的摆脱一个个问题,变成越来越不可及的女生。
在自卑顺理成章的滋长时,抵触的情绪几乎以同样的速度更改了整个色彩,宁遥便是采撷了那些全部颜色的棉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最后究竟会织出怎样的不了。从她们认识,她们熟悉,她们变成疙疙瘩瘩的朋友,她们从一块如同棉毯中的无聊岁月突然进入高中后。
而眼下,不可否认的是,那些色彩里,有一块黑色而厚重的,已经顺着纤维蔓延开了。
放学后宁遥和王子杨骑车出校门不久,便感觉有个人影一直在余光里进进出出,起初宁遥没有在意,过一会儿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她侧过头去,看见萧逸祺一脸“你终于发现我啦”的笑容冲着自己。
宁遥默默点点头。
王子杨把脑袋往后倒一点,看见男生,脸色一硬,冲他说了句:“你好。”
“哦。你好。”
“平时不太见你在这里骑。”王子杨问。
“啊?哈。不是,我有时候去家里吃饭,有时候去奶奶加吃饭。”
“这样吗?”
卡在两个对话者中间的不合适,让宁遥缓慢的推出半个车身。萧逸祺朝她看一眼,刚要开口,又听见王子杨说:“我们的车是一个牌子啊”,边低头看了两眼:
“啊,真的。不过是红男绿女啊。”萧逸祺嬉笑着。
“我之前也被偷过一辆,这两也才换了三个月不到。”
“是吗?我也被偷过一辆咧,不过是四个月钱的事了。”
“我总搞不懂那些小偷是怎么做到的?之前我只把车在外面停了五分钟啊。”
“哈,这个其实很简单的,他们有专门的工具啊,再多个望风的或者加个托。”
宁遥面无表情的看着两人对话。王子杨真的有本事让男生跟着她的聊天节奏走。不知道要过多久他们才会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也许永远不用注意到就好了。自己就这样渐渐的消失。
“喂!后天有没有空?”突然冲着宁遥来的话题。
“啊?啊?”
“有空吗?”
宁遥朝王子杨困惑的眼神看了看,又对着萧逸祺:“干什么?”
“jarome出了新的优惠呀。”萧逸祺放慢速度跟在宁遥身边,“去吗?”
“……没兴趣。”
“什么什么?”王子杨也问上来。
“啊?”萧逸祺朝她看一眼,“说吃饭的事。”
“啊?”王子杨眨着眼睛问宁遥,“什么吃饭?”
宁遥努力克制着心头的种种不耐烦:“甜品屋,jarome。”
“呀,我知道那个,不过还没去过。”王子杨迟疑一会儿,“你们要去吗?”
“……啊?……我想喊她……”萧逸祺察觉到话题里的一些不由自主,“你也来吗?”
“好啊。”
“王子杨。”宁遥伸出单腿支下车子,停稳后,一字一字的问,“你不喊陈谧?”
和王子杨投射过来的实现装个正着,宁遥也不管:“不喊他么?”
“……你说什么呀。”王子杨勉勉强强的,“他没有空吧。……不喊他不能去吃吗?”
“没,我就是问问。”宁遥说完,又蹬起了自行车。
问一问,想确定你是不是如以前那样,更乐意去体验两个男生对你的喜欢,不会坚决的将其中一个制止,反而给予两者更多的机会。你是这样的人啊。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再没有比你更让我讨厌的人。
还是约了时间。晚上七点。宁遥对爸爸妈妈说了一声后就出门去了,到了约定的商场门前,她停在马路对面没有过去。仅仅过了半分钟,宁遥看见王子杨来了,在人群里虽然未必是一眼就能看见的,可是配着她穿的衣服,依然有着相当的分数。为了避免王子杨看见自己,宁遥退了几步,坐在一边的长凳上。
她只是想要冷冷的看清当自己不在场时,王子杨会和萧逸祺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们现在以暗恋和被暗恋的身份走在一起,女生显然还有莫大周游的余地。虽然宁遥其实非常明白我那个字样会说什么话,会露出什么样的微笑,甚至还会不敬意的或者是习惯姓的拉过男生的胳膊。可她就是想要确认一下。
想要亲眼目睹汇聚在心里的蝙蝠怎样冲出洞穴,稍微等上一会儿后,走近网字样的男生出现了,宁遥从她的身高认出了是萧逸祺。两人稍微聊了两句,视线便朝两侧的路上一阵阵扫去。是在想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来吧,这么猜测着,宁遥又往暗处藏了藏。
从这个位置看过去,两人看起来还是很协调的。商场门口全市等人的情侣,女的男的,捡到对方后,便齐齐离开。宁遥看看手表,已经七点三十五分了,应该快到等人的极限了吧。果不其然的,王子杨朝萧逸祺走去,习惯性拉住男生的袖子。
“她不会又不来了吧。”
“宁遥经常这样,哎,有事不来也不会通知一声。”
“没关系,等我们回家后我会打电话去她加问问的。”
“那我们先走吧?”
——宁遥猜测着王子杨的说辞,起码有百分之八十的接近度吧。随后她看见高个子男生又朝马路走了几步,四处看了看,女生跟在他身后,像是劝说着什么。男生转过去,低着头痛她说了两句,终于一起离开了。
宁遥从暗处走出来,手里已经捏出了汗。
不知道在害怕些什么。
她穿过马路,在两人站过的地方稍稍停了一会而,近处的巨星电视屏还在播放着不知哪个台的节目,除了球赛外,很少有大规模的人群聚集着观看。路上全市忙碌的车流和行人。自己在这里,既不是等谁,也不是被谁等。
仅仅是为了一件无聊到愚蠢的举动。在将来的回忆中一定会变成难堪的疤痕。
看如果现在不放掉一些身体里带毒的血,根本猜不出将来会让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们都说自己朴实而沉默,像个五笔扑通的女孩子。
却是带毒的血。
宁遥咬住嘴唇的时候,身体也整个儿的像被泡在化学液体中那样紧缩起来。这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让她忍不住“哎呀”的喊了一声。回头看去,是陈谧。
“你还是这样,胆子很小。”仿佛12度般即不暖又不凉的淡淡微笑。
“……怎么会……你在这里?”宁遥转不过眼睛。
“恩,正好路过。”陈谧看着她,“等人?”
“……啊。不是……”
“不是?”陈谧有些惊讶。
“就是瞎逛……”
“吃过饭了?”
“……还没有……”
“那,不去吃饭么?”
“恩?!”
不过是一个多月没见的关系,却像突然出现在雷达上的船只,让整个航运都不知所谓。最初的定位原来已经有了偏差,好比鱼群早就迁往了北面。
这片海域刮过了细微的风。
宁遥回头看宁遥正在服务台说着什么,在窗户的反光上能照见自己的脸。从这个夜色的城市中浮现出来,非常奇特的脸。眼睛在天的边际,鼻子和嘴在高楼的侧墙上。
“有一阵没见了。”男生拉过凳子坐下。
“啊……恩……”宁遥看着自己的鞋带。
“还好么?”
“啊?蛮好。”
“新年过得不错吧?”
“恩……还可以。”
似乎发掘对话多么客套而简单,男生止住了话题。一点沉默,反而让宁遥更不安,她拼命找一个可以打开的缺口,因而接下来的话根本就是直接从脑袋里蹦出取得,知道说出口,宁遥才听明白自己讲了什么:
“你今天不和王子杨在一起吗?”
连发问人都被这八卦到极点的问题吓了一跳,男生同样的略感吃惊:“恩?……没有。”
很平常的回答,却让宁遥被各种啃噬般难忍的滋味包围的想逃走。
这种比电视剧还要毫无新意的情节,四人交错。宁遥原先从不知道原来真实发生后,会带来这样压抑的感觉,几乎可以看清两片气压从边侧挤近到一起,让自己不管被动还是主动的,都快要顶出去,对面那样清瘦的脸,离得越来越远。
恶心。恶心极了。
这样的情况。
“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
“什么?”宁遥紧张的抬起头。
男生脸上琢磨不出太具体的表情:“你这样帮她。”
“帮谁?”
“王子杨。”
“……哦。”
“让我很感动。我没有想到你会说那种话。”
“也不是……”宁遥低过头。
“你们女孩子之间也许会想得很多吧。”
“……也还好……”您要看着他摆在离自己不远处的手,清晰的骨节,和包括着它们略带凸起的筋,男生的手。
宁遥记得爸爸的手,或者表弟的手,数学张老师的手,都是不同于女生的,那样打的股价,圆指甲盖,手指顶端有些微发硬的皮茧的手。张开可以盖住一个人的脸。宁遥小时候爸爸经常这样做,一边说着“看不见太阳咯”。其实太阳是可以看见的,只是透过爸爸的手指边缘,变成一层艳红色的光,渗透在他的手指里,像是通了点会发亮的灯,那样临在头上。
明亮修长的手指,是因为阳光流进血液。
面前的手,碰到自己次数那么少的手。宁遥想起它曾经拉住一个女生问她“要不要在一起”,它的手指贴住女生的手心,掌纹纵横交错。摆出许诺的样子。
好似呼吸进一个头发丝,在心脏上方纠结,那样抽痛起来。
“先生,你的A餐。”侍应生一边说着一边把铁盘装的牛肉套餐放下来,一份宁遥的,,一份他自己的。宁遥贸贸然去揭盖子的时候只听见男生跟不及的一句“小心烫”。手指连心,烫痛感烧进来,她一下子把餐盘扔了出去。极不协调的撞击声响起来,整个餐厅都朝这里侧目。宁遥还来不及做反应时,男生抓过她的手。
“没有烫到么?”口气里略带波动。
他的手指扣在食指和中指上,可以看见男生的拇指盖和小部分手面的皮肤。
“没烫到?”疑惑着女生的不应答。又问了一遍。
“……我其实很后悔。”跑题的回答,“很后悔啊……”
第二天宁遥如期迎来王子杨好一通数落,她面无表情的道歉了两句便转身离开,扔王子杨在原地一个人生气。走上楼梯的时候又看见熟悉的人影走上来,抬眼对上她,立刻有些怨意。宁遥在心里笑了笑,冲萧逸祺挥挥手:
“抱歉。”
“……你也太那什么了。”
“抱歉啊。我家里有急事。”
“这是借口吧。”
“不是。”
“……就算是真的,放人鸽子总不好吧?”
“真是对不起。”宁遥冲他笑笑。
男生眼睛在宁遥脸上转两圈:“你又开始不太对劲了。”
“什么?”
“总觉得你怪怪的。”
“哪儿有。胡说。”您高想起什么,“后来吃的开心么?特惠品怎么样?”
“还好。”
“喂,不要说的这么简单啊。”
“还要怎么详细,你要知道的详细,一起来不就好了。”
“送她回家了吗?”
“当然送啦,凭我的风度。”
“后来呢?”没有乘机告白么?
“什么后来?”
“没什么。”宁遥扬扬手里的笔记本,“我还得去老师那里。”
“哦。”男生和她交错走远两步后,“你要好好反省啊!”
宁遥抬脸冲他笑笑,“知道了知道了。”
一路来到老师办公室,刚喊了声“报告”推门进去,班主任便冲她连连挥手直喊“宁遥正好你来了”,宁遥心里有些奇怪,却也连忙跑过去。
“你知道王子杨加的地址吧?”
“什么?”
“这是一份数学竞赛的复赛表,同志要投到考生加里去的,我这里查不到她加的住址。你知道吧?”
“……知道是知道。”但是记不太清。
“那正好,你写写。”班主任拿来一支笔,“千万不能写错哦。通知要是收不到的话,王子杨就不能参加复赛,如果得不了奖,高考加分就没有了。”
宁遥的笔在纸上停了一停“……是吗?”
“是啊,你快写。等下马上要带走的,组委会的人都等在那里了。”又重复了一遍,“你应该知道吧?记得准?”
“……记得准。”
宁遥往站在一边的男人看了看,低下头,在纸上写下一串梳子与号码。随后匆匆的告别了班主任,又将笔记交到地理老师那里,逃一般的离开了。
做了坏事。
在坏不过的事。就是一个念头之间,笔迹留下去,变成不同的数字,就成了不同的地址。到时候可以推脱说自己记错了,可以说是班主任催着自己,自己没有太大的责任。只是记错了,记错了不算坏事吧?不算吧?
怎么能不算呢。“带着确定的恶意,可以隐瞒了真相:这种说辞怎么听怎么都和法律定义的犯罪好像有点接近啊。那后果呢,地址不对,通知收不到,考试参加不了,没法加分,高考……高考会因此而失利吗?那是王子杨啊,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可即便这样,自己也没有任何资格把她的地址故意写错吧。简直是电视里只有反派女人才会做的下三滥的事情。
那么,如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在墙壁上鞋子发泄不行,对她说狠话不行,写错地址不行,怎么才行。怎么压根才能让自己体内的那块黑色墨迹得到正式的退散,它越结越硬,几乎要变成影像心跳的血瘤,自己做着一个严重的病号才会做的事,是为了把它消灭,从中康复么。
不想死在这个症结上。虽然许多人会因为敌视而变质,会因为仇恨而变质,会因为嫉妒而变质。可正式因为这些敌视,仇恨,嫉妒,因为它们的存在,使自己不想变质,只有有了已经变质的部分,才明白这样的感觉多么不堪和难忍,所以,不想再变质。
宁遥在校园里像只无头苍蝇一样走了几圈。最后当她看见带有“XX竞赛委员会”字样的面包车缓缓驶出校门后,受到这一状况刺激的她终于飞快的冲进车棚里,在里面把自己的自行车像拔萝卜一样从大排车辆里拔了出来,随后立刻跳上去,万名一般的蹬起来,沿着学校的小路追赶着。
几乎才一会儿的功夫,由于用力太猛,大腿抽筋似的痛起来。宁遥看着前面正在越走越远的面包车拐过十字路口,忍不住大叫起来:
“等一下啊!!!”
“等一下!!”
“地址写错了!!”
“等一下!!”
“等一下啊你们!!”
“她参加不了复赛了啊!!”
“我把地址写错了!!!”
“我不是真的想怎么做啊!”
“你们等一下……”
等一下。
我还没有想过要对她做出这样的事。
讨厌和憎恨。
嫉妒和厌恶。
鄙视和敌对。
全都只是一种无法派遣的情绪而已。它们不是罪名,还不是可以促成这样果的因,它们只是我说不出口,我忍在心里,我无计可施,只能令其自顾自生长的情绪。只是情绪。所以不要把我腿到这个位置上,变成真正的坏女生。
只是无计可施。
不是一错再错。
不是一错再错。
从一边的浓汤里窜出的摩托,与宁遥的自行车擦了个边,她的车把歪过一边,整个人沿着马路滑出去。烧灼的疼痛在右侧身体上瞬间分布,以至于不知道哪里还是不疼的。
宁遥在地上稍微躺了一会,看那骑摩托车的人申请紧张的跳下来扶起她连声问“小姑娘你没事吧”。被碰到的胳膊发出难以忍耐的疼痛。虽然没摔断骨头,可从勉强拉过去的视线里,可以看到混着沙石在皮肤上流出的血。
大片大片的血。流出,或者渗透。
带毒的血。
是不是就能放清了。
我们回归到最简单的,如同传说中一般的好朋友。我没有讨厌你,你也不会提防我。我们没有喜欢上同样的人,也不会被同样的人喜欢。我把最纯白的一面朝向你。给你看里面金黄色的宠爱,草绿色的谢意,天蓝色的眷恋。
宁遥一声声的抽泣起来。
“小姑娘你没事吧?你哪里摔伤了你告诉我啊。”在周围人的围观下,貌似肇事者的人开始不住的出汗。
“你没事吧。”
“你摔伤了哪告诉我啊。”
“你有没有骨头疼?”
