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李翔:无花蔷薇

  第 1 章
  我从警局出来。抬手看了下手表,七点五十。头脑猛的清醒过来,抬脚就跑。风一般跑过路边上的小摊的时候,受阵阵香味的蛊惑,迟疑了一下。脚步缓下来,往回倒转身体,急匆匆的说:“老板,两个鸡蛋灌饼,快点哦,赶着上班呢。”
  旁边的老板娘动作利索的夹起两个灌饼,我眼睛一边盯着十字路口一路开过去的公车,一边不忘说:“生菜要两片,辣酱多一点,不要夹肠。还有,要分开装,外面多套一个塑料袋。”生怕老板娘嫌烦,赶紧一叠声的笑说:“谢谢呀,谢谢呀。”递出两块钱。正在烤饼的老板瞥了我一眼,说:“姑娘,灌饼涨价了,一块二。”我愣了下,真是岂有此理,还让不让人活了!一边忿忿的嘀咕,一边还是不得不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皱皱的五毛零钱。
  远远的就看见七一八路公车不紧不慢的开过来,我急的跺脚:“不要找了。”有些可惜,反正一毛钱也是钱呀,都是自己赤手空拳赚的!提过热乎乎的塑料袋,一路飞奔。路口离站牌大概有三百米,按照公车的速度,肯定是来不及了。但是这个时候是红灯,公车正压着线停在那里呢,或许有希望。七一八路公车很难等,错过这趟,上班肯定迟到。我跑的脚下生风,仿佛被人追杀一样。眼看着车子从身边擦过,离站牌还有五十来米,我急的直招手,也不管司机看不看的见。
  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个人上了车,中间的车门徐徐关上,暗叹一声,这么拼命,可惜还是来不及。可是公车却停在原地,没有开出去。我大喜过望,立即加快脚步,上气不接下气的扶在车门上。跳上车,狼狈的简直直不起腰。连连道谢,手忙脚乱翻口袋。又重新翻了一遍,倒,居然没找到公交车卡。我可怜兮兮的对瞪着我的售票员说:“师傅,我忘带卡了,给钱行吗?”那售票员一脸的横肉,小鼻子小眼睛,妆化的很浓,近看有些——恐怖,冷冷的点了点头。
  我松一口气,递出一张十块的。售票员翻了翻挂在窗口边的包,说:“没零钱,这年头,大家都刷卡,谁还买票呀。”我肉痛,总不能花十块钱坐公车吧,还不如打车呢!四周看了看,问身边的人:“大哥,您有零钱换吗?”那人看起来像个知识分子,带着眼睛提着公文包。他手伸到裤袋里拿出钱包看了眼,摇头。我再用求助的眼光看着售票员。她没办法,只得扬声问:“哪位同志有零钱呀,和这位同志换换。”谁身上没事搁十块零钱呀,又不是小贩,我哀叹。
  正准备自认倒霉投下十块钱的时候,刚才那位“大哥”当的一声投下一枚硬币,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姑娘,下次可别忘了带卡。”我连连称谢,差点要鞠躬了。这世界上果然还是好人多呀!
  大周六的,幸亏路上没有赌车,一路上顺风顺水。跳下车,八点二十六。我跑着横过马路,反正这个闹市区,行人比车子横,管它红灯绿灯。然后飞奔进商场,顺着电梯的左边一路“砰砰砰”往上跑,跑到专柜里的时候,抬眼看了下墙上的时间,正好八点半。
  将手上犹有余热的灌饼往收银台上一放,压低声音问:“珠珠,店长来了没?”珠珠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继续挂衣服,“店长今天休假。”我直接倒在供客人休息的软椅上。切!早知道就不用这么拼命了。一躺下就不想动了,实在赶的太厉害,还没缓过气来。珠珠提醒我:“木夕,今天你值日。”我心里暗骂,还是强撑着爬起来,走到后面的库房拿了簸箕和扫帚,将地上沾染的绒线,线头扫干净。又拿了抹布和清洁剂开始擦试衣间的玻璃和里面不锈钢墙壁上沾上的手迹子。
  谁按上去的手印,真难擦!将抹布摔在地上,顺手带上试衣间的门,叠起腿坐在软凳上,往壁上一靠。折腾一个晚上没睡,睡意铺天盖地,纷涌而至。反正店长休假,将里面黑色的帘布一扯,密不透光。看了眼,很满意,纵然有人进来查看,不掀帘的话也发现不了。开始缩在墙角里打瞌睡。
  正睡的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时候,梦里依稀听到有人喃喃的叫了声“林艾”,一定是梦!一个激灵,瞬间醒过来。原来有人掀了帘子,光线白晃晃的打在脸上。我立马跳起来,看见一个男人正冷冷的盯着自己,衬衫上的扣子已经解了两颗。糟糕!这么早就有客人!低着头装作愧疚的样子,不敢看他,口里不断的说:“对不起,对不起,您试衣服吧,您试吧。”二话不说,就要打开门。
  突然听到外面说话的声音,“珠珠,木夕还没来上班吗?今天她早班。”我瞬间魂飞魄散的心都有。店长不是休假吗,怎么又来了?只听的珠珠说:“木夕来了,包还在台上呢,大概是上洗手间了。”然后只听到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不知道是逐渐远去,还是在附近徘徊。我身体贴在门上,心砰砰砰的跳。转头看了眼那个被我忽略的客人,他居然还能够当着我的面若无其事脱衬衫,真够本事的。凭直觉,店长肯定是有点不高兴了,这个时候出去简直撞在枪口上,根本说不清,何况本来就是我在偷懒,做贼心虚。
  我瞟了眼那个大清早就上门买衣服的人,见他换上新的衬衫,一边系扣子一边往门口走来。连忙将食指放在嘴唇上,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真心祈求他好心合作,不要揭穿我,心思仍然密切关注门外的一举一动。此刻真是热锅上的蚂蚁,急的不行,不然不会直到他将我困在他和木门之间才发觉。我开始警惕,想抬头问他到底要干什么。一片唇直接压下来。我反应迅速,头一偏,落在脸颊上。饶是这样,已经晦气的不行。
  心火噼里啪啦的上升,手肘横地里一捅,他竟然一闪身就躲开了。脚下同时毫不留情的撞上去,依然没有成功。自己反倒被他用力一扯,差点跌倒。我这个时候竟然还在担心门外的店长,不敢弄出大的声响。手扣在他肩膀上,脚下狠命一踢,照例被他避了过去。这样的身手都打不中他?看来我真是睡过头了。“嗤”的一声,是他身上衬衫扣子落地的声音。
  这个声音提醒了我,我立即跳开来,抽出门把上的铁链,头也不回的跑出去。此刻外面是刀山火海也顾不得了。说到底,他是客人,顾客是上帝,闹到店长那里去,我再怎么样都是错,少不了一顿训斥。还不如权当被狗舔了一下。能来这里买衣服的人,不是傻冒就是有病,那价格!就像今天这个,也一定是变态!只是一大早的就触这种霉头,果真是倒霉到家了。
  万幸的是,店长不在门口。我立即装作刚从洗手间回来的样子,甩了甩本来就干的手,走到外面的专柜。店长转头见了我,没什么表情的问:“木夕,360121那款衣服还有没有?”我想了下说:“有呀。要什么颜色,什么号的?”她对着电脑说:“当代那配货呢。要101,325这两款颜色的。大小分别是380,420。你赶紧找找,给她们送过去。”
  “325这款颜色小库里没有,还得去大库找。”她给我钥匙,说:“那你去大库找,跟他们部门的人打声招呼。”我忙不迭的跑了。325那款颜色当然还有,我刚熨了的。不过我实在怕还在试衣间里的那个顾客,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万一让店长发现我又在偷懒,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希望他也闭口不提,那个变态色狼,想到就气,这种事也没有什么好值得说的!
  我在这家品牌男装专卖店工作。卖的是男装,员工却全部是女的。名义上是库管,其实就是打杂的。不但要出货,查货,入库,补货,配货,客人多的时候还要帮忙卖货。甚至收银员休假的时候,还要帮忙收银。根本就是一个打杂的。更可恨的是一个打杂的还要看表现才能继续留下来工作。今天是最后一天试用期,店长直接决定我的去留,所以我才会那么紧张。
  慢腾腾的蹲在无数的服装之间翻弄,希望那个变态赶紧离开,省得碍眼。可惜运气太好,大海捞针般,没几下居然就找到了。又不敢拖沓,怕店长催,只好抱着衣服锁上手臂粗的铁索。尽量慢的往回走,商场里的主任老远就叫:“唉唉唉,你叫什么来着?博思的,你去皮而卡丹那里帮我办个事。”我简直巴不得,笑说:“可是我怕我们家店长正等着呢。”她摆手,立即打电话:“许芳,你们家那个叫什么的,就那新来的,我让她去办点事。”大概店长说没问题。我抱着衣服一溜烟儿的当主任的跑腿去了。
  整整过了一个小时才回去,店长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我赶紧出货,将架子上的衣服陈列好。直到中午休息的时候才喘口气。我摸了摸冰凉的鸡蛋灌饼,可怜的我,拖到现在才有工夫吃东西。躲在试衣间旁边的库房里随便啃了几口,珠珠拿着盒饭走进来,找了个凳子坐下来,把保险箱当饭桌。地方非常局促,我只好靠在门边上坐下来。
  可能真是饿了,完全冷掉的灌饼居然也可以吃的津津有味。“珠珠,李欣还没来上班呢?”我随口问。珠珠点头:“恩,她是晚班,可能得晚点。”这个时候再晚也该来了,我只识相的说:“那外面卖场是乐乐在盯着?”她吃了一大勺的凉面,说:“恩,我吃完再换她去吃。店长因为李欣晚班,所以特意来帮忙的。”乐乐主要负责收银,珠珠和李欣负责销售,我是库管——如果能继续留下来的话。
  我又说:“今天早上老早就有客人,你卖的怎么样?”她们在外面销售的,工资全靠提成,竞争很厉害。当然卖的好工资是我这样的人的好几倍,可比白领了。珠珠摇头:“那人长的公子哥儿似的,派头看起来也不小,远以为一大早巴巴的赶来要买全身的行头,哪知道就买了一件衬衫。对了他还向我问起你呢。”我吓了一跳,忙说:“问我?问我干什么!”珠珠用筷子指着我笑,打趣说:“我哪知道,许是人家看上你了。他说,你们家那个高高瘦瘦,黑色直发的小姐怎么没看见。我们这里只有你没有烫发。”
  我尴尬的笑了下,说:“切!他看上我我还不一定看上他呢。”珠珠咬着筷子说:“那人长的很好看的,看起来像是经理级的人物。”我笑说:“那关我什么事——,哦,对了,你是怎么回答的。”珠珠漫不经心的说:“我说你有事出去了。”我埋头继续吃鸡蛋灌饼。
  晚上十点半,商场的送宾曲响起。我忐忑不安的等待店长的宣判。店长单独把我叫进库房,拍着我的肩膀说:“木夕,做的还不错,以后要好好工作。”我放下心,连声说:“还得谢谢店长的栽培,以后一定努力工作。”她难得对我笑了笑,出去了。我心情很好的换衣服下班。
  走出商场,整个人都觉得轻了许多,顺心顺意,自然身轻如云。夜色深浓,寒风习习,灯光昏沉,我紧了紧外套,往公车站牌的方向跑去。站在路口上的窗口问:“烤肠怎么卖?”热气腾腾的食物在夜里实在是一种诱惑。
  一张年轻的脸孔探出头来,说:“三块。”我笑:“五块两根怎么样?”他说不行。我将皮包拿出来给他看,嬉皮笑脸的说:“我早上忘带钱了,就只剩五块钱了。”他没奈何,说:“看你长的漂亮的份上,算了吧。老板知道了要挨骂的。”我笑嘻嘻的谢过了,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大口,然后慢慢的往站牌走去。
  忽然真真切切的听到一声“林艾!”我虽然疑惑,还是转身寻找声音的来源。一个高大的身影推开车门走了出来。我眯了眯眼睛,黑影里看不大清楚他的模样。等他走近,我退后一步仔细看他,很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记忆太痛苦了,不想再纠缠。干脆的否认:“哎!你认错人了,我不叫林艾。”转身就要走。他一把扯住我的手臂,说:“林艾,你干什么!你不叫林艾难道叫木夕?”声音听起来相当困惑及不悦。
  我才想起来他就是早上那个变态,本来不敢肯定,现在是毫无疑问了。甩手冷喝:“我才要问你干什么!有你这么变态的吗!”他不屑的“哼”了声,松了手,然后说:“林艾,我是宋令韦,你不要说你不记得。”
  宋令韦?听到这个名字,仿佛几世前的记忆浮上眼前,我的心一转再转,尘封的往事还是渐渐搁浅。头一次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打量,似乎还是以前的眉眼,不过气势上是如此的不同,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时间太长了,双方心境变化都这么大,难怪我认不出来。一开始很诧异,但是最后平静的打了声招呼:“嗨,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然后才连声表示吃惊和惊喜,完全是他乡遇故知的神态。不知道是不是我表演的不够好,他忽然盯住我,狠狠看了两眼,仿佛要看出什么似的,半晌,打开车门,只客气的说:“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看了眼刚刚错过的最后一班公车,不想逞强,只好点了点头,说谢谢,弯腰钻进车里。温暖的空气舒缓了紧张的神经,是如此的舒服。我忽然觉得很想睡觉,一天下来,在工作了整整十四个小时之后。
  他眼睛看着前方,像是感叹似的说:“很久不见了,林艾。”我微微点头,说:“是呀,很久不见了。”没有多说其他什么话。他忽然问:“林艾,我变的很厉害吗?你居然没有认出我。”我忙说:“和那个时候比,你肯定变很多了,只不过都是往好的地方变。我没有认出你,只是因为我从头到尾就没好好看过你一眼。乍然下当然认不出来。”变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叫我如何面对你?我沉重的叹息。眼皮也变的很重,几乎睁不开。
  我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于是强撑着睁开眼睛,见他怔怔的看着我,眼神似乎复杂难名,却什么话都没问。我最怕那种眼神,忽然间觉得自愧羞惭。如果有人认识以前的我,绝对不能相信现在的我,所以我死都不愿意再接触过去,哪怕是记忆,就像林艾这个名字。可是过去的始终存在,不因我个人而改变。
  睡意顿时全消,坐直身体笑说:“你看什么,我知道自己变很多了。”他忽然笑了下说:“不,林艾,十年了,不论是怎样的环境,你还是没变。”不管他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是装作很高兴的样子,听起来似乎是恭维的话。现在,出来的久了,感觉迟钝,很多话也分不清是恭维还是嘲讽,一律有选择性的过滤;只是眼睛却不可不见微知著,察言观色,见风使舵。
  转头看见熟悉的纸袋,岔开话题说:“咦?这不是我们店里的袋子吗?”他点头:“是早上买的那件衬衫。”我忽然想起扣子,拿出来看了看,几粒掉下的扣子委屈的缩在纸袋的角落里。毕竟是我扯下来的,于是说:“这衬衫我拿回去换吧,你这样也没法穿。”他大概不好解释为什么试穿的衬衫扣子全部都掉了,所以干脆买回来。
  想起那个吻,才记得质问:“宋令韦,你是不是发神经,大清早的就发情。”他偏过头来对我笑,却显得奸诈,不安好心:“林艾,我还没问你为什么发神经改了名字呢。”我默然了一会儿,然后说:“那没什么,只是想改个名字而已。”他耸肩说:“我也只是想吻而已。哪知道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你拳打脚踢了一顿。”我气急:“宋令韦,你还是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老老实实呆那里会死吗?你不会说话吗?偏要动手动脚,真是活该!”
  他却笑出声:“不是你让我别说话的吗?又是谁上班睡觉,还要别人默不作声的配合?”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说到底,我也没什么理直气壮的。只好头痛的说:“宋令韦,你欺人太甚——唉,就在这里停车!”他车是停了,却锁了车门。转头看我说:“林艾,你没有生气吧?”我不耐烦的说:“谁有空跟你小肚鸡肠,我得赶紧回去睡觉,明天还得上班呢!”
  他忽然说:“林艾,这其中一定发生了很多的事。你眼睛没变,人却是彻底的改变了。”我回头笑说:“是呀,确实发生了一些事,等我几时有空,我说给你听。不过,我现在急着要走。你的衬衫我给你拿去换了,就当作是谢谢你送我回来啦。”我不再管他,径直下了车。快速朝巷子里奔去。

  第 2 章
  穿过阴暗无人,寒风呼啸的黑巷,我跺着脚钻进一栋陈旧破败的小楼,然后顺着阴森狭窄潮湿的楼梯熟练的往下走。台阶有些高,一只脚一只脚踩的有些累。扶手还是木制的,用力靠上去吱悠吱悠的响。我双手插在口袋里,直接用脚踢门,大声喊:“林彬,林彬!”反正住在地下室,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不会有邻居投诉。过了好一会儿,只听见门“啪”的一声轻微的响。我用肩膀撞开门,林彬已经抱着被子躺在地铺上了。这个地下室只有一个房间以及小到不能再小的卫生间,连淋浴的设备都没有。
  “你已经睡了?”我倒出暖水瓶里的水喝,氤氲的热气冲到脸上,觉得很舒服。热水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整个身体都暖起来。他抱着头侧躺在地上,哼哼哈哈的说:“林艾,你怎么住这么一个死人住的地方?”我切了一声,说:“哎哎哎,你说清楚,这怎么是死人住的地儿了?”他反驳:“常年四季住在地下,整天不见天日的,不是死人住的地儿吗?”我不理他,照他这么说,我岂不是鬼!
  我随口问:“你吃饭了没?”他用被子蒙住头,说没有。我跳起来:“林彬,你傻冒呀,饭都不知道吃?”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小声嘀咕:“不是没钱嘛!”我愕然,随即说:“我急着上班,倒忘了。现在怎么办?我还有一桶方便面,你吃便吃,不吃就熬着。”他见我没动,不由得说:“你还不快去泡!”我眼睛都没抬,倒出热水擦脸,哈着气说:“要吃不会自己动手。”他磨蹭了好一会儿,直到我掀开被子爬到床上才不情不愿的爬起来,鸡窝一样凌乱的头发仍然掩盖不了他英俊的面容。林家的人长的都不差,尤其是他。他来回摸索了一遍,才插上电锅开始煮方便面。我眯着眼睛说:“那么麻烦!不是有热水么,泡一下不就得了!”
  我极度疲倦,昏昏欲睡,可是泡面的香味还是使我睁开重若千斤的眼皮。他转头问:“你要吃?”我想了下,说:“不了,我刷了牙。”看他大口大口吃着,满头大汗,心里蓦地有一种凄酸,说:“哥,你什么时候走?”他停住筷子,没抬头,含糊的说:“明天就走。”我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哥,你以后别再做了。钱不钱的无所谓,只要还活着就行。”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起身去倒方便面残渣,回来用冷水擦了把脸,才说:“你别担心,我自己知道分寸。”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林彬,你能不能别在那条道上混了?迟早把命搭进去。”他直接躺在被子上,闷着头说:“昨天晚上只是一个意外,没事,还没那么严重,只不过混口饭吃。”昨天晚上公安局捣毁了一个六合彩赌博据点,他正好在场。因为不是主犯,没收钱财之后就被被放出来了。
  我叹气,慢慢说:“哥,林家不是以前了。咱们安安份份的工作,有什么不好?”他不回答,反倒说:“林艾,你怎么能住这种地方呢?你看看,这哪是人住的地儿!爸知道我这样照顾你,半夜都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杀了我。”我啐他:“你别胡说八道了!我正正经经赚钱有什么不好!爸知道才高兴呢!我赚的都是辛苦钱,清清白白,问心无愧。”行的正,坐的直,半夜不怕鬼敲门,图的不就是这个吗?他默然无语,好半天才说:“林艾,我不是你。”
  我不再说话,知道劝不动他,缩着头爬进被子里,盖的严严实实。好不容易快要睡着了,想起一件事,打着哈欠说:“林彬,你明天什么时候走?”他含糊的说:“早上吧。”大概也快睡着了,这都几点了。我“哦”一声,撑起身体,拿过桌子上的包,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劈头扔给他:“接着!”他好半天才伸出手接住了,没有说其他的废话,只哆嗦着声音说:“你这个鬼地方大冬天的没暖气怎么过呀!”我眯着眼睛说:“密码你生日。我过几天去买张电热毯,听说打价了。别操心我了,管好你自己吧。”没过多久,睡死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匆匆爬起来去上班,对还躺在被子里的林彬说:“喂,我上班去了!钥匙带走了,你自己走的时候记得关门!”快手快脚的收拾了两下,临出门前顺带将垃圾带出去了。站在站牌前等公车的时候,忽然觉得肚子饿。转念一想,还是不吃了,早饭和午饭一块吃得了。十分烦恼,怎么办,身上的钱还撑不到月底发工资,好歹得想个办法。看了眼手上提着的纸袋,想到宋令韦。
  我拉着拖车将一箱一箱的货入库,先在电脑上扫描登记,然后叠在库房的架子上。插上蒸汽熨斗,费力的熨掉衬衫上的折痕。店长进来开保险箱拿钱。我趁机问:“店长,如果我卖出衣服,是不是也可以拿提成?”她一边数钱一边说:“照道理说应该是这样的。”不过实际上——,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因为我不是销售人员,工资上做不了账。我眨了眨眼笑嘻嘻的说:“店长,我如果卖出了大件,我们分成怎么样?”员工的工资都是店长做的账。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继续说:“如果我卖出了大件,我八你二怎么样?”她凭空分走别人的劳动果实,应该知足了吧。她不动声色的问:“木夕,你很缺钱?”我毫不避讳的点头,我缺钱缺的马上就要挨饿了。不是马上,而是此刻就在挨饿中。她没有回答,拿着钱出去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拿出宋令韦给我的名片,上面用粗体字简简单单的写着“北京市中宏集团总经理 宋令韦”,然后拨了他的电话。毫不例外是秘书公事公办的声音:“中宏,请问您哪位?”我说要找宋令韦。她客气的说:“不好意思,宋总正开会呢。有什么事需要转达的吗?”我迟疑了一下,说:“那能麻烦你告诉一声,就说林艾找行吗?”她一口答应下来。
  我不知道那秘书会不会转达,反正被人敷衍的多了,已经不大在乎。没想到半小时后,宋令韦将电话打到店里来了。我手机早就停机了,是用店里的电话打给他的。他说找林艾,接电话的乐乐愣了一下,说没有这个人,打错了。我刚好在卖场查货,听到后连忙奔到前台,她已经挂了电话。心里简直痛心疾首!
  郑重其事对乐乐说:“乐乐,我以前就叫林艾,后来跟我妈姓,就改名了。”她很好奇,问:“你为什么跟你妈姓?”我装作不愿提及的样子,她不好再问,却不断的打量我。我任由她凭空想像,以她的智商,顶多是什么父母离婚,然后跟着母亲,所以改名改姓之类的。没想到宋令韦的电话又打过来了,我见是手机号码,扫了一遍记下来。接起电话“喂”了一声。
  他在那边问:“你找我什么事?”我说:“你衬衫不还在我这里吗?你什么时候过来拿?”他停了停说:“你们几点关门?”我说十点半。他说:“那我十点过去拿。”他们公司就在这附近。我从袋子里拿出衬衫,问珠珠:“这衬衫掉扣子了,能换吗?”她看了眼说:“有没有标签?”我翻领子,标签不在,换不了。于是说:“楼上不是给修吗?”她说:“嗨,人家是要钱的!”我问:“不是公司出钱吗?”她啐了一声,说:“你又不是顾客,没收据没凭证的,公司会给你报销!”
  我觉得自己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只得跑到楼上裁边的地方,问人家借来针线,选了线,一针一针缝好。然后用熨斗狠狠的熨平整了,又找来叠衣板,掐着边叠的跟没拆封的一样,再用装衬衫的透明袋子包装好。我拿给珠珠看:“珠珠,你觉得像新的吗?”她白了我一眼:“这不就新的吗?”我乐。
  挨到十点,大家都下班了,只有我和乐乐守着。宋令韦果然过来了。我把衬衫交给他,说:“你还要试试吗?”他斜着眼看了我一眼,说:“不是试过了吗?”眼睛里笑谑的意思。我装作不知道,趁机问:“宋令韦,我们今天新来了几款衣服。你昨天不是来买衣服的吗?”他无所谓的应了一声。我三两下拆开手里的衬衫,拿过一件最新款的商务型风衣,说:“这样配着还挺好看的。”
  他看一眼,“恩”了下,说:“那行,就这件吧。”我没料到他这么爽快,倒怔了下,随即说:“你这就要了?”他点头,又随手翻其他的衣服。我兴奋的心口乱撞。急忙跟在他后头,问:“这个号你能穿吧?”他说行。我立即又拿起一套纯手工西装,说:“你办公要西服吧,这套觉得怎么样?”他也不看价格,上下看了一眼,说:“这个不错。”便伸手去拿。我连忙说:“没事,没事,我拿着。”带他到休闲区,问:“冬天的大衣要不要?这个是羊毛的,倒很好。”他也点头。我一不做二不休,又问他要不要裤子,毛巾,领带。他想了下说:“反正都要,一起买了吧。”我想我脸涨的通红,有些兴奋过度了,巴巴的又问:“那衬衫还要不要再来两件?反正男人永远不嫌衬衫多。”
  他忽然笑起来,说:“既然这么说,我就再要两件好了。”从架子上一口气拿了五件。只看型号,不看式样。结帐的时候我偷偷的跟到收银台,已经过了六位数,我想他是疯了。管他呢,反正他花的起,我有什么于心不安的。
  大包小包的装好,堆在地上铺了一排。都说女人购物恐怖,看来男人也差不到哪里去。乐乐也有些兴奋,连忙说:“木夕,你帮这位先生提着吧。”我答应一声,进去拿包,说:“那我就直接下班了,你善后。”
  宋令韦也真没有跟我客气,将六七个纸袋推给我,他自己手上也是大包小包。我心情极好的跟在他后头,哼着小调近乎谄媚的问:“你提的过来吗?要不要再给我两个?”他瞥了我一眼:“这正是我要问的话。”我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冷静!不就拿了五千块钱提成吗,顶两月工资吗?有什么好得意的!这辈子又不是没见过钱。
  将袋子一股脑儿塞到后车箱,我搓了搓手还来不及说话。他极自然的说:“走吧。”我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上去。坐他的名车总比挤公车舒服,反正顺路。可是他却没有顺路开过去,而是在饭馆前停了车。我打着哈欠说:“这么晚了来吃饭?”他点头:“我晚饭没吃。”我仔细看了他一眼,才察觉到他眼中的疲惫和倦意。一个中宏集团的大老板饿肚子?中宏集团总裁是挂名的,真正当家作主的还是他。这个我还是知道的。他真有这么忙吗?忙到三餐不济,跟我一样?
  我甩甩头,不再多想,反正来了就吃,不吃白不吃。他带我开包厢,我说:“用的着吗?在下面吃完就走,岂不方便?”他径直要了最好的包间,最好的服务,最好的饭菜。饭店的经理亲自招待,服务员恭敬的进进出出,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坐在那里安然处之,仿佛生来就该这样被人伺候的。我看着一大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心想大半夜的这么个吃法,会不会消化不良?随即做了决定,消化不良还是要吃。不用他招呼,拿起筷子在桌子上顿了顿,开始风卷残云,狼吞虎咽。
  他被我的吃相吓住了,问?:“你一天没有吃饭?”我想了下,说:“算是吧。”这么一比,我平常吃的那哪叫饭呀。被他问的有些不好意思,稍稍收敛些,问:“你不说晚饭没吃么?怎么不吃?”他一直坐在旁边抽烟,烟雾将他整个人笼罩的有些模糊,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时候掐灭了扔在烟灰缸里,说:“看着又不想吃了。”我知道,我以前也这样。越好的东西越提不起兴致。
  笑了笑,说:“吃着吃着就想吃了,不信你试试。”舀了半碗汤给他,说:“喝完就有胃口了,这个挺开胃的。”他随便喝了两口,倒也吃了几筷子菜。我夹块鸭给他,笑说:“这个鸭子瘦瘦的,不油,吃着很不错。”见他没有动筷,又说:“味道也正好,不老不嫩,而且没有骨头。”他忽然笑了,说:“林艾,你真是不一样了。我不能想像以前的你会做这种事。”
  我笑说:“以前的我小呢,人总是要长大的。”以前的他也小,都是十来年前的事了。其实我们的关系很简单,只不过高中的时候谈了一场没有谈成的恋爱。那时候哪知道什么是恋爱,原本就没有什么刻骨铭心,没说什么就散了。隔了这么多年,当初仅有的一点点悸动早就消失不见了。再次重逢,并没有异样,只不过是他乡的旧友,吃个饭聊下天,帮个小忙什么的。
  他没有说话,看着我擦嘴巴,问:“吃完了?”我点头,随同他一起下楼。他送我回去,还要将车开进巷子,我阻止他:“等会儿没地方掉头。”他打开车门要送我进去。我忙说:“不用了,不用了,熟门熟路的还要你送。”他没再坚持,倚在车门上。我走了两步,回头笑说:“你下次买衣服还来找我吧,我给你打折。”他也笑了,看的出是真心在笑,不是敷衍客套礼貌的笑。我玩的小心思他一定也知道,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我走进黑暗里,忽然听到他在后面问:“林艾,林家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顿住了,说:“是呀,不过都过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你爸呢?”我诧异,说:“你不知道?”他反过来问我:“知道什么?”我忽然不知道从何说起,字字重若千斤。
  他慢慢的说:“那个时候你突然转学了。以前我不明白,现在想,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家就出事了?”见我没回答,他继续说下去:“你转学后没多久,我爸升迁了,我就到北京来了。”我点头,怪不得当年闹的那么大的事,他毫不知情。我慢慢说:“那个时候还没出事,其实当年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家里人认为我小,都瞒着我。”为了缓和气氛,我转过话题:“你后来都还好吧。”
  他点头,说:“还好。不过我刚见到你躲在试衣间睡觉,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本来我很有些担心,可是现在看来,你很好。”他也没有说我到底哪方面好,我也不问,只笑笑,说:“以前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我现在穷虽穷点,也有穷的快活。端看自己怎么想了。”他轻轻的点头。
  他又问:“那你爸还好吧?”怨不得他一直问到我爸,当年我爸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在城里,人人都知道林德民。我平静的说:“枪毙了。”我看见他僵住了。在他说对不起之前,快速的离开了。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连我爸自己也说他这一生坏事做尽,就是枪毙也不过分。我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我只知道他最疼最疼我。

  第 3 章
  其实我本来还有个大姐,但是养到十来岁的时候夭折了。后来才有了我哥和我,算的上老年得子,而我又是最后一个小孩。我爸在家是典型的专制主义,没有人敢反抗他的话。生气的时候,就连我哥也往死里打,揍的皮开肉绽,我哥哭都不敢哭。发怒的时候砸电视机,砸冰箱,没有人敢说一句话。我妈也任由他砸,说反正是他赚的,管他怎么砸。就那么一直砸过来。但是自从我出生后,只要我一哭,他立即消火,拍着我的背不断的哄我。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哭着说:“爸爸,我怕!”后来他不再砸电视机了。我妈说我受尽了我爸的宠爱。
  小时侯我爸也跟我说一说他年轻时候的事,说他坐过牢,挨过刀子,我妈就陪着他一路闯过来。那个时候我爸年纪已经有些大了,有些发福,不过还是很好看,长的跟做广告的人差不多。我妈平时就是脂粉不施,也跟一贵族一样。他出狱后,就靠假烟假酒起家,又赶上好时机,所以林家才发的那么快,称的上一夜暴富。我现在想当时肯定也有偷税漏税之类的,所以后来倒了,才被人纠住不放。我小时侯还到处搬家,租别人的屋子住,最高记录一年搬过八次。不过我没记忆,这些都是我妈为了教育我,特意告诉我的,说要忆苦思甜,局安思危。等我上学了,开始记事了,家里已经有保姆和司机了。
  不过我小时候一直笨笨的,我妈一直纳闷,全家都那么聪明,怎么偏偏就生了个傻女儿呢。我跟我哥吵架的时候,我哥翻出我小时侯的事骂我,是人就跟着走,傻不啦叽的!那个时候我妈还商量着要不要到乡下领养个儿子,等他们二老归天后,就由他来照顾我一辈子,说的有来有去的。这事是一个大笑话,我们亲戚都知道,长大后,还有人拿这个事取笑我,我差点一头撞死。幸亏只是口头上说说,不然人家跟着林家倒一辈子霉。
  中考的时候,我凭实力考上了全省最好的高中,别人一直以为是我家花钱走后门进的,大家都知道我家有钱。通知书寄到我家的时候,就连我妈都不相信,左看右看,确定不是假的,才连连说我走狗屎运。还特意跑去问我爸有没有打通关系,我爸大手一挥,得意洋洋的说我林德民的女儿就是聪明。后来我妈才不再说我傻了。其实,我只不过开窍开的晚,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大器晚成!
  我爸还在的时候,我从来不知道钱的好处,也不会花钱。兜里整天揣着一大叠的百元大钞,我只当是废纸。我小时候买东西从来不知道要找钱的,也怪不得别人说我傻。我上初中后才认全了人民币。只是当时也不需要知道罢了,衣食住行,一切自然有人打点。幸亏这样笨,一直懵懵懂懂,糊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后来林家树倒猢狲散,一夜之间倒了,经济上我也不大在意。或许是傻人有傻福吧。可是人却是从此变了,怎么能不变呢。
  不像我哥,他一直是太子爷。我爸在的时候,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爸骂他没出息,却不大管他。说反正整个林家将来也是他的,管他怎么败,败了就知道教训了。哪知道,还没等到将来,林家就败了。我哥那时候没有参加高考,反而跑去缅甸赌博,输了一千多万,我爸也睁只眼闭只眼。这些事,我爸看的很通透。他就是死,也没有狼狈过。一夕之间,林家乍逢大变,我哥心里一定分外难受。林家突然败了,最苦的是他。世上的事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一下子从云端掉下来,顷刻间受尽众人的白眼,所以他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怎么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说来说去还是钱。所以我一直不赞同他用的方法。我一直都不执著于钱,反正以前也没有什么概念。
  这些只不过是极小极小的一部分回忆,可是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爬起来,扭开床头的台灯,找到安眠药,也不用水,就着唾沫咽下去了,随后在药物的帮助下迷迷糊糊的睡去。我应该好好的休息,明天还要上班。陈年往事,不想也罢。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头有些晕晕的去上班。第一个到,开了专柜的玻璃门,打扫卫生的时候在收银台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根领带。已经撕了标码,才想起来是宋令韦买的,昨天晚上东西太多,又急着走,这种小件一时不察,可能就落在这儿了。李欣一推门,进来就问我:“木夕,听说你昨天晚上卖了一大单,顶我们一月工资了。”露出既羡慕又嫉妒的表情。我忙说:“哪呢哪呢,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她甚为惋惜的说:“早知道就晚点下班了。”按规矩,这提成本来该是她的,突然飞了,也难怪她心有不平。我笑笑,转开话题:“昨天晚上那顾客落下了一条领带。”然后递给她看。
  她说:“那怎么办?他会记得过来拿吗?”我摇头,说:“不知道,不过他留下电话号码了。”她走到试衣间换工作服,声音远远的传过来:“那你记得打个电话通知他来拿。”我本来就打算这么做,只不过想转开话题罢了。现在还早呢,等晚点再打。然后忙着查货,补货,入货,配货。我擦了把汗走出来,李欣将一大堆的衣服往我手里塞,热情的笑说:“木夕,帮个忙行吗?”那笑极其刺眼,我愣住了,还来不及接住,她已经放手了。几件毛衣掉在地上,她也不理会,不知道帮个手,转头就走。我抱紧衣服,艰难的弯下腰,斜侧着身体,等左支右绌将衣服全部拣起来的时候,早就出了一身的汗。
  这本来是她的事却推给我,也不真心诚意的请人帮忙。叹了口气,虽然不满,还是一件一件挂起来,按号排好。反正新人到哪都被欺负,喝口水就没事了。我跑到库房喝水,她倒好,叠着腿坐在那里打电话,说的咯咯直笑。我提醒她:“李欣,外面模特身上的衣服该换了。”她白我一眼,气冲冲的说:“你没看见我打电话吗?等会说不行吗?”我压下火气,水也没喝就走出来。带上门的时候听到她对着手机说:“没事,就一缺心眼的。”我气急,这不摆明着惹我吗!恨不得冲进去甩她一耳光,竟敢骂我缺心眼儿!
  不跟她这种人计较,拿了大库的钥匙和拖车,干脆去大库出货,离她这条疯狗远点。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客人了,模特身上的衣服还没换。管它呢,又不关我的事。我跑到里面去熨风衣,没过多久,珠珠背着包进来,她今天晚班。脱下外套冲我说:“李欣今天怎么了?店长正在教训她呢。说她客人都上来了,模特身上的衣服还没换好。”我忙撇清:“不知道哎,我一直在熨衣服。”活该!
  更让我气愤的是,她气急败坏的冲进来责骂我:“木夕,我忙着,你就不知道替模特换换衣服!”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荒谬的事了,这关我什么事!体谅她吃了一肚子的火,好声好气的说:“我到大库出货去了。”她犹忿忿不平的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拿提成就会拿了,事就不做!”原来还是为了钱。按照我以前的脾气,她绝对少不了一顿好打。不过我安稳的坐在那里,照旧熨我的衣服。
  店长进来查货,她连忙噤声,装作喝了口水,然后快速出去了。店长笑说:“木夕,你好本事呀,昨天卖了那么大一单,咱们这个月的任务不用担心完不成了。”我笑:“嗨,运气好。店长,还是那么说,我八你二,不过我现在急需用钱,你能先将提成给我吗?”她摇头:“不行,公司里没有这个规定。”我咬牙,停了停说:“店长,你如果现在就给我现金,那我七你三好了。”她看了我一下,随即说:“我明天再给你吧。先给你垫着,今天身上没那么多。”我点头,说:“谢谢店长!我会努力工作的!”还谢她?吃人不吐骨头!
  下午两点的时候,就下班了,难得有半天的假。我换好衣服出来,随便打声招呼就走了,今天真是有够晦气的。打开包拿钱的时候,看见包装好的领带,才想起还没给宋令韦打电话呢。我一边对着操着浓重四川话的服务员要了碗担担面,一边掏出手机才反应过来手机早就停机了。
  想了想,跑到外面的报刊亭问:“老板,移动充值卡一张。”他问要一百还是五十的。
  我咬着嘴唇问:“还有没有三十的?”他翻了下说有。我舒口气,递出张五十的。我身上就只剩这么些钱了,等一下还要付饭钱。我接过找的零钱叫起来:“这三十的充值卡卖多少?”老板说:“三十二。”我气的不行,连声说太黑了太黑了。那老板说:“姑娘,外面都这个价。您嫌贵,那就买五十的,五十的就五十,一百的卖九十九。”我撑着腰追问:“以前不都卖三十一吗?”他“嗨”一声,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一边往回走一边自言自语:“这年头,什么都涨价,就人不涨价!”
  充了钱,手机总算正常运作了。移动公司就这么势力,没钱理都不理你!我抱在手里亲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努力想昨天见到的一串号码。我边吃面边拨了一个号码,希望没记错。幸好接通了,听到对方“喂”了一声。我小心翼翼的问:“宋令韦吗?”他问:“您哪位?”我心里得意了一下,记性就是好呀。赶紧坐正身体说:“我是林艾。是这么回事,你有条领带落在我们店里了,你还过不过来拿。”他说:“不要了。”我说行,立即挂了电话。切,不要我拿到网上去卖掉,好歹换的来一顿饭钱。
  一碗面还没有吃完,他电话又打过来:“你现在在哪?”我说在成都小吃吃饭。他说:“那领带你给我送到公司来吧,我急着换。”我匆匆喝了两大口汤,连最讨厌的香菜也吃进去了。循着地址找上门去,自动玻璃门还打了我一下,胳膊有些疼。乘了电梯上去,玻璃门关的死紧死紧,旁边有密码锁,我瞪着里面的人,有些郁闷。现在怎么办,我又不知道密码,进都进不了。总不能扯着嗓子在办公楼里叫,人家当我是疯子。
  正愁眉苦脸,有人出来,我见机一闪身就进去了。走到前台,那小姐叫住我,问:“小姐,您有什么事?”我说找宋令韦。她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问我有没有预约。我极度不耐烦,又不是觐见皇帝,还得受她查问!没好气的说:“宋令韦让我来的。”她立即换了笑脸,说:“哦,是宋总让你来的呀。宋总办公室不在这层,在25层。”中宏够有钱的呀,办公大楼居然占了四层。
  我被人领着进了25层,连受了好几番的盘查。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对我说:“宋总刚进去开会了,你坐在外面等等吧。”脸色不太好,我又没招她没惹她,有必要这样对我吧?仔细观察了一下,似乎整个楼层的人脸色都不大好。我悄声问旁边一个人:“唉,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个个像大难临头似的。”他撇了撇嘴说:“确实是大难临头。”我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大声说话的声音,问:“怎么个大难临头法?”那人很幽默,用手一比,作砍头状,用唇语说:“老总!”原来是宋大公子发飙了。我识相的不敢趟这趟浑水,找到先前的秘书,说:“小姐,这是宋总让我送过来的领带,您待会儿交给他行吗?”她问有没有给钱,我连忙说付了付了,一溜烟的走了。
  吃饱喝足,万事皆足,就算天塌下来也压不到我,反正有比我高的,何况仅仅是宋大公子隔着墙开火。我下了楼,慢慢在街上溜达,悠闲自在。阳光不错,就是风有点大,不过已经习惯了,北京这地儿不刮风那才叫奇怪呢。走进一家品牌鞋店里,新款的靴子刚刚上市,我对一款牛皮小靴喜欢的不得了,左看右看。店里的小姐一个劲的让我试穿,说试试吧,没关系。试着试着就让你买了,我自己就老做这种事。我脸皮一向厚,试了就不买,任由别人瞪着我扬长而去。不过我这次却说:“不试了,身上没带钱。等下试了合适,又买不了,心里没的难受。”我却没走,掉头去看其他的鞋子。那小姐听我没钱,立即将我晾在一边,我也不在意,省的后面跟个跟班,盯贼似的盯着你。
  转了一圈,还是发现原来那双靴子好看,看了看价格,我再卖几大单大件都买不起。思量了一下,等到天寒地冻的时候,这靴子就该打折了,然后从现在开始努力存钱,是不是就可以买了?随即甩了甩头,觉得自己为了一双鞋子,真是疯了。不过实在喜欢,对小姐说:“这靴子我试试。”
  她有些不情愿的走过来。我笑嘻嘻的说:“这双靴子好漂亮呀,真想买,可惜没钱,试试过过瘾也是好的。”她见我态度随和,也笑说:“你真是有眼光,这靴子我也很喜欢,穿的可舒服了。里外都是纯牛皮的,设计又是最新款的,很流行的。”我笑说:“那我能试试吗?”她说没问题,问我要多大号的,咚咚咚的跑到库里面找靴子去了。其实售货员最无聊了,整天守着柜台,你能陪她聊聊天瞎扯什么的,把自己当成她的朋友而不是上帝,人家可愿意为你服务了。
  我坐在软垫上歇着。她将靴子递给我,说:“看不出来呀,你长的挺高的,却穿三十六码的。”我笑说:“谁叫我脚小呢。”她看了眼说:“恩,脚很漂亮。”我装作吃惊的说:“穿着袜子你都看的出来?”她有些得意,说:“我就吃这行饭的,看不出来就不用混了。”我再适时的称赞两句。她很热心的蹲下身子为我整靴子上的带子。我想大款上这也就这待遇了。
  我站起来走了两步,她连连称赞:“人长的漂亮,穿什么都好看。”我嘿嘿笑了一下,说:“那有美女你长的漂亮呀。”
  她被我称赞的心花怒放,说:“你如果要这双靴子,我用自己的员工卡给你打折。”我耸肩:“我哪买的起!”她没有一个劲的劝说,只说:“没事,这靴子再过一个月铁定打折,你到时候再来买。”我有些心动,两个人互相交换了电话号码。正脱下靴子的时候,有人推门,风铃叮叮作响,她连忙去招呼客人。脱的有些费力,我换好鞋子站起来,手上提着靴子说:“哎,这靴子我搁这儿了。”抬头一看,怔了下,连忙笑说:“宋令韦,你怎么在这儿?”这是女鞋,他总不可能来买鞋子。
  他看了我两眼,才说:“我从这边过,恰好看见你在这里,所以进来。对了,领带呢?”我吃惊的说:“我给你秘书了,她没跟你说?”他点头表示知道:“她大概还来不及说。”他心情像是很不好的样子,大概是刚才冒火的后遗症。秘书自然不敢在这个当口招惹他。他见我要出来,问:“你不买了?”我摇头,对那小姐殷勤的说再见。他随我一同出来。
  他问我要去哪。我说难得放假,随便走走,问他想去哪。他叹了口气说:“哪里都想去,哪里都不想去。”我见他那个样子,不由得说:“宋令韦,你别落落寡欢,愁眉苦脸好不好?难道我欠你钱?”他忽然调侃说:“钱没欠,不过倒是欠了人!”我骂:“你想死就说!有心情说笑了,那我走了。”他拉住我,说:“林艾,你别走,我今天心情真不好。”我不客气的说:“你心情不好找我有什么用,你找其他人逍遥去呗!”他说:“我哪里有时间认识其他人!”我切一声,说:“那也不关我的事。”他不满的说:“林艾,我们好歹是熟人,你就这样?”
  那么大一个公司压在肩上,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暗地里确是这样的闷闷不乐。我投降,说:“那你要怎么办?陪你压马路?没的笑掉人的大牙。”他问:“你心情不好怎么办?”我迅速的说:“睡觉!”他骂:“猪!”当然只能睡觉,在安眠药的作用下。我唉声叹气:“宋令韦,我怕了你,你能不能有点精神?算了,算了,我带你去个地方。”我跟他上车,指示他来到我住的附近。

  第 4 章
  那是一座废弃的桥道,两旁还有杂草。市中心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荒郊野地般的地方,他不由得愣了下,连连摇头,说:“怎么没有动工?太浪费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黄金地段!”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说:“谁说没动工?是动了又拆了!承建商和旁边的大学发生地皮纠纷,正闹官司呢,也不知道闹了多久。你就别打什么歪主意了。”他站在桥顶,眼睛看着下面往来不息的车流,说:“这个地方确实不错,清清净净的。”登高望远,游目骋怀,烦恼都随风去了。
  我说:“你先等着吧。”跑到桥下面的小卖部,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个蝴蝶型的大风筝,说:”这可是我赊帐赊的,等会儿你下去付钱。“他眼中惊喜的神色一闪而过,想要抢在手里,我偏不给。我又不是买给他玩的,我自己放霉气关他什么事了,他不能老老实实待在一边看着吗?他气的瞪我,忿忿的说:“林艾,你耍我!”性子上来,仗着身高手长,一把抢在手里拆了线就跑。
  我咬牙切齿的骂:“宋令韦,你要不要脸,欺负我一弱女子!”他露出邪恶的笑容,挑衅的看着我。我急,人争一口气,提起手中的包用力朝他砸过去,气死我了,喧宾夺主!好风凭借力,那风筝跟在他后面越飞越高,高到只剩一个黑点,不仔细看差点看不出来。我脖子都仰酸了,好不容易跑上前,揪着他的手臂喊:“宋令韦,你也太不够义气了。你能不能让我玩会儿?这是我买的!”他手臂伸的老长,可恶的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我拼了老命大喊:“宋令韦,你他妈的——”怎么比以前还可恶!一阵强风吹过来,喉咙里进了风,我撑着腰咳嗽,眼睁睁的看着他拿着风筝跑远了。
  我撒腿追上去,大喊大叫:“你给我站住,小心我——”风越来越大,我话都说不完整。后背上粘乎乎的,我用手扇了扇,喘着气说:“算你能跑!”浑身燥热,脱了外套扔在地上,趴在栏杆边上 。他也住了脚,脸上汗湿,提着风筝走过来,抹了把汗笑说:“你什么时候这么能跑了?跟一兔子似的!”我翻着白眼说:“不跑能行吗?”他也脱了外套,却扔在我衣服上,我瞪了他一眼。这什么人呀!抢了我的风筝还要拿我的衣服垫底。
  他似乎没看见我的不平,将风筝塞在我手里,说:“我记得你以前挺不喜欢运动的呀。”我没好气的说:“那是以前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现在人都老了,不锻炼行吗?”他微笑起来,扯了扯衬衫的领子,风吹的两边的领子颤巍巍的在抖,阳光下像波光粼粼的湖面。他将两手反搭在桥边上的栏杆上,畅快的舒了一口气。我说:“现在没人欠你钱了吧?”他迎着风说:“欠我钱的人多着呢!”我骂:“你就不能不想?老想着钱,你无不无聊!”那么多的烦心事哪顾虑的过来,此刻好便是永远好了。他笑:“林艾,你还是这样!也只有你敢给我脸色看。”当然,我又用不着求他拜他。我一手攀住栏杆尝试吊起来,没有说话。
  他忽然转头定定的看了我两眼,说:“林艾,后来你是怎么过来的?一定很艰难吧?”我耸肩说:“也没什么,当时很不好受,现在那种感觉渐渐的就淡了。”他半天没说话,手伸出来斜斜的抱在前胸,像在想什么。我站在桥顶吹风,吹的久,觉得有些凉了,正准备下去的时候,他慢慢说:“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你是故意的?”语气里有唏嘘感慨,却没有暧昧怀念。我没有装作不记得,点头说:“那个时候觉得要走了,有一种凄凉的美丽,所以就用那种方式作为告别仪式。还是年纪太小,受文艺腔的荼毒太深。”
  那时候,两个人同一个班,他是班长,我是物理课代表,我物理很好,比赛老拿奖。大家盛传我和他谈恋爱。两个人家境都不错,样貌也不错,于是谣言甚嚣尘上。老师也没说什么,教物理的那老头只笑眯眯的拍着我的肩膀说别落下学习。弄到后来,连我们自己也有那么一点意思了,仿佛弄假成真了似的。突然间,我爸说要搬家。我有些惆怅,特意邀他出来,甩下一叠的票子去最贵的KTV。
  结果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没有人开口唱。后来就叫了一大堆的东西吃,吃完就回去了。他送我回家,我踮起脚尖吻了他。就嘴唇对着嘴唇,一擦而过,半秒都不到,根本没感觉。我反正是没看他的表情,晃悠悠的回去了,像偷偷的喝醉了酒,左右摇摆,走路都不稳,很激动了一下。现在想起来,觉得有一种傻傻的感觉,老想笑,只剩下淡而暖的回忆了。想必他也是一样。
  他算是明白事情的始末了,忽然有些艰涩的开口:“林艾,昨天晚上,对不起——”我忙说:“没事没事,这事大家都知道。现在大概也都遗忘了。就连我自己也都不大记得了,这都十来年前的事,没什么好抱歉的。”他沉默了一会,又问:“那后来呢?”我不解,反问:“什么后来?”他径直看着我的眼,一字一句问:“后来的十年你又是怎么样呢?”
  我抬起头,对着天空长长的呼了一口气,手抓着桥栏,转过身子朝桥底趴着,下面是飞速的车流,有瞬间的恍惚,然后慢慢说:“后来就这样过来了。”他缓缓摇头,慢腾腾的说:“林艾,仅仅这样,你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忽然站直身体,微笑说:“我有点冷了,我们下去吧。还有,我渴了,你要请我喝水,纯净的矿泉水就好了。”他点头说好,将西装外套披在我肩膀上,那么厚重,风全部被挡在外面。我眼睛忽然一红,觉得冰凉的身体刹那间有了暖意。
  后来,后来自然又有后来的许多事。
  我手上拿着大大的风筝站在小卖部前笑嘻嘻的等着他付账。他先递给我一瓶矿泉水,然后问:“老板,还有风筝吗?”秃头老板乐呵呵的说:“有,要什么样的?这桥上老有人来放风筝,我们这式样可多了。”他说:“一样要一个。”有鱼翅的,有大公鸡的,还有飞天蜈蚣,林林总总一大堆。我取笑他:“你买回去当饭吃是不是?”把手里的风筝递到他脸上,说:“咬一口,看看好不好吃。”他敏捷的往后退,躲开了,笑说:“不知道是谁要当饭吃!”然后将风筝一股脑儿推给我。我兴奋的跳起来,说:“给我的?”他取笑:“给你当饭吃。”我一本正经的说:“好,我回去加上热水炖它个三天三夜,应该就可以吃了。你要不要过来尝尝鲜?”他不理我的疯言疯语,打开车门等着我上车。
  我没动,笑说:“你自己走吧。我溜达着回去,就几步路。”他迎着夕阳问:“你不吃饭?”整个人身上笼上了层淡淡的光。我觉得不可逼视,微微摇头:“不吃了,我想自己熬粥喝,加点盐巴就很香很香了,我一直想吃。”他好一会儿才说:“真是羡慕,那我走了。”我摆手,从居民楼里穿过去。
  将一大堆的风筝叠好收好,然后拿出电锅熬粥。灯光还是昏暗,我随便抓了两把大米倒进去。电锅发出“兹兹兹”的声音。我倒在床上,抬头看了眼班驳脱落的墙壁,心想什么时候买一点墙纸来贴上去好了,价格大概不贵。或许可以尝试自己粉刷。市面上油漆是怎么卖的,不知道贵不贵。还有,被子也不暖,应该趁有太阳的时候拿到顶楼去晒晒,电热毯的事等拿到提成就去买……
  左思右想,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闻到清粥的香味。想加个鸡蛋进去,找了半天才想起来鸡蛋早没了。上次去折扣超市,嫌鸡蛋贵,就没买。怎么现在什么都涨价呀!已经好久舍不得吃肉了。只好撒了点盐,又放了点碱,掀了锅盖任它嘟嘟嘟的熬着。等到饿的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才爬起来,盛了满满的一大碗。撕了包“乡巴佬”榨菜,铺在两尺见方的小木桌上吃的津津有味。当然呀,饿的时候吃什么都好吃。所以我总是等到很饿很饿的时候才狼吞虎咽的吃饭。宋令韦居然说羡慕我,我想各有各的羡慕吧。
  第二天是晚班,难得睡了个大懒觉,也不知道别人家的太阳有没有晒到屁股,反正太阳怎么照也照不到我这里。看了眼时间,八点半,还早,可是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快速爬起来,扛着被子和褥子气喘吁吁的爬上顶楼,搭在扶手上顺势一甩,半扬起来很漂亮的铺开了,像小孩子在表演,尽管拙劣且无聊,可是我还是觉得很高兴。自娱自乐也很好,人要让自己觉得快乐就足够了。好像很久没见过初升的太阳了。往往是它还没露脸我就进大楼工作了,一天到晚日光灯永不停歇的打在身上,让人不分昼夜,黑白颠倒;等我下班回来,就连半点星光也无,惟有影徒随我身。不过已经习惯了,觉得这样也不错。
  然后匆匆洗平时来不及洗的衣服。如果上的是早班的话,一天至少工作十二个小时,睡觉都来不及了,哪里还有时间洗衣服。我提着一大桶的衣服爬上顶楼,用夹子一件一件固定好。看着长长的袖子在风中跳舞,是不是在对我抛媚眼?我傻笑,大大伸了个懒腰,不错不错,心里有一种满足感,整个人都被充的满满的。走下来的时候顺带敲了房东的门,“杨大嫂,我被子正搁楼上晒呢。晚上要上班,傍晚太阳下去的时候,你能不能帮忙收一收,铁丝上的衣服也是我的。”她热心的说没问题。我连声道谢,大步跳下楼。
  随便泡了包方便面,就当是早餐和午餐了。看看时间,快来不及了,然后换了衣服,提起包就走。想到今天可以拿到一大笔的钱,心里十分期待,真有无穷的动力!金钱就是前进的动力!我暗骂自己可耻!一进门就问:“店长来了吗?”乐乐正数钱呢,我眼睛放光。她头也没抬,说:“来了,不过又开会去了。今天是例会。”我有些着急的问:“那她什么时候回来?”乐乐用大叠的钞票砸我的头,笑说:“看她回来吃了你!迟早是要回来的,还不快干活去!望京那里配货的单子下来了。店长留了话,一定要配全了,小库没有,就去大库找。还有,卖场的号码不全了,你先查查号,再将货全部出了吧。”
  我耸了耸肩,拉着拖车晃悠悠的坐员工电梯上去提货。灰头土脸的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全,我恨恨的念着一大串的数字,这到哪去找,大海捞针也不过如此。不知道入库的人怎么入的,也不好好排个序,谁翻的乱七八糟的!整个人倒在衣服堆里,管它呢,先回去再说,实在找不到,就从别的地方调。我拖着一大箱子衣服下楼,出电梯的时候卡住了,满头大汗的摆弄了好半天才弄出来了。
  我一进门就嚷嚷:“乐乐,你到电脑上帮我查查397260那款衣服咱们还有没有。”然后将拖车费力的拉进去。忽然感觉有视线紧紧的盯住我,我擦着汗站直身体,漫不经心瞟了一眼。那人长的斯斯文文的,整个一小白脸,骗吃骗喝型的。我再看了一眼,脸色变了变,头也不抬立即掉头就走。乐乐还在后面说:“有是有,号不全,你要什么号的?”我也没回答,闷头闷脑往后面走。
  忽然听到极震惊的一声“续艾!”我僵了僵,径直往前走。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他竟然不顾所有人好奇的眼神,大步跑过来抓住我手臂。我冷冷的看他,眼睛一眨不眨,没有说半句话。他在我无声的压迫下,讪讪的抽回手,又叫了一声:“续艾!”我不耐烦的说:“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续艾!”他仍然坚持,又叫了我一声:“续艾!”
  真是欠揍!我用力甩开他,抽回手。他被我冷不防袭击下,打了个趔趄。我抱着双手面无表情的说:“我不叫续艾。不信你问问我同事,我叫木夕。”他才怔怔的看着我,脸上涌现诸般的情绪,大概满是愧疚吧,反正我不想知道。最后才半死不活,低低的呜叫:“续艾,我一直想跟你说,说对——对不起——”我忽然愤怒,大声打断他:“先生,您没问题吧?谁叫续艾了!你看清楚了!别到处乱发神经!”他被我抢白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站在那里,想说又不敢说,似乎有些尴尬。
  这时候有个女人走过来,乍眼看上去,时尚美丽,卷发做的很好,衣服也穿的很好,我注意到她下摆的流苏,十分漂亮。很自然的挽住他的胳膊说:“操曹,你认识这位小姐?”他先看了看我的脸色,才犹豫的点了点头,慢慢说:“我们是同学——”我冷冷的打断他,面无表情的说:“小姐,这位先生认错人了,我可不认识他呢。”谁认识他!我这辈子没有这么倒霉过!她却极有兴味的看着我。我转头一看,所有人都盯着我们这边探头探脑,眼底全是探究的神色。他们心里一定以为是痴男怨女的戏码,哪知道实际上完全不是那回事。
  谁管的了那么多,别人想怎么想就怎么想!我该干什么干什么,他就算是客人也用不着我来招呼!我吃力的将箱子推进库房,碰到门口低低的台阶,拖不上去。一时气愤,一脚踢上去,重重的踹进库房里。然后打包装袋,忿忿的走出来拿封条。他居然还在,正趴在收银台上跟乐乐聊天,旁边是饶有兴趣的顾客,连珠珠都凑在一边,只听的他说:“我和续艾是大学同学——”乐乐“哎”的一声叫起来:“木夕又改名了吗?她什么时候念过大学了?我们怎么不知道?”珠珠也说:“这位先生,你该不会真认错人了吧?木夕一大学生还来这种地方工作?世界上长的像的人也不是没有。万一真认错了——”
  他摇头:“事情挺复杂的,她不原谅我也是应该的。”那些人的八卦积极性完全被他调动起来,兴致勃勃的问:“木夕干嘛说不认识你?你做坏事了吧?”不知道那些人的脑袋都想到哪里去了!他竟然还敢点头!天啊!雷为什么不劈下来,店长为什么还不回来!我深吸了口气,装作不关己事的样子来到前台,打开抽屉翻胶带。不用抬头也知道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在我身上。拜他所赐,又大大的出了一次风头!
  他涎着脸蹭过来说:“续艾,我刚从国外回来,一直托人打听你的消息,没想到你到北京来了——”我忍无可忍,冷冷的逼出一句:“谁认识你!”他越发贴上来,死皮赖脸的说:“续艾,那时候真是对不起——”我抬起眼不屑的说:“你滚不滚?”已经算的上是一种侮辱。
  可是他还是一味低声下气的跟在我后面,不断的问:“续艾,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为什么怎么找都找不到你——”我忽然转身,觉得青筋都要跳出来了,狠狠的说:“你还是不是男人?”他被我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问的怔在那里,大概是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又盯着他冷冷的问了一遍,他不明白我什么意思,支支吾吾说当然——是——。我极其不耐烦的甩了甩头发,发狠说:“是男人就给我走!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上班呢!”对他何止恶言相向,简直想拳打脚踢,拼了命往死里打!
  先前那个挽住他的女人皱了皱眉,说:“小姐,我不知道你和操曹发生过什么事。可是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我看了看他们和周围的顾客同事,似乎全对我恶劣的态度极其不满。我心里冷笑,真是会选时机和地点。我试着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他是顾客,决没有得罪顾客的道理。我勉强摆出职业性的微笑,淡淡的说:“那您慢慢挑衣服吧。”
  操曹一把拦住我的去路。我皱眉:“先生,您这是干什么?您这样可是纠缠不清了!”他几近卑微的说:“续艾,你别这样!”我实在受不了了,怒气勃发:“我别怎样?操曹,该是我求你别这样行吗?我还得上班呢!你但凡听一听别人的话,事情也不至于弄至这步田地!”他脸上首次出现伤痛的神色,可是我一点都不同情。我那时候恨不得生吃他的肉,痛饮他的血。就是现在我也还不想原谅他,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凭什么要原谅?老子一生的前途全部毁在他手上!