“我宋你去医院啊?”
宁遥抓过对方的外套,终于不顾一切的放声大哭。
从下巴,到肩,胳膊,手指,腰,脚踝。都擦破了皮。乍看之下,非常惨烈的样子。等王子杨和班主任一起赶到医院的时候,宁遥已经在那个摩托车的人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从急症室走了出来。王子杨一见到宁遥半身纱布,立刻大叫起来:
“宁遥你出什么事啦?”又横眉对着一边的男人,“你怎么骑车的?你有没有搞错啊?”
宁遥伸手去拦住王子杨:“……是我自己不得当心。也没什么,就是破了皮。”
“宁遥你怎么跑到学校外面去了呢?”班主任疑问重重。
“……突然想起家里的钥匙似乎忘记了拔。”
“那到底忘了没?”
“已经打电话给邻居让她替我看过了。”宁遥向那位骑摩托车的人告别着,又转向王子杨,“怎么你也过来了?”
“当然要过来啊,他们说你出车祸了啊!”
“哪儿有,不是好好的么。”
“可还是这么严重啊。宁遥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呢。”王子杨的眼神异常焦虑。
宁遥摸过王子杨的脑袋,把一半的重量靠过去:“我还好,没有大问题。”
两人在班主任的同意下喊了出租车回家,宁遥半身不能动,几乎是横着进去的,两个女生都为这以怪莫怪样的举动而笑了起来。
在车上,王子杨坐前排,宁遥坐后排。说是坐,其实准确的说应该是躺,虽然身体放的不舒服,可还算勉强。眼睛四下转转,可以发现平时很多看不到的角落里,一两个不明所以的用具,地毯的边缘滚着脏脏的白毛,还有王子杨非常小的一片后脑。
靠着白色的坐枕后,露出的一小片后脑。非常美丽的光泽与健康的颜色。只有两个头发不听话的翘起来,宁遥突然出神的说:“谢谢你。”
“什么?”
“恩?你不上课了么?”
“男的有机会溜出来啊。”女生笑着转过身子,看向后面,“我还要谢谢你呢。”
“没良心的。”宁遥骂她,一边侧过脑袋看着后天窗,伤口火辣辣的疼起来。
两人在宁遥加里坐了一会儿,行动不便的缘故,宁遥只能半躺在床上,看王子杨在自己家里窜来窜去,跑到看不见的地方,不时发出“哎呀,你家什么时候种的花”或者“日历忘记撕了呢”的惊叹。宁遥一旦点觉得头脑沉重起来,闭着眼就要睡去。
过一会儿,觉得身边的床往下塌了一点。她又睁开眼。一看就吓的哇哇的叫起来。
“你别碰我的纱布呀!”动作一剧烈,投疼的直咧嘴。
“我只是看看伤到什么地步。”王子杨停了手。
“……都说了还好。”
“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万一真出事了怎么办。”
“那也没颁发了。”宁遥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怎么行。我会哭的。”
“别搞笑了!”宁遥一愣,随后哈哈的笑起来。
“笑什么啊?我真的会哭啊!”王子杨有些生气。
“……干什么,这种表情。”
“废话,难道你死了,我不会哭?就像我死了,你也会哭啊。”
“……”
但我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场景。我的设想里永远没有这样的画面。对于宁遥来说,整个初中时光已经冗长到不能忍受的地步。而高中似乎也偏爱着昏昏欲睡的节奏,让一切都在老师的粉笔板书和眼保健操的音乐中交错来回,想要有什么新意,有什么大起大落,好像根本就是望尘莫及的。
我们当时所体验的最了不起的,除了被老师骂道狗血淋头,想要逃夜却最终悻悻而返外,还能有什么样的大事呢。那些发生在报纸上的车祸概率,事实的飞机,或者不幸碰上强盗毙命的人,总是离自己那么远。日子就是在妈妈烧菜的油烟味里,夏天游泳池的消毒水气息中,迤逦而过了。
宁遥垂眼看着王子杨聚精会神打量着自己纱布下渗血的皮肤时,按捺不住的设想了一下如果她不存在的样子。睡在玻璃罩下,周围的哀乐想的眼睛睁不开。宁遥也许会是被人一致推举上去宣读悼词的那个,站在话筒前看王子杨的妈妈哭的死去活来。
那样没有感觉的假设。遂于自己来说,死这个字还是太远了,它的泛滥几乎可以让自己听后丝毫不为所动,这虽然本是凄惨无比的事实,但对于不是当事者的人来说,却已经可以视它如同一个毫无意义的词语任意在耳边来回。
不切实际的东西,没有颁发把它和眼前的女生联系到一起。
宁遥知道自己对王子杨的讨厌就是这点内涵了。希望那个她能够摔个跤,破个皮,希望她考试失利,回家被父母批评,希望她在男生面前出丑,从此不敢太过张扬。这些不见日光的偷鸡摸狗式的恶毒念头,不过是蠕动在本性中的一列虫子,要它们去见识真正的大场面,只是痴人说梦而已吧。
“我没有想过那么多……”宁遥把之前的话题又接了起来,看着王子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迷茫眼神,“我好想觉得我们都是不会死的。”
“我也没有想过那么多死不死啊的事啊。只是以前去参加外公葬礼时,真的受不了里面的气氛。我告诉你个事,你别骂我不孝啊。”王子杨吹着宁遥的纱布,“原先我没有哭的。因为外公和我不亲。后来我想到大家都不是可以长命百岁的人,我的爸爸妈妈,我,还有宁遥你,都是有可能这样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的,想到这些时,我才哭了起来。我妈妈后来还说我对外公很有孝心咧……”
“你倒还知道加上我的名字啊。”宁遥冲她摆摆手,“得了,这些不提了。”
“肚子好饿啊,你这里有什么吃的没?”王子杨跳起来。
“冰箱里有吧,你自己去看好了。”
女生朝厨房转出去,宁遥静静的看着身上白色的纱布。有些橡皮胶带已经卷曲,宁遥伸手去搓了搓,很快它们就发黑了。宁遥才听携手。听见厨房里的动静,从中分辨着拿碗的声响,拿筷的沙拉沙拉声,随后又是“啪唦”的一下,应该是多余的筷子又插了回去。
转头向着另一边的窗户。隔壁人家晒得床单似乎还没有收走。看的见一些绿色和蓝色的图案点缀着。
宁遥长长的吸了口气。
我们只是在一个安稳的小世界里折腾着自己。
“你怎么搞的呀?cosplay凌波丽吗?本尊也太不像了啊。”
“……让一让让一让。”宁遥冲萧逸祺白了一眼,“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走开啦。”王子杨甩着带笑的口吻,“黄鼠狼别给鸡拜年啊。”
“早就过了那日子了,做事也要做点应景的吧?”男生上来搭宁遥的手,被宁遥甩开,扔凑上来说,“干什么啊。能走路吗?”
“这不正走这吗?”
“你这样也叫走路,那我们算什么?”说着干脆转去问王子杨,“她还好吧?”
“还好。外伤。”王子杨碰了碰宁遥,“体育课我先去替你请假了啊。”
“谢谢。”宁遥笑笑,看着王子杨跑远。
“你没事吧?”
“什么?”宁遥不明所以。
“最近老觉得你精神恍惚。”萧逸祺皱了皱眉,“家里出事了?”
“……不要乌鸦嘴!”
“那你自己又不说。”
“……本来就没有什么事啊!”宁遥看着他英俊的轮廓,兀的想到那句传言,不自觉的改变了神情,等到声音冷冷的说出去才察觉到自己的不平,“你要忙的事也很多,不用管我了。”
“忙什么?”
“你自己知道啊。”
“我不知道。”男生特别傻气似的翻翻眼睛。
“……你不知道的话,我当然也不知道。”
“哎哎哎,有话就直说吗。”男生小心的拉过宁遥的外套,避免碰到她的伤口,“干嘛呀,这样吊人胃口。”
“我哪儿叼你胃口了啊。”宁遥扭头就走,“我还要去上课,拜拜了您啊。”
“少给我开北方腔!”男生在后面乐呵呵的笑着,“小心点啊。”
受伤后让宁遥觉得最不方便的就是受的注目礼比往常多了几倍。虽然都是善意的,可还是让她受不了,而自己一瘸一拐的姿势在轻盈的女生中也非常突兀。加上有王子杨陪在身边,让宁遥更像是如同被对比着。为此她不得不总是低着头,原想闷头直走的,也因为伤口的关系不得不变成缓步移动。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假借换药之名从最套样的数学课上溜走。
因为突然下雨,体育课从室外改到室内,宁遥的特殊待遇也享受不了了,跟着全班其他人一起坐在教室学习广播操的名称。太无聊了。忍不住又要睡觉。看看前几排王子杨不知在写些什么,宁遥突然想起自己之前的恶行还没有暴露它的恶果,默默的打了个寒战。
难道受这样的伤就是报应了?
如此说来,或许应该改写这个小事故冲乱了原本的节奏。宁遥会议着之前锁发生的一切,突然听见关于萧逸祺的传言,对王子杨卷土重来的愤恨,与陈谧重逢后,他的手,男生的手总比女生的要热那么一点点,故意填错了王子杨的地址,在追回的途中除了点事故。
好像内心所有的痛苦的念头都具体显现一般,那些在皮肤上如此真切的灼痛感,一声用双氧水给她消毒时宁遥几乎没有喊破嗓子。沸腾着密密麻麻的泡沫的皮肤。
这么痛。
一点点的从心脏出发,终于达到皮肤的表面。因为内部没有只觉,所以危险的不知道原来发生在身体里的变质会是这样大规模的溃烂。
胡思乱想的时候,正好对上王子杨投过来的目光,两人定定的看一会儿,随后同时微笑起来。
放学时宁遥没法骑车,王子杨又要赶去迎接姐姐回国,宁遥就只能自己一个人慢慢的走回去。心里是很莫名的不甘。为什么自己受伤就落得这幅凄凉的下场。
可怎么办呢,陈谧不是自己的。
“凌波丽同学——凌波丽同学——”喊声过去几次后,宁遥才突然醒悟过来对方叫的是自己,立刻也分辨出了那个已经抓紧时间换上单衣的男生嬉笑的脸。
“……有毛病。”宁遥不管他,继续走。
“不用我载你吗?”
“屁股痛,没法坐。”
“呀呀呀。”男生腿一蹬,从车椅上挪到车后座,姿势奇特的跟着宁遥,“那你坐前面。”
“……别恶心了!”宁遥看了看那空出来的位置,想想一下,没来有的就打了个哆嗦。
“这也不好,那也不要,凌波丽真是难伺候啊。”
“……你才凌波……”
“走就走把。”萧逸祺跳下车,一边推一边说,“锻炼身体。”
宁遥感受到他突然站起来后带来的压迫感,抬眼看去,正式冲自己微笑着的如同往常一般的脸。男生浑然不知这个举动正好大大的刺激到了女生,因而只是对女生突然怒骂一句“你干什么啊你”,随后扔下她咬牙切齿的疾走感觉奇怪。
宁遥心里都是没有根的恨意。浮动在天顶下的,是期望不到的眷顾,它们在反复后变成了悲伤的恨意,一声声骂着这样残酷的温柔。
你别过来啊。
你别再跟我说话啊。
你别再笑了啊,你知不知道你笑得真讨厌!
有些事情,做过了头,就从背过度到刃了啊!
宁遥走得急,胳膊和腿似乎都有伤口裂开的撕痛,不由得缓了缓。男生赶在这个时候追过来:
“你是病好还热衷于竞走吗?”
“也不管你的事。”
“你到底犯什么别扭啊?”
“我没有。”
突然宁遥觉得眼前一黑,看清了,是男生跳上一边的草堤的台阶,堵住了整个夕阳光似的,宁遥好不容易从脑海里撩出一句话,没有甩干就扔过去:
“萧逸祺,你又干什么啊……”
“是我问你吧。”
“你先下来,这里那么高,掉下去……”宁遥探头往下面的河岸看了看,虽然说这个斜坡不高,可还是挺陡的。一失足,没准就直接摔进医院去挂石膏了。
“你担心啦。”男生嘻嘻一笑。甚至还倒退着走了起来,“那也好。”
“……萧逸祺,你要死啊……”宁遥头又痛起来,虽然台阶挺宽的,可也架不住这么乱来,“你是小学生吗?”
“自行车你帮忙推啦。”男生只看着宁遥,让风从身后吹过来,面朝她笑,“遇见拐弯提醒我哦。”
宁遥看他没有打算助手的样子,只能扶过自行车,一步步跟在边上:“还没到……还没到……还没到%你真是傻瓜。”又想想,“我是比你还要傻的大傻瓜。”
男生的长裤,勾着运动商标的图案,在她耳边发出沙沙的声响。
“要看我哦。”
“那么搞,怎么看啊。”宁遥皱着眉故意不理,心里还是挺怕的。时刻关注着男生后方的台阶变化。
“那摔坏了你赔。”
“要赔找你妈去赔。”
就要到尽头时,宁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同班女生的笑声,她赶紧回头去看,发现对方原来不是冲自己而来的,又想找地方躲,这么一个错神,等她被提醒到时,只听见男生一声大喊,从草坡上传来碰撞声。
“萧逸祺……你说你是不是打傻瓜?!!我没见过比你更愚蠢的大傻瓜了!”等医务室老师离开后,宁遥终于把别在心里的话怒吼出去。
“还好啦,就是伤了头。”男生躺在一边的病床上,是因为姿势的关系么,声音听起来柔软了许多。
“……你没摔死真是老天不长眼。”宁遥气的不打一处来,“做事要有分寸啊!”
“还好啦。”
“好个屁!”
“喂喂,不要那么凶。”男生动了动身体,把头冲向宁遥一些,“真的没事。”
“不是有事没事的问题,明白吗?是分寸的问题,分寸!”宁遥觉得再不找个机会好好给他上一课,没准下次就是在治丧委员会上写给他的悼词了。
“我怎么没分寸了?”男生似乎很莫名,“这帽子也扣的也太大了吧。”
“大什么大?你自己都没有感觉吗?你这次受的伤,你平时待人的态度,你说你又没有分寸。”
“我平时待人怎么没分寸了?”男生追问道。
“……”宁遥这才发现自己说了少根筋的话,可看着男生好似任人摆布似的,又壮起胆子“你对人好不好?”
“好啊。”
“……说的还真不害臊。那么,你对谁都很好?”
“是啊。”
“……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
“……你简直无药可救。”宁遥站起身就想走。
“喂,干嘛说成这样?”男生拼命摆着手,示意“谈话可以继续”。
您高站了一会儿,深呼吸几个来回,才又坐下。
“我知道你的意思。”
“……什么?”
“我知道你的意思啊。你是说我对人太好了,尤其是女生,会给她们错觉。”
“……你知道啊?!”
“可有没有错觉是她们的事,那不可我能控制的。我所能控制的就是我想对别人好,就这么做了。很简单吧。”
“你就不会考虑别人的心情吗?这样叫做残忍,明白?”
“别拿电视里的套话来摆显呀。”男生呵呵笑着,“你们女生总是自己想的太多。这样谁受得了。”
宁遥沉默一会儿:“可是既然你有喜欢的人……就不应该再这么做了。”
下一秒,男生几乎是翻身从床上做起来,语气无比激动:“你说什么?!”
“……我说。”这么剧烈的反应,应该是没错了,宁遥抠着手指,“你有喜欢的人,就不该这么做了,对她很不公平。”
萧逸祺几乎把宁遥的脸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的看了足足有十几遍。宁遥被他看的浑身发毛:“干什么啊?”
难僧又躺了回去:“……没什么……”
一系列的表现都说明自己说的没错。宁遥正干坐着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好做什么好,听见萧逸祺的生硬重又响起来,没有什么语气,只是带有如同韧丝般的细微触感,被他的鼻息吹起来后,异常轻柔的沾在宁遥额头上:
“你怎么知道的……”
“……反正就是知道了……”
“……你怎么想的?”
“什么我怎么想的?”我真想掐死你这种大烂人啊,“你去问问她不就行了。”
“说什么呢……”
“干嘛?还不敢表白啊?”
“我这种人不适合做这种事。”
“少来了。我看你说句‘晚上一起回家吧’比什么都简答啊?”
“这有什么?这和表白有什么关系?”
“……所以说你这个人就是烂啊!这话在别人说起来意义就和你说的不同!你看你平时都干了些什么。”
“‘晚上一起回家吧’,就是告诉对方了?”
“……对你来说不是了……”宁遥心灰意冷,这种话就是说给王子杨听了她也会当成是一句特别平常的邀请吧。
好像,自己又在做类似的事了。
男生轻轻的笑起来,说了句:“我都不知道,真的可以么?”宁遥去倒了杯水,边喝边口齿不清的说:“是啊是啊对别人来说就是。”
“喂,是谁啊?”似乎过了许久,宁遥忍不住又问了一声。
萧逸祺没有回答。
“我都知道了啊。”边取笑他还有什么好害羞的,边拖着凳子蹭过去一步。
男生合着眼。
睡着了。
医务室里基调是白色的,虽然不大,也谈不上漂亮或者有气愤,但很干净。光线充足,阳光却不会直直射进来,宁遥坐在凳子上,手中茶杯的热气袅袅上升,光线缠绕着白色的水汽,湿漉漉的划开,柔和而稳定,浮在她的额头上,泛着浅浅的细光。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的走。宁遥不敢回过头去看时间。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当时不敢看时间的缘故,是因为怕把这一刻用时间长久定在心里。如果没有时间的话,每一个细节都如同丧失了锚的船,不知道要漂去什么地方。可事实上,即便没有看向钟表,宁遥还是长久的记住了那些全部的细节。
透过百叶窗,有节奏投在男生脸上的日光。一半眼睛在光带里,还有一半在光带外。轻微颤动的睫毛。
好像碰一碰就会消失般的不真实。
却又长久的记住在脑海钟,船沉没在海中,从千万的时间里变成被鱼群和生物锁覆盖的小岛。永远的定在那一刻,连时间也拿它没有办法。
那些看似毫无理由的东西,其实都是有理由的,只是我们太年轻的时候,还想不明白其中具体的因果而已。
我们听说的毫无理由的讨厌,总是有理由的。不恰当的述说,不合时宜的相见,人和人的心距离其实遥远,谁也不应该贪恋它们之间的过多亲近。
我们所说的毫无理由的喜欢,也是有理由的。对方的一举手一投足,挑准了最合适的时候嵌进自己的眼里。一两句话里的温度,那么适当的温度,好像把手放进37度的水中触感虚无。那些已经成为生活的一角,如同一片树叶,一阵铃声,一条通往马路的通道那样,成为自己生活中一部分的人。
没有理由。是因为有太多的理由。团做一块结到一起。找不出最先是哪个线头。大大小小的理由,染上人的眼睛,漫到鼻梁,游过头发的弧度,最后在耳朵上留下吻痕。年轻而舒展,本身就是韶华的具象。等到自然光在门后被掩实,沸腾的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爬上了空间。
晚上在加时,接到王子杨的电话,宁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今天的事告诉了她。
“这人还挺有趣的。伤的厉害么?”
“厉害倒是不厉害。我看有点神经兮兮。像个疯子。”
“但很好玩啊。”
“我说你到底怎么样……”模模糊糊的问过去,“我看他过几天就要对你表白了吧。”
“吓,不要乱说!”
“……是真的……我今天跟他说过了……”
“他说什么?”
“什么他说什么?你想怎么样才是关键吧?你别告诉我说真都要通吃哦!?”
“通吃……这个说法太难听了!”
“你不是挺讨厌他么?最初……”
“……哦……都快不记得了。”
“你这什么记性……”
“记得就好吗?”
“啊?”
“没什么。哎……我都不记得跟萧逸祺有过什么接触。”
“……恩……”其实宁遥也有类似的想法,“……就是奇异的吸引力吧。”
可是事情并不依靠各自的想法而沿路前行。
周五傍晚的全校大会上,上千人在操场列队,等到校长上去说了没几句话,突然开始下起雨。原先是小雨,老师们似乎还没有放在心上,一心想着坚持到最后就可以了。可随后雨越下越大,宁遥觉得刘海都有湿透的迹象了,让一千多个学横集体淋雨似乎很有可能被人说成体罚,所以校长当机立断的喊了句:“散会!五分钟后在体育馆里集合!”
所有人开始集体从操场上撤退。呼啦啦的速度混合着嬉笑的气氛,一直蔓延进了教学大楼。宁遥的腿伤好的已无大碍,虽然胳膊还疼些,却在集体大逃亡的感染下跟着跑起来,人流分成数股填充了走廊和楼梯。不知是不是错觉,等同学们冲进教学楼里,仿佛外面的雨又大了一点。大家纷纷挤在楼道口擦着头发。
外面突然空空荡荡。非常鲜明的对比。
宁遥贴着一边扯着外衣抖落水珠的女生,这个动作也正在许多人中迅速普及。从男生的运动鞋中踩下的水渍,反复重叠后变成一小片污浊。大理石的花纹在水印下变得模糊。空气里多出些超市而高温的因子,一直悬在年轻人的头上没有散去。
等到全校师生排队进入体育馆,闷热的水汽似乎更浓烈了一点,让人怀疑现在是不是春天。校长举着话筒测试着“呼呼啊啊”,宁遥想笑,看看王子杨也在前面,野史从鞋子湿到小腿,眯眼看仔细了,发现她今天似乎穿了两双袜子,一双丝袜打底一双白色浅口袜。
干什么呢这是,大费心机的。
转念之后,宁遥才响起来自己昨天对她说的那句“可能这两天就会对你告白了吧”。脸色不禁又有些难堪。王子杨为什么总有无数的机会让自己去讨厌她。
宁遥按了按脖子边的纱布,下面的那根血管跳动又明显了起来。
经过一场雨的冲洗而显得军心涣散的队伍,经过老师们的多次集合也没有变安静些。宁遥在其中站的身体一阵阵酸疼,小心翼翼的揉着肩膀。歪着脑袋小心检查每个伤口的状况时,发现有一股笑笑的骚动正在队伍中传播。看不具体。好像只是一个对一个交头接耳,话题在持续单线传播着,像身体越来越长的百足虫。骚动更近了一些,能够看见每个听者流露出兴奋的脸色。估计八成是咪咪宣扬“校长裤链没有啦”之类的小道八卦吧。
宁遥刚转回实现,突然听见一声“好,我们继续开会”,洪亮而略显滑稽的男声在体育馆里震荡来回,地下的学生有一刻完全被震住,终于收住闲散的心思对校长露出麻木的崇敬。
就在他慷慨的提到“我们今年已经获得了市委颁发的十佳”时,有人在边上点着宁遥的背。她疑惑的回头,一张陌生的脸,余光又看见班主任的目光炯炯,赶紧把角度调小些:
“什么事?”
“有人让我告诉你‘今天晚上一起回家吧’。”
“啊?什么?”
“哦,那边传过来的,告诉脖子边贴着纱布的女生‘今天晚上一起回家吧’。是你吧?”邻班的女生满脸克制不住的放光。
“谁说的?”宁遥也摸不着头脑。
“三班那边传来的。”女生指着一边传话给她的男生。
“三班?”
女生又点过身边的女生。女生又拍着另一侧男生的胳膊,小声的说着什么,男生便将指针指向下一个目标,不断的,你指我,我指着他。
在人群中悄然浮现出一小条曲线。在微小的动作和眼神间,接力般的传下去。
好似沙漏流到最后,倒转翻个。重新开始。逆回着再现出那根不透明的线。线上串连的是一个男生对女生的邀请。是邀请。野史告白。
——请帮我穿给那个贴着纱布的女生说。
——今天晚上一起回家吧。
一起回家吧。
宁遥猛地反映过来。拨开曲线的痕迹朝始作俑者看过去。
站在十几米外队伍末尾的男生脑袋上还绑着纱布,和她实现相碰是挥了挥手。
很多时候都不得的借助别人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这是一个多么无助而又天真的念头。可事实正是这样无助而天真,持续演奏同堂的音符。只有从观众的反应中,才能听见自己带来的究竟是怎样的音乐。
在很多时候微笑,流泪,摇头晃脑,看更多的书,买不知哪国的电影来看。
在很多时候做这些,并不一定是因为自己高兴,难过,得意洋洋,爱读书或者爱艺术。
我在很多时候做这些,只是希望有个人能看见,在他眼里变成高兴或难过,得意或酷爱读书的人,变成那么生动的,值得他喜欢的人。
心思就是这么简单。
复杂而简单。
谁会看见。
谁会记得他曾经看见。
宁遥总觉得自己是跟着王子杨而长大的,在她的镜头里自己成不了主角,就一直以记录者和陪衬者的方式亲眼目睹两个女生在呢样在路上变成不同的人。亲眼目睹,和亲身感受。
她们许多时候做一样的事,一样的雨水摞在裙角上,一样呼吸着带粉笔味的空气,一样在太阳下晒出小雀斑,但这些主题的细节却并没有动摇两人随后的大相径庭的璐。
王子杨在许多的注视下备受鼓励的成为更动人的女生。她在许多时候的可以俱都都不愁没有人关注着。她的追随者总能纷至沓来。
也许在这个时候说到追随者还是太过矫情了。可宁遥依然能够记得,当王子杨在舞台上演出的时候,自己是如何以一个完全分辨不出的黑影在人群中沉默着,沉默的看身边的男生怎样目不转睛的盯着舞台,完全忘记了掩饰那些不应该的眼神。
那对于一个十几岁女生来说,或许是最大的无名的刺激。完全寻不出根由的悲伤。
更说明了,在别人眼中出现的那部分自己,也许是比自己真是的本身更为宝贵的也说不定。在别人眼中莞尔的,漂亮的,出色的,细腻的,可爱的自己,即便是都带上了演出的性质,可因为有观众,这部分突然就成了真是的砝码,为自己的天平添加了相当的重量。
人人都存在着那部分为别人而活的自己。它会在各种评价中出现差异;宁遥是平常的,善良的,心思深重的,敏感的,远远不及王子杨的……有时候甚至会是友谊的,温柔的,美丽的……
各种各样的,在别人眼中的自己。
不管是怎样的,真的还是假的,那部分自己永远害怕没有观众。
宁遥感觉自己已经度过了太多没有人关注的日子。而她以往的大部分经历就用以扮演王子杨最大的捧场客。在漆黑的舞台座位里,静静的被台上的光束吞噬。
也许在很早以前宁遥确实期待过会有人走来对她说“我注意你了很久”,但这样的念头在没有显示可以支撑时,几乎已经完全泯灭在时间的沙石飓风中。于是很久以来,她都在王子杨身边独自一人。
知道这一天,好像受了魔法突然醒来,地面裂开一条温柔的线,将酝酿了一季的雨水在其中从此至彼的流淌过来,湿了她的指尖。
“说‘晚上一起回家’就是告白了?”
“……你这个大烂人……”
也许是谁已经不重要,不是心理最喜欢的那个人也没关系,宁遥只是为这突如其来的掌声而震惊的不能出声。她像是独自忙碌的一个小人,知道别人的掌声响起来,才让她发现自己的脚下其实也有舞台。没有灯光和帷幕的舞台,一小块水泥或柔软的苔藓。
在别人眼中存在的那部分自己,原来也有观众。
他在暗中观察了许多天,他其实也有不出声的时候,他像个莽撞的孩子绕着中心跑了几圈也不说话,他容乃公她的天平上多了几块“纯真和善良”的砝码,那么宝贵的砝码,他吧它们放上去,指针瞬间倾倒。直到最后,终于走来说“我们晚上一起回家好吗”。
一整条线的人都听见这句话。
宁遥死死咬着嘴唇,手指弯曲掐住的那部分大腿,离伤口很近,近的胀痛。
可她还是在这个闷热而超市的大厅里,在校长喋喋不休的降到“今年的学期任务”时,颤抖着肩膀,流下了眼泪。
事情快速发真。
散会后,宁遥回到教室时,立刻成为话题中心。女生们愤愤围上来询问着关于刚才“传话告白”的细节。一口一个“萧逸祺到底喜欢谁啊”“是宁遥还是王子杨”“开始搞错了吗”。宁遥又喜又恼的扮演着不耐烦的样子,推开她们说着“不知道不知道啦”
一瞬间像带入了王子杨以往的位置。
人群中谁忘我的说了句“王子杨呢?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大家才把目光投到站在座位边面无表情的王子杨身上。
宁遥从王子杨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上辨认出了强烈的敌视。
微妙的尖锐只在她的眼角里转了转,并没有延续向脸部更多 的地方。但仅仅是这样的一个表情,宁遥依然察觉到了不可言喻的近乎仇恨的态度。带着默然的冷度,一直停留在那里。
两人对视着。全都竭力制止表情透露过多的心思。
宁遥非常清楚王子杨心里近乎被羞辱的气愤和不甘。本该朝她走去的男生,最后又掉头离开了,剩下她穿着精心准备的两层袜子,尴尬的站在那里。
也许对王子杨来说,最不可忍受的不是萧逸祺目标的改变,她锁不能接受的,仅仅只是男生所喜欢的,原来是宁遥的关系吧。
像要永远把宁遥留在自己身后那样的骄傲,被割草机连同花朵一起削去。
女生的心里容不得一点点被忽略。
正在宁遥无意识的握紧拳头时,从教室门口晃来一个人影,高高的截住了大半光线,手一撑窗框就喊进来:
“宁遥,走了啦。”
炸了锅。
宁遥被他人推搡着险些做不出任何反应,前所未有的快乐自她下内心激烈的流窜着,光和影摩擦在大脑皮层,如同烟花盛放的效果。
又有人多事的冲萧逸祺开玩笑:“之前不还是王子杨吗?”