  第 5 章
  我用力推开他,头也不回的进库房去了,管他怎么折腾,我哪有那个力气!再多的货也有打包好的时候,我拿着折叠梯子出来查号。随便溜了一眼,操曹不在,大概灰头土脸的走了。而店长已经回来了,卖场又开始井然有序。其他几个人时不时偷看我两眼,我装作不知道,拿着笔将缺的号记下来,然后去库房出货。店长跟着进来,说:“木夕,你要的提成我取出来了。”然后交给我一个信封。我拿出来点了点,四千九,不多不少。如果不急着要,应该就是五千六了。纵然这样,还是欢天喜地的说:“谢谢店长!”厚厚的一叠钱捏在手里的感觉就是好!我眉开眼笑,刚才发生的不快一扫而空。
  我将钱放好,然后哼着小调出来挂衣服。我想大家一定觉得我这个人莫名其妙,刚才还是怒目金刚,现在又是笑面弥勒了。头顶的挂钩斜了,我搬过梯子“倏”的爬上去,扯了扯扶正。珠珠见了,站在下面笑说:“木夕,你倒跟猴子一样!以后这爬上爬下的事就由你来做!”我挥着手得意洋洋的打了个OK的手势。
  站在上面伸了伸懒腰,眼睛一转,透过玻璃门看见操曹远远的往这边走过来,手上不知道拿的是报纸还是杂志。我怒!阴魂不散,怎么又来了!嫌骂的不够是不是?自动送上门来给人羞辱!“蹬蹬蹬”下了两步,心烦意乱,干脆直接从上面跳下来,“咚”的一声巨响。所有人回过头来看我,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店长首先说:“木夕,你急什么!要下梯子不会好好下,看不摔死你!”我自知冒失,连忙说:“不小心踩空了,差点摔倒!”她才没说什么。乐乐在一旁说:“木夕,你小心点。我们上次有一同事就摔了,在医院躺了整整两个月。”我连连点头受教,说:“下次一定小心,一定注意!”
  将梯子往角落里一放,人躲进库房整货。竖起耳朵注意外面的动静,没有听到什么叫囔声。我愣愣的想,人家也许进的是别的专柜,跟在他后面的不还有一女的吗?或许陪女朋友上女装部买衣服去了。这么想了一下,大大方方的出来,手上抱了一大堆的衣服。手上的衣服挡住了视线,等我走近的时候,才发现操曹坐在供客人休息的软垫上翻杂志。无意中瞟了一眼,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英文,上面不是结构式就是分子式,一大堆的物质名称。我装作没看见,将衣服往垫子上一扔,拿过衣架开始挂衣服。他爱坐就坐,来者是客,我可管不着。
  他像个守门神一样在这里坐着,我想店里没有人不好奇。店长大概也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不过没说什么,只让我将新款衬衫套在V领毛衣里,然后摆在陈列台上。操曹一见到我,立马站起来,将杂志一扔,说:“续艾,我帮你拿着吧。”我用衣架敲他的手,冷着脸说:“你烦不烦!还不快走!”见他痛的吸了口气,连连摸着右手,恨恨的想,活该被打!真是痛快!
  过了一会儿,他犹不死心,死皮赖脸的跟在我后头,我挂衣服他就帮忙递衣架,我叠衬衫他就跑前跑后拿叠衣纸和叠衣板。珠珠和乐乐竟然还提醒他衣钩挂在左手的墙壁上,就连店长也没出声。我真是要疯了,大声说:“操曹,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支支吾吾的说:“没想干什么,就想跟你说说话。”我冷笑:“现在不是说了吗?还不快走!你狗呀,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他大概没有见过像我这么粗鲁的人,一时半会儿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我甩手走到前台,隔着老远将手里的垃圾准确的扔进去,就像投篮一样。他还跟上来,懦懦的说:“续艾,你有些变了——,以前的事——真是对不起——”我最讨厌别人说这三个字了,尤其是他!记得有一个人很狂妄的说过,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什么!我此刻也是这种心情!
  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头痛欲裂,冷冷的说:“你来这里砸场子是不是?”他连连摇头:“不是——,我就——”我毫不客气的打断他:“你不是来砸场子的,那就让我们好好做生意!”他转身看了看,大概发觉没有一个顾客,于是愧疚的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给你带来麻烦——”其实这种专卖店平时就没什么顾客。我烦死了,吼道:“你能不能别再说那三个字了?我听了就恶心!”他讪讪的住了口。我不再管他,三步并作两步回库房了。
  大口大口喝水,然后一鼓作气将架子上的衣服统统搬下来熨。居然听到敲门声,我惊异不已。这库房又不是我的,大家进来的时候从来没有敲过门,哪怕换衣服也是照进不误。我没作声,蒸汽“扑扑扑”冒出来,大团大团的烟雾,眼前一片迷蒙。我觉得热,脱了外套,卷起袖子扯着棉服的袖子来回熨。袖子中间湿漉漉的,经过高温,折痕慢慢消失不见了。
  珠珠探出半个头问:“木夕,你衣服熨好了吗?”我说:“还没有,正在熨呢。等着出货吗”她连忙摇头:“不急不急,你慢慢熨。”然后一屁股坐到我边上。我也不理会,埋头熨掉折痕。她终于耐不住,伸头缩脑的说:“木夕,你怎么换了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我头也不抬的说:“这很奇怪吗?”她连连摇我:“这还不奇怪呀!你干嘛没事取那么多的名字!”我按住她的手,晕晕的说:“大姐,你能不能别摇了,我要倒了!”
  她不放过我,揪住我的脸问:“说不说?”我挺直腰杆:“本小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坚决不说!”她无聊的放下手,一本正经的说:“木夕,我觉得你这人挺神秘的。以前是不是经历过什么什么呀?弄的人跟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似的。”我连连打断她:“你以为演电视剧呢?我还九天玄女下凡尘呢!不就换个名儿吗?有什么好奇怪的!去一趟派出所就可以了!”她搓着手,瞪了我一眼,说:“谁吃饱了没事整天换名呀!你这个人就是不老实,还不快从实招来!”
  我被她逼问的连连讨饶,整了整乱七八糟的头发说:“珠珠,你知不知道以前的皇帝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换年号?所以我就跟着学了这一招,碰到不好的事就换名,然后运气就来了,否极泰来,百试不爽!”她先说:“我哪知道这些!年号是什么!能不能当饭吃?”随即又问:“换个名真能走运?”我认真严肃的点头:“本人的经验之谈,绝对错不了!”她半信半疑的说:“我不相信。”我叫起来:“不就换个名呀,又不少块肉,有什么相不相信的!”她想了一会点头:“说的也是哦。”随即笑说:“那我能不能将珍珠的珠改成蜘蛛的蛛?倚天屠龙记里面就有个人叫蛛蛛。反正听上去发音都是一样的,也算改名了。”我憋的差点笑岔过去,一个劲的点头说好。
  好不容易哄的珠珠出去了,乐乐又跑进来,神秘嘻嘻的说:“木夕,你那个朋友还在痴心的等着你呢。”我简直无语了,有气无力的说:“他还在那跟爷们似的坐着呢?”她撇着嘴连连摇头:“他这回没在店里待着,而是跑到外面的椅子上等着。你是不是出去说句话呀,就这么让别人干耗着?”我翻白眼:“他喜欢待那儿,关我什么事儿!”她摇头:“木夕,你这人就这么没心没肺?再多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你还能把人家杀了?”
  我垂下眼默然,忽然跳起来说:“乐乐,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就这么帮着他?胳膊肘往外拐!”她嘿嘿嘿的笑:“我这不是见人家被你整的可怜吗?”我骂:“他这也叫可怜?你还没见我可怜的时候呢!”她笑嘻嘻的说:“木夕,一个公子哥儿似的人扔在那里,你这不是暴殄天物吗!你惭不惭愧呀!”我被她气的说不出话来,这色女,重色轻友!不再理她的胡言乱语,推着她出去了。
  切,他喜欢找虐还怪到我头上,这世界真是没天理了。我继续悠闲自在的熨衣服,他这会子死在我面前,我保证眼睛都不眨一下。关我什么事。真是莫名其妙!快下班了,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摸着包里厚厚的信封,心情又好起来。打了声招呼,甩头就走。目不斜视,对对面的人视而不见。他喜欢装雕塑,喜欢摆酷,就让他去好了。我走我的独木桥,与任何人无关。
  果不其然,他又像吊靴鬼一样跟在我后面,还一路陪着笑不断的喊:“续艾,续艾——”我听见他叫这个名字就有气,火冒三丈,冷着脸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搞笑?你不烦我还烦!”他凑过脸说:“续艾,我没见你出来吃晚饭,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宵?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好的饭馆——”我想我现在是有些怕他了,快步跑开,任由他一个人留在那里喋喋不休。吃夜宵?和他?我宁愿吃砒霜。
  当然甩不掉他。他追在后面说:“续艾,我车子停在下面,要不要一起回去?”啊!我简直想仰天长啸,捋起袖子威胁说:“姓操的,你敢再叫一声续艾,我保证你下一刻鼻青脸肿!”他立刻噤声。估计不是因为我的威胁,而是因为我的火气。我走到商场出口处,咬牙切齿的推开二十四小时自助银行的玻璃门,插了张卡进去,按了存款键。数了两千大洋,想了想又拿了一千。林彬被抄家了,估计现在正生不如死。我给他的那张卡也没多少钱。
  三两下就办好了。我长舒一口气,转头见他就站在门外,脸又黑了。我还来不及按键,他已经殷勤的用自己的银行卡替我打开玻璃门。以为这样我就感激了?我照旧臭着一张脸出来。将钱包胡乱往口袋里一塞,大步朝门口走去。他后退一步,意思是让我先行!切,什么小样儿!我忿忿的走进旋转的玻璃门。这时候又有一人钻进来,我往旁边让了让。出来的时候,他不小心碰了我一下,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不对劲,一摸口袋,钱包没了。
  二话不说,箭一般追上去。他听到风声,回头看了一眼,跑的更快了。我气急,敢偷到我头上,你等死吧。拼了命的追!更气的是操曹,一脸懵懂的跟在后面气喘吁吁的问:“续艾,你别跑行不行?我又不会吃了你!”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只手翻过栏杆,找到平衡点后,蹬了出去,抄近路拦住那小偷。我估计那小偷从来没有见过我这样的失主。后退一步,一脸横相,使劲朝我踹来。我迅速躲开了,摸了摸肩上的背包,眼神开始阴狠起来。
  那人一见势头不对,连忙往回跑,旁边是大楼,右边是车来车往的大马路,除非他想被车撞死,不然只有往回走。我暗暗叫好,扯着嗓子叫:“操曹,拦住他!”然后快速赶上去。操曹总算反应过来了,喘着气拦在路中间。那人风一般从旁边溜过去。操曹好歹知道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角。我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跑上前一起逮住他的时候,突生横变。那人将操曹摔了个大跟斗,拍拍屁股走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从我眼皮底下溜走,然后死命盯着倒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操曹。遇上他,从来就没有好事!我怎么就这么倒霉!
  我不知道自己盯了他有多久,他被我盯的一动都不敢动。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头也不回的离开!他如果不拦在前面,我不会放松警惕,那小偷绝对跑不掉。照我这样不要命的跑法,没几个小偷能从我手底下逃走,除非这世上真有所谓的神偷。碰上他,真是冤孽!
  我气都不喘一口走了将近两百米,没听见身后有动静,大大的呼了一口气,往回看了一眼。他正扶着墙慢腾腾的站起来。大概是摔重了,能站起来,就表明没大碍,死不了人!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此刻身无分文,连公交卡也搁在钱包里。怎么回去,走着回去?我用力“呸”一声。
  想了想又走回去,伸出手,冷冷的说:“钱!”他皱着眉头怔怔的看着我,大概还没从痛楚中反应过来。我不耐烦,干脆搜身。手插到他休闲式西装外套里,打开钱包看了眼!真他妈的晦气,全部是卡!我一把扔在地上,没好气的说:“取钱去!”他闷不吭声,弯腰拣起来,看了看我的脸色,迟疑的说:“续艾!我扭到脚了……”我跳起来骂:“操曹,你这人怎么就和你名字一样搞笑呢!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闹剧!”他大概被我骂傻了,羞愧的低下头。
  火山爆发,我再也忍不住了,愤怒的叫嚣:“你缺手残脚了还是什么的?送到手的小偷你都抓不住!你怎么这么没用!你还是不是男人!没的丢人现眼!”他蠕动嘴唇,无力的辩解:“我哪抓的住小偷呀,他跟一老虎一样……”我不等他说完,劈头盖脸骂下来:“我怎么就把他拦住了?你吃软饭的是不是!整个一小白脸,还被人摔一大跟斗,我没见过像你这样没用的男人!”他这下子倒回过神来了,大概伤到自尊心了,理直气壮的说:“你刚才那一幕跟警匪片似的,我都没反应过来,还能抓小偷?”我气的七窍生烟,哆嗦着手说不出话,随后朝旁边一指,阴沉沉的说:“你现在立即给我取钱去!”
  他一定被我的表情吓到了,扶着墙跛着脚乌龟一样爬到商场的入口处。却停在那里没有进去。我不耐烦的问:“你又怎么了?”他回过头,小声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楚,皱着眉问:“你说什么?”他大概不敢再惹我了,伸手指了指,我透过玻璃看见里面手腕粗的铁锁,商场已经关门了。我彻底被打败了,真想揍他一顿出气,揪着眉头说:“你给我去附近取!我现在身无分文,你这次想拍拍屁股就走掉,小心我杀了你。”他额头冒汗,撑着门把上的扶手说:“续艾,我脚真疼的厉害……”我看他那个样子,估计扭的不轻,反正又没断,我才不担心。瞪了他许久,然后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张卡,问:“密码。”他说了,我跑到另外一条街的ATM取款机去取钱。两台ATM取款机,其中一台还是坏的,我暗骂,真是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总算从另外一台那里取到钱了,手里拿着整整五千大钞,为什么不拿,本来就该他陪!还没算精神损失费呢。走出来,夜风一吹,心里的火气总算下去了一点。邪恶的想,留他在那自生自灭好了,任他等到天亮。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回身往原来的地方走去。好歹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平白无故扭了脚,也算出了我这一口恶气。
  还没走近,一辆车子跟在身后按喇叭,我转身一看,操曹从后面探出头来,招手说:“续艾,快上来。”我将卡还给他,没好气的说:“知道你死不了,那我走了。”他真是本事呀,一时半会儿就有了司机。还用我瞎操心!
  忽然从前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续艾?”我抬头一看,宋令韦已经推开车门走了出来。白色的衬衫,深色的领带,满眼的血丝,我惊叫出声:“怎么又是你?”真是什么事都碰到一块了。操曹在旁边解释:“我脚受伤了,开不了车。正好令韦就在这附近。他这个工作狂,大概还没下班,顺便让他过来接我。”原来这两个人是旧相识,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随便点了点头,打了招呼,转身就要走。
  宋令韦拉住我,问:“你和操曹认识?”我面无表情的说:“谁认识他,我没那么倒霉。”操曹躲在车里不敢说话。他来回看了我们两眼,耸肩说:“一起走吧。”我甩手,转过头,警告似的说:“操曹,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起,也不想再多一个人知道,你以为很光荣么?”操曹噤声。我想我的意思表现的很明白。
  宋令韦皱了皱眉头,说:“林艾,还是续艾,又或者是木夕?我现在发觉你全身上下到处是秘密。”我自嘲:“我能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我行的正,坐的直。”没有力气敷衍他两个人,一丘之貉!我为什么要坐他们的车,我不会自己打车吗?那多自由,还可以和的哥瞎侃。北京这的的哥可能扯了,大到国家大事,小到鸡毛蒜皮,侃的你保证什么烦恼都没有。

  第 6 章
  当天晚上回到住处,疲惫不堪。怕做梦,干脆服了安眠药,好歹是一觉睡到天亮,尽管醒来后眼皮酸涩沉重。那么久的事了,我依然觉得无颜惭愧,夜夜难安。心口里像含着一把未熄的灰烬,余热就可以将心烫成一个一个的火迹子,何况现在已经被人点燃了。其实,操曹,看到他那样一个人低声下气的任由我践踏,我也没什么好受的,他也是受害者。隔了这么多年,再来向我道歉,又有什么用呢,一点用处都没有。可是我还是做不到原谅,至少现在还做不到。乍然重逢,带来的是久违的羞耻和痛恨,全无防备。
  天塌下来还是要上班。不过在天塌下来之前,我先去“老上海”城隍庙吃了一顿美味丰盛的早餐。香浓醇厚的豆浆很正宗,犹带有黄豆的清香,还有淡淡的微腥味,最重要的一点是免费的。热的豆浆先暖了我的胃,再暖了我的心。我精神一振,弯到路口去等公车。特意早了半个小时出门,所以有充裕的时间慢慢溜达。晨光熹微,天空犹带有一种青白,一切睡眼惺忪。公车依然挤的像罐头里的沙丁鱼,可是肩膀挨着肩膀却觉得温暖,车上还没有开暖气。我拉着车上的拉环想,等周休的时候就去“苏宁”买电热毯,它们周末老搞活动。
  又和李欣闹了一点不愉快。她仗着是本地人,粗声粗气的,不大看的起我这个无依无靠,穷的叮当响的末流库管,老教训我这里做的不好,那里做的不对。我想我们可能八字不和,尽量无视她。只是无视,而不是忍让。出去吃了午饭回来,操曹居然又来了。他昨天不是扭到脚了吗?这么快就好了?怎么没有断!我皱紧眉头,还来不及斥责,他先笑盈盈的说:“续艾,我给你带水果来了。听说是进口的,喜不喜欢?”
  他打开包装精美的塑料袋,我嗤笑一声,看都不看,走到另一边理架子上的衣服。反倒是店里其他几个人很感兴趣,凑上头去,连声问:“这什么东西呀,绿不绿,黄不黄的,形状怪模怪样。”他耐心的解释:“这种水果是热带的,名字叫‘释迦’,不觉得它长的有点像释迦牟尼头像吗?大家也叫它‘蕃荔枝’。”珠珠好奇的拿起来,说:“这东西好吃吗?卖相这么差。”他说:“蕃荔枝是世上最甜的水果,都叫它热带果王。”我听的倒有点好奇,忍不住看了两眼。他逮住我来不及逃开的眼,似有所感的说:“希望吃了最甜的水果心里也是最甜的。”
  嗨,小样儿,心思也太明显了吧!以为这样我就感动了?我冷笑的看着他,直到看的他愧疚的避开,才拿着纸和笔去查号。乐乐见他气馁沮丧的表情,居然说:“你把水果搁柜台这儿吧,我等会儿交给木夕。”我惟有苦笑着摇头。李欣站出来,伸着手指对我说:“木夕,你把这两大箱衣服赶紧送到大库去。”我懒懒的“哦”一声,好好说不行吗?非要颐指气使的使唤人,当自己千金大小姐呢。
  从库里拖出拉车,使劲扳扶手都扳不动。珠珠过来看了一下,说:“这拉车要报废了,一直不好使,转轴处都生锈了。”我擦了擦有些红的手掌,叹气说:“怎么公司这么小气,拉车也不配个好的。用一次去半条命,用一次再去半条命,有个什么油的滴一滴是不是会好些?”珠珠敲我的头:“别说油,连盐都没有。”我笑着瞪她,连连摇头。
  一直趴在前台的操曹却说话了,紧张的看着我,舔了舔嘴唇说:“续——艾,我车里有丙三醇,我给你拿过来用吧。”他倒是一直注意到我这边的情况。我冷着脸说不要。他已经冲出去,还不忘回头说:“我车就在底下,很快就拿上来了,你稍稍等一下。”我看着他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又好气又无奈,没有说话。珠珠伸出胳膊捅我,问:“他刚才说拿什么去了?我怎么没听懂?”我懒洋洋的回答:“他拿甘油去了。”典型的职业病。
  他很快就回来了,递给我一小玻璃瓶,上面还插着滴管。切,从实验室带出来的吧!我瞟了他一眼,满头大汗,拼命压抑着急促的呼吸,显然赶的很急。既然拿来了,不用白不用,接在手里,对着生锈的接口,几乎滴了半瓶下去。他半蹲在一边看着,阻止我:“好了好了,可以了。”说着站起来,扳着扶手来回摇了几下,看样子顺畅多了。我将瓶子递还给他,那瓶子特别精致,瓶身上的标码不是机打的,而是用黑色钢笔写上去的。他笑说:“就搁你们这吧,下次兴许还用的着。”乐乐接在手里笑嘻嘻的说:“这个瓶子漂亮,比外面卖的强多了。对了,上面插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我全忘了。”我说叫胶头滴管,她才连声说想起来了,初中玩过这玩意儿。
  我去大库入货,他也要跟着。我板着脸说:“操曹,你能不能别给我添乱了?”他赶紧点头,说:“行行行,那我就在外面等着。”我头痛:“你在这到底想干嘛?”他怔怔的看着我,半晌才说:“我就想看看你过的好不好。”我咬着上唇不回答,眼睛眨了一下,将他一个人扔在原地,转身拉着拖车上大库。
  回来挂衣服,他一直跟在我身边打转。我极度不耐烦,吼道:“你没事来这种地方干嘛?买衣服呀!”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他还愣愣的点头。我气,要买衣服是不是?那就买个够。随手拿了件毛衣递给他,说:“那你试试这件,看看喜不喜欢!”他还当真拿着衣服去试衣间了。
  他换好衣服一出来,李欣立即迎上去笑说:“先生想买衣服是不是,要不要我带您看看?这边有几款一定适合您!”我任由李欣和他去斯缠,照旧挂我的衣服。他客气的敷衍,没有理会李欣,走到我跟前问:“续——艾,你觉得这个怎么样?”大小差不多,我点了点头说:“还不错。”我选的能差到哪里去。脾气上来,扔下手里的衣服,拿过一件休闲式西服外套,说:“这件衣服是新款,要不要试试?”他看了看我的脸色,然后点头,试完后自己搭在手里,倒有自知之明。他敢让我拿着,我一定当场赶他出去。
  我又说:“这种竖条纹衬衫和这件纯羊绒毛衣配着穿很好看,你要不要试试?”他想了想说:“不试了,我很喜欢。”拿过来搭在手臂上。故意让我宰是不是?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从里到外,从薄到厚,从休闲到正式,从衣服到裤子选了一大堆,前台堆的乐乐的人影都看不见了。我见他只是一味的点头,好像不知道自己买的东西要花钱似的,首先没了兴致,感觉自己像黄世仁欺负喜儿似的,叹了口气面无表情的说:“你确定你要这么多?”他掏出钱包,取出银行卡笑说:“我刚从国外回来,正好也要买衣服。有你这个行家作参谋,再合适不过。”一翻话说的我自己都心虚起来,有点自我唾弃了。
  乐乐瞪大眼睛看着他,嘴都合不拢,有些口吃的说:“你确定你全部都要?”怨不得她吃惊,操曹买的比宋令韦还恐怖。大家都没想到他这么有钱。他点头,递给她卡。我在想我有没有把他一年的年薪给花掉。活该,自找的!三个人同时替他打包装袋。店长都出面了,殷勤的说:“木夕,你帮这位先生提着。”我站在那里没动手,他连忙说:“没事儿,没事儿,我跑两回就行了。”店长也不好说我,只得说:“那珠珠和李欣帮这位先生提到车库去吧。”他们一走,乐乐咬着唇瞪我:“木夕,你光两单提成就顶别人半年的提成了。”我说哪有那么夸张。她给我看打印条上的数目,确实有够惊人的。看样子,操曹在国外混的很不错,一张卡里居然有这么多钱。
  操曹去而复返,对店长笑说:“续——,不,木夕该下班了吧?”店长立即反应过来,笑嘻嘻的说:“是呀,今天她六点就该下班。”她从我这里分走了一大笔的提成,心情自然不坏。我觉得有钱真是好呀,别人立马对你另眼相看,青睐有加。什么六点下班,排班表上写着十点半下班呢。我不出声,平白无故放假,我为什么不要!换了衣服跟着他出来,下了电梯,就要分道扬镳。
  他拉住我,看住我的眼睛,唏嘘了一声,说:“续艾,就算是再普通的同学,难得见了面也该去喝一杯吧。”我忽然觉得疲倦了,前尘往事像梦魇一样,再也没有力气纠缠,把话说清楚也好。我说:“那行,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家常菜,做的还不错。我请你吃晚饭吧。”掉头就走。拿了他那么多的提成,请吃一顿饭也是应该的。我还处于震惊的余荡中。虽说他家有钱,不过他本人似乎还是一个刚回国的学生,能花的起这么高档的消费?
  很普通的小店,地方有些局促,桌子凳子都油腻腻的,墙壁也有黑色的迹子。里面吃饭的人大都是像我这样的员工,有人还穿着商场的制服。他只愣了愣,便随我在门口的桌子边坐下来,倒没有嫌弃的神色。我料想他吃不惯,也没问他意见,径直点了几个自己爱吃的菜。这家餐馆因为做的都是员工的生意,上菜倒很快。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我埋头就吃。那么强的劳动力,老是跑来跑去,搬上搬下,再多的体力都不够用。
  他看着我碗里的菜,微微皱起眉头。我抬起头问:“怎么不吃,不喜欢?”果然还是公子哥儿脾气。他摇头,支吾的说:“续艾,你别吃那个了,那东西不好。你换个菜吃吧。”我指着碗里的炒鸭肝问:“这个?为什么不能吃?是菜就能吃。”他把盘子端开,说:“那个东西都是经过三氧化二砷处理的。”我大吃一惊,连忙将嘴里的饭菜吐在垃圾桶里,用纸巾擦了擦嘴巴说:“操曹,你别骇人听闻好不好!”他认真的说:“是真的,只有经过三氧化二砷处理才会呈这种颜色。”我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他,跟他在一起吃饭竟然真的在吃砒霜!三氧化二砷的俗名就是砒霜。我彻底失去胃口。
  忽然觉得愤怒,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以后能不能别说这些专业术语,人家当你神经病!”他还无辜的辩解:“我没有——,这些大家都知道——”我气,站起来抽了张纸巾,然后走到旁边倒了点洗手液放在桌子上,冷冷的问:“这是什么?”他张大嘴巴看着我,一脸迷茫的表情,完全反应不过来的样子。我又炯炯的逼问:“这是什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他一直在研究我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才懦懦的回答:“恩,恩,主要成分是——,是十二烷基硫酸钠——”
  我觉得我要疯了,咬着牙狠狠的瞪他:“你还说你没有神经病!这是正常人的回答吗?我来告诉你,这是洗手液,这只不过是洗手液!”我骂的他抱头鼠窜,他一脸颓然的看着我,大概觉得十分委屈,瞅着我说:“我知道是洗手液,可是你刚才那个样子,就好像说,说——”我冷笑一声:“这还是我的不对了?”他只好闭嘴,不再说话。我走开两步,又回头说了一句:“还有,洗手液的主要成分不是十二烷基硫酸钠,是水!”这句话大大缓和了气氛。
  我干脆用倒出来的洗手液洗手,铁管子里的自然水刺骨的冰冷。我随便擦了擦手,然后坐回去。他忐忑不安的看着我,我叹了口气,慢慢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国外还好吗?”他有些惊讶,待明白过来是我在问他话后,神情激动的回答:“回来有一段时间了。在国外还不错,一直念书做研究,今年拿到博士学位后就回国了。”看他那样子,简直坐立不安。难道我对他实在过分了吗?其实他不需要这样看我的脸色。我点头,这些本来都是我的梦想。
  我又问:“那你现在在哪高就?”他笑了一下说:“在一所大学里任教,他们聘我为化学系的院长,顺带做一些课题和研究。”这么年轻的院长?看来他在这个领域里做的很好,一定有所贡献。我笑了下,问:“那你现在是不是学校里最年轻的教授?”而且还这么的风度翩翩,一定很受学生和老师的欢迎。他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下,没有回答。我微微点头,他真的是越来越好了。如此大的成就,也不炫耀,难得这么谦虚。拿过桌上的水杯,小口小口喝着,喉咙忽然哽住了,连水都咽不下去,好一会儿才好了,可是还是有些疼。
  我双手握住椭圆形玻璃杯,来回搓动,笑说:“那你有没有自己单独的实验室?”他说:“学校里刚安排了一个,已经装修好了。”我笑:“那实验室是不是恒温恒压?”他点头。我又说:“有没有隔离系统?”他还是点头。我也点头,说:“红外紫外这些分析仪器呢?”他说:“已经和厂家订好了,不过还没有送到实验室来。”我想要喝水,玻璃杯却“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我连忙站起来,说:“老板,对不起,对不起,不小心摔了!”店里的小工拿扫帚过来清理。我转过身,扔出一张钞票,头也不回的说:“走吧。我也该回去了。”他跟在后面说:“续艾,我有车——”我打断他:“不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一点东西要买。”我站在马路边上等绿灯。他依然跟在旁边,小心翼翼的问:“续艾,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不方便,还是我送你回去吧。”我不屑的说:“要你送?真碰上什么人,你还不是摔一大跟斗!”
  对于我这么恶毒的嘲讽,他倒没说什么,只是拉住我的胳膊,犹豫不定的说:“续艾——,你还好吧。”我不耐烦的扯掉他的手,没好气的说:“我有什么不好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俩互不干涉,行不行?”他立在路灯下,声音沉沉的传到耳中:“续艾,那时候真想不到会变成现在这样。的确是我害了你,尽管是无心的。那天,我在店里突然见到你,还以为看走眼了。看到你现在这样,觉得万死难辞其咎。续艾,我原以为你——”
  我不想再听他的不安和忏悔,面无表情的说:“原以为我会怎样?跟你一样?你以为人人都是你!”他没再说话,垂着头,昏暗的灯光,看不清楚表情。我忽然觉得再也不能忍受,无力的说:“操曹,你走吧。让我一个人静静。有些事总是需要时间的。”他好一会才点头,吐了口气说:“那行,我先走了。你自己一个人要多加小心,这边夜里很不太平。”我没等他说完,先沿着街道走了。
  我一直感觉背后有道视线,盯的我满心烦躁,不过强忍着没回头。他要站那发呆就站呗,关我什么事。等混入人行道,人流混乱,那种怪异的感觉才逐渐消失。我忽然觉得极度凄惶,站在街头,仿佛被所有人给抛弃了一样。车出流水马如龙,如此的繁华热闹,可是心却如荒山野岭一般空寂。此刻呢,该何去何从?我惶惶然,眼睛蓦地有些湿润,又像回到从前的噩梦中。
  一辆车子轻悄悄的停在我面前,我本以为是操曹。等车门打开来,才发现竟然是宋令韦。他无言的看着我,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我偏过头去,将眼中的泪水硬是压回去。调整呼吸,微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只说:“我刚好经过。反正顺路,你要不要搭车?”他走下来替我拉开车门。
  我觉得夜里的空气真是冷,连忙跳上车,夸张的搓着手,连声叫囔:“温度又降了,外面真是冷。”我控制不住自己,浑身瑟瑟作抖。他说:“真有这么冷?”把暖气开大。我用力点头,大声说:“当然!你看我手,都冻红了。”他没看,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前方。我窝在坐椅里,用力咬住下唇,然后闭上眼睛。
  他突然说话了:“我刚才看见你和操曹了。”我打了哆嗦,拼命撮着双手说:“宋令韦,我还是觉得冷,可能风灌到肚子里去了。你请我喝酒暖胃好不好?”他没说话,车子在前方掉头而去。又是顶级的饭店,最好的包厢,满桌的佳肴。他说:“空腹喝酒不好,还是先吃点菜吧。”可是他自己却一口将杯子里的酒喝干。我笑嘻嘻的说:“那也好,正好晚饭没吃饱。”我推开那些香槟红酒,豪气的说:“我要喝红星二锅头。”又问人家要了个玻璃杯。
  倒了满满一大杯,然后仰头一口喝干。林艾,果然好样的!可是喝的又快又急,不停的咳嗽。他坐到我身边,轻轻的拍着我的背。我低头尽量不出身,可是他伸出身,掉下的眼泪滴在他宽厚的掌心里。我泪眼迷蒙,心也跟着迷蒙。我靠着沙发坐倒在地上,抱住自己,断断续续的说:“宋令韦,我跟你说哦——,我搬家后,转到新的学校,我妈就让我跟着她姓。那时候还闹过别扭,现在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了。我妈不想我受林家风波的牵连。高三的时候,家里出事了,可是我的成绩却越来越好。后来,以最高分考进南方最好的理工大学。我进大学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是全系年纪最小的。带我们班的教授说,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年轻,努力,聪明的学生!”我打了个嗝,浓重的酒味熏的自己都觉得难受。
  他轻轻的“恩”一声,坐在我面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我的手背。手心是那么的温暖且安心,声音是那么的柔软舒适,像五月的风拂过袅娜多姿的柳条。我闻到他身上传来的味道,朦朦胧胧想起以前的家,似乎就是这个味道。我哽咽着继续说:“大家都说,要找续艾,不在图书馆就在实验室。我是那么的努力且有天分。大一下学期就跟着教授做实验,大二的时候囊括了所有的奖学金。国家的,学校的,院里的,系里的,班上的。分数史无前例的高,创了学校的记录。教我们精细有机合成的那老头说:‘续艾,我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一个学生这么高的分数。’他给我九十九点九的高分。”
  他不断哄着我,表示一直在听,又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我意识逐渐混乱,拉住他的手,仿佛有了依靠,犹记得自己滔滔不绝的说:“我大三上学期,还帮我我们系里的刘教授在CA上发表了一篇论文。那些实验数据全部是我测出来的!一项一项的数据,反复的测,反复的核实,简直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知道什么是CA吗?”我抬起头喃喃的问,可是头晕沉沉的,重若泰山,眼前的人开始有些模糊。不等他回答,我继续说:“CA是化学方面全球最权威的杂志!是很了不起的荣誉!”他连连点头,哄着我说:“是呀,是呀,很了不起。”但是话锋却一转:“那后来呢?”`
  后来?我瞬间清醒过来,后来呢,可是后来呢?我嚎啕大哭,所有的泪水在此刻倾泻而出。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不管以前受了多大的打击,可是今天却再也不能忍受。本来我也可以像操曹那样的!我抽噎着,恍恍惚惚的说:“后来——,呜呜——,后来被学校开除了!”最痛的伤疤在人前血淋淋的撕开,我想一辈子都愈合不了。

  第 7 章
  他移过身体,无言的抱我在怀里,那么的稳定有力,像天,像地,像一切,力量透过他的手臂源源不断的传递给我。我觉得他的身体此刻是最虔诚的依靠,整个上身趴在他胸膛上,哭的泣不成声。我摇着他的手说:“你知道吗?确定被学校开除后,我从此无颜见江东父老,真的想一死了之!高三那年我爸被枪毙了。我最后一次去监狱看他,他摸着我的头说:‘艾艾,以后要好好念书,努力做人。’我的成绩从那个时候开始,飞速前进。我爸一直很骄傲的对别人说:‘我林德民的女儿,学习成绩数一数二的好。’他一直以此为荣。我怎么都不能够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被学校开除了!”
  他一直没有问我为什么被学校开除,突然伏下脸,吻去我脸上的泪水,喃喃的说:“林艾,别哭了——”我仰起头,他是那样的英俊沉稳,意气风发,事业有成,越发觉得自卑羞惭,黯然无光。任由他的舌头在我脸上不停的蠕动,我抽泣着说:“我爸枪毙后,我妈就生病了。一天一天拖下去,形容枯槁,瘦的脸上只剩下两个窟窿,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恐怖,她那么高贵的一个人。后来查出来是肝癌。我爸在出事前就做了安排,狡兔也有三窟,林家虽然败了,却也不至于艰难度日。可是自从我妈生病后,才算是真正的败下去了。钱跟无底洞一样投进去,我妈她最终还是走了!”我觉得整个人撕心裂肺的痛,我想我一辈子的眼泪都在此刻流尽了。那个时候总觉得木木的,痛的好像不是自己,像活在梦里一样;现在再想起来,才觉得痛的难以忍受,肝肠寸断,心如刀割。
  他伸出手抚在我左胸上,像是支撑,我觉得痉挛抽搐的心脏渐渐平复下来。我擦着满脸的眼泪鼻涕说:“我妈她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当她得知我考上很好的大学后,难得的笑了。然后拔下手上的钻戒交给我,让我卖了,交学费。她所有的珠宝首饰雕皮裘衣能变卖都变卖了,只剩下我爸送她的钻戒。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说:‘妈,没事,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她说:‘我的艾艾怎么可以让别人看不起!一粒戒指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跟我爸一样看的那么透彻。那钻戒可以说全城绝无仅有,鸽子蛋一样大的钻石,整整六克拉,精美绝伦,是我爸去比利时时从安特卫普带回来的。我拿去城里最大的珠宝店里卖了,连十分之一的钱都没有得到。我觉得自己真该枪毙,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怎么可以被学校开除呢!”我哭的声音嘶哑,瘫软在地上。
  他抱我起来,坐在沙发上。不断在我耳边呢喃:“林艾,林艾,林艾……”是想将我的魂魄都叫走吗?我接过他递过来的香槟,一口气喝下去。冷冷的泛着琥珀光泽的液体如丝般滑下喉咙,压制了汹涌而起的疼痛,我觉得舒服了一点。胸口依然起伏的厉害,怎么都停不下来。我抓着他的袖子说:“我后来一直后悔,为什么要卖掉那粒钻戒?那是我爸我妈唯一留下来的遗物!其实我大学生活过的一点都不艰难。我拿了那么多的奖学金,还有企业的赞助,大二以后又有教授给的补助,就算不节省,学费生活费也足够了。我觉得林家的脸都被我丢尽了,死了都没脸见我爸妈!”
  他捧着我的脸说:“好了,林艾,你累了,先好好的睡一觉。”他让我平躺在沙发上,脱下自己的大衣替我盖上。我哭的筋疲力尽,眼睛一定肿的厉害。他伸出舌头舔我的眼睑,软软湿湿的,很舒服,我觉得疼的不那么厉害了。拉住他的手,请求说:“你不要走,我怕。”我是真的害怕,那么多的人和事说走就走,说变就变,完全无招架之力,任由我一个人在无边的荒漠里踽踽独行,无依无靠。
  他点头,说:“我不走,就在这里陪你。”将我的手紧紧攥住,掌心又湿又热。我安心了,闭上眼睛之前,说:“能再给我一杯酒吗?”他将杯子举到我嘴边,我就着他的手慢慢的全部喝完了。眼皮不负重荷,意识逐渐跌进虚无的时空里。无可避免,又是悔恨羞愧的痛楚,漫无边际席卷而来,惊异,愤怒,痛楚,悔恨,绝望,放弃,乃至——堕落。我满头大汗,全身痉挛的醒过来,身体被长久不变的姿势压的血液不畅,全身酥麻,没有知觉。
  我粗喘着气从无边的黑暗里睁开沉重的眼睛,浑身汗湿,心悸的厉害,像上了压板,压的永不翻身。一转头,就看见他沉沉的眸光,里面像是有满天的星光不停的闪耀,明亮却不炫耀,永恒安定。他紧了紧我的手,说:“睡不着?”我觉得他的掌心像火,一寸一寸要将我燃烧,我用力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然后问:“几点了?是不是该回去了?”他说:“不急,你就在这里安心的睡一觉。”我说:“你不要回去?这是餐馆,不是饭店,人家不是要关门吗?”他摇头:“没关系。你什么事都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我翻个身爬起来,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了。原来我是睡着了的,痛苦的沉睡了这么久。
  我走到桌边再倒了一杯酒,拿在手里一点一点啜饮。灯光下精致的高脚杯里流动的光泽看起来像七月天边的晚霞,绯红灿烂,又像灼灼燃烧的桃花,开在云端里。我斜着身体倒在沙发上,然后慢慢说:“知道我为什么被开除吗?听起来简直就像一个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笑话。”他坐到我身边,将我靠在他胸前,呼吸在头顶轻轻的响起,我感觉到头发的骚动以及逐渐加快的心跳声。我并没有挣扎,这有什么关系呢,今天晚上的我是如此的脆弱无助。
  我喝了一口酒,自嘲的说:“那还是我大三下学期的事了。我们考物理化学。黑板上用粉笔重重的写着‘严禁作弊,一经查实,立即开除学籍,不得试读。’其实没有那么严重,官腔公文而已。就算是一流的大学,作弊的人多着去了,不然大家都不用活了。一经查实,这里面很有文章,那也得查实呀。就算被抓了,没有上报到学校,就没有关系,顶多记个小过警告什么的。那次的试卷有些变态,居然还有附加题,占很重的比分。我因为考试前回了躺家,那时候我哥出了点事,没好好复习,所以想破了头也做不出来。”
  我觉得靠着他的姿势有些不舒服,所以动了动,他很配合我,换了下位置。我继续说:“做不出来就做不出来,我都做不出来,谁还做的出来。所以我根本不需要作弊,只有别人抄我的份,没有我抄别人的份。我无聊的趴在桌子上,看着题目发呆,算来算去,温度总差那么十来度,怎么都得不到答案。我当时想,说不定真有人做出来,那国家奖学金是不是就危险了?忽然坐我后面的操曹探过头来得意洋洋的说:‘续艾,我可是做出来了,你要不要答案?一点就通。’我很讨厌他那种小人得志的嘴脸,不屑的说:‘不就一道题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切,我续艾什么时候需要用这种方法。
  “他没再说话,我以为他死心了。没想到他却扔过来一个小纸条,我怕监考老师看见,连忙夹在手心里,回头瞪了他一眼。‘砰’的一声,站起来准备交卷。这个时候,忽然从考场外面传来一个声音:‘那个同学,你出来一下。’我吃惊的看着外面正好到这边巡场的监考老师,当场愣在那里。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来,一把抽走我手中的试卷,威严的说:‘将手里的东西交出来。’我当时吓的魂都掉了,任由他抽走我手里攥住的纸条。他扬手问:‘谁给的?’我看了眼同样面无人色的操曹,没有说话。那巡场的老师又问了一遍:‘到底谁给的?’所有人都看着我。场内的监考老师都认识我,人赃俱获,想帮忙都说不出话。整个考场在那刻像苦难的受刑场,静若死水。
  “他啪的一声将试卷甩在地上,冷酷的说:‘你,跟我到办公室。’我忽然愤怒不已,抬起头骄傲的说:‘我没有作弊,就凭我续艾,还需要作弊!’他看了眼我,然后低头读纸条,拿在手里扬了扬,冷酷的说:‘那这是什么?’我当时真恨死了他,那种嘴脸,活像电视里演的国民党的特务头子,一抓到共产党,也不管是不是,立刻露出穷凶极恶的残酷样儿,就等着大刑伺候,好向主子邀功。我拉不下这个脸,和他对峙,然后抬头挺胸的跟着他出去。
  “这个时候,偏偏操曹也跟着起哄,他站起来说:‘纸条是我给她的,她不屑于看,正想交卷。我证明她确实没有作弊。’巡场的老师看了眼我们两个,然后把我们两个都带走了。这件事一出场就闹的很大,一开始就被捅到学校领导层那里去了。我们两个在化学系乃至整个学校都是风云人物,所以那时候被炒的沸沸扬扬,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流言也很多,听的让人极其不舒服。我一直强调我自己没有作弊,现在想起来当时态度也很不好。这种事,谁相信。那老师也不相信我当真想交卷。后来连校长都知道这件事了,是因为操曹的父亲是有名的老教授。然后我们被隔离开来,等着学校的决定。
  “那时候,同学都过来安慰我,说学校肯定不会怎么样的,顶多记个大过了事。其实我自己也不怎么担心。操曹的父亲是知名教授,母亲是妇联的主席,家里有权有势的,学校总要顾几分情面。既然不能开除他,我自然也没事。只要不开除,任何处分我都认了。凭我的能力,也没什么大的关系。可是我万万想不到,操曹的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大发雷霆,说操曹丢尽了他的脸面,甚至支持学校将他开除。我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学校里已经做出决定,将我们两个人一起开除。大概也有杀鸡警猴的作用,像我这样的学生也可以被开除,以后谁还敢作弊!我简直不敢相信,一直去求系里的教授,让他们帮忙求情,只差跪下磕头了。可是他们只是一个劲的安慰我,说处分已经下来了,他们也没办法。又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旁听,他们可以安排一个席位。这有什么用!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羞耻的,在这个学校里简直抬不起头来。万念俱灰,开始痛恨起这个学校。然后一发狠,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
  “自那以后,我没再见过操曹。后来我从别人那里知道,操曹被他父亲揍的半死,后来送他到德国留学去了。他有父母做靠山,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被学校开除,然后一无是处。”说着说着,眼泪又不由自主的流下来。我觉得荒谬无比,胡乱擦了擦,说:“后来我连那个城市都不去,就怕碰见以前的同学,既羞愤又痛恨。”他问:“所以你又改名了?”我甩了甩头说:“算是吧。经过那件事,我一听到别人喊续艾,就有一种神经反射性的耻辱。”
  他没有说其他的话,只问:“还要不要再睡一觉?或者我带你出去兜兜风?”我摇头:“大冬天的兜什么风!”我从皮包里掏出两粒安眠药,混着香槟咽了下去,说:“我想要睡了。明天还要工作,你如果还在的话,记得叫醒我。”他一直盯着我手里的药瓶,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摆了摆手,柔声说:“那你睡会儿吧。我让人将车里的电脑提上来办公。”他开始办公,我昏沉沉的睡过去。
  第二天一去上班,李欣就找我的茬。我冷冷的说:“李欣,你今天最好别惹我,我心情很不好。”她抱着胸居高临下的说:“哦!我们木大小姐心情不好,我好怕哦!”然后脸色一变,神色阴狠的说:“我警告你,你既然是库管,就好好的当你的库管,以后卖场的事你少给我插手。”我慢悠悠的抬起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以为你是谁!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店长都没说话,你倒越俎代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当然不是多管闲事。仅仅是两单提成,已经足够让人眼红嫉妒。再这么下去,她都不用活了。这不,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她一向在外面混,多的是混混朋友,大家都有些畏惧她,也是不想惹事的心态。她横行惯了,大概还没见过我这么嚣张不买她帐的人。威胁有什么用!我还怕你威胁,十分不屑!她气的不轻,抓起手边的衣架朝我扔过来,阴着脸说:“你敢再说一句!”我闪身躲开了,怒不可遏。万一砸到要处呢,有没有脑筋!觉得她跟一母牛一样,只知道横冲直撞,讽刺说:“外强中干,色厉内荏!我还怕你?别说一句,十句我也照样说。”我故意从她旁边擦身而过,眼神充满不屑和挑衅。像她这种人,我见的多了去。
  她扯住我的手,不顾一切往旁边一推。我没有防备,料不到她竟然动手,一个趔趄,撞到货架上,后背简直要断了,眼泪都撞出来了。我咬牙忍着痛,立即站起来,二话不说,用力朝她脸上掴去,鲜明的红手印。恨恨的骂:“疯子!简直有病!”她先是愕然,随即怒气勃发,张牙舞爪朝我扑来。我一个移身,抵住她的胳膊,使力往地上一扔,“哼”一声,冷冷的说:“你是我的对手?你以为我是软柿子,由的你揉捏!你再去照照镜子吧!”她狼狈不堪的撞到椅子,然后才跌在地上,那眼神简直要把我吃了。我不再看她,拿着钥匙出去了。她发狂的说:“你等着瞧吧!”我回过身,微笑说:“我等着呢!”自取其辱,世上的人大都欺善怕恶,见低踩,见高拜。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没有见她的人,大概请假了。她那狼狈样儿,心性又死要强,怎么肯让人看见。我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照旧理我的货。晚上下班前,宋令韦给我电话,说有事跟我说。我歪着头说:“我和你还能有什么事说!”昨天的事全部是意外,我伤心成那样,他在旁边陪着也没什么。我才不自作多情,自讨苦吃,自找罪受。半夜凌晨和大白天想的事那又是另外一个样了。现实比人强,我不想与他再纠缠不清。他对我何尝又不是一个谜。
  他在电话那头说:“林艾,你真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见个面还能把你吃了。”我说:“什么呀,我工作了一整天,累着呢,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我赶着回去休息呢。”他不理,说:“我在地下停车场等你,你赶紧过来。”然后一把挂了电话。本来我可以不理会的,但是转念一想,不去好像怕了他,落下形迹似的。他或许真有什么正事想和我说,万一是自己想歪了,那可丢脸真丢到姥姥家了。
  我跟店里的人打了个招呼,挎着包下去了。那地下停车场又冷又暗,阴森森的,乍然下进去,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直觉上有些不舒服。我缩肩眯眼到处找车。这种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真是抢劫杀人的好地方。真是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应。还没想完呢,三个人从黑影里窜出来,大喇喇的拦在我前面。
  我从惊慌中定下神,谨慎的盯着他们,双脚前后迈开,手扶在肩上的包上,作戒备状。那些人看起来就像是地痞混混,吊二郎当的。手上并没有拿武器,我稍稍安下心。他们互相看了眼,其中一个站出来:“ 小样儿!看不出来你有这么横!那哥儿几个放你一马,给你一点教训得了!”我冷冷的看着他们。亏他们有脸说的出来,三个大男人欺负我一弱女子!
  我不想与人争执,压低姿态说:“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你们了,先陪个不是。你们若真想放我一马,那就请让我走。”他说:“我们没说不让你走,只不过让你带点礼物离开,以后长长教训,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也算给你上了一课,以后行事看着点。”我无语,切!照他这样说,我还得感激他!

  第 8 章
  我一个人再怎么样也对付不了他们三个大男人。装作畏缩的样子,低着头战战兢兢的从他们身边溜过,希望他们看在弱小的分上放过我。慢腾腾的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没见有动作,正松一口气。那个看起来是大哥模样的人冷冷的喝了一声:“站住!”看着他向我走来,有一种泰山压顶的胁迫感,简直不敢大声呼吸。他右手打了个手势,其他两人立即分散开来,阻去我逃跑的路线。我紧了紧瞳孔,无言的看着他。
  他手伸到我下巴,抬起我的脸不怀好意的说:“就这么想走了,你也太看不起咱哥儿几个了。”我看他们这个架势,事情是不能善终了。镇定下来,平静的问:“那你们想怎么样?”他吹了口气,笑的我倒尽胃口,手开始在我脖子附近游移。“不想怎么样。皮肤很白很嫩,长的也很漂亮,啧啧啧,个性还挺倔强。”我压下愤怒:“你放尊重点。”他捏住我的脸,用力一扳,说:“男人和女人,还不叫尊重?”我实在不能忍受他的毛手毛脚,污言秽语。等了好一会儿,趁其不备,使了个巧劲,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连退两步,用力握紧拳头。气的脸都绿了,此刻,我很想亲手杀了他!
  我清楚看见他眼中的一闪而过的怒气和残酷。在他扑上来之前,旋身侧踢,右脚劈空而下,他毫无防备,被我狠狠踢中左腿,侧倒在地上。其他两个人见势不对,连忙抢上来。我不敢逗留,撒腿就跑,他们几个紧追在后。其中一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铁片,对准我后脑勺扔过来。我听到风声,顿住脚步,快速往一边避开。其中一人趁机堵住我的退路。我往左退,前后都被堵住了,正前方是被我踢中的那人。他红了眼,表情阴狠的说:“我还从来没有在哪个女人手上吃过这么大的亏,你本事不小呀。我今天放过你,以后就不用在道上混了!”
  我伸手摸了摸肩侧的挎包,愤怒的说:“你们这种人渣,就知道侍强凌弱,欺善怕恶!三个大男人打一个女的,也算本事!”他被噎的说不出话,随即恼羞成怒,恨恨的说:“你这种女人,不给你一点教训,永远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还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使了个眼色,旁边两个人朝我步步逼近。他飞身朝我压过来。
  我喘着气再后退,满头大汗。一开始他们或许真想羞辱我一顿就算了,可是现在恐怕没那么简单,他们似乎被我激起了凶性。我有些着急,见势不对,立即转身,拼命往前跑。可是没跑两步,才发现前面是一堵墙。我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手握成拳,紧紧盯着他们的动作。那人任由我作困兽之斗,忽然说话了:“看你这样,倒是有几下子。你们两个注意点,别让她跑了。”我一听他这话,真是急了,斜地里不顾一切朝一个人撞去,想冲破包围。
  还没有跑出去,就被人揪住头发,疼的龇牙咧嘴,抓住我的人熟练的掐住我的胳膊一扭,我几乎疼晕过去,被他制住失去行动力。那混混头子劈头就给了我一耳光,大声骂:“犯贱!今天不教训教训你,我还真不用活了!”我脸色一变,用尽全力朝抓住我的那人反脚一揣,正中膝盖。他无防备下手劲一松,我挣开来,站在一边冷冷的看着他们。然后滑下右肩上的包,快速从里面拿出一把一尺来长的军刀,按下旋扭,明晃晃的刀身“啪”的一声弹出来。
  他们惊异的看着我,显然有些吃惊。可是他们仍然占尽优势,我加上一把刀,他们亦不过是多些顾忌罢了。除非此刻我手上拿的是枪,而不是刀。我真是被逼的狠了,失去理智,不顾一切朝那头目冲去,刀尖对准他的胸膛用力插过去。他脸上变了色,想要掣住我的手腕。我喘着气抬起脚狠命踢他下阴。他杀猪般惨叫一声,半跪在地上。我用刀护在胸前,下了拼命的决心。
  这个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的打斗声。回头一看,宋令韦一个右勾拳打在一人的脖子上,那人砰然倒在地上。又一个漂亮的旋身踢,再加一个摆拳,另外一人捂住腹部半蹲在地上。身手干净利落,漂亮之至。我看着眼前的那人,面目是如此的可憎,猪狗不如的畜生!衣冠禽兽!想起刚才他手滑进衬衫里的情景,像蛇一样在身体里钻,恶心的想吐。这种人,死有余辜!我有些偏激,狠劲上来,一脚踹在他肩膀上,左手掐住他脖子,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举起右手握紧的刀,手肘一沉,往他琵琶骨毫不留情的捅去。
  忽然右手胳膊被人掐住了,回头一看,是宋令韦。他面无表情的说:“林艾,为他这种人,不值得,没的脏了自己的手!”我见到他,仿佛望见黑夜里第一缕晨光,望见渺茫的方向,瞬间醍醐灌顶,猛然清醒过来。真的见了血,事情可就复杂多了。我伸手摸了摸汗湿的脸,颓然倒在地上,右手仍然紧紧握住手心里的刀。转头狠狠的瞪着地上瑟缩成一团的人:“算你走运!”
  鼻子抽泣了一声,我仰头,逼回眼中的泪。刚才真是惊险,现在想起来才觉得后怕。更使我吃惊的是,宋令韦阻止我将事情进一步恶化,可是他自己却走到那人跟前,抓住他右手的手臂,往外用力一扯。听见连续不断的惨叫声,不是骨折就是脱臼了。我怔怔的看着宋令韦,吓了一大跳,完全想不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我狠,他比我更狠!
  他走过来,蹲在我身前,伸出手替我扣紧衬衫的扣子,胸前三个扣子都散了。大概看见胸脯上的抓痕,他眼神一变。脱下身上的西服外套盖在我身上。然后站起来,朝另外两个人走去。一翻打斗纠缠后,又是“啪啪”两声,同样是骨折的声音。我只听见地下停车场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他又走回来,二话不说,朝那混混头子狠狠甩了两巴掌。我看见那人的脸立即肿起来,嘴角破裂了,血丝一点一点渗出来。他出手真不是一般的狠辣。
  我抹了抹脸,抵住无声的抽泣,抬起眼冷静的问:“现在怎么办?”他撑住我的身体,扶我起来,冷冷的说:“这些人没的脏了我的手,把他们交给警察。”我立即反驳:“警察来了,又要口供笔录。我生平最讨厌的地方就是警察局。就算交给他们又怎样!他们有他们的路子,还不是关个十天半个月就放出来!放他们走,让他们以后别再来招惹我。”他没有说话,干脆打横抱起我。一路走来,旁若无人般把我扔进他的车里。
  我刚才拼尽了全力,现在筋疲力尽,再也没有气力和他较劲了。疲累的问:“你想干嘛?也想学他们一样?”他沉着脸说:“林艾,你给我坐好。我忍你很久了!”我骂:“你有病!”他抢过我手上捏着的军刀,逼问:“这是什么?”我翻白眼:“你自己不会看!”他又冷冷的问:“一个女孩子,身上随时随地带着一把刀,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愕然,随即说:“这有什么!防身呗。不就是一把普通的刀嘛!还不是为了应付今天这样的情况。”
  他忽然皱紧眉头,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看,说:“林艾,你别想糊弄过去。我知道这把刀,瑞士产的最新型款的军刀,全长三十八厘米,刀尖锋利无比,有伸缩自如的功能,适于随身携带。”那眼神似乎要将我看穿,看透,穿心入肺,勾魂摄魄。我有种赤身裸体,没有任何遮蔽物抵挡的恼羞成怒感。
  “宋令韦,你不要以为你这是英雄救美,然后我就要以身相许。你说你到底想干吗?”他自己不也一样,单是商人,就该像操曹那样,被人一推,就摔了个大跟斗。他伸出手,手指拂过我的脸颊,最后在眼角处徘徊流连。慢慢说:“林艾,你还发生了什么?”我避开他的眼神,悠悠的说:“宋令韦,我们现在真是不一样的人了。像隔着云端,你是天,我是地。”我不想看他,也不敢再看他。心里有一丝的凄楚,天之涯,地之角亦不过如是。
  他嗤笑一声,脸庞逐渐逼近,手随便搭在我肩上,可我知道我绝对挣不开他的掌控。我屏住呼吸,心口跳的很厉害,尽量定神静气,轻声问:“你想干嘛?”我想我是紧张了,呼出的气都是热的。他忽然笑起来,鼻子上的呼吸直接吹到我脸上,声音在耳边轻飘飘的响起:“不想干嘛——”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吻住我。整个上身斜撑住我,牢牢的封死我的挣扎。
  我清楚的感觉到他的唇贴在我的唇上辗转吸吮,一点一点再一点。脑子像进了水,开始失灵。开始觉得冰凉,后来却又觉得火热,直至滚烫。他的舌在我牙齿边上挑逗,我魂不守舍,很自然的松下来。他的舌像潺潺流动的春水,无处不在,甚至伸到喉咙里,搅动无数的涟漪。我敏感的尝到他嘴里残留的咖啡的味道,我不知道自己嘴里是不是也有其他的味道。
  可是他一直挑逗我,步步进逼,我被他的舌逼的退无可退,躲无可躲。一发狠,跟他较起劲来。舌尖相互缠绕,很不小心撞到他的牙齿,觉得疼,不舒服。我皱眉推开他,他的手移到我后颈,手指插在头发里,像按摩,很舒服。他很仔细的抚慰我的舌尖,像是补偿。我想这没有什么,我又不是十七八岁!只不过接吻而已。虽然这个吻谈不上十分默契销魂,但是就是脸红耳热,心跳加速。
  他似乎也情难自禁,居然瘫软在我身上喘气。我砰砰砰的调整呼吸,率先回过神,推他说:“宋令韦,你就想这样?然后就没事了?那也好,算是还了你的情。”他慢慢的从我身体上爬起来,坐回驾驶座,恨恨的说:“林艾,你这女人真是铁石心肠!”我挑了挑眉,做了个鬼脸。气氛松懈下来,他果然笑了,横了我一眼,目视前方,发动车子。
  我平静的系好安全带。今天我如果不对你狠心,将来自然有一大堆的人对我狠心。有些事,我想我可以分的很清楚。短短十年,我学到的教训太多太多了。
  照常去上班。李欣没来,说是调了休假,跟别人换了班。她该庆幸自己没来,虽然没什么确凿的证据,可是我多少也猜到一点。我想我也不是好惹的。吃了暗亏,就一定要讨回来。小时候的狮子和猫,听说长的很像,容易混淆,她该睁大点眼睛。我去望京那边调货,顶着寒风,手上提着满满四大袋衣服。摸了摸口袋,居然没带现金,身上只有公交车卡,打不了车。只好一步一挪蹭到共车站牌下,在售票员的帮助下将所有货全都搬上去了。
  下了车,实在走不动了。十根食指勒的发紫,都陷进去了,手都冻的毫无知觉,整个像哈尔滨展览上的冰雕。我掏出手机,电话都拿不稳,当的一声掉在地上,滚出老远。我胡乱拣起来,顶着六级大风嘶哑着喉咙吼:“你们赶紧派个人下来接我上去!”我又不是驴子,这么使唤我,也太过分了。
  下来接我的不是任何一个同事,竟然是操曹。我来不及跟他生气,抓住满头乱窜的头发说:“来来来,你提两个,我提两个,赶紧回去,赶紧回去,我都冻的成外面的电线杆了。”他一把提起地上所有的袋子,快速说:“我来,你快回去!”我回头问:“你提的过来?”他说:“废话!”我也不客气,抖着身体穿过马路跑进商场里。暖气从头淋下来,瞬间贯穿全身,我舒服的呼出一口气,伸了个懒腰说:“总算重新活过来了。”
  我替后面的操曹打开玻璃门,搓着手说:“我拿两个,提着重吧?”他没让,躲开了,说:“你提着就不重?”我忽然板下脸,说:“你怎么又死皮赖脸跟着来了!你没工作我还有工作呢!你烦不烦呀!”抢过他手中的袋子,蹭蹭蹭的就要跳上电梯。他追在后面解释:“不是——,我带了点东西给你——”我一口拒绝:“不要!”又是什么世上最甜的水果之类?我不会自己买。需要他来讨好!
  偏偏这个时候商场主任老远就喊:“博思的,走哪呢你?”我连忙缩头,赔笑说:“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主任,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我这回行不?你看我提着这么多东西呢。”她倒没开口教训,只说:“提着货,那走员工电梯呀。”我连连点头说是。商场里规定,只要带着工作牌,就是工作人员,不能乘乘客电梯。认真起来是要罚款的。我丧气的看着还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员工电梯。
  操曹站在一边问:“怎么了?为什么不让你走?”我将气撒在他身上:“碰见你就没好事!”他一脸惭愧的样子。我有些于心不忍,转念一想,自己完全是强词夺理。他好心好意的帮忙,再怎么说,也不该是这种待遇。我叹口气,指示他:“你提着这些东西上去,搁外面的卖场就行了。我走员工通道,快去,快去。”他很高兴的提着东西上去了,瞧那样儿,活像拣了宝似的,又不是天生该被人使唤的!他不是这里的员工,自然可以乘外面的电梯。
  员工电梯是工作人员出货入货用的,我只得打开安全通道的木门,钻了进去。没有暖气管,外面的寒风灌进来,特别阴冷。一进门就打了个哆嗦,台阶倒很大方,低矮宽阔,只是分外多,一层一层,仿佛走不完似的。我耐不住冷,一口气跑上去,累的直不起腰。扶住墙歇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的往专柜走去。在前台看了一眼,问:“我调的货呢?”
  正在收银的乐乐冲我笑:“你那位家属正在库房入货呢?他知道怎么做吗?”我一听她的用词,心下便有几分不喜,沉着脸说:“谁是他家属!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以为他做了什么好事呢!我被他害的还不够惨么!”乐乐抬起头,诧异的看我,过了一会儿道歉:“木夕,对不起。”我随即笑了笑,说:“没事,我一时发昏,胡言乱语,外面实在太冷了。可能冻坏了脑子。”然后打了个招呼,进库房去了。
  看着摊的满地的衣服,生气的问:“操曹,你想将库房翻过来是不是?”他满头大汗的说:“我想分好类,再把衣服放进去。”我没好气的说:“你知道怎么分类吗?”翻出衣领上的标签,翻出编码说:“看见没有,这些数字就是分类。你瞎忙些什么!”然后眼睛也不看,拣起衣服就往架子里塞。哪款衣服在哪,有什么型号,什么颜色,多大号,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么大一库房,他什么都不知道,还想帮忙,看不累死他!
  他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我也不看他,剩下的衣服等会再放,现在忙着出卖场的货呢。我见他就有气,从箱子里忿忿的抱出一大堆的衣架,准备挂衣服熨。一股脑儿扔在地上的时候,衣架上的铁钩又挂到手背了。我皱眉,一条细线般的红痕,不疼,却难看。我不在意,随便擦了擦,继续挂衣服。反正我手上多的是这种小伤痕。天天干这种粗活,还能手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
  操曹却扯了扯我衣服,我不耐烦的说:“你还站在干嘛?还不快出去!碍事!”他手伸到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玻璃瓶,懦懦的说:“续——艾,这是我自己做的护手霜,你要不要涂涂看?”我停下手中的活,震惊的看着那个瓶子,然后问:“这是你连夜在实验室做的?”他点头,说:“恩,我晚上没事,就待在实验室做实验。我见你手很干燥,正好有药品仪器,就做了一点——”我接过来拿在手中,旋开瓶盖闻了闻,淡淡的清香,是香奈儿香水的味道。然后看了看瓶身,上面还有香奈儿的标签。那时候做这个实验,得到产品后,都会滴一两滴香精,可是味道不好闻,大多数人说香的难受,都不加。我用力闻了闻,说:“你把香水倒了,用来装这个?”瓶子里剩余的香味正好。他没说话,只尴尬的看着我。傻不傻呀,香水多贵,这个多廉价!
  他支吾着说:“续艾,你放心,我称量的时候很仔细,全部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油相和水相的分量提前算过好几遍,没什么误差。做的时候,温度控制的很好,一直在九十五度左右,酸碱中和的很好,虽然不敢往脸上抹,可是涂在手上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我没有说话,轻轻压了下瓶口,乳白色的液体倒入手心,我对着灯光仔细观察,点头说:“成品外观呈乳白色,光亮,细腻,涂抹滑爽,有自然的清香。的确做的很成功。”他似乎得到嘉奖一般,很高兴的笑起来。我问:“你一整夜没睡?”这个产品做的过程并不复杂,可是要搁在四十度的烘箱里放置二十四小时,他大概忙活了很久吧。
  他笑说:“没有,我经常在实验室过夜。”我默然了一会儿,说:“这个东西我收下了。我还要工作呢,你也赶紧回你的实验室吧!”他凑过脸讨好的说:“续艾,我还可以做其他的化妆品,还有洗洁精,肥皂,比外面卖的好多了。外面卖的全是加了水的商业产品——”我瞪他:“你闲的没事干是不是?你的课题呢,你的研究呢?玩物丧志!”他被我骂的灰溜溜的走了。
  我掏出香水瓶,看着里面的液体发呆。那个时候做实验是多么的快乐,电动搅拌棒在三口烧瓶里支悠悠的响,现在想起来那嘈杂的声音竟然是那么的动听,犹如天籁之音。老是学不乖,故意将手伸到加热套里,当手炉用。还有同学干脆将食物带进来,点上酒精灯煮东西吃,满室香味,老师也笑嘻嘻的过来跟着吃。后来仪器装置升级了,没酒精灯也没煤气灯,就用电磁加热器。“扑哧扑哧”的蒸汽,哗啦啦的从烧杯里冒出来……我甩一甩头,禁止自己继续往下想,倒了一点乳液,沿着手背,慢慢擦着,手上的皮肤立即光滑细腻起来,果然觉得舒服了许多。