男生过几秒才听明白:“什么和什么呀,是他们搞错了,乱说的。”一边搭上宁遥的肩:“走吗?”
叽叽喳喳的声音朝王子杨去:“看来宁遥以后不能跟你走啦。”
“是么?”王子杨淡淡的回答,“我看也未必吧。”
宁遥停下来望着她。
萧逸祺握过宁遥的胳膊,看看两个女生的脸。
“宁遥你会去吗?”王子杨笑笑,“你又不喜欢他。”
四周突然寂静下来。宁遥微张着嘴,听王子杨走上前看了看自己身后的男生,莞尔着:“宁遥你不是一直都喜欢陈谧吗?”
“陈谧?”困惑的男声。
“哈,你也认识的呀,我男朋友嘛。”
宁遥感到受伤的灼热的握感消失了一半。
自行车棚里倒了一排车。受到牵连的位数不少。只剩下长长一排不规则倾斜的部分,在整个原本扑通的队列群中像是突然扭曲的基因,显得有些突兀。
宁套从里面拔出自己的那辆,非常不巧的压在了最低下。必须的将牵制了它的自行车一一搬开,抓着他人的自行车金属座的手,很快带上了铁锈的味道。不时有人进来,如果是发现自己的车正斜压着,多半是三部曲的反应。先大喊“哇啊,搞什么家伙”接着跟进一句“谁干的啦”,最后走进去一边往外拉扯自己的车,一边相当怀疑的打量着宁遥。偶尔有人直接冲她喊“是不是你搞得啊”,宁遥神情懒蛋,不做理睬,有人便出来打圆场说:“你别乱猜,也许她只是好心帮忙扶正下。”
差不多将大部分恢复原样后,终于把自己的车取了出来。宁遥跨坐上去,骑了一会儿后,发现不太对进,又跳下车,用腿夹住前轮,把之前歪过的车把调整好。
在这之前回头扫了一眼车棚,里面还有不少人在忙忙碌碌。
肇事者。
其实他们猜的也没错,自己就是肇事者。
宁遥低头看一眼指甲蜂里的红色粉末,轻轻撮动手指,它们便少了一些。骑出一段路后,才开始感觉到脖子和腰边的伤口又有些扯痛。再这儿乱动下去,怕是好不了了。
好不了了。
事情的经过是宁遥挂划了王子杨的自行车,那辆漂亮的粉红色女式车,用的是自己的钥匙,后来又用硬币,用石子,反正所有尖锐的有伤害性的东西。发展是因为最后占起时有点头晕的缘故,宁遥撑过身边一辆车的车座,一不小心,结果到了一排。
而起因是——
起因。会做出这种事的起因已经在整个岁月超市迷茫的雾中消失了。
或者说,只是它变得不再重要。谁也不再需要去追究这样的迷雾中是否曾经出现过照亮的火把。因为一切都变成了含混不见出口的白色茫茫。滋养着所有不得章法而又歇斯底里的恶意。她越是屏息忍耐着,反而越是在忍不住的时候,吸入了比以往更多的有毒的空气。
做这种事很不熟练,王子杨的车显然性能良好,宁遥用了很长时间也只能划出细长的白色痕迹,太不明显了。可类似的事情,用笔画或涂鸦来发泄的类似的事情,其实宁遥早就做过,她在墙上用铅笔,粉笔,或一小块深色的石子写下“王子杨不要脸”“最讨厌就是王子杨”,这样每一笔的书写,都足以让她在日后做出更多过分的事时,可以保持相对平稳的心跳。
终于从她的车把下方直接划掉大块的尤其。
三两下,粉红色亮眼的车变得不堪入目。碎片卡在指甲里。
宁遥骑车路过书店,电话亭,和三两个卖盗版DVD的小贩。她记得自己在哪个电影还是动画中听到的一句话:“我当时只是想,如果不着谁报复一下的话,我恐怕会发疯。”说这句话的女子后来去向杀害自己未婚夫的男子复仇,却又在漫长的相处中发现自己爱上了他。可不管后来的故事多么的温情脉脉,在那个时候,她确实这么想过:
如果不报复一下,恐怕要发疯了。
总有那么一瞬间,心里的桃花枯萎,刹那剧烈的风吹乱了云层。
第二天早上,宁遥在家门口捡到王子杨换了辆有些年头的旧自行车,立刻“啊啊啊”的嚷着,流露出满脸一问走过去:
“怎么了?车被偷了么?”
“不是啊。”王子杨脸色懊恼。
“那是怎么?”
“坏了。”
“坏了?”
“恩。”苦笑的表情行进到半路被撤换成冷淡:“不知道是谁搞的。”
“……啊?是被人弄坏的?”
“……恩……好像是。”
“谁?”
“不知道。”
“昨天吗?你流下来值日的那个时候?”
“对。”
“坏得要紧么?能修好?”
“不修啦,过两天去买辆新的吧。”
“哦……这样……”
对话中止了一会。
“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宁遥问。
“你和萧逸祺啊。搞到一起了么?”王子杨逗趣似的笑着。
“……什么啊。不要再乱说了。”
“哪天你们不还是一起回家了嘛。”好像讨论一个温馨八卦似的口吻。
“……别说了,”宁遥动了动嘴唇,后半句只有自己听得见,“如果不是你说了那样的话。”
如果不是你说了那样的话……
萧逸祺的情绪变化是非常容易一眼看出来的,这个平时话多的让人不由产生“他是不是很怕寂寞”这种小资念头的人,如果有片刻寂静,就足以说明他脑袋里想的问题已经多到骇人的地步。虽然他不会一五一十的向人说明,可他的不出声却更让人感觉由于位置而越加清晰的恐惧。
哪天宁遥就是这样克制不了心里的恐惧,跟着男生走下楼梯。
因为距离的关系,让在两臂之遥的人有了更多值得猜测的范围,宁遥就在各种念头中寻找着能对他开口的机会。可该怎么开口,解释?王子杨说的是事实也不需要解释,随意的聊天,那个胆小的失踪在脑海里的话题不知去了哪儿。
就在宁遥手心微微出汗的时候,男生突然转过头来对她微笑着,之所以宁遥确定他是在笑,因为那张英俊的脸上兀的多出一块浅色的部分。眉心。
“好像又要下雨了。”
“啊?”宁遥透过走廊望着外面的天。
“你带伞了么?”
“没……啊。”
“我也是。”男生又转回头去。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打下了铺垫的缘故,两人都把车骑的稍稍快过以往,准确的说是宁遥快过以往,萧逸祺为了配合她,事实上减慢了部分速度。可在这一块的细心中,更多突出了他的沉默的力量。
宁遥感觉纱布下的血管又开始跳动。夸张的厉害。
“你平时都和王子杨一起走呢?”随口问问似的。
“……恩……”
“哦,有段时间不是。”
“什么?”
“她腿受伤那段时间。你还记得么?”
“……对……”
“我一朋友跟这事情差不多的,他喜欢的女生发烧,就是送她会去这么一次的,两人就好上了。”
“……是么。”
“最生气的肯定是老师吧,因为我那朋友是卫生委员,现在可是彻底的借工作之机发展个人感情啊。”男生乐起来。
宁遥想跟着笑,又动不了嘴角。
两人保持着让呼吸都有些困难的寂静持续着路程,过了不知多久,宁遥终于听到男生一句真正的心里话。那么轻的,像只是在空气中的一个凝固,却还是让她察觉了:
“原来是这样……”
是怎么样?他以为是怎么样?宁遥不敢回答。
“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那么讨厌王子杨的吧。”男生冲她弯了弯嘴角,却辨析不出实在微笑,“写那些话,都是因为这个吧。”
宁哟难以置信的眼睛制止的瞪着萧逸祺。
他说了什么?他为什么会这么想?自己才不是什么老套的三角恋里那个满心破坏的巫婆啊!
“怎么?”男生回视着她几乎愤怒的眼神。
“……什么……”宁遥转头蹬着自行车。
没什么。
会这么想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以所有言情剧的模式,三角最不稳定的生活定论。以这样的推理开始,才能把自己的各种矛盾座位一个可信的逻辑串连到一起。谁都会这么想吧。不过是十七岁的小孩子,已经开始学会为人争风吃醋,以至于连朋友都可以背弃。
怎么听怎么恶心。
宁遥很像在这个时候能够对陈谧微笑着说:“他们都认定我是这样想的,他们都觉得我一定是那样的人。”对这他浅色的薄薄的神情,他的样子又一次从温暖的回忆中丧失了所有细节,变成只是心脏的一部分。不知道哪里的血是它那里流出的。自它那里流经的,又流向它那里去。
可那一部分却恒久的存在着。
自己是多么的委屈。
那么多事过去后,才终于爆发出的委屈。让她感觉,如果不找谁报复一下……如果不找谁……
王子杨没有对她的自行车再过多提及,因为很快她就换了新的,同样漂亮的款式,从任何一处看来都有些招摇过市的感觉。或许以莫个角度来说她还得感谢那个对自己的车下手的人,不然的话,哪儿有机会那么快就换上新的?
宁遥很满意这样不懂声色的太平。
她的胆子不大,有太多想做的事还是不敢做。从最初就是如此,找个美人发现的角落,像那个心里都是咪咪的过往一样,挖上洞后,一句句的把话说给那个黑幽幽的穴口听。又或者是如同现在,当王子杨在讲台上朗读她的英语作文时做不鼓掌的一个,在有男生冲王子杨大山的时候走过去拦下对方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好吧”,看对方带有些微的气愤悻悻离开……知道宁遥抓着一把从窗台上擦来的灰尘将它们抹到王子杨的座位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进入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失控状态。
塑料材质的椅背上,灰色的,长长的无痕。
如同具象后的满足与害怕。
而王子杨不过是喊了两人“怎么搞的啦,谁拿我的凳子去用过了”,又不见有下文,就这样草草罢了。宁遥也没有对她提起类似的话题。也许对王子杨不以为意的消失一旦兴师动众的去打听,反而会显得很奇怪吧。
一旦不安没有被揭穿,它就会转化成更大的胆量。好像是小偷一次得手,两次的手后,就有越来越猖狂的行径。
宁遥那时也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当时对王子杨的不满和排斥是不是已经打到了需要做出那么多可以用“过分”来形容的事的地步上,可她终究怀疑这是一种压抑太久后的不良的畅快。即便不良,也是畅快的。
体育课结束前,宁遥因为肚子痛先溜回教室上了厕所,走到二楼的当口儿,她站住了。
脑海里浮现了一个无比邪恶的歹意。
像从哪里射出的箭,飞快的中了靶心。
宁遥在楼梯口停顿了几秒后,朝自己班里走去。因为是体育课,所以教室是空的。满满当当艳丽的日光照在每个它可以停留的平面上,令宁遥又一瞬的眩晕。
她跨不进去。
在中间偏右侧的位置上,放着抱着绿色书皮的课本,放着透明的KITTY水杯,放着一个小巧的化妆镜,放着红色,黑色水笔的桌子,就是王子杨的。
毫无防备的在日光里看着它。
教室是阳光,尘埃,阴影和一个女生萌发的歹意的容易。
事后宁遥曾经仔细回忆当初自己站在几米之外,究竟想了些什么,那些本可以抽丝剥离,清晰可见的运转的想法,可她想了许久后,唯一能够让自己记得的。却是在心里暗暗赞叹着那只据说是日本限定版KITTY水杯的漂亮。像一个真正没有心机的土的掉渣的傻瓜。
可这个杯子里的水在桌面上投下的明黄色流动的光条,却以任何一种语言或行为也不能及的力量刺痛了宁遥的眼睛。
那么多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
那么多的东西,我那个字样都有了。她的家庭,她的乘机,她的漂亮的侧脸,她每年的生日礼物,她甚至能让宁遥全心全意的想要把什么都送过去。她和陈谧所处的时间,那个男生拨动了原本淡然的神色对她微笑。她连痛哭的机会都不会被给予。也不会藏在杯子里咬着不知是哪一块的被角把眼泪从眼角一直流到耳后,连头发都能感受到它们的咸涩。
可王子杨有了那么多,却依然不乐意有个男生朝宁遥走去。她会带着笑的插在中间提醒彼此“宁遥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呀”——所以你们离得越远越好。
王子杨是。对于围绕在自己身边的绯闻离去的不满。自尊被突如其来的墙壁顶住去路。不由自主的破坏新,像穿过纯粹恶毒的线的针,想要尽力缝合一些什么。
女生的心情里可以挤下那么多蝉翼般纤薄的无知,带着无法描摹的气味,在每个意识每个动作和每句话中间,只让相近的生物察觉的出。
相近的生物。
宁遥那么了解王子杨。
或许只是停留一小会儿,重要的是宁遥终于走近教室,穿过狭长的国道,一直走到王子杨的课桌旁边,然后抽出她下一节课,下下一节课,以及相关的随堂笔记。塑料封面反射着亮丽的光泽,宁遥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但她还是快色的克制了自己的不安,从教室的后门又走了出去。
走到两幢教学大楼间的时候,有前提下了美术课的学生迎着宁遥走来,三三两两的团体组合,多半还是两个女生勾在一起摞在后面,男生在队首打打闹闹。宁遥从女生中间穿过的时候,还能捕捉到三两个话题的只言片语。
“很符合我的愿望啊。”“三折啊!三折!”“我还没见过他本人呢。”“这次惨了。”
细细的沾在身上。
在她们的眼里,自己也许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同校学生吧,抱着书和笔记本,不知要去哪儿。像自己这样 走到哪里都和大起大落无关的人,脸上体现不出阴霾的部分,只有最恰当的平静或微笑出现在各个时段。
可那些并不代表,就不会有怨恨。
宁遥东找西找,终于看见了学校之前用来存放花草的废弃隔间,被水泥封死了的门,侧面都是没人清扫而堆积在一起的垃圾。
似乎是非常合适的地方。
在动手前依然停顿了很长时间,好像这么一来,又变得离之前所计划的更夸张了一些。当初自己还为故意写错了王子杨的地址而内疚不已。虽然这内疚后知后觉了一点,可眼下连这样的内疚也没有了。心里是一派决然的平静。
宁遥翻了翻王子杨的书写,不及自己的大气,可还是很细腻漂亮,真的,从王子杨身上你很难挑剔出让人觉得不够完美得大方。她记的每条笔迹也足以证明这其实是个很认真的好学生。有些宁遥完全不知道的细节,也一一都能在王子杨的书上找到。没有别的用以打发时间的涂鸦。
也许本来有想过要制止自己的念头的,可当宁遥想到哪天萧逸祺那张看向自己的无限英气的脸,突然多了一些极具违和感的嘲讽和冷漠,当他对于自己那部分的不了解转换了原先的温柔情怀,变成了冰冷而粗糙的平面时,宁遥便掏出了口袋里的女色打火机。
火苗从书页的一角开始缓慢的推进,很快就熄了。宁遥只能再点。
总是不能很迅速的点燃。
是因为纸张太厚的关系么。
宁遥把王子杨的书几页几页的撕下来。
紧接着,火苗在风的帮助下,开始飞扬跋扈的嚣张。印刷体和女生分成,红,绿,蓝的笔记,被一圈黑色的灰烬慢慢侵吞。有几小块碎片随着风被吹上了天。宁遥用视线去追,追不到尽头,在半路就断了踪迹。
这一招是从哪里看来的?某个电视?日本的还是台湾的?或许是小说里的一个镜头?还是漫画?记不清楚,记不清楚是不是说明了,这样的镜头其实在很多地方都出现过,很多热都这样做过,他们找到了一个角落,把那些自己厌恶的东西撕碎或是点燃。
空气里飞扬着灰色的因子。
宛如从自己体内分离出的细胞。
过了不会儿,后果就显露了,王子杨找不到书,找不到笔记本,在两堂课中变得窘态百出,宁遥坐着不出一寓的看,偶尔会接应到王子杨投来的请求援助的眼神,便很安慰似的呼应着她。
可事情并不止这些。因为下课时间临到尾声时,宁遥突然听见王子杨的一声大喊“钱包被偷走了”。
在她吃惊的看向前方的骚动时,有根非常脆弱的神经嘟嘟的鸣叫起来,像在预告着危险。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钱包被偷了”这种事。
可问题在继续闹大。对于老师来说,最痛恨的事有许多,班上出了手脚不干净的学生就是其中能排上前三的,尤其是班里第一次搞出这样的“丑闻”,绝对能够令班主任头痛上好一阵。而被这一和“犯罪”有锁挂钩的时间刺激的有些情绪亢奋的学生们,无意是推动整个事件的催化剂。许多人围在王子杨身边向她打听着细节。宁遥既得流露出“身为朋友的关系”,又时刻不忘心里无名扩张的紧张,也站在她身后。
“王子杨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啊?”
“是啊是啊,你最近怎么又丢这个又丢那个的。”七嘴八舌。
“我也不知道啊——”受害者拉着哭腔。
“钱包怎么会不见啦?”宁遥按着她的肩膀问。
“就是不见了嘛。我放在书包里的。上午还买过饮料,肯定在的。”
“再照照啊,真的没有了?”宁遥提醒着,
“真的没有。”王子杨在他人的附议中将整个课桌里的东西翻出来,一件件摆上桌面。确实没有钱包。
“去喊李老师了没啊?”有人问。
“已经去喊了。”
宁遥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肯定是我们上体育课的时候有人进来偷的吧。”王子杨向旁边征求着意见,
“对对对,绝对是!上次六班不也是体育课的时候,被人偷了CD机咧。”
“后来抓到了没啊?”
“没啊,抓不到吧。”
“我们学校也真是,一点都不安全,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也可能是班里的人做的啊。”
“啊,是吗?”
“当然啊,去年不久有人偷了东西被开出了嘛。我个就是那个班的,听说那个小偷平时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小偷,家里条件特别好的。”
“哈哈哈,什么叫看起来不像小偷啊,小偷还在脸上写着字不成?”
“哎呀你有病啊,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烦不烦啊。”
“好好好。”
等宁遥察觉时,已经把下嘴唇咬出了突兀的鲜艳。她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过滤着之前的各个步骤,难道是有人在自己之前或之后进来偷了东西?为什么那么巧的偏偏挑中和自己一样的目标?那个人也讨厌王子杨吗?还可偷钱包的性质就大不相同了啊。
有一刻,宁遥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动的手,她取出王子杨的钱包同样付之一炬了。可这不是无稽之谈么。
接下来是王子杨被班主任喊去查问情况,下午的自习课上她的位置空下来,一如宁遥之前锁看见的那样,有绿色书皮的课本,透明水杯,化妆镜,还有红色,黑色水笔的桌子。好像并没有太多异常的地方,却终究正要发生什么。
宁遥紧张的不知所措,不断的朝楼下看去,希望能从对面教师办公室所在滴地方获得一星半点的消息。
没多久王子杨回来了,拍过宁遥的肩,凑在她耳边小声的说:
“老师想问你一些情况吧,宁遥麻烦你了啊。”
“不会。”宁遥努力的微笑着。
班主任的问题很条例也很模式化。
“王子杨最近和人吵过架吗?”
“前几个月倒是有过。”
“谁?”
“就是哪个班的女生吧。”
“为什么事?”
“小事,就是口角。”
“那她最近?……”
“最近,没什么啊。”
“你是她的好朋友,没有发现有人对她的排斥什么的吗?”
“还不是很清楚……”
“体育课有人没来上吗?”
“没有啊,全去了?”
“中间没有离开?”
“后半截是自由活动,谁随便去了哪里都不太清楚啊。”
“恩,宁遥,那你多关心关心王子杨吧,你可以会去了。”
等到宁遥走出室内,站进阳光里时,才返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湿透了。
什么跟什么。
消息传到其他班级学生耳朵里。和萧逸祺在小卖部遇见时,三人之间的话题很快就向这次的“不太干净事件”,宁遥明知自己不是犯人,却还是不愿意参与这样的话题里。她心中所能依靠的那点子清白的自信心,好像也跟着之前的火焰一起被烧成焦黑色。明明是轻微的气流变化就会导致灰飞烟灭的肤浅易折,又怎么能够以完璧的心情毫不介意的参与进这样的对谈里。
“你中了霉星呀。”萧逸祺还是痛往常一样,一边说话,一边甩着满手的冰水。
“是啊,怎么办。”王子杨对她流露出满脸的无知。
“钱包丢了可就是大事了。”宁遥在旁幽幽的插嘴。
“是啊,还是光管爸妈拿了零花钱的!这个月都不知怎么办了。”
“这就惨了,我一同学是在电车上被偷的钱包,现在还在啃咸菜呢。”
“不要说了啦。”宁遥忍不住对萧逸祺使眼色。
男生接过她的视线,又问王子杨:“是外人做的,还是班里人?”
“我也不知道啊……”顿一顿,又补充着,“是外人做的吧。不过我最近丢了好些东西,书啊本子啊什么都会丢,又觉得特奇怪。”
“恩哼……是这样啊……”往嘴里灌了一口可乐,萧逸祺拍拍王子杨的肩膀,“没事的,会抓到的。”
“恩,希望这样。”
宁遥一直蹭着地上的小沙粒,即涩又滑的感觉,橡胶鞋底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声音。她抬眼看看正在投入聊天的两个人。那种似乎就为了的被排斥感又无孔不入的渗了进来。
下午放学时,班里还沉浸在“偷窃”话题中,余温未散,宁遥手势了书包刚想喊了王子杨一块走,猛地捡到教室后门晃来一个人影。萧逸祺挎着包,整个人松垮跨的,除了裸露在领口袖口外的骨架如往常般清晰锐利外。宁遥停了手里的动作朝他不安的看去。果然他冲着宁遥笑起来,招着手,一边说:
“一起走马?”
宁遥完全不能相信自己所听见的句子。正在她发呆的时候,王子杨从前面回过头来看看两人,做了个“随你们吧”的手势。
周围的起哄声又起,宁遥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跌跌撞撞的抓过书包就跟着萧逸祺下了楼。
好像总是以同一个角度去看他们。他或者他,或者她。宁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个子不矮腿也不短,却总是这样习惯落在别人身后,像个沉默而被动的记录者,完全不愿意去尝试一下在他人眼中生活。可自己就是这样的喜欢了从每个背影里读到想要了解的信息,或许偶尔会为他们转身对自己露出的表情而感到欣喜。
每一张逆光,即氤氲有温柔的脸,从前面对自己说话。前面的他,后面的自己,声音摩擦着空气,无形无色的,却又一直能触摸到自己。自己的脸,和自己的眼,自己的嘴唇。
宁遥一路看着前面的萧逸祺。
男生的头发到了顶端有些微的翘起,好像很倔强似的年轻,它们在面前一动一动,宁遥突然很像上前去把他们理顺了压平了。不知从哪个眼里流出来的这样的念头,让她突然满心都是小孩子式的欢娱,某个地方冒出汩汩的泡,阳光在上面流动着七色的光彩。
也许是因为有期待。自从那天男生的一句“原来是这样”后,宁遥总觉得自己和他应该有交集的地方又莫名的消失了,余下的地方是干涸的沙砾。
但现在他又突兀的出现,成了和自己只有距离一米,年轻帅气的男生,对自己说“一起走吗”。
“为什么……”宁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脑中的念头居然被说了出去。
“什么?”男生停下来。
“……没什么。”想了想,“你又没钱吃炒面了吗?”
“不是。”简单的笑笑。
“……哦。”
“走吧。”
“恩。”
从自行车棚里推车的是偶,萧逸祺被两个同班同学耽搁了下来,宁遥就先骑到校门口等他。身后的车流汹涌,各种小吃的香味缭绕搅拌,却很奇迹的近不了校园半步似的。
校门以内,是不规则点亮了的屋子,是正在发芽的银杏树,是排了一路的高高的路灯,灯光暗黄色,暖黄色,暗黄色,暖黄色。飞虫围绕着它们嗡嗡的响。春天的夜晚还未退却干净的凉意,吹出了手臂上的小疙瘩。刚刚与和完全的擦伤处,已经不再发痒。宁遥抱过胳膊。
远处的男生脱离了那团人影,变成一个稍微清晰的个体,跳上车骑了过来。宁遥在远处看着他。暗黄色。暖黄色。路灯光渐次投在他身上。
九盏灯。
宁遥对停在面前的男生开口:“到底是什么事……”
“想聊聊。”萧逸祺抓过额头的头发。
“……聊什么……”
“先上路吧。看你挺冷的。”
宁遥把自己往他身后藏了藏,努力不想让脸上过多少女的表情流露出来:“到底干什么啦。”
“跟你聊天不好啊?”
“萧逸祺你少来这套了呀!”不知不觉中恢复了以往的态度。
“什么一套?”
“有话直说,有屁快放。”宁遥摆出个挑衅似的神色。
男生却停了动作,在车座上朝宁遥看了一会儿,干脆下了车。
宁遥的心里有什么发出了声响。等他开口后,才察觉到原来是撕裂声:
“王子杨那边的事,是谁做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么?”
那以后,宁遥每次回想起那时,钢笔没有水时在纸张上划出的痕迹一般,瞬间干涩停止的书写,也不急她当时内心绝望的万分之一。
原来“绝望”这种东西,也许真的用不着生离死别之类的盛大的排场,它只是轻描淡写的抽走了最重要的神经,剩下全是忙乱如蚂蚁般四处乱撞的恐慌。一边又要空荡荡的浮起来,一边又不可阻止的持续下坠,自己在中间。那中间的自己怎么办。
“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问问你。”
“你什么意思?”
“我想问清楚。”
“问清楚什么?”
“是谁做的。”
“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宁遥的脑子里机械的快速组合着毫不遮掩的句子,一个字一个字的吐了出去。
“……”男生终于沉默了。
“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啊!!”在不知该怎么做来发泄的时候,拉过后车框上的书包就朝男生甩了过去。他轻轻一挡,书包里的文具都掉了下来。异常突兀的声音沿线碎下去。男生想要低头去捡,宁遥却又接着把剩下的重量往他肩上重重砸了下去。这一次更严重了些,男生抬眼就有不满:
“你干什——”
声音停住了。
“你想问的根本不是这个……你想问是不是我……”决堤的泪水把原本无端踹猜测的温暖情绪冲的不见寸缕。宁遥停不下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调整那个开关,让自己发疯一般的动作停下来。开关不见了,她只能够像个程序简单的机器人,反复着嚎啕大哭和捶打对方的两个动作,最后书本掉完了,没有重量的材质在男生身上发出不具冲击力的噗噗声。可她依然停不了,她像直接坐在针毡上,没有出血,却滚动在一片看不见出路的绝望里。
你想问的根本不是这个。
你想问的不是我们能不能一起回家。
你想问的不是我们去吃炒面号码。
你想问的不是那些关于喜欢和被喜欢的话题。
你想问的甚至不是最近我在干什么。
不是测验题目。不是班里流传的笑话。不是明天的天气,不是今天星期几。
有那么多问题你可以问我。我可以笑着回答你。回答你许多遍许多遍都没有问题。可你提问的却不是这些。
你怀疑了我。
原来自己还是猜测错了,在两人走下楼梯时,自己心里多出不安的期待,好似接下来一定能停稳到那些温情而美丽的句子似的,预先做好了准备。在自己这么想的时候,对方却在想怎么对你提及他满心的怀疑,怀疑你是始作俑者,怀疑你的丑陋。这样的差距,只会令人彻头彻尾的绝望起来,身体的温度降到不可能的极限。
宁遥的手终于被握下来,对方的力量令她挣扎不掉。
“我只是……”男生的语气还是柔软了下去。
“你是怀疑——”她抬着脸,用被眼泪彻底模糊的视角看过去,“……我还是你喜欢的人啊。”
你喜欢的人,她没有一些特权可以享受吗?
你请她喝饮料,对她微笑不停,常常找她说话聊天,有时候会直接跟到她的楼下。你把心里的游戏,网络和篮球拨开一点,让她小心的坐进去,从此驾着车要跑进豌豆花园里。
哪些是你给她的特权吧。
在这么多的特权利,没有一条是你愿意相信她吗?