  第 9 章
  一大早爬起来,太阳已经穿云破雾照在我脸上。我眯着眼睛伸了个懒腰,恩,不错,难得的好天气,风也不大。我利落的跳过一个大坑,皱眉,城管怎么搞的,这路也不修一修。出了巷口,转上大马路的时候,随便瞟了一眼。咦,这辆车看起来怎么这么眼熟呢,黑的发亮,纤尘不染,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耀眼夺目。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没见驾驶座里有人,便甩头往前走。
  “林艾!”有人叫住我,我回头一看,晦气!宋令韦从旁边的“城隍庙”小吃店里推门出来。我翻了翻眼问:“你怎么在这?”他拿着纸巾擦了擦嘴角残留下的白色泡沫,说:“我来这吃早餐呀。我发觉这家小吃店的早餐做的很不错,很有特色,既营养又丰富。”还既营养又丰富!做广告呢!管他怎么瞎编,或许是真或许是假,我可不愿多费心思去猜测,只问:“那你叫住我干嘛?”他说:“你不是要去上班吗?既然顺路,一起走吧。”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我甩头得意的说:“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今天我休假,你自己去吧。”他上下看了我一眼,斜着眼笑说:“是嘛,怪不得穿的这么漂亮,要去哪?”我说:“约会不行吗?”他笑了下,说:“林艾,我叫住你是有正事。昨天晚上那事我查出来了。”我脸色一正,看着他问:“是吗?这么快?你怎么查到的?”他说:“你这就不用管了,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你想不想知道谁在跟你过不去?”
  我踌躇了一下,既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他拉开车门说:“上车再说。”我只好钻进去,说:“在马甸那放我下来。”他眼睛盯着路面,问:“你这是要去哪?”我说:“我难得休一天假,想去苏宁买两件小电器。我看了《新京报》,马甸今天开业,搞活动呢。”他没再说话。我只好问:“恩,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他才记得回答:“哦,是这样的。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欣的?”果然是她,她真是疯了,一心想整我!我说:“她是我一同事,两人闹了些矛盾。她大概气不过,就找人想给我点颜色看看。”
  他点了点头,说:“那些人说,他们本来想吓吓你就算了。没想到你倒动起手来,所以就弄的一发不可收拾。”我“哼”了一声:“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了?他们那样也叫吓吓我?便宜都被占光了!你怎么没有连他们的腿也给打断!”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慢悠悠的说:“你怎么知道我把他们的腿给打断了?”我吓了一跳,说:“你真动手了?”他甩了甩头发说:“这还需要我动手!”我愣愣的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宋令韦,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混黑道的?”他笑说:“我需要混黑道吗?我只需要会赚钱就好了。”是哦,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十分不屑的看着他。哼,有钱了不起!
  可是有钱确实了不起。车子开到商场门口,我说:“我在这下就行了,你没必要开进去。”他不听,左兜右转硬是找了个停车位。我双手抱胸,看着他跟着下车,说:“哎,你不用上班了?”他将手中的车钥匙往空中一抛,然后接住了,说:“我来买电器!我办公室缺一立式空调,既然来了,那就顺手买了。”我站在大大的彩球下看整版的海报。上面用红色大字写着买够多少送什么。我看见买海尔最新款的空调送微波炉,心脏小小的跳动了一下。转头对他笑说:“那我们进去吧。”还招呼他:“刚开业,人挺多的,你小心招贼。”
  他一把扯住我的手,说:“当心你自己吧。”然后推开人群,劈山开路闯进汹涌的人群。走到二楼,人流明显少了。我甩开他的手,说:“先去看空调吧。”满手心都是汗,黏呼呼的,亏他也牵的住。我觉得浑身燥热,暖气太强了,脱下外套拿在手里。他也解了西服的扣子,还扯了扯领口上的领结。我看了一眼,说:“哎,这衣服不是我们家的嘛?穿的挺好看的,跟一明星似的。”
  他斜眼看我,似笑非笑,倒像调情的样子。我莫名其妙觉得耳朵根发热,一定是热过头了。注意到他衬衫扣子上不同颜色的线,心虚了一下。他今天穿的正好就是我缝的那件衬衫,哎,以次充好呀,我也是一奸商。那时候在灯光下觉得颜色挺配的,没想到这么大的差别,仔细一看就看出来了。可能是我自己心虚,所以太敏感了,他这么一个大忙人,哪注意的到这些小事。
  我正盯着他胸口发怔,他拖长声音问:“哎——,你看哪儿呢?”我为了掩饰心中的尴尬,没好气的说:“看哪儿?觉得你的领带和衬衫不配,什么品位!还老总呢!”他骂:“一大早的,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我忙说:“能能能,那欢迎宋总的光临总行了吧?”站在海尔转柜前不动了。
  他果然走进去,随便看了两眼。我指着其中一款问:“这个怎么样?功能好像挺多的,质量也好。”就是价格不便宜。推销的小姐一个劲在旁边作介绍,他说:“行,就这个,开票吧。”我感叹,阔人呀。我如果买这样一大件,还不得思量个一年半载,哪像他半分钟就好了。小姐乐颠颠的开票,殷勤的带他到收银台交钱,生怕我们临时变卦,不停的搭讪,笑着说:“先生和小姐是买来放客厅里用的吗?我们这台机器,质量好,噪音小,耗电量是普通空调的三分之一……”他倒好,任由那小姐喋喋不休说下去。
  交完钱,填了地址,他们承诺马上就送过去。我问那小姐:“是不是有礼品赠送呀?“那小姐点头:”是呀,是呀,您这个价位,可以送一台微波炉。是今天搞活动才特意赠送的,平时都没有。“我抽过宋令韦手中的发票,说:“哎,你这赠品还要不要?”他抬手看了下时间,抹了下额头上滴下的汗说:“不要了,不要了。你还要买什么,我陪你去买。”我眉开眼笑的说:“宋令韦,这可是你说的。”然后跑到赠品发放处,我指着其中一台微波炉说:“我要这个!”那大姐说:“小姐,那赠品是五万元以上才给送的。你的微波炉是这个。”指了指旁边明显次一等的赠品。
  我摇头:“大姐,我不要那个,我就要这个。”她为难的强调:“不行,您的价位只能送这个。”我笑嘻嘻的跑到她身边,哀求:“大姐,反正都是送给客人的赠品,您就通融通融。就算公司查账,也不是说不过去呀。”还拉着她的手摇了两下。抽空看了眼宋令韦,他站在旁边笑嘻嘻的看着我,倒没有不耐烦的神色。管他怎么看我呢,我又没求他。那大姐被我缠不过,真的送了我那个较好的微波炉,只是特意让我签了字。我千恩万谢的走了。这种事我做的多了,人家见我长的乖巧漂亮,只要不触犯原则问题,心一软,基本上都会成功。所以说长的好还是有一定优势的。
  我提着微波炉说:“走吧。”他问“你不买了?”我将手递给他看,满手心的汗,说:“买什么呀,人这么多,命都去半条。”快步出来了。开业嘛,人自然多,我早就料到了。可是要买的都送了,还买什么!他没说什么,快步出来。我说我自己打车回去。他还是掉转车头,又送我回去了。我殷勤的招手,说:“真谢谢你呀,下次有机会请你喝饮料。”吃饭就算了,我大概请不起他。
  隔天去上班,见店里突然新来一个同事,吓了一跳,听到珠珠说李欣昨天来上班,店长跟她说了一翻话,大概是她不适合这个行业什么的,等于是被解雇了。所以总部就另外派了个人过来。我“哦”了一声,表示知道,心里疑疑惑惑的。珠珠耸肩说:“虽然她平时为人不怎么样,但是看见她昨天那个样子,心里也挺不好受的。”我没说话,闷头干活。
  我下班前打电话给宋令韦,问他下班没,我请他喝饮料。他开着车停在我身边,我递过去一个大大的冰淇淋。他吃惊的说:“你说请我喝饮料?吃的就是这个?大冬天的吃冰淇淋?”我白他一眼,说:“怎么,这个不行吗?这可是我特意跑了一条街,从店里买回来的。你吃不吃?”他当然摇头。我说:“你不吃算了,按我全部吃了。”坐在暖气十足的车里,等两个冰淇淋全部吃下去了。他开口:“林艾,你有什么事就直说。”他倒了解我。
  我想了下,问:“李欣那事,是不是你插的手?”他没否认,说:“怎么,你同情她了?”我摇头:“我虽然不同情她,但是这是我的事,你不应该将手插进来。”他倒竖起眉毛,说:“这是你的事?我白被人打了一拳了!胸口到现在还疼呢!”我一时没说话,过了许久才说:“宋令韦,你帮我的忙,我很感激,我林艾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这件事,我还是谢谢你。就这样吧,我先走了。”侧过身就要打开车门。
  或许是我的生疏客气惹恼了他,他敏捷的扑上来,将我困在他和坐椅之间。他眸中有怒气,冷冷的问:“林艾,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颓然倒下去,看着他的眼睛问:“宋令韦,那你又是怎么想的?”我想他答不上话,继续一个人说下去:“宋令韦,我不知道你是真情还是假意,毕竟大家都不是十几岁的小孩了。成人有成人的规则和游戏,我都懂。不过,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跟他玩一场没有结果的游戏,我已经玩不起了,只好趁现在还来得及,抽身退步早。他的表情讳莫如深,我猜不到他一点真实的想法。每次面对他,我都疲于应付,那也是因为我太过在乎的缘故。
  他徐徐的说:“林艾,你就一点都不明白我?”我叹气:“明不明白有什么关系,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话锋一转:“重要的是,你如果不能娶我,就不要来招惹我!”他是不可能娶我的。今时今日的宋家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我们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既然这样,还不如趁早了断。说到门当户对,人人都觉得俗,可是事实就是这样。林家如果还是以前那样,我想我也不可能嫁给一个穷小子。齐大非偶,我不想高攀,我这样过的很好很好。
  他忽然笑了一下,仅仅在嘴角就停住了,眼神越发冰冷,嘲讽似的说:“林艾,你还真是理智。感情是感情,婚姻是婚姻,分的这么清楚,当真有本事。”我对他辛辣的讽刺听而不闻,他凭什么那样说我!他捏住我的下巴,忽然伸出舌头,舔吮起来。又逼迫我松开牙齿。我浑身打颤,用尽全力抵抗,我这次一定不会再让他得逞,于是毫不犹豫咬上去。他嘴唇破了,鲜红的血渗出来。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咽下去,沉声问:“林艾,说实话,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不动如山,径直看着他的眼说:“没有。”既然要断,就不要留有后路。我林艾行事一向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他也好涵养,伸手抚了抚被我咬破的唇角,端正身体说:“我宋令韦从来不强迫女人。既然这样,我送你回去吧。”我飞快的抬起头,诧异的看着他。他果然只是想和我玩一玩罢了!今时今日,除去林家的依靠,我又有什么不同!随即说:“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他不听,绅士的替我打开车门。我恍惚的走下来,差点忘了座位上的包。还是他提醒:“你的包。”弯腰帮我拿出来。我低头说谢谢,抿着唇快步朝前走去。路上差点摔倒,我再次打了个趔趄后说:“你小心点,这路坑坑洼洼的,很容易摔倒。”然后没有说过其他的话。站在低矮的楼道前,我拼命往黑暗里躲,说:“就送到这儿,你回吧。”他说:“那行,我走了。”
  我听见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才敢从黑暗里走出来。伸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哭什么!真没出息!林艾,你做的很对!我为自己鼓掌喝彩。然后走到路口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城隍庙”去吃热腾腾的夜宵。滚烫的热汤下去后,血液才开始重新流淌。我叫了两人份的饭菜,全部吃下去了。肚子饱了,其他的就容易多了,也不那么难受了。我顶着漆黑的夜,寒冷的风往回走。心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切都可以被遗忘。
  但是这一夜我还是需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但是以后不会了,我保证。后来我又迷迷糊糊的想,什么时候可以不再依赖这鬼东西?是药三分毒,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死在它手里。
  从此,我没有再在上下班的路上遇见过宋令韦。有时候看见相似的背影或相同牌子的名车,会神经反射性下意识的闪躲。切,我到底在干什么!就算不巧碰见了,也是光明正大的事,大不了大大方方的打个招呼。我又不是贼,干什么心虚!然后操曹也打电话来,说他要到香港工业大学去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让我注意身体,按时吃饭。少了他在一边聒噪,我的生活又回到从前那个样子——平淡如水,安然恬定。可是有一天却觉得无聊,好像总缺少点什么,总有一个地方填不满,空虚的矗立在那里。所以说,有些事是绝对不可以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影响那么深远,怎么可能做到无视!
  新来的同事安安静静的,对谁都和和气气,大家都很喜欢她,专卖店的工作氛围更为融洽。我忙完一上午的事后,洗了手出去吃午饭。刚走出专柜的门,就有人喊:“木姐!”我回头,觉得诧异,平静的说:“哎——,阿平,你怎么会在这里?”阿平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剃着小平头,穿着黑夹克,身材结实,年纪虽轻,脸上已经有了沧桑。
  他恭敬的说:“是周哥让我来的。”我“恩”一声,问:“你们怎么会在北京?什么时候来的?”他回答:“我们半年前就到北京了,周哥现在来北京发展了。”我“咦”了一声,没有说话。很久没联系了,彼此的情况已经生疏。我想了下,问:“为什么选北京?我记得以前说是要南下广州的。”他说:“本来是这么决定的。可是周哥说广州那边太混乱了,而这边正好有人,所以就到北京来了。”我想北京也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有权有势的人多着呢。可是我早就很这些事没关系了,所以也不管。周处既然敢来,自然有他的凭恃。
  我问:“他让你来有什么事吗?”周处不会轻易找上我,看他来北京大半年了,而我半点消息都不知道就显而易见了。我已经和那个时候的我断绝关系了。他从手上提着的纸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说:“周哥让我将这个给你送来。”我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
  当着他的面打开来,愣了一下,竟然是上次被小偷偷走的钱包。我笑起来,问:“你们怎么找到的?”他说:“碰巧找到的。周哥让我问你,有没有少什么东西?”我仔细查了一下,夹层里“全家福”的黑白照片都在,真心的笑说:“没少,一样都没少。”他说:“那就好。”
  我说:“阿平,真是谢谢你。当然,还有周——处,你代我谢谢他。”他没说话,伸头看了看我工作的地方,说:“木姐,你就一直在这种地方工作?”我说:“是啊,什么叫这种地方。在这里工作有什么不好吗?”他支吾了一声,才说:“木姐,其实我早来了一会儿,不敢打扰你,才一直站在外面等着。”我有些尴尬,刚刚店长正批评我说出的货怎么没有打印记录。我那个狼狈样肯定全被他看在眼里。我勉强笑了下,说:“没事,给人家工作,总是要受气的。”
  他忽然说:“木姐,你何必要受这种气?跟着周哥不是很好吗?”我板着脸教训他:“阿平,到哪学的多嘴多舌?”他噤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木姐,你真要找工作,大可以让周哥帮忙找份好的。这些爬上爬下,被人吆喝来使唤去的事哪是你该做的呀!”我叹气,然后说:“那该是谁做?是你吗?别人能做,我当然也能做。你看,我还做的很好。阿平,你就别为我操心了,我过的很好。现在不做噩梦了。”他才点了点头。
  临走前又说:“木姐,周哥让我跟你说一声,说你如果有机会,就让林彬那小子小心点。”我头痛,林彬不知道在外面又干什么好事了。我点头表示知道,跟他一块下了电梯。周处之所以不亲自提醒林彬,而让我转弯抹角的警告他,是因为林彬跟他水火不容。

  第 10 章
  我打电话给林彬,也不知道他现在用的是哪个手机号,还打不打的通。连拨了两个号过去,响了许久,才通了,我劈头就说:“林彬,你现在干嘛呢?”他那边声音听起来非常嘈杂,乱哄哄的,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厮混。他扯着嗓子说:“忙着呢,你有什么事?”我说:“你整天瞎忙什么?你自己小心点,别又--”他不等我说完,急急忙忙的打断:“你有什么事赶紧说,我这会儿没工夫。”我叹口气,说:“你现在怎么样?还缺不缺钱?”
  他得意洋洋的说:“我现在好着呢,正跟着龙哥,他很照顾我。”我皱眉:“龙哥?就是那个吸血鬼?”他不悦的说:“林艾,你别瞎说,你知道什么!”我“啧”了一声,提醒他:“他凭什么照顾你,你现在没权没势的。”他提高声音:“林艾,你怎么这样说话?龙哥以前还没发迹的时候,不是也得到爸的庇荫嘛!”林彬那人,就这么死心眼,还真以为人家顾念旧情呢。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些人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翻脸无情。
  我着急的说:“林彬,你跟着他到底干嘛?”他不耐烦的说:“没干嘛,还能杀人放火不成!”我想想,林彬一向有自知之明,太过分的事也不敢插手。还不是些投机倒把的事,我们那地儿,四省交界,乱着呢,凡是有钱的,没几个是安安分分做生意的。于是说:“你能不能正正经经找份事做?”他不屑的说:“怎么找?跟人整天做牛做马,然后工资还不够买一件衣服!”他已经过不来日日朝九晚五的生活。我骂:“你就成天想着天上掉钱下来吧。”他连声说:“好了,好了,你打电话来就为了骂我一顿?我要挂了。”我气的干瞪眼。他挂电话前又说:“哎,我新近得了一笔钱,明天给你打一些过去。你别再住那个活死人墓了,弄的跟一棺材一样。”
  我不屑的说:“我要你钱干嘛?我自己有。你留着应急吧。”他手上的钱,来的快去的也快,流水一样,说不上穷还是富。有钱的时候,跟人跑去澳门赌博的时候也有,没钱的时候窝在地下室吃方便面的日子也过过。他说:“你就不能换个好一点的环境?干嘛跟钱过不去,有病是不是!”我不语,他再怎么样,有什么好东西,也总是想着我。他说:“我挂了!正催呢。”只剩下一阵“嘟嘟嘟”的响声。林家就剩我跟他了,算是相依为命。他有他的过法,我有我的选择。
  过了两天,总部派人来店里视察。专卖店布置的焕然一新,人人新发了一套制服。我们站在门口列队相迎。总部的领导也不过是走马观花,随便看了两眼,照旧说:“不错,不错,陈列物很有特色,模特身上的衣服也很有品位。不过还是要把销售做上去。你看人家朝阳,销售是你们的两倍。”我想,我们这位置,哪能和朝阳比,那可是整个北京地区的黄金地段,光是店面大小就是我们的三倍。我们这区的汪经理一个劲儿的在后面陪笑:“领导放心,我会督促大家认真工作的。”然后领导坐上专车就走了,前后不到一刻钟。
  所有人忙活了好几天,弄的紧张兮兮,就为了这一刻钟。大家瘫软在软垫上,汪经理走进来说:“听见没有?说咱们销售做的不行呢!上个月还不错,这个月可就差多了!”那当然,上个月光是宋令韦和曹操那两单就够了。汪经理眼光最后停留在我身上,说:“木夕,你过来,我有些话跟你说。”我吓一跳,仔细检讨,我又犯什么错误了?我最近日日按时上班,不到点绝不早退,怎么还会被经理钦点?只得磨磨蹭蹭跟过去。
  她关了门,先是上下看了我两眼,看的我心里发毛,不会也要解雇我吧?然后微笑说:“木夕,听说你和中宏的宋总关系不错是不是?”我一愣,世上的事没有不透风的墙,宋令韦帮我出头的事总有人看在眼里。我忙说:“没有,没有,就小时候认识--”她连忙说:“小时候就认识呀,那就更好了!”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只得静等她的下文。
  她说:“木夕,你也知道,王总说我们这区的销售不行。如果能和一些大公司合作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比如中宏,我们这个品牌的定位很适合他们公司的形象。若是能拉到中宏的定单,我们这区的销售就不用愁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中宏可是房地产开发公司,跟咱们这一行好像没什么交集--”越说底气越不足。经理笑说:“俗话说,衣食住行,衣食住行!是人不就得穿衣服?中宏那么多的男性员工,单是公司的一项福利,就够我们这区的销售定单了。”然后目光炯炯的看着我。
  我头皮发麻,支吾着说:“我和宋令韦也不是很熟,平常很难见的到他--”我好不容易和他撇清了,打死也不想再去招惹他。汪经理伸出手拍我的肩,笑说:“你能直呼他的名字就够熟了。记着啊,多和他通通电话,拉拢拉拢他,你要真把中宏这单生意给做成了,我立即向公司推荐你做店长,提成也全都是你的。”我看着她,甚是为难。公司年底要考核各区经理的成绩,销售自然是关键因素,听说总公司有意提拔其中一人为整个北京地区的总经理。这几个区经的经理无不觊觎,正摩拳擦掌,使尽手段。
  她临走前亲切的拍着我的手说:“木夕,听许芳说,你表现一直不错,要好好加油呀,以后有的是机会。你的努力我是看在眼里的,若有机会,以后就跟着我做吧。”许芳就我们店长,在这个行业做了四年才做到店长的位置,她的意思表现的再明显不过了,等于说,她升迁了,我就是她的直系亲属。大公司里的人都是拉帮结派的。我仍然敷衍说:“汪经理,我也不知道宋令韦见不见我,我连他电话都没有呢。”她立即说:“没事,没事,你尽管去试好了。我有他的电话。”然后掏出手机,报给我他的电话号码。
  我输进手机一看,不对呀,这怎么不是他的电话,不过没吱声,只好硬着头皮说:“那行,我试试吧,不过不一定成功。”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不得不点头。口头答应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整整郁闷了一整天,一直在考虑要不要给宋令韦打电话,汪经理什么人,我哪有那个本事糊弄她!可是前些时候才说了那么一翻话,实在没脸再主动找上他要求帮忙。我想了许久,先拨了汪经理给的那个电话号码,果然不是他。大概是他秘书之类的,很职业的问:“您好,中宏,请问有什么事?”我咬了咬牙说:“恩,恩,请问宋总在吗?”她客气的说:“宋总正在开会,请问您哪位?有什么事需要转达?”我连忙说:“那没事,没事,你忙吧。”她又说:“那你留个姓名吧,我等会儿转告他。”我说我姓木,然后急匆匆的挂了电话。
  算了,算了,送上门去简直是自取其辱。管她呢,做不成中宏的生意又不会杀头,到时候再随便编个话上去就行了。大不了辞职不干。可是我今天的坏运还没有走到尽头。
  傍晚时分,我正在卖场整货,发觉有一个衣衫凌乱,脸色腊黄的中年妇女伸着头往我们这里张头缩脑的探看。看她的衣着气质,哪消费的起我们店的东西。我走出来好声好气的问:“您好,您找人吗?”她惊慌的看了我一眼,才微微的点了点头,支支吾吾的说:“姑娘,我想问一下,你们这是不是有一个叫木夕的人?”我张大嘴巴看着她,随即镇定下来,说:“我就是木夕,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她眼睛一红,“扑通”一声拉着我的手跪下来。还没说话,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滚下来。
  我惊的手忙脚乱,连声说:“大姐,你有什么事,好好说,我可受不起。你快起来,快起来,大家都看着呢!”我真是被她吓着了,还没有谁二话不说就朝我跪下来的,我又不是观世音菩萨。扯着她的胳膊拼命往上拉,珠珠和乐乐都朝这边好奇的看着呢,过往的客人都不由自主的住了脚。她再跪下去,我简直成动物园里的大熊猫了,还是免费供人观赏的。
  我见她声泪俱下,连忙说:“大姐,咱们换个地儿说话。您先给我起来行不行?”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动了蛮力,将她扯到一边供客人休息的坐椅上。我头痛的问:“大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抽泣着说:“姑娘,我知道是我们那口子不好,他手脚不干净,偷了您的东西。可是罪不至死呀,您好歹帮忙说个话,让人放他一马,以后他再也不敢了。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万一出了事,叫我们孤儿寡妇的怎么活呀!”
  我渐渐有些明白过来,为难的说:“可是我能帮什么忙呢?”总不能去警察局证明他没有偷我东西吧,这也太荒唐了。她脚一软,又要朝我下跪。我额头上直冒冷汗,紧紧的攥住她的手,连声说:“你说,你说,你要我怎么做?”她抹着脸上的眼泪鼻涕哽咽说:“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听人说,他偷了您的东西,转手出去的时候,被人抓住了。直到现在还没放回来,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急的到处打听,有相熟的人告诉我,他被一个叫什么周哥的人给抓了。我整天凑上去求情,连那个人的面都没见着。”眼泪水一样流到我手上,看着真是可怜,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她继续淌眼抹泪的说:“有人可怜我,看不过去,指点我说,若想我那口子没事,就来找一个叫木夕的人。我多方打听,才打听到你在这里。姑娘,你就可怜可怜我,好歹帮个忙,我这就给你磕头--”我拦住她,无奈的说:“大姐,这事我知道一点眉目了。哎--”我长长叹口气,怎么就逃不开,躲不掉呢,总是纠缠住你,死都不放。我深深吸了口气说:“你放心,我替你跑一趟,成不成我也不知道。”没想到那人竟然落到周处手里,大概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我好说歹说总算哄的她走了。她临走前巴巴的望着我:“姑娘,你可要快点,我都担心死了。”我没奈何,只好说:“我这就替你办好。”回到店里也不解释,直接躲进库房打电话。不知道周处还是不是以前的号,拨了许久都没有人接。我然后打电话给阿平:“阿平,我是木夕,知道周处在哪吗?”阿平说:“周哥在‘皇朝’跟人应酬。”我愣了下问:“‘皇朝’在哪?”我离那种生活真是很遥远了。他耐心的说了地址。我说:“好了,好了,周处有空吗?你让他来听我电话。”阿平说:“我今天晚上放假,没跟着周哥。”
  我没办法,挂了电话后,问店长要了几个小时的假,打车直往“皇朝”。夜色上来了,这个城市灯火灿烂,人声喧嚣,从立交桥上往下看,无边的暗夜里,到处是碎钻一样的灯光,波澜起伏,川流不息,粼粼的朝远处伸展开去。可是每一处光亮的背后必定有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们那些人约的地方,不是酒吧,舞厅,就是夜总会。红男绿女,纸醉金迷,放浪形骸,醉生梦死。不断变换的五色灯光,嘈杂暧昧的调笑嬉戏,我想我已经不再适应。我到前台问清楚情况后,直接上顶楼的包厢。站在外面踌躇了一下,不知道到底在哪边。双手插在口袋里,掏出手机正要打电话,看见站在走廊尽头的人,连忙喊:“哎,小顺!”小顺疑惑的走过来,乍然下见到我,吃惊的说:“木姐,你怎么来了?差点没认出你。”我没回答,问:“周处是不是在这儿?”他连忙说:“周哥在里面的包厢里。”领着我走过长廊,说:“是周哥让你来的吧?你快进去吧。”也没问我话,就旋开了包厢的门。
  我还来不及喝止,里面的人已经发现了我。我瞪了小顺一眼,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进去。里面烟雾弥漫,酒气扑鼻。一大堆的人,男男女女,嬉笑娇嗔声连连不断。我睁大眼往沙发上找周处,一时没找到他。待他推开身边环绕的女人,站起身来,我才发现他的存在。
  小心的移动脚步,身边的那些人都有些神志不清了,不知道喝高了还是服了其他什么药物。有些小姐衣衫不整,双眼迷蒙,还当着人的面脱衣服,惹来一些人放肆的笑声。我有些不习惯,跨过人群朝周处走去。忽然有一只手往我胸脯上抓来,我立即后退一步。撞到一个小姐的身上,她正随着音乐拼命晃动身体,头发狂舞,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被撞了也不知道,只是一个劲的摇头扭身,似乎很享受沉醉的样子。我移开脚步,看着那个不怀好意的人。
  他油光满面,颤巍巍的站起来,说:“你倒不错,长的挺漂亮,过来陪大哥我喝两杯。”我陪笑说:“大哥,不好意思,我不是这里的小姐,我是来找人的。”他哈哈笑起来:“到这种地方找人?不是偷人吧!”一众人跟着哄堂大笑。我也不生气,说:“大哥,您说笑了。”说着就要迈过去。他忽然一个挺身,搂住我的腰,嘴巴就在耳朵边吹气,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陪我喝两杯,少不了你的好处。”我有些生气了,说:“大哥,我真不是这里的小姐。我是来周处的。”
  他有些吃惊,抬起头看了眼还在另一边的周处。然后又淫声笑道:“原来你是周处的女人,想不到那小子挺有眼光的嘛。没事,我把你要过来,陪我一晚。”我沉下脸,使了个巧劲,从他手里钻出来,没有说话。虽然说,到这种地方就得有自觉。可是我又不是这里的小姐,哪能任由别人欺负。他明显不高兴了,眼神阴了阴,动作利落的抓住我的头发,手往后扯,骂:“婊子!给脸不要脸。”我没想到他身手这么厉害,头拼命往后仰,忍着疼没出声。
  周处推开众人面不改色的走过来,叫了句:“陈哥!”那人依然没放手,冷冷的说:“周哥,这是你的女人?回去可得好好调教调教!”我咬着牙转过头,没有看他们。周处慢悠悠的说:“这不是我的女人!”我吃惊的瞪着他,简直不能相信,他就任由我死在这种地方?那人嘿嘿笑了一声,说:“那好极了!”举起手就要往我脸上打过来。周处稳稳的抓住他手,说:“她不是我的女人,是我老婆。”在这个道上混的男人,女人可以有许多,老婆却不会乱认的。所有人都静下来,看着我们。
  那陈哥脸色变了变,手颓然的放下来,连忙放开我,道歉:“原来是嫂子,真是得罪了。我有眼无珠,先自罚三杯。”说着让人倒来满满三大杯酒,一滴不剩的喝下去。周处搂过我,说:“没事,她不懂事,也不说一声就跑过来。”然后带我坐到里面的沙发里。旁边的小姐全部让了座。
  我没说话,紧紧攥住他的袖子,见到他才意识到刚才的屈辱,强忍住眼泪坐下来。那陈哥满脸歉意的看着我,说:“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只得笑说:“没事,都是一场误会。大家都是朋友嘛!”他笑起来:“周哥,这嫂子可真是贤妻呀!那行,今天的事就这么成了,算是给嫂子的见面礼,以示歉意!”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商谈些什么。周处笑说:“陈哥真是给面子,以后的事还得请陈哥多多关照。”他连忙说:“好说,好说。”
  周处又敷衍一番,然后带我出来,问:“找我什么事?”我抱着他的手臂说:“刚才那人真是狠,我到现在还疼。”他问:“哪疼?”我说头疼,他笑笑没说话。我站在走廊口,仰起脸说:“那个偷我钱包的人是不是被你抓起来了?你放了他吧。”他说:“怎么了?他手脚不干净,敢偷到你头上,就得接受惩罚。”我连忙问:“他没事吧?”他说:“还没死。”
  我拉着他的手低头说:“那人老婆跑来找我,人家也挺可怜的,都是混口饭吃,你放了他,好不好?”他伸手捋了捋我耳朵边掉下来的头发,没说话。我干脆撒赖:“你放不放?”他笑出声:“好,我让他走。”我说:“不许敷衍我。”他立即拿出手机打电话,然后告诉我:“已经放他走了。”我说:“没缺手断脚的吧?”他说:“没有,只不过让人断了他食指。也是为他好,省得以后坐牢,孤儿寡妇照样可怜。”我叹了口气,我只能做到这地步了。
  他拉我下来,说:“我送你回去?”我抬手看了看时间,说:“你不要应酬?”他笑:“老婆都找上门来了,还应酬什么!”我笑骂:“你滚吧你!”抱住他的手一块走到转弯的地方,迎头又碰到一群喝的红光满面的人,人人西装革领,社会精英的模样。我拉着周处站在一边等他们过去。头低下来,脸蹭着周处的袖子。忽然觉得有些异样,身体像被什么东西烧着一样,浑身难受。不由得抬起眼睛,看见走在最后面的宋令韦。他面无表情的朝我们这里看了一眼,随即头也不抬的跟着众人下楼了。
  我忽然打了个寒噤。周处敏感的察觉到了,问:“怎么了?”我说:“累了。我可是翘班来找你的。”他点头:“走吧。”没有说其他的话,他很知道我,所以其他的话都不需要再说。

  第 11 章
  下了楼,他示意司机下车,接过车钥匙,亲自开车送我。我转过身看了眼远远跟在后面的那辆车,没说话。他说:“怎么,嫌烦了?那我让他们走。”我说:“别别别,我没嫌碍着谁。万一出什么事了呢?走吧走吧。”他“恩”一声,专注开车。我见他熟练的将车拐上道,不由得说:“周处,你怎么知道我住哪?”他没回答,好一会儿才说:“夕,过的怎么样,还好吗?”我默然了一下,随即说:“恩,过的还不错。每天上班下班,忙着吃饭,忙着睡觉,觉得满安心的。”他眼神不变,目视前方,点头:“那就好。”
  我还在念书的时候,跟他不怎么熟,他一直跟着大家叫我小艾。后来我跟着他了,我说我不想再叫小艾,改名叫木夕行吗?他就顺我的意,一直叫我夕,我也就由周大哥直接改为周处了。我让车子在大道上就停下来,人来人往的地方安全些。他打开车门下来,后面的几个人立即站在附近成戒备状。我说:“行了,你回吧。我自己进去就行了。熟人看到了,还以为你们打劫我呢。”
  他笑了笑,看着我没说话。我说:“我现在在卖男装,改天你过来捧捧场,我给你选两套好的。”他忽然冒出一句:“冷不冷?”我搓了搓手,抬头看了眼天空,黑漆漆,阴惨惨的,意外的显得高且远,又该降温了吧。不遮掩的说:“有点,我得赶紧回去了。”他解大衣的扣子。我忙按住他的手,阻止说:“你干嘛呢,有必要吗?”他不听,将犹带有体温的衣服披在我肩上,说:“没事,我车里还有衣服。别感冒,生病就不好了。”我手插进他大衣口袋里,很温暖。
  他替我整了整衣服,抬起眼说:“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然后头也不回的钻进后座。立即有人打开驾驶座的门,车子箭一般开出去,瞬间就没了踪影。我晚上没吃饭,觉得饿了,于是走到“城隍庙”打包要了一大份煎饺。提着油滋滋的塑料袋耸肩缩手,闷头闷脑往前走,起风了,残叶吱悠悠打着旋飘过头顶,消失在黑夜里——外面实在冷的厉害。拐进楼道里的时候。忽然警觉到什么,立即往后退一步。可是没想到他动作更快,一把就擒住我的左肩。
  我正想抬脚,黑暗中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我。”我还没有抬头,就闻到熟悉的味道,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我不由自主放松警惕,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是什么表情,眯着眼仔细辨认,没好气的说:“宋令韦,你鬼鬼祟祟干嘛!想吓死人呀!”他站在那没动,说:“你这么容易被吓着,是心虚吧?”我觉得莫名其妙,没事找什么碴!推开他忿忿的说:“我干嘛要心虚,你有病是不是?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觉,躲在楼道里装神扮鬼!”
  我想他一定气的不轻,因为他突然动起手来,捏住我的脸狠狠的说:“林艾,你真是太嚣张了!”他力道控制的很好,手法很特别,我怎么甩头都甩不掉,不由得怒气勃发:“宋令韦,你发什么神经!有什么想问的,直接说就好了,动手动脚,在我面前逞英雄好汉么?”我听见他拼命抑制呼吸的声音。他半夜三更特意跑过来等我,我就没给过他好脸色,也难怪他一身的火气。
  他眼睛死死盯着我身上的衣服,恨不得撕下来一样。我挑衅的看着他,这衣服碍他什么事了!真是多管闲事!就那样冷冷的对峙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松了手,又恢复平时的样子,冷静的说:“你知道送你回来的那个人是干什么的?”我咬了咬下唇,说:“你说的是周处?你不也知道!”周处在我上高中那会儿就很有名,我想他一定也认识。他冷冷的看着我,问:“你和他什么关系?”我不客气的说:“你管那么多,你又不是我什么人!”他忽然伸出手,将我逼到他和墙角处,阴着脸说:“林艾,我跟你说正事!”他大概失去耐性了。
  我一听他这么正经的口吻,不好再插科打诨,他也是一番好意,怕我上当受骗,被人玩弄,只说:“这事你就别管了,不用你来提醒,我自己知道怎么一回事。”还没歇口气,他下一刻就居心不良的封住我的嘴,我真是太高估他了,这个披着羊皮的狼!他深谙心理战术,趁其不备,功的我措手不及。我一时大意,防备松懈下来,节节败退,只得“砰”的一声倒塌,完全弃械投降,任由他为所欲为。他胡乱发什么情!
  我死命抓紧手上的塑料袋,心里还一直担心掉下去的话,就只好饿肚子了。他挫败的从我领口处抬起头,闷闷的说:“林艾,一直以来你就跟着他?”我真想扇他一耳光,可惜浑身都没了力气。我怎么就碰上他这么一个克星!我喘着气说:“宋令韦,你干嘛缠夹不清!”也太不干脆了!他显得有些狼狈,看我的眼神简直要吃了我。我才不怕他,该生气的是我好不好!
  他甩手用力“哼”一声:“林艾,你知道自己在干嘛吗?”我体谅他或许是真心担心我,不然不会大老远的跑来警告我,毕竟人人都不当周处是什么好人,周处在外面的名声很差,尤其是花名。我干脆的说:“我认识周处的时间可比认识你长的多了!我不信他难道信你!”他皱眉阴森森的看着我,然后甩下一句话:“随你!你有病才会跟着他去打打杀杀!”我沉下脸:“谁打打杀杀了?你别乱说话!”我现在只不过是专卖店的一个小库管,老老实实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他轻蔑的说:“周处不就是吗?”
  我一身的气无处可发,打又打不过他,连说都说不赢他,只好吃憋,自认倒霉,转身就走。他又扯住我的手,我气急,将油腻腻的饺子朝他身上扔去,我不吃了,毁了他一身的名贵西装也算值了!他只慌乱了一下,就镇定下来,说:“别再跟他来往,小心命都搭进去。”我心疼甩的满地都是的饺子,又气又饿,使劲推他:“走走走!烦不烦呀你!瘟神一样!”他低头看衣服上的油迹子,气的瞪我,伸手抹了抹上衣,诅咒一声,解开扣子,一把扔在地上,就那么走了。
  真是有钱人。我骂骂咧咧的走下楼梯,最后还是转回来,拣起他扔在地上不要的上衣。我当抹布不行吗?我捂住脸倒在被子里,我想我是有些走火入魔了。
  第二天风刮的更加猖狂,我简直要被吹飞了,真的感到身体轻飘飘的往后退。千辛万苦赶去上班,伸手摸了摸口袋,糟糕,手机不见了!是被人偷了还是忘带了?我头晕晕的,记不大清楚。希望是落在住处,不然倒霉透了,接二连三丢东西,真是流年不利。到店里,对着镜子一看,头发乱七八糟的,整个一蓬头垢面。我换衣服,化了点淡妆,开始上班。
  我趴在前台用电脑查货,听见电话响,眼睛眨也不眨,照旧没动。店长接在手里,客气的说:“您好,博思。请问有什么事?”只见她脸色忽然变的恭谨起来,连声说:“您好,您好,原来是宋先生。木夕她在,这就让她接电话。”然后将电话塞我手里,用唇语无声的问:“宋令韦,中宏的总经理是不是?”想来她也得到汪经理的关照了。她一脸兴奋的盯着我,压低声音嘱咐我:“趁机跟他提一提订单的事。”
  我一个头两个大,他怎么打电话打到店里来了!我刚“喂”了一声,他劈头就问:“你没带手机?怎么不接电话?”我想起来,立即问:“我手机还打的通吗?”一般来说,小偷偷了手机,立即拔电池关机。他奇怪的说:“打的通呀,你怎么不接?”我舒口气,看来是出门忘带上了,说:“我不工作吗?你有什么事非得现在打电话过来!”真是的,还偏偏让店长给接着了,我想撇都撇不清。
  他口气也不怎么好,说:“该我问你有什么事才是!你昨天打电话找我什么事?”我才想起那件事,大概今天他秘书告诉他了。我支吾了一下没回答。他又问:“所以你才会去找周处帮忙?”想哪儿去了他!店长用眼神瞪我,示意我把握良机。我被逼的浑身像长了刺,只好说:“那个,那个,听说中宏这两年都会和一些大型服装公司合作,倾力打造员工的形象,树立公司的品牌。所以我就顺便问问,只是随口说一说——”他立即明白了,没等我说完,就说:“确实如此。你们公司想要这个订单的话,派人上中宏来谈。”我一愣,他这算是答应了还是怎么一回事?
  那么大的声音,店长站在一旁肯定也听见了。她见我没说话,急的直捅我。我连连“恩”两声,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说:“那你跟我们领导说话。”将电话往她手里一塞,跑回后头的库房了。心烦意乱,这算不算又牵扯上了?
  过了一会儿,店长满面春风的进来,笑嘻嘻的说:“木夕,他答应跟我们谈一谈。说还有另外两家服装公司也在商谈中,约了时间,让我们一起过去。”我闷闷的应一声,反正谈判这种大事,用不着我这种虾兵蟹将。店长却说:“木夕,到时候你跟着一块去。”我说:“我跟着去有什么用?我什么也不会,还不如多出两件衣服。”店长笑着看我,说:“这次可都是你的功劳,不然中宏哪会跟我们下层一小小的专卖店说话,除非是总公司派人前来!”
  消息很快在内部传开了,珠珠和乐乐都好奇的问我:“木夕,你什么时候认识中宏的总经理了?既然这样,还待一专卖店干嘛呀!走后门进中宏呀,那待遇多好!听说中宏的福利可是数一数二的!”我连忙说:“什么呀,那大公司的规矩可严了。你以为人家员工都是吃素的,还不拿白眼招待我!守着多大的碗就吃多少的饭,我在这做的不也挺自由的嘛!”
  她们也点头说有道理,“说的也是,被人瞧不起,还不如待这儿呢,至少不憋气!”然后又一脸八卦的问我:“哎,木夕,我听说中宏的总经理年轻英俊,把他们公司的女同胞迷的晕头转向的,你说他长的帅不帅?”我奇怪的看着她们:“你们不是见过吗?也就那样,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算不错吧。”她们连忙说:“什么时候见过的?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我说:“珠珠,有一天不是一男的一大早就来买衣服吗?你还说看着像公子哥儿,哪知道就买了一件衬衫!乐乐,还记得上个月那一大单吗?其中一个不就他!那你们说长的怎么样?”
  她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的说:“极品!”我不齿的“切”一声,说:“那你们怎么没早发现他是极品?”她们笑说:“那还不是因为我们不知道他就是中宏的总经理嘛!你看人家要外貌有外貌,要金钱有金钱,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不是极品是什么?”我翻白眼:“是极品也跟我们没关!”看来男人受欢迎的程度和金钱是密不可分的。
  等到正式谈判的时候,我真的被压着上前线了。这次谈判上报总公司后,上面很重视,特意派了几个领导跟中宏的人洽谈具体事宜。汪经理也只是跟在一旁递递文件,然后专等签字盖章。我就跟在她身后,无聊的发呆。我见到其他几个品牌的竞争对手,一副自信满满,有备而来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担心,低声说:“经理,你说咱们行吗?看这样子,中宏是要公平竞争呀!”
  她也摸不着中宏的底,神色有些紧张,这可事关她的人生大计呀。她忽然说:“你这就找个机会,去探探宋令韦的口风,看他怎么说,咱们也好事先做好准备。”我耷拉着脑袋说:“经理,没必要吧,咱们实力很强的,真要竞争起来,也不怕他们。”强什么呀,我们临时抱佛脚,连中宏的老底还没摸清呢,哪斗的过人家!她瞪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还要我说!”我为难的说:“我怎么找他呀,有那么容易见的吗?”她说你自己想办法。
  这都是些什么领导!那心黑的!我只好不情不愿的挪动脚步走到外面,见一个个人模人样的坐在那里埋头工作,一声不吭的。看见迎头走过来的小姐,挺眼熟的,似乎上次来的时候见过,大概就是宋令韦的秘书,不由得的问:“小姐,请问宋总现在在办公室吗?”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没什么表情的说:“宋总现在正忙着呢,你找他有什么事?”我底气不足的说:“我是博思的,有些事想找他面谈。”她顿住脚,问:“哦!是博思的,您好,您好,那您哪位?”我更尴尬,我什么头衔都没有,哪说的出口!只好支吾着说:“我姓木——”她立即说:“哦?你姓木?”我见她似乎十分注意的神色,点头说是。
  她说:“你是不是有一次打电话来找宋总的那个木小姐?”我想那都是多少天前的事了,亏她记的住,果然是秘书,记忆力就是好!我说:“真不好意思,打搅你了。”她见我态度好,忙说:“没事,没事。你上次打电话来,我一时忘了转述,宋总后来知道了,发了一顿脾气。”我连声道歉。她多看了我两眼,说:“我给你问一下,宋总正在办公。”我连声说谢谢。她打了电话后说:“宋总请你进去。”然后领我到办公室前。
  我头皮发麻的推开门,见他端坐在办公桌前,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桌子上的电脑。我不知道该不该出声,正犹豫的时候,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坐,找我什么事?”我也不跟他拐弯抹角,直接省去客套,开门见山的问:“你们这次想跟谁合作?”他停下来,看我,然后说:“那得看那家比较合适了。”我没好气的说:“你心里总有个底吧?别把人当猴耍!”他忽然笑了一 下,说:“想我们跟博思合作!”这不废话吗!
  我眼睛一亮,说:“那当然,这还用问!”他却说:“跟谁合作,得看公司的意思。”我说:“得了吧,你不就代表中宏嘛!”他忽然站起来,走到我坐的沙发旁,居高临下看着我,慢悠悠的说:“我之所以答应和博思谈,说实话,就是因为你。本来我们都定了的。”我抬头看他,透过落地玻璃窗穿进来的阳光打在他脸上,那种年少时熟悉的悸动,仿佛就在眼前,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呼吸急促,简直说不出话来。他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像是含有另外一翻韵味,我脸上立即火辣辣的,耳朵根发烫,一定被他看在眼里了。我到底在干嘛!瞧那没出息的样儿!不敢看他,只好装作低头喝水的样子,没有说话。
  他忽然大步走开,“咚咚咚”逃不及似的,背对着我看着窗外,一副冷淡疏离的样子,与刚才的反应盼若两人。我觉得他这个人真是变幻莫测,变脸比变天还快。我哪里又得罪他了?还是位高权重者都这个样?脑子里一团乱麻,倒有些心慌意乱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正看你们递上来的和约呢。”我见他似乎要办公的样子,立即站起来说:“那我走了。”阴阳怪气,真受不了他!还是识相的离开比较好。管它什么和约呢!
  结果还是我们跟中宏签下这份和约了。汪经理眉开眼笑,简直称的上是心花怒放,拍着我的肩连声说:“木夕,好样的!不用回去上班了,晚上直接出来庆祝!”我没敢再见宋令韦,跟着一脸喜气的众人下了楼,然后站在街对面等公车。抬头仰看高耸入云,气派恢弘的大楼,阳光下流光溢彩,辉煌壮丽,看的眼有些花。我想了许久,还是拨了电话给他:“今天的事真是谢谢你了。”他淡淡的说:“不用。”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好挂了电话。心忽然像结了网的污尘,灰暗陈旧,感慨惆怅,透出发霉的味道,一切都过了时了!

  第 12 章
  我难得六点下班,迎着滚滚车流,脚步匆匆往回赶。大冬天的天黑的早,五点就看不清人影了,街边的槐树光秃秃的投下影子,斑驳凄冷。到处都是流转的灯光,给人已经是深夜的错觉。冷风直往胸口里钻,仿佛连血液的流动都缓慢下来。我搓手跺脚,只想倒在温暖的被窝里睡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冬眠,一觉醒来,春光明媚,万物复苏。
  我快步跑进楼道里,忽然见到楼梯边站了个羞怯怯,娇滴滴的大美女,神情有些惶然无措,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听到响声,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眼,又惊慌的掉转头,看向别处,好像不知道如何自处的样子,手足无措。我暗笑,第一次会小情郎吧。约在这种地方,可不怎么浪漫哦!还没有走下楼梯,有人迎头照脸爬上来。等他走近,我吃一惊,“咦?林彬!怎么是你?”他怎么又来北京了?不会又捅出什么漏子了吧?
  他没搭理我,只皱眉看向身后那女孩,不耐烦的说:“你怎么还没走呀?我又不认识你,你干吗死皮赖脸的跟着我!”我震惊的看着他们俩,敢情这姑娘是来找林彬的?天啊,林彬这次惹上了风流孽债了!我安静的退开两步,站在一边不动声色。这姑娘看起来就一乖乖女,只怕从来就没说过重话,这怎么跟林彬这样的混混扯上关系了?
  她低下头,抿着嘴一声不吭,手指交叉放在身前,不停的来回搅动。林彬更加没好声气:“你到底想干嘛?从头跟到尾,怎么都甩不掉!要钱是不是?那行,你要多少?我算怕了你,今天认了这个栽!”她涨红脸,眼睛泫然欲泣,红着眼低声说:“我不要钱……”。我不怀好意的想,不要钱,难道是要人?她这样一副我见犹惜,楚楚可怜的样儿,谁见了都不忍大声说话,生怕吓着她。亏林彬还恶声恶气的冲人家囔囔。
  林彬抬眼瞪她,冷着脸说:“那你还不快走!杵在这儿让人看笑话是不是?”还不客气的伸手推了推她。她那个样子,简直要哭出来了。我连忙说:“林彬,你干嘛呢?你是男人吗?竟然对女人动手动脚!”林彬是失心疯了,口不择言的说:“她也算女人?天大的笑话!”我奇怪的看着他,人家都不算女人的话,世界上没有几个真正的女人了。
  林彬这小子从小就长的好看,那时候家里又有钱,跟一太子爷一样,有很多女人自动贴上来。他有很多公子哥儿的坏毛病,惟独从来不乱搞男女关系。他一直讨厌女人,说是世界上最麻烦的动物,矫揉造作的要命。我小时候差点就没被他嫌死,暗地里老骂我笨,傻,白痴,不过我小时候也确实不聪明。从来没好颜色对我,还说我是家里多余的,骗我说我是街上拣来的,我被他欺负的简直暗无天日。后来被我爸知道了,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他更看不起我了,说我只会找我爸告状,再也没有带我出去玩过。
  我实在看不过去,拍着那姑娘的肩膀说:“姑娘,天黑了,赶紧回家吧,啊!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她哆嗦着嘴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家不在这里——”细声细气的,像受了惊,大概是被林彬吓坏了。我一听她口音,就知道不是本地的,听起来倒像我们那里的声调。我转头看林彬,抬起眉,难道是从家里千里迢迢跟过来的?这年头,还有人对林彬这么痴情?
  林彬满脸挫败的看着我们,一脸火气。我赶紧说:“林彬,你先别给我发火。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怎么招惹上人家了?”不会已经吃干抹净,想一走了之吧?人家姑娘看起来就像是好人家的良家妇女。我只能作这个推想了,要不然人家一脸皮生嫩的姑娘家,死死的纠住你不放?他迁怒于我:“我哪知道怎么招惹上她的呀!莫名其妙一路跟着我,也不怕我把她卖了!”我见那姑娘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不大信任的看着林彬。
  这下怎么办?我犯愁的是吃饭住宿问题。我抬起眼问:“你们吃晚饭了没?晚上住哪儿?”他沉着脸说:“到哪去吃?后面跟着一瘟神!”这小子,说话也忒难听了,人家一姑娘家受的住吗?我立即拉着那姑娘的手说:“姑娘,你别听他瞎说。林彬他那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抬起脸,满脸的感激,冲我勉强笑了笑。嘿!总算不是一摆着的芭比娃娃了。
  我怕她误会,立即自我介绍:“我是林彬他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她声若细线,连说了两遍我才隐隐约约听到“欧阳”两个字。我只好转头问林彬:“她姓欧阳?”林彬没好气的说:“我哪知道!我又不认识她!”我骂:“你还敢说!不认识人家会找上你?你到底做什么缺德事了?让人家一路追到北京来!”他死命瞪我,二话不说,甩头就想往外走。想跑?把这么个大包袱扔给我?真有你的!我扯着喉咙威胁:“林彬,你敢走!”
  我一挥手,干脆的说:“站在这说话像什么样子!全部给我进来,有话好好说!” 一间小小的地下室,突然挤进来三个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我移开椅子上的大衣,招呼说:“哎,欧阳小姐,环境差一点,你就将就着坐吧。”林彬远远的站在墙角,一副谁欠他银子的样子。我没地儿坐,只好坐在床上。我打破沉默,咳了一声问:“你们谁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眼睛在他们俩身上来回打转,最后叹一口气,只能问林彬。那欧阳小姐,十句话回不了一句。
  林彬烦躁的挠了挠已经够乱的头发,翻着眼说:“我真没招惹她。我跟她同坐一辆火车上北京,她就坐我对面,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下了车她就一路跟着我,怎么赶都赶不走,你说她这人是不是一傻冒呀!”我还没说话,只听的那姑娘咬着唇说:“我跟你说了,我叫欧阳水——”我苦笑不得的看着他们两个。欧阳水?她看起来还真的跟水做的似的。
  我头痛的说:“好了,好了。现在不说这个,吃饭要紧。折腾了这么久,大家都饿了吧。我来煮饭。林彬,你去外面的餐馆叫两个菜。”我拉着林彬出来,一带上门就逼问他:“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现在拿人家怎么办?”林彬怒气冲冲的说:“我干嘛不说实话!她一个人上火车不知道站台在哪,火车都快开了,她还在那晃悠呢。我看不过去,见她手上的票,就领着她坐到我对面。她一路上就没消停,不是咳嗽就是呕吐,脸色惨白的跟女鬼一样,对我说没坐过火车。人家全当她跟我有关系,我没办法,自认倒霉,就当一次活雷锋吧,只好递茶递水的。哪知道,她下了车还跟着我,我到哪儿就跟到哪儿。我进厕所,她就在外面站着。甩都甩不掉,我说我怎么就这么衰呢?”
  我听着就觉得不可思议,想起来就觉得荒谬。好半天才想起来问:“那她有没有说为什么跟着你?”林彬没好气的说:“我哪知道!”我没办法,推着他说:“行了,别废话了,赶紧去买菜,吃饱了再说。”我催着他去了。推开门进去,笑说:“欧阳小姐,你来北京玩还是干什么的?”她似乎自在了一点,低声说:“你好,给你添麻烦了。”她还知道给我添麻烦了。我说:“你今天晚上预备住哪?”她看了我一眼,然后摇头。我问:“你在这边有没有亲戚朋友?”她摇头。我又问:“那你有没有订宾馆酒店?”她还是摇头。我都急了,提高声音问:“那你来北京干嘛?”她支吾了半天说:“我本来就想来看看的,可是我现在不认识路……”
  天啊,我怎么碰上这么一个人!我没好气的问:“你不是离家出走吧?”她应该成年了吧,虽然看着弱弱小小的样子。她低着头没说话,手指不安的在扶手上移动。还真的是离家出走?然后什么都不知道,就跟上林彬了?我浑身哆嗦了一下,连忙说:“欧阳小姐,你自己想怎么样?”她受惊似的看着我,然后懦懦的说:“你们能不能别让我走?我——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我害怕——”我彻底无语,既然这样,你离家出走干嘛呀!
  我一边洗米,一边没好气的说:“你知道林彬什么人吗?就这样跟着他,也不怕他把你害了。”她跟着后面小声说:“他人很好——”居然有人说林彬是大好人,我不知该作何反应。我转个身,面对她,直接问:“你身上有钱吗?”她怯怯的说:“钱包在路上丢了,口袋里还有一些……”怪不得跟着林彬呢,原来没地儿去了。我本来想叫她自己住宾馆的,没钱住招待所也行呀,可是看现在这个情况,我只得叹息:“那你晚上跟我一起睡吧。屋里没暖气,就一张床,有电热毯,幸好你也瘦,咱俩挤挤。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她点头跟在后面打转。我客气的说:“欧阳小姐,你如果不能帮忙的话,能不能坐那歇会儿?”她乖乖的坐到椅子上,随手拿起我们店里内部的季刊看起来。
  一顿饭吃的郁闷死了,林彬一脸晦气的瞪着她,她战战兢兢的都拿不稳筷子了。我忙喝道:“吃饭,吃饭,干吗呢?又不是讨债!”我招呼她说:“欧阳小姐,你多吃点。”她低着头,闷声闷气的扒饭。林彬冷着脸“啪”的一声放下碗筷。我说:“林彬,你去哪儿?”他头也不回的说:“你别管。”嘿!竟然给起我脸色来了,我还懒得管,他一大活人哪不能去!
  我见她捂住嘴轻轻咳嗽,于是说:“这边冷吧?肯定着凉了。我这里有感冒药,你要不要吃点?”她轻轻摇头,说:“我在路上买了。”我掀开被子,说:“外面冷,你快上来。”她规规矩矩的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说:“没事,你想翻身就翻身,冷不着。”她“恩”一声,稍稍移了移。一个晚上睡下来,她几乎没动过,睡相真够好的。我被他们俩折腾的累了,算是睡的还行。
  第二天照旧一大早就爬起来,她一听到动静,就睁开眼,作势起来。我忙按住她,说:“你这么早起来干嘛!再多睡会儿。我赶着上班,也不招呼你了。等会儿林彬过来,我让他招呼你。还有些剩饭剩菜,有微波炉,你想吃就自己热,不想吃去外面买也行。”这事是林彬惹上身的,就该他自己解决。我希望林彬尽快送她回去,不清不白的跟着我们像什么话!
  上了一整天的班回去,还没来得及掏钥匙,门就从里面开了,她竟然还在,林彬怎么办事的!身边多了个电火炉,正坐在那里烤火呢。我也赶紧凑上去,捂热了手然后问:“这电火炉哪来的?”她低着头没说话。我翻白眼,她怎么就像一没嘴的葫芦呢,一问摇头三不知,还是拿定主意不开口?
  我只好躲到外面打电话给林彬:“你怎么还没送她走呢?”林彬没好气的说:“我送她去火车站,她一个人不走,非要跟着我。”我听着真想发笑,说:“那你送她一趟呀。”她一个人或许是害怕了。他说:“我哪有工夫。”我骂:“你待北京干嘛呢?顺道回去不行吗?你别想扔给我,然后一走了之,我自己还忙不过来呢。”他说:“你送她走吧,我算怕了她。我在北京还有事。”我挂电话前又问:“那电火炉是不是你买的?”他诅咒一声,然后说:“那个扫把星,待你屋里冷的瑟瑟作抖。我只好从商场里搬了台电火炉。”我暗笑,他不是挺关心人家的嘛!原来林彬喜欢她这种小鸟依人型的。
  她那可怜的样子,我也不好一个劲的催她走,只好转弯抹角的打听:“欧阳小姐,你准备什么时候走?”她抬起头轻声问:“你什么时候走?”她完全没有搞懂状况是不是?我说:“我不走,我一直都待北京。”她又问:“那林大哥呢?”我说:“谁知道!他的事他自己都说不准。”她隔了好一会儿才可怜兮兮的说:“我不想一个人回去。”我想了想,问她家里电话,让她家里人接她回去总行吧?她死都不说。得!我们算是兜惹上一麻烦了。
  她算是先在我这里暂住下来了。我带她去澡堂洗澡,给她穿我自己的衣服,说:“底下没淋浴设备,不习惯吧?”她说:“我也不是天天洗澡,容易感冒。”她住了这么几天,就没停过咳嗽。我说:“你进去可别吓着。这里的澡堂都是大家聚在一块洗的。”她还是不习惯,我都开始洗了,她还抱着衣服愣愣的站在那里,一脸震惊的样子。我笑说:“你害什么羞!都是女的!”她红着脸慢腾腾的脱了衣服,然后跟我挤到一块。我发现她特别怕生,跟受惊的兔子一样,惶恐不安的看着陌生的人群,不知道如何应付。
  她总算缓过神来了,然后吃惊的指着我胸口问:“啊,你这里——“我低头一看,一条长长的疤痕,从左胸一直延伸到腹部,非常丑陋!叹气说:”难看吧?幸好不是毁在脸上。“她惴惴的说:“怎么回事?疼不疼?”一脸疼惜的样子。我感叹,真是好女孩呀!我淋着水说:“当然不疼了。”她忽然冒出一句:“那当时一定很疼。”我抬头闭着眼睛冲水,隔了一会儿说:“不大记得了。”
  她还是直直的盯着我胸口上的疤痕,她如果是男的,我一定毫不客气的挥拳冲上去。我边擦沐浴乳边说:“那还是小时侯的事了。我爸带我去算命,算命的人说我有血光之灾。我爸气的把人家的招牌给砸了。没过几天,我一个人出去买东西,然后从楼上跌下来,撞到玻璃,血流了一地。我爸妈简直快吓死了,我爸冲进医院把医生拎过来威胁,说我女儿如果出了事,你也别想再待下去了。后来缝了整整十三针,总算拣回了一条小命。”她点头,说:“哦,原来是这样呀。那个算命的还真灵。”
  我忽然问她:“你多大了?”她告诉我她二十四岁。我吓了一大跳,怎么看怎么不像,我一开始还以为她就十七八呢。只不过比我小一岁,怎么就像小一辈呢。嗨,我暗中摇头,她这个人,好歹活了一大把年纪,怎么就单纯的像实验室里的去离子水——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不疑有他!到底怎么活过来的!
  我一大早的把林彬喊过来,站在路口上边等公车边说:“林彬,你今天无论如何把她给送走!”他一脸丧气的说:“我怎么送呀,她不肯走。你不也没办法!”我咬牙说:“你陪她回去,以后别再给我惹这种麻烦了!”他“哼”了一声,说:“我忙着呢。”我骂:“你整天有什么可忙的?还不是些投机倒把的事。”他沉下脸,说:“你打发她回去,别再来烦我,我够倒霉的了!”我骂他活该,他怒气冲冲的走了。他这几天心情确实很不好,老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我也懒的理他,说起来,我也够倒霉的,还得替他收拾感情上的烂摊子。
  还没等到公车,却等到了宋令韦。他摇下车窗跟我打了声招呼,我见他坦然自若的样子,不能先乱了阵脚,也只好敷衍说:“哎,你怎么在这儿?”他说有事找我。我心想,他这个人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仿佛只要想见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能见到一样。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你先上车。”我笑说:“不了,我得先绕道到当代去提货,不顺路。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指着远处说:“那是不是你哥林彬?”
  林彬还是太子爷的时候,在我们那也是一名人,宋令韦大概还记得他。我点头,说:“是呀,他怎么了?”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提到林彬。他手撑着窗口,头探出来,说:“这样说话你不觉得累?”我没办法,只好打开车门,弯腰钻进去。他笑嘻嘻的发动车子。我说:“哎,你说话怎么说一半?林彬到底怎么了?”他眼睛盯着前方,没回答。我叫起来:“宋令韦,你该不会哄我的吧?我可真恼了!”他若敢哄我,我扑上去和他同归于尽得了。反正高速路上整天有车祸。
  他徐徐说:“林彬在外面干什么你知道吗?”我头疼的说:“他的事哪能让我知道。”他微微点头,然后说:“我碰巧得到消息,他似乎急着用钱,到处找人借钱,甚至和放高利贷那帮人接上头了。”我一惊,脱口而出:“他又惹上什么麻烦了?”宋令韦递给我一瓶水,慢慢说:“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他好像还在找什么人,到处打听呢。我想你还是知道比较好,也好有个准备。”
  我又气又怒,林彬这小子,怪不得躲在北京不敢回去呢!我还以为他是躲情债来的,没想到真捅下漏子了!还藏着掖着不说,想大家陪他一块死是不是!人家找不到他,自然就找到我头上来了!跑的了和尚还跑的了掉庙?真是混帐东西,我真想当面痛骂他一顿!