似乎就在不久前,自己的日子还是被沿着直线切割成大小均一的块面,稳稳当当的码在每个地方。上面见不着神,见不着南天的星座,见不着盛放的玫瑰或是流金的宫殿,生活是被无数大小琐事淹没的岛屿,在海面上看着飞机远远拖出的白色尾烟。
好像就是在不久前,每天赶早去上学,两节课后的广播操,动作蠢的羞于跟人一起做,课堂上可有可无的笔记,下课后三言两语的胡扯,在某个地方偷偷怀念一下喜欢的男生,猜测他现在在做什么,然后毫无自制力的感到心酸。与好朋友在一起的日子,两个人并肩骑在校园的小路上,树荫把两人的影子吞走,自己就是树的一部分,再吐出来。
平静的不带褶皱。
就在认识还停留在恹恹欲睡的时光里时,曾经完全不同于自己所想的节奏突然加快到让人不得不奔跑的地步,丢掉了鲜绿的护衣,遗落了脖子上的护身符,被前所未有的节奏卷走。岸边的景物飞快更替。
宁遥头痛欲裂的反复想着这一切变化的经过。那个环节都算是顺理成章,那为什么最后会变成完全不同的模样。
她缓慢的推着自行车不知道朝哪个地方走,脑海里全是虚幻无意义的画面在反复出现,知道它们更退化一步后成了黑白光影彼此摩擦,生成忽而嘈杂忽而静谧的声音。
听见巨大的灭顶般的哭声,却不是自己发出的。奇怪的是自己不知道怎么再痛哭下去。
其实宁遥自己过后才明白,当时的爆发完全是因为毫无预兆的打击所致,可就在自己想要为这样的屈辱找寻立足点的时候,又发现原来自己真的做过那么多,你该怎么向别人理直气壮的解释说我只是没有拿钱包,我只是刮花了她的车。愚蠢的小孩子。无非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剩余下的那五十步里,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支撑自己的“清白”立场。
所以她最后还是推开男生,提起仅有的力气推车回家。萧逸祺追上来,又被她退走。再追上来,再赶走。知道男生被她源源不断的眼泪镇停在后面。
宁遥突然极端的懊悔。为什么自己会烧了王子杨的书,弄脏了王子杨的座位,为什么不是仅仅找面墙去涂鸦一些生气的句子般简单,而是终于走到这一步?不然的话,她完全可以哭的更大声更吃惊,完全可以表现的更愤怒更凄厉,甚至,步走到这一步的话,也不会被怀疑。
无论过去做了什么,你向别人保证永不再犯,但世界上没有可以彻底抹杀的东西,茶水在茶杯中放了数天后消失,成了雨水的一部分。宁遥知道当自己第一次在墙上写下对王子杨的不满时,就已经有个档案存储完毕,等待将来随时随地用以证明“你曾经这样这样过,所以你现在做了这些,也是有迹可查的”。
完全没有狡辩的余地。
知道那些曾经出现过的温柔而美丽的东西,也收回它拥抱的双手,才真正的知道什么叫绝望。
身边的商店放起歌,是蔡琴的老歌,是对于宁遥来说没有过多吸引力的女歌手。眼下这位没有过多吸引力的女歌手正在唱的是,是“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好。”
多么无聊的歌词。
宁遥一点点拨弄着手指上因为刚才过度激烈的动作而余留的疼痛感,吸了吸鼻子,还是收效甚微,干脆擦得满手都是鼻水。
没有什么忘不了的。
总会在以后的时间里忘了你。反正不是心里的男一号,忘了就能忘了。先忘了你的样子,再忘了你说话的声音,随后忘了你擅长笑,或是喜欢笑,忘了你穿过灯光慢慢友浑浊变清晰,忘了我在你心目中变换仿佛的样子,忘了你说过的话。
像飞鸟忘记曾经栖息的沼泽,犀牛忘记夏天的味道,失去双腿的人忘记曾经健步如飞,低于的人忘记天堂多么美好。
都能忘记了。现在不行,以后也可以。如果以后也不可以,我们总有比以后更以后的以后。
那些终将走向自己的未来里,我们可以期待它把一切记忆都带走。
一下子又有温暖的水带着疼痛的刺激感流下来,宁遥想要用手去擦,才想起手脏得很,只能换成袖口。如同一个最落魄潦倒又不顾一切的乞儿,当她发现自己两手空空。
好像要给予溺水的她一根救命稻草。星期六的补习课上,宁遥遇见了陈谧。
不用具体去计算日期,宁遥也清楚自己有多久没有捡到他了。因为当他从另一间屋子走出来到时候,宁遥甚至夸张到在心里打了个“他是谁”的问好。这其中固然有轻微近视的缘故,而那些对于她来说本应该深烙在脑海中的细节,似乎也在潮水不断的侵袭中消失了最初的模样。
男生温和的微笑着表示“许久不见”时,宁遥正在心里慢慢修复所有关于他的记忆。不甘的刺痛和温暖的伤感统统当场。
“也就是上次你请我吃饭那回……”
“恩。”回想着,男生看向宁遥的手指,“没有烫出伤疤吧?”
“啊?还好,没有……”想起了当时自己的窘迫。
“快考试了么?”
“对……你怎么知道?”
“王子杨说的。”男生嘴角有一个角度的上扬。
“哦……”
对话出现几分钟的空白。虽然只是几分钟,可宁遥却不知道反复了多少细碎的问好,知道她终于忍不住对陈谧开口问:
“你觉得我是……”
“恩?”陈谧安静的看着她。
怎么问?
你觉得我是讨厌王子杨的那种人么?
在你眼中我是不是那类做出许多坏事的下流胚?
你相信我没有拿她的钱包吗?
明明问题里的答案几乎就有“是”有“否”。
怎么才能问他。
“怎么了?”男生微低下头,距离的改变刺激着宁遥的神经。
“你觉得我是……什么星座的?”临时打了退堂鼓。
“啊?”男生有些惊奇的一敛眉毛,随后付出淡淡的笑意,“什么星座的?……”
“恩……”
“也许,是双子吧。”
“哎?你怎么知道的?!”居然猜对了。
“没错?”男生好似也很宽慰。
“对啊对啊。我就是5月29日出声的,双子啊。”宁遥被他正确答案鼓励的满心欢喜,“不过你怎么猜到的呢?”
“啊。因为王子杨。”男生没托静静的舒展着。
“……什么?”
“王子杨是天秤座的吧。”
“恩……”
“所以我猜你是双子座。”缓缓的笑着,“因为双子座和天秤座,不据说是最要好的朋友么。”
凭什么去相信那些离自己几十万,几百万光年的星星呢。它们或许早已经爆炸消失了也说不定。而一个星座间的距离甚至同样可以跨越一个星河系。可人们却愚蠢的将悻悻归类到一起,并复制以各种意义。用悻悻去考察未来,用星星去占卜吉凶,甚至眼下也可以说,金牛座的人(卜耀尼乱入:那不就是落大自己么。)三月大发横,水瓶座的人六月桃花盛开。
有没有根据?没有,却总又说的一板一眼。渐渐让茫然乱走于世间的人们有了区分。
你们都是晋江大发横财的金牛座。听说是固执贪婪和母性的象征。
你们都是桃花盛开的水瓶座。神经质,不安定,而又颇具天赋。
那是谁统计得出的结论?
那些星球在遥远的地方安静的发射着自己的光芒时,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一个名叫地球的星球上的人们用以维系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无法用公式和定理去推算的命运,也可以用星球来予以定义。
好比说,双子和天秤,是好朋友。
有时候甚至可以逆向推论。因为你们是好朋友,所以你一定是双子座。
听起来是那么温暖脉脉,可这个推论的前提还村不存在。
宁遥的电车提前来了,她踏上车厢,换了两个扶手的姿势后,冲站在窗外的男生挥手告别,骑车发动时的气流轻轻扬起他的头发,露出无限宁静而平和的双眼。这样的人,这样的眼睛里看见的事物,也都是自然而然的如同20度的水。他甚至可以很简单的说出推论的理由,口气平淡,像是挑了最无关紧要的话,从河流中舀起一大瓢水,温柔的把一起玩稀释掉。
——因为你们是好朋友。
在车厢后逐渐缩小消失的人影,带来这样的定论。
贴着宁遥的乘客,在塑料袋里装了不知是什么水产品,刺激的腥味一直没有停,宁遥吸的肺堵,在拥挤的人群里低下头去,想找个地方大口呼吸。
回到更显示点的学校生活,王子杨的钱包失窃时间一直没有搞清楚,班主任不满谣言流传到其他班级令她压倍增,公开在班上征集破解方案。从开始还算正常的“回忆当天每个人的举动”,到有些夸张的“调查谁最近花钱比较大方”,以至于最后听起来十分天方夜谭的“人撒谎时,嘴里会分泌唾液,只要让每人都含毅力生大米说话,最后检查米粒有没有沾湿就能判断是不是说了实话”。
宁遥忍不住跟着别人一起笑起来。可她还是很快的舔干了嘴唇,又努力小心的咽了咽唾沫。
这种几乎已经把自己当作是犯人的举动。
不过在真相还没有大败之前,对于犯人的惩罚倒是先以震慑性的宣传手段对外披露了。因为是班里地一桩案件,所以很可能犯人将送往派出所,至于学校里,不是开出就是留校查看吧,反正轻不了。
到这时,宁遥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危险性究竟在哪里。
一点自己暴露了,肯定会被认定是那个偷钱包的犯人,并且百口莫辩。
好像从没有想过自己会为了没有做过的事而恐慌到失眠的地步,但最坏的可能性实在太过骇人。一想到自己可能将在王子杨面前暴露出真是的心理,加上所有出发可能导致的不堪想象的后果,都让宁遥在镜子面前脸色发白。
她甚至还梦见有谁突然揭发说那天曾经见到宁遥溜进教室,纷纷园区的人群对自己投来了鄙夷的目光。妈妈一定会又气又恼,发了疯的追着自己,爸爸罕见的沉默不与,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而宁遥还在梦里捡到失望的眼睛,以不同寻常的冷淡,把自己如同罪人一样定格在爸爸的瞳孔中。
醒来后,脖子上全是黏腻的汗水。
让信赖自己的人失望,可以是这么可怕的事。
连王子杨也感觉到宁遥的不太对劲,在中午吃饭时问她:
“你最近减肥?”
“……没有啊。”
“那怎么什么都不吃?”
“啊,不会吧?糖醋小排不是你很喜欢的么?”
“……现在不太喜欢了。”
“宁遥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没有。”
“这样下去小心贫血哦。”
“恩……不会的啊……”
“看见你买了菜不吃我真痛心啊。你看看我,钱包丢了暂时还只能凑合着买呢。”
宁遥把筷子放在一边,脑中那片白色薄膜又开始快速的扩张了。
“……还没有找到么?”
“什么?”
“钱包。”
“没啊。”
“是不是忘在家里,或者是在陈谧那儿?”
“不会,肯定不在他那里。”
“在马路上被偷了?”
“不会啊,那天买完饮料后还在的,上体育课前我还见者呢。”
“……是么?”
从与王子杨的对话中完全获得不了任何自信心,宁遥感觉如果这事一天继续被人追究下去,自己也许一天都要火灾惶惶不可终日中。
说话该。咎由自取。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还是要说一句“自己没有错”呢?
说不出这种话了。自己不可能没有错。
很悲观的时候,宁遥会想,也许自己真的要被开除了也说不定,虽然盗窃的罪名对于自己来说并不成立,可那些老路在大众前的事实也许才是最大的压力吧。从小就一直以扑通而平凡的样子在别人的眼中被定型,即便是最了解自己的父母也丝毫咩有怀疑过女儿在交友上纯在什么问题。她一如既往的以不俗而简单的样子走过了十几个年头。
但眼下,却突然要化身为即狡诈油卑劣的恶毒角色。像个隐藏在剧情中多日的毛毛虫,终于在叶子间向靠近它的手射出毒液。这种对比过分强烈的事,怎么可能适合自己。而偷窃似乎都可以用“家境贫苦”之类的观点来稍稍维护一下,十几岁的年轻人心里,更容不下的是那些近似背叛的恶行吧。
“她们还是朋友呢。”“真垃圾。”“恶心”“太假模假样了吧。”“是不是心理分裂啊。”“演戏的能力到很强。”“平时还真开不出来呢。”
……会这么说吧,一定都会这么说。用自己尚且稚嫩的年纪模仿者大人们无聊的正义感而窃窃私语。最后还一定会有一句说着“平时还真看不出来呢。”
周三的下午,轮到宁遥和王子杨值日,等全班人都走完后,她们得打扫教室,因为会有老师在第二天早上前来打分的缘故,还是不要太过马虎比较好。
没有洒水,直接拿了扫帚扫地,所以划拉几下后,金色的尘埃立刻如同侵占了银河的新生星系般浮动在夕阳光里。宁遥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王子杨在前面擦黑板,一边不忘评论两声这次的作业不知的真多如何如何。宁遥一张嘴就是一嘴巴灰,干脆也不应声,两人一前一后的干着活。
整个学校已经空了下来,站在走廊上,看见的多半是暗沉的教室并列在一起,只在每天的放学后时间,它们才会线路出截然不同的样子。又寂寞又孤单似的。可以从白天那么热闹的样子变成彻底的悄然无声。
也有学生。值日的或者纯粹拖拖拉拉不想回家的。到哪也不忘折腾的男生在楼道上喧哗着追打。生硬隔着楼层传下来。
分外衬托着这边的空旷。
宁遥扫地扫到腰酸,直起身看着在前面擦讲台的王子杨,有些不满的喊起来:
“你别干那些啊。这地我一个人怎么扫到完。”
“你不都扫了么,我这里也有好多角落要擦的。”
“凭什么啦,扫地的光吃灰了。”
“我也吃粉笔灰啊。”
“快下来扫地啦。”
喊了两声,不见王子杨答应,宁遥有些火大,感觉自己无论说什么对于王子杨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心里堵,随便往波及里扫进些灰尘就走出了教师。离开前还不忘回头瞪王子杨一眼。下了楼梯没走几步,一阵风迎面吹来,立刻感觉鼻孔里堵满了垃圾。气急败坏的直哼哼。放下了波及就往女厕所里去洗脸。
沿着小路骑到楼梯钱的女生却喊住了她。
“宁遥。”语气干净。
“……谢莛芮?”柔过鼻子,“啊啊,好久不见了……你怎么来?”
“路过,顺便送点东西。”
“东西?”停顿一下才让自己避免误会她的动作实施对象是自己。
“恩,”细听瑞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了什么,“你替我给王子杨吧。”
“哦。”面对谢莛芮欲抛的姿势,宁遥也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空中划过的弧线,在一上升和下落的过渡之后,稳稳的落在了宁遥手里。可投在她视网膜上的图案,朝神经末梢传递信息,在大脑上形成影像后,却让宁遥的手像碰到烙铁一样抖缩回去。
王子杨的钱包掉砸了地上。
女生只以为是没接住,补充说明这:“她前两天落在陈谧那里了,挺急的,一直催他抽空送过来,我今天正好要经过你们学校,就帮忙带一下。”
宁遥茫然的冲她不知做了什么表情。谢莛芮摆手说着再见便离开了。
仿佛艰难无比的弯下身去碰到那只钱包。手指碰触到的时候,血液一下子用上了大脑。浑身的燥热针似的刺在皮肤上。宁遥突然像爆发了的动物,拼命的往楼上跑去。全身的意识都突然被拨乱成繁杂的结,几乎没有哪条可以清晰的寻找到它的起始。
唯一可以清晰明白的,是愤怒的红灯跳在各处,让身体里的交通完全瘫痪。
当宁遥踏进教室时,王子杨不在,估计多半是去洗手或泡水喝了,宁遥在教室里等待着她。四根手指握住的粉白色钱包,已经因为出汗而戴上了些微的颜色。宁遥把它夹在眼前,不知不觉中用上了非同小可的力量。钱包的结构上到相当的挤压,发出沉默的抗争声。
“是不是忘在家里,或者是在陈谧那儿。”
“不会,肯定不在他那里。”
……
“她前两天落在陈谧那里的,挺急的,一直催他抽空送过来。”
……
“谁是小偷,开除处理啊。”
……
“你知道王子杨那儿发生的事,是谁做的么?”
……
“嘴里含上颗米粒,测验是不是撒谎。”
……
“让信任自己的人失望,是不是意见很可怕的事。”
宁遥的脸色一定难堪到相当的程度,以至于当王子杨回来的时候甚至没法自制的稍稍收敛一下,近乎赤裸裸的瞪着她:
“你的钱包呢?”
“什么?”
王子杨的回问让宁遥认定了她就是在装傻和拖延编造借口的时间:“我问你钱包在哪里?”
“丢了啊。”
“哪里丢的?”
“你干什么啊。”好似很不满。
宁遥咬住嘴唇,竭力的将蹦出脑海里的单字连成句子:“那这个,是什么?”
说完把王子杨的钱包掏出来,放在身边的课桌上。
女生只是一闪而过的不自然,但很快回复了如常的语气笑着说:“哦,你找到了吗?”
“刚才谢莛芮送过来的。”
“怎么她又去找陈谧了啊?”王子杨眉头皱起来。
被这个出轨的问题刺激到的宁遥,终于直接问了过去:“你怎么知道这钱包是在陈谧家的?真有趣啊。”
王子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反问,支吾了几秒,终于还是把回答继续了下去:“我刚刚想起来的嘛。”
“刚刚,别搞笑了。不是前两天就知道了么?为什么还露出一副钱包被偷了的样子?”
“没有的事。”
“难道是我猜错了么?”
“就是你猜错了啊。”
“好啊,我猜错了。你没有故意撒谎,好让那个我处境难堪。你也没有——”
“为什么宁遥你会觉得,”王子杨打断了她的话,“我撒这样的谎,是为了让‘你’处境难堪呢?”
微妙的重音所在之处,却突然使宁遥的怒火一下转化成难以自圆其说的尴尬:“我的处境当然很难堪啊——”
“怎么会?”女生微笑着,“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宁遥抬眼看着王子杨,报以同等程度和意义的笑容:“是啊,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只是觉得你撒谎,会令人担心,不太厚道罢了。”
或许宁遥最初锁嗅到的那一丝危险里,确实包涵着她对王子杨的怀疑。因为这个过于巧合的情节发展,以及令她进退两难的变化,好似真的带有相当的人为成分。
可宁遥当初只是在心里这么提了一提便完全松手,仿佛流沙经过手心,这个念头便也不复踪影。
因为还是难以相信,毕竟是太有心计的计划了,对于十几岁的人来说,显然是复杂了一点,从某种角度来说,甚至可以用间谍或反间谍之类的词语去形容。宁遥无法把这样的可以和王子杨联系到一起。类似的事情,除了自己可以做之外,难道别人也可以么。
她选择了相信王子杨对自己毫不怀疑。
原来还是大错特错。
就像是在线条凌乱的街巷中穿行,眼前的路变得越来越艰难,可还是去强迫自己相信接下来的那个拐弯后,一定就是出口。却丝毫没有想过,或许正式因为这个维持在心里的最后的一直,才让自己可能在最后走近以前锁不曾料想过的绝望境地。
暮色四合,两人的自行车在人流中不断分开,合并。宁遥的视界里出现沿路的商店,和王子杨不是的身影。
有时是背面,有时是侧面,有时是她迎着自己动了动眼睛,应该是在微笑吧。
宁遥不知道自己动过嘴角的神经,是不是也带来一个赖斯的笑容。
到现在还在尽力的维持着表面的平和,或许就是因为女生之间的关系实在无法用简单的工具 予以裁切。
可悲哀的湖水已经缓慢而不可阻挡的悄然覆盖过了警戒线,并且以继续之势,混沌的吞没了各种微小生物的逃亡轨迹。
再也找不出比互相算计更悲哀的事了。
好朋友。
也许那时的宁遥完全没有想到将来她会遇见更多带上利益筹码的友情,那在成人的世界中已经成为普遍,可那时浑然的沉浸在校园时间中的她,只是一次次的想要从胸口酸涩的情绪里找到一些可以用来呼吸的正常空气。眼圈毫不费力的洪了。
王子杨把这些看在眼里。
一路的沉默,到最后两人分开时,还是一如既往的说“明天早上见”。那么不自然。自然而然的不自然。甚至在晚上吃饭后,宁遥还接到王子杨的电话,提醒她说明天学校有集体观摩活动,记得带防晒霜。宁遥握着听筒,毫不费力的答了声“没问题”。
妈妈在一边听见了,就直夸王子杨心细,“你这鬼样子也能交到这样的朋友哦。”
宁遥站在电话机旁看着妈妈,没说什么就回了房间。
我这鬼样子确实不需要交这样的朋友。
其实宁遥心里很清楚,有什么已经不见了踪影。好似列车开过后,铁轨腐朽,枕木风化,中间的沙石被野草吞没,最后整个路程都消失在了绿色的原野中。再没有回去的途径。
第二天全校都在操场上看不知哪来的文工团演出一些极具名族特色的节目,如果不是有校长亲自坐镇监督的话,也许学生已经逃跑了一半,但眼下他们不得不强打精神享受这以文化表演。各班按次序占据了草坪,宁遥锁在的班级被分到了看台上,她跟着王子杨身后走到第二级台阶,等坐下时,才发现高出自己一层,又正好在自己身后的男生,眼里复杂而歉意的目光。
宁遥朝萧逸祺谈谈的看了一眼,挨着王子杨坐了下来。
演出开始,学生们都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困倦情绪中。宁遥看着不远处跳民族舞的人还在努力扭动腰肢,觉得她们其实也很型库,当她终于忍受不住,也低头打起瞌睡时,发现了自己手上黑色的小块影子。
阳光太清晰,每根头发都看的那么清楚,有风的时候,它们就摇乱了,在手掌上不见了踪影。更多的,是以半静止的状态,在宁遥手上透露着男生的动作。转头或回身,偶尔笑起来,颤巍巍的。
自己坐在他的影子里。
深灰色的,清晰的影子。
皮肤上的这一块,温度骤然凉下去
演出进行到下半场的时候,王子杨又习惯性的向宁遥拷过来,手指交叉扣住宁遥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宁遥起先没有在意,也不吱声,任凭王子杨动作,等到王子杨又和宁遥咬起耳朵,才一点点回答她:
“我们后面坐的是萧逸祺吧……”
“恩……”
“你不跟他说话吗?”
“……恩……”
“吵架了?”
宁遥冷冷的看出一眼,手心也不由自主的加大了力量。但出乎她意料的是,王子杨没有快速抽手后喊着“哦哟,你干嘛啦”,恰恰相反,自己的力气像是被有锁预备的接应了,随后很快的,宁遥感觉到王子杨同样在手指间增加的气力。而她的视线,仿佛对此迥然无知似的,平静的落在远方的舞台上。
几近震撼的错愕后,宁遥缓缓的目光放远。
唱歌的歌手。没有听见过的流行歌曲。歌词含糊不清。
贪享安逸式的气愤挤不进紧扣在一起的手掌。
谁也看不见的。坐在宁遥和王子杨前后左右的人都看不见。在他们眼里只是对舞台上的节目报以忍耐式的困倦,依靠在一起的两个女生。
可事实上,手指间的力量,已经让两人的关节一起泛红。血液充沛的地方渗出明亮的红字。血液阻隔的地方就是苍白。宁遥感觉到王子杨清晰的关节怎样铬住自己的皮肤和骨肉,几乎发出明显的磨砺声。钝涨的痛楚感虽不会尖锐,却因为持久,更让人难以忍受。
舞台上的歌声,变得刺耳而神经质。
从宁遥身上流露出来的静默的锋芒在两个人身上膨胀。
余光里掠进的,是王子杨始终平静如一的侧面,也许离得再近些,就可以看见她下颚部分的线条因为紧张而绷直了,但这些都是容易被忽略的小事。
指间的痛感让额头的热度忽升忽降,还得维持毫无波动的脸。王子杨甚至回头和她右边的女生说了两句话,却丝毫没有改变手上发狠似的握力。
手指痛的发麻。
听到身体里咯吱咯吱的响动。
歌曲结束后的几分钟空白间,更为明显。
宁遥觉得神经已经从手心上消失了。成了只是为了简单的目的而简单的行为着。到后来,两人已经没有颁发再加重一点点力,只能尽量维持着眼下,像两个愚蠢的忘了生活规则的盲目小人。
正是她想要放弃的时候,临着自己的影子突然扩大了面积,好像要整个吞没般,圈走了原本阳光的领域,深灰色的蔓延。
宁遥一惊一吓的回头去看,就这么简单的忽略了受伤还持续着的较量。
抽挥了手。
萧逸祺半弓着身,好不容易的等到班主任离开的机会,正想溜,冷不防前排的女生回过头来看住自己,眼神里是没来得及掩饰的过于强烈的关注。男生的动作被这个回头卡断了。等一秒后,只能又尴尬坐回原位去。正在由于着是不是应该抓住机会为上次的事情道歉,看宁遥更换了脸色,似乎是阴沉的,就不再出声。
因为血液回流,而一下子变通红的的手掌。骨节处的疼痛犹存,每个突出在外的地方全都记录着方才的不堪记忆。
宁遥把手缓慢的张开,以一个满停顿的节奏将它翻转。落在自己手心里的影子,男生的头发部分的影子,就在整个血液奔流的掌面上,寂寂的望着自己。
知道彼此所有的咪咪。有些是亲口说的,有些是自己观察的出的。总之,几乎全都知道。宁遥觉得那是将自己的所有疼痛和憎恶,与王子杨的疼痛和憎恶相互契合的部分。完美的吻合。能够知道对方那么多的秘密,用来互相伤害时,不过是走入了停满了小鸟的森林打猎,有比叶子还多的鸟的森林,害怕不能百发百中么。
互相伤害。
原来在以一位是的派遣着对王子杨的不满时,对方的心境里,也会有同自己不相上下的恶意。
太多的东西,只能单向行走。我可以放任的去讨厌你,但你不要讨厌我。我可以偶尔中伤你,打你绝对不能这么做。无法用古老的道理好比“己所不欲”来约束自己不良的念头,可对于这么自私的我来说,你怎么能够陷害我?你怎么能够厌恶我?你怎么能够不动声色的在暗中和我较劲呢?
下午的课结束后,剩下的兴趣小组活动时间里,宁遥和王子杨和往常一样找图书馆去看最新的杂志。走上图书大楼时,走廊里的一块玻璃不知道被谁砸坏了,王子杨刚刚靠近那里头发立刻被外面猛烈的风吹散起来。宁遥在几步远处站住了。
“你到底在想什么。”
“什么?”王子杨挽着满脸乱飞的发丝,回过头来问。
“……优化就直接说吧。”
王子杨后退了一步,离开风势猛烈的地方。
“你认为我就没有怨言吗?”
“……怨言?”
“被自己的朋友讨厌,我就不会有怨言吗?”
“你说什么……”还是重复着一个意思,虽然内心某个狭窄的角落,好像已经被照亮了。
王子杨垂着眼帘,再抬起眼睛结果宁遥的视线时,情绪已经激动起来:
“我早就知道的啊……早就知道了啊!……”
“……”不知道该做什么回应。
“宁遥……”侧过脸去,好像直接能看见体育仓库的墙似的,“你的笔迹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
“……你说那天……”突然狠狠的打了个寒战。
“宁遥,你知不知道我那天看见你写的那样的句子,心里是什么想法……”终于到了无法遏止的悲伤的地步,水珠延长的痕迹,飞快的从下颚边掉下去。
——一眼就能认出的笔迹,可我该说什么好?我说不了什么。
——只有装成相信萧逸祺撒的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宁遥你怎么能忘记呢,你的哪个方面我会不熟悉?
——像是熟悉自己一样的熟悉。
——所以墙上的字,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知道,除了你……不可能是第二个人。
——你那么讨厌我么。
——全是装的吗?
——全市假的吗?
——你在朝我微笑,对我说话,两人一起去逛街,电话聊天的时候,你都可能是在内心讨厌着我的。明明是讨厌,为什么还能做出那样背道而驰的事呢。
——难道不是装的吗?
——不是假的吗?
如果被妈妈知道的话,一定会皱着眉头不屑一顾的说:“你脑子坏掉了啊,做朋友也要搞出那么多事情来,太有空了吗?”妈妈肯定会这么想的。两个人好好的去上学,好好的回家,有时候你到我家来吃饭,女生一天一个电话的无聊浪费钱,不就可以了么,背地里能搞出什么东西来呢。妈妈怎么会想得通那些细枝末节呢。不对,眼下也算不得是细和末了。早就本末倒置,叶子上能盛下一个季节。
宁遥晚上回家,在客厅里看见妈妈忙着切菜做饭的样子。问她一声“爸爸又没回来么”,妈妈就回答说“学校里比较忙吧”,炒菜的爆油声很快把妈妈说话的尾音掩盖了。宁遥看着她脑后因为忙碌而翘起来的头发,突然想起来,好像有很长时间爸爸都忙在学校里,做菜成了妈妈一个人的事。
翘起的头发,流出一个螺旋状的头发。一下子觉得,妈妈老了很多。“要我帮忙吗?”宁遥朝厨房里探进头去。
“不用了不用了,你就是越帮越忙。”妈妈头也不回。
身后电视新闻的前奏曲已经响起来。
“妈,你喜欢王子杨吗?”
“很喜欢啊。”妈妈往油锅里倒进一把卷心菜。
“你很想要她那样的女儿吧。”
“是啊,肯定开心死了哦。”
“那你现在生的女儿是我,怎么办?”
“好了好了,把碗和筷子拿出来。”妈妈回头举着菜铲冲宁遥点点头,“你跟王子杨又吵架了?”
“没有。”
“那又乱问什么?”妈妈把碗用热水烫了烫,把菜盛了出来。
“我跟王子杨掉进水里去,你救谁啊?”
“你瞎说什么啊?”妈妈伸手拍了拍宁遥的脑门,“你是我女儿,拎拎清!”
答案是,血缘关系。
宁遥又去找萧逸祺,男生正在体育场边观摩班里的篮球比赛。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参加。人不多,一眼救看见了。宁遥朝太阳下走过去的时候,救看见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占在他身边,也不一定,也许几个女孩都算是站在他身边。宁遥和萧逸祺说话的时候,有个女生无意识的扯着他的袖子,一边向后面的人说话,一边慢慢晃动着男生的胳膊。
“你怎么不上去?”
“脚别了。”无辜的笑。
“怎么搞的?”
“哦?她干的。”一边点点身边的女孩,一边把手抽了出来,“让她压了一下。”
“喂,我都道歉过了啊。”女生很自然的又扯住男生的衣袖。神色里是旁人不可及的骄傲。
“还好么?最近。”萧逸祺低头问宁遥。
“还好吧。”
“上次的事真不好意思。”
“没什么的。”跳投三分的男生没有中,人群里和窜来一半遗憾一半欢呼的声音。
“你讨厌我了吧。”男生平静的看着宁遥。
“为什么这么说。一直都这样啊。”
萧逸祺盯着女生头顶露出的星白头皮,又朝远处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笑着:“‘一直都这样’……真过分啊。”
“哪里过分了。”宁遥发现场上有个瘦瘦黑黑的男生打得不错,“那人叫什么?”