  第 13 章
  我不想在他面前表现的惊慌失措,随即镇定下来,想了想说:“我不去当代,直接回公司好了。谢谢你告诉我林彬的事,我会问清楚怎么一回事的。”皱紧眉头看着窗外没有再说话。他这一路上倒没有再招惹我,下了车喊住要离开的我,说:“林艾,你别担心。”我勉强笑了下,说:“没事,林彬惹事生非也不是第一回了,我应付的过来。总之,不管怎么说,非常谢谢你。”
  他怔怔的看着我,嘴唇仿佛动了动,下巴微微抬起,似是殷勤的挽留。看他那个样子,好像有话要说,我不由得停住脚步,侧着身子抬头看他,倒映在自己眼里的他眸光如水,微微荡漾,汩汩的流到我的心里,像是能透彻心扉。我忽然狼狈的偏转眼睛,觉得近在眼前的他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就像池塘里映着的月亮,永远都没办法捞起来。但他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我怅怅的离开了,每走一步就像踩高跷一样,无论如何都平衡不下来。
  我压下心中所有的异样情绪打电话给林彬,冷着声音问:“你现在在哪里?”他休想再糊弄我。他那边听起来非常混乱,扯着嗓子回我:“你不是让我送她回去吗?我现在在西客站。”我有些吃惊,声音软下来,问:“你陪她一块走?”他没好气的说:“想的倒美!她自己又肯一个人回去了。”我“哦”了一声,没再说话。本来气势汹汹来责问他的,经这么一打岔,现在反而说不出口了。那个欧阳水,管她什么人,为什么要离家,现在为什么又肯回去了,我统统不想知道。
  我说:“林彬,你给她路上买点什么吃的东西,送她上了火车就回来,我有话问你。”他不耐烦的说:“这还用你说,给她买的都是头等的火车票。”他还是挺关心人家的,给我都舍不得买头等的火车票。我听他那边正和人说话,便说:“我先挂了,你办好事给我电话。你给我当心点,我有事问你!”他连声说知道了,知道了,一把先挂了电话。
  我心不在焉的熨衣服,滚烫的蒸汽冲到手上,不小心被烫了一下。我一把扔下熨斗,抱着一大堆的衣服出去。正背着大家挂衣服的时候,听见珠珠说:“你好,欢迎光临博思。”我习惯性的抬头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住了。周处面无表情的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跟班。珠珠看他那架势,踌躇了一下,硬是不敢上前招呼。我心下一笑,故意说:“先生,你好,有什么能为你服务的吗?”他朝我笔直的走过来,挥了挥手,那两个人知机的退到外面去了。
  我笑笑,领他到一边,低声说:“哎,你怎么来了?”他淡淡的说:“买衣服呀。”我笑出声:“行!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帮你选选!”他随便瞄了两眼,没说话,我自作主张,拿过一套休闲服说:“这套怎么样?运动的时候可以穿,你不能老穿正装,看着腻不腻味呀!”他只是笑着看我。我又说:“这个藏青色呢子大衣看起来还不错,跟你挺配的,可以穿在西服外面,既挡风又保暖,北京冬天老刮风。你喜不喜欢?”他没什么意见的点头。我又选了两款衬衫和领带,说:“那你去试衣间试试,看看合不合适。”他依言进去了。
  我守在外面等他,珠珠跑过来,指着守在外面的那两人小声警告我:“木夕,你小心点,可别乱说话。”我点头表示知道,她替我挂剩下的衣服去了。我站在穿衣镜前替他打领带。他笑笑看我,说:“过的还习惯?我过来看看。”我笑:“就这样,挺简单的。”他低头看我,半晌,话锋一转,然后说:“林彬的事,你知不知道?”他这么个大忙人,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看着镜中的他,如果眼睛不那么阴狠冷酷,面部表情不那么生冷僵硬的话,也和林彬一样是个美男子。
  我微微叹口气,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伸手扯了扯领结,大概是我刚才打的太紧了,没什么表情的说:“他跟着龙哥放高利贷,替人作担保,没想到债主逃了。龙哥一气之下发了话,要不找到债主,要不让他自己赔钱。”我皱眉:“他怎么做这个?没摸清人家的底细就给人作担保,他傻不傻呀!”周处一边解衬衫袖口的扣子,一边说:“你知道他们,都是吸血鬼,利润实在太高了。利息他和龙哥对半分,这么大的诱惑,很难不上当。”
  我问:“他给人担保多少钱?”周处穿上大衣,对着镜子说:“五十万。”我吓一跳:“五十万?”这么多,万一没找着人,真要我们赔的话,怎么赔?怪不得林彬会冒风险替人作担保,单是利息,他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了。我皱眉问:“那人逃到哪去了?”他替我拿掉沾在肩膀上的绒线,说:“放出风声说,是逃到北京来了。不过这肯定是掩人耳目,声东击西的手段。我估计是往广州那边逃了,想从那边往越南缅甸走。”我急,万一真让他给逃了,我到哪里去筹五十万!我颓然的放下手,闷闷不乐的站在一边。
  他伸手摸我的头,说:“没事,死不了。也该让他长长记性了。”我用力呼出一口气,骂:“林彬要做这种事,眼睛也不放亮点,心不够狠,手不够辣,偏偏不肯安分守己的过日子。出这种事,真是活该!”我低着头站那儿没动。他说:“行了,我让广东那边的人留意下,应该走不远。林彬那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用不着为他担心。”我甩头:“我才不担心!他死了才好!”话虽如此,可他毕竟是我亲哥。
  他到前台刷卡付帐,我垂头丧气的跟在后面,没什么热情的说:“欢迎再次光临。”他低头看了我一眼,趁人不注意,悄悄的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有厚厚的茧,摸起来像实验室里的磨砂纸擦过手心,暖暖麻麻的。我冲他点点头,表示自己还好。他让人提着袋子,率先走出去。
  我一整天都没心思上班,草草的就下班了。偏偏操曹这个时候来招惹我,他被我说的不敢再来专卖店,现在倒好,在商场门口堵我。我一见他就没好脸色,冷冷的问:“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去香港了吗?”他拉住我,一脸笑意,说:“我刚下飞机,想着你还没下班,就先过来等你。”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也不好太为难他,白他一眼,说:“你又有什么事?你识相的话,今天最好别来招惹我。”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我的脸色,迟疑的说:“你不高兴?”我没好气的说:“我凭什么要高兴给你看!”
  他好脾气的说:“好了,好了,你别不高兴了,我带你出去玩?我新近找到一个很好的酒吧,里面气氛很好,很适合散心。”我干脆的拒绝:“谁有那个闲情逸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我要操心的事多着呢。”他拖着我说:“那我送你回家吧,快点,快点。”我还想给他脸色看,他眼巴巴的看着我,有些委屈的说:“续艾,我可是一下飞机就来找你了。”我叹口气,只好坐上去。他看起来确实有些憔悴,头发乱乱的。
  我随口问:“到香港感觉怎么样?”他想了想,认真的说:“香港的学术氛围比我们这边宽松许多,并不会规定每个教授必须在国际知名刊物上发表多少文章,参与多少课题之类的。学生也很自由,可以随意出入实验室,做他们喜欢做的实验,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值得学习的地方。”我听的头有些晕,这种生活,仿佛只存在梦想中,离我已经很远很远了,像在听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
  他大概注意到我的神色,立即转移话题:“我从香港那边给你带了礼物。看看喜不喜欢?”说着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我没打开来,闷闷不乐的说:“干什么?你以为讨好我,我就能原谅你了?有这么便宜的事吗?”他转过头,表情僵了一僵,眼中的自责和愧疚一闪而过,他对于那件事也是如此的敏感。我内心有些不安,只好打圆场,板着脸问:“装的是什么?”
  他“哦”一声,随即又笑说:“你打开来看看就知道了。”我只好扯下花式绸缎,拆开层层的包装纸,只不过是一套化妆品嘛!有什么了不起的,还郑重其事的献宝一样!我拿在手里看了一下,一个字母都不认识。他笑说:“这是德国进口的,只有香港才买的到。他们公司应用新的合成技术,在天然化妆品这一块做的很出色。你知道,德国在化工这一块是处于世界领先地位的。”他就是去德国留的学。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由得拿在手里仔细观察,说明书上的字母全部是天书,不过化学式和分子式还是知道的。国外有关专利的法律法规很完善,所以他们的产品可以很详细的列明物质的成分和结构式,没有人敢盗用。
  他继续说:“我听你抱怨北京的天气又干又躁,皮肤简直毁了。我在德国的时候,就听过一个有关这个产品的专门的讲座,反映都说很好,有害物质比较少。”我盯着那说明书看了半天,有许多结构式已经不认识了,拉长着脸说:“你这算什么意思?想贿赂我?”他笑笑说:“是呀,就担心你不肯让我贿赂。”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倒也会说这种玩笑话,学的油腔滑调的!白了他一眼没,推还给他,冷冷的说:“我不要,送你女朋友吧。”这种东西,一看就知道不便宜,那价格都是按克数算的,不是现在的我能消费的起的。
  他愣了下,有些委屈的说:“我哪有女朋友!”我“切”了一声,说:“第一次见你,跟在你身边的那个挺漂亮的女孩难道不是你女朋友?”他赶紧澄清:“她是我表姐,陪我一起来买衣服的。你别误会了好不好?”我还是推辞:“那你送她也行呀。我为什么要接受?”他叹口气,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续艾,你就真的一点都不肯原谅我?我只不过想讨你欢心,希望你高兴,想看你笑而已。”心理不安,所以费尽心思,用这种方式做补偿吗?
  我沉默不语,端坐在车上,看见熟悉的景物,连忙叫:“停车!”他一脸灰败的看着我,我没好气的大喊:“叫你停车,你没听到?”他缓缓将车子停在路边,忐忑不安的样子。我推开车门就跳下来。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伸出手说:“我的礼物呢?”他有些欣喜,连忙递给我。我笑说:“这么高级的化妆品,不用白不用。还有,我不是使性子叫你半道上停车,我就住这里。算了,看你可怜见的,赶紧回去休息吧。”他眯着眼朝我笑,说:“我下次请你出去吃饭跳舞,你去不去?”我立即瞪眼骂他:“你倒是得寸进尺呀,快滚吧,小心我以后不再理你。”他倒是聪明,懂的打蛇随棍上!他被我这么奚落一番,倒是笑嘻嘻的走了。唉,操曹这个人,只不过跟我一样是个倒霉蛋罢了。
  我“砰砰砰”用力敲门,打的震天响。林彬好半天才开,骂:“急什么!又没有人在后面追杀你!”我倒竖起眼,硬邦邦的说:“没有人追杀我,就不知道有没有人要追杀你!”他犹疑的看了我一眼,甩头就往里走,忿忿的说:“大半夜的,胡说八道些什么!找死是不是?”我浑身的气不打一处来,骂:“还不知道是谁找死!你就不能安分点,嫌日子过的不够清闲是不是?”他听出我话里有话,转过头看我,平静的问:“你在外面听到什么闲言闲语了?”
  我咬着下唇瞪他,翻着眼说:“你把我当木头人咧!我还用听!在那条道上混的人谁还不知道!”简直就一大笑话!他往唯一的椅子上一倒,双手抱在脑后,泄气的说:“我这不是想着怎么解决吗?”我大声囔囔:“解决?你能怎么解决?杀了你也值不了五十万!”他也没好气的说:“你别给我添乱行不行?我还不够心烦的呀!”我将手里的包狠狠的砸向他:“你就等着去死吧!”他侧着身躲过了,冷着脸说:“林艾,你别给我发疯!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多管!”
  我生气的说:“我巴不得不管!这是你的事?你以为人家是傻子?谁都知道林艾是林彬的妹妹!”他捂住头没说话,一脸丧气的样子。我深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真以为你能扭转乾坤呢。”他闷闷的说:“告诉你有什么用?我自己会想办法的,你别瞎操心。”我冷笑:“那你到北京这么多天了,可想到什么好办法?”他不耐烦的说:“总有办法的,你知道什么!”我警告他:“不管你钻什么旁门左道,又或是托人求情,来软的用硬的,我统统不管。不过你别给我沾上高利贷,那是什么?你自己做这一行的,比我清楚,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一旦陷进去,脱都脱不了身。听到没有?”
  他“啪”的一声站起来,说:“你以为我愿意呢?如今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我总要先预备个手。龙哥给我下狠话了,我还拿不回钱的话,就准备提头回去见他。”我怒:“放心,他要你的头干嘛?当凳子坐?顶多废了你一双手!”他脸色煞白,一脸愤怒的看着我。我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分了,便垂着头沉默下来。好半天才说:“你有没有问他们借钱?”他偏过头去,许久才不情不愿的回答:“还没有。”我舒一口气,看来事情还没严重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想了下,慢慢说:“今天周处告诉我,说你要找的那个人不在北京,外面放出的消息极有可能是烟雾弹。他可能溜到广东那边去了,想着出海逃跑呢。你想想,他没事往北京逃干嘛呀?嫌自己死的不够快是不是?”他先是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反应过来,怒气冲冲的诘问:“你还跟着周处混呢?嫌命长了是不是?”我没好气的说:“管好你自己吧!”他怒:“周处那混蛋就不是什么好人,是他告诉你这件事的对不对?他真是吃饱了没事干,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看不过去,说:“哎,哎,哎,你干嘛这样说他?你要是不惹事,人家会找上门来吗?”他被周处砸到痛处,跳起来说:“我再怎么样,是死是活也不关周处的事!他显摆什么!装腔作势!”我头痛的看着他,皱眉说:“你对周处怎么就这么大的意见?人家混的好是人家的本事,你眼红嫉妒个什么?”他气的铁青着脸,抬起右手,差点就要打我了。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瞪着眼面无表情的说:“林彬,你敢动手试试!我若在你手里少一根头发,也不用别人动手,你自己自我了断吧!”他“切”的一声放下手,还嘴硬的说:“你以后说话给我小心点,别以为我不敢!”那烂人,从小到大只会玩这招,一天到晚吓唬我!我觉得筋疲力尽,实在没力气了,二话不说,将自己抛在床上,眯着眼睛闷在被子里。听见脚步声,喊住正要出去的林彬:“这么晚了,你又要去哪里?”
  他口气很冲的说:“不是出去想办法嘛!”我说:“这大半夜的,到哪去想办法?赶紧回来给我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他没动,半晌才说:“你这屋子,冷的跟冰窟一样,谁睡的着。”我说:“找什么借口!在野地里你照样睡的着,何况这里,好歹还有电火炉呢!”他踢着门,用脚拨来拨去,既不关上又不完全打开。我叹口气,无奈的说:“想那么多干嘛!我去问问周处有没有办法。”他横着眉冲我说:“林艾,我警告你,你敢去找周处,我跟你急!”
  我火气也上来了,骂:“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打肿脸充什么胖子!你还拉不下你林家大少爷的身份呢!”他用力关上门,还不解气的踹了一脚,门后面留下一个鲜明的脚印子,然后说:“周处就一豺狼虎豹,你还敢跟他打交道?受的教训不够多是不是?”我重重的呼口气,慢慢说:“周处再怎么狠,也没有对林家的人无情过。”他重重的反驳:“你命差点都丢了,不关他的事?他对你从来就没安好心,你怎么还一个劲儿往他那里凑!”
  我抿着唇,好半天才说:“我不跟你说了,你一直对周处有偏见。”他怒气冲冲的说:“林艾,你好不容易离开了,再敢给我回他那儿,看我不打断你的双腿。周处那人,就一娼妓瓢客,是女人就上,烂到不能再烂!你有多远给我离他多远,听到没有?”他这次是真的拿出做大哥的威严来了,我没敢回嘴。
  我等他的气消了些,小心翼翼的说:“我就让周处帮忙打听打听消息。不是说那人逃到广东去了嘛?他路子多,认识的人也多。省得我们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找。”他一口回绝:“你只管上你的班,这是我的事。我再说一遍,别再去找周处,你嫌命不够长是不是!”我气的拉下电灯的开关,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愤愤的说:“别吵了,别吵了,睡觉!吵的我头都痛了!”

  第 14 章
  林彬那人,死要面子。他那样下死命的警告我,让我别插手,我还真犹豫了,不敢去找周处。算了,算了,他会这样说,就说明事情还没那么严重,至少死不了。说不定真让他找到妥协的办法,到时候我反倒弄的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这几天都是提着心上下班,就怕他出什么意外。
  今天出门就见他神色不太对劲,问他也不说,只说好像有点眉目了,可是依然找不到人。我问他既然逃跑的那人不在北京,干嘛还待在这里,他让我别多事,估计是不敢回去了。下了班走在街上,正闷着头思忖的时候,蓦地一声喇叭响,倒吓的我魂飞魄散。我拍着胸口转头,忿忿的说:“宋令韦,你想吓死人呀。我还想多活两天呢。”他笑的痞子一样,招手说:“上车,我有话跟你说。“我没抵触,乖乖上车,他每次见我倒是一定有什么事。
  他转头仔细看我,眼睛一眨不眨的,那眼神让人觉得怎么就那么勾魂摄魄呢!他刚才吓我吓的不够是不是,还要再来这一招!我忽然被他看的不好意思起来,浑身的血液都往上流,满头满脸都充了血似的,浑身躁热。平时脸皮厚的跟墙似的,今天怎么就变成了一张纸,一眼就能看穿。为了掩饰心中的忸怩不安,我睁大眼,顺口就骂:“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吃掉!”说的是一句家喻户晓的广告词,希望缓和暧昧的气氛。哼!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看过!
  他忽然极其媚惑的笑了一下,伸手挑了挑我的眼睫毛,懒洋洋的说:“我就看,你有本事把我吃掉!”故意将手摊开,做出任由我处置的下流样。我“呸”一声,表示不屑,转头不理他。他“喂”一声,我还是不搭理他。他伸出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撩我的后颈,有意无意作挑逗状,指尖在细嫩的皮肤上擦过,像被柔软的唇亲了一下,我忍不住瑟缩,手脚酥麻。握紧双手,偏过头赶紧躲开。他笑嘻嘻的说:“林艾,没想到你这么敏感!”我用力打他的手,端正的坐好,严肃的说:“有什么话快说。再这样,我可要下车了。”他的手段太过厉害,道行不是普通的高,我不能就此沦陷,自作自受,所以一定要旗帜鲜明,立场坚定。
  他要笑不笑的看着我,然后抬了抬眉毛说:“没什么事——”我转头就去扳车门的开关,他早就锁上了。我怒气冲冲的说:“宋令韦,你耍我是不是?”他身体倾过来,按住我的手叫唤:“你这是干吗呢!脾气这么硬!我这话不是还没说完嘛!”我倾侧着身体,被困在他和车窗之间,动弹不得,装作冷静的说:“好,那你说!我听着呢。”他一动不动的维持刚才那个姿势,我觉得尴尬之至,忍不住推他,不满的叫:“哎——,你能不能坐好说话?”他斜着眼看我笑,故意慢腾腾的坐正身体。呼吸在我脸上如轻风般拂过。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他先轻轻咳嗽一声,似乎极力隐忍笑意,我一脸恼怒的瞪着他。占别人便宜,有这么好笑吗!什么下流坯子!他忽然说:“林艾,你能不能别那个表情?”我气的口不择言:“我什么表情关你什么事!”他居然一脸正经的说:“你再那个表情我就要吻你了。”如此下流的话也只有他能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了!我高声说:“你敢!我不会再让你得逞!”他忙说:“好好好,我说正经的。我只是来问问你,林彬的事解决了没有?”我总算恢复正常了,闷闷的说:“大概还没有吧,他不肯让我知道。”他点点头,没说其他的话。
  大半夜了,行人寥落,车流稀少,都是打着灯在眼前一晃而过,随即被夜色吞没在肚里,只剩下车窗外茫茫的黑无穷无尽的朝你奔过来。我双手趴在窗户边,透过玻璃看路上不断变换的街景,低声说:“谢谢你关心。”我抗拒他,抗拒的如此的艰难无力。他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不用。”我想他一定也明白我的意思。一切都不需要挑明来说。
  车子一直滑进狭窄的街道。我连声说:“好了好了,就在这停吧。”打开车门下来,眼睛一抬,看见阴影角落里争执拉扯的几个人,不由得注意起来,越看越有些心惊。侧耳倾听,又似乎听到其中一人压低声音在叫林彬的名字,脸色一变。成戒备状远远的站着,看见他们居然动起手来,似乎林彬被揍的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心慌意乱,脚一抬,就要往前冲。
  忽然有人用力拉住我的手臂,宋令韦冷静的声音传到我耳内:“先别动手!看清楚情况再说。”我看见其中一人又往林彬肚子上结结实实打了一拳,他闷哼一声,双手捂住腹部,一直没直起腰。我再也看不下去,用力一根一根扳开他的手指,冷着声音说:“没事,看样子,他们只是来警告林彬,还要不了他的命。”我将手中的包扔进他车里,紧了紧拉链。他一把扳过我的肩,喊了一声:“林艾——”我轻声说:“真的没事,这种场面我见的多了。”他怔怔的看着我,仿佛有一世纪的沉默。然后他将外套一脱,沉声说:“走。”
  我拦住他:“你不能插手,这是我们林家的事。”他一插手,事情就更复杂了。他只不过一商人,不是这个道上混的人。他看着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问:“你的刀呢?”我懂他的意思,他只是让我多一层防备。我点头走过去,拿起随身挎的包,将刀插进靴筒里。他捏了捏我的手,不容商量的说:“我站在对面的暗影里。”我只好点头,希望情况不用坏到他出手。
  我“咚咚咚”的跑过去,弄出很大的声响,他们都抬起头牢牢的盯住我。我不顾一切护住满脸是血的林彬,咬着牙说:“你们想弄出人命是不是?”其中一个刚要砸下来的拳头我背上停住了。一共有三个人,一看就知道全是练家子,出手心狠手辣。打头的那人阴狠的打量我,没有说话。我喘着气说:“我是他妹妹。你们到底想怎么样?”那人一挥手,三个人将我们围在角落里。我们只能任人宰割。他冷冷的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毫不退让的说:“那也得让我们还呀。林彬跟着龙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稍微出了点错,就这待遇?龙哥以前好歹跟林家还沾亲带故的!”下这样的重手,也未免太狠心了!他仔细看了我两眼,忽然说了一句:“你就是林彬他妹妹?听说你跟周处关系很不一般呀?”我没作声,能搬出周处做幌子,那再好不过了。这些人当真是翻脸不认人。
  他摸着下巴看着我们,面无表情的说:“林彬他替人作担保,现在人跑了,自然是由他赔上这笔钱。龙哥说了,看在以往的情份上,也不要利息了,把底金还了就可以了。”我不满的说:“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还要出手打人?”他嘿嘿冷笑,说:“那是让这小子老实点,最好别动什么其他的花花肠子,想溜可没那么容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林彬一定被他们抓到什么把柄了,不然人家也不会无缘无故出手打人。
  我深吸口气,冷声说:“你放心,我们就是想跑也跑不了呀。要还钱,也得让我们想法子凑,那么大一笔,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弄去?”又不是以前的林家,百儿八十万的根本不放在眼里。他口气松下来,转头对奄奄一息的林彬说:“林彬,你这个妹妹倒是个明白人,怪不得一直跟着周处呢。你总算跟过龙哥,也不好太逼你。既然这样,给你们三天的时间,算是很客气的了。三天后再不把钱交上来,给别怪我们不念旧情。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们斟酌着办。”我想他们不是顾念旧情,而是看在周处的面子上放我们一马。他们既然知道我跟周处关系不一般,自然也不敢太嚣张,不看僧面看佛面。
  我一直盯着他们走远,直到消失不见,才彻底松口气,一屁股跌倒在地上,脊背上一片的虚汗。我吃力的抬起林彬的上身,紧张的问:“林彬,林彬,伤的重不重?”他半天才“哼”出一句:“死不了。”我伸手在他胸肋处摸了摸,应该没有伤到筋骨,只是皮外伤。被打的出鼻血了,凝结成满脸的血块,左脸肿的跟馒头一样,嘴巴下一片青一片紫。
  我抬起头,模模糊糊看见立在黑暗里的宋令韦。他并没有急着过来,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我很有些感激他,他知道我不想让他插手其中。我隔着厚厚的云层,漆黑的夜,摇曳的树影,无数的障碍紧紧的盯住他,忽然觉得此刻心底深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绵绵密密,缠缠绕绕,挥之不去。他大概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他的人生再怎么波折也是一条康庄大道,而我的生活,简直像在看电影一样,故事情节是那么的阴暗破败,像永远生活在阴森潮湿角落里的青苔,卑微而渺小,难得看见阳光。
  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他:“已经没事了,你回去吧。”他朝我点了点头,晃了晃手中的手机。我微微颔首,低头对林彬说:“还走的动吗?”他闭着眼“哼”了一声,胡乱擦了擦嘴角的血,挣扎着站起来。我扶着他一步一步挪回地下室。打了热水先把淤血洗干净,一边替他上药一边问:“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他龇牙咧嘴的说:“又不是头一回,去什么医院。”我骂:“你就任人家打?不会还手?”他瞪着我:“再怎么还手也打不过人家三个呀!”我拿出碘酒,重重往他身上擦去,“哼”着气说:“活该!”他疼的一直叫唤。
  我掏出安眠药,说:“吃了,省得晚上跟杀猪一样叫个不停。”他躺在被子上,张开嘴等着我喂。我将杯子重重的放在地上,没好气的说:“你又没被打的缺手断脚!”还想让我端茶递水的伺候,惹的麻烦不够多吗!他只好起身,皱着眉头将药吃了。大概是累了,不一会儿就听见均匀的呼吸声。我看着他,一张那么好看的脸都成猪头了。无奈的叹了口气,换了大衣,带上门出去。
  我先打电话给阿平,问明白周处在哪儿后,打车直奔“倾城”。“倾城”已经有些偏离市区了,车子一路开过去,周围都是高高低低的树丛,一团一团的矗立在边上,黑乎乎的看起来像野兽,随时会扑上来咬你一口,漆黑的夜里,惶惶的心情,让人颇有些心惊胆颤。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快步跑上阶梯。站在门前抬起头,微微叹了口气,琉璃般的灯光从玻璃门外射出来,连空气也变的暧昧奢靡,荡漾着放纵后的气息。
  我直接走到楼上,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开始打电话。响了许久都没人接,正想再拨一遍的时候,传来一声低沉暗哑的声音,含含糊糊也没听清楚。我说:“周处,是我,木夕。”他立即说:“你等等。”然后听见一连串的声音,隐隐的似乎还有女人的娇嗔埋怨。他开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清明,说:“这么晚打电话过来,有事吗?”我闷闷的点头:“恩,有事。”斜斜的靠在墙上,冰凉的触感似乎能透背而入。又是夜半无人时分,我想我的意志不如白天那么坚强勇敢。那么多的人和事堆叠在一起,压的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大概听出我的异常,连忙问:“有什么事?你现在在哪?”我老老实实的说:“我就在‘倾城’——”他忙不迭的说:“那你等着,我马上就出来。”我用尾指擦掉不知道何时冒出来的眼泪,“恩”了一声。刚调整好面部表情,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手上拿着一件外套,一边走一边利落的穿上去,衬衫下摆两个扣子都没扣上,露出小腹上的肌肉。等他走近,我从阴暗的角落里走出来。他乍然下间见到我,有些吃惊,随即镇定下来,走到我身边,低下头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闻到他身上犹沾有的香水味,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仔细观察我的脸色,皱眉说:“情绪怎么这么低落?谁欺负你了?”
  我依赖似的抱住他,呜呜的说:“林彬被人打了,打的到处都是血——”他反手拥我在怀里,轻声问:“严不严重?”我喉咙一阵哽咽,多日来的担惊受怕全部涌上心头,化成酸楚的水气一个劲儿的往眼睛鼻子里流。根本不敢开口说话,怕声音泄露惶恐无助的情绪,极力抿住唇,垂着眼摇了摇头。他哄我:“没事,别担心。”我捂住嘴,装作咳嗽,拼命压下所有的委屈,缓缓点头。
  他说:“因为高利贷的事?”我闷闷的点头,然后说:“他们说找不到人就让我们赔,三天之内交不出,就给我们好看。”他问我:“那你想怎么做?”我求助的看着他:“你能不能出面让他们宽限一段时日?那么多的钱,就是筹,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筹到的。”他抚着我的肩膀,慢慢的说:“就只要这个?”我“恩”一声,眼睛看着地下,说:“吃了亏就得接受教训。这是他惹下来的祸,就得由他自己去解决。可是,能不能别逼的那么紧?狗逼急了还跳墙呢,何况是人。许多人都是逼上绝路的。”单单只剩钱的事,总会有办法的。林家好歹还有一些亲戚朋友,虽然久不来往,实在不行,大不了厚着脸皮找人借。反正还年轻,总还的清的。他又问了一句:“就这么个要求?没别的了?”
  我说:“他们什么人,能退一步说话,就该谢天谢地。单单这么个要求,已经是很难得了。周处,我不想再麻烦你。”他深深看我一眼,说:“夕,你什么时候这么见外了?”我嘟囔说:“我哪有,是林彬那小子不让我来找你,他那脾气,倔的跟头牛一样。”他捂住我冰冷的指尖,说:“我会让人跟龙哥打声招呼的。还出了什么事?怎么一点精神都没有?”我忽然说:“周处,我真嫉妒有些人。”他拨开我的头发,露出毫无遮掩的脸,问:“你嫉妒谁?”我想到宋令韦,嫉妒他永远活在明亮的地方。他一定不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想要却不敢要,有些东西是你永远都要不起的!惟有拼命压制隐忍,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
  我只是告诉他,载我来的那个司机欺负我,明明看表打价的,他却多收我的钱。他笑笑,然后说:“那我送你回去,省得被人欺负。”我说我不要你送,他问为什么。我振振有辞:“你送的话,又是一大帮的人,我不喜欢。我宁愿被人家欺负。”他没奈何的说:“那你就在这里睡一个晚上好不好?夜深了,外面很不安全。再说这么来回跑也累的慌。我让他们给你收拾一个房间,天亮再送你回去。”我有些心动,折腾了大半夜,早就累的筋疲力尽,心力憔悴。此刻在太过温暖的暖气作用下,照的人昏昏欲睡。他说的房间,一定非常舒服,有足够的暖气,柔软舒适的床铺,安静的环境,没有任何人敢来打扰,可以痛痛快快的睡一觉。我打着哈欠点头。
  房间很大,很干净整洁,没有任何的杂味。我满足的叹息一声,倒在天鹅绒铺成的被面上。我眯着眼说:“我要睡了,你走吧。”他替我扯了扯滑下来的被子,柔声说:“等你睡了,我就走。”我太过疲累,立即沉入梦乡。可是却做了许多许多的梦,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一会儿跟着父母哈哈大笑,哭着叫着不肯吃饭;一会儿便是荒草萋萋的山头坟墓,夕阳残照,人影萧索。转眼又成了热闹活泼的实验室,那么多的同学,嘻嘻哈哈的笑着闹着,忽然“砰”的一声,爆炸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怔怔的对着一堆废墟,吓的魂都掉了……无数纷繁杂乱的场景,走马灯一样,接连不断的粉墨登场。
  我以为睡了一生一世,可是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床头留了一盏昏黄的小灯,淡淡的照在地上,连影子都是淡的。我披衣茫茫然的坐起来,闻见空气里残留不去的烟味。转头见矮几上的烟灰缸满是烟头,我跳下床,拿起最上面一截,似乎还有余温。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四点十分。
  又是新的一天,又有新的力气迎接所有的挑战。我用力“呼”出一口气,给周处留了张纸条,然后穿衣下楼。这种地方果然不再适合我,那么好的条件,那么舒适的环境,还是睡的如此的不舒服。夜色分外冷清,空气纯净而冰凉,头顶有一抹惨淡的月的朦胧的影子,稀稀疏疏的照将下来,喧嚣过后一切重归于平静。我站在马路边,无聊的吹了声口哨,不知道还有没有出租车。这个时候从这种地方出来,人家一定不当我是正经人。
  远远的有车灯打过来,我眯着眼睛用手挡光一时间看不清楚,眼前有瞬间的黑暗。好不容易适应了,才发觉不是出租车,心里还有些奇怪。待车门打开,里面的人悄无声息的走出来,才吓了一大跳,脱口而出:“宋令韦!”
  真是活见鬼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 15 章
  浓浓夜色的遮掩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我愣愣的问:“宋令韦,你怎么会在这里?”,如果说是偶遇,也有点太巧合了。他冷冷的说:“林艾,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看我的眼光令我不由自主想到半夜里泛着清冷月光的刀光剑影,没有一丝温度,隐隐带有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杀气。他是误会什么了吗?我有些胆怯的说:“我只不过来找人。”
  他没什么温度的声音传过来:“哦,是吗?”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快,闷闷的说:“是不是又怎么了?”他什么语气!又不是在逼问犯人!他冷“哼”一声,“找人?来这种地方?找谁?”我咬着唇说:“这是我的事。”他忽然暴跳如雷,怒不可遏的欺身上前,一手就完全掐住我的脖子,“你要找的人就是周处?”我想没什么好隐瞒的,点头,“找周处怎么了?又不犯法!”头转动的有些困难。
  然后双手紧紧抵住他的手腕,有些生气的说:“宋令韦,你想干什么!”他做的太过分了,有这样和人说话的吗?又不是狭路相逢的仇敌!他的食指点在我颈边的大动脉上,我可以清晰感觉到血液流动的声音。他狠狠的说:“找了一整夜?”声音听起来像地下即将奔腾而出的岩浆,有毁天灭地的力量。我怔住了,他一整夜都在这里守着?心中霎时涌过千万种复杂难言的感情,没有回答。
  他扳过我的脸,愤怒的叫嚣:“林艾,我警告过你,不要再和他来往!你最好听我的话!”我忽然间觉得又悲又喜,满心的悲伤夹杂着满心的欢喜,整个身心同时处于两种极端的煎熬中,像来回倒流的蒸汽,冷的热的,冷泠泠,暖融融,交缠在一起成绵延的细线,一点一点的拉扯,扯到最后颓然的断裂——他是不是也同我一样受尽煎熬?无力的扳开他的手指,示意他放手,低声说:“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又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他怒目瞪着我,隐隐看的见嘴角跳动的青筋,手上的力道加大,我觉得有些窒息,拍着他拳打脚踢,抬高身体拼命往后仰,高叫:“宋令韦,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他径直盯住我的眼睛,似乎看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忽然毫无防备的松开手,我重心不稳,往后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我见他双拳紧握,紧紧逼问:“为什么一定要来找他?为什么去了整整一夜?”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听在耳内,忽然让我有种心悸疼痛的感觉。我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他很在乎很在乎我?还是仅仅是见到这样阴暗的我愤怒痛心?我一向坚定明确的心在此刻是如此的患得患失,茫然失措,盲目的失去方向。
  我抬起头平视他,平静的说:“我只不过犯困,睡了一觉。”他脸上的怒气依然没褪,但是身上的火气却明显降下去许多,依旧凛然的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再和他这种人牵扯在一起,对你没好处!”我忽然涌起一阵失望,仅仅就是这样而已吗?我摇头,缓缓说:“宋令韦,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死命瞪着我,许久的沉默,然后丢下一句:“上车!”荒郊野地,深更半夜到哪去找出租车?我没抗拒,低着头坐到副驾驶座上,闻见车里浓重的烟味,禁不住咳嗽了一声。转头看见垃圾盒里一堆的烟头,有一截还冒着一缕淡淡的白烟,渐渐低下去,飘散开来,逐渐熄灭了。他跟着关上车门,打开车窗,却没有立即发动。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全身倒在椅子里,闭着眼睛缓缓说:“林艾,其实,你也什么都不知道。”我怔住了,他心中难道也有什么难以启齿,不可告人的事么?我暗中叹口气:“你一路跟我到这里?为什么?”他呼出一口气,淡淡说:“你和林彬进去后,我一直在想一些事情,没有离开。然后看见你急急忙忙拦了辆出租车,不由自主跟上来。我原以为你马上就会出来的,可是你往往不在我的意料之中。林艾,十年了,你有无数的过去,我也一样,我也有。所以,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好好的想一想。”我没有回答,他这是干什么?还是这么不清不楚的吊着!既然隔着这么多的东西,为什么就不能彻底了断呢!
  直到下车,我一直没有说话。他推开车门,追在我身后问:“事情都解决了吗?”我勉强回他一个笑脸,说:“还行,总会解决的。”他又说:“如果我能帮你,这是我极大的荣幸。”他知道我的自尊自强,给足了我面子。我笑笑说:“好,如果需要的话,我不会推辞。”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艰难的开口:“林艾,以前的事,你受苦了,不过,我总是希望,你以后能越来越好。”我眼眶忽然一红,仅仅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你受苦了“,便能直入我心扉,打中我的命脉,令人极欲落泪。我垂着头说:“好的,以后一定会的。谁都有比较倒霉的时候。”
  他轻轻点头,最后说:“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再去找周处,他那个人,不但不好惹,而且危险。想必你一定比我清楚。”我平心静气的回答他:“大家都这么说,可是大家都不知道,周处不是和我关系不一般,而是和林家关系不一般。他对我很好很好,对林彬也不坏,只不过林彬一直对他态度恶劣。可以说,没有他,我或许活不到今天。”他没有说话,维持沉默。在这件事上他没有什么发言权。那个时候的我,除了周处,谁也不知道,包括林彬。
  我一脚跨进暗影里,听到他徐徐的说:“林艾,那些事,你愿意再说一点吗?”我“恩”了一声,表示惊讶,想了下,随即说:“以后再说吧。你看天快亮了,该准备上班了。”他没有继续追问,只平静的说:“你进去吧,可以再睡一会儿,时间还早。”我朝他挥挥手,怔了下,然后钻进楼道里。
  悄悄的打开门,林彬睡的跟猪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的确,时间还早,我可以再睡一个小时。和衣倒在床上,幸好被子是热乎乎的,寒冷的冬夜,有这个已经足够,没有什么其他好想的。不敢睡熟,一直担心上班迟到,误了打卡的时间,月底的全勤奖就没有了。不断的看时间,最后还是早早的爬起来,喊醒林彬:“喂,我去上班了。你先别忙着出门,养好伤再想办法。午饭叫外卖吧,晚上我买菜回来做饭,算是犒劳伤患。”他闷闷的“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
  我用力提起精神,面对空气“哈哈哈”打出一拳,连喝了三大碗豆浆,然后挤公车去上班。又是第一个到,开了门,发现软凳底下掉了一件衬衫,也不在意,拣起来嘀咕:“昨天谁最后一个走呀?卖场都不整理。”随便打扫了一下,然后开始一整天繁重忙碌的工作。
  今天六点下班,刚收拾好东西,操曹的电话打过来:“续艾,我刚好在附近的大学开会,等一会儿,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我没好气的说:“不去,我还要上班呢。”他失望的“哦”一声,我毫不犹豫的挂了电话。一直担心林彬身上的伤有没有好点,跑到街头准备拦出租车回去。
  偏偏一辆车停在身边按喇叭,我翻白眼,说:“操曹,你不是说你在开会吗?”他推开车门走下来,不满的看着我:“你不也说你要上班吗?”我有些哭笑不得,这倒好,小辫子全部纠出来了,“哼“了一声,说:“既然知道,那你还好意思凑上来?”他大声抱怨:“续艾,你这人怎么就这么难说话呢?”我没办法,岔开话题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一直在下面等?”他摇头:“那倒没有,我是真去旁边的大学参加研讨会去了。”我没好气的说:“大学里的教授领导不是忙的 无暇分身吗?你怎么就这么清闲,一天到晚在这里蹲点?人家以为你想踩盘抢劫呢!”他嘿嘿笑说:“天都黑了,再长的会也该开完了。谁说过,时间像海绵里的水,要挤总是有的,人家怎么想我可管不着。”
  他还有理了!我说:“你能不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你再这样,我都以为我自己在虐待你。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以前的事就这样吧,一笔勾销。你也不用愧疚了。你再天天蹲上来负荆请罪似的,我迟早要被你逼疯。您老能不能体谅体谅我脆弱的神经?”我想我够宽宏大量了吧?多大的事呀,都不跟他计较了。哎,其实见到他就想通了,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拉不下面子。现在面子里子都赚够了,反正再怎么计较也没用了,无济于事,还多了个他一天到晚跟在眼面前闹心。他这些天来毕恭毕敬真心诚意的讨好也不是没效果的,折磨他也折磨的够了,我算是原谅他了,他该死而瞑目了吧?
  他笑嘻嘻的说:“那就一起出去吃饭吧。我在一家餐厅订了位子,他们有很好的香槟,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喜欢香槟,你一定会喜欢的。”我叫住他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喝香槟?我顶讨厌西餐厅,吃什么都吃不饱,这也算了,还半生不熟的,难吃死了!”我现在哪有那个小资情调呀!去外面打听打听,香槟到底什么价!他当场愣在那里,然后说:“怎么没有?那个时候大家喝红酒兑雪碧,偏偏你不肯喝,说要喝香槟。”
  那大概还是大学时候的事,反正我是一点印像都没有了。骂他:“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早就改口味了。不跟你瞎扯了,我还赶着回去呢。”他拉住我:“哎哎哎——,续艾,你能不能好歹给点面子?不吃西餐,吃川菜湘菜总行了吧?”我正经的说:“不是不给你面子,是今天晚上真不行。”他愣了下问:“你约了人?”我斜着眼说:“怎么?不行吗?”林彬一直打电话催我,说他一天没吃饭,饿的前胸贴后背,那个懒人,怎么没饿死!
  他闷闷的说:“为什么请你吃饭你总不肯去?不够诚意吗?难道说还要下请帖?”我头疼的看着他,无奈的说:“我赶回去有事呢,不要说下请帖,就是下冰雹也拦不住我。”他只好后退一步:“好好好,那我送你回去总行了吧。”我不好再拒绝他,再拒绝的话,不知道他又该怎么想了!我就搞不懂了,一个大男人,还是学理工的,怎么就有那么多的想法?难道是对我特别敏感?怎么就老让我觉得自己在欺负他似的,难道说——他是故意的?我有些怀疑的想。
  我让他在超市门口停车,然后买了一大堆的菜,顺带换了块砧板。自然是由操曹提着一大包的东西,我提着砧板。他问:“你不说还有约吗?为什么买这么多的菜,好像准备回去做满汉全席似的。”我懒懒的说:“差不多。”既然要做菜,那就好好犒劳犒劳自己,顺带犒劳林彬那小子,他昨天流了那么多的血,该补一补。长期吃外面的饭菜,我们兄妹俩都快营养不良了。这段时间发生多少事呀,我胆都快吓破了。
  他一直很有涵养的没问我有什么样的约,说的都是学校里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什么教研室新聘请了一位教授,是中科院的博士后;实验室里的贝克曼温度计被学生一不小心弄砸了,水银撒的满地都是,大家都吓坏了,到处撒硫磺。其实我很愿意听他说说这些事,觉得听着还是很有意思的,感觉很亲近。虽然光听不回答,可是他也一定注意到我并不排斥他谈论这些事情。
  车子还在大街上没拐进路口,我看见林彬慢腾腾的在路上走,连忙叫停车,忙不迭的跑下来没好气的说:“你又要出去惹什么麻烦?”他白了我一眼,很不高兴的说:“我哪还有力气出去找事呀!等你回来,我都饿死了。”我骂他:“活该!就有你这么懒的!”随即说:“得了,得了,回去吃吧,我买了菜,亲自伺候你林大少爷!”他怎么还是那个公子哥儿脾气!
  操曹客气的站在后面,静静的也没插话,风度倒很好,不愧是喝过洋墨水的人。我没打算介绍,林彬如果知道就是他害的我被学校开除,还不当场宰了他!只客气的说:“行了,就送到这儿吧,我们回去了,今天算是谢谢你了。”林彬却很有些不客气的打量他,拿眼看我,有询问的意思,我装作没看到。他什么时候管起我的事来了!操曹大概是发觉了,主动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好,我是续艾的朋友。”林彬也伸出手握了一握,仪态确有几分风度翩翩——如果脸上不那么难看的话。他倒给我面子,不肯在我朋友面前失礼。只是照旧有些不耐烦的说:“幸会幸会,我是她哥。”操曹笑说:“看的出来,你们俩长的很像。”
  我冲他说:“行了行了,你回吧,我们走了。”一边拿出车里的东西。他说:“我帮你把东西提回去吧?”我忙说:“不用了,不用了,你赶紧走吧。”他笑笑,打了声招呼,等我们走远几步才将车子掉头离开了。林彬提着东西问我:“那人是你同事?看起来不像呀,怎么那么麻烦?罗哩罗嗦的!”我一个劲的往前走,迎着风说:“你看他那样子像是我同事吗?人家好歹是一大学里的教授!”他“哦”了一声,说:“不就一书呆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却没再鸡蛋里挑骨头,又编排操曹一顿。我叹气,有知识文化的人,人家总是比较看的起,就连林彬这样的人都不例外,虽然口气依旧酸溜溜的,心底还是敬重的。
  林彬一直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想办法怎么度过难关,大概龙哥派人跟他打过招呼,时间不那么急迫了。我说:“你不是有挺多的狐朋狗友吗?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好歹钱总可以借你一点吧?”他垂着脸没好气的说:“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事到临头就闪到一边去了。”我冷笑:“你才明白过来?还当自己是林家的太子爷呢!人家现在躲你都来不及,看你以后还长不长教训!”他犹不服气的说:“哎——,你这次可说错了!小飞就没躲,他还借了我五万块钱。”
  小飞是他一哥们,那时候我爸指着围绕在他身边的一群酒肉朋友说就小飞值得结交。看,现在出事了,也只有他肯出手帮忙。我说:“人家小飞从小就跟你一块混,以前就不图你什么,现在自然更不图你什么!”他没反驳,他现在身边真正能商量的事的恐怕也只有小飞了。我也头晕脑胀的到处筹钱,林彬上次给我打了一笔钱,大概有六七万的样子,我半个子儿都没花,东拼西凑,想尽办法也只能凑齐十来万。他大概也筹到一点,可是离五十万还远着呢。没有办法,我让他回家找亲戚朋友借去,别在北京瞎晃悠了。
  我一想起此事,就头痛欲裂,皱着眉头蹲在库房晕头转向的找一款衣服,明明记得还有的呀,怎么就找不到了呢。跑到前台的电脑一查,也没有销售出去的记录。谁又乱翻了吗?弄的我现在老找不着衣服!真是郁闷透顶!手机欢快的响起来,我现在一见林彬的名字就很不得暴打他一顿,粗声粗气的说:“你又有什么事?钱凑齐了吗?”他兴奋的说:“不用凑钱了,不用凑钱了!全解决了!”我吓一跳:“你到底干什么事了?”不会抢银行去了吧?
  他兴高采烈的说:“不是我作担保的那人逃了吗?龙哥一边让我赔钱,一边派人暗中查访。最后在广东湛江那个地方抓到那人了!所以,现在一切都跟我没关系了!”这倒真是一个喜从天降的好消息,既然抓到人了,林彬顶多挨两顿教训了事,不用赔一大笔的钱了。不过我怀疑人真是龙哥抓到的吗?人都穿州过省了,龙哥只不过地方上一条吸血虫而已,哪有那么大的势力。是不是周处——,哎——,事情都结了,也没有再提起的必要了。
  我没说出来,只问:“那你现在怎么办?还跟着龙哥?”他叹气说:“我算是看清楚这些人的真面目了。”我也估计他不会再跟着龙哥了。他立即又说:“我碰巧遇到以前一个朋友了,我们打算合伙做一些生意……”我不想再理会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什么呀,做生意?还不知道干些什么呢!不耐烦的说:“得了,得了,我挂了,你自己小心点,别又上当受骗!”一把挂了电话。
  连续过了几天,我老觉得库房的货不对,总是找不到衣服。我对店长说:“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给其他地方配过货呀,怎么老觉得少了衣服似的。”店长出去查了一下配货记录,把打印出来的单子递给我看,上头写的全是我的名字,没有其他人经手过。我说:“我记得那款深色商务型中长风衣,明明就有L号的,也没见卖出去,可是把整个库房翻遍了也找不到,挂在外面还有可能丢了,可是我记得收进来了。”不过不知道有没有人又挂出去了。店长想了想说:“大库呢,大库查了吗?”我说:“那倒没有,不过我也没往大库入货。总觉得少了衣服。”谁吃饱了没事去翻大库呀。
  店长听我这么一说,有些重视,说:“公司规定,丢了衣服都得自己赔,不然干嘛整天派人看着卖场呢!等到星期天晚上,所有人留下来盘货,看看到底少了多少衣服。”盘货的意思就是将所有衣服的标码全部再扫一遍,除去销售数据,然后和入库的数据对照,看到底少多少衣服。不过丢一两件衣服也算是家常便饭,就只怕丢的多,那数目可不是吓人的,真正是丢多少赔多少。盘货简直是一项可怕的工程,一整个通宵还不一定盘的完,一听到盘货,没有人不怕。

  第 16 章
  周日晚上,大家一脸无奈的带好饮料食物,准备通宵奋战。其他专卖店的灯全熄了,就只有我们这里的灯光穿透黑暗,有些落寞凄凉的打在人身上。我打了个哈欠,戴上手套,准备登上架子搬衣服。电话在角落里响,我只好又跳下来,胡乱找了一通,是宋令韦。“喂,这么晚了,有事吗?”他问:“你现在在哪?怎么还没下班?”我说:“哎?你怎么知道我还没下班?”
  他没回答,只问:“你什么时候下班?我来接你。”我告诉他:“我们今天盘货呢,可能得通宵。你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他顿了顿,忽然说:“没事,就想看看你。看看你辛苦工作后一脸疲惫却微笑的样子,让人觉得敬佩,是那么的光彩炫目,还有——,还有你其他的样子——,不,不,不,没其他的,我也还没下班,不想回去,整个公司大概就只剩我一人了,冷清清的,有些伤感,所以想找个人说说话。”我的心瞬间像浸在温热的泉水中,汩汩的泉水从地下冒出来,轻轻洗刷过全身,我微笑说:“原来你也在加班,我本来还郁闷的不得了,现在知道有个陪葬的,心里平衡多了。”
  他轻笑出声,问:“你要通宵工作吗?”我说是。他说:“你看的见我们大楼的灯火吗?二十五层,我正站在窗外看着你呢。”我不知道他今天晚上为什么分外伤感,语气却是这样的让我砰然心动。我在专卖店里,当然看不到外面的景物,可是跑到漆黑的走廊尽头,投过落地的玻璃窗,抬头看远处星星点点的微光,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空茫的迷糊,以及无数的暗影,并不觉得压抑可怕,反而觉得朦胧的可爱,隐隐透露一种暧昧的心动。感觉上像忽然拉近了许多,他的声音仿佛就在耳朵底下回响。或许是黑夜让人更加坦诚真实,更加脆弱感性。我只轻轻的“恩”一声,没说其他的话。
  他也没再说话,维持这种安静宁谧的气氛。我忽然希望此刻就是天涯海角,宇宙洪荒的尽头,刹那就是永恒,一点一滴就是完整的一生一世。根本不知道过去多久,恍惚中好像听见有人在大声叫我的名字,才回过神低声说:“我要工作了,大家都在等我呢。”他也只是轻微的“恩”一声,半晌后说:“我今天也要通宵工作。”可是他刚刚还说要来接我下班的,可不可以理解为是陪我呢?当然也有可能是临时改变主意了,可是不管怎么样,我是笑吟吟,暖烘烘的挂了电话的。
  忽然充满了旺盛的精力,觉得盘货这种繁重琐碎的工作也不足为怕了。率先脱了外面的毛衣,只穿一件暗红色格子厚衬衫,卷起袖子开始搬货。珠珠和乐乐她们一个翻标签,一个扫码。我然后又将扫完码的衣服搬回货柜里。扫累了就聚在一块吃东西,说说笑笑,互相打闹,有些放肆,与平时截然不同,倒也有滋有味,算是苦中作乐。可是等到清算结果出来,我一整个晚上积聚的好心情全都不翼而飞了。
  我吃惊的叫起来:“少了整整三大箱衣服?有没有落下没算的,再算一遍!”然后大家又扫了一遍,还是一样的结果,我不能接受,瞪着眼亲自上阵,对了一遍数据,还是没错,人人心情瞬间沉到谷底。我几乎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少这么多的衣服?”我们中间不可能有谁能带衣服离开,大家下班都是要互相查包的,规矩很严,就是为了防止丢衣服这类事件的发生。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天!现在该怎么办?尤其是我,库房就是我的职责,少什么东西全部惟我是问。如果情况坏到真要我赔的话,我怎么赔!那些衣服,一件就顶我一月的工资了,我还不得去跳楼!店长阴沉着脸看着大家,沉声说:“我在博思工作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丢这么多衣服的。好了,不管怎么样,大家辛苦了一整个晚上,先回去休息,再等公司的处理。”
  我惶惶的拉住店长问:“店长?公司会怎么处理?”她皱眉盯着我:“木夕,这么大的事,你以为公司会怎么处理?按照规定,那就是丢多少就得赔多少,合同上全部写的清清楚楚。以前也出过这种事,有人不满,干脆辞职走人,想一走了之,最后全部被告上法庭了。”我吓的出了一身的冷汗,焦虑的说:“可是怎么会丢这么多的衣服?这简直不可能!所有的出货,入货都是有记录的,从来都没出过差错,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店长冷冷的看着我,说:“木夕,那这就得问你了。库房一直是你在管,钥匙也是由你拿着,丢不丢也只有你最清楚,衣服总不能变魔术一样凭空消失。”
  我气的肺都要炸了,听她这话好像怀疑到我头上,是我故意把衣服弄丢似的,我有必要做这种搬砖头专门砸自己脚的事吗?我木夕若想作案,需要用的着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再多说什么也没用了,事情已经发生,只能想办法尽快解决。怎么会平白丢了那么多的衣服?一定要查出来,我不想一边背黑锅,忍受其他人的猜疑,一边还要受公司的胁迫,冤枉的赔钱。这真是哪飞来的横祸呀!我怎么就连做个小小的库管还有这么多的事?真是倒霉透顶!
  我垂头丧气,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怏怏的出来,天色大亮,路上已经有来去匆匆的行人。碰到倚在车门外抽烟的宋令韦,我也懒得问他为什么专门在外面等我,冲他囔囔:“你又干吗?”他转头看了我一眼,说:“怎么了?吃了炸药一样!我一大早的特意跑过来等着送你回去,你至少也该高兴高兴。”我垂着肩,有气无力的说:“有什么好高兴的!我烦的事多着呢。”他柔声问:“出什么事了?”
  我连搭理他的力气都没了,闷闷不乐没有说话。他走过来拍我的肩,说:“好了好了,不管出什么事,先去吃饭。忙了一整夜,早就饿了吧。”我经他提醒,才发觉自己又冷又饿,又倦又累,跟着他上了车。他带我去城中大饭店喝粥,滚热香浓粘稠的大米粥端上来,我埋头喝了整整三大碗,才缓过气来,无奈的告诉他:“我们昨天不盘货了吗?查出来少了很多衣服,公司要让我们自己赔。”
  “哦?”他停下筷子,看着我说:“是要你一个人赔还是大家一块赔?”我摇头:“不知道。其实丢了衣服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按理说应该大家一块赔。可是刚刚就为这事大大吵了一架,收银的说这事跟她完全没关系,为什么无缘无故的要赔钱?卖场的人说衣服是在库房丢的,跟她们在卖场工作的没关系,也不肯赔钱。看大家的意思,这事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连店长也没出声。”我很有几分气愤,其实世上的人和事大都不过如此。
  他想了下,问我:“怎么会丢这么多衣服?”我皱眉说:“不知道。如果说丢一两件还情有可原,可是丢了整整有三大箱衣服,我就一直觉得邪门,怎么可能丢这么多!简直是活见鬼了!”他思忖了下,又问:“库房的钥匙除了你,谁还有?”我叹气说:“库房谁都能进,大家都躲在里面吃饭换衣服的。钥匙的话除了我,店长也有。我们上下班都有严格的规定,随身大件物品都要搜查的。”
  我忽然想起前几天一大早在地上拣到衬衫一事,咬着唇不怎么肯定的说:“我一直怀疑是内部的人顺手牵羊偷了,不然不会丢这么多。不过也不一定是我们专卖店的人,也有可能是商场里的人。衣服丢的很有技巧性,是这款丢两件,那款丢两件,一时间几乎让人察觉不出来。这事实在蹊跷。”他点点头,说:“既然一时找不到原因,可以先从结果找起。”
  我抬起头,不解的看着他,问:“这话怎么说?”他交叉双手放在桌子上,望着我的眼睛缓缓说:“衣服这种东西,一下子丢这么多,人家总不可能偷回去自己穿,一定要通过其他途径销售出来。你们这个牌子一般的小市场并不多见,在专卖店寄卖的可能性也很小。对方如果急于出手的话,最可能的方法还是在网上贱价拍卖。因为数量不多,不可能在全国范围内拍卖,所以寻找的目标只要锁定北京就够了。”
  我听他有条不紊,娓娓道来,大有豁然开朗,茅塞顿开之感,随即又为难的说:“那么大一网络,大海捞针般,怎么找?而且对方也不一定急着脱手。如果是经验老道的惯手,一定会等风头过去再出手不迟。”他笑说:“我们可以试试。对方如果是经验老道的惯手,就不会留下这么多线索,而且还只偷三箱而已。”我觉得他分析的很有道理,但是还是没什么精神的点点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纸上谈兵的事谁不会说呀。
  他笑笑安慰我:“好了,既然有眉目了,就别再烦心了。”我还是高兴不起来,哪有那么凑巧的事呀,偏偏就被我撞上了。想到要赔一大笔的金钱,我一颗心就直往海底沉。他用筷子敲我的指尖,连声说:“好了好了,别苦着一张脸了。这事我帮你查查,让人留意留意。一有消息,立即通知你。”我眨眨眼睛,无力的“恩”一声,然后说:“你还要不要上班?我一整夜没睡,想回去睡觉。”他穿上外套送我回去。
  我靠在车上一直打盹,反正也没心情说话。感觉车子停下来,我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揉着额头问:“到了?”随口说谢谢,推开车门就跳下去。手习惯性往肩上一摸,立即转身,拼命朝已经缓缓开出去的车子挥手。快步跑上前,喘气说:“我包忘拿了。”他搜寻一翻,然后说:“车上没有哇。”我不信,爬上车到处都翻遍了,还是没见着。怔在那里,仔细回想,然后说:“一定是落在刚才吃饭的地方了。你能开回去找找?”
  他看着我说:“我就一直没见你拿包。”我呆了,问:“我出来就没带包?”他肯定的说没有。我哀叹一声:“难道是落在店里了?”世上的事怎么都是祸不单行呀,现在我怎么回去?钥匙,手机,钱包全部都搁包里,身上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个大活人出来。我咬着唇无助的看着他,想了下说:“借你手机用一下。”拿着他手机拨弄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电话号码。问他:“你有我店里的号码?”他看了我一眼,说没有。
  我祈求的看着他问:“你回去上班吗?要不顺带捎我回去。”他指着自己眼睛说:“你看我,工作了一天一夜还回去上班?我又不是超人。”他眼睛里确实满是血丝,脸上也满是疲倦的神色,我刚想问他借钱。他打了个哈欠说:“你不说困了吗?我也累了,谁还有那力气来回跑。我收留你一天吧,房间虽小,睡个觉的地方还是有的。”不等我回答,动作利落的发动车子,没有再看我一眼。
  他那种语气神态,弄的我心里惴惴的,又不好强迫他开回去。唉——,算了算了,先睡一觉再说,真是折腾累了,我还怕他不成。跟着他来到市中心的黄金地段,车子停在地下车库,然后直接上二十九层。我瞪着他所说的“房间虽小”的连通式公寓,浴室就有三个,房间里套房间,走迷宫一样,我有些弄不清楚方向。沙发和床到处都是,报刊杂志,衣服杂物随便扔在地上,有些凌乱,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阳台,抬眼看去,几乎半个城市尽收眼底。
  他打开门问我:“你想睡哪个房间?”我想了下,说:“要干净的,舒服的。”他笑:“所有的房间都很干净,最舒服的自然是我的卧室。”我白了他一眼,眯着眼说:“随便,随便,不是睡地板就行了。”他领着我到最外边的房间,整片的落地窗,大片刺绣的厚窗帘,折叠在一起像层层的波浪,真是奢侈。光线很好,整个人感觉像踩在半空中漂浮一样,最重要的是床看上去又软又舒适。我衣服也不脱,将被子往身上一扯,说:“我要睡了,你这里可真舒服。”
  他笑说:“包的跟粽子一样,也睡的着?”然后走到衣橱里找出一件衬衫扔给我,说:“这是你给我挑的,还没穿过,当睡衣总不过分吧。”不等我赶人,主动说:“暖气够不够?把空调打开吧。”走到门边按了键,顺手带上门出去了。我拿着衬衫,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上了,盖的严严实实,睡的天昏地暗。
  睡梦中一直觉得渴,喉咙干涩嘶哑,再怎么着急也喊不出声音,残缺的片段,来回晃动,满心的惊慌失措,惶惶然不可终日。可是因为身体实在太累了,一直睁不开眼睛。恍惚中似乎听到有人问我要不要喝水,我闭着眼“恩哼啊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直到嘴里流进一股清凉的液体,人才逐渐清醒过来。我浑身无力的睁开眼,看见自己倒在宋令韦怀里。他一手抱住我的肩,一手拿着杯子正喂我喝水,见我醒来,轻声问:“还要不要喝?”
  我迷茫的摇摇头,才想起是在他家里。呼着气问:“现在是什么时候?”身体一阵燥热,时间肯定不早了。他说:“已经下午三点了。”我有些吃惊,“我睡了这么久?为什么不叫我起来?我本来还要上班的。”他看着我说:“你累了,该好好休息,请假吧。”我忽然很想公司炒我鱿鱼,这样就不用莫名其妙的赔钱了。泄气般重新倒回床上,没有起来的意思,现在的我哪还有心思上班呀!
  看见桌子上开着的手提电脑,愣了一下,他什么时候进来的?看样子我真是睡死过去了。他走到我床边,摸了下我额头,皱眉说:“这么烫!”我说:“屋里太热了。”可是鼻子却塞的厉害,呼吸有些不畅。他也只穿一件衬衫,敞着领口,上面两个扣子都没扣,露出性感的喉结和平滑的肌理。他拿出一瓶液体,说:“喝了吧。”我看着上面奇怪的文字,好奇的问:“干什么的?”他说清热降火的。淡淡的甜香在嘴里流动,一直流到心里,流进四肢百骸。
  他在我床头坐下,伸出手将我抱在怀里。我觉得姿势太过奇怪,而且是这样的——暧昧,正要挣扎。他叹息一声,问:“做梦了?”我浑身僵了一僵,几不可闻的“恩”了一声。他下巴摩挲着我的头发,声音喃喃的传进耳朵里:“做了什么样的梦?可不可以说一点出来?”我瞬间觉得不安,拉着被子,主动往他身上靠,闭着眼睛说:“恩,也不算是梦,都是些以前的事,零零碎碎的。”
  他柔声诱哄我:“那——,还记不记得是怎样的?”我懒洋洋的说:“不大记得了。”他顿了顿,干脆直接的问:“你以前跟着周处是怎样过的?”我歪着头倒在他肘弯里,说:“就那样过呀,跟平时一样,还不是吃饭睡觉。”他显然不满,惩罚似的咬了一口我的耳垂,我忍不住颤抖,像被实验室里的静电打了一下,浑身酥麻,有瞬间的瘫软,立即挣扎着要跳起来,生气的说:“宋令韦!”他按住我,连声说:“好好好,我不动手动脚,可是你也要乖乖的才行。”
  我没奈何,这个奸商!眯着眼徐徐的说:“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我很小就认识周处。我不知道他家跟我爸有什么关系,他一直都称呼我爸为舅舅。后来他唯一的母亲去世了,就跟着我爸经商。我爸说他年纪太小,十几岁的小孩应该去念书才对。他自己选择去念武术学校。那个时候我才上小学,听别人说他要去少林寺学功夫,觉得好神气呀,羡慕的不得了,跟在我爸后面一直吵着也要去。我爸被我吵的没法子,就让司机把我顺带也捎去了。我在那荒芜人烟的鬼地方待了三天,还是被人伺候了三天,然后死活不肯再待下去。他在那种地方待了整整三年,期间没有回来过。”
  宋令韦“哦”一声,手指插进我头发里,像在替我按摩。我舒服的喟叹出声,接下去说:“他从武术学校回来后,就没再跟着我爸了,开始在道上混,跟我们家的联络也越来越少,林家一直都只是做买卖的,也不好和他牵扯上关系。好几年过去啦,在我们那一直都听到大家不断提起周处的大名,不过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跟林家关系匪浅。”
  他说:“是吗?那后来你又是怎么跟着他的?”我伸了伸懒腰说:“那后来又是后来的事。我念书的时候哪会去理会这些事呀,别人津津有味的说,我就当听故事一样,听过就算。”他不高兴的说:“林艾,你又不乖了。”我抬手拢了拢乱七八糟的头发,嘀咕:“我怎么不老实了?周处的底子都说出来了!”他手在我脖子处来回游移,有一下没一下的撩拨,带着轻微的挑逗,慢慢说:“我只想知道你跟着他那段日子是怎样过来的?”
  我有些抗拒,想要翻身爬起来。他并没有阻止,以极其诚恳的表情低头看我,说:“不可以说一点吗?”表情是那样的虔诚,眼神是如此的蛊惑,我实在禁不住他那样看我的眼神,像无边无际的深蓝色海洋,瞬间迷失了方向。开始娓娓诉说心中梦魇一般的故事,现在想起来,真的是恍然如梦了!

  第 17 章
  我拉着他的手躺倒在他怀里,说:“我被学校开除后,觉得世界之大,简直无处容身。收拾些随身物品,就那样回家了。我们家在郊区还有一套小房子,两室一厅,也没怎么装修,以前是准备拿来送人的,户主登的不是我爸的名字。后来家里出事了,我和我哥就搬进去了,算是唯一的遗产。我哥那时候一年到头不在家,跟人在广东云南那边不知干些什么。”
  “我回去后,心情很不好,天天晚上一个人在周边的酒吧里泡。整天喝的醉醺醺的,和相熟的酒保开一些下流的玩笑,经常有不识相的男人上来搭讪,我一概不理,通常都是一走了之,换个酒吧再继续喝。后来有一天晚上出了一点意外,有一个人大概是道上混的,借酒壮胆发酒疯,硬拖着我陪他喝酒。我脾气上来,将手上剩余的酒水往他脸上一泼,甩头就走。他涨红了脸,大概觉得颜面尽失,骂出的话很难听,伸手就要打我,被人栏住了。”
  宋令韦手指在我脸颊上摩挲,漫不经心的说:“是周处?”我点头,“是呀,原来他一直注意到我,不然我不会安然的在酒吧里醉生梦死,借酒消愁。他抓住那人的手,迎头就给了一拳,打的那人从这头跌到那头,半天爬不起来。所有人吃惊的看着他,不过没有人敢上前。他扶住我,带我离开,我还偏头问他是谁,后来的事就有些模糊了。反正我知道他是周处后,就跟在他身边,其实就一个跑腿打杂的,不过他没有给过我任何气受,再任性的要求也顺着我。”
  他“哦”一声,淡淡说:“就这样?那你跟着他一般都干些什么?”我仰着头忽然朝他笑起来,说:“说出来你一定不相信,就忙着在酒吧里搭讪英俊的男人呀。”他捏了下我的脸蛋,不怀好意的笑说:“是吗?那我长的够不够英俊?”我一下子红了脸,没好气的说:“嘿!厕所里照镜子——臭美!”他将我往他腿上移了移,搂紧了些,笑说:“那你一般都是怎么搭讪的?这样?”头逐渐低下来,作势要吻我。我一边用力打他,挡住他的脸,一边装作微醉的样子,眯着眼睛流里流气的说:“帅哥,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他探出头忽然咬我抬起的手指,我瞪着眼骂他:“色狼!”他说:“周处就这样任由你每天晚上任性胡来?”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微的不高兴。我仰起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说:“周处从来不管我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只负责替我收拾烂摊子。”他顿了顿,半晌又问:“后来呢?”我叹口气:“后来就厌倦了啦。我发现那些经常在酒吧里混的男人,全都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表面上衣冠楚楚,实际上禽兽不如。”
  “再后来就跟着周处认真的学拳脚功夫。他可真是狠,每天天还没亮就逼着我脚上绑两个沙袋跑五公里。有一天下绵绵细雨,我躺在床上撒赖,怎么都不肯起来。他派人叫了我几遍,我不理,他就直接踢门进来,一脚就将门踢坏了。然后二话不说,将我从床上拖起来,阴着脸威胁我要把我从楼上扔下去,还当真横腰将我举过头顶,站在阳台上作势抛出去。我见过他发狠的样子,真的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当时真是吓坏了,挥着手一个劲儿的哭着喊爸,妈。他等我哭够了,才放我下来,抱住我的头一直没说话。我后来再也不敢偷懒了。”
  宋令韦这次默默听着,一直没插话。我自嘲似的说:“其实我根本不是学拳脚的料,再说起步也太晚了。除了被周处逼的逃跑快一点,其他的全学的马马虎虎,连差强人意都算不上。周处一开始还花大量的时间亲自教我,后来对我大概是彻底绝望了,就随便派了个师傅教我,干脆放羊吃草。那师傅见我学的不上心,周处也不闻不问,索性敷衍了事。我也乐的偷懒,到后来干脆不学了,跟着周处到处撑场面,出入各种各样的舞厅,夜总会。人家都以为我是他的女人,所有没有人敢不识相的上前来惹我,倒省了许多的麻烦。”
  宋令韦忽然隔着衬衫用力捏了下我的腰,我敏感的一个翻身,喘着气抱怨说:“你干嘛?不是说好不动手动脚的吗?”他直接说:“我不喜欢周处。”我不理会他莫名其妙的话,犹忿忿的说:“你不喜欢周处关我什么事!不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他忽然又抛出一句,咬牙切齿的说:“我嫉妒他!”脸上气恼吃醋的表情一点都不遮掩,丝毫不漏的全收进我眼底,我忽然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臊着脸滚到另一边,头深深的埋进云一样柔软的被褥中。心脏不争气的“砰砰”乱跳。哎呀,林艾,你真是没用!只不过一句话,就让你神魂颠倒!
  我好半天都镇定不下来,一直不敢开口说话,也不敢看他,生怕被他看穿太过明显的心思,真是丢脸!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隔了好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慢慢说:“那你后来怎么又到北京来了?”我迅速抬起头,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微微怔了下,随即岔开话题,仰起脸笑说:“我给你讲一个我那时候闹的笑话好不好?你不是一直要听我以前是怎么过的吗?”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维持脸上淡淡的表情,没有回答。
  我自顾自的往下说:“那时候我跟着周处什么地方都去,难免有些地方比较放纵,恩,怎么说,大概可以称的上——堕落吧。包厢里的小姐带着客人喝酒服药,寻欢作乐,互相调笑,到处都充斥着烟酒和情欲的味道。我早已见怪不怪,在别人几经游说下,很有些好奇,于是有一次跟周处说,我也要服药,想试试看到底是什么感觉。现在想起来,真是如古人所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说的大概就是我这种情况。他一向都不沾那些东西,不过也没拦着我。反而让人取来纯度很高的药物。然后我就在小姐的指导下吃了。”
  宋令韦依旧没什么表情,并没有露出不悦或是皱眉的样子,就好像听我说吃饭喝水一样平常。见我停下不说,反倒催促我:“后来呢?”我看着他笑了一下,接下去说:“后来呀,后来就没有什么意识,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这下倒愣住了,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的问我:“这样就结束了,你闹的笑话就是这个?”我装作咳嗽一声,有些尴尬的说:“后来我不再去那家夜总会了,因为人人见到我就故意取笑我。周处后来告诉我,我服了药之后,小姐教我怎么摇头,怎么扭身,这么获得快感,怎么享受。我笨手笨脚站在包厢的中间,迷茫的看着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别人拉着我都动不起来,后来被逼的差点哭出来。”
  “因为服了药,耳朵听着重金属型的音乐,身体动不起来,整个人非常难受。我出乎所有人意料,一个人傻傻的打开包厢的门,然后蹲在外面的走廊上,‘呜呜呜’的埋头啜泣起来。任凭人家怎么拉都不肯起身,反而哭的越来越大声,把附近的客人全部惊动了,大家像看稀有动物一样围在走廊上看着我。后来还是有人通知了周处,才把丢尽了脸的我抱回去了。后来周处一提到这个事就笑,说我那时候就像没有要的小狗,缩着肩蹲在墙角处,吧嗒吧嗒睁大眼可怜兮兮的看着他,脸上还满是眼泪鼻涕。我自己倒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宋令韦忽然横过身体,扑上来将我困在他怀里。然后翻了个身,侧躺在床上,手搁在我腰上。我觉得浑身麻痒麻痒,忍不住往外缩了下,我的身体对人一向分外敏感。他不客气的又黏上来。我微恼的推他:“宋令韦,你这人怎么这样?老是占人便宜!”他闷哼了两声,没说话。我故意瞪他:“你还要不要听?说完了我可要走了!以后不许再这样逼我了!”什么呀,就知道对我用美男计!
  他头靠在我肩膀上,含糊不清的说:“我听着呢。”我继续往下说:“自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照样跟着周处去那家夜总会。所有的小姐都分外注意我,抿着嘴指着我笑,连大堂的经理也对我多看了两眼。到后来我才知道大家说的是‘就跟着周处那女孩,就是昨天晚上蹲在门外边哭的那个’,看来那件事是传遍了,所有人全都当茶余饭后的笑料在谈论。我总算明白后,恼羞成怒,再也不肯上那家夜总会,也不肯再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后来人人都知道我对那些鬼药物深恶痛绝,再也没有人敢犯险劝我吃了。”
  我心里叹口气,幸好是这样,不然照那时候的我,一心往堕落的地方去,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那时候的我堕落的连爸妈的坟墓都不敢去拜祭,幸亏现在好了!总算都过去了!他还要追问:“那后来呢?”我不耐烦的说:“后来?再后来不就是现在了嘛!”然后伸出手用力的推开他,抓起被子往床外滚,一个利落的鲤鱼挺身,爬起来就走。弯腰拣起地上的衣服,不再看他,一溜烟儿的跑进浴室。他喜欢在待在那里就待呗,反正是他自己的房间,我哪有资格赶他走!
  我梳洗好随他一同前往公司。店长不在,大家对我的迟到也没说什么。我蹙着眉坐在试衣间里,半天没说话。珠珠探头进来,小心翼翼的说:“木夕,该出货了,卖场缺很多号呢。”我懒懒的站起来,带了纸和笔先出去查缺的号。珠珠跟在身边问:“怎么会少这么多的衣服?有没有头绪?”我叹气:“我真不知道!按理说,像咱们这样的商场,还是很安全的,大厦里都有保安人员守夜的,外人根本进不来。”珠珠点头说:“以前也出过丢货的事,不过一般都是卖场丢一两件,从来没有丢这么多的。”我愈加头疼。
  想起前几天拣到的衬衫,于是问:“十一号晚上是你当班吗?”她想了下说是。我说:“你都收拾好了才走的?”她有些的奇怪的看着我,说:“是呀,没收拾好怎么敢走。”我说:“那卖场呢?你都整理好了?第二天早上我来的时候还在卖场捡到一件竖条纹的衬衫。”她连声说:“不可能呀,我嫌地上脏,拖了地才离开的,也没见地上有掉落的衣服呀。”我没有说话,事情越来越离奇了。
  她大概也察觉到什么,小声说:“你是怀疑咱们内部的人动了手脚?”我没敢吱声,这种事谁敢乱说呀。转过身背着她说:“哪呢,整个商场这么多人。”她忽然拍我的肩,引我到角落里低声说:“如果是十一号晚上的话,那事可就说不清了。我记得十一号晚上女装部布置促销会场,就在前面的中央广场。大家都下班了,她们部的人员才开始工作。司机,搬运工,技术师来了一大堆,乱哄哄的,整层楼就留了几盏灯,乌漆抹黑的,还牵线拉灯的听说忙了一整个晚上。”我震动,照这样看,衣服极有可能就是那个晚上丢的,趁着人多,混水摸鱼,箱子拖车也少不了,正好趁乱运出去。我微微点头没有说话。就算知道又怎样,还不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店长晚上跟我说:“木夕,公司知道这事了,意思是按照规定处理。”我十分不平,委屈的说:“店长,这么一大公司怎么能将责任全部往我身上推呢?又不是我一个人弄丢的!库房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呀,都是大家的!专卖店不也是公司的吗?出了事应该大家一起承担责任才是!”这都是些什么人呀!公司未必真这么绝情,许多事遮掩遮掩就过去了,还有不了了之的呢,这还不是内部某些人干出的好事!说来说去都是宋令韦帮我出头,引来别人的不平和嫉妒了!表面上看不出来,一出事就落井下石了!
  我不再说什么,生气也是白生气,平静的说知道了。然后甩包下楼,头也不回。没钱怎么赔?难道还抓我去坐牢不成!我迎着寒风站在街道边,满心的火气,诅咒的拿起电话,大吼:“大半夜的谁呀?不知道要睡觉吗?”宋令韦可恶的声音传过来:“你站在大街上睡吗?”我转身到处搜寻。他正从街对面推开车门走下来。我没理他,径直往前走。
  他电话又打过来:“一个好消息,要不要听?”我听他似乎话中有话,住了脚,没好气的说:“有什么话快说,本人现在心情很不好。”他说:“是吗?包你听了心情大好,请——”隔着远远的,作了个请我上车的手势。我识相的妥协,慢腾腾的走回去,斜着眼说:“你最好是真的有好消息。”在这个当口他再敢耍我,我保不准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不过看他那样子,倒不像是哄我的。
  他双手抱头靠在驾驶座上,懒洋洋的说:“网上有人三折倒卖博思的衣服。”我一听,打起精神,问:“哦?不会是仿的博思吧?”三折?博思这个牌子就是卖不出去,也从来没有卖过这么低的价的,最多就打过八折,事关公司形象问题。不过现在这年头什么都有假的,衣服也不例外。
  他摇头:“应该不是,他们似乎急于出手,我已经派人下去查了,很快就会有消息。提前告诉你,是希望你好好睡一觉,别再烦心了。”我把十一号晚上布置会场的事告诉他。他沉思说:“那就有很多种可能了。不过为什么单单你们库房丢货了呢?总不可能是凑巧吧?”我摇了摇头,说:“而且,专卖店的锁也不像是有人动过的痕迹。”这事若真能查出来,肯定吓人一大跳。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最不可能也就是最终的答案了。
  第二天他特意来找我,拿着一件衣服说:“这就是从网上买的。”我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是当季的新款,我们店里正热卖,点头:“不是假冒的,是真的博思。”慎重起来,这衣服一定有问题,不然谁傻冒呀,新款衣服卖这么低的价钱!不过,不一定就是我们店丢的那批。标签早就拆了,什么都认不出来。忽然想起一事,灵机一动,翻衣服里侧携带的小商标。失望,没有标记,抬头问他:“还有没有其他的衣服?”
  他从车里又拿了另外一款还未拆封的递给我,我照旧翻衣服里边的商标,指头大小的商标上用黑色水笔划了个圈,里面打了个叉。我兴奋的跳起来:“这就是我们店丢的衣服。这商标上的标记就是我做的。我给其他商场配货,出的衣服全部是客人退回来不要的,所以特意做过标记,就是怕混在一起,其实是自己不安好心,把不好的推给其他商场。又要别人不注意,所以只能在衣服里面做记号。”终于找到了!总算不用背这个黑锅了!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微笑看着我,点头:“好,确定的话就好办。我会想办法让他们送货上门然后再沿着这条线索顺藤摸瓜找下去的。”我用力伸了个懒腰,浑身都轻了起来,笑说:“宋令韦,这次真得好好谢谢你。不然,这钱我赔定了,还不知道该到哪里去筹呢,说不定最后得吃官司。”他坏坏的笑说:“那有没有奖励?”我挑了挑眉,故意说:“请你吃饭?这可是我最高级的待遇了。”
  他却意外的没有得寸进尺,看着我发了好一会儿怔,眼神复杂,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我做好心理准备等着,我想我对他的心防正一点点瓦解崩溃,实在无力再抗拒了。可是他似乎有些猝不及防的撇转头,然后朝我笑了笑,专著开车,不再看我。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仿佛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踩空了,空茫茫失落落的,转头愣愣看着他的侧影,浑身像发出耀眼的光芒,吸引我不由自主飞蛾扑火。

  第 18 章
  第二天傍晚时分,宋令韦带我去见一个人。年纪很轻,顶多二十来岁,染着黄色的头发,铜丝一样一根根竖起来,眼神闪烁,畏畏缩缩的站在角落里,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我问:他是谁?“宋令韦拿起桌子上的衣服,淡淡说:“他就是送货来的,等下会带我们去一个地方,有没有兴趣一起去?”我不由得仔细打量那年轻人,才发现他脸上有伤痕,左边脸都肿起来了,嘴角有血迹,犹有余悸的看着宋令韦,大概很吃了些苦头。
  我没再说话,跟着宋令韦,在那年轻人的指引下往老北京城区一路开过去。道路太狭窄,车子进不去,只好在胡同口就停下来。我四处看了眼,低矮陈旧的四合院,斑驳脱落的墙壁,歪歪斜斜的胡同,道路也是坑坑洼洼的,有些怔住了,好像一下子回到黑白电影中的北京城,时光倏忽倒流了几十年,原来现在的北京还有这样的地方呢!那年轻人领着我们在一家院门前停住了,岩石铺成的台阶分外高,短而紧凑,光滑狭窄,一不注意很容易跌倒。
  竟然是对襟似的长而窄的木门,上面还有人用黑色炭笔调皮的画了个光屁股的小孩。右边那扇门上有一个铜绿斑斓的拳头般大小的手环,左边的大概已经丢失了。那人倒没有敲手环,用力往里一推,门就开了。我跟在宋令韦后面进去,院子中间中了一棵大槐树,那树估计得有上百年的树龄,斜斜的歪在半空中,光秃秃的,伸出的枝桠就有我整个人那么大。
  那年轻人犹豫的看了我们一眼,在西边的一间房门前站住了,然后垂着头敲门。我注意到门外边有一个煤球炉子,这东西似乎是我小时侯的产物,现在大概是古董了吧?通红的火光从缝隙里照出来,带着翻滚的气浪,上面架了口高压锅,冒出的汽水正嘟嘟嘟的响,闻到萝卜的香味。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来了,来了,谁呀?”我简直不能相信,往后退了两步。
  李欣穿着厚厚的棉袄掀开厚重的帘子探出头来,大概还没看见我,皱眉说:“辛力,你干嘛到我家里来?”又不甚欢迎的看了眼宋令韦,最后才见到站在后面的我,露出吃惊的表情,随即环视了一圈,带紧房门走出来,冷冷的看着我,说:“你来这干嘛?”语气仿佛带有恨意。宋令韦见我没说话,站出来平静的说:“你就是李欣?我们为什么来找你,你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吧?”
  她脸色瞬间变的煞白,抬头愤怒的瞪着那个叫辛力的人,好半天后说:“那你们想怎么样?本来就是你们逼人太甚!”一副破釜沉舟,什么都不怕的样子。我还来不及说话,从里面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欣欣,是谁在外面,大冬天的,也不请人进来说话!”随即门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脸上满是皱纹的老人坐着轮椅滑出来,看见辛力便变了脸,呵斥说:“你这小子,年纪轻轻不学好,整天偷鸡摸狗的还敢上我们家的门,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当真伸出手中的拐杖劈头就打。辛力蛤蟆一样跳下台阶,狼狈万分,远远站着不敢上前。那老人带有三分怒气打量我们。我怕他不分青红皂白也跟着一拐杖打下来,赶紧说:“老大爷,我是李欣的同事,找她有事。”李欣有些诧异的看了眼我们,垂着头没有说话。
  他听了,立即乐呵呵的说:“啊,原来是欣欣的同事,快请进,请进。刚才真是怠慢了。”撑起上身殷勤的要掀帘子,李欣抢先一步拉开帘子,说:“行了,爷爷,我来,我来。”推着他爷爷进去了。那老人热情的招呼:“进来喝口热茶,站外面可冻坏了吧。”我和宋令韦只好跟着进去。
  饭桌上已经摆好菜了,只有一碗酱萝卜和一盘子大白菜,另外还有一碟子甜辣酱。那老人连声说:“请坐,请坐,地方局促点,请不要嫌弃。”我忙说:“哪里,哪里,冒昧前来打搅,应该是我们过意不去才是。”拉着宋令韦在沙发上坐下来。那沙发又冷又硬,弹簧似乎都坏了,坐蓐上有一两个手指般大的洞。
  屋里陈设极其简单,木制的家具看上去就有年头了,桌子上摆着台老式电视机,大概只有十几英寸,跟一电脑差不多大。惟有角落里有台无线电收音机在咿咿呀呀唱着,听起来似乎是京剧。里面还有一个房间,大概是卧室,垂着厚帘子,看不清楚是什么光景。我不知道李欣的境况竟然是这样的,平时一点都看不出来。还以为她跟许多北京小孩一样,不肯好好念书,出来随便找个工作,工资连吃饭都不够,还要拿着父母的钱夜夜泡吧,和社会上一些所谓的哥们来往。
  那老人又让李欣倒茶,热情的问我们有没有吃饭。我看了看宋令韦,然后笑说:“来的路上就吃过了。我们来找李欣是工作上有些事情想和她商量商量,明天好向领导汇报。就两句话,说完就走。”李欣也没倒茶,平静的说:“行,那我送你们出去吧,路上说。”那老大爷还一个劲的挽留,笑说:“吃了饭再走,刚好炖了萝卜排骨汤,喝一碗热热身子。”我忙说:“老大爷,我们真吃饱了。刚刚在饭馆里吃完才来的,早知道您炖了排骨,空着肚子就来了,现在可吃不下了。”他呵呵笑起来,直送我们到门口,说:“那下次再来玩啊!”我忙不迭的答应。
  李欣带头在前面走,出了门,我打破沉默,叹气说:“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恨我了。不过让你丢了工作,不是我的本意。算了,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库房丢的衣服,公司要按价赔偿,你工作时间比我长,公司的规定想必比我清楚。”她冷冷的看着我,没什么表情的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早就被公司炒鱿鱼了!”我没生气,看着她说:“我也不说什么,你别再赖了,人证物证都有,那个叫辛力的你认识吧,闹大了也不好收场,怎么说都得进局子里蹲个一两年。”
  她惨白着脸问我:“那你想怎么样?”我想了下,说:“你既然敢做就要敢当,我不想闹大,于我没什么好处。没销售出去的衣服还回店里,卖出去的你自己掏腰包赔。该赔多少就赔多少,我也没办法。”她一开始没说话,过了许久才满头是汗的抬起眼,摇头:“这事你做不了主,公司肯定不会放过我。”我知道她还在担心被送进警察局的可能。于是说:“大家出来做事,都是瞒上不瞒下,只要报上去说盘货的时候出了差错,衣服根本就没丢,不就没事了!你没事,我也没事,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不过你要赔礼认错,店里的人是瞒不了的,幸亏这事没多少人知道内情。大家同事一场,知道你的情况后,应该不会跟你为难。”
  她似乎有所触动,一直没说话。我叹口气,认真的说:“我也过过苦日子,知道那滋味。想必你挺缺钱的。你家就你和你爷爷?”这个当头,她不敢再给我脸色,默默点头。我问:“你爷爷身体不大好是吗?”她稍稍放松下来,垂着头低声说:“腿脚有些不好,很正大的一个人,年纪虽然大了,还在路口卖报纸杂志。不管怎样,刚才还是谢谢你,没有当着他老人家的面说出来。”
  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说:“木夕,说实话,我挺讨厌你的,轻轻松松就拿走别人一大笔的提成,然后又有人替你暗中出头。公司凭什么炒我鱿鱼呀,不就因为你有人在背后撑腰吗!所以怀恨在心,一心想着报复你。店里的钥匙我一直没还,凑巧知道女装部趁夜布置促销会场,溜进去偷偷拿走了三大箱衣服,也是不想你好过。就是现在,你替我遮掩,我还是不喜欢你。”我说:“我知道,我也跟你合不来。不过,落井下石的事我是从来不屑于做的。”
  她问:“你真准备就这么私了?钱不是大问题,总借的到的,只要不进局子里。”我说:“那行,就这么办吧。你只要把事情办妥了,我没什么意见。不过,以后你别再走歪了,靠威胁暴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以前就走歪过,受了很大的教训,幸亏现在走回来了。好了,天黑了,我们也该走了。事情总算解决了,我可以舒心的睡一觉。”她忽然说:“木夕,你不简单。”然后又叹气说:“是啊,事情总算解决了,我也可以舒心的睡一觉。这段时间,我晚上老做梦,梦到被枪毙,一地的血。你放我一马,我会记得的。”我了解她心里那种担惊受怕的感受,点点头,和宋令韦一起走了,没什么好说的,反正已经解决了。
  宋令韦忽然笑说:“我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和气就收场了,原以为得大打出手。”我叹气:“我本来想,要是抓到谁陷害我,非得抽他筋喝他血不可,不死也要让他褪三层皮。不过现在,哎——,可恨的人也不过是可怜的人罢了。反正事情已经跟我无关,转给她去头痛就行了。”他点头,说:“事情既然完了,咱们该去吃饭了吧?”我笑说:“刚才应该留在李欣家里蹭一顿饭的,老大爷挺喜欢我的,一直留我吃饭,差点就答应了。大冬天的本来就饿的早,你没闻见那萝卜排骨汤有多香,我饿的肚子都痉挛了。”
  随便找了家看起来不错的饭馆,我硬是要了一碗萝卜排骨汤才肯罢休。还是念念不忘那门边上的香味,香的我肚子里的馋虫一只一只往外爬,可是等饭店里精心烹调好的汤端上来,又觉得没那么好喝了。我先去店里将李欣的事一字不落的说了,说她家只有一个爷爷相依为命,家里条件似乎挺艰难的,又说我自己也有错,弄的她被迫辞职,也是我不对。
  大家听完了,珠珠带头说:“行,这事我不说出去。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李欣也挺可怜的,一时没想清楚,犯了错,也别死纠住不放,毁了人家一生。”大家都表示不再追究,人人都要面子,也不说出去。店长最后也同意了,说:“既然大家都这样说,那我也不好闹大了,于咱们专卖店的声誉也不好。上头追究下来,还得说我们的不是。那就这样吧,有衣服赔衣服,没衣服就赔钱。”
  我有些惆怅的下楼,看见宋令韦的车还在下面停着。走过去敲窗,说:“哎,你这么还没走?一个人躲车里发呆呢?”他将手里大半截烟掐灭了,说:“想一个人静静,不过没好去处。”我说:“你不回去上班了?”抬手看了下手表,才八点钟。他这个工作狂转性了?不是每天不工作到大半夜不放手吗?他微微呼出口气,说:“觉得累了,不回去上班,想随便走走,散散心。”
  我的心口忽然有些软,像被火暖暖的烘着一样,笑说:“我正好要去买东西,你要不要跟着去溜达溜达?”他推开车门笑着走下来。我本来是准备去附近的小店子买床单被罩枕巾等床上用品的,可是那些地方人太多,太闹了。于是笑说:“我虽然在这家商场工作,不过还没逛过。上去转转怎么样?晚上人少,音乐低下来,气氛正好,而且里面的暖气足够舒服。”绕了个大弯往另一边走,我们工作人员平时走的都是员工通道,很少从富丽堂皇的正门进去。我笑说:“以客人的身份在这里逛,感觉还满新鲜的。”
  绕过一楼的珠宝大厅,直接上二楼的女装部。他问我:“想买衣服?”我笑说:“是呀,买不成就当散散步好了。”他挽住我的手,柔声说:“想买什么样的?”带我走进一家品牌女装店。我连忙说:“我不喜欢这家的衣服,乱七八糟的。”他指着另一家问:“那家的衣服呢?”我摇头:“也不喜欢,花里胡哨。”连问了几家我都不中意,他没好气的说:林艾,寻开心是不是?“我笑嘻嘻的说:“不是你自己说要瞎逛的吗?”
  然后指着对面的橱窗说:“我喜欢她们的衣服。”他看了眼,以为我又逗他,说:“那是职业套装。”我说:“我就喜欢阿曼尼的套装呀,干练优雅,美丽自信。我特想穿着干净利落的白衬衫和裁剪得体的套装,坐在办公室里每天朝九晚五的忙着上下班,忙着通宵工作,忙着出差,忙着和客户应酬,忙着接各种各样的CASE。可惜我现在根本用不着穿她们家的衣服上下班。”我只不过是专卖店里一名默默无闻的小库管而已,连穿套装的机会都没有。
  我盯着模特身上的套装发呆。他停下脚步,轻轻扳过我的脸,牵起我的手说:“想穿就可以穿。”带着我走过去,对迎上来的小姐说:“我们想试试模特身上的那套衣服。”我缩着头吐舌头说:“不大好吧?”还是兴冲冲的跟着小姐进去换衣服去了。白色尖领衬衫微微敞开,衣服款式简单,裁剪合身。只有一个扣子的职业外套将腰部线条完美的凸显出来。裤子利落的垂在脚上,显得腿很直很漂亮。我将散落的头发扎成长长的马尾,利落的扫在背后。对着镜子满意的说:“像不像一个事业有成的白领精英?”
  宋令韦站在后面满脸的笑意,抱胸说:“林艾,你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拿出卡递给站在旁边的小姐。我一把按住他的手,说:“干嘛?你想讨好我我还不乐意呢!”甩头进试衣间换了下来,不管跟在后面的小姐黑着一张脸,拉着他就往外走,说:“我又穿不了,买回去供着呀!”他拉住我笑说:“来我公司工作怎么样?这样你就可以穿中意的套装了。”
  我摇头:“穿不符合自己身份的衣服会很不舒服的,甚至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所以比较起来,我现在这样不是也很好吗?虽然我觉得自己很倒霉,在一个小小的专卖店工作都会惹出这么多是非,先是被人威吓,厚又被人诬陷,不过我不喜欢当你的下属。”我不喜欢成为他的员工,如果世事不是那么离奇曲折的话,我现在应该和他站在同一条线上,彼此平视,齐头并进。
  他没说话,忽然将我脑后束发的发带扯下来,笑说:“这样好多了。”我惊讶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避讳的亲密举动,有些不适应的退后一步,红着脸小声呵斥:“干嘛呢你,大家都看着呢!”他叹气说:“林艾,我总想讨你欢心,使你高兴,可是无奈的发现所有想做的对你全然没用,我有的你不屑,你想要的我不知道有没有。”听着他这样一个人说一心一意想讨好我,我简直抑制不住,内心深处高耸的城池砰然倒塌,仰起头满脸期待的问他:“宋令韦,你可会对我好?将我随时随地放在心口上?”他回答:“我想对你好。”
  我还来不及分析他话中的意思,听到有人在耳朵底下叫“喂”,吓了一跳,气恼的说:“操曹,想干什么呀你!又不是土行孙,从地上冒出来吓人吗!”他没回嘴,看看我,又看看宋令韦,表情有些奇怪。我不理他,没好气的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好半天才说:“我专门来找你的,珠珠说你今天只上半天班。从楼上下来,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随即转身对宋令韦说:“令韦,你认识续艾?”那眼神怎么觉得那么奇怪呢,我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我一见他就没好气,推着他嚷嚷:“我就不能认识宋令韦,我认识他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千方百计,巴巴的跑过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他看了我半天,愣愣的说:“现在忘了。”我气的无语,转身下楼。
  听到操曹在后面说:“哦,对了,令韦,既然碰到你,顺带说一声,我爸下个月过寿,问你有没有时间。”宋令韦问是哪一天,我一听到他们这些高干子弟说这些迎来送往,觥筹交错的事就心烦,反正跟我没关系。站在路边上拦下一辆出租车,操曹愣愣的拉住我:“干吗一个人回去?”我板着脸对他,眼睛却看着宋令韦:“关你什么事!”可怜的操曹,还不知道我为什么大发脾气,其实不过是恼羞成怒罢了。谁叫他好死不死偏偏那个时候不识相的钻出来,我立即像被人踩到小辫子一样跳起来冲他胡乱开火。
  大半夜的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我想我一定是为情所困了,真是太没用了!宋令韦那心思,什么都摸不准,我一个劲的闷头瞎折腾什么呀!偏偏被他吊着,怎么都丢不开,真是自讨苦吃!活该呀活该!
  第二天刚去上班,操曹像一尊大门神一样拦在我前面,我皱眉:“你干嘛呀?一大早摆脸色给我看!”他没像往常一样陪笑,而是认真的看着我的眼睛,问:“你和宋令韦什么关系?”我觉得他这话问的奇怪,说:“我和他什么关系,又不关你的事!”他有些着急的说:“续艾,你别给我打哈哈,你们俩昨天晚上表现的那么亲密,你实话告诉我,到底有没有和他在一起?”我翻着白眼:“你不是和宋令韦从小就认识吗?干嘛不去问他呀!”其实我也想知道他怎么回答——,有些不好意思的想。
  他正色说:“我昨天就问过他了。”我一惊,连忙问:“那他怎么说?”操曹皱眉看着我满心的热切,冷冷的说:“他能怎么说,他早就有女朋友了!”我当场呆在那里,全身如坠万年不化的寒冰雪洞。

  第 19 章
  我犹自反应不过来,呆呆的看着他,问:“操曹,你说什么?”他将我拉到一边,严肃的说:“续艾,不管宋令韦对你是真情还是假意,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是连首长的千金,现在在欧洲留学,双方的家长都同意了的。我昨天质问他和你的关系,他先是沉默,然后只淡淡的说这事和我没关系。”
  我觉得世界上的事真是荒谬之极,就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仿佛跟自己无关痛痒似的——心痛的简直麻木了!他还在一边絮絮叨叨的说:“宋令韦一直都有许多的女朋友,可是自从两年前和连心交往后,再也没有和其他女人来往,看的出来是认真的。他会和你这么缠夹不清,说实话,我有些吃惊。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是有女朋友有结婚对象的人。续艾,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伤害?我凭什么要受到伤害?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你想太多了!”我愤怒的叫嚣,企图掩饰自己浑身不堪的狼狈以及羞耻——背叛!随即迁怒于他:“我受不受伤害,又关你什么事了!一个大男人,又不是长舌妇,学的多嘴多舌!”这么恶毒的话,他竟然能承受下来,没有掉头离去。眼神里居然还有怜惜之情,柔声对我说:“续艾,你要发火就发吧,我没有多管闲事,这是你的事,我想要为你好。可是如果这也做错了,没有关系,你想怎么样都行。”
  我忽然惭愧的抬不起头来,这年头还有谁肯真正为我好?连我自己都不在乎自己。我再怎么理智尽失也不应该朝他发火,该愤怒的另有其人!我低下头,内疚的说:“操曹,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乱发脾气,幸亏你不计较。”他笑说:“没事,我说这样的话确实有点挑拨离间的味道,可是我是真的希望你过的好,希望你高兴,希望你快乐,所以也不介意你冲我开炮。”
  我扯着嘴勉强笑了一下,说:“操曹,谢谢你为我好,我会记得的。”转身要走。他立即拉住我的手腕,有些着急的问:“你去哪?”我深深吸一口气,冷静的说:“不去哪,找宋令韦说清楚。该说的总要当面说清楚!”他还是拉着我的手没放,满脸都是担忧的表情。我故作洒脱的说:“放心好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也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总不能任由人家欺负玩弄!”
  甩开他的手,咬牙切齿的说:“我现在就去找宋令韦算帐!他就是风流成性的陈世美,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孤女!”他看了看我,终于没阻止,只说:“你去哪找他?他还没来上班。”我没回答,推着他说:“你先给我回去,这是我和他的事,你别插在里面。”他欲语还休,微微叹了口气,说:“我晚上再来看你,带你去吃热气腾腾的火锅。”我点头,他才走了。
  径直来到他公寓楼下,大楼的保安竟然不让我上去!我气的火上浇油,对他们说是宋令韦的女朋友,找他有事,把身份证拿出来给他们看,然后扬长进去了。他们虽然有些为难,倒也没有阻止。直接上了二十九层,调整呼吸,“砰砰砰”的砸门!过了好一会儿,宋令韦才衣衫不整的爬起来开门,睡眼惺忪,有些惊讶的说:“林艾,你怎么来了?”我一见到他,所有积聚的感情全部爆发出来,又悲又苦,又气又怒,咽下喉咙口涌上来的苦涩,本来想一巴掌打过去的,可是最后还是忍住了,省得打痛了自己的手!
  压着满心的火气大声骂:“宋令韦,你存心玩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还来招惹我,你就把我看的这么下贱!我虽然不是当年的林艾了,没权没势,孤苦无依,可是也不是你的玩物!你想要花天酒地,随便勾搭女人,也不要来找我!你当我是什么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妓女吗?你也太小看我了!”实在气不过,斜着眼不屑的说:“哼——,宋令韦,你又有什么让我林艾看上的!金钱?权势?我林艾又不是没见过!到头来还不是呼喇喇似大厦倾,树倒猢狲散!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越说越伤心,想到自己十年来遭遇的一切,说到后来禁不住有些哽咽,怕声音泄露太多的悲痛,怕他知道自己对他太过在乎,立即打住不说了。侧过身去,微仰起头不再看他。
  他任由我劈头盖脸大骂一通,站在那里一直没说话,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就那样怔怔看着我,仿佛想将我看够一样。我越发绝望。怪不得他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躲躲闪闪,原来他只不过想这样罢了,也只是想和我偷偷摸摸,见不得光而已!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掏出心去任人践踏!自作孽,不可活!多说无益,我转身便走!不就一臭男人嘛!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大不了!
  就在我快要转弯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说的似乎有些艰难:“不,林艾,我没有随便勾搭女人,我只不过——,一直以来,我只不过想勾搭你——”我的心被捅了一刀,他说这话又有什么用!难道我应该感激涕零吗?他继续说:“我知道我没什么让你看的上的,世人眼中我有的,你都不屑。所有我越发担心害怕,林艾,你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蓦地转身,看见他眼底来不及隐藏的痛苦纠缠,汪洋般深邃的眼中的的确确倒映着我清晰的身影。满心压抑的悲痛忽然恣肆的泄露出来,我摇头用尽全力说:“我只知道,如果你没有资格来招惹我,就请放我一马。”他看着我的眼,低声说:“不,林艾,何止是你,如果可以,我早就放自己一马了。如果可以,我早就不再去招惹你了——不必等到今天,不必如此难舍难放。”
  他什么意思?对我情难自禁?难道还想不清不楚的纠缠下去吗?我冷笑:“宋令韦,我有我的骄傲和尊严。你如果真是男人,真有本事,真如你所说的难舍难放,就请证明给我看。要不干脆死心,不要再来惹我;要不扫清一切障碍,和我在一起。”他站在那里,头微微垂下来,眼神有丝灰败黯然,无言的看着我。我心忽地一痛,已经不再存有奢想,大步走了出去。
  我进电梯一头撞在门框上,并不怎么觉得痛,却莫名其妙撞出了一脸的眼泪。看着光滑可鉴的电梯壁上那个满脸是泪水的女人,我用手背胡乱的擦。真是邪门了,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我右手紧紧攥住自己的左手,仿佛多了一个人的力量。握紧双拳拼命告诉自己,不要紧的,林艾,总会忘记的,总会过去的!痛一痛就好了,痛一痛就好了。
  走在阳光底下,满世界的明亮,越发觉得自己惨不忍睹。忽然记起自己这个时候应该在库房忙着理货,可是满心的厌倦,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就在那里才会鬼使神差的遇到宋令韦,才会发生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才会惹出这么多的是非,倒霉到家的地方,我不想再回去。那种工作又有什么好,不见天日,整天被人呼来喝去,还要忍气吞声,我一点都不喜欢!我此刻变的偏激任性起来,不愿迁就任何人任何事,只想随心所欲,任意妄为。我需要发泄。
  没有去上班,既没有打招呼也没有请假,管她们怎么处理,我背上简单的行李直接回家了。闲暇时期,火车上冷清的很,我上车再补的硬座,大喇喇的一个人占三个人的位,将包往头下一枕,眯着眼一路睡回去。火车微微摇晃,轰隆轰隆朝前开去。对!就应该这样,将一切都丢在脑后!
  凌晨时分,火车到站,外面黑漆漆的一片,真不是好点数,怪不得坐这趟车的人那么少。迎着夜风站在街道上,孤魂野鬼一样。整个城市都在沉睡。我走到出租车旁,敲窗子叫醒司机,说了地址,然后眯着眼打瞌睡。等再睁开眼,看着周围标志性的建筑,忽然觉得不对劲,冷喝一声,用本地话说:“师傅,你欺负我不是本地人,不认识路是不是?再怎么走也不用绕到中山路来呀!”真是的,大半夜还碰上个拉黑车的,这走什么狗屁倒灶的运呀!
  那人居然可以不动声色,也不争辩,二话不说,掉头再将我拉回去。我下车,黑着脸问多少钱!他还好意思看表报价。我气愤的说:“你欺骗顾客,还好意思多报价!”他无奈的说:“姑娘,汽油涨价了,这活越来越难做了。拉了你这么长一段路,总得给汽油钱吧。”我扔下十块钱,冷声说:“你要就要,不要拉倒!不要看我一个女人,大半夜的就合该被你欺负!”气冲冲的往前走。碰上我,算他倒霉,还敢追上来抢钱不成!看我不打的他鼻青脸肿,正好出一肚子的火气。就算闹大了,再怎么说也是他理亏在先。这些奸商,没一个是好的!
  忿忿的掏出钥匙开门,刚插进钥匙孔,门吱悠一声从里打开了。我本以为是林彬,等看清楚眼前的人后,真正吓了一大跳,瞪着眼说:“欧阳水!你怎么会在我家?”她还纠缠着林彬呢?有本事呀,居然登堂入室了!我转头到处寻找,问:“林彬呢?”她惨白着脸没说话,额上冷汗涔涔的,神情尴尬,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我赶紧扶住她,连声问:“哎哎哎——,你怎么了?生病了?”她捂住肚子倒在沙发上,过了许久才说:“也不是生病,就是有些不舒服。”
  我倒了杯热水给她:“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她摇头,慢慢说:“林大哥帮我买药去了。”哦,怪不得不在家呢,大半夜的出去买药,还挺心疼人的。我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奇怪。性格乖乖巧巧,长的也挺漂亮的,怎么就死心塌地跟上林彬了呢!难道也是被林彬长得一张桃花脸给迷住了?
  我说:“你先到我房里趟一趟,舒服一点。”她摇头:“林大哥还没回来呢。”我无语,说:“他该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你就站外面等也没用。”她垂着头没说话,没有起身的迹像。看不出来性子这么倔,行行行,她爱怎么等就怎么等,我可管不着,我说:“那我去洗澡了。”她“恩”一声,算是回应。
  洗完澡出来,林彬已经回来了,客厅里只剩他一个人,对我也臭着一张脸。我问:“那个欧阳小姐呢?你真跟人家在一起了?”他没好气的说:“赶回房了。谁要她那种女人呀!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活不活的长都说不定。”我连声说:“你既然不喜欢人家,还干嘛把人家往家里带!”他愤愤的说:“谁把她往家里带了?也不知道她打哪知道我的住址,自己找上门来的。被我挡在门外也不肯回去,傻傻的坐了大半夜。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听的我都头痛了,无奈的说:“那现在怎么办?”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打不得,骂不得,赶也赶不走。他头痛的说:“我哪知道怎么办?你去让她走,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我没好气的说:“这种事你让我怎么出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就不能直接拒绝她?”他叫起来:“我怎么没拒绝她?也要她听的懂人话呀!”我摇头,疲惫的说:“行了,行了,这事儿明天再说,我坐了一夜的火车,骨头都散架了,回到家还让我不得清净。”
  他这才想起来问我:“你怎么突然跑回来了?”我说:“爸的忌日快到了,想着去看看他。”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行,你去吧。爸一定很高兴见到你,他还在世的时候,就最疼你。”我问:“你不去?”他说:“我去干嘛呀,他一直恨铁不成钢,见到我没的又生气。”我明白他,他不想让我爸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跟我以前一样。没再说话,回自己的房间了。
  欧阳水见我进来,抱着被子坐起来,懦懦喊了一声“林艾”。我一边解扣子一边问:“什么事?”她咬着嘴唇说:“你和林大哥是不是很讨厌我?”我见她有些受伤,满脸黯然的表情,只好说:“没有,没有,哪的话呀!只要是美女,哪有人不喜欢的。”她低着头没说话。我坐在床边,想了想,问:“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林彬?没地方去吗?还是有什么困难的地方?说出来我们想想办法。”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我说:“不是的,我很喜欢林大哥——”
  我是真的头痛了,无奈的说:“那你知道林彬是什么人吗?就这样傻傻的跟着他!万一是坏人呢?”她一本正经的摇头:“林大哥不是坏人,他对我很好很好——”一直强调林彬对她很好。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心想等到林彬对你使坏,一切可就晚了。估计她连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也分不清。我叹了口气,从一大早折腾到晚上,早就筋疲力尽了,再也没力气管他们之间的事,倒在床上说:“行,他对你很好!不过大半夜的,咱们能不能睡觉了?”她总算乖乖的躺下来,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一动不动的闭上眼睛。
  我倦极而睡,大概因为回到久违的故乡,有熟悉安心的味道,一夜无梦。还是被外面的吵闹声给惊醒的,一睁眼,都半上午了,外面又是连绵的霏霏细雨,暗色的云厚厚的垂下来,仿佛就在窗前挂着。我披上外套走出来,发觉客厅忽然多了好几个陌生人,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正拉着欧阳水的手低声说话,衣着打扮高贵得体,耳朵上坠着两粒大大的珍珠。
  我看了看。林彬根本不在,不由得的出声:“请问你们是——”那女人转头看我,客气的说:“你好,我是水水的妈妈,水水住这里打扰你了。”我点头:“你好。你是来接欧阳水回家的吧?”她大概注意到我的表情,立即说:“你就是林艾林小姐是吗?水水很少出门,不太懂事,给你添麻烦了。”我连忙客气的说:“没有,没有。”她勉强笑了笑,加重声音说:“水水,我们回家。”
  欧阳水一脸的不高兴,她母亲说:“你要让你爸爸亲自来接你才肯回去?”她还是倔着一张脸。她母亲有些无可奈何的说:“水水,你住在林小姐这里,太打扰人家了。而且也不方便,你不能随便乱走的。” 真是宠溺!都这个样子,还是不舍得说一句重话,天下的父母呀!怪不得那个欧阳水什么都不知道。
  欧阳水抬起头看了看我,有些不安的说:“林——艾,我住这里,是不是打扰你和林大哥了?”废话!我维持礼貌的笑容,没说话。她睁大眼睛仿佛有些不安,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好——,我回家——”我看见周围的几个人全都松了口气。她母亲立即说:“水水,那我们现在就走吧。”她挣脱她母亲的手,突然走到我面前,低着头说:“林——艾,我要走了,可是林大哥他不在——”我忙说:“你快回去吧,快回去吧,我会跟林彬说的。”她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最后说:“我以后还可以来看你和林大哥吗?”我看着她母亲,没说话。
  她母亲让人先带她下楼,我礼貌性的送出门。她母亲转过身,看着我说:“林小姐是不是还有个哥哥叫林彬?”我一惊,全神戒备,说:“是的,请问有什么事?”看来她将我们的底细调查的很清楚。她摆摆手:“林小姐别误会。我只是想说,水水自小被保护的很好,所以想法可能有些单纯执拗,希望你能明白,不要当真才是。对你们的打扰非常抱歉,很过意不去。以后,应该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我逐渐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暗中冷笑一声。以为我们想高攀你们是不是?反唇相讥:“希望如此,你们可真要保护好欧阳小姐,别让她再到处乱走了。万一出了差错,我们真担不起干系。”她没再说什么,客气的告辞。从窗子口看见两辆亮铮铮的私家车缓缓离去。忿忿的想,那个欧阳水,遇见她,还真是无语!
  无缘无故受气,心情郁闷!干脆下楼,也不打伞,淋着细如牛毛,飘飘洒洒的无边丝雨随处闲逛。看见公车来了,也不管去哪,跳上去投下一个硬币。车里的空气仿佛也是湿淋淋,空荡荡的,没边没际,亦没有着落。我伸出手去接窗外斜飞进来的雨,沾在手心里几乎看不见。
  看见窗外依稀熟悉的景物,我跟着人群下车,抬头看对面一栋独立式的小洋楼,外貌已经变很多了,如果不是因为地理位置,简直认不出来。惟有院子里那棵柳树还留有以前的记忆,不过大冬天的,枝条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新的主人倒没有砍去。那还是我刚出生的时候,我爸亲手载上去的,夏天的时候柳条如丝绦,柔媚的垂下来,非常漂亮。十年了,小时候住的地方还在,可是里面住的人肯定换了一拨又一拨。物是人非事事休,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个吧。
  我唏嘘一声,掉头就走,不忍再看,已经没有留下什么了。沿着有些清冷的道路往前走,大多数是洋楼别墅,在江南如诗如画的细雨中静静矗立,可惜早已没有如诗如画的心情。我漫无目的的走着,抬起头再次看见一栋熟悉的建筑物。这栋洋楼,除了陈旧些,倒是一点都没变,松树的枝桠从墙头伸出一大片来,雨水的洗刷下分外清亮——大概是因为人的关系,所以长的这样的欢畅茂盛。
  我忽然记起当年的那个夜晚,就是站在这里,踮起脚尖莫名其妙吻了宋令韦。直到今天,也还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重逢,莫名其妙的开始,然后莫名其妙的结束!不,不,不,正确的说,应该是还没有开始已经结束!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到底不甘心!想到他心就不可抑制隐隐作痛。旧时天气旧时景,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了。
  有些怅然若失,想起昨天早上才发生的事,可是再次回想,觉得已隔了一万年了,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可是当时迟钝麻木的感觉,在此时此景的催化下,渐渐苏醒过来,疼痛无声无息像绵绵细雨一样无逢不入,致使全身冰冷僵硬。原来我竟是这样的在乎,只不过一直强自压抑着!
  站在围墙下怔怔发呆,我想我不应该顺着内心无意识的走到这个地方来,完全是一个错误,不是已经过去了吗?难道还需要凭吊一番?以前那些无所谓的事,现在再往回想,竟是那么清晰了,像电影一样在眼前回放,一遍又一遍来回倒带。惶惶然有些失魂落魄,却忽然发觉头顶有把伞,稳稳的撑在上空,有力的隔开一切。我回身,觉得像做梦,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喃喃的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叹口气,回答:“林艾,我陪你一起回来。”

  第 20 章
  我微微仰起头,后退两步,冰凉的雨丝扫进眼角,睫毛也沾上了,眼前有瞬间的模糊,过后意识逐渐清醒。有些不可置信的问:“宋令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真是神通广大,无处不在呀,连我一声不吭的回来都找的到,仿佛随时随地可以掌握我的行踪,我真怀疑他派人暗中跟踪我。
  他上前一大步,将伞举到我头顶,然后说:“我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一直没有人接。我手机可以显示对方的地理位置,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我这才想起来,在火车上为了好好睡一觉,手机早已调成会议模式。一直搁在外套口袋里,洗澡的时候衣服扔在浴室,就没拿出来过。我微带嘲讽冷冷的说:“原来是这样,真可惜,我应该关机才是。”
  他没理会,伸手撩起我的头发,“你全身都淋湿了,进去避一避雨吧。”我避瘟神一样离他远远的,“不用。”掉头就走。他紧追上来,拉住我的胳膊,“林艾,雨越下越大了,这样很容易感冒!”我依旧冷着脸说:“这关你什么事!”他将我拼命往伞下拉,肩膀蹭着肩膀,似乎感觉得到他身上暖热的体温。他以教训的口吻说:“你再怎么对我不满,也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
  我一听,顿住脚,这话说的不错,我干嘛大冬天的在外面淋雨呀,受罪的还不是我自己,拉着脸一时没说话。他拥着我,头低下来,呼吸就在我耳朵边吹动,慢悠悠的说:“我本来想去找你的,站在窗口,老远就看见你茫茫然的朝这里走来,然后站在下面发呆,连下雨似乎都不知道——”我像被人无意中撞破心事,脸上蓦地热辣辣的,耳朵根似乎都红了,瞪着眼有些恼怒的说:“干什么,干什么?我就不能来?这路又不是你们家的!我爱上哪就上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用你来说!”
  他忽然低声笑出来,“好好好,我不说,这路的确不是我们家的。不过,你为什么偏偏走到这里来呢?”我被他戳破脸皮,一时间有些尴尬,沉下脸说:“关你什么事!”甩肩想挣脱他的钳制。他扳过我的脸,说:“别动。”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要替我擦拭脸上的雨水。我趁他一手打伞一手拿手帕的功夫,“哧溜”一声钻出来。我转过脸看向别处,“谁让你动手动脚的!我走了。”
  头也不回大步跨出去。他站在后面喊我:“林艾,别闹了,小心路上淋出病来。”我宁愿淋出病来也不和他呆一块!他追上来,“好好好,那拿着伞总行吧。”我没接,“不要,谁要你的破伞!”他又笑。我恼极了,“笑什么笑!你有病呀!”他还是笑嘻嘻的看我,却没说话。我不理他这个疯子,转身就走。他“哎哎哎”的一叠声叫住我,“刚才在下面站那么久,想什么呢?”声音柔软的像三月的春风,鼓鼓的涨满整个心胸。
  我微微着恼,欲盖弥彰似的说:“没想什么,就发呆。觉得你们家的松树长的挺好,跟演义小说上说的伞盖一样,将来必出贵人。”他满脸笑意,“哦——,是吗?那我算不算贵人?”我骂:“美的你!整个一泼皮无赖,油腔滑调!”他忽然说:“要不要接吻看看?我一直遗憾,当年怎么就没有抓住美人投怀送抱的机会,白白的——”我羞的不行,啐道:“呸!你就一色狼,耍什么流氓!”
  他站在那里任由我骂,斜着眼挑眉看我,很有些乐在其中的感觉。我忽然有些着迷,看着他这个样子,就像普通情侣打情骂俏一样,差点沉沦下去。忽然想到横亘在我们之间无数的障碍,心乱如麻,冷硬的说:“宋令韦,你到底什么意思?就为了调戏我来的?”他叹口气,将手中擎着的雨伞往地下一抛,说:“冒着三千里的风和雨,星夜兼程,只是想看看你,就为了看你一眼。”
  我忽然说不出话来。他指着墙角处说:“林艾,你刚才站在那里,仰起头看天的时候,我以为又回到了十年前,我宁愿我们还停留在那个时候。”我黯然:“当然是不可能了,经过了那么多的事,怎么可能当做没发生过!我们早已擦肩而过。”“那么十年前的事,我们也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是不是?”我讨厌他的强词夺理,气愤的说:“十年前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接上去说:“那你为什么又回到这里?”我垂眼,“不为什么,我真的只是路过。”要说发生过什么,根本不是十年前,而是阴魂不散的十年后,冤孽!
  我烦躁的说:“宋令韦,你别这样行不行!你说你想看看我,现在人也看到了,你还想怎么样!你别再这样吊着我不放,林艾已经够可怜了!”我禁不住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逗,我又不是从石头里冒出来的,我也是人!头发尖上垂下来的雨水滴进脖子里,从后领滑进后背,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用袖子随便擦了擦额头,抬脚要走。他拣起地上的伞不容抗拒的塞到我手里,看着我一直没说话。我无奈的接过来,甩开他的手,快步跑到路边上。正好有辆出租车驶过来,我闷着头坐上去,连声催司机快走,快走。
  还没到家,已经冷的不行,牙关打颤,对着镜子照了照,嘴唇都发紫了。赶紧冲了个热水澡,搓的皮肤发红才肯罢休。头有些晕乎乎的,鼻子里塞气,恐怕是着凉了。不想吃药,于是切了两片生姜熬汤,加了些作料,出身汗或许就好了。从换下来的衣服堆里翻出手机,一大堆的未接电话。有店里打来的,我拨回去:“店长吗?我是木夕。”
  “木夕,你跑哪儿去了?有什么事好歹先打个电话请假。不然公司是当辞职处理的。”语气十分不快。我如今才不用诚惶诚恐,叩头谢罪。平静的说:“店长,我回老家了。一个小小的专卖店都出了那么多的事,我不想做了。”她先是沉默,随即说:“你考虑清楚了?”我毫不犹豫的说:“恩,不想再做了。”衣服丢了的时候,所有人都把责任往我身上推,一人有一套的说法,正所谓日久见人心,那种地方,继续做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最重要的一点,我不想在上下班路上再碰见宋令韦。惹不起他,总躲的起。
  想想都有些凄惨,这算不算爱情事业两失意?呸,发神经了,胡思乱想些什么!喝了两大碗姜汤,出了一身的汗,鼻子总算通了气,可是脑袋还是有些晕沉沉的。掀开被子,将空调开大,倒头睡了两天,病才有了气色。林彬端着饭菜,骂骂咧咧的走进来:“你病什么时候好?倒让我来伺候你!”
  我闻着油腻腻的味道就恶心,坐起来说:“你能不能换清淡一点的?要求不高,清炒菜心就好。”他没好气的说:“有你吃的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将饭菜往桌子上重重一放。我叫起来:“怎么有你这种人,我不是身体不舒服嘛!”他气冲冲的说:“你到底哪里不舒服?用的着咳嗽两声就躺两天?装什么娇弱!”我大声骂:“嚷什么嚷!我愿意躺碍着你了!”他见我上了火气,识相的没再多罗嗦。真是的,我心里不舒服还不行嘛!
  连自己也觉得实在不能再躺下去,身体都快发霉了。外面照旧是梅霏霏,雾蒙蒙的细雨,这鬼天气!我来了这么些天,就没有见太阳露过面,不知道躲到哪去了。厚厚的云层天天在头顶压着,人都要闷坏了。林彬说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月了,还骂老天一定是裂缝了,雨才会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我有些怀念北京,尽管整日刮风,吹的人灰头土脸,可是好歹看的见阳光。
  唉声叹气的爬起来,满脸油腻,头发也纠结成一团,打起精神冲了个热水澡,擦着头发走出来,竟然来了客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客客气气的向我点头:“林小姐,你好!”我疑惑的看向林彬:“这位是——”他马上自我介绍:“我是欧阳家的司机,欧阳小姐生病了,说很想念林先生和林小姐,所以欧阳先生和欧阳夫人特意让我前来问问二位,可有空前去看望,冒昧打扰,还请原谅。”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拿眼示意林彬,他臭着一张脸坐在沙发上,脸色很不好。那天欧阳夫人不是还暗中警告我们兄妹,别妄想高攀嘛!怎么今天又主动请我们前去了?真是希奇怪哉!
  我见林彬一直没说话,只好婉言拒绝:“欧阳小姐天真烂漫,小孩子心性是有的,也未必真想念我们,口头上说说而已,不必当真,转头就忘了也说不定。我们和欧阳小姐只不过是一般的朋友,所以,还是算了吧。劳烦你白跑一趟。”他连忙说:“没事,没事,不用客气。不过欧阳小姐这几天病的不轻,欧阳夫人吩咐了,还请林小姐和林先生务必走一趟,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亲自赔礼道歉。”我赶紧说:“不必,不必,言重了,言重了,实在不敢当。”他笑说:“那林小姐和林先生的意思呢?”我皱眉说:“盛情邀请,却之不恭,朋友生病了,去看看也是应该的。”
  他立即说:“那太好了,车子在楼底下等着呢。”林彬却说:“我可不认识什么欧阳小姐,也没那个闲功夫,你要去我不拦着。”语气不容商量,意思是我也别管他的事。我懦懦的看着他,也没劝,他闹起脾气来,我是不敢惹的。我对那司机耸肩摊手,表示没办法,往沙发上一倒。那人有些焦急,随即说:“那林小姐就跟我们去一趟吧。唉,林小姐就体谅体谅我们的难处,吃着人家的饭,总得替人家把事给办好了。”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只好换了衣服跟他走。
  我原以为车子直接开到欧阳家,没想到在市医院门口停下了。看来的确是生了大病。不然照欧阳家那排场,小病小痛的,直接请医生上门就可以了。他领着我往住院部走,环境倒很好,清幽雅致,静悄悄的很适合养病。住的病房自然是头等的,味道很干净,不难闻。
  推门进去,欧阳水的母亲正坐在床边,手上拿着玻璃杯一直劝欧阳水吃药。欧阳水倔着脸,双唇紧闭,就是不肯妥协。她母亲见我来了,赶紧站起来,客套的说:“啊?林小姐来了,快请坐,请坐。”我说:“伯母你好,听说欧阳水生病了,所以来看看她。”她忙说:“真是谢谢了!”我还肯来,她当然应该谢谢我。我笑说:“应该的。欧阳水的病好点了吗?”她微微叹气:“林小姐,你既然来了,就帮我劝劝水水乖乖吃药,好好休息。”
  我点头,“好的,好的。”她说:“那你们聊,我先出去了。林小姐,你能来,真是谢谢。”我笑笑说不用。我问:“哎,你怎么又生病了?还不肯吃药,真是佩服呀。”她脸色好了些,闷闷的说:“我要去找你和林大哥,我爸妈不同意。”所以拿自己的身体赌气?我好笑的想,这招也只有对父母有用,其他人管你是死是活呢,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说:“那你找我有什么事?整天病恹恹的,风一吹就倒,也难怪你爸妈担心。”
  她争辩:“我哪有!我不是还没死嘛!”我一听她这话,语气不大对劲了,像在发脾气,只好闭嘴。她抿着嘴使了一会小性子,然后道歉似的说:“林艾,我最讨厌别人说我病恹恹的,我也不喜欢生病。”听在耳内,甚为凄凉无奈。我忽然庆幸自己至少有健康的身体,比起表面上什么都有的欧阳水,不知好多少。她忽然抬起头,问:“林大哥呢,为什么没来?他不愿意看见我是吗?”我忙说:“不是,他一大早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她期待的问:“林大哥不知道我生病了是吗?能打电话让他来吗?”我头疼的看着她,她还真是强人所难,偏偏自己还以为理所当然。
  转过话题说:“先别管他。快把药吃了是正经。”她一把推开,偏头说:“不吃。”我有点生气,“身体可是你自己的,反正生病受苦的也是你自己。”嘿!不吃就不吃,以为我也心疼呢!又不是我什么人!她一直追问:“林大哥为什么不来?是我爸妈不让林大哥来是吗?”她这人是不是犯傻呀,怎么就一个劲的问林彬呢。我说:“我怎么知道!这药你不吃?行,那我走了。”我可没耐心在这里耗下去。她怯怯的叫住我:“林艾,你可不可以让林大哥来看看我?一小会儿就好了,我很想他。可是大家都不让我离开医院。”
  哎,她可怜兮兮的说这样的话,我都不忍心再拒绝,只好说:“那我出去打电话问问他。”出来找到她母亲,说:“她还是不肯吃药,说有话和林彬说。”我想我应该事先把话说明,免得引起什么误会,又让人家说借故高攀。她母亲叹口气,徐徐说:“林小姐,如果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原谅。水水自小体弱多病,别的小孩能玩的,能跳的,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巴巴羡慕的看着。所以凡事我们都依着她,也是想她高兴的意思。哎——,做父母的,看着她整天闷闷不乐,心里也不是滋味。所以,她想高兴一点,就让她高兴吧。”
  我听她这话,感触颇多,我爸妈还在世的时候,对我何尝不是千依百顺!我冲电话吼:“林彬,你快来市医院,出事了。”也不多说,立刻挂了。果然,不到二十分钟,林彬的身影出现在医院的走廊上。我推着他进病房,他连声问:“究竟出什么事了?欧阳水呢?”我笑:“我没说出什么事呀,只不过让你赶紧来。”他沉着脸:“林艾,看我不揍你!”我笑嘻嘻的说:“一来就问欧阳水,不挺关心人家的嘛!装什么装!”
  他拿眼瞪我。我高声说:“欧阳水,林彬来看你了。”她赶紧正襟危坐,手搭在前方,鼓起勇气喊了一声:“林大哥——”林彬照旧皱眉看着她,一脸厌恶的神色。我拉着他在旁边坐下,说:“哎,林彬,你来看人家,也不说句话,有你这么探病的吗?”他好半天才憋出句:“你怎么又生病了?”气冲冲的样子,根本没好声气。欧阳水急匆匆的解释:“就一点小病,马上就好了,林大哥,我不是故意生病的——”我今天算见识了,真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我赶紧说:“想要病好,那赶紧把药吃了吧。”她乖乖点头,很合作的接过杯子,将一大把一大把的药丸通通吞下去,像吃糖果一样,看的我眉头打结,只有把药当饭吃的人才会练就这种面不改色的功夫。我很有些同情,柔声说:“你不是有话要和林彬说吗?那我先出去了。”又背着她对林彬使眼色,用不忍的表情无声说:“挺可怜的!别再骂人家了。”林彬坐在那还是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不过没拒绝就是好现象。我干脆溜走了,任由他们两个折腾去。唉,这样看来,那个欧阳水,说实话,还真有些凄惨。
  刚出医院的门就接到电话,一看号码就不想接,可是拼命响,一遍又一遍,誓不罢休,魔音穿脑。我绝对不能拔电池,摔手机,又不是小女孩,这么沉不住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意志一定要坚定!我清了清嗓子,“喂,有事吗?”宋令韦在那边问:“你在哪?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这不明摆着嘛!还好意思问。我说:“我在市医院呢,在里面接电话不好。”他“哦”一声,问:“怎么?出什么事了吗?”我说:“没什么大事,一个朋友病了,来看看她。你没事的话,那我就挂电话了。”哼,他整天闲着没事,我还有事呢,被欧阳水的事耽误了大半天。“他连声叫:”林艾,林艾,你等等——“我管他呢,重重按下红色键。
  沿着街道穿过热闹的广场,看见一家花店里的花开的实在漂亮,进去抱了一大把的菊花出来。雨总算停了,可天还是阴沉沉的挤的出水来,我准备走到路口去叫出租车。忽然听见一迭声的喇叭响,夹杂大骂声。原来有人贸然违规掉头,惹的后面的司机惊险不已,十分不满。那嚣张的车主打开车门径直朝我走来,我翻着白眼看他,“你有病是不是?想死走远点。”车了车祸,人家还赖到我头上。将来编排一个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他皱眉看着我,脸色似乎有些不好,问:“你这是要去哪?”我没好气的说:“关你什么事!”往旁边跨出两步,抬脚欲走。他紧紧拉住我,“林艾,你别跟我闹脾气。”我沉下脸:“宋大公子,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为什么要跟你闹脾气?你又不是我什么人!你没看见我有事吗?当街拉拉扯扯,你算什么东西!”拼命挣扎,总算甩开了他。冷着脸僵在那里,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他站在那也没再说话,大概气的不轻。这时候,穿着制服的交警走过来,严肃的敬了个礼,说我们违反了交通规则,要罚款。我连忙澄清:“我不认识他。”那交警竟然说:“吵架就吵架,影响交通就不好了。”冤枉呀,这到底哪跟哪呀!他痛快的交罚款,那交警临走前还拍着他肩膀说:“年轻人,哄女孩子也不是这样哄的,出了车祸就不好了。”我恨恨的看着那交警,巴不得他赶紧走。
  宋令韦拉着我说:“走吧,还站在干嘛,人家不说了嘛,这不是停车的地儿,影响交通。”我骂:“那关我什么事呀?”他涎着脸说:“不关你事大家都看着你?”我气的说不出话。他赶紧讨好似的说:“要去哪?我送你总行了吧,就当是赔罪。下雨天的,出租车也不好拦。”那还未走远交警回身打了手势,催着我们赶紧走。真是的,我干嘛心虚,怕他干什么!不就搭下车嘛,又不是闯龙潭虎穴!装作平静的拉开车门。