“不告诉你。”
“干什么呀。”很不满的想去打他,又瞥见他另一边被女生拽住的胳膊,想要伸出去的手停了下来,“……小气鬼。”
“就是小气啊。你那么快又看上新的啦,我当然要小气点。”
宁遥拿眼横她:“有病吧你。”
场上有人投中,比分落到10,周围的人立刻沸腾起来,萧逸祺连连冲自己的同学喊着:“强啊!”宁遥也不由的跟着微笑起来。
高中生活里,男生的篮球比赛好像已经成为一种定格的象征。而晴天,阳光,墙外偶尔的车辆,墙内不之名的花朵,拉的又长又细的影子,全都以同样的频率被协调到一起,最后变成同一种气味的体验,慢慢的在岁月里留下当初美好的画面。
“我这是不是就算失恋了一次?”鼓掌到半途中,萧逸祺谈谈的笑着问。
球抛得高,宁遥眯眼追着轨迹:“算。”
男生眉心间残留的少年稚气又弥漫看来:“你啊……”过一会儿,又说:“其实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就喜欢上你的。你那么怪里怪气。又不够好看。”
宁遥苦苦的忍着才没有对他比中指,可随后还是很快的释然了:“为什么你没有喜欢上王子杨呢。”
“你还想跟她比啊?!”男生不满的叫起来,如同对一个不可救药的病患者。
“我只是想问问你是怎么做出选择的。”这话放在心里,没有问出口。
但答案多半是那句“怎么能对感情这种东西做太多刨根问底的追究”吧。
那么,在陈谧这边应该也是一样。
宁遥站在楼梯口,定定的望着里面的七个一片,不是有提着菜篮的大妈用疑惑而方法的眼光盯着她,其实是很像盘问一番,因为终究说不出口,似的眼神更锐利了一些。宁遥努力扮出不卑不亢坦坦荡荡的样子,没过多久,她看见骑着车的男生远远的接近了,一个灰白色的小店,渐渐从平面到立体发生改变。
看见她,眼神有细微的吃惊,但还是以平常的口吻,划出一个不大的微笑:“怎么了?”
“我又找错地方了。”宁遥吐舌头笑。
知道她是开玩笑,依然顺着说下去的男生停了车:“要我带你去正确的地方吗?”
“好啊。”
爽快的回答反而让陈谧有些惊讶,他不是那种会对之有锁追问的男生。两个人边朝王子杨家走去。
“你不常来。”陈谧用的是句号。
“是她喜欢上我家。”
“恩。”
“不过现在她不常去了。”
宁遥指的是两人这次的隔阂,陈谧却误会了,纠正道:“王子杨也不怎么上我那里,好像她还是更喜欢和你在一起似的。”
“……喂喂,不要把女生之间用来和你们比较。”想要流露出不满却变成苦笑,“是不同的。”
“女生之间啊。”陈谧笑了笑,“要好起来真是挺吓人的。”
宁遥接过话题,出于礼貌似的点点头。暗淡无光,也只是模糊的浮出他的样子。宁遥慢慢的踏下每一步和他并排的璐。声音就摩擦着耳边的空气。听仔细了还是可以从中分辨出他语句里感情的变化。虽然也只是一度和两度的区别,却还是如同蝴蝶效应一般,会影响到自己某些细节的萌动。
和以往一样,同他说话时,会不停的愚蠢的咽唾沫,会放轻语调,会不乱甩手,努力让自己显的淑女,乖巧一点。
可这些都已经没有用了。
宁遥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指尖碰到的硬物,来回摩挲了几遍,才握进手心。碎料壳,微凸的是印刷字体,可以转动的小转轮,一个调节开关,她的声音有些哆嗦:
“……我们第一次见时,真可笑啊。”
“恩?”男生回忆了一番,温和的说,“是挺有意思的。”
“当时被我吓一跳吧。”
“有点儿,想到女生真胆小,挺有趣的。”
宁遥的鼻子突然变酸。她歪过脑袋假打了个呵欠掩饰。
“真胆小”“挺有趣的”这就是在他眼里的自己吧。用连个词语就能概括的人,对于他来说,只是普通朋友,扑通的女生那么简单。再也不可能往前多进一点点距离。自己只能站在这个地方,看着他邀请别人走到更深的地方去。
当初那个男生,眉间还有冷冽的薄絮,带着一团光,将自己的航道从此更换去往传说的方向。终于啊他的温和都搭上礼节性的印记,慢慢的撤出她所能看到的世界。如同消失在地平线的的桅杆,从此带走海洋的碧蓝。
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男生了。你有了喜欢的人。你们在一起。你温柔的微笑的暖意融融的一面都有她知道。你会和普通女生说话。会和普通女生走过同一条路。会向普通女生流露出你的温柔。可你对她们说话,和她们并肩走,流露你的温柔,却都不是因为你喜欢她。你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刻里去拥抱谁,去呵护谁。谁能被你拥抱着呵护着,真是世界第一幸运的女生。我从出生起就一直微弱的运气,到此也没能发挥出它最大的威力,最终还是让我成为一个安静而感伤的旁观者。
好像从来都是这样的看着你。
宁遥看着脚尖一颗石子:“我真替王子杨高兴。”
男生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过后才语气轻柔的开口:“谢谢。”
大概是宁遥最不愿意听到的一类感激,可他咧嘴笑开:“哪里哪里,记得你欠我这份情就好了。”
陈谧无奈的弯过眼睛。
“为什么你会喜欢上王子杨呢?还不是我?”
“恩?”本以为对话已经告一段乱,又为这样直白的话题而有些吃惊的男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觉得她挺……”
和上次一样,依然形容不出具体。
“得啦得啦。”宁遥赶紧用一个夸张式的结局将之收尾,“我开玩笑的。”
还是那句话,男女生之间,怎么能用定理去判断。自己是用两个词就能形容的个体,到了王子杨身上,看到他微蹙着眉心,寻思半天也总结不了的类型。
就是这样两个迥然不同的类型。可以被喜欢。可以不被。
妈妈说,那是血缘关系。
萧逸祺说,男女生之间,怎么说得清呢,说不清,所以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喜欢你啊。
宁遥知道陈谧不会说,他的语句间没有为她准备出足够的地域。
类似这样的互相关联。
血缘关系最牢不可分,是它让庸庸碌碌的世上人一瞬有了牢固的维系。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父母,无论怎么对自己的女儿失望或无奈,在任何一个时刻,他们都会认定这是我的女儿,别家的孩子再好,那也与己无关,毫不重要。妈妈敲着自己的脑袋呵斥着“不许偷吃”,却会在别家的孩子到来时客气的笑着“多吃点”。奇妙的血缘关系,不会因为表面的亲切与否而更改了它的本质。
那么男生女生之间的那些东西呢。用“东西”这个词,好像还是带有遮掩性的羞涩吧。被各种请黄锁环绕包裹的核,在温暖的液体中发出什么芽,将毫无关联的两人牵扯进同一个圆环里。甚至有很多时候,这种感情都会成为凌驾一切的主宰,让自己变成缺少了方向的地图,险些找不到回去的路。
瓜葛在自己与别人中间的情感。血缘,或是喜欢。
以及——
还有一种,没有血缘的贵气,也不及爱情的普及。它来,挑了你身边的位置坐,周围的空气因为多出来的身体而变得温暖,随着呼吸进了身体,游过肺,经过心,到了脑,一遍遍的环游后,融进细胞。说话,举手,眨眼,微笑,嬉闹……血液的温度都比平时高了点,搞了那么一点,那一种情感的航路如了河道,涨起的水位线,一寸寸的,都是根深蒂固的蔓延。
——“我们是好朋友。”
真的太寻常了,拿什么去捧一捧这句话,都反而显得有些铺张浪费。原本是那么多细小无谓的事,写下来也只觉得是流水账,把日子一段段无聊截走。
宁遥站在操场上看着整个学校。白色是教学楼,黄色是食堂,绿色的是路四方切在其中。
翠绿色的空气被树叶催动,形成风。
有什么被它掀翻了页,层次的推进着。
宁遥想,那是时光。
逆流朝上的时光,回到她第一次转学后。被排斥在外的自己紧张的坐在教室一角,听着身边小孩子们的聊天声,想将无法加入的孤单掩饰成不屑加入的傲然,最后她抱着妈妈做的外套心情低落的坐在话题圈外,因为其他人,聊的都很开心的样子。
知道有人拍她,宁遥显然还记不得面前的女生的名字,所以在对方很顺利的喊出“宁遥”的时候,不可避免的尴尬了一下,不过对方却很大度似的提醒说:
“我叫王子杨,是这里的班长。”
曾经,后来的某一天,宁遥深深的皱着眉头想起王子杨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那样官僚。不过还是小学生而已们就已经学会摆显胳膊上的三条杠。可似乎等了很久很久,自己才渐渐察觉了当时的心情。
几乎是被感动着站起来的自己,吞着唾沫对面前光洁美丽的小女生说:“你好!”
感动的。感激的。望着她傻傻的笑。
如果孤独一个的话。毫无疑问的是自己还是走过了不少独自一人的时光。那时宁遥的父母为了工作还分居两地,宁遥不得不寄住在奶奶家里。当然这是很早以前,她在奶奶重男轻女的思想里变成不哎说话的沉默小孩,长长穿着破袜子上学去。
类似的时光持续了一段时间。
宁遥会在园子里的井边写一些不着边际的词句,有时候甚至事实把心血的词组抄上一遍。
春天看春天的园子。夏天看夏天的园子。秋天看秋天的园子。冬天没有下雪,园子里凛冽的冷气。
又一次宁遥和痛片儿的小孩子突然起了冲突。原因只在宁遥向其中一个小孩炫耀般的写了新学的单词“apple”,小孩子的不甘心是后来任何时候也无法理解,可失败者还是去喊来了自己的姐姐,虽然也不过才读初一的样子,却在宁遥面前如同不可逾越的山,这位姐姐傲然的在鼻子里朝宁遥嗤了一声后,写了个她今天才从课堂上学到的单词“lonely”。
当时宁遥彻底输了。
几年后,当她从英语课本上学到这个单词时,还会对当时受到侮辱的感觉记忆犹新。“lonely”的含义被老师多次提醒着和“alone”区分。
一个是带有主观色彩的孤单。一个是描述客观事实的单独一个人。
宁遥曾想过,有了王子杨时刻不离的跟随,alone几乎是完全没有可能实现的。
并没有想过,主观色彩的孤单,也早已经离自己远去了。
好像有那么一年的夏天,王子杨带着宁遥回家后,偷偷的看起了她父母的往来通信。因为受到时代的限制,措辞显然都带有一板一眼的正经。宁遥在没读完几封后就已经感觉乏味,又不敢对朋友露出厌烦的神色,只是心里期盼着这样的的活动可以尽早停止。
不过王子杨确实坚信宁遥就想看似的,以至于流露出类似打开宝藏给你观摩的表情。
她听不见宁遥心里的一百个不愿意。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宁遥也没有其他选择。她只能一句句麻木的浏览着两个年轻人当时的通信记录,极少数的情况下,才会有两三句相对动人的词句罕见的露出了它的尾巴。为了压住心里的厌恶感,和对信笺内容难以接受的嬉笑心情,宁遥不得不竭力维持表面的冷静。
“现在都没什么人写信啦。”王子杨一边里信笺,一边对宁遥说话。
“哦,是啊。交笔友都不流行了。”
“不过如果没有信,也许就没有我了咧。”女生将手里的信封对叠整齐,却丝毫没有想到宁遥在心里想到的是“没有你就好了啊”。
王爸爸的笔迹有些朝右歪的派头,王妈妈的笔迹很普通,又细又软又温柔。
如果不是他们讨嫌的女儿将自家父母的情感向朋友公布的话,也许那些已经丧失了水分的过往再也没有机会被提起。
过了大约几年后,宁遥不知从哪儿看到了这样的故事,男生和自己的伙伴回家玩,后来突然兴起,带朋友去看了看自己睡在侧房的弟弟。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个男生因为某些冲突而很快的分开,变得陌生和疏远,直到他们多年后再见。一个心里想要称对方为朋友,又怕太过自作多情,一个变得更沉静寡言的,突然安慰前者说:“朋友就是可以分享最宝贵的东西,我曾经带你去看过我的弟弟吧,所以你是我的朋友。”
“我给你看过我的宝物,所以你是我的朋友。”
这样的主题。
“王子杨的宝贝是不是她父母的那些书信?可那些书信确实不是很好看。
不知怎么想起来的故事。
我们总是习惯去伤害离自己最近的人们。因为我们的能力也只限于伤害那些身边的人。
所以,谢谢你能够这样的忍耐我。
宁遥大概永远也无法知道王子杨是怎样决定将一切伪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留在她身边做一个要好的朋友。虽然宁遥同样有伪装,同样是伪装一切都没有发生,继续留在王子杨身边做要好的朋友。
可她们中,一个怀着刻骨的悲伤,一个怀着庆幸的恶毒。
好像真正做到坏人的地步的,只有自己。
两个人在多日后无意的在路边的冷饮摊前相逢,彼此很客气的互相点头示意,是一瞬就裁定出的最合适目前的相处位置。
接着一起握着巧克力甜筒在路上行走。对话也是这样的:
“又要数学考试了啊。”
“你要好好复习吧。”
“没时间,周末的数学补课都逃掉好几节。”
“你这个人啊。逃课去干吗呢。”
“东逛逛西逛逛啊。”
“有什么可逛的。商场?”
“也不是,有时候会正好碰上邮递员取信,跟在一边看他一路从各个信箱里取走投递的信件。”
“你真挺空的。”
“呵呵,是吧,平时也没机会见到呢。就是不知道他把信收走后会怎么处理。”
“当然是邮寄啊。”
“怎么个邮寄法?”
“你连这个也并不知道啊?”王子杨的鼻子皱出宁遥熟悉的傲然的弧度,“显示分拣,然后再通过铁路之类的投递咯。”
“不会投错吗?”
“一般不会吧。”
“那就是说还会有投错的信?”
“搬家了的,地址写错了的,查无此人的,总会有这样的情况吧。”
“呵呵,对了,你记得吧,我第一次给你写生日贺卡……”
从王子杨突然凝固的脚步来看,宁遥才意识到自己又说了多么脱线的话,照着机会想把话题岔开:
“你肯定不记得了。”
“记得的。”
“是吗?”
“你把我的地址记错了嘛,电话里提起才发现的。”
“……也是咧,可惜我第一次花钱买贺卡,结果变成了无效信。”
“其实我收到了。”
“收……到?”
王子杨朝宁遥温和的笑笑:“我那时会去楼下等邮递员,每天都告诉他如果有信上面写成了‘708室’的话,应该是‘108室’……结果就别我截到了。”
“是吗……”
“是啊。你在贺卡上写‘祝王子杨生日快乐,愿我们永远是朋友’。”
“……好傻啊……”
“呵呵,是呢。”
为什么我总是记得你让我讨厌的那部分,而忽略了比它更大更广阔的依赖你亲近你的部分呢。
或许是因为那片更大更广阔的部分已经与我的世界融为一体,我天天在上面奔跑行走,我的脚印在上面踏成长长的路,我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绿色森林和蓝色天空里,以至于完全忘记了它就是这样的存在着。
我们是朋友。
我想和你做永远的朋友。
你知道么。那些遗失了地址或姓名,又可能因为在某个环节上出现小纰漏而从整个投递环节中被剔除在外的信件,最后将流失到什么地方。
每张书信上所写下的大事小事,祝福或倾吐,邀请或公务。那些封存了的笔迹,在经过漫长的无人认领的等待后,便落向了人世外的年华,而每一笔记载下的句子,都带着温暖而美好的本意……
虽然你看不见。
即便你看不见。
这确实在我们的生命中最温柔而美好的事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