  第 21 章
  我抱着花让他在郊区的墓地停下来,冷着脸说:“你走吧。”心情不太好。他没说什么,从车里拿了把伞给我,说:“等会下雨,还是拿着吧。”我接在手里,也没说谢谢,转身进去了。阴森冷寂,松柏成行,寂静的只听的见自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像踩在往日的心口上,有些疼痛,有些凄凉,有些哀伤。一块一块的方碑便埋葬了一个人的一生,最后的归宿亦不过是一撮黄土。
  一列列的墓碑看起来都一样,像是战争时期森严戒备的军队。人死了似乎都没有多大的分别,终日听着地面上的凄风苦雨。地上还是湿漉漉的,泥土厚厚的黏在鞋子上。这片墓地管理的不是很好,到处是杂草。碑上的字迹已经有了风霜侵蚀的痕迹。这边地势比较低,有些地方还积了一洼一洼的水坑。我把花放在地上,斜倚着墓碑,对着上面笑容可掬的照片说,“爸,我是小艾,来看你了。”风中传来叶动枝摇的声音,我想爸一定是听到了。
  “我过的还好,你不用担心。我前些时候在一家男装专卖店工作,不过现在辞职了,我不喜欢那里的人,以后再找个更好的。林彬没来看你,不过他还好,可是还是不务正业,不肯上进。你以前都不管管他,才弄的他变的现在这样无法无天。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有个叫欧阳水的女孩子好像很喜欢他,天天缠着他。林彬虽然不耐烦,但也没像往常那样不留情面。那个女孩子挺乖巧的,可是身体似乎不大好。你一向不管他,大概也是随他去吧。”
  又下起了漫无边际的斜风斜雨,丝一般缠绕在心口上,让人眼睛也跟着湿了。我打开伞,蹲在地上摸着碑上的照片,喃喃说:“爸,好久没来看你了,我真有些想你。你以前对我虽然也凶,可是总是拿我没办法,不管什么事,折腾到最后,不得不顺着我。现在人人表面上对我很客气,礼貌的打招呼,微笑的点头,可是暗地里全在欺负我。有一个姓宋的特别可恶,你还在的话,一定不容他这样对我,一定会替我做主的。”
  我用力咽了咽喉咙深处涌上来的悲痛,“不过,放心好了,我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不会再让他欺负了。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开心,其实很想大大方方的欺负回去,可是却不敢拿他怎么样,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躲着。爸,小艾一定辜负你的期望了,不然不会这么没出息,你白疼我了!”
  我哽咽半晌,随即又说:“哎呀,也没有那么凄惨啦。我现在过的很安心,睡的也好了,平平淡淡的,没有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听了一定更加欣慰,你不老说平淡是一种福气么。你一向纵容我,我愿意怎样就怎样的。反正,我是愿意一直这样过下去,以后,以后总会更好的。小艾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我要走了,以后再来看你,给你带很多漂亮的花,你送给妈妈吧。我前几天去看妈妈了,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走了,拜拜。”
  不能再待下去,我连伞都不要,快步离开。等停住脚再回头看时,一切都朦胧迷糊起来,全是迷迷蒙蒙的轻烟湿雨,像是幻景,海市蜃楼一般,越来越远,是如此的不真实,过往像稍纵即逝的昙花,凄美而短暂,一现而过。我倔强的甩掉溢出来的眼泪,挺直脊背,一步一步朝外走去。既然过去了,用不着再唏嘘感慨,最重要的是现在,即使是这样的平淡如水,现在的我也没什么不好。
  还没走出来,便看见宋令韦淋着雨站在车旁等我。我平静无波慢慢朝他走去,轻声说:“走吧。”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想从我脸上探询出什么,随即替我拉开车门。我有些无力,一头倒在座位上,转头看着窗外。老天真是邪门了,这雨真不知要下到何年何月,仿佛女娲补的天年久失修,有了漏洞,淅沥哗啦的一直要下到地老天荒,下到全世界的尽头。
  他刚要发动车子,随即又推开车门冒雨跑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饮料。我接在手里,热气透过手心直传到胸口里,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暖意。我一手撑起头看着窗外不断飘飞的景物,一小口一小口呷着,轻声说:“今天是我爸爸的祭日。”他“恩”一声,点点头,“那现在有没有觉得舒服些?”我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没有回答,这样的天气,真是容易伤感。他一只手探过来,有些担心的喊:“林艾--”
  我回过神,呓语般说:“我爸可疼我了,什么事都顺着我,再荒唐的要求他能做到,尽量满足我。从来不舍得打我,只有一次例外。那时候我刚上初中,回家后跟我爸说:‘爸,我们自己开个饭店吧。’我爸问为什么。我说:‘我不喜欢在外面吃饭,我老找错钱,同学都笑我。’我小时候有点笨笨的,上了初中还不大会用钱,一些同学难免嫉妒我家有钱,抓住这个拼命嘲笑我。所以我不愿意再在外面吃饭了。一开始我爸派司机接我回来吃,后来我又提了两次开饭店的事。我爸就真的在学校附近买了一个店面开美食城。我记得很清楚,我爸特意来问我款项是一次性付清划算还是分期付款划算。我那时候正参加学校里的数学竞赛,告诉他说分期付款钱要多付好几万。他便一口气付了一百多万。”
  “美食城楼上有一个专门供我吃饭休息的房间,每次放学后,师傅都会端上三菜一汤。看起来都是家常菜,可是掌勺的师傅笑说,一天下来,没有一个客人吃的有我这样好的。单是一个清炒白菜,整盘都是菜心。有一天,我特意点了几个菜让我爸留着。晚上吃饭的时候,桌子上不是我要吃的菜。我沉着脸将筷子一摔。我爸才想起来,连忙哄着我说他忘了交代师傅。我更气了,站起来将盘子摔的粉碎。我爸也没生气,赶紧找来师傅,让他们把我要吃的菜做上来。”
  “那时候我脾气很不好,菜重新做上来了,我看也不看,照旧连盘子摔了。我爸有些发怒了,瞪了我两眼,最后还是哄着我说;‘小艾,你不是喜欢吃肯德基吗?我让人立刻打包送来。’那时候肯德基刚进我们那里,还是稀罕物事,不像现在这样满街头都是。打包好的炸鸡腿送到我手里的时候,还是烫的。我还是不解气,将整个盒子往地下砸。我爸是真发火了,把一个汗堡扔在桌子上,沉声问我吃不吃。我倔着脸伸手一扫,拿脚拼命踩。我爸气的脸色铁青,头一次骂我‘我林德民养的什么女儿,连畜生都不如,还不如打死算了!’”
  “抬起手狠狠打了一巴掌。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爸会打我,大哭大叫,惊的我妈都赶来了。我爸拿着鸡腿冷冷的问我吃不吃,我哭的惊天动地,简直称的上鬼哭狼嚎。拣起地上的鸡腿往窗外扔,窗户有栏杆挡着,扔不下去,我就用手拼命往外面捅。我爸气的抬脚就踢,一把坐椅径直撞向房间外面的窗户,砸的到处都是碎玻璃片。我妈吓的脸都绿了,生怕我爸一时性起,真将我给打死了。一直拉着我说:‘你爸今天刚出了点事,心情正坏着呢。你这小祖宗,给我老实点,别乱发脾气,撞在枪口上,怎么死都不知道。’我哪里听的进去,干脆坐在地上死命的哭。那哭声闹的几乎整条街的人都听的到,左邻右舍的人通通跑过来劝解。我谁的话都不听,哭了大半夜,直到哭的再也哭不出来。我爸最后还是投降了,说我是混世魔王转世的。”
  宋令韦默默听着。我咬着唇说:“我那时候实在太不懂事,太任性了,总是将我爸气的暴跳如雷!我现在懂事了,想要孝敬他老人家,想让他高兴高兴,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现在才明白了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真是悲痛!甚至连后悔这样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看着我说:“好了,林艾,别再想了,这又不是你的错。”
  我拼命含住眼睛里的泪水,倔强的不让它掉下来。哽咽的喊:“宋令韦,停车!”他不明所以的看了我一眼,将车滑出来停在路边上。我按下车门的开关,一只脚已经跨出门外,看着他决绝的说:“宋令韦,我不会再和纠缠不清了。你走吧。”不再看他,“啪”的一声重重甩上车门。迎着风雨钻出车外,就这样将一切都隔绝开来吧。我要让他记住这个教训,趁其不备,攻的他毫无回手之力,永远都不能忘记。我林艾不会再让人欺负了,尤其是他!
  我飞跑到大道上,不顾一切拦下一辆出租车。实在忍不住,从后座扭头往回看,他的人像一座静止的雕塑,逐渐远去,一点一点消失不见。可是,可是为什么我脸上瞬间全湿了?为什么我的心一阵一阵的痛,犹如火烧刀割一般,简直没有停歇的时候!仿佛连着肝肠也一寸寸的断裂开来。我用力咬紧手指,不敢泄露一点点啜泣声。就这样要呀切齿的忍了一路,逼的节节骨头几乎紧缩起来。我压下所有汹涌澎湃的伤痛,一点一点咽下去,像极苦极苦的一味药。然后笑问:“师傅,多少钱,真谢谢您。”他说不客气,找了零钱递给我。
  我恍惚了一下,才记得接在手里,茫然的上楼,一个趔趄,差点从楼梯口滚下来。幸亏反应快,本能的伸手,及时抓住了扶手。不然迎头罩脸的跌下去,不死至少也得残废。受了惊吓,浑浑噩噩的状态总算好了些,只是觉得冷,冷的简直受不住,又湿又凉,像浸在水里结了冰。这种愁云惨雾的天气,逼的人几乎要发疯,再也待不下去。我背起包,给林彬留了张纸条,直接往火车站赶去。
  正好有一趟特快直达,火车已经在响。乘务员说只有软卧,我补了票,盖上毯子想要睡觉。最后还是爬起来,问她们要了一杯热水,说:“小姐,火车到了,如果我还在睡,就请叫醒我。”然后多吞了一粒安眠药。迷迷糊糊,正要进入睡眠的时候,听到刺耳的铃声。我从口袋里掏出来,“喂”了一声。周处在那头喊:“林艾--”我“恩”了一声,眼皮又涩又重。他说:“咦?你人在哪儿?”我含糊的说:“我在回北京的火车上,我现在要睡了。”
  他停了一停,问:“什么车次?”我说特快直达。他说:“知道了,我去西客站接你,到时候别乱走。”我咕哝一声,挂了电话。直接拔电池,往包里一塞。睡的不醒人事。一直到乘务员小姐把我叫醒,我跟着人流摇头晃脑的往出口走去。头晕沉沉的,睡的非常不好。好像根本没睡过,反而连续工作了一天一夜那般疲惫不堪,连脚都抬不动。真想干脆在路上倒地不起了!
  刚走上站台,就有人拉住我。我眯着眼说:“你怎么进来的?”周处接过我手中的行李包,问:“怎么了?不舒服?”我点头:“恩,走不动。”他手绕到我背后要抱我。我吓的清醒过来,连忙跳开两步,赶紧说:“我又不是病的快要死了!”他看了看我的脸色,说:“你这个样子,也差不多了。”我没好气的白他一眼。撑着身体往前走。他跟在后面问:“你回去看你爸了?”我点头。
  他一手扶住我,我顺势将整个身体往他肩上靠。他说:“有没有哭?”我老实的说有,迷迷糊糊的跟着他走。我想我这个状态,有人把我卖了我都不知道。我嚷嚷:“周处,我困了,饿了,累了,伤心了--”他按住不安分的我,连声说:“好好好,我知道了。那你现在是想先睡还是先吃?”我眯着眼侧倒在车上,想说要吃全北京最好的龙虾。可是喉咙干涩的说不出话,直接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很软很软的床,仿佛躺在云堆里。软的我整个人有些晕眩,不知今夕是何夕。刚转了个身,只发出一点点声响,周处就走过来,看着我说:“你醒了,饿不饿?”我眨着眼问他:“你为什么在我房间里?”我大概忘记了这根本不是我从前的卧室。他坐下来,说:“我怕你又像上次那样一声不响就走了。”我才想起来,意识渐渐归拢,说:“我不喜欢夜总会,你知道的。”他微微笑了一下,说:“还难为情呢,怎么就没长进!”
  我说:“不是,我现在是真不喜欢夜总会了,不是难为情。”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说:“恩,我知道,你本来不适合那种地方。”我坐起来一些,伸了个懒腰,问:“这是哪里?你金屋藏娇的地方?”可是房间里并没有闻到乱七八糟的味道。他很自大的说:“我周处根本不屑于金屋藏娇。”对哦,他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乱搞。我不再在这个问题上调侃他,捂着肚子说:“我饿了,还有吃的?”
  他端出一个盘子,我一闻就知道是我们家里正宗的卤鸭,像罂粟一样蛊惑人心。立即爬起来,啃的差点连骨头也咽下去。我一边舔着手指一边说:“咦?你从哪里买到的?我在北京怎么没见过有卖的?”他从床头柜里抽出一包纸巾,说:“怎么还舔手指?脏不脏!”话虽如此,声音里却听不出一点责备的意思。我嬉皮笑脸的说:“再脏也舔了!”又蹭着他问:“周处--,你既然有卤鸭,那有没有酱牛肉呀--,我还是饿,还有酸奶,我渴了--”他看着我,拿纸巾替我一点一点擦干净手指。
  然后打电话下楼,不到五分钟,香喷喷的酱牛肉和纯鲜的酸奶放在被子上。我大快朵颐,吃的津津有味。他说:“怎么这么饿?多久没好好吃饭了?”我想了想,说:“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他皱眉问为什么没吃,我嚼着酱牛肉含糊的说:“忘记了,赶着上火车。”那时候光顾着伤心,哪知道饿呀。我说:“你不吃?这东西,我们家的人都爱吃。小时候,我爸老拿这些东西哄我。”
  他坐过来,叹了口气,说:“夕,如果那时候,我有现在这样的本事,你爸就不必枪毙了。”我爸的事被揭发的时候,他也受了牵连,差一点自身难保。这些事我也是后来听人说的。我递过去一大块牛肉,命令似的说:“吃不吃?”他顺我的意,探过身子吃了。我说:“我爸以前就自嘲,他这一生什么坏事都做过了,就是枪毙也不过分。”他过了许久才说:“夕,你爸没有做过真正的坏事才会这样说。真正十恶不赦的人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我将盘子往他手上一推,说:“我吃饱了。”他喊:“夕--,那好好睡一觉。我在这守着。”我还没说话,有人轻轻的敲门。他看了看我,走出去顺势将门关紧。我抓过枕头抱在怀里翻身躺下,眯着眼培养睡意。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轻微的响声。他说:“夕,睡了吗?”明明知道我没睡还问!我闭着眼说:“睡了睡了!”他似是抱歉的说:“我出去一下。”我一骨碌爬起来,问:“出什么事了?”他安抚我:“一点小事,马上就回来。”一点小事用的着他出马?我喊住要离开的他:“周处,你别跟人打架,我会害怕。”他“恩”一声,说:“好。你别乱走,乖乖待在里面知道吗?”我见他语气甚为凝重,用力点头。
  有人等不了,已经推门进来催他了。他临走前说:“别担心,很快就没事了。”我倒在床上再也睡不着。打开窗户,寒冷的夜风灌进来,楼下一排的汽车灯,这样的场面还说没事?赤着脚想追上他说两句话,门外站着阿平,见我出来,恭敬的喊:“木姐。”我想下楼,他拦住我:“木姐,你还是回房歇着吧,这里很安全,你别担心,周哥会没事的。”可是他脸上神情那么凝重,说的话毫无说服力。
  我没办法,只好退回来,那床躺此刻躺上去像火一样,烧的人焦躁不安,提心吊,一分钟就像一年那么难熬。眼看着天空一点点亮了,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我蓬头垢面的爬下床,走廊尽头站了几个人,见我出来,连忙齐声叫:“木姐。”我拿出威严,沉声问:“周处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吱声。阿平说:“木姐,你别为难我们,周哥说这些事跟你已经没关系了,还是不知道的好。天亮了,你要不要先吃早餐?我出去买。”
  我无力的站在那里,垂着肩说:“不用了,不想吃。我还是回去等着吧。”是啊,知道也帮不上忙,还不如不知道。翻出手机,按着号码一直没敢打出去。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急的人都要麻木了,阿平推开门兴奋的说:“木姐,周哥回来了。”吊着千钧的心一松,我几乎踉跄的站起来,冲他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周处进来看我,解释说:“没事,一场误会而已。”我也不问,冲他笑说:“天亮了,我该走了。”他没挽留,说:“恩,我派人送你回去。”
  他不亲自送我,是因为目标太明显吗?我匆匆梳洗两下,车子已经在楼下等着了。我说:“你自己注意点。”他点头,说:“你也是。以后有什么事打我电话,这地方别再来了。”我点头表示明白。车子刚拐上大道,我说:“师傅,你停车。我自己打车回去。”一个人站在路边上慢慢的溜达,心情却是无比的凄惶。

  第 22 章
  斜靠在站牌下等公车,手机响。操曹在那边叫:“续艾,总算打通你电话了。这几天你到哪去了?打你电话不是无人接听,就是关机。你好歹给我回个电话呀,我都担心死了。你们店里的人说你辞职了,这是真的吗?”的确看到有好几个他的未接电话,不过我都懒得回。蓦然回首,这几天发生的事接连不断的涌上心头,压的人差点喘不过气来。我叹口气,说:“对不起呀,我回老家拜祭我爸妈去了。”他立即问:“那你还好吧?”我有些疲累的说:“没事,谢谢你。”他问:“那你还在老家?”我摇头:“没有,昨天晚上回北京了。”他“哦”一声,“是吗?已经回来了?那我现在就去找你。”我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兴冲冲的挂了电话。
  我心情正不好呢,他还来凑什么热闹!公车远远的开过来,大周一的,正好是上班的点,人群一拥而上,整个人都快挤成一张纸了,连移脚的地方都没有,车门都关不拢。司机和售票员一直在嚷:“站前边的同志往后边挤挤,大家让一让,让一让!”摩肩接踵的站了一路,挤的差点窒息。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挤下了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的想吐。立在路边上站了许久,冷风一吹,将涌上喉头的那股酸味压下去。离住处还有一段路,本来该倒车,可是我这个样子,保不准不会在车上吐出来。还是慢慢走回去吧。反正丢了工作,也不赶时间。
  慢腾腾的爬回去,胃里的东西大概是发了酵,时不时像泡泡一样冒出来,嘴里一股难闻的味道,此刻我只想躺在床上闷头大睡。远远的看见熟悉的破败的小楼,心里忍不住有一丝欣喜,总算没有死在路上。看见路边上有人拉着大卡车兜售水果。我问:“师傅,苹果怎么卖呀?”他说十块钱三斤。我惊叫出声:“怎么这么贵?”我记得以前不是五块钱三斤嘛!他说:“这还贵呢!姑娘,你看看这什么苹果!山东烟台产的,包你好吃!”我忿忿不平,如今这什么世道呀,连水果都贵的快吃不起了!最后还是挑挑拣拣,嘟嘟囔囔的要了半挂香蕉。因为香蕉不用洗,剥了皮直接就可以吃。
  正找零的时候,操曹老远就喊:“续艾——”接过我手中提着的行李袋以及老板装好的香蕉,说:“你不说昨天晚上就回来了吗?怎么现在才回来?”我没好气的说:“我在酒店过的夜还不行吗!”真是多事。他依旧好脾气的笑说:“我早就来了,一直等你呢。”转头看了看我,“咦?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身体不舒服吗?”我没什么力气的点头:“有点,大概是坐火车闹的。”站在楼道口,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现在累了。你回吧。”
  他说:“我今天没什么事。你不生病嘛,留下来陪你好不好?”又问:“你住几层?还从来没进去过。”我已经没力气将行李提下楼了,重重“哼”一声,“住地下一层!”他愣了一下,我不管他,推开门,咚咚咚的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跟上来。他提着行李跟在我后边进来,很识相的没说什么“你就住这种地方?”之类的话。我说:“你随便坐吧,我可没精力招待你。买了香蕉,你想吃就吃,随便拿。”翻身倒在床上。
  他当真打开塑料袋掰香蕉,看来是一个“入乡就随俗”的主,还挺能适应的。将剥好的香蕉递到我眼前。我摇头:“冷冰冰的,不想吃。”他想了下,说:“那加热再吃?”我翻着眼,“你疯了是不是?有人拿香蕉加热的吗?”他一本正经的说:“当然有,你没吃过油炸香蕉?”还真的想放在微波炉里加热。我头疼的说:“行了,行了,你能不能正常点?我不想吃,你就不能吃?你也不吃的话,难道不可以扔?”他讪讪的“哦”一声,问:“那你还吃吗?”
  怎么吃一根香蕉还有这么多事!我不耐烦的说:“你自己剥的,你自己吃。”他将撕开的香蕉皮又拢好,弄的跟完好无缺,没撕开过一样。搁在旁边的小桌子上,这样是打算扔了吗?他的脑袋还真跟一般人不一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闭着眼说:“行了,折腾了一夜,我要休息了。你走吧,顺手带上门。”他反而坐到我床边,低声说:“你不辞职了吗?那以后打算怎么办?”我眯着眼,“不打算怎么办,看着办呗!”他又说:“续艾,你是不是要找工作?”我“恩恩”两声,“大概吧,总得养活自己。”
  他慢慢说:“你这么能干,可以进一些大公司呀,福利比较好,而且也不用这么辛苦,还可以学到东西,只要做的好,是很有前景的。”我闷着头说:“人家至少也要本科毕业的。”而且我还有被学校开除的记录,作弊呀,多么大一污点!打的我从此抬不起头来,连人家的门槛都进不了。他沉默了半晌,小心翼翼的问:“我认识一些朋友,可以推荐你去工作。你看怎么样?”生怕惹恼了我。我皱紧眉头:“再说吧,我今天不想这些事。累了,想好好睡一觉。”他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最后说:“行,那我走了。想吃什么?我给你送来。”我有些感激他这样关心我,笑了笑,“什么都吃不下,就想睡觉。”
  他让我好好休息,又说还是不舒服的话,就给他打电话,晚上再来看我。我忙说:“别别别,大晚上的你就别来了。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死不了。快走吧,快走吧。”他在这里,我简直睡不着。切!干什么要他介绍工作!人家一定问,你和操曹看起来挺熟的,什么关系呀?同学。什么时候的同学?高中的?不,是大学的。大学的?叫我怎么回答,本科文凭都没有!难道说被开除的大学同学?哼,荒谬之极!虽然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已经过去了,可是打死也不愿意撕开似乎早已痊愈的丑陋至极的伤疤,再次弄的鲜血淋漓。
  睡梦中又被电话吵醒,我满身是火,吼道:“谁呀!”“是我。你现在在哪里?回北京了?”是梦中心心念念的声音。我瞬间清醒过来,犹带有一丝惶然,没有说话。他又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他怎么知道我此刻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呢!我艰难的开口:“你为什么还打电话来?我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跟他说话,简直像对阵沙场,我必须披甲上阵,全副武装,全力以赴。不然,一个不慎,前功尽弃,从此,万劫不复。
  他徐徐的说:“虽然只是你一相情愿认为说清楚了。不过,我仅仅打个电话来问候总不算过分吧?我只是想确认你的安全而已。”我冷静的说:“不,很过分。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了。”他停了停,说:“林艾,你若真放的下,为什么还要拒绝我的电话?”他简直欺人太甚!
  我咬牙说:“我林艾做事一向干脆利落,从来不拖泥带水。说了不再纠缠,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就当作从来都不认识好了。”他还在喊:“林艾——,我不是要继续纠缠——”我再也听不下去,抑制不住满心的悲伤愤怒,将手机往地上狠命一砸!他既然已经决定不再纠缠,为什么还打电话来?料定我翻不出他的手掌心是不是?现在总不能再打电话来了吧!
  屋子里有瞬间的死寂,我喘着气想要大声咆哮。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呀!疯了疯了,简直不可理喻!好不容易稍稍平静下来,低头看见地上摔的七零八落的手机,开始心疼。天,摔的可是钱呀!赶紧跳下床,拣起来一看,好像没摔坏。但是装上电池,一按,连机都开不了。我才开始肉痛,这手机虽然不怎么样,好歹还能用呀!再去买个新的,又是一大笔白花花的银子!我恨不得打自己两下出气,这不等于在撕钱嘛!
  唉声叹气半天,穿上衣服跑到路边上的店子里问:“师傅,您看看这手机哪坏了。还能不能修好?”他二话不说,用工具把手机拆了,然后对着仪器看了会儿说:“排线摔坏了,所以屏幕显示不了。”我问:那修要多少钱?“他回答一百二。我反问:“师傅,您是说修一排线要一百二?”他冷冷的说:“到处都是这个价。你去厂家维修,只会要的更多,不会少。”真是奸商,天下乌鸦一般黑。一百二?这年头,三四百可以买一个品牌手机了,不就打打电话,发发短信嘛!我气的无语,没好气的嚷:“不修了,不修了!没手机照样能活。”
  有手机的时候没觉得它有什么好处,整天叮零零的扰人清净,半夜也不得安生。可是真正没手机了,你就会发现简直寸步难行。比如说找工作吧,人家说:“行,我们缺人的话到时候再联系你。留个联系方式吧。”我提着笔,硬是写不下去,最后只好落荒而逃。似乎一下子什么事都干不了,事是不顺心。我叹口气,只好到先去买个手机再说。
  小地方不敢去,虽说可能便宜点,但没有保障,万一出了问题,死不承认,我哭都没地方哭去。最后还是到苏宁去了。一进门就是诺基亚偌大的柜台。旁边国产的手机一个劲的朝我招呼:“小姐,买手机,要什么样的?我们家的正搞促销呢,买手机送大礼。”我从头到尾晃悠了一圈,发现国产的手机确实便宜许多,而且功能听起来好像也不差。我跟一个男的搭讪着,三十来岁,穿着制服似的黑色西装,大概是商场里的主任或是卖场的管理人员。我说我要买一手机,不知道买什么样的好。他说:“那你打算买多少钱的?手机有贵的有便宜的。诺基亚新出的有八千多一部的。”我说:“不要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功能,能接打电话就行。”
  他告诉我:“要低价位的话,那推荐买诺基亚的。他们家低端机可真皮实,经摔。我的都摔了十好几回了,还没坏。”他的话可比商场里的销售人员实在许多。我也不看其他家的了,直接走到诺基亚的柜台,要了一款最低价的。她们开了票,让我自己去收银台交钱,自己拿发票去库房提货。我说:“我见人家波导都是给顾客交钱提货的呀。”其中一个不好意思的说:“小姐,那是波导,我们诺基亚都是顾客自己去交钱提货的。实在忙不过来,有时候还让顾客自己试机呢。”嘿!店大欺客,真是到哪里都一样!
  我也不争辩,说:“可你们收银台和库房在哪呀?这么大一商场,上哪找去?我看你们现在也不忙,能领我去吗?省得无头苍蝇一样,瞎撞。”一年轻小伙子很乐意的说:“行,反正不忙。”他带我钻到电梯后边的角落里。一个收银台,设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让人怎么找的到。我一边排队一边和他搭讪:“你们诺基亚挺忙的呀,还招不招工作人员呀。”他问:“你要找工作?”我点头,笑嘻嘻的说:“是呀,我再不找工作,就只好喝西北风了。”他笑,说:“我们公司招人一般都是在三月份招,现在这个时候没听说要人的。”
  我耸耸肩,把钱递上去。然后弯到另外一个地方旮旯里,他拿着发票,熟练的帮我填单子,要型号。很快就将手机提出来了。我起身要走,他说等一下,当着库房人的面,将手机仔细看了一遍,才说:“走吧,配件齐全。”走远几步才告诉我:“手机一旦出了库房,不是质量上的问题,库房的人是不会承认的。”我不知道领一台手机还有这么多的学问。
  然后他给我试机,填保修卡,说:“你看清楚了,确定手机没问题,我才给你办三包。填了三包,就不能随便换了。只能是有质量问题,凭厂家的检测报告,才能拿到商场里换。而且,手机外观是不在三包之内的。”倒很为我着想。我打了13800138000的免费电话,通话挺清楚的,点头说没问题。他给我拿保修卡去盖章。回来的时候说:“哎,你不是要找工作嘛,我刚刚听摩托罗拉的人说不做了,要回老家,家里出了点事。他们家的督导不同意,说没人看卖场。除非他找的到代替的人。你过去问问。”
  我想不到竟然会碰上这样的好事,连忙称谢。他笑说:“没事,没事,为美女服务,应该的,应该的。”嘿嘿嘿,说的我都有点害羞了。我真的就去问摩托罗拉的促销员,他很热心的留住我,问我的电话号码。我随口说:“我旧的手机丢了,刚买了一个新的,还没买号呢。”旧的号码我不想再用了,要断就断的干净一点。他连忙说:“我们这也卖号呢,二十块钱一个,动感地带的。”我说:“不是买号送话费嘛?”他笑说:“现在不送了。不过,没事,我可以帮你要一个免费的号。我们家送号呢,本来是要买两千块钱以上的才送的。你真想在我们家做吗?那我就跟我们督导说了啦。”
  当真替我要了一个免费的手机号码。他告诉我:“还有一个来月就过年了,不想在北京待了,想回老家。”我连声谢过他,留下了新的电话号码。晚上就有人给我打电话,说是摩托罗拉的督导,问我有没有经验。我自信的说:“有,有销售经验。”他说本来进摩托罗拉是要面试,培训才能上岗的。不过年关近了,很难找的到人,沉吟半天才说:“朝阳这边是大卖场,要老员工才压的住。你若真愿意做,我们财满街那边还缺一个促销员。”财满街?什么地方?听都没听过!可是我现在只要有工作就足够了,一口答应下来。
  然后我去财满街的苏宁办上岗证。先是坐车到环路,然后倒车到朝阳那边,再是倒七三一路公车,整整折腾了两个小时才找到那鬼地方。第一次去的时候就没找到商场的入口,那苏宁居然开在商场的二层,下面那层全部是空铺招租。冷冷清清,凄凄惨掺的就没几个顾客。怪不得愿意让我这样一个对手机一窍不通的人来这种地方工作呢。这不明摆着欺负我嘛!
  虽然地方小,位置偏僻,可是商场里的员工却是极其和善的。连卖场的主任也是长的挺漂亮的一女的,还不到三十岁,名字也挺清秀,叫赵静。她很帮忙,我初来乍到的,连电脑开票都不会,都是她手把手教的。我拿着宣传单背了两天,将一些主要机型的功能记下来,客人问到的时候不至于一问摇头三不知。
  领了工作服,就开始正式上班。本来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应该穿苏宁那天蓝色的制服,可是摩托罗拉厂家另外发了服装,白色尖领衬衫,外面罩开领黑色紧身毛衣,还满时尚抢眼的,所以不用穿苏宁那恶心的蓝抹布上下班。我为此庆幸不已。苏宁规定必须穿黑裤子,黑鞋。我配上靴裤,穿上高筒黑靴,往那里一站,是整个苏宁最出风头的销售员。刚上班没几天,赵静就拉着我去接待领导。领导拉着我的手鼓励:“不错,不错,以后要认真工作,为苏宁增光。”
  可是每天倒三趟车上下班,不到三天我就快崩溃了,赶车比上班还辛苦。我中午吃饭的时候跟赵静抱怨:“太远了,不知道能不能在附近租间房。再这样下去,我都受不了了。可是这边的房价一定贵的不行。”她说:“你要租房?我家在石景山那边,也是嫌上下班太远,就在附近找了套房子,两室一厅的,正想找个人合租。你要不要搬过来一起住?”问了房价,纵然是合租,还是有些贵。可是实在不想天不亮就爬起来等公车,大冬天的站在外面,冻的呼吸都快停止了,真觉得自己有些可怜。贵就贵一点吧,住的舒服也不错。
  搬家的时候请了操曹来帮忙,反正他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就来找我瞎混。不然光我一个人,虽然穷的一贫如洗,没什么东西,也得累趴在地上。搬离了那个活死人墓,第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看见窗外挂着的月亮,昏黄暗淡的光稀稀疏疏照进来,衬着昏暗低垂的天空,其实一点美感都没有。我却惊喜连连,头一次觉得夜晚是如此的美丽可爱,瞬间充满活力,感到一切都可以克服。可是新的问题又出来了,为了收支平衡,我现在必须勒紧裤带过日子。幸好吃的不多,也不挑,早已训练的什么都能吃,反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像人家,还有家庭负担。恩!没什么大不了的,总会好起来的!我伸出手臂,作“加油”的动作。鼓励自己,林艾,新的地方,新的开始!

  第 23 章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和赵静坐在员工休息室吃水果。她咬着拇指大的小西红柿问我:“木夕,你说你这么一人才,长的又漂亮,怎么就到苏宁来上班呢?”我边啃苹果边问:“那我该去什么地方呀?”她想了下,嘿嘿笑说:“美女工作的机会多着呢,很多招礼仪模特的,薪酬又高,一小时就好几百。”我头也不抬,毫不犹豫的说:“出卖色相!不去!”
  她叫起来:“这怎么叫出卖色相呢?年纪轻轻的姑娘,思想怎么比我还封建呀!”我大咧咧的说:“那你说,我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的工作有什么不好。心安理得,平平安安最重要!那种工作,虽然说没什么要紧的,可是既然靠外表吃饭,少不了受人欺侮。”她点头:“这话说的也是。哎,那你也可以进公司当个小秘书,小助理什么的,找人托托关系,走走后门。”我笑:“人家是不会要我的。”她问:“你什么学历?怎么着也高中毕业了吧?”我愣了下,笑说:“没,我高中没念完就出来混了。”她“恩恩”两声,点头:“这样就有点困难了。”
  正瞎扯呢,有人大叫:“摩托罗拉,摩托罗拉!”我赶紧跳出来,问:“索爱,什么事呀!”她远远就招手:“我有一客人,特麻烦,买了手机后,一定要下载MP3。咱们苏宁不是没有下载的地方嘛,卖电脑的又不让下。你去说说,兴许就同意了。快去,快去,啊!”我笑:“你就让我干这个呀?”还是笑嘻嘻的跑去问了。回来告诉她:“人家答应了。让客人去呢。”她笑:“木夕,只要你一出面,马到成功。”我笑:“得了吧你,还不带客人去。”
  她去了半天,又回来说:“怎么下不了啊?卖电脑的也不在,问都没人问,大概吃饭去了。”我走出柜台,说:“我给你去看看。”拿起手机看了下说:“得先关机才能当U盘下载,不然就只是充电。”她头疼的说:“你替这客人下载吧,我回卖场看着。”我答应一声,问那客人要下什么样的歌。
  那人罗罗嗦嗦的要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歌,都是大街上听的烂熟的曲子。反应有点慢,正等着复制的时候,一人拍我的肩:“哎,你怎么在这呀?不是在摩托罗拉工作吗?”我回头一看,是操曹,没有理他。拔下数据线笑说?:“下好了,您听听看,是不是您要的?”他欢天喜地的走了。
  操曹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我这才说:“帮客人下东西。你怎么上这儿来了?”他笑说:“买东西呀。”我“切”一声,钻进柜台,说:“那你买什么?买手机?”他笑嘻嘻的说:“还真让你说对了。”转身喊:“徐奔!”在诺基亚柜台前看手机的一个顾客朝这边走过来,三十几岁的样子,穿着职业正装。操曹笑说:“他是我一朋友,替公司采购手机来的。”我一听,精神百倍,团购呀,连忙笑说:“你好你好,买手机是不是?既然是曹操的朋友,我可以给您优惠哦。”
  他客气的笑了笑,眼睛还是看着诺基亚的柜台,显得对诺基亚比对摩托罗拉感兴趣多了。我拿出专业精神,笑说:“徐先生需要什么类型的手机?偏商务型的是吗?”他点头:“恩,是供公司高层用的。”我忙说:“那就需要高端机了。我们摩托罗拉的手机采用的都是Linux和Java智能操作系统,运行速度快,成本低,所以质量好,价格适中。我们新推出的明A1200这款手机,智能手写输入,触摸屏幕,独特水晶透明翻盖设计,还有智能名片扫描功能。全是为商务人士特别设计的。”我拿出公司配的机子给他演示。
  他似乎不是很感兴趣,一直客气的点头,说:“行,挺好的。不过,我想再看看诺基亚的。”我再接再厉:“您刚才不也看了诺基亚的吗?诺基亚的低端机确实很不错,有口皆碑。可是说实话,高端机就不怎么样了。我不是瞎说,他们家的机子采用的都是Symbian系统,所以功能一多,主机就反应不过来。用过诺基亚高端机的人都知道,有三大缺点,反应慢,易死机,容易中病毒。7260,7610还不太明显,可是新出的机子问题就显露出来了。”为了销售和提成,原谅我如此诋毁诺基亚,手段虽然有些不入流,可是说的也是大实话。
  他“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用的手机反应慢呢,一条短信要过十来分钟才收的到。”我见他心动,接着说:“诺基亚很早就进入中国市场,先入为主,占尽先机。其实摩托罗拉公司的产品是相当不错的,近年来开发了许多独特的技术。像摩托独有的虚拟触摸感应技术,以及TMR,中文就是全透式微光反射技术。还有蓝牙功能,一直是摩托公司引以为傲的,长久以来处于世界领先水平。全球销量最大的H500舒适型蓝牙耳机就是摩托公司开发的,至今还经久不衰。我们现在搞活动,买明A1200手机就送一蓝牙耳机,开车的时候还是很方便的。”他立即问:“送蓝牙耳机是吗?”我笑说是。
  他又问了几个技术上的问题,我很圆满的回答了。最后他终于说:“那行,就要这款手机。”我问:“那您要几台?”他说要五十台。我兴奋的差点合不拢嘴,连声说:“行,行,行,您稍等。”商场里的经理闻风赶来,亲自接待。我给督导打电话,说有客人要五十台明A1200,这边库房货不够,让他派人赶紧调货过来。督导很干脆的说:“行,我亲自送货过去。”整个通讯部的卖场忙的人仰马翻。这种规模的苏宁,很少碰到出手这么大方的顾客。
  督导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木夕,表现的很好,以后还要努力,在摩托罗拉工作是很有前途的。”又鼓励我说:“知道咱们摩托罗拉北京地区的副总裁吗?就是王副总,也是一路从销售做上来的,然后是督导,副经理,经理,再是北京地区的副总裁,你要向她多多学习呀。”我笑说:“恩,一定会的。”王副总算是我们所有销售人员的楷模了。
  开票,提货,验机,按的是团购的待遇,自然有经理和督导他们亲自出马。我心花怒放,笑容满面的称赞:“操曹,今天这事真是谢谢你了,一定请你吃饭。”五十台高端机呀,我得拿多少提成!想起来就兴奋。他笑说:“你凭的是自己的本事,徐奔一直中意诺基亚的,对机子的要求也很苛刻。可是,你硬是将他从诺基亚的眼皮底下给拉过来。续艾,你屈居在这种小地方,真是大材小用了。”我笑:“我哪有什么本事,还不是运气好。诺基亚知道我这样劫他的顾客,说不定会把我给杀了。”做成了这么大一笔生意,真是有成就感!
  操曹见我十分高兴,也笑嘻嘻的说:“吃饭就不用了。不过我今天是专程来请你吃饭的。”我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该请你大大吃一顿才是。”他喊:“续艾,这个月底我爸六十大寿,你要不要也一起来吃个饭?”我惊讶的看着他,他爸过寿跟我有什么关系呀!我嬉皮笑脸的说:“还得送礼吧,我就不去了。”真是的,我去凑什么热闹呀!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低声说:“不是的,我爸一直都知道你。我跟他说了你在北京,他很想见见你。”
  我满心的欢喜沉下来,摇头:“不,我不去。我都不认识你家的人,为什么要去!”真是奇哉怪也,再怎么请也请不到我头上呀,我算什么!他着急的说:“不,续艾,不是这样的。我爸后来知道是我连累你被学校开除后,耿耿于怀,一直在找你,说我毁了你一生的前途,害的你抬不起头来。可是怎么打听都没有你的消息。这次他老人家知道你也在北京,很想和你见个面。”
  我没想到他父亲这么耿直,竟然找过我!当年学校的决定一下来,我接受不了,招呼都没打,连夜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我还是摇头:“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大家都不用放在心上。你看,我现在也过的很好呀。再说了,我那天大概得上班吧,没时间去。你也知道,我刚换了工作,不好随便请假,得努力工作,好好表现才行。至于伯父的好意,就代我谢过了。说实在不敢当,我在这先祝他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操曹大概见我脸色不大好,懦懦的一直没敢再说话。我笑说:“你还有什么事吗?站在柜台前挡住我的顾客了。”他犹豫的喊:“续艾--,你再想想,行吗?你工作吧,我先走了。”
  可是没过几天,竟然接过操曹父亲的电话。我吓的连声说:“操老教授,您老好,您老好。”他乐呵呵的在电话那头说:“是续小姐吗?操曹那小子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我忙说:“啊,伯父,叫我小艾就好了。不关操曹的事,是我自己忙不过来,实在是抱歉。”他说:“那我就直呼小艾了。操曹以前太不应该,害的你一定吃尽了苦头。古语说,子不教,父之过,我也一直对不住你--”我连忙说:“哎呀,伯父,说哪里话,您快别这么说。没那么严重,都过去这么久,早就没事了,我现在不还活蹦乱跳的么。再说,我早就原谅操曹了。他前几天还帮了我一个大忙呢,到现在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他。”
  他说:“既然这样,你就更应该来了。算我倚老卖老,借着六十大寿的机会真心诚意的邀请你,你若真的原谅他了,明天就来喝杯寿酒,大家随便吃顿饭。就算是形式上的歉意,也是应该的。”他这么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连道歉的话都说出来了,我实在不能推辞。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那行,那我就去喝杯寿酒,也沾沾您老人家的福气。”他说:“好好好,我明天让操曹去接你。”
  真是的,又是事到临头,火烧眉毛。急急的跟公司要假,好说歹说才同意了。总不能空手去吧,怎么着也得买礼物。还有,操老教授的六十大寿,场面一定不小,也不好意思穿的太寒碜。我现在哪有什么穿的出去的礼服呀!跟赵静要了好几个小时的假,老早就下班来到商场转悠。许久没有应付这样的场面,难免有些手忙脚乱。量力而行,最后选了条纯羊毛的围巾当礼物。可是那价格也花去了我一整月的伙食费。让人家用彩缎包装好,倒也是一件似模似样的礼物。
  什么衣服看起来比较优雅大方而又不贵呢?我十分头疼。至少表面上要让操老教授觉得我过的很好,自信美丽,知性能干,真正的新一代女性。虽然只是打算道声贺就回来,可是也不想让人小瞧了去。挑来拣去,最后在一家店子里看到一件改良式旗袍,样式还不错,最重要的是价格没有超出预算。我想了下,自己身段颀长,也挺瘦的,穿旗袍应该不至于太难看。对着镜子惴惴的问旁边的售货员:“小姐,你看我穿这旗袍好看吗?”她连声说:“好看,好看,你这身材就适合穿旗袍。削肩瘦腰,衬着巴掌大的脸,穿着多有味道呀。”我被她说的颇有些昏头胀脑了,一咬牙买了下来。虽说这年头,穿旗袍的人几乎绝迹了,但说不定人家以为我这是个性美呢。
  买回去给赵静看,她说:“你大冬天的穿件旗袍去祝寿,还不得冻死!”室内有暖气,这样穿当然没问题,可是到室外那可就--,我怯怯的说:“我在外面穿这件翻领掐腰的呢子长外套,应该还行吧。”她说:“那你脚下呢?只能穿皮鞋吧,看不冷死你。”我唉声叹气,这样穿出去,确实需要勇气呀。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操曹,他很惊喜的说:“续艾,没想到你会打电话给我!”我头疼的说:“行了行了,你明天开车过来接我吧。”我总不能这样穿着去挤公车!真是麻烦呀。
  还特意去附近的美发店做了头发,将长发给盘起来,自己看着也觉得满有风情的。我烦恼的说:“赵静,我没有首饰哎。”她拿出一对大大的珍珠耳环,笑说:“这个怎么样?”我吃惊的说:“赵静,原来你这么阔!”她嘿嘿两声,“假的啦,假的啦!反正人家又不知道是真是假!戴上去就是了。”我点头同意:“看起来跟真的一模一样,谁分辨的出来!”打扮停当,站在客厅里转圈,眼波一横,作妩媚状,说:“怎么样?美女吧?”
  她一本正经的点头:“木夕,可不要到处招蜂引蝶呀!你这个样子,就一人间祸害。”我很没形象的得意大笑。她骂:“给点阳光就灿烂,司机到了,快走吧,快走吧。”有人在敲门,应该就是操曹了。我一走出来,就缩着肩说:“好冷,快走快走!”他径直盯着我看。我骂:“没见过呀!还不快走!”直到我躲进车里,他才赞美:“你这样打扮很漂亮。”我说:“我知道,不然干嘛花那么多心思打扮。”白花花的银子全都打水漂了,一直在肉痛。漂亮有什么用,看我现在的处境就知道了。是谁说的,自古红颜多薄命。
  宴席是在一大酒店举办的,果然是宾客如云,高朋满座。大部分都是操老教授的学生,有不少可是海内外赫赫有名的人物了,真是桃李满天下。我连半个人都不认识,拉着操曹低声说:“你爸呢,我贺完寿就走。”他说:“那怎么行!既然来了,好歹吃完饭再走。”我说:“这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让我怎么吃的下去。你就行行好,体谅体谅我。,赶紧带我去见你爸。”
  他领着我来到里边,已经有一堆人围着道贺。操曹喊了一声“爸”,看的出来老教授今天非常高兴,满脸红光,已经喝了不少了。我立即上前,把准备好的礼物递过去:“伯父,祝您身体永远健康,事业再创高峰。”他乐呵呵的说:“你就小艾呀!人来就好了,还带什么礼物!快过来,快过来。”上下打量了我一遍,说:“不错不错,来,来,来,坐下说话。”我庆幸自己一身得体的打扮。虽称不上艳冠群芳,至少没有失礼,让人看不起。
  他问:“现在过的怎么样?”我笑说:“恩,满不错的。”他忽然说:“小艾,那件事我代操曹正式向你说对不起,害你受苦了。”我连忙站起来:“伯父,这叫我如何当的起?哎呀,事情早就过去了,您就别放在心上了。不然我会惶恐不安的。”他一脸严肃的说:“害了你一生,道声歉算什么,就算下跪也不过分!我后来才打听到,你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学生--”我真怕他说到做到,赶紧说:“伯父,您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不要再自责了,谁不犯错呀。我可真受不起。”他叹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总算还来得及道歉。”我说:“伯父,我真的不放在心上了。我现在过的很好,很好--”他欣慰的点头:“这样就好。”
  拉着我的手,说:“小艾,来,等会和我坐一块儿,啊!”我忙说:“不了,不了,我和大家一样坐外面就是了。”他坚持:“不行,不行,一定要进来坐。”硬是拉着我进了包厢。走进去,一下子静了许多,不复外面的吵闹喧嚣。我低着头,不肯再往前走,拉住跟着后面的操曹说:“我得走了。”他愕然的问:“怎么了?还没开席呢?”我撒谎:“可能是穿的少,受了风寒,着凉了,现在肚子疼的厉害,你送我回去吧。”
  他还没说话,有人笑说:“操老,这位漂亮的小姐是谁?该不会是小曹的女朋友吧?”我诧异的抬起头,转头一看,里面坐的大概都是操家的亲戚好友,眼睛再一转,看见坐在角落里一语不发的宋令韦。当场就懵了,万万料不到竟然会在这里再次遇见他--在决绝的离开后。

  第 24 章
  我狼狈的转开眼,心惶惶然没有着落,这个地方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留下去了。捅着操曹,低声催促:“走吧。”他凑近我,小声说:“那也得打声招呼再走。”对众人落落大方的介绍我是续小姐,大家都露出很注意的神色,笑着打招呼。我礼貌的微笑。操曹领着我走过去,说:“爸,续艾有点不舒服,我先送她回去。”我撑着笑脸歉意的说:“伯父,真是不好意思。”操老教授走过来,看了我一眼:“噫?小艾,怎么脸色突然这么苍白?哪里不舒服?要去医院看看吗?”我忙说:“不用,不用。可能是路上了风寒,回去躺一躺就好了。”
  辞过众人下楼,我对操曹说:“你等等,我去趟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长舒一口气,甩头走出来,抬头便看见走廊处的宋令韦,手上拿着我的包。我一愣,脚步不由得顿了顿,随即迎上去,礼貌的说:“操曹呢?”他淡淡的说:“接待宾客去了,走不开,我送你回去。”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法子竟然可以将操曹引开,没来由的觉得气愤,站在那没说话。
  他上前一大步,说:“不是说身体不舒服吗?走吧。”我努力维持微笑:“不了,谢谢。你也挺忙的,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伸出手去拿包,他不放。他这算什么意思?我有些生气,用力一扯。他还是没放,忽然拉紧我的手,冷淡的说:“不忙,送你回去是应该的。”却是不容抗拒的神态,拉着我就要走。
  我使力一挣,冷冷的说:“我自己会走。恭敬不如从命,那就麻烦宋先生了。”他深深看我一眼,放开手,面无表情的说:“既然这样,那走吧。”一进地下停车场,潮湿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回头看我一眼,微带嘲讽说:“既然怕冷,为什么还穿成这样?”打开车门,注意到他将暖气开到最大。我心里冷笑,我爱怎么穿就怎么穿,关你什么事!
  一路上不再理他。他忽然开口:“你怎么会来参加操老教授的寿宴?”我本待不回答,转念一想,这样反倒露了形迹,觉得自己在赌气似的,于是说:“操曹请我去的。”他重重“哼”一声,“他请你去你就去?林艾,你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好说话了?”干他什么事!我抿紧唇不回答。
  他仿佛有些怒不可遏,大转方向盘,车子在路旁突然停下来。我胸口被安全带勒的生疼,重重咳了一声,不满的瞪着他。他忽然吼叫:“林艾,你到底什么意思?口口声声说要离开,决绝的连电话号码都换了;可是,转个头,就和操曹在一起,甚至还来就见他父亲!你耍着我玩是不是?”我耍他?我有那个本事耍他?真是莫须有!我转过头讥笑说:“我怎么耍你了?我林艾哪里对不住你了?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算和操曹在一起又怎么了?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切,他有什么资格这样逼问我!
  他铁青着脸看我,大概是气的说不出话来。随即,转过头狠狠的说:“好,算我宋令韦自取其辱!”我咬着唇用尽力气说:“走不走?不走就让我下车。”他似乎极力压抑愤怒,冷声说:“放心,既然答应了操曹,我一定会将你送回去的。”这次换我拼命控制满身的火气!好,宋令韦,你果然够狠!
  车子沿着三环一路飞驰。半下午的,大家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路上难得清净。眼看着前面路口黄灯一闪,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我怕出车祸,忍不住开口提醒:“前面红灯!”他根本不理,车子踩着线继续往前滑。我十分不屑,两边虽然没车,但是有钱也不是用来罚款的呀!横地里忽然拦出一人,是路口边执勤的大妈。他赶紧刹车,我往前重重一撞,抚着胸口骂:“怎么开车的你!我可不想陪你一块死!”他骂了句脏话,按下车窗。
  那大妈挥舞着手上的小红旗,冷着脸教训:“年轻人,没看到前面是红灯呀!还一个劲的往前冲!再怎么赶也不在乎这几秒的时间。万一出了车祸,后悔都来不及了!长这么大,这道理还用人说!”教训的他简直抬不起头来,我暗暗称快,真是活该!他一直没说话。那大妈敲着车窗说:“你看你,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又开着这么一辆好车,怎么连交通规则都不遵守!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反而还用人说!都多大岁数了,连人家小孩都不如!”
  他脸蓦地涨的通红,连连点头:“师傅,是我不对,下次再也不敢了。”堂堂中宏的老总,被人教训成这样,真是大快人心!那大妈微微点头:“记着啊,下次再也不许这样了。交通规则是干什么用的,不就是让人遵守的嘛!年轻人火气大,可是也不能拿生命开玩笑!你说人人都遵守交通规则,那得少出多少车祸呀。咱们得努力做一个奉公守法合格优秀的首都市民是不是……”好!碰上一个特较真的典型的北京老大妈了!他拼命说是,也不敢说急着离开的话。
  那大妈发表了一通教育宣言之后,终于说:“看你认错态度好,就不追究了,走吧。下次可别再犯了。”他一迭声的说“好好好”,找出纸巾,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才发动车子。我吓他:“你安全带没系!”他反射性的问:“是吗?”赶紧低头,气的瞪了我一眼,理了理安全带说:“把你自己的安全带系好。”我暗中偷笑,实在快憋不住了。想必他以后再也不敢违反交通规则了。他开了半天的车,才吐出一句话:“以后我要绕道走。”那个大妈,实在是太剽悍了!
  见他拐上右边的街道,我摸了摸鼻子说:“我搬家了,不住这里了。”他愣了许久,然后问:“什么时候搬的?”我支支吾吾的说:“就这几天。”他穷追不舍般逼问:“为什么要搬家?”我理直气壮的反问:“为什么不能搬?”他冷着脸死命瞪我,过了许久,说:“那你现在住哪,我好送你回去。”反正他如果想知道我的住址,总是有办法知道的,所以我也不隐瞒,老老实实的说:“住青年路那边。”他又问:“青年路哪?”我说高碑店附近。
  直到我下车,他才说:“为什么搬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上下班不方便,还是另外换个地儿吧。”我手搭在车门上,低头看他,“为什么要换?我就在这附近上班,方便的很!”他反应过来,皱眉,“你换工作了?我以为你只是请了假!”我抬眉冷冷的说:“对呀!”然后用力甩上车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哼!凭什么事事都要让他知道!他又不是我的谁!看他吃憋的样子,真是解气!
  路上确实着了凉,当天晚上鼻子就塞的呼吸不畅,连着咳嗽了两天。年关将近,商场里挂彩带,拉条幅老早就开始迎接新年。用红色的彩纸卷成一个一个的小筒子,然后穿成一串挂在天花板上,噼里啪啦像点燃的爆竹,颇有新春的气息。主任喊住我:“摩托罗拉,将这个告示挂在你们专柜上方。”我大声叫:“诺基亚,诺基亚,快来帮忙。”这几个销售员,只有诺基亚是男的。
  他搬来梯子,爬上去挂促销活动的告示。问我:“你过年回不回家?”我没回答,“你呢?回老家?”他笑:“早就请好假了,现在都没心思工作。我闺女都一岁了,听说会叫爸爸了。”我笑:“恭喜恭喜呀,赶紧回去陪老婆孩子吧。”他笑:“是呀,大半年没回去了。挺想家的。”我问:“那你柜台怎么办?就这样空着?”他说:“怎么可能!得请人给补上才行。”
  我开玩笑的说:“要不请我吧!算是兼职,反正大过年的又不忙,完全应付的过来。”他“咦”一声,“你不回去了?商场里大部分人都回老家呢。”我笑着摇头。他说:“行,交给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诺基亚的兼职人员节假日拿的都是三薪。”我惊喜的说:“你们给兼职人员的待遇都这么好?那我是做定了。反正你们家的机子也不用介绍,客人都是看好才来的,我只管开票就行了。”他临走前果然将钥匙交给了我。
  诺基亚是第一个走的,接着三星也回老家了,然后是夏新的,上的都是临时促销员。我见大家一天到晚谈论着什么时候的火车,什么时候到家,本来不觉得什么,随着年关一天天临近,商场里的工作人员一天比一天少,心情也免不了有些伤感异样。头顶挂着的火红灯笼仿佛也带了一丝凄凉的意味。
  还有更过分的事。年二十八,我忿忿的对赵静说:“我刚才出去吃饭,附近所有的饭店全都关门了。”她吓一跳:“是吗?那大家吃什么?”于是整个苏宁的工作人员通通没有饭吃。最后有人坐车去老远的饭馆吃饭,有人吃路边摊。赵静对愁眉苦脸的我说:“咱们吃泡面吧,将就将就,反正有热水。康师傅小鸡炖蘑菇的泡面我可爱吃了。”我呜咽着:“连饭店的师傅都回家了----”
  我接连吃了两顿的方便面,实在受不了。于是跟赵静商量:“我们能不能自己带饭去呀?等到大年初一,兴许连超市都不开门。”她说:“你带了怎么吃?大冬天的吃冷饭?”我丧气的说:“哎呀,苏宁为什么连微波炉也没有!”后来想了个办法,将带去的饭菜放在卖微波炉的专柜里加热,总算解决了吃饭问题。大年三十那天,连赵静也回家了。白天还没什么,只不过冷清点。可是一等到下班,震天的爆竹声接连不断的响起来,才开始惆怅伤怀。
  不到五点就下班了,我一个人打开空荡荡的房间,连热饭热菜都没有。真的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街上的店铺大部分都关门了,基本上要过正月初七才开始上班。我躺在床上闷头闷脑睡了一觉。原以为一觉过去就是新的一年,什么都不用多想了。哪知道冲天的爆竹烟花吵的人根本睡不着。我爬起来,跑到阳台上去看人家放烟火,一串接一串的火花“吱悠悠”的响,噼里啪啦在半空中开出绚丽的花朵。风中隐隐约约传来小孩子快活的笑闹声。直到实在冻的受不了,我才依依不舍的关上门。
  整个人有些失魂落魄,胸口闷的十分难受。我开始给林彬打电话。不知道他大过年的在哪里逍遥快活,有没有去吃喝嫖赌。一直打了三遍才接通了,我按捺住火气,说:“林彬,干嘛呢你?这么久才接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懦懦的声音:“林艾吗--,我是欧阳水--”我吓一跳:“林彬呢?”她小声说:“林大哥在浴室--”我头疼,大过年的,她怎么还跟林彬凑在一块儿?我深吸一口气,说:“你怎么在我家?你不跟你爸妈一起过年了?”算起来有一段日子了,这俩人整天厮缠在一起,没整出什么事吧?
  她怯怯的说:“我吃过年夜饭了。林大哥一个人过年,挺孤单的,我来陪陪他--。”我沉默不语,忽然有些羡慕,原来还有人这样时时刻刻将林彬挂在心口上!我软下来,陪她聊天:“你最近还好吗?身体好了没?”她说:“恩,身体好很多了。林大哥经常来看我,所以就好的快。林艾,你知不知道林大哥喜欢吃什么?因为林大哥老说外面的饭菜难吃。”林彬那嘴挑的,当年我们家大厨都伺候不了他。我说:“你别理他就是了。”她支支吾吾一番,才说:“林艾,林大哥到底喜欢吃什么?我想做给他吃,以后他就不会老说不好吃了。”我真的是愣住了,她这么一个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可能连锅碗瓢盆都分不清楚,为了林彬,竟然愿意做这种事!
  我暗中叹息一声,说:“林彬那人呀--,什么都吃,只要做的好。其实,挑什么挑呀,他靠方便面过日子的时候多着呢,还挑三拣四的--”她低低的说:“林大哥经常吃方便面吗?真是太可怜了--”还没说完,隐隐传来林彬的声音:“你跟谁在打电话?”接着电话就换了人。我说:“你现在真跟她在一起了?”他还是反驳:“哪呀,都是她自动黏上来的。”语气已不复以往的强硬不耐。我说:“那你考虑过吗?到底怎么想的你?”人家可是一千金大小姐!林彬早已不是当年的大少爷了!
  他不耐烦的打断我:“我和她又没什么!你大过年的打电话来就为了说这些?”我见他声气不大好,只好转开话题,“我哪有什么事呀!还不是打电话来问问你过的怎么样。大年三十晚上,你就不知道打电话给我拜个年!”他说:“还用给你拜什么年呀。放心好了,我现在好着呢。我跟着人家合伙做药剂生意,日子滋润着呢。等过几天去北京的时候给你一张卡,就当压岁钱了。”听到压岁钱,心底蓦地涌上一股暖流,仿佛又回到小时侯。我清了清嗓子,说:“你什么时候连药物都懂了?这种生意也敢做?”他说:“这事你就别管了。哎,你还住那活死人墓呢?”我说搬出来了。
  他在那头说:“早就该搬出来了。你老哥我现在发了,你以后再也不用住那种鬼地方了。”我骂:“得了吧你,我可不敢指望你。你安安分分别再惹祸,我就该谢天谢地了。”他骂:“林艾,大过年的,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没好气的说:“行行行,我祝你日进斗金,财源广进总行了吧!”他那人,怎么一天到晚就想着天上掉钱下来呢。再怎么掉也砸不到他头上。
  打完电话,才发觉肚子饿了。大过年的,就吃方便面实在说不过去。我穿衣服下楼,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去买水饺,后来见有汤圆,圆圆滚滚的实在可爱,看起来就高兴,也一起买了。付钱的时候见旁边还卖春联灯笼等物,红彤彤的看着多喜庆呀,把心底那一点点哀愁全部冲掉了,一时兴起,全买了。又问人家要了胶水,准备回去贴春联,迎新年,也算是热热闹闹的过了个年。可惜爆竹烟花不是哪都买的到,不然一个人过年也可以有声有色。
  回到家开始煮饺子汤圆。电话一个接一个,先是操曹,恭喜发财后,说:“你今天晚上有没有活动,要不要一块出去玩?朝阳那边办了一场盛大的迎新晚会。我好不容易买到票了,你也一起来吧。”我忙说:“不了,不了,我明天还得上班呢。我还是在睡梦中迎接新的一年比较合适。”他失望的说:“你怎么连大年初一还要上班?”我说:“为什么不上?闲着也是闲着,还拿三薪呢。又轻松,十点上班,四点就下班了。”他嘟嘟囔囔好一会儿才挂了电话。
  接着周处给我发了一条“新年快乐”的短信。我很有些吃惊,他原来也会发短信哦,他一向连接电话都没什么耐心的。厨房里的水已经开了,我手忙脚乱的将饺子倒进去。倒的太快,手上都溅到了。我一边用凉水冲,一边漫不经心的用肩膀接住电话,“喂,谁呀?”好半天没说话,我像感应到什么,当场愣在那里,慢慢旋紧水龙头。煤气灶上一阵一阵缠绕的烟雾,袅袅升腾,饺子一个个上下翻腾,眼前瞬间迷糊不清。
  他终于说话了:“林艾,新年快乐。”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夜里,真是容易让人感情脆弱。我点头,“恩,新年快乐,心想事成。”他好半天都没说话,最后说:“真希望心想事成。”是呀,我也希望心想事成。他问:“在干什么?”我说:“没干什么,在煮饺子呢。”无意识的抬起头,看见窗外一道烟花“砰”的一声冲上高空,天女散花般撒下点点的金光,仿佛就在眼前开出一小朵一小朵的花,绚丽的让人睁不开眼。我忽然说:“我刚才看见烟花了,真是漂亮。”
  他忽然喊:“林艾--”仅仅两个字被他那么一叫、,就有百折千回,缠绵不去的味道,仿佛整个人就在我眼前,听的我差点就心动了。他说:“我--,我真是--想--你”,一句话用的着说的这么艰难么?我揩去眼角情不自禁滑下来的眼泪,捂住嘴,等气息平静下来,轻声说:“大过年的,你有没有给你女朋友打电话祝她新年快乐?”
  随即挂断电话。哎呀,饺子都煮烂了,一个个全破了皮!盛在盘子里,千疮百孔,满身是伤,没有一个是完整的,真是难看极了!我倒了酱,闷着头连吃了一大盘。吃的再也吃不下去,眼睛里甚至撑出了泪水。我抽出纸巾,用力一擦,随手扔在桌子上。真是不争气!大过年的,哭什么呀!
  搬椅子出来贴春联。火红火红的春联,贴上去明年就转运了,我如是想。你看,写的多好呀,“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横批是“万象更新”,恩,万象更新,新的一年,新的气象!
  抱着椅子打开门,却见门边上放了一大袋东西。拣起来一看,竟然是各式各样的烟花!我脸色渐渐变了,注意到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烟头。难道说,他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就站在门外么?仅仅隔着一道门,却比人家隔着整个太平洋还遥远!我抱着胳膊蹲下身,将烟头一一拣起来,放进口袋里。
  不知道在外面蹲了多久,最后还是将春联贴上去了。不错----,不错----,万象更新----。可是口袋里的那些烟头却烧的我彻夜难眠,心都要化成灰了

  第 25 章
  一觉醒来,总算熬到了新的一年。辞旧迎新,从头开始。匆匆梳洗,赶着去上班,刚换上大衣,门铃响。我纳闷,大清早的谁呢,不可能是赵静,她要到正月初六才开始上班,正蹲在家里享清福呢。打开门,操曹冲我笑,“新年快乐,给你拜年了。”我笑起来,“怎么这么早就来串门子?人家都还没起呢。”他笑:“你等会儿不是还得去上班吗?就想第一个来给你拜年呀。”我请他进来,笑说:“你巴巴的来给我拜年,我等会儿可没空招呼你。”他说:“没事,我待会儿顺道送你去上班。”
  哎呀,什么年货都没准备,也没瓜子花生糖果之类的招待他。我只好倒了杯茶,说:“那你先坐会儿,我进去收拾收拾就出来。”他问:“你一个人过的年?”我笑:“哪呢,倒头睡一觉就过去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他有些懊恼的说:“我以为你和另外一女孩一起过的年,所以不好跑过来硬凑热闹。早知道——”我笑着打断他:“好了好了,走吧,我上班要迟到了。”
  他跟我一块下来,神情忽然有些不自然。我看着他,笑说:“干吗?还不快开门?不是说送我上班的吗?”他看着我笑,说:“你等会儿。”绕到后座,抱出一大捧火红的鲜花。我惊喜的叫:“是送给我的吗?“他有些腼腆的点头。我真是高兴,正月初一,一大早的就收到花,真是好兆头。连声说:“哎呀,操曹,真是谢谢!我刚才还在嘀咕,怎么上门给人拜年也不送礼呀。”
  他问:“喜欢吗?”我点头:“恩,太高兴了,看到就有好心情。我要把它摆在客厅里。”于是冒着迟到的危险,又回去找了个瓶子把花插好才下来。我笑嘻嘻的说:“怎么突然想到送我花?”他笑说:“有人告诉我,女孩子大都喜欢花。续艾,难得看到你这么开心。”我仍然满脸的笑意,“新年第一天就收到鲜花,多么喜庆吉利的事呀。”下了车,朝他频频挥手,他这个礼可是送到我心坎里去了。换好衣服上班,见人就说:“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大年初一,也没什么客人。我穿上外套,菲利浦的大婶叫我:“摩托罗拉,出去吃饭呀。”我点头:“是呀,今天没带饭,准备坐车去易初莲花随便吃点什么。”她邀请我:“超市有什么吃的呀。我今天带了一大盒饺子,快过来跟我一块吃。”我问:“够吃吗?”她连声说:“够够够,三人份的都有。”我不再推辞,笑说:“那我去吃白食了。”大家围在员工餐厅吃自家带的饭菜,满室的香味。我吃了菲利浦十好几个饺子,又喝了卖数码相机的大姐一大碗的排骨海带汤,还有人拨了一半的饭菜让我吃。我吃的肚子撑起来,走路都哼哼哈哈。一顿饭从来没有吃的这么舒心过,就好像是一个大家庭,其乐融融。
  心情真是好,一整天都笑盈盈的。你看,新的一年,不是新的气象么!还有更高兴的事呢。下午老早就下班了,我不想搭公车,一个人慢腾腾地走回去。刚拐上路口,看见周处推开车门走下来。我惊喜的奔过去,笑说:“你在这里等我吗?”他问:“下班了?”我说:“你来看我?等很久了吗?”他没说话,让人拿过一件礼物,替我将吹乱的头发理好。我拆开包装一看,是一个音乐盒,一对精致的小人儿手拉着手在盒子里跳舞,一打开来就流淌出舒缓优美的音乐。
  我笑的合不拢嘴,挽着他的手说:“周处,我小时候一直吵着我爸要这个。可是他去瑞士的时候忘记买给我了。为此我还大大生了一场气。”他拉着我的手问:“那现在还生气吗?”我笑:“早就不生气了。我真是喜欢这个,你看,你看,听着音乐,跳着舞,多么好!”是呀,看着都是好的。他握住我的手,呵着气问:“冷不冷?”我摇头,一遍又一遍摆弄音乐盒,忽然抬起头问他:“会坏吗?”他保证似的说:“不会。坏了我给你修好不好?”我用力点头。
  他突然倾过身吻我的额头,叹息般说:“夕,新年快乐。”我愣了下,他从来没有亲过我。随即不在意,看着他笑,点头:“恩,新年快乐。”他问:“过的好不好?”我笑:“很好。大家对我都很好,今天同事还请我吃她们自己带的饭菜。我觉得很高兴。”他跟着点头。我笑着邀请他:“要不要上来坐坐,我请你喝茶。”赵静不在,我想我可以请他进来坐一坐。他没说话。我仰头看他,接着说:“我刚买了新茶,很不错的,不要尝尝吗?”
  他停了停,说:“下次好不好?下次你再请我喝茶。”我乖乖点头。跟在他身边的人立即打开车门,请他上车。我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渐渐走远。忽然,他转过身,朝后面看了一眼,我笑着冲他挥手。前面开路的车子已经转过弯,他坐的那辆车却靠边停了下来。他一个人带着满身的夕阳向我走来,笑说:“突然很想喝你做的茶,走吧。”我惊喜不已,拉着他的手连声催促:“走快点,走快点。等下他们又不让你走了。”他任由我拖着走。
  我拿着包翻了半天钥匙也没找着,苦着脸说:“哎呀,钥匙不会落在柜台里吧?就算折回去,这会儿商场也关门了。”他手伸到我腰间,说:“是不是这个?”我低头一看,不好意思的笑,“忘记了,原来顺手就在了腰上。”他看了眼门把,准确的找出其中一把钥匙打开门。我说:“你随便坐啊。我去烧水。”他看了眼,问:“这花是谁送的吗?”我点头,“是呀,一个朋友,今天一大早来给我拜年。好看吗?”他点头,“恩,看着挺喜庆的。”我笑说:“我也这么觉得。”
  我端茶出来,笑说:“就用自然水煮的。比不得你平常喝的。”他呷了一口,吹了口气,说:“不,茶很香。”我说:“真的?我花了大价钱买的,幸好卖茶叶的老板没有哄我。”他说:“送花给你的是小男朋友?”我笑:“哪呀,我喜欢花,人家就送,投其所好嘛。”他淡淡的笑。过了一会儿,问:“夕,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样?”我笑说:“以后呀,听起来好遥远哦。先这么着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他忽然招手,说:“过来,让我仔细看看过的好不好。”我依言坐过去,靠着他说:“周处,你好像瘦了。”他怔怔地看着我,忽然叹了口气。
  我问:“怎么了?有什么事不顺心吗?大年初一就叹气,不大好哦。”他只是拍着我的手,一句话都没说。我见他那样子,也说不出话。直到他手机响起来,他看也不看就说:“马上到。”我站起来,问:“你要走了?”他点头,我不再挽留,送他出门。他摸着我的头发说:“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我点头:“恩,你走吧。”打开门,已经有两三个人在门外等着了。他皱了皱眉,冲我点头。我识相的没有跟出去。躲在门内,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大年初三傍晚,林彬打我电话:“你现在搬哪去了?”我说:“干吗呢你?我还在上班呢。”他说:“你怎么连大过年的也上班?”我说:“不上班那干什么?你到底有什么事?”他说:“我现在在北京。你人在哪?我找你有事。”我说在青年路这边。他“咦”一声,说:“你也在那附近?”我问:“你不在家好好待着,又来北京干吗?”他让我别管他的事,只说要找我。
  我说:“我该下班了。你人到底在哪?有什么事?”他“哦”一声,说:“那你自己过来吧。我就在‘HIGH FIVE ’,门口大大的牌子,在那等你,快点啊。”我问身边的同事:“你知道‘HIGH FIVE’是什么地方?”他看了我一眼,“问这个干什么?”我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忙说:“不干嘛,就好奇,随便问问。今天刚听人说起。”他挤眉弄眼的说:“那可是北京最大的色情场所。里面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我“哦”一声,林彬就知道在那种地方鬼混。看来是乐不思蜀了,还让我去找他!我忿忿的想。
  坐公车去了,停在站牌下不肯再往前走。打电话给他:“我在站牌下,你快过来。”他那边的音乐声震的我都受不了。他吼着说:“到门口来,我有东西给你。”我没办法,只好磨磨蹭蹭走过去。他站在门口老远就看到我,不满的说:“怎么这么慢。喏,给你。”是一张银行卡。我愕然:“干吗?你找我就这事?”他没好气的说:“那你以为还有什么事呀。不是说了要给你一张银行卡当压岁钱嘛。密码是你自己的生日。记得去银行卡改了密码。”说着就要走。
  我喊住他:“你说你大过年的来北京干吗?还来这种地方鬼混!”他匆匆解释:“都是生意场上的人。马哥想来这种地方玩玩,我能不陪着吗!”他哪有什么正正经经生意场上的人!还不是一些狐朋狗友。我拉住他:“哎哎哎,你先别急着走。我问你,你和那个欧阳水,到底什么关系?”他支支吾吾的没回答。我瞪着眼问:“你没跟她怎么样吧?”他推我:“行了行了,你快走。我没时间跟你瞎扯。马哥他们都等着我呢,我好不容易溜出来的。”我叮嘱他:“你可别乱来啊——”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走远了。
  回去的时候,顺路进自助银行查了查。唉,那小子居然给这么多压岁钱,看来是真发了,出手这么大方。怪不得有胆进那种地方厮混呢,全是钱壮的胆。不知道他在外面到底干什么了。我摇头叹气,将卡的密码改成他自己的生日。
  巷子里满地的红纸屑,空气中隐隐的有一股硫磺的气味。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蹲在院子里放烟花,是那种小型的烟花筒,“啾——啾”的一声,爆出一团光,撒下几点火星,然后就没了。一个小女孩拿着一根点燃烟花棒转圈,形成椭圆形的光圈,呼呼的烧着,黑暗中像吐舌的火龙。大家拍着手在一边笑。我看的出神,站在旁边一时没走。
  忽然一个小男孩递给我一根烟花棒,仰起冻的通红的小脸说:“姐姐,我天天看到你上下班哦。你要不要玩?”我一愣,高兴的接在手里。忽然想起宋令韦送的一大袋烟花还搁在角落里发霉呢。既然买了,没有浪费的道理。于是说:“姐姐也有很多漂亮烟花,我拿过来大家一起玩好不好?要等姐姐哦。”
  飞跑上楼提了烟花气喘吁吁的下来。那些小孩子全部围上来,我立刻成了孩子王。将大腿粗的炮筒搁在地上,我一点燃引线,立即大叫着跳开。几个小孩子也跟着尖叫。一片“哇啦”声中,无数的烟花在头顶爆炸开来,一声接一声,像吹落的花瓣,随着夜风瞬间消失不见。我还不过瘾,同时点燃好几个,漫天都是掉落的碎碎点点的星光,火树银花,美丽纷呈。大家站的远远的,兴奋的拍手,又叫又跳。有一种烟花溅的特别远,掉下来的时候,几个小孩惊叫着逃开,随即又哈哈大笑,是如此的快乐。
  此情此景,忽然想到一句话,“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我抬头仰望无垠的夜空,仍旧是一片的昏暗。只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的那个人,蓦然回首,可曾在灯火阑珊处?我转身上楼,不再留恋。
  过了大年初三,又恢复到正常的上下班时间。下了晚班,我边走边打电话给林彬:“你又在哪厮混?什么时候过来吃顿饭?我好去买菜。”都来了好几天了,除了初三晚上匆匆一面,我连他人影在哪儿都不知道。他既然来了,好歹在一起吃顿饭。他高声说:“还不是在‘HIGH FIVE’。吃什么饭呀,又不是生离死别。哎,跟你说一声,我明天就走——”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冲他喊:“林彬!快来,出事了——”听在耳内,声音都变调了。我一惊,连忙喊:“你们出什么事了?”他连应一声的工夫都没有,“啪”的一下挂断电话。
  我心惊肉跳,他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惴惴的往公车站走,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看他那个样子,事情似乎闹的不小,不然不会招呼都不打,直接挂我电话。我越想越担心,掉转头拦了辆出租车,直接往“HIGH FIVE”去。路上见到好几辆警车呼啸而过,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催命曲,所有的车辆纷纷让道。我大惊失色,赶紧给他打电话,一直在响,根本没人接。我急的满头大汗,不知道他有没有出事。催促司机:“师傅,您快点,成吗?我真有急事!”
  警车已经在封锁出入口了。我跳下车,趁人群混乱之际,躲在角落里拼命打电话。总算打通了,我吼:“警察已经封住大门了。你是不是出事了?”他喘着气说:“警察——,来的这么快?林艾,我,我——真出事了!现在怎么办?我不想进局子里——”声音听起来非常慌乱,差点就语无伦次了。我拼命甩头,让自己冷静下来,说:“你先想办法逃出来,别再在里面耽搁了。我看见他们已经进去了。”他抖着声音说:“前面的路已经封死了——”
  我急的不行,又怕被人看见,快速往后退。忽然看见有人急匆匆的从偏门里钻出来。我握紧电话叫:“林彬,你现在别慌,我看见有人从西边的出口出来了。大概是员工通道之类的,还没封死,你赶紧逃出来。”他说:“我现在晕头转向的根本分不清路。”我急的骂:“你不会想办法!快点,等警察摸清门路,把所有出口都封死了,你想走都走不了!就在西边角落里有一小门,我在外边接应你。你说什么都得给我出来!”
  抬头观察情况,大街上满是警车,一拨又一拨的人连续不断赶来。他们究竟捅出了多大的漏子,竟然招来这么多警察!看样子,是想将整座大厦包围起来。林彬那伙人动用枪支了吗?不然情况怎么会这么严重!我急的全身疼痛,不断在颤抖,吓的喉咙口一阵又一阵发紧。他怎么还不出来!等警察围住这边,我也要跟着进局子里蹲着。
  眼看着灯光一点一点朝这边移动,我紧张的全身发软,手脚冰凉。不能再待下去!我准备从后边溜走。,拔腿就跑。听到后面传来风声,脸都白了!手伸到肩上垮着的包里,回头一看,看清楚来人后,差点哭出来,“你怎么才出来?快跑!”我拉着他的手没命搬朝黑暗中跑。他的手比我待在外边的人的手还凉。闻到他身上穿来的血腥味,压低声音问:“你到底惹出了什么事?”
  他显然惊魂未定,断断续续说:“马哥他们——因为一小姐——跟人打群架,你知道,我不得不上前去帮忙——,咳咳咳——,那些人也不是好惹的,竟然带了家伙。打红了眼,我失手捅了一刀,后来还听见枪响——”那个时候,林彬如果不上前帮忙,纵然全身而退,以后也逃不掉被马哥那一帮的人捅刀子!我早让他别在这条道上混,迟早要玩出人命。回手扇了他一耳光,冷声问:“有没有弄出人命?”他困难的摇头:“不知道,满地都是血——”
  我看见前头照过来的灯光,刹住脚步,失声说:“不好,这边也被封死了!”他反倒冷静下来,说:“交通都封死了,没办法走。我骑摩托车过来的,就在那树底下搁着。我们只要偷溜到那边的树底下就行了。”我点头,和他轻手轻脚的钻过去,幸好没被人发现。他抖着手,好半天才掏出钥匙。我抱着他跨上车子,颤抖说:“赶紧走吧。”他连踩了好几下都没发动起来。
  我忙说:“你先别急,稳着点。”他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车子响起来,冲上了大路。可是万万料不到的是,车子发动的声音引得一束灯光正好打在我俩身上。我下意识躬着背,催促:“快走,可能被发现了!”他加快速度,夜晚的风比刀割在心口上还疼。我们闷着头朝市外开去。原以为没事了,可是随即听到身后隐隐传来警车的声音。一点一点逼近,逼的我神经都要断了。他手一歪,车子差点撞上路边上的站牌。
  我一咬牙,趁他停下来的时候,喘着气说:“下去!”用力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上,然后稳住扶手,跨坐在车上,冷冷的说:“你从这里打车走,千万别被人发现。我反正没做什么,就是被拦住了,顶多审问一顿就是了。”然后踩下油门,往无边的黑暗中冲去。可是情况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他们可能以为是逃了主犯,一开始是一辆警车,没过一会儿连交警都出动了。
  两面夹击,我被逼的慌不择路。现在想停也停不下来了,很怕他们当场枪决,惟有无头苍蝇一样拼命逃跑。左右两边都有警车堵着,我别无选择的被逼上一座立交桥。正要从桥顶上驶下去的时候,正前方有交警骑着摩托车迎头堵着,后面又是一路追上来的警车,另外一个岔道口的警车已经绕着弯冲上来。围追堵劫,看来是要把我困死在这个地方了。
  我当机立断熄了火,低头看脚下仿佛深不见底的地面,像万丈高的深渊,死无葬身之地。当年不要命的狠劲被逼迫出来,眼看着闪耀的警灯一点一点在眼前逼近,像杀人的剑,朵命的刀。我跳下来,将车子往边上一推。我比林彬还怕进警察局,当年,当年我爸就是死在里面的。用力调整好呼吸,前倾着身体,尽量压低重心,右脚上前一步,闭紧双眼,纵身往下一跳!

  第 26 章
  我当机立断熄了火,低头看脚下仿佛深不见底的地面,像万丈高的深渊,死无葬身之地。当年不要命的狠劲被逼迫出来,眼看着闪耀的警灯一点一点在眼前逼近,像杀人的剑,夺命的刀。我跳下来,将车子往边上一推。我比林彬还怕进警察局,当年,当年我爸就是死在里面的。用力调整好呼吸,前倾着身体,尽量压低重心,右脚上前一步,闭紧双眼,纵身往下一跳!
  身体呈直线下降,血液瞬间涌上头顶,气血翻涌,仿佛逆转过来。耳边的风发出凄厉的惨叫,如锐器在脸上刮过一样。无边的暗夜像恐怖至极的黑洞,无情的将一切吞噬。我努力调整落地的姿势,可是力不从心,完全失去控制。还来不及思考,“砰”的一声巨响,心脏一定撞碎了!整个人仿佛裂成了残片,粉身碎骨,筋脉俱断。清晰的听见“咔嚓“一声,一阵巨痛过后,我从生不如死的边缘挣扎的醒过来——原来还没死。幸好下面是人工草坪,减缓了冲撞力。如果是水泥地面,此刻的我一定脑浆迸裂,当场气绝而亡。
  右脚先着的地,一定是骨折了!半边身子都麻痹了,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断裂。可是还来不及感到疼痛,听见头顶传来一阵又一阵急促的警车轰鸣声,我奇迹般的站起来,连滚带爬往黑暗中冲去。这个地方一刻都不能久留!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知道往黑暗的街道跌跌撞撞爬去。被低矮的台阶绊的摔倒在地上,摔的四脚朝天,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汹涌而来。可是此刻根本顾不得,趴在地上朝迎面驶来的一辆出租车拼命招手。手脚不能动弹,心急如焚,所有的血管都要随之裂开了。祈求上天,一定要带我走!
  浓黑寂静的夜里,一切化为虚无。出租车司机是根本不可能注意到我。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尽头,带起一阵暖风,吹的我遍体发寒,一切重归于绝望。警灯逐渐在眼前逼近,警察已经跟下来了,风中隐隐约约听到纷繁杂乱的吼叫声。我不能功亏一篑,坐以待毙,死在这里!
  抬起头四周查看,右手边是一家大型家具连锁城,坐落在高高的台阶上,荒郊野外,在昏暗的夜色里看起来像一只庞大的怪兽,怵目惊心,危险的蛰伏着,随时能跳起来咬断人的脖子。我不顾一切撑起来,用尽全力朝它跑去。
  右脚像累赘一样被整个身体拖着走,我左冲右撞,身体都平衡不了,竟然还跑的起来。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身体一歪,翻身倒在地上,有厚大衣挡着,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根本来不及喘气,我抬起上身,一路匍匐前进。缩起身体,躲在台阶边的角落里,整个人与黑暗融为一体。此刻,我只想就此消失。
  紧张的仿佛是天崩地裂,世界末日。火山爆发,山崩海啸时的绝望恐惧也不过如此。警车就在我刚刚趴地的地方停下来,人群鱼贯而下。他们一定看到折断的花草和迤俪的脚印了。我非常害怕他们在附近来个大搜索,我是绝对逃不掉!捂住嘴,不敢大声喘气。我眯着眼,看见他们站在草坪中央仔细搜索了一会儿,然后走上公路。几个人伸出手指对着正前方的大道指指点点。我不知道是不是认为我正好劫下刚才那辆出租车趁机逃走了。反正他们围住桥底,打着灯匆匆扫了一遍,然后陆陆续续离开了。
  神经蓦地松弛下来,疼痛开始透体而入。身体里像有人拿着刀和剑,一下一下毫不留情的捅下来,咔嚓,咔嚓,寂静无人的夜里,仿佛听的到回响。那种痛像狂风暴雨下的海浪,锐不可挡,翻滚着波涛,汹涌澎湃的朝我席卷而来,一次比一次可怕,一次比一次恐怖,仿佛永无止息。我几乎窒息过去,冷汗涔涔,寒冷开始无孔不入,冻的人几乎毫无知觉。
  我像破败不堪的小船,在暴风雨的大海上随波逐流,无处可去,无边的夜,凄冷的风,冰凉的雨,全部砸在早就不堪重负的甲板上。惟有任其肆虐践踏,心力憔悴,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支离破碎。
  手机蓦地响起来。我怕警察去而复返,只响了一声,一把挂断。还来不及关机,随即又响起来。看清楚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惊恐无助的情绪决堤而下,“哄”的一声宣泄出来。宋令韦的声音穿越雾一般的夜,冰一样的冷,跨过无数的障碍,像天边的微光,直插心扉,“林艾,你现在在哪?”
  眼泪哗啦啦顺着指缝溪水一样流下来,我仍旧不敢哭出声,生怕被人发现。可是啜泣哽咽声还是泄露了出来,根本说不出话。他着急的问:“林艾,你怎么了——,现在哪里,出什么事了?”我靠在坚硬寒冷的墙壁上,听出他语气中的焦虑担忧。“哇”的一声哭出来,想要压抑,却像开了闸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他急的连连催促,问我在哪。我用力咬紧左手,让自己停止下来。口里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我抽泣着,捂住嘴,声音从指缝中透出来:“宋——令——韦,呜呜,我怕——,快来救我——”
  他冷静的哄着我:“艾——,乖——,不怕,我马上就到了。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然后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我拼命摇头,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也不知道,呜——,我怕——,我痛——,呜呜,我冷——”牙关开始打颤,身体和意识仿佛分离开来,我想我快支持不下去了。他诱哄着我,柔声说:“林艾,坚强点!周围有没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物?”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对,我不能就这样倒下去。抬起头,看见闪烁的电子牌,擦着泪哭道:“好像到郊外了——,这里有一座大型的家具连锁城……”他说:“好,我知道了。乖——,先等在那里,不要怕——,我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他一直和我维持通话,翻来覆去的说“别怕,别怕,我马上就到。”我已无力回答,开始还能啜泣,最后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听到他熟悉暗哑的声音,我这条在海面上漂流的小船仿佛看见远处的海港,正等着我归航。可是,迎风的桅杆已经折断了,失去前进的方向,小船遍体鳞伤,只能在原地来回打转。疼痛一波又一波的袭来,不知何时才是尽头。我极力保持清醒,绝不能在此刻晕倒!可是这种时候,失去知觉应该会比较好!
  我惟有咬紧牙根熬下去,仿佛永无止境。一辆又一辆的车灯在眼前一闪而过,明知道不可能这么快的,却忍不住奢望。一次又一次的期待毫无疑问的落空,几乎将人再次逼入绝地。我横了心,干脆趴在臂弯里。都到这个时候了,只好自生自灭,全凭造化。眼泪早就干了,脸颊冻的像结了厚厚一层冰,头发凝结成一根根铜丝冰柱,沉重的垂下来。混沌麻木,意识逐渐涣散,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冲破无坚不摧的冰层,冲破迷雾和黑暗。
  我精神一振,颤抖着手拿起电话,气息微弱,喊:“宋——令——韦,咳咳,我在这——”他准确找到我的位置,奔过来,脱下身上的大衣,将我包的严严实实,温暖的体温此刻像续命的灵丹妙药,我缓过一口气。他小心翼翼的抱起我,一点一点亲着我的唇,似乎想借此温暖寒冷如冰的我,不断低喊:“林艾,林艾——,我来了,对不起,对不起——,不怕了,不怕了……”他将我放倒在后座,牢牢握住我的手,急急的说:“再忍一忍,好不好?我立刻送你去医院。”我用仅余的意识虚弱的应一声,就此昏睡过去。
  再次醒过来,还未睁眼就闻到医院里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转头就看见宋令韦,他冲我笑:“你醒了!”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下巴上有新冒出来的青色胡渣,眼窝微陷,眼睛里满是血丝,头发乱成一团,满脸的疲倦,却让我一醒来就看到他的笑,是如此宁谧安心。我刚想转身,他按住我,柔声说:“别动,你受伤了,乖乖躺着。”我才注意到右腿已经打上石膏,被固定在架子上。双手也缠上厚厚一层纱布,包的像粽子。
  我迟疑的问:“我腿——”残疾了吗?他看出我的不安,轻声说:“没事,马上就会好的。”我看进他的眼里,再次确认:“真的吗?马上就会好?”他郑重的点头:“恩,医生说了,只要好好修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说着坐到我身边,手指抚上我的脸,一下一下的摩挲。我轻松起来,觉得庆幸,这样的结果比我预想中好的多。
  我抬高身体,说:“我渴了——”他倒了杯水,我想接过来,可是满手都是纱布。他手伸到我颈后,抬高我的上身,喂我喝,说:“手掌上全部是伤痕,以后要注意了,别碰水。”我笑说:“没事,没伤到筋骨就行。”他拿了一个枕头将我垫高,看着我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喉咙口蓦地涌上一股酸楚,我脸蹭着他宽厚的手心,徐徐说:“林彬闯祸了,我,我为了帮他——,从桥上跳下来——”他转头深深的看着我,眼睛里深藏着许多我无法解读的情绪,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倾过身,极其温柔地吻我的眉梢眼角。我很感激他的体谅,咬住唇,极力忍住即将滑下来的眼泪。他喃喃的哄我:“好了,好了,不怕了,都过去了,乖——,不哭——”他不说还好,一说,我眼泪实在控制不住,像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地上砸。
  他露出心疼的神色,紧紧拥住我,问:“痛不痛?”声音低沉暗哑,仿佛摔断腿的是他。我拼命点头:“痛——,我以为我就要痛死了——,你再不来,我真的就要死了。立交桥那么高,我看了就害怕——,还有人,后面还有人拼命追我,我吓死了——,好冷,好黑,呜呜呜……”他任由我像个委屈的孩子哭的无法无天,不断拍着我的背喃喃的哄着,只听见他梦呓般一直喊“林艾,林艾——”我仿佛要将心底的恐惧害怕通通发泄出来,嚎啕痛哭,一发不可收拾。
  待声音哑了,眼泪鼻涕蹭的到处都是,心头总算通透了。我问:“我真的没事吗?”他点头,拿毛巾替我擦脸。刚才失声哭成那样子,此刻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说:“饿了没?想吃什么?”才发觉肚子咕噜咕噜地叫,我点头。他打电话叫了一大堆的东西,叮嘱我说:“医生说了,饮食方面要特别注意,不能吃对呼吸道和消化道有刺激的辛辣食品,以后记得不能吃辣椒,芥末,胡椒这些东西。还有,不能挑食,要想好的快,给什么吃什么。”
  我乖乖点头。豆腐,蔬菜,鱼汤全部喝完了。他摸着我的脸说:“还要不要再吃点水果?”我转头看着白晃晃的病房,心头一阵郁闷堵塞,拉住他的手哀求:“宋令韦,我不想住院。我不喜欢死人住的地方。”他有点为难:“可是你伤的这么重,病还没好——”我任性的说:“我不管——,我不要待在医院里。再待下去,病也好不了,令韦,我怕这个地方——,老是死人……” 我妈就死在这里,我自己有一次也差点死在这里。
  他看着我,极宠溺的笑了笑,点头:“好,我们回去。”费了许多力气将我搬回他的住处,惹的相熟的医生连声数落,又请了专门的护理人员照顾我。我被固定在那张以前睡过的大床上,一转头就可以看见空旷的视野以及满室的阳光,这使得我心情舒畅。我想起自己无缘无故旷工,不知道公司和商场会怎么想,会不会这样就将我解雇了?打电话给督导,骗他说我出车祸,腿折了。他让我好好修养,给我停薪留职的机会。又给赵静电话,让她通知商场。她连连问:“怎么会出车祸?我还说你这两天怎么像空气一样消失不见了!”
  我叹气:“就那么倒霉呗,大过年的,断手断脚,真是晦气。商场的事你跟领导说一声。”她连连说没问题,又说要来医院看我。我赶紧阻止:“不用了,不用了,我现在住一个朋友家里。有人照顾比较方便。”她也是挑眉知眼的人,不再坚持,嘱咐我说:“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可得好好修养,别落下什么后遗症。”我连忙点头。
  宋令韦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每天让人炖一只肉鸽给我吃,还加了什么三七,当归等药物,吃的我一闻到类似的味道就神经反射。怪不得他提前就说“给什么吃什么”。后来总算不吃肉鸽了,我差点没三呼万岁,结果又换成了田七煲鸡,骨头炖汤,还有什么猪排牛排。抗议了几次,全然不见效,反而被他说的羞愧不已。我只好乖乖任命,视吃如归。
  不知道林彬有没有逃走,非常担心。给他打电话,老是关机,怎么都打不通,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一天夜里,突然接到他的电话。我立即清醒过来,连声问:“你现在在哪?有没有出事?”他急匆匆的说:“我还在北京——,你有没有事?”我愣了下,说:“你还敢在北京待!我没事——,后来顺利的逃出来了,你别担心——,你还不赶紧离开这里!”他咳了一声,压低声音说:“马哥那些人,有被抓的,也有当场逃了的,现在到处都在通缉,我也在内。公安部门下了稽查令,交通部门积极配合,我根本出不了北京。”
  我心一凉,连忙问:“那你现在躲在哪?安全吗?”他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在外面用公用电话给你打的,你没事就好,我得挂了。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离开北京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挂了。我握着手机怔怔的坐在那发呆。林彬现在一定又惊又怕,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其实,其实,他顶多也就是一个糊里糊涂的小帮手,可是毕竟动了刀子,不知道有没有弄出人命。再加上以前那些违法的事情,认真追究起来,足够他吃个几十年的牢饭。等他出来,世事全变了,一切也就完了。而且,他不一定出的来,死在牢里的人多的是。
  房门轻轻打开了,宋令韦走过来,问:“大半夜,怎么还没睡?”眼睛盯着我手中的电话。我实话实说,将当天发生的事一股脑儿告诉他,咬着唇皱眉说:“他再在这里待下去会很危险。警方这次是下了狠心,通缉令到处都是。”到现在,他应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叹口气,说:“这事我也知道一点,没想到林彬也牵连在里面。本来只是一场普通的打架斗殴,不过死了一个政府高官的儿子,另外几个伤残的年轻人也是有家世背景的,所以这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我急的简直坐立不安,这次林彬是想跑都跑不掉了!怪不得会拔刀动枪的干起来,原来是一伙混混碰上一群横行霸道的高干子弟。,不管是哪方该死,我只希望林彬没事。他拉过我的手,安慰道:“别急,急也没用。林彬不是主犯,警方主要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我摇头:“不,你不知道林彬那人,他是死都不肯进监狱的。万一他真出什么事,我们林家就——”他抱住我的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别担心,这事我替你办好。”我惊愕的看着他,他只不过一商人,万一真惹上警方,整个公司经的住警察一天两头的传讯么!
  我摇头:“不,我有其他办法——”他皱眉:“你想找周处帮忙是不是?警方盯他盯的更紧。”我确实有这个想法,唯一担心的是林彬,他只怕不肯接受周处的帮忙。他那个人,虽然贪生怕死,这点傲骨还是有的。没想到周处也有了麻烦,他上次叹气就是因为这个吗?我怔忡的想。他哄我:“好了,你腿还没好呢,先不要想这些。林彬也就一从犯,不会有事的。”
  第二天他就告诉我,林彬已经安全离开北京了。我悬着的心暂时总算放下来。可是事情并没有这样就结束。周处隔了几天给我电话:“夕,你自己小心点。听说警方在查你的底子。”我脸上一白,愕然:“为什么要查我的底子?我又没犯法!”当然是犯了,藏匿包庇,知法犯法。他说:“我也不大清楚,也许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这事牵涉到林彬。马哥那伙人,居心不良,心思歹毒,见林彬单独逃了,便将一切罪过推到他头上。听说警方翻林彬案卷的时候,顺带就查起了你。”
  我脑袋“哄”的一声炸开来。忽然记起自己和林彬在警察局确实留了案卷的。当日林彬因为六合彩赌博的事被抓,是我将他从句子里领回来的。连着我也被逼着审问了一整夜,累的筋疲力尽。况且,我以前的身份也不清白,很容易引起怀疑;再加上万一协助林彬逃跑的事被揭发出来——,我不敢继续想下去。
  颤抖着手给宋令韦打电话,也不管他是在开会还是在谈判,哽咽说:“令韦,我怕——,我不要再待在这里。呜呜呜——,令韦——”此时此刻,我只能想到他了。这些天,我的情绪极其不稳定,整夜整夜的失眠,心慌,呕吐,病情进展缓慢。没过多久,他推门而入,出现在我面前。我抱紧他,恐惧的抽泣:“令韦,我怕,我要离开这里,我不想困死在这里——”他很有耐心的哄我:“那你想去哪里?”我哭:“去哪里都行,只要不是北京,我要走——,我怕——你抱紧我,我觉得冷——”他依言抱住我,疼惜的答应:“好,我们离开这里。”

  第 27 章
  他抱我坐在轮椅上。我仰头问:“我们去哪?”他笑,“北京又干又冷,的确不适合养病。我们往南走,去最南边。”他带我去海南。侯机的时候,我舔了舔嘴唇,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转眼就在机场了呢。他立即问:“渴了吗?我去买饮料。在这乖乖等着。”我柔顺的点头。
  包里的手机恰巧响起。操曹焦急的声音传过来:“续艾,你怎么了?听说出车祸了,是不是真的?”我问:“你听谁瞎说的?”他说:“我到你上班的地方去找你,他们都说你请假了。我刚刚又到你住的地方,和你同住的女孩说你出了场车祸,腿折了。到底是不是?你现在在哪?”我说:“你听她们夸大其辞!说什么信什么!没事儿,不小心撞上了,扭了脚,没什么要紧的。你看我现在不是中气十足么!”他接着追问:“那你这些天在哪?我过去看看你。怎么会撞到了?被什么撞的?有没有看医生?严不严重?”
  我默然了一下,随即用轻快的语调说:“真没什么事,修养几天就好了,你别来了。”他不满的说:“续艾,你撞伤了,也不说一声。现在还不让我去看你。”我忙说:“没没没。我好着呢。天天大鱼大肉,吃了睡,睡了吃,比人家休假还舒服。”他喊:“续艾——,你撞伤了,行动不便,心里一定不好受。身边又没人陪着,很无聊吧。我去看看你,陪你说说话,聊聊天,不好吗?”
  我怎么让他来看我,总不能跟他说我和宋令韦在一块吧。于是说:“谁说没人陪我?我跟我哥在一块呢。他正要带我回老家养病。”他“哦”,语气显得十分失望,“怪不得,原来你跟你哥在一块呀。那你老家在哪?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我忙推辞:“不用了,不用了。我哥都安排好了。”他叹口气,“续艾,你这就走了吗?什么时候回来?我去你老家看你好不好?”我吓出了一声冷汗,装作为难的说:“这样不大好吧?再说你工作不挺忙的吗?”他没再说话。我忙打圆场:“又不是不回来了!再说回家也是一件好事呀。”他问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他说:“那好,我等你回来。”有些丧气的挂断电话。
  宋令韦回来,递给我热气腾腾的饮料。我喝了一大口,将手机电池拔下来,随便扔进包里。我很怕突然接到警察局打来的电话。他推着我往入口走去。我现在身边有的,所能依靠的只是眼前这个男人。我觉得自己身心憔悴,一连串的事件,惊恐的,荒谬的,害怕的,全部疲于应付,连喘息的空隙都没有,几近崩溃。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受到极大伤害,我想我应该好好休息。离开这里,离开缠绕的梦魇,或许这样比较好。
  他从电脑前移开视线,伸出手摸我的脸,说:“累了吧?好好休息,睡一觉就到了。”我问:“你走的开吗?”他永远有批不完的文件,开不完的会议,谈不完的合同。他柔声说:“没事。我顺带去那边做市场调查。”我觉得安心了,掏出安眠药。他见了,又皱眉,说:“还是睡不着?这样不大好。”我知道,是药三分毒,本来有好长一段日子没吃了。可是现在不得不借助药物才睡的稳。或许将来有摆脱的一天——或许吧。他并没有一味的阻止。
  还在飞机上,就看见碧蓝纯净的天空,纤尘不染,和北京灰暗阴霾的天空截然不同,心情不由得轻快舒畅,飘然欲飞。另一片天空,另一片心情。天气热的简直不可思议,上飞机时还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下飞机只能穿衬衫短库。我热的大汗淋漓,换了条长裙,一直垂到脚踝,遮住腿上的绷带。一下飞机,直奔亚龙湾。沿着环岛高速公路东线南下,依山傍海,满眼的青山隐隐,绿水悠悠。旁边的山峰连绵起伏,时而如横踞的雄师,巍峨高耸;时而如高卧的美人,眼波横转;时而如害羞的少女,恬静可爱。
  沿途迤俪的青山映衬着蓝宝石般的蜿蜒流淌的海岸线,风光如画,视野开阔。我啧啧称叹,这就是三亚吗?果然不负众望,美的清丽脱俗,浑然天成。我笑:“宋令韦,这个地方好极!”他宠溺的看着我,笑:“喜欢吗?”我拼命点头,说:“我可以住在海边,每晚在海浪的轻哄声中睡去。然后,就不用吃安眠药了!”又担心的问:“住的地方能看到海吗?”他怔了下,笑着点头:“可以,你可以随时随地看到大海。”我十分兴奋,似乎可以闻到湿润犹带有咸味的海风。
  他并没有带我住酒店,而是住进了海边的私人别墅,清净自在。他抱我从车上下来,眼前便是新月形的亚龙湾,有“天下第一湾”之称,更有“不是夏威夷,更胜夏威夷”的美誉。浓蓝如缎的海面平静无波,蓝的没有一点的渣滓杂质,像完美无暇的蓝宝石,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不忍逼视。背靠的青山葱绿依旧,热带植物蓊郁繁茂,活力充沛。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北京尚处于寒冬腊月,这里已然是阳光明媚的春天。
  白色的沙滩看起来充满诱惑,我惋惜地说:“我脚为什么还不好!”好想光着脚丫在海滩上迎着海风肆无忌惮的奔跑。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开始打量新的住处,仰起脸问:“这么大一栋房子,只有我们两个人住吗?”周边是各种各样的热带植物,高高的狐尾棕,宽大的凤尾竹,一丛一丛的美人蕉,像孔雀开屏,还有南国特有的椰子树,点缀在青山绿水之间。美不胜收,应接不暇。
  他横抱着我进去,穿过具有欧亚风情的大理石厅堂,一脚踢开房门,将我轻轻放倒在躺椅上。成片的落地窗,睁开眼便是碧蓝的大海,仿佛触手可及。蓝天白云,海面如镜,人在画中游,心在空中飞。尘世的喧嚣烦恼,一洗而空。我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感叹:“这个房间好,人间天堂。”他说:“先在这里住下来,等脚伤好了,就可以到处溜达。不要多想,好好养伤。”我用力点头。等到行动不便的时候,才知道健康是多么的重要。
  司机进来将我们的行李放好。他问:“饿了没?先吃东西。”叫了满满一大桌的海鲜,有烤虾,炭烤生蚝,清蒸螃蟹,各种各样的鱼,大闸蟹好大一个,还有椰汁。我大快朵颐,吃的满嘴是油。他只喝了两杯啤酒,见我风卷残云,毫无吃相,嘲笑的说:“真有那么好吃?小心咬到舌头。”我赞叹:“美味之极。不信,你尝尝这个鱼,又鲜又嫩,难得的是,连鱼刺没有。”
  他见我吃的香,于是靠过来,问:“是哪个?”拿起我用过的筷子将我碗里的吃了。我白他一眼:“不会自己夹呀!”他扳过我的身子,我推开,坐直,正色道:“干嘛呀你!又趁机吃豆腐是不是!”他痞痞的笑,身子当真蹭过来。我连忙说:“宋令韦,你再这样,我可恼了啊!别以为你帮了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他耸肩摊手,狡辩:“我哪敢呀!这不是抱你上楼嘛。”我皱眉,却没办法。为什么一定要住楼上?只能任由他抱上抱下,占尽便宜。
  洗澡成了一个大问题。右脚不能沾水,我坐在浴室里,费尽力气匆匆擦了一下身体,又是一身的汗。头发黏乎乎的粘在脖子上,十分难受。因为腿脚不便,已经有三天没有洗头发了。北京冷,还能将就,可是一到这里就不行了。随便套了一件衬衫,摇着轮椅出来,问:“有没有高一点的木桶之类的?”他问干嘛,我说:“我想洗头,这里实在热,头发脏死了。”坐在轮椅上,晚下腰就可以洗了。他找了一遍,只找到一个塑料脸盆。除非我趴在地上洗,看着自己,跟残废没两样,什么事都做不了。泄气的说:“附近有没有商业街?去美发店好了。”实在不能忍受,觉得头顶有一股异味飘出来,自己闻了都恶心。
  他说:“你看看这都几点了,纵然有,人家也下班了。”我没办法,只得单脚撑起来,准备靠在洗手台上,随便冲一冲头发了事。他问:“真那么难忍受?”我说:“废话!不然需要这样折腾吗!”我趔趄了一下,他赶紧冲过来,说:“地上滑,小心摔倒。你先坐下。”拿着盆进浴室接了一大盆热水。我不明所以,问:“你想干嘛?”他没好气的说:“给你洗头!”说着到外面寻了个矮凳,放在浴室里,说:“等会儿可不许动。”
  将我抱下来,上身平躺在他腿上,我仰起脸问:“为什么是仰躺,不可以趴下吗?这样水很容易进到耳朵里。”他怔了一下,说:“不知道,趴下比较好吗?我小时侯也扭过脚,我妈就这样帮我洗头发的。”我“哦”一声,说:“还是趴着吧,这样多难受。”我低着头,任由他摆弄。他好半天没动静。我问:“怎么了?”他说:“水太热了,手伸不进去。”我说:“那你掺点凉水。”
  又是一番折腾,他将我放回椅子上,“咚咚咚”的端着一大盆水跑到水龙头下去接凉水。我很有耐心告诉他:“你不会找个东西接呀,端着一大盆水跑来跑去,累不累呀!”他横我一眼,站在那里满头是汗,气冲冲地没说话。水哗啦啦往下流,我说:“你试试温度,得会又该凉了。”还真是笨手笨脚。他说还是热。我不信,摇着轮椅过去,伸手试了一下,叫起来:“这都凉水了,还热呢!我又不是你,整天洗凉水澡。我是病人好不好!”
  看他被我当小厮差使,内心忽然涨的满满的,像迎风的帆。他往我头上浇水,我说:“你会不会洗头呀?后闹勺都没湿。”他本以为他会忿忿的抢白我一顿,没想到他很有耐心的问:“这里是吗?现在可以用洗发水了吗?”我连忙说:“我看看——,再多倒一点。当然不能和你比——,我头发长,行了,差不多,随便洗一洗就行了。”他十指插入我发中,轻轻按摩。像在美容院做美容,十分舒服。我不由自主喟叹一声,他指尖的温柔像闪电瞬间传到我心口。
  我赶紧端正心态,说:“好了,好了,再洗连头皮都要洗掉了。冲水吧。”他拿起杯子舀水,一遍又一遍的冲洗。我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声问:“好了没?可以了吧。”他忽然叹了口气,说:“林艾,这样的机会,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我默然,随即挣扎的爬起来,说:“好了,洗干净就行了。你帮我把毛巾拿过来。”他没动静,低低喊了一声:“艾——”我打断他:“头发湿淋淋的很难受的。”扯过身边的毛巾,快手快脚的包好。
  他没让我坐轮椅,直接抱我放在床上。我故意支开他:“好了,我没事了。帮我把浴室里的吹风机拿过来就行了。”他说:“吹头发不好,还是擦吧。”取下毛巾,从下到上一截一截擦干。我按住他的手:“不——,我自己来。”他根本不予理会,柔声说:“刚才洗头发的时候,就觉得你头发很漂亮。”气氛越来越暧昧尴尬。我故意笑说:“本来就是,你现在才知道——,好了,我自己会擦。奔波了一天,我累了,想睡觉。你也回去睡吧。”
  他低下头吻我的后颈,一阵酥麻。我猛的翻身,摇头:“不,宋令韦,你不能这样——”他问:“你不喜欢这样的感觉?”用眼睛,用嘴唇,用身体的每一寸在蛊惑我。他趁着我沉默的时候,又欺身上来。我偏过头去,咬着唇说:“宋令韦,我很感激你帮了我许多的忙——”他打断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帮你,从一开始就是——”我摇头:“不,我们从小就认识,对你,我从来没多余的戒心。朋友间的帮忙,我真的很感激,尤其是在举目无亲的外地,能够遇到熟识的故友,实在是很高兴的一件事——”
  他脸色越来越差,“林艾,你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宋令韦的朋友多着呢,可不见得个个都会找着借口送她们上下班,耍尽手段死皮赖脸蹭上去。如果不是你,我会半夜三更等在你楼下发呆么?如果不是你,我会对侮辱了你的人深恶痛绝,赶尽杀绝么?如果不是你,我有必要和博思签约么?如果不是你,我会一整夜守在‘倾城’门口?我又不是疯子!如果不是你,我会对你身边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么?我又不是偷窥狂,心理变态……”还有许许多多——,当然,单单只是朋友,他不会这样尽心尽力,甚至甘冒风险。
  我坐起来,直视他:“宋令韦,你当然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在我危难之时伸手援助,我真的很感激。那个时候,我害怕极了,多亏了你,不然,说不定我真的会死。可是感激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想活跃气氛,故意文绉绉的说了一句:“现在已经不流行以身相许了。”
  可是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他脸色阴沉的可怕,咄咄逼问:“林艾,既然这样,你的感情呢?你难道不渴望吗?你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呢?”我撇过脸去,不敢看他。他诱哄着说:“你为什么伤心,为什么难过,为什么不快乐?真的有那么难吗?”我呜咽着:“你别逼我——,我不想这样——”我害怕,害怕情不自禁,飞蛾扑火,就此万劫不复。
  他侧过身想吻我。我恢复理智,阻止他:“宋令韦,不是难不难的问题,是根本不可能的问题。你是宋家的独子,又是中宏集团的老总,还有一个年轻貌美,家世相当的女朋友,你们会结婚。而我——,我也会结婚——,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家,生一个男孩子,过着极其平淡的生活——,这就是我想要的——,感情,感情——总不是一切的,我们不能再这样——,总熬的过来的……”
  他沉痛的喊:“林艾——,等你明白了那滋味——,你会后悔的……”我摇头,哽咽着:“不会的——,这个地方很好,很适合养病。可是这座房子不大适合我。我想我还是住酒店比较方便。至少有女服务员可以帮我洗头发洗澡,也省得麻烦你。这样终究不大好……”情况已经好转,我们不能再纠缠下去……我的理智拼命告诉我,可是心底的山摇摇欲坠,即将倒塌。
  他站起来,神情已经恢复正常。居高临下冷冷的看着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你没必要住酒店。即使当真只是朋友,你也可以安心的住下来。这里有清洁打扫的工作人员,可以照顾你的日常起居。你放心,我明天就会回北京。你不必搬走。”说着走出去,带上房门时说:“林艾,我帮你纵然另有企图,亦是心甘情愿。”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昏黄的灯光下。
  看着他离开,仿佛整个世界跟着崩塌。我拼命抗拒了他,可是为什么这么难受?整个人也跟着去了,魂飞魄散,对一切顷刻间毫无眷恋。以前还可以鼓励自己,林艾,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再站起来就没事了。可是这次不同了,真是不同了,我的心也跟着沉到了海底最深处,永不见天日。
  眼角为什么会有泪?我不是一个喜欢哭的人,对着其他人,我从来没有落过泪。哪怕再多的委屈无助,亦不过打落牙齿混血吞。我总是乐观的说,没有什么熬不过去,忍字头上一把刀。可是为什么总可以在他面前哭的伤心欲绝,肆无忌惮?我竭尽全力逼回眼泪。真是的,哭有什么用!哭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脑海中一直回响着他刚才说的“林艾——,等你明白了那滋味——,你会后悔的……”不,我不要后悔——,呜呜。
  我翻来覆去一次又一次抬头,外面仍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要透窗而入,将我裹在里面,永远走不出去。不是说海南是太阳最早升起的地方吗?黎明的曙光呢?为什么还不看见。我不断的失望,失望,再失望——

  第 28 章
  第二天,照看房子的李大叔对我说:“木小姐,宋先生让你按时去医院复诊。车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我忍不住问:“那——,那宋先生人呢?”他说:“宋先生昨天晚上就回北京了。今天他特意打电话过来交代的。”我“哦哦”两声,连夜就离开了吗——可是,为什么还要这样安排?我一语不发,跟着他上了车子。
  医生说我年轻,复原情况还不错,叮嘱我注意饮食。大概是见我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于是说:“木小姐,你看,天那么高,海那么蓝,风那么柔,空气那么纯净,为什么不高兴一点呢?放宽心情,有利于病情的进展。”我对他笑:“好的,我会遵从您的吩咐。”可是笑意怎么都达不到眼睛里,进不到心里。
  有一首歌说,天空越蔚蓝,越怕抬头看;电影越圆满,就越觉得伤感;有越多的时间,就越觉得不安。我日日坐在风景如画的海边,风吹过椰树,是萧萧的落寞。李大叔每天变着花样送来许多的海鲜,我懒懒的提起筷子,招呼:“李大叔,陪我一起吃怎么样?一个人对着这么多东西,半点胃口都没有。”他呵呵笑着坐下来,说:“木小姐,吃腻了吧?想吃什么,尽管说。”我笑一笑,随便吃了两口。李大叔劝我:“木小姐,你腿还没好,正是补充营养的时候,应该多吃一点才是。”我摇头:“还不怎么饿,等会再吃。”摇着轮椅来到沙滩边。
  风景再美,食物再好,又有什么用?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日比一日提不起精神。躺在躺椅上,心情不再雀跃。黄昏的落日,竟有种灼伤的错觉,茫然失措。再去医院复诊的时候,我已经能跛着脚走两步了。医生说第二阶段的疗程已经结束,接下来要注重锻炼。开玩笑说:“木小姐,你再这样压抑自己,等下腿好了,可不要患上郁悒症呀。”医生熟了,也随便开玩笑了。我微笑:“哪里有那么严重。腿脚不便,什么地方都去不了,多少觉得无聊。”他建议:“那你可以看看电影,听听歌。”我笑着摇头:“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他最后一本正经的下结论:“木小姐,你需要一个男朋友。”
  晚上,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潮起潮落,海风呜咽。此刻,我是这样的孤单寂寞,我需要拥抱,一个简单至极的拥抱已经足够。找到许久不用的手机,安上电池。就算警察打电话来好了,我已不怕,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着闪烁的屏幕,我在期待什么?期待他能打电话过来,像朋友一样问一声“过的怎么样?腿好了吗?”可是,连这种小小的奢望亦一次又一次的落空。我日日在空荡的海风中徘徊,逐渐沉默。
  原来我拼尽全力换来的是一日比一日不快乐。
  没有等到他的电话,却意外迎来了另外一个人。欧阳水问:“林艾,你知道林大哥到哪去了吗?我好久没见到他了。”声音听起来非常憔悴虚弱。我差点忘了还有她这样一个人,劝她:“欧阳小姐,林彬和你真的不适合。”她仿佛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仍然问:“林艾,你告诉我,林大哥到哪去了好不好?为什么打他电话总是打不通?我已经有四十七天没有见到林大哥了。”
  我怔住了,她语气里的思念是如此浓烈纯粹,连我都禁不住动容。计算的这么清楚,她是不是躺在病床上,一天一天无聊的翻着日历,就为了等着见林彬一面?她说:“林大哥让我尽量不要打扰你。可是我实在是太久太久没有见到他了,我只想听听他的声音就好了,哪怕是一分钟。林大哥是不是新换了手机号码?你知道怎么联系他吗?”说着咳了两声,似乎病的不轻。
  我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到哪去了。”她十分失望,连声问:“那有没有人知道林大哥到哪去了?他不是说去北京的吗?”我为她心酸,林彬闯了这么大的祸,生死未卜,她却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心一意的记挂着他。我说:“欧阳小姐,林彬只是一街头混混,没钱没势,不务正业,还到处惹是生非。他不值得你这样对他。”她只是否认:“不,林艾,林大哥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耐心的说:“欧阳小姐,你还是趁早离开吧。”何况林彬现在闯下了弥天大祸,自身难保,哪里有能力照顾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病恹恹的千金大小姐?两个人再怎么走也走不到一块。她沉默了会,说:“林艾,我只不过想见见林大哥。见不到他,听一听他的声音也是好的。我只是喜欢林大哥。”她不离开。我说:“那你有没有考虑林彬的想法?他对你又是怎么想的?”我想用林彬让她知难而退。我们不能把她也牵连进去。她却出乎我的意料,很有信心的回答:“林大哥对我很好,也很喜欢我。”
  这样的坦率真诚,令我汗颜无语。我给她分析利害:“欧阳水,你现在喜欢林彬,有没有想过将来?你跟着他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爱情并不只是风花雪月,更切实际的是柴米油盐。就算不谈将来,你父母会同意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她很坦白:“一开始,我爸妈确实不让我和你们来往,可是现在没说什么了。我身体不好,没有想过将来。我只知道,我现在很喜欢林大哥。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快乐,觉得这样就很好很好。”
  我艰难的道:“可是,你们是不能在一起的,林彬他,他现在正到处——”逃亡——,我忍耐着没有说出来。她继续说:“林艾,林大哥不讨厌我,还愿意和我说话,关心我,我就很高兴了。他来看我一次,我可以高兴整整一个星期。我把他说的话悄悄的录在手机里,每当想他的时候,就放出来听。他过年的时候送给我一个好大的狗熊,我可高兴了,天天让它陪我睡觉。”
  我苦笑,极力想打断她的幻想,说:“欧阳水,你真的不能和林彬在一起。你很单纯,对林彬只是一时迷恋。多交一些朋友就不会这样了。”她淡淡的说:“林艾,我虽然单纯,可是不傻。喜欢不喜欢还分不清吗?妈妈给我介绍了许多朋友,可是我只对林大哥有那种感觉。妈妈去找林大哥说话,把林大哥气跑了。我跟家里大大吵了一架,然后又进医院了。现在妈妈答应我,说只要我高兴,她不再干涉我交什么朋友了。所以,你和林大哥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原来林彬来北京还有这么一层缘故。没出事之前或许还有那么一丝的可能,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们不能害了她,想必林彬也是这么想。我认真的说:“可是,你们注定没有将来的。为什么一定要纠缠下去,何不放手?”她和林彬,像天和地,极目远眺,天地一线,似乎交汇在一起,实际上永远隔着十万八千里。就像我和宋令韦一样。
  她叹口气,原来不解世事的她也学会叹气了。徐徐说:“我听别人说过一句话,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妈妈说,这是玩世不恭,不负责任的说法。不过我是没有天长地久的。所以我现在喜欢林大哥,我就一心一意地喜欢他。或许以后有一天我突然就不喜欢林大哥了,或者喜欢不了,至少现在不会后悔。”顿了顿,又问我:“你能联络到林大哥吗?”我听的脑袋“轰”地一声响,不知道自己怎么挂的电话。我一直对她不耐烦,认为她麻烦黏人,无一是处。可是事实证明,最愚蠢的是我自己。
  我现在还喜欢着宋令韦,或许有一天突然不喜欢了,谁知道呢。世界上的事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到哪里去找天长地久?为什么不能趁着还喜欢的时候痛痛快快的喜欢?宋令韦话如如梦魇一般回荡在我耳边“林艾——,等你明白了那滋味——,你会后悔的……”我的心防砰然坍塌,像在油锅里挣扎煎熬着。
  我颤抖着拿起手机,清晰的记得当日在专卖店匆匆扫下的一连串的数字。一个键一个键按下去,像在跨越一重重的艰难险阻。对着绿色的通话键举棋不定,一咬牙鬼使神差般按了下去。我的心是怒涛上的小舟,随时舟覆人亡。无声的寂静过后,却空落落的传来“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猛然清醒过来,一把切断。林艾,你到底在干什么?疯了吗?不是说了不会后悔吗?我仰躺在床上,挣扎的如此无力,疲惫不堪。
  我不能在困在这座房子里了,迟早要抑郁而亡。于是天天坐着轮椅去热闹的海滩上晒太阳,和各种各样的人搭讪交流。我腿已经能走几步了,可是长时间的步行还是不行。无聊至极的话题也能侃侃而谈,喝着椰汁,一说就是一下午。看来促销员不是白当的。有时候让李大叔带我去农贸市场转悠,自己挑选新鲜的海鲜,鱼,虾,蟹,贝,蔬菜,水果,各种南国的饮料,学着当地的做法,椰汁浇汁鱼,想吃什么炸什么,美味实惠多了。可是一到晚上,仍然难熬,度日如年。电视整夜整夜的开着,只是为了听到人的声音。海浪拍打沙滩的的声音并没有治疗好我的失眠症。寂寞吞噬心灵。
  我尝试着慢慢走下楼,对李大叔笑说:“大叔,今天能载我去商场吗?我想买些东西。”腿虽然没有全好,可是我想早日离开这里,顺手买些特产带回去。都说亚龙湾远离红尘,是人间仙境。可是我的心灵并没有得到洗涤。或许是我自己的心魔在作祟,这里根本不是一个养病的好地方。一到晚上,夜色分外的黑,周围分外的静,空寂寂的,只会让人病上加病,愁上添愁。
  我笑说:“大叔,海南这边有什么好的特产?我想多带一点回去送人。”他很热心的指点,说什么什么好,又问:“木小姐是准备要走了吗?”我点头:“对呀,养了一个多月,腿也勉强能走了,有点想家了。我买了明天傍晚的火车票。所以得趁今天赶紧将东西买齐。”他“哦”了一声,问:“那需要很久吗?是这样的,宋先生来这边开会,中午十二点的飞机,我得去接他。怕来不及送你回来。”我愣住了,他终于要来了吗?忙说:“没关系,没关系。你送我到商场就行了,我自己打车回来。”
  他知道我要走了吗?我还是病人呢,会不会来看我?以后再碰面的机会恐怕不多了。只要再见一面就好了,就当是离别,我忍不住期待。一整天心不在焉,从中午就开始等,不停的看时间,坐卧不安。一直到夕阳西下,夜幕低垂,依旧只有我一个人对着椰林坠斜阳,白浪逐沙滩。终于听到汽车的声音,我从坐椅上跳起来,顾不得疼痛,一瘸一拐的往前跑。
  看见从出租车上走下来的李大叔,不由得问:“大叔,只有你一个人吗?”他奇怪的问:“是呀,怎么了?”我瞬间失落到海底的最深处,懦懦的问:“我原本以为,以为宋令韦他会——”强忍着没有再说下去。李大叔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说:“宋先生住在凯悦大酒店。一下飞机就和人谈生意,晚上还有应酬。不过,他让我把车留下,先回来。”
  我笑说:“是呀,是呀——,宋先生一向很忙……”接不下去,立即转了个话题:“大叔,这么晚了,你吃饭了没?”他连忙说吃过了。我再也说不出话,转身就走。我到底在痴心妄想些什么!林艾,你这个没有原则的天字第一号大傻瓜!李大叔是个很谨慎的人,从来没有问过我和宋令韦是什么关系。
  又是一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过我早已习惯。再多的事,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不正常的可以习以为常,奇怪的可以见怪不怪。凌晨两点,我还躺在床上读白居易的“长恨歌”以作催眠。这么拗口的句子,这么无聊的事情,我怎么还没有昏然欲睡?将手中的书往脸上一盖,再次叹息。黑眼圈已经一日比一日严重,长此以往,如何是好?不想再服毒了——安眠药不就是毒么!
  万籁寂静,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汽车的声音。渡假别墅其实和荒郊野外没什么区别,一到晚上,人迹罕至。我有些纳闷,爬起来侧耳倾听,除了海风拂过树木沙沙沙的声音,什么都没有。刚才一定是幻听,白天想的多太了。唉声叹气打了个滚,整个人陷在被子里。为什么老是失眠?我是不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难道是因为林彬的事吓着了?我又开始天马行空,胡思乱想。
  忽然真真切切看到窗帘缝里透进来的灯光,我连忙爬起来,扯开窗帘,正好看见一辆车子渐渐远去,车灯在浓黑的夜里分外刺眼。原来刚才真的有人来过!我不顾一切跳下楼,右脚还是有些疼。“啪啪啪“一路开灯,打开门跑出去,外面重归于寂静黑暗,仿佛刚才那幕是梦中的幻景。我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或者根本就是做梦?
  怏怏的进来。被人知道了一定以为我神经有问题,该进精神病院治疗了。凭空想象,还信以为真,一定病的不轻才会这样。没精打采带上门,正要上楼的时候,转头看见桌子中央摆放着一个盒子,十分醒目。晚上吃饭我刚收拾干净的,现在——。我立马跑过去,心跳的十分厉害。颤抖着手打开来,里面静静躺着一粒钻戒,在灯光下发出璀璨的光芒,射的我眼睛一时不能适应。
  我哆嗦着手拿起来,侧着看,里面果然刻了一个“夕”字。六克拉的钻戒,虽不是绝无仅有,对我来说却是独一无二。夕是惜的意思,爸爸订制加工的时候让人刻上去的,表达了对妈妈的疼惜之情。奔腾的情潮汹涌而出,气势磅礴,瞬间将人淹没。这是妈妈的戒指,是妈妈的戒指!他是怎么找到的?是怎么做到的?刚才他真来过了!不是幻觉,他真来过了!就为了给我这个吗?心如刀绞,欲哭无泪。我抚着胸口,心里面堵的实在难受。
  我紧紧攥住戒指,激动的无以复加。赤着脚跑出去,想要追上去,想要见他,想要拥抱,想要倒在他温暖的怀里恣肆的哭泣——我的思念终于崩溃决堤,情感冲破理智一泻千里,再也收不住了。可是高高的椰子树下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像夜的影,无声无息,即将被吞噬。
  右脚刚好,受不了这样的折腾。我坐倒地上,一时起不来。就这样擦身而过,一去不回了吗?我呜咽的说:“宋令韦,你赢了,我真后悔了——”我颤抖着身体,想要站起来,可是头昏眼花,几欲晕倒。
  突然有光朝这边射过来,我诧异的抬头。车子去而复返,在我身前停住了。他伸手扶我起来,刹那间,英勇的像故事里的骑士,温柔的像梦中的情人。我不会再有这样浓烈的感情了!从见到他那一刻起,一直紧崩挣扎的弦终于断了。我彻底举械投降。简直不敢置信,仍然坐在地上,喃喃的问:“你怎么回来了?”
  他叹息一声,打横将我抱起。短短一段路,我脸一片濡湿。我只是一个劲的问:“你怎么回来了?”他抱着我坐在沙发上,指着垫子上的牛皮纸袋说:“落下东西了——幸亏落下了!”是的——幸亏落下了。我仰起头,哽咽说:“你还走不走?”他吻我的眼睛:“好,我不走。”说着抱紧我。他的怀抱比我想象中还充实还温暖,仿佛可以治疗一切的伤痛。我闷在他胸前,呜咽:“宋令韦——,呜呜,你总算来了——”
  他吻我的头发,轻声诉说:“艾——,我想你——,无法忍受——”我极度委屈的呜咽:“我也是——”我想起自己站在立交桥的那一刹那,当时不是没有考虑被抓的后果。可是仍然冒着生命危险跳下来了——义无返顾。是的,我现在也是义无返顾的跳下来了——凭的一样是一股被逼迫的狠劲。

  第 29 章
  稍稍平静下来,才注意到他满身酒气,眼睛泛红,满脸疲惫之色。我抱住他的脖子仰头问:“很累吗?”他“恩”一声,点头:“一天两夜没睡,一直在办公应酬。想睡——却睡不着。”原来和我一样备受折磨。抱起我,一脚踢开卧室的门。我窝在他怀里,是如此的舒适安心,仿佛找到全世界最宁静的港湾。神经自然而然放松,多日来的忧愁幽思一扫而空,睡意铺天盖地袭来。
  我打着哈欠,看见他在脱衣服,脸有些红。他抱住我,轻轻的吻,浅尝辄止,像最柔软的海风。搂过我的腰,轻声说:“折腾了大半夜,睡吧。”我点头,不由自主放松下来,伸手抱住他,温暖,充实,可靠,无法言说的感动与满足。不一会儿,听见均匀的呼吸声。他一定累坏了,可是半夜还是偷偷来看我。被这样一个人如此珍重呵护,真是奢侈幸福。我偎着他的胸膛,寻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在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中安然入梦。
  一大早醒来,神清气爽,精神百倍。好久没有睡的这么痛快淋漓了。我一动,他跟着醒来,慵懒的对我说“早”,声音又暗又哑。我看着他睡眼惺忪的样子,砰然心动;还有下巴上新冒出来的青色胡渣,觉得十分有趣,凑上去吻他。不怎么有技巧,觉得扎的痒。他笑骂我不规矩。
  一把将我推倒,缠绵热烈的吻雨点般落下来,唇舌像火。鼻头蹭着鼻头,四目相对,眼中只有彼此的倒影。呼吸渐渐粗重。他才真是不规矩呢,手伸到腰间,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扯开睡衣的带子,从背后滑进来。一阵酥麻,身体因为异常敏感,还不太能接受他的抚摩。我努力呼吸,不怀好意的笑,轻轻咬他下巴,伸出舌头吻他喉结。他干脆扯掉碍事的衣服,手指移到胸前,然后停住了。
  他手指在胸前的疤痕上流连不去,低下头诱哄我:“乖,怎么回事?”声音里满是浓情蜜意。我翻个身,想爬起来。他不让,扯的我倒在他身上。我白他一眼,没好气的说:“穿衣服啦。”将睡衣拣起来穿好,呈大字倒在床上,眯着眼说:“小时候从楼上滚下来留下的伤疤。”他居然打我,太可恨了!瞪着我说:“林艾,你又不乖了吧?”我把衣服扔给他,骂:“暴露狂!还不快穿上!”
  他笑笑,裸着上身抱住我,手指伸进来,仍旧在左胸前徘徊不去,问:“刀伤?差点就伤到心脏了吧?”我知瞒他不过,点头:“是啊,好长一把刀,小命差点就玩完了!”他下巴蹭着我头发,问:“疼不疼?害不害怕?”我摇头,反手抱住他:“不知道。等我有意识,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他扳过我的脸,牢牢的看着我,眼神那么深邃,仿佛要将我吸进去,催眠般问:“为什么受这么重的伤?因为周处?”我不能抵挡他这种魔力,乖乖点头。
  他没再说话。我主动投降,“好了,好了,都是以前的事。现在不是还活着嘛,祸害遗千年,死不了。”他吻我的头发,感觉的到满满的怜惜。我忽然幸福的想落泪,只为这一刻,亦足矣。我靠在他肩上,将心底最后一扇紧闭的大门向他闯开。“那个时候跟着周处,什么都不怕,嚣张的很。从来没有想过将来的事,活一天是一天,什么事都不大在乎。玩世不恭的说,一觉醒过来,一天过去了;一觉醒不过来,一生过去了,死了就算了,没什么大不了。”
  “那时候日子过的真是糜烂腐败,性子阴晴不定,脾气暴躁。有一人不知好歹调戏我,我一时发狠,手下的重了,将他右手给废了。本来没什么事,法律上还有正当防卫呢。没想到他是另外一地头蛇虎哥的弟弟,所以不肯放过我,要我还他一只手。那时候闹的很大,我都吓的不敢出门。不过这事让周处摆平了。却留下了祸根,弄的人人都知道我成了周处的软肋。”
  “一山不容二虎。周处势力渐渐坐大,和虎哥有了冲突。虎哥眼看势力不保,怒极攻心,将矛头瞄准了我。那天周处从云南回来,我去接他。司机去取车,我让阿平去附近的超市买冷饮。一个人站在街道边,突然被两个人挟持,刀尖抵住后腰。我不敢挣扎,乖乖随他们走到僻静的角落,趁他们一不留神的时候,抬脚就踹。转身就跑,还没跑到出口,又进来好几个人将我拦住了。我那三脚猫的拳脚功夫,哪是人家对手。乖乖束手就擒,被他们下了药,直接晕过去。”
  “醒来的时候,被人反绑在角落里。他们拿住我,威胁周处,要他单枪匹马过来救人,不然撕票。我不知道周处冒了多大的阻力,反正他是一个人来了。其实那些人根本就没想过要放过我,以前的梁子记得清清楚楚。一共有七个人,手上全有家伙,一心想置他于死地。周处赤手空拳,临急生智,抽出腰上的皮带。一将拼命,万将难敌。他手下的很狠,动不动就将人打的骨折。他们那么多人都没占到上风,不过周处身上也有好几处刀伤。”
  “我趁他们不注意想逃,被人发现了。他们打红了眼,不再顾忌,一刀当胸朝我砍下来。再要砍第二刀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听见愤怒的吼叫声。当时只觉得好多好多的血,一定是要死了,这样的死法,真是无趣。昏迷中似乎听到许多脚步声冲了进来,再也没意识了。后来听医生说,当时情况真是坏透了,失血过多,有一次心脏还停止跳动,几乎将整个医院折腾的番过来。”
  “反正最后还是救活过来了。睁开眼的时候,大家都在,周处样子很可怕,整个人像街头的流浪汗,哪有大哥的样子。林彬居然也来了,脸色憔悴,气色很不好,一见我醒来就骂;‘你还敢跟着他,我直接打死你!’他还是林家大少爷的时候,对周处一向瞧不起;可是现在,两个人的身份地位完全颠倒过来,不由得他不又嫉又恨。他为了我还肯跟周处共处一室,也算难得。”
  “林彬一直不赞成我跟着周处。不过我跟着周处一向只吃喝玩乐,所以他也没死命反对。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可怕的事情,自己事后想起来都觉得像假的。他认为是周处连累了我,差点害死了我,对周处恨上加恨,下狠命警告他。我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忽然就想通了许多事情。觉得再混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既然没死成,那就好好活下来。那一刀就当是曾经荒唐堕落的教训吧。”
  “周处没拦着我,给我一大笔钱,我没要。我好像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那么漫长那么痛苦那么无助,好不容易醒过来了,那就从头开始吧。下了决心,将以前的坏习惯全部改掉了,烟酒不沾,早睡早起,按时吃饭。用了一整年的时间,身体渐渐养好了,比以前还健康。我开始朝九晚五的上下班,过着普通人的生活,觉得很安心,很安心。这样子很好,很好——”
  我仰起头看他,笑说:“现在,我觉得以前的事跟做梦一样,都成过眼云烟了!”都过去了,也就不重要了。他将我的手抵在胸口上,喃喃的说:“林艾,听见没?我的心在疼。”他说他每听我说一段故事,心口就疼一次。我感动的笑,揉着他胸口,调皮的说:“这样还疼吗?”还低下头去吻那里。他呼吸立马急促,恼怒的喊:“林艾——”我翻身滚开,大叫:“九点了!你不要开会了?”他恨恨的看我一眼,快手快脚梳洗好。
  我拉住要走的他,依依不舍地说:“中午回不回来吃饭?”他抱歉的看着我,“中午有应酬。”我失望,问:“那晚上呢?”他踌躇了一下,“晚上——,也有安排,要陪客人吃饭。”我不满的嘀咕:“那你总回来睡觉吧?”他吻我,道歉:“夕,对不起,这段时间真的比较忙。”他竟然因为我的任性而道歉,我心软成一汪水,踮起脚尖吻他,笑说:“没关系,我等你。”
  虽然没有他的陪伴,可是仍然觉得很高兴。一颗心就像有了归宿,有了着落,不再惶恐,不再漂泊。天空,海洋,树林一下子明媚起来。有人说,心晴的时候,雨也是晴;心雨的时候,晴也是雨,原来真的是这样。我光着脚丫走到奶白色的沙滩上,头一次发现亚龙湾的沙子是这么绵软舒滑,均匀细腻,不掺半点杂质,像头顶漂浮的白云,躺上去飘然欲飞,舒服的忍不住喟叹出声。
  海水碧蓝澄澈,纯净的像一面镜子,可以看见水底下的一举一动。极目远望,海天一色,波光粼粼,倒映在湖光山色之间,天上人间。心境不由得开阔,思绪翻飞,脑海空净轻灵,无忧无虑。下午照旧在海滩厮混,看人表演,拍手大笑。傍晚时分,然后去小吃一条街溜达,诸多的海鲜令人应接不暇,烤肉炸鱼,还有油焖大虾,绝顶享受。清蒸石斑鱼味道鲜美,令人百吃不腻。重要的是又便宜又实惠,吃的我身心舒畅,津津有味。
  正大快朵颐的时候,宋令韦打电话过来问我在哪。我隔着喧嚣吵闹的人群叫:“我在吃大排挡呢。”一只蟹还没有啃完,他人已经寻了过来。穿的笔挺,在闲散随意的人群中特别惹人注目,显然还来不及回去换衣服。我拉着他坐下来,笑嘻嘻的问:“不是说陪客人吃饭吗?”他说推掉了,想和我一起吃。我笑起来,“那可没大餐了,只能陪我吃路边摊,嘻嘻。”他不介意地坐下来,脱下西装,挽起袖子,又要了啤酒饮料。
  我兴致高昂,吃的再痛快没有了。觉得这是我来海南吃的最好最好的一顿饭。他吃的少,酒照旧喝的多。我忙引诱他:“这里有一种当地产的汤粉,又细又滑,入口鲜美,要不要吃一点?酒有什么好喝的,天天喝还没喝够吗?”舀了一勺汤送到他嘴边,他笑着吃了。我问好不好吃,他点头,忙说:“那我再叫一碗。”他说:“分一半给我就行了。”自己动起手来。我故意说:“口水那么好吃么?”他挨近我,痞痞的笑说:“要不要试试?”脸当真慢慢靠过来。我一手将他推开,骂:“大庭广众,注意影响!干什么呢你!”
  吃完饭,沿着大路慢慢走回去。他配合地放慢脚步,问:“脚行吗?”我挽着他手臂停下来,歪着头笑说?:“那你背我?”他有些尴尬,无奈的看着我,随即蹲下身,认命般说:“上来吧。”我抱住他脖子,趴在他背上,得意的哼着小调。他叹气:“万一被熟识的人看到,我一世的英明就被你毁了。”
  夜色渐渐上来,月亮穿云破雾露出脸,照的大地一片银白,万物都笼上一层轻纱。我拉住他在空无一人的海滩上漫步,絮絮叨叨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夜晚的海滩另有一股神秘浪漫的美,旁边的椰树在晚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情人的呢喃。风中有花草的香味,还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声。
  我胡乱哼着:“春风吹呀吹,吹入我心扉,想念你的心,砰砰跳不能入睡。为何你呀你,不懂落花的有意,只能望着窗外的明月……”他笑问:“这什么歌?怎么从来没听过。”我说:“街知巷闻的歌你都不知道?”干脆掏出手机,放给他听,有男声在唱:“月儿高高挂,弯弯的像你的眉,想念你的心,只许前进不许退,我说你呀你,可知流水非无情,载你飘向天上的宫阙……”他批评:“唱的不好。”我不理他,兀自跟着哼唱:“就在这花好月圆夜,两心相爱心相悦;就在这花好月圆夜,有情人儿成双对;我说你呀你,这世上还有谁,能与你鸳鸯戏水,比翼双双飞……”
  等我胡乱唱完,他却说:“再唱一遍。”我白他,说:“你不是说唱的不好吗?还要听!”他哄我:“再唱一遍,恩?”我却不好意思再唱了,拿出手机放在他手上,说:“你要听,自己听啦。”他不满足,仍然诱惑我说:“乖,我喜欢你唱这个。”我抬起眼,明白他的意思,不再避让,轻轻哼道:“春风吹呀吹,吹入我心扉,想念你的心,砰砰跳不能入睡——”他用手摩挲着我的眼和眉,跟着轻声念:“月儿高高挂,弯弯的像你的眉,想念你的心,只许前进不许退——,是这个吗?”然后俯身轻柔的吻我。
  我仰躺在沙滩上,任由他解开衬衫扣子。他沿着额头一路吻下来,从眉心,眼睑,到鼻尖,再是嘴唇,一点一点滋润有些干燥的皮肤。我伸出舌,添他的下唇。他喘气,沿着下巴,在颈边流连,然后是锁骨,是胸脯,尤其是胸脯上的伤痕。我几乎不能忍受,拼命喘气,推着他的肩膀。他继续往下游移,小腹,肚脐,下面,再下面——。他伸出手指,我咬牙,皱眉,还是不够湿润。他浑身都是薄薄的细汗,显然极力隐忍,动作却依旧不紧不慢,给我适应的时间。
  我吞咽着口水,微抬起身体喊他的名字:“令韦——”他再吻我,舌尖在耳垂处徘徊,想让我尽量放松。可是空旷的地方令我神经紧张,怎么都放松不下来。他试着进去,我推挤着他,一而再,再而三都是如此。他隐忍的额上青筋突出,那里火热滚烫。没有办法,我没有经验,又紧张。只好红着脸呜咽:“令韦,我害羞——”实在不行了!我翻过身去,很想就此埋进沙滩里,再也不起来。
  他压上来,整个人贴在我背上。感到他下身一阵动作,激烈过后,身体上有黏腻的液体。我红着脸道歉:“令韦,对不起——”闭着眼死都不敢睁开。他瘫软在我身上,许久后说:“没事——,是我不好,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然后直接跳到海里,老远才冒出头来。我心跳仍旧紊乱,坐在海边一点一点清洗。我怎么会出这种事,简直抬不起头来!
  他光着身子走上来,我不敢抬头,实在是太羞愧了。听见一阵细细碎碎穿衣服的声音,他走过来,说:“回去吧,晚上风大,小心着凉。”横抱起我。我红着脸埋在他胸前。他心跳依然很快,脸色有些不正常。我更加不知所措,只好凑上去吻他,喃喃的喊他的名字,想要补偿。他身体湿漉漉的,有咸味,是海水的味道。
  刚要上楼梯时,他突然停下来,将我抵在墙上,单手掌住我的脸,唇舌直接伸了进来,与刚才截然不同,有些不满,有些迫不及待,有些粗鲁。他的吻令我沉迷的不可自拔,似乎有一世纪之久,我没有控制好呼吸,简直喘不过气来。我很喜欢他舌尖在我嘴角唇上舔吻的感觉。很喜欢很喜欢他的吻。
  他动手扯下我的衣服,在我胸前肆虐,力道有点大,不像刚才那样细致有耐心。我闭着眼睛,用力踮起脚尖,微仰起头,感官异常敏锐,觉得有些疼,可是不敢再说“回房”这样扫兴的话。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紧张僵硬,叹了口气,拥着我往楼上走去。我感到他那里已经硬起来了,他手一直不规矩的在我身上游移,时不时啄吻我的唇,仿佛再也等不及。
  一回到房间,他猛扑上来。我惴惴的闭紧眼睛,好半天没动静。他拉我起来,我不解。他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洗个热水澡,放松一下。不急,慢慢来——”他自控能力是这样好。我二话不说,赶紧跳下去。温热的水当头当脑冲下来,舒缓了神经,氤氲的热气盘旋缠绕,人果然放松了许多。我不知道洗了多久,直到自己觉得可以了才出来。
  他已经换了新的浴袍,头发呈半干状态。我坐过去,身上已经没有海水的味道,看来他刚刚也冲了个澡——大概是凉水澡。我主动吻他,蜻蜓点水,一点一点往下,伸手解开他的袍带。他不确定的问:“艾——,你——,可以了吗?”我点头,趴在他身上舔他的耳垂。不知道是不是做的不好,他忽然轻笑出声。我觉得十分挫败。他欺身上前,用实际行动教导我:“要这样——”
  在柔软的床上,昏黄的灯光下,还有他的呢喃声中,我渐渐放松下来。他尽量做足前戏,甚至将舌伸到我腿间。我难耐的夹住他,整个身子都红了,手指拼命抓紧床单。虽然一次又一次破坏他的性趣,他仍然称赞我:“做爱很性感。”他起身,试着进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还是将他推了出来。他不急,滴着大滴的汗吻我,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我在他的热吻中松缓下来。他趁我不注意,滑了进去。因为放松的缘故,并不觉得如何疼。
  第一次,并不觉得如何舒服。我虽然想尽量取悦他,可是他还是感觉到了我的不适,草草收场。我困极,紧张疲累的不行,很快在他怀中睡去。
  半夜在他的骚动中醒来。他一边吻着我一边问“可以吗?”我觉得浑身燥热,点头。这次比较顺利,他在我身体里爆发。我流着汗,头发黏在脸上,身体一阵又一阵的悸动。很庆幸,总算没有再丢脸。可是他仍然不满足,瘫软在我身上,插在身体里尚没有退出的器官很快又硬起来。我被他挑逗的忘乎所以,折腾了整整一夜。他抱住我,终于在餍足中睡去。

  第 30 章
  黑甜一觉,我在晨光中醒来。他还在沉睡,明媚的阳光打在他身上,整个人沐浴在朦胧的光晕里,侧脸的线条完美流畅。他的眼虽然闭着,可是眼角隐隐的透露出满足后的欢欣与笑意,显然是好梦正酣。嘴唇有些薄,微微开着,却是如此的性感蛊惑。身体匀称,很漂亮,很养眼,很舒服;肌肉结实,光滑,有力;皮肤很好,毛孔细致,汗毛也是疏疏浅浅的。这就是我爱的男人,有着世界上最英俊的脸孔,最赏心悦目的身体。
  他突然睁开眼,吓了我一跳。他笑谑的问:“喜不喜欢?”我红了脸,埋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把玩他的手指,缓缓点头:“恩,喜欢。”喜欢他的身体,肌肉贲张流着汗的样子,很有安全感;喜欢他的吻,唇舌纠缠,很舒服很沉迷;还有——,最喜欢的是他的人。我相信,他的心是在我这里——最真最真的那部分。其他的,不愿意再去计较——也计较不了。
  他拥着我,在我的唇角慢慢的舔吻,等滋润了干燥的嘴唇,他掀开薄被坐起来,弯腰去拣地上的衣服。我拥被跟着爬起来,依恋着从背后搂住他,脸贴在他脊背上蹭来蹭去。他极力控制着,转身哄我:“乖,等会儿我还要去开会。”我笑嘻嘻的看他扣衬衫的扣子,说:“过来。”替他扣袖口的排扣。眼睛转到他大腿处,“咦”了一声,一个直径不到一厘米的圆形疤痕,肉红色,有些丑陋,在光滑的皮肤上十分醒目碍眼。昨天晚上灯光昏暗,加上太紧张,没发现。手指伸上去,轻轻抚摩,开玩笑说:“这该不会是枪伤吧?”
  他凑近吻我,吻的我差点分不清东南西北,什么都忘的一干二净。蹭着我鼻头说:“你想象力怎么这么丰富?”我撒娇,有些委屈的说:“哪有?本来就是嘛!周处手上就有一处枪伤,和这个有点像——”他头已经移到我左胸,又舔又吮。我喘着气叫起来,有些恼怒的说:“干什么?你不说要开会吗?”他隔了好一会儿才放过我,见我还在看他的伤疤,解释:“是烫伤的,小时候顽皮,被圆形的铜条烫伤的。你看,这也是——”给我看他手肘内侧的伤疤,也是小圆形的,不过浅的多,几乎看不出来。
  我笑:“宋令韦,没想到你小时侯这么顽皮!亏大家还以为你是白马王子,英俊优雅,举止高贵?哼——,全被你骗了——”他扑上来,得意的笑:“难道不是你心中的白马王子?”我“哼”一声,说:“少往脸上贴金!你哪里白了?有我白么?”伸出手和他比。一个早上就在嬉笑调侃中过去。
  这样的日子过一天是一天,是那么的快乐,简直让人上瘾。等到以后再想起来,总算是过过,总比没有好。有个声音在那里唱,快乐过的人不用说抱歉。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也不想知道。从我跳下来那一刻起,已经不再想这些问题。
  身体还有些不适,可是我还是一个人晃到药店买了毓婷。我不想惹出麻烦。然后躺在摇椅上眯着眼享受阳光,沙滩,海风。抬头便是高大的椰子树,白墙红瓦的房子在青山绿水之间看起来像一副色彩浓烈的水彩画。正昏昏欲睡的时候,电话打断好梦。操曹在那头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问干嘛,早就忘了回去那一回事。能拖一天是一天,现在这样的日子,以后恐怕不再会有了。
  他兴奋地说:“你赶紧回来——,北京下雪了!”我觉得真是奇妙,同一个国家,气候居然相差这么大,说:“都到春分了吧,还下雪呢?”他说:“是呀,是难得的春雪。你什么时候回来?下了雪,出了太阳,空气清新润肺,天空可干净了,可蓝了。”他用了一句形容词“蓝的跟烧杯里的硫酸铜溶液一样纯净”。我忍不住笑起来,他一定是在实验室给我打的电话。
  我摇着躺椅说:“那么快回去干吗?我现在可舒服了,跟渡假一样。”他问:“你腿好了没?”我说好的差不多了。他又催着我回去,说:“在家里一个人多无聊呀。你不是还有工作吗?小心公司炒你鱿鱼。”我懒懒的说:“管他呢,再说我请了假的。不想回去。”他见说不动我,于是改口:“听你说的这么舒服,那我也去你那里渡假好了,放松放松心情。听说南方景致很美,小桥流水人家。我周五没事,连着周六周日有三天假。再说还可以顺带去看你。”
  我连忙阻止:“什么小桥流水人家,还古道西风瘦马呢!大冬天的你来我们这干吗?我上次回去,整整下了一个多月的雨,太阳就没露过脸。你真要去旅游,换个名胜古迹吧。我可没工夫陪你瞎折腾。”他见我有些不高兴了,懦懦的半天没说话。最后说:“续艾,你一去那么久,还又伤了腿,我真有些担心,还有,挺想你的。”我“哦”一声,软下来,笑说:“没事,就是小伤。等大好了,自然会回去。我还得回公司上班呢。”再跟他闲聊了两句,挂了。
  晚上,宋令韦回来跟我说:“我明天上午十点董事局有会议。很重要的一个会议,不能缺席。”我愣了下,问:“你要回北京?”这么快?完全让我措手不及。他点头,抱住我说:“今天晚上的飞机票。你的意思呢?跟我一块走还是留在这里继续养伤?”我试探的说:“如果留下来,你什么时候再来?”我当然不愿意回去,有些怕。他有些为难,摇头:“不知道。最近确实很忙,在谈一个大合同。谈完后还要马不停蹄的视察。不过——,我会连夜赶来的——”
  够了,他有这个心就够了。我笑:“那我跟你一块回去吧,我脚好的差不多了,没什么大碍。再说,也要开始工作了,不然喝西北风呀。”放逐了这么久,也该回去面对一切了。是什么就是什么,该来的总会来。警察一直没找上来,我想大概是没关系了。
  半夜凌晨的飞机。他柔声说:“困了吧?这个时候让你坐飞机,真是抱歉。”我摇头,握住他的手,“没有,只是有点不习惯。”他摸着我的头:“那睡吧,睡一觉就到了。”我抱住他的手倒在他肩上。迷迷糊糊醒来,外面还是一片漆黑。转过头,见他有些艰难的用空出的一只手翻阅随身携带的文件,小心翼翼,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另一只手任由我抱着,一直没缩回去,显然怕吵醒了我。
  他是这样的体贴温柔,刚才的一点点埋怨不快烟消云散。我稍稍动了动,他立即发觉了,转过头,轻声说:“醒了?渴不渴?要不要喝水?”我点头,坐直身体。见他好一会儿才移动右手,问:“麻了吧?干吗不提醒我?”他递给我水杯,笑说:“没事。”我蹭上去,笑说:“那我给你揉揉?”当真揉起来,问:“有没有好点?舒不舒服?”他一直看着我笑,然后偏过身子快速的吻了我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低斥:“大家都看着呢。”他说:“还没到,再睡会儿?”眼睛仍然瞄着手上的文件。我不想打扰他,闭上眼睛,却再也睡不着。
  当然有人来接他。他让司机先走,自己开车。我忙阻止说:“我自己回去吧,机场有大巴,挺方便的,还舒服。”他看着我,喊:“林艾——”我笑说:“你看了一夜的文件,不累么?还是让司机送你回去吧,车上可以休息。”他说:“没事,不累,上车。”算了算了,他都不避讳,我还避讳什么。
  他带我到他住处,安顿好我,说:“奔波了一夜,先睡一觉。”我问:“你不睡吗?”我在飞机上还睡了一觉,他一夜没合眼。他道歉:“不能陪你睡了。我得赶紧把文件给整理好,会议上要用。”我乖乖躺下来。他本来已经走了,又转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还有几个小时。我就在这里整理。你快睡吧。”说着扭开书桌上的台灯,聚精会神看起文件来。我看着他的背影,十分感动,一抬眼就可以看见他,觉得真是奢侈,像催了眠,很安心的入睡。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桌子上有一块蛋糕,一盒鲜奶,还有一把钥匙。我怔忡的坐在那里,阳光射进来,心情十分复杂。慢慢地,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我想了许久,然后给他打电话。响了许久都没人接,我没有再拨第二次。坐在那里将蛋糕和鲜奶吃完了,然后去浴室淋浴。门没有关紧,我听到手机铃声,连水也顾不得擦,抱着浴巾光着脚跑出来。
  我率先问:“你还在开会吗?”他“恩”一声,说:“刚才在开会,不好接电话。有事吗?”我没回答,问:“那你现在开完了?”他停了停才说:“没有,这个会议很长,要一整天——”我能想象他半途溜出来就为了回我一个电话。忙说:“没事,没事,就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忙吧,我没事。”他挂电话前为了缓和气氛,问我:“有没有想我?”我笑着配合他:“有。”
  然后换衣服,弄的清清爽爽出门,钥匙照旧搁在桌子上。只是这样已经很好,不需要再进一步。我提着一大包东西回去,赵静不在,上班去了。屋子虽小,好歹是自己的,住的心安理得。打开自己的房间,一尘不染。看来赵静有定期帮我打扫,等会儿一定要送她一大包特产。
  我坐车去苏宁销假报到。大家乍然下见到我,惊喜不已。全部围上来,笑嘻嘻的说:“木夕,回来了?腿好了没?我们还以为你一去不复了呢!”我忙说:“好了,好了,你看,这不走着来的嘛!”热情问候过,我指着摩托罗拉的柜台说:“咦?怎么没人呀?不是说有临时促销员顶着吗?”赵静说:“别说了,你们公司找的那临时促销员什么人呀,一男的,根本就没心思上班。销量差的不行,还不遵守卖场的规定,迟到早退。不是正式员工,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他倒好,干了不到一个月,跑了。所以只好空着了,我见着就帮你们卖两台。现在你回来了,也不用愁柜台问题了。”
  我笑说:“那你的意思是,我一回来就得上班了?”她愣了下,说:“怎么?你还没歇够?”我说:“也不是,本来以为怎么着也得安排安排,过几天再上班。还打算去逛一天呢,舔点吃的喝的,所以,一时没心理准备。”话还没说完,有客人问:“摩托罗拉人呢?怎么没人?”赵静忙捅我:“你看,天天有顾客这么问。一个大柜台没人看着,这像什么话。快去招呼顾客。”
  我连制服都没穿,站在柜台外面,就开始帮客人介绍产品。手机更新换代很快,短短不到两个月,又出了好几款新机子,功能越来越强大。什么手机上网聊天,手机炒股,什么都有,还和Windous兼容。真正应了那句话,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我都傻眼了,支支吾吾回答不了客人的问题。找出宣传单,让客人自己看,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新来的,所以有些功能也不大清楚。”那客人见我认错态度好,也没计较。我本以为人家一定买诺基亚的了。哪知道他最后还是转头要了摩托罗拉的,我很高兴。开门大吉,好兆头!
  晚上回去,给赵静炫耀带来的特产,说:“这些东西可好吃了,回头做给你吃,北京都没有的。”她拿着包装看了看,问:“怎么都是海南的?你不说回老家的吗?你老家在海南?”我傻眼了,忙说:“没,没,没,我顺道到海南玩了一趟。”她羡慕的说:“你这病养的可够滋润的呀,怪不得长胖了,满脸春风。”我笑嘻嘻的说:“哪呀,哪长胖了?那我可得减肥了。”
  正说笑,她去接电话,只听见说:“你还不知道?木夕回来了!今天刚回来的。”然后冲我喊:“木夕,你电话。”我走过去问:“谁呀,电话都打到这儿了。”她说:“操曹。”我一愣,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接过电话“喂”了一声。他很有些兴奋的叫:“木夕,你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昨天在电话里不是还说要一段时间吗?”我拿远话筒,没好气的说:“你声音小点,我只不过腿受伤了,耳朵还没聋。”他笑嘻嘻的说:“听说你回来了,这不激动嘛!你还没睡吧,我去看看你。”我说:“我有什么好看的!大半夜的,你不嫌累呀。”他只是哼哼哼的笑,说:“久别重逢,难道不应该高兴高兴?”
  我有些头疼说:“那行!你改天请我吃饭,就当是接风洗尘了。晚上就别来折腾了,大冷天的,我还想躲进被窝里好好休息呢。我明天就要上班了。”说着挂了电话,转头问赵静:“大姐,操曹怎么会打电话给你?你以前就认识他?”她笑一声,说:“哪呀,还不是以为你。那小子想追你吧。”
  我说:“哪呀,他跟他的关系可复杂着呢。”她笑说:“他隔三岔五就打电话来找你,我说你没这么快回来。等回来了立即通知他。这心思还不够明显?”我不置可否。她在一边笑说:“那人我见过,长的挺不错的,年纪轻轻的据说还是大学教授。一般的销售员傍上他那种人可就是大款了。不过你大概很有些不一样。”到底是有阅历的人。她顿了顿,随即又笑说:“他那人文质彬彬的,就是名字怪了点,姓氏本来就罕见,名字还取的那么拗口。”我笑起来,刚进大学听教授点”操曹“这个名字,也是这般想法,说:“操曹那人不坏,不过运道不够好。”
  躺进热乎乎的被窝,身体刚捂热,电话响。我以为是操曹,不是说了大晚上的,让他别来凑热闹吗?刚想发作,听见熟悉低沉的声音传过来:“艾——,你睡了没?”我忙说:“没有,还没有呢。你工作完了?”他“恩”一声,徐徐说:“我在你楼下,想见你——”我立即爬起来,跳到窗口,见底下果然停了一辆车子。立即披上大衣钻出来,赵静已经回房睡了,省得多费唇舌解释。
  轻手轻脚打开大门,外面还真有些冷。我跑下去,抱住他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大家都睡了。”他说:“怎么了?不方便吗?”我低着头小声说:“是有那么一点点。被大姐知道了,又该笑话我了。”他一时没说话,半晌,搓着我的手说:“外面冷,进车里说。”我随他钻进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静静地看我。我明白过来,咬着唇说:“我不想这样。我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他头低下来,蹭着我鼻头说:“我没想怎样,只是有时候想你,就像今晚。”我红了脸,虽然我也想念他温暖的怀抱,尤其是寒冷的冬夜里。我躲着他说:“这样不好。我又不是没地方住,影响不好。大姐问起来,怎么说呢。”是啊,大家眼睛都雪亮着呢。
  他叹息一声,很热烈的吻我。我喘气,连忙说:“好了好了,我该上去了。你想我,就来看我呀。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他忽然问:“你能不能自己单独租一间房子?或者我替你看看?”我摇头:“不,我住这里真的挺好的。”他想必明白了我的意思,沉默了会,没再坚持。有些无奈的问:“那现在怎么办?跟我回去?恩?”又在诱惑挑逗我了。我恢复理智,摇头:“不行,我明天一大早还得上班呢。”他的手越来越不规矩了。
  我拼命阻止他:“不行不行,还在车里。不跟你瞎缠了,我得上去了。”拉紧拉链,跳下车。他跟着下来,走到车前,看着我进去。我走到楼道边,回头,见他还站在那里,真的是依依不舍的样子。心潮澎湃,忍不住又走回来,斜眼看着他笑,带点戏谑的表情。他竟然有些害羞,转过身说:“你进去吧,我走了。”我越发受不了,拉住他,踮脚吻他。
  看着他的车子在十字路口消失,我还追着跑了两步。摇头笑自己傻,插着手慢慢往回走,心里暖烘烘的。刚经过一辆车的旁边,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禁不住好奇,转头看了一眼,操曹从上面下来,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第 31 章
  我大吃一惊,努力镇定心神,勉强笑说:“你什么时候来的?”他看着我,表情又惊又愕,好半晌才冷冷的说:“不早不晚,该看见的都看见了。”我无言以对,咬着唇一时没说话。他见我不说话,越发愤怒,大声说:“续艾,告诉我,你只是闹着玩。你解释呀,解释不是这样的——”我抬头,缓缓说:“没什么好解释的,你不都看到了?”
  他上前一步,紧紧逼问:“你不是早跟他断了吗?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还是要结婚的对象!”我狼狈的偏过脸,不敢应答。他仍然在紧追不放,逼的我无处可逃。我忽然不能忍受,冲他吼:“我就和他来往,怎么样!”他显然被我吼的吃了一惊,愣了下,沉住气说:“续艾,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他可以说是有妇之夫,跟着他是没有好结果的,你不能被他骗了——”
  我纵然被骗,也是心甘情愿!结果?有什么事就能担保一定有好结果?不想和他再谈论这个问题,垂着眼说:“很晚了,外面又冷,你走吧,我也该回去睡觉了。大家明天还要上班呢。”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他来教我怎么做。他知道我的空虚寂寞,知道我的恐惧害怕,知道我十年来到底遭遇了什么?他能给我快乐,能给我满足,能给我一夜好眠?不继续给我当年的噩梦就不错了!凭什么这样说我!隔岸观火,优哉游哉的指指点点谁不会!世上的人和事不身临其境,事到临头,绝不能体味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强行拉住要走的我,严肃的说:“续艾,你还要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跟着他吗?”心口的伤疤被他硬生生的揭开,我突地转身,紧紧盯住他,“不要再叫我续艾。”一字一句冷如寒冰。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让人想起不愉快的回忆,尤其是今天,我半点耐心都没有。
  他猝不及防被我攻击,踉跄了一下,眸底露出受伤的神色。我有些愧疚,站在风口里,垂着头看地面。他万分艰难的吐出:“续——艾——,艾——,抛开其他的不谈,你有没有想过,宋令韦他不一定是真爱你,他以前就有过许多女朋友。他有权有势,玩得起;可是你,你陪不起——”
  我转过身,淡淡说:“操曹,我还是很感激你说这番话。爱情究竟是什么,怎样才算的上是爱,像我这样鲁钝的人从来就没想清楚过。我只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他,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很好很安心,很快乐。我也曾斩钉截铁,拼了命地抗拒,可是最终还是抵不过,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爱。他那样高高在上,尊贵骄傲的一个人,被我三番两次毫不留情的奚落拒绝,还是死皮赖脸的纠缠不放,不能不说是卑微隐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手段,可是我是感动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反正我从来都是走一步算一步。”计划的再好又有什么用?按照以前的计划,我现在本应该整日泡在实验室里——可是,总赶不上变化。
  他摇头,沉痛的说:“续艾,你不能再跟着他,不管他是不是真心的!你会身败名裂,你会被世人的眼光杀的再也抬不起头来。你还年轻,有无数的可能,你不能一足失成千古恨。社会不如你想象中开放,尤其是中国,搬个桌子还要撞的头破血流的地方,五千年来实质上从来没有变过!他再好再好,也是别人的,不会是你的!”他再好再好,也是别人的,不会是你的——我何尝不知道这些?不然,需要苦苦挣扎吗?林家的败亡过早的让我领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是,可是已经跳下来了,脚也已经断了。
  我觉得实在是凄凉,浓浓的悲哀中,有一种绝望的孤勇。可是还是不甘心,不想这样就放弃,只得一瘸一拐地走下去。
  寒冷的夜冻的人的知觉有些麻木。我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呵着气说:“好了,大半夜的,站在寒风里说话,小心感冒。你先回去吧,这些事以后再说。我需要好好睡一觉,你也是。”他伸手扯住我,甚至扳过我的脸,怔怔的看着,说:“续艾——,总有更好的,你为什么不用心发现呢?为什么一定要是宋令韦?”我轻轻挥开他的手,敷衍说:“或许有吧。不过,这些事,等我有力气再说。我现在要回去了,明天还要上班。”
  撇下他,快速跑上楼。轻手轻脚的开门,还好,没有惊动赵静。早就做好各种各样的心理准备,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头一个冲我开炮的竟然是操曹。我拿起安眠药,摆弄来摆弄去,最终还是放下了。医生不让我吃。然后给宋令韦打电话,响两声就接起来了。我问:“你到了吗?路上没出什么事吧?”他说:“刚到。怎么了?”我说没什么。他低声轻叹:“情绪怎么有些低落?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一惊,这样他都能发觉?忙调整声音,嗔道:“不是担心你吗?大半夜的开车,最容易出事了。还有,想你——”他愉快的笑出声,亲昵的说:“是吗?想我哪里?那刚才为什么拒绝?”我捂住头,满脸绯红,说:“不和你说了,我要睡觉了。”又问:“你在干嘛呢?”他说他也要睡了。我撒娇:“令韦,我睡不着——”他柔声说:“那我陪你说话,很快就睡着了。”有一搭没一搭的也记不清到底说了些什么。果然在他呢喃声中睡去,仿佛他就躺在身边。
  抱着电话聊天的后果是,手机第二天就停机了。买充值卡的时候,实在有些肉痛。还记得念大学的时候,同宿舍的有一女孩,一熄灯,便开始跟男朋友打电话,杂七杂八的什么都说,当时觉得恶心的要死,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暗地里没少鄙视她。没想到,今天也成她那样的了。年纪好歹活了一大把,怎么比当年的她还不如呢。一点长进都没有。
  上班的时候,忽然接到他电话。我蹲下来,钻到柜台里,小声说:“什么事?”他问:“今天几点下班?”我手指在排班表上划过去,说:“今天上的是早班,六点下。”他说:“那我去接你。”我问干嘛,他笑:“约会呀。”我笑嘻嘻的问:“你有时间了?不工作了?”跟他在一起后,才发现原来他很忙很忙,通宵工作的时候多的是,真不知道以前那些时间是怎么挤出来的。我不敢太去打扰他。可是我们好几天没见了,实在有些想他。
  他“恩”一声,说:“把应酬都推了,赶的上去接你。”我忙说:“不用来接我,不用来接我。你告诉我地方,我自己去就行了。”被大家看见不好。电话里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他那边显然很忙。他没再坚持,说:“那行,早就定好的包厢,你直接过去就可以了。”我连声答应。整个下午都没心思上班,趁主任不注意,让诺基亚的帮我遮掩,头一次早退了。
  至少也得回去洗把脸,换件衣服吧。女为悦己者容,谁说不是呢。怕他等,打车直接去的。门口的服务生拦住我,语气倒很客气。我没好气的说找宋令韦。他立刻恭敬的说:“宋先生留下话了,让您来了的话就直接上去。”这就是有权有势的好处。说着领我进电梯,上顶楼的包厢。
  房间当然是豪华的,装修的金碧辉煌。我无聊的窝在沙发里,不断看时间,七点了,他人还没有到。叹了口气,打开电视,正是新闻联播时间,乏善可陈。等的太久,我眯着眼渐渐有了睡意。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以为是他到了,连忙爬起来。失望——,原来是服务生进来添茶。很周到的问:“小姐,还需要什么吗?”我摇头,说谢谢。不知道是什么事绊住了他,都八点半了,等了整整两个半钟头。
  好不容易一次约会,不想这么就走了。我按耐着打电话的冲动,他总会来的,说不定此刻就在路上了。电视的声音越来越沉闷,我干脆蜷缩在沙发上,盖上薄毯,睡一觉他就来了。迷迷糊糊中麻麻痒痒的,还以为是在做梦。睁开眼,见他半跪在身前,吻雨点般落下。我揉着眼睛问:“几点了?”他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临出门没想到出了一点事,不得不亲自处理。赶过来的时候路上又堵车,让你等这么久。”满脸的歉意。脸上一层薄薄的细汗,显然急的不行。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他竟然因为小小的迟到急的满头大汗。
  我爬起来,甩头笑说:“没事,没事,没怎么等,睡一觉你就到了。不过,现在肚子饿了。”都到吃夜宵的时候了。他一边说:“为什么不先叫餐?”一边忙忙的让人送东西进来。我靠着他吃的津津有味,对我来说,都是美味。他看的心有些痒,笑问:“真有那么好吃?”我点头,问他:“要不要尝尝?”准备夹给他。没想到他居心不良,凑过来,舌头一直伸到我嘴里来。我红着脸,白他一眼,问:“好吃吗?”他得意地笑,冲我说:“油腻腻的。”
  我的心又快活起来,长久的等待亦不足道哉,一直蹭着他。他开音响,舒缓的音乐流淌在房间各个角落。我跳下来说:“我不要听这个,要听这个!”热情四溢的歌声泼出来,我在地毯上扭着腰跳起来。勾动手指朝他魅惑一笑,微微斜着眼看他:“不一起来?”他叠着腿坐在那里笑。我拉他起来,他站在那里没动,只是低头看着我,眉梢眼角全是笑意。我不依,动手脱他外套。他按住我,宠溺的说:“真想跳?”然后走过去,放了一首轻柔的音乐。搂住我的腰,踩着节拍,慢慢旋转。我有些醉了,仰起头说:“令韦,你以后就这样陪我跳舞好不好?”他吻我,说:“好,我们痛快淋漓的跳到天亮。”
  他送我到楼下,已是大半夜了。握着我的手说:“操曹找过我,他对你,没说什么吧?”我一愣,明白过来,连忙说:“没有,没有,没说什么。”他看着我,有些艰难的说:“艾——,你再等等,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我握紧他的手,没有说话。他顿了顿,接着说:“事情比你想象中复杂——,我——”我阻止他,说:“没事,我明白,我自己愿意的。将来,将来就是分开了,也是很应该。”他犹豫的喊:“艾——”我握着他的手,放在脸上磨蹭,“跟你在一起,很快乐,这就足够了。”所以趁还能在一起的时候就在一起吧,或许明天就是生离。
  为了缓和气氛,我故意兴致勃勃的问他:“下周一我休假,你有没有时间?到时候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他犹豫的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下周一我要去欧洲。”我立即说:“没事,那等你出差回来要记得带我看电影哦。新上映了一部片子,听说很好看。”他点头,保证似的说:“一定。随你想去哪家电影院。”我笑:“那我要拣最贵的。”
  掏出钥匙开门,赵静还在客厅。我有点心虚的说:“大姐,你怎么还没睡呢?”她笑:“睡了一觉,起来喝水呢。这么晚才回来,到哪去了?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我笑嘻嘻的说:“约会去了。”她没追问,只说:“看的出来,喜气洋洋的小样儿。”我打开门要进去,她说:“操曹来找过你,说你手机没开机。”我真正愣住了,转头看她,随即说:“知道了,我等会儿给他电话。”她什么都知道!
  操曹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搬梯子粉刷墙壁,赵静上班去了。一个人在外面住久了,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见我提着油漆桶,拿着刷子显然是愣住了,问:“你这是要干什么?装修房子呢?”我头也不抬的说:“哪呢,房东说墙上乌七八糟的东西是我们弄出来的,为此闹了好些不愉快。我干脆自己刷干净,省得罗嗦。”他挽起袖子,说:“我来帮忙。”我嗤笑一声:“你会吗?别越帮越忙,还要我来收拾。你去那边老老实实坐着,有什么话等会再说。小心,别踢翻了油漆桶。”
  有东西滴到脸上了,我用手背去揉,“哎呀”一声叫起来。他连忙问怎么了。我说:“我隐形眼镜掉地上了,你帮我找找。”他答应一声,果然蹲在地上一寸一寸摸索。我说:“天蓝色的,不容易找——”听到电话响,也顾不得眼镜了,摸着跑到沙发边,赶紧接起来,果然是他打来的。问我:“一个人在干什么?”我笑,老老实实的说:“在粉刷墙壁。”他显然也有些吃惊,说:“是吗?原来你这么能干,这个都会。”被他称赞,我心花怒放,问他在干什么,工作累不累,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后天就回来了。
  挂了电话,才发现看不清,记起来,问:“找到没?”用食指呈着薄薄的塑料片,笑说:“居然找到了,省了好几百块钱。戴隐形眼镜就是麻烦,都掉了好几副了。”说着站在镜子前,用药水冲洗,然后戴上去。转头,操曹就站在身后,戴上眼镜,才发觉他脸色很不好。问:“怎么了,不会是生病了吧?”脸白唇青的。他拦住我,冷冷的说:“刚才打电话的是宋令韦?”
  我迟疑了一下,点头,不想瞒他。他看着我是说:“他去欧洲了是不是?”我问:“你怎么知道?”他冷哼一声,“他说去出差?”我怀疑的看着他,说:“操曹,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冷笑一声,说:“今天是连心的生日,他万里迢迢的去给她过生日,倒没忘记给你打电话。”
  我脚下一滑,差点跌倒。怪不得他只说去欧洲,没说去出差。紧紧抵住洗手台,冷冷的说:“那又怎么样?他这样做,本来就是对的——”声音越说越小,渐渐沉下去。操曹忽然愤怒了,大声咆哮:“宋令韦那种人有什么好的?你图他什么?图他人吗?他人也不是你的!”他告诉我这些,想干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还不够我受的吗?我斜眼看他,轻佻的说:“图他钱呗。据说他可有钱了,傍上他,一生衣食无忧。”
  他恼怒了,忿忿的喊:“续艾——,你别这样!”我玩世不恭的回他:“我别怎样?”说着甩头就往外走。他被我气的有些分不清轻重,口不择言:“你要多少钱?我也有!”我站住了,冷冷的说:“原来你把我当妓女!”随即大喝一声:“快走!我今天心情很不好!打起架来,你不是我对手!”他显然吓着了,不停的解释:“续艾,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二话不说,一把将他推出去。
  真是扫兴,本来高高兴兴的,他一来,将事情搅的乱七八糟!
  将刷子往地上一扔,又冷又饿,手脚都在打颤,先出去吃点东西再说。跑到街对面的成都小吃要了一大碗刀削面,上面浇了许多的土豆牛肉。土豆又酥又烂,做的很好。我连喝了半碗汤,才止住心头的惶恐。一大碗滚烫的面食吃下去,总算有了精神。人一吃饱,什么事都比较好捱了。
  慢腾腾走回去,见周处站在门外等着。十分吃惊,转头看了看,就他一个人,惊喜的说:“恩,你怎么来了?”他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仔细盯着我,迟疑的问:“夕——,你还好吧?没事吧?”我见他态度实在奇怪,忙说:“我会有什么事呀!还不是吃饭睡觉!”问他:“你特意过来有什么事么?”看他那样子,不像是来找我聊天喝茶的,心神不宁。
  他顿了顿,才说“没事,没事——,哦——,对了,你刚才到哪去了?”我说吃饭去了,打开门,随口问:“你要进来坐坐吗?不过里面挺乱的。”本以为他不会进来的。没想到他却一口答应下来:“好,上次说好还要来再喝茶的。”我笑,跑到厨房去给他泡茶。
  正忙着冲茶,电话又响。我有些不好意思,怕是宋令韦。却是座机,更奇怪的是我们那里的区号。听对方说:“我们是公安局的。请问是木夕小姐吗?”我一听是公安局的,心就吊起来,唯唯诺诺的说是。他确认似的说:“曾用名林艾,续艾?”我说是。他又问:“是林彬的妹妹,唯一的家属?”我脑袋突然“轰”的一声,有极其不好的预感。他公式化的说:“林彬拒捕,已以四月四日,也就是今天凌晨被当场击毙。请你尽快到公安局领回他的尸体以及遗物。”

  第 32 章
  冲茶的水壶一失手,“哐啷”一声摔在地上,满壶的热水天女散花一般溅的到处都是。周处听到声音,一个箭步冲过来,站在门口,看着我问:“怎么了?”我摇头:“没事,不小心砸了。”然后蹲下身去拣地上的铜水壶,一蹲下再也起不来。他走过来,抬起我的手,轻声说:“又红又肿,都烫伤了。疼不疼?”对着手背吹气。我摇头,看着他说:“不疼,一点都不疼。”真的不疼,木木的,没有一点感觉。他拉我起来,柔声问:“有没有伤到其他地方?”
  我摇头:“没有,就溅到一点。”他指着我大腿说:“夕,都湿了。”我低头,才注意到右腿一片濡湿,裤子上尚有袅袅升腾的水蒸气,忙说:“原来这里也溅到了。”伸手去擦,尚有余热。他担心的看着我,迟疑了一下,轻声问:“夕,出什么事了?”我将水壶稳稳当当的放在台上,摇头:“没事,就林彬拒捕被杀。”他不敢动,一眨不眨的盯着我,也不敢随便说话。
  我好像没什么大的感觉,心里只不过麻麻木木的,仿佛是预料中的事。依然听的见心脏的跳动,只不过外面罩了一层薄膜,感官迟钝了许多,仿佛就此切断了一样,怎么都达不到神经末梢。我边往外走边说:“我想我得回去一趟,公安局让我回去领回他的尸体以及遗物。”他拉住我,好半天才喊出:“夕——”我居然还能微笑着说:“恩,没事——。”找出行李箱开始收拾日常用品,有条不紊。
  他默默看着我,然后说:“恩,没事,我陪你一块回去。”我摇头:“我去的是公安居,可不是舞厅夜总会。你不好露面。”他露面的话,只会将事情搅的更复杂。在城里,有谁不知道周处的。他好不容易躲出来,怎可再回去自投罗网?我吞咽着不断涌上来的口水,说:“没关系,我自己应付的过来。这些事,我已经轻车熟路。”林家的葬礼,一次又一次由我上演。
  他看着我,没说话,然后站出去打电话。我收拾好箱子,站在房间里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仿佛事情就这样划上了休止符。空茫茫的想了好半天,才记得给赵静打电话:“大姐,我家里出了急事,现在就得回家一趟。你能跟领导说一声吗?”赵静显然有些为难,说:“木夕,你刚请了两个来月的假,现在又请假,只怕领导会有意见。还有,你的柜台怎么办呢?怎么能说走就走,总要先安排一下呀。”我没出声,我现在还管他领导同不同意,要炒鱿鱼就炒吧!
  她问:“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平静的说:“家里,有人——,去世了。我得回去处理后事。”她愣了下,随即说:“行,你走吧,我跟领导解释。”我对她说谢谢,提着箱子出来。周处正在抽烟,眼神沉寂幽暗,见我出来,接过我手里的箱子,说:“走吧。”我问去哪。他说:“直接去机场,我送你去。”我没说什么,跟着他坐进车里。他亲自开车,一个人,没有跟班,也没有保镖。
  我没有说话,意识明明清楚的很,可是为什么动不动就有瞬间的空白?脑海里的思绪像坏了的光盘,播映的时候不断的卡带,闪花了人的眼睛,但是还是咔嚓咔嚓的往前放映。周处也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紧紧的握住我的左手,一直没有放开。
  一下车,立即有人递上两张飞机票。我转身去提箱子,有人快步上前接过去,我没放手。周处拍着我的手说:“我来吧。”牵着我走进大厅。在候机室,他亲自去给我买热饮。我说:“周处,我要喝咖啡。”他轻声说:“咖啡不好,喝牛奶怎么样?”我摇头:“不,我要咖啡。”他哄着我:“你需要休息,等会儿会睡不着。”我说:“我没有一点睡意,我想喝咖啡。”他还是给我买了咖啡,又浓又黑又苦。我一口一口慢慢品尝,像在回味那种苦涩的滋味,不过没有想象中苦嘛。
  他陪我一起进去。跟在他旁边的人错愕的叫:“周哥,你——”他面无表情没说话,那人立即噤声。我甩开他的手,平静的说:“周处,你别担心,我还撑的过来。再说,这是我们林家的事,是我一个人的事。你回吧,我不想你插手。比这更恶劣的我都经历过了,没事的,没事的,挺一挺就过去了。”我接过行李箱,一个人上了飞机。是的,总要一个人面对的。
  夜色深浓,漆黑的仿佛就此沉沦,再也不会天亮了。机上的乘客大都埋头就睡,东倒西歪。身体疲倦欲死,可是意识却无比清晰。我知道我应该休息,我需要体力,接下来不知道还有多少事情在等着我。可是睡不着,连眼睛都闭不上。我紧绷着身体端端正正坐好,问服务小姐:“有什么报刊杂志?”她拿了一大堆,任由我挑选。我翻了翻,拣了好几本八卦娱乐周刊。埋头苦读,一个字一个字看的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像在研究课题。一本接一本,不肯歇息。等全部翻完,播音员已经在提示飞机即将降落,请大家做好准备。我合上书,揉着眼想,多好,都是绯闻,轻松的娱乐大众,没有死人的大事,没有生离死别。
  转头下飞机的时候,我努力想刚才到底看了什么,可是一个字都不记得了。不记得就不记得,谁真的关心谁呢。我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一个一个擦身而过。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刚走出来,仿佛听到有人在喊:“林艾!”我顿住,转了一圈,没见到熟识的人,继续闷头往前走。手臂忽然被人扯住了,我回头一看,吃了一惊,隔了半晌,才喊:“小飞哥,怎么会是你?”小飞可以称的上是林彬唯一的真正的朋友。
  小飞个头不高,可是身体结实,皮肤黝黑,身手干练,目光炯炯的看着我,也只是说不出话来。半天,接过我的箱子,拍着我的肩膀说:“走吧。”穿过无数的人群,我跟着他上了出租车。他说:“先回去,安顿好,再去公安局。”我一听公安局,心一抖,咬牙极力忍住,默然不语,转头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他看着窗外,低声说:“周处让人跟我说,你回来处理林彬的事。”
  我打开房门,习惯性的看了一圈,这个地方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小飞问:“林艾,你还好吧?”我点头:“没事,还好。你随便坐,没什么可招待的。”他说:“林艾,你别伤心过度。坐飞机累了吧,先睡一觉。”我摇头:“不,我还不累。我给你倒茶。”站起来要去给他倒茶,只觉得头晕沉沉的,脚步有些虚浮。他按住我,一字一句说:“林艾,林彬走了,你自己要想开——,身体要紧——”说着说着,他自己的眼先红了,声音哽咽。
  我压抑着说:“以前我老骂他,小命迟早要玩完,没想到一语成谶。林彬这人,人不是好人,可是再坏也不至于死——”他坐在沙发上,眼睛怔怔看着前方,慢慢说:“他不该走这条路,他又不是周处,不够心狠手辣。走这条路,能有好结局吗?可是——,如果不是那些人,他也不至于这么惨——”
  我背对他,紧紧捂住唇,等眼泪逼回去了,气息平静下来,才问:“他怎么被发现的?”小飞忽然捶了一拳,桌子“砰”的一声响,愤怒的说:“是马哥那边的人告的密。他回来找我,郑重其事托我去给他买东西,行踪可能被人发现了,想陷害他,故意惊动了警察——”我越发的悲哀,林彬那人,就是被他自己交的那些所谓的“朋友”给害死了。教训是如此的惨重。
  小飞那样一个硬汉子,经历过多少风浪,此刻嘴唇发白,肩膀微微颤抖,握紧拳头,恨恨的说:“那些人,猪狗不如,林彬真是瞎了眼——”林彬本来就是瞎了眼。他顿了顿,又沉痛的说:“他怎么就那么傻,为什么要跑呢,进去了,总还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明白他,喉咙又干又哑,艰难的说:“他不愿意进去,一出事,那些人绝对不会放过他。一旦进去,永无出头之日,他这一生也就完了。”对他来说,生不如死。所以会拒捕,作困兽之斗。
  他转头看我,说:“林艾,你要不到我那里去住?这里,就你一个人——,到我那里去,也好有个照应。”我摇头:“没什么,我跟林彬在这住了多少年,还怕什么。当真有鬼魂,我也不怕。我倒希望有鬼魂,至少还能见他一面——”他见我坚决不去,安慰我:“那你好好睡一觉,人死了,再伤心也没用。明天,明天够你熬的,别再多想了——”我踉跄的站起来,送他出去,低着头说:“林彬,这一生,活的再差劲没有,不过,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也算没有白活。”他听了,立即偏过头,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好半天才说:“有什么用?照样救不活他!”说完,跟我打声招呼,匆匆走了,下楼梯的时候,在转角处差点跌倒。
  我扶着墙一步一步挪进来,觉得累,浑身散了架一样,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连站的力气都没有。筋疲力尽的倒在床上,可是还是睡不着。身体明明累的要死,脑袋为什么偏偏不肯停歇?忘记带安眠药了,我一个人躺在黑暗里,一点一点捱着,将以前所经历过的一切再细细咀嚼一遍,在苦味中继续回味着更深一层的苦。真希望漫漫长夜尽快过去,真希望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真希望自己还停留在噩梦中没有醒来。赶快醒来吧,赶快醒来吧,醒来就好了,醒来就不是一个人了。我一遍又一遍的祈求。
  挣扎着起来,一夜无眠,却丝毫没有困意。阿飞和我一起前往公安局。办理过手续,一个女警带我去领林彬的遗物,白色的布上放着寥寥几件物品。一个钱包,一台手机,都是他随身的东西,一粒铁灰色的扣子,可能是身上掉下来的,另外,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物在人亡,眼睛忽然又干又涩,仿佛在盐水里泡过一样,失水过多,可是没有眼泪,半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办事员问我:“可看清楚了?”我默默点头。她说:“那就拿走吧。”我拿起那盒子,一点一点打开,竟然是一对戒指,上面镶嵌了米粒大小的钻石,发出细小璀璨的光芒。吃了一惊,眼睛刺痛,随即越发酸楚。他是准备给谁的呢?欧阳水吗?
  小飞走过来,哽声说:“走吧,都办好了。已经运往火葬场了。”我轻轻点头,问他:“小飞哥,他托你买什么东西?是这个吗?”递给他盒子。小飞点头:“当时我很高兴的想,他终于是要好起来了。想要结婚生子,以后就收性了,不再在那条道上混了吧?哪知道,连这点机会都不留给他——”我觉得心头有一种痛,到底是怎样的痛,却说不出来,只是无声的压着,压着,压着——
  钱包里的现金不多,有几张卡,另外夹层里有一张和我包里一样的黑白全家福照片,其他的都是些名片地址。手机关机了,我按开机键,需要输入密码。尝试着输了123456,随即跳出欢快的音乐声。那人,连设个密码还是这么傻。我闷着声音说:“小飞哥,没什么事了,走吧。”
  话还没有说完,短信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一条一条打开看了,全是欧阳水发过来的,大都是问他在哪。其中有一条显示是“林大哥,你现在在哪?不是说好来看我的嘛?为什么还不来?我好失望哦,不过,不要紧。你路上小心。”日期是四月四号凌晨,也就是昨天的。也有今天的,林林总总一大堆。兴致勃勃的发一大段一大段的笑话,是想给他释愁解闷?她应该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也好,他和她就这样吧,没必要知道。坐出租车离开。刚上车没多久,手机响,翻出来,才发现是林彬的手机。看了眼上面显示的号码,犹豫该不该接。铃声一直响,大有誓不罢休的意味。我还来不及说话,就听到里面传来兴奋的声音:“林大哥,终于打通你电话了!你为什么老关机?”林彬的手机至少关了一天两夜,而我一开机,没过多久,她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是不是抱着手机一遍又一遍的拨,无聊的期待着,就为了等他一个电话?
  我拿开手机,用力清了清嗓子,拼命咳嗽两声,才说:“我不是林彬,我是林艾——”她愣了下,随即说:“啊,是林艾呀,那林大哥呢?他在不在你身边?让他接电话好不好?”我闭着眼微微摇头,轻声说:“林彬他——,他,走了,不在了——,接不了你的电话。”
  她失望的“哦”一声,也没问我为什么林彬的手机会在我手上。过了会儿又有些兴奋的说:“林艾,你回来了是吗?那能来看看我吗?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哦!”我沙哑着声音问:“那你在哪?还是在医院吗?身体有没有好些?”她急急忙忙地解释:“这次我住院,可不是因为生病哦。等你来了再告诉你,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你一定要来哦,跟你也有关的。”我想起那个戒指,林彬一定是希望给她的。于是答应去看她,让司机转道去市医院。
  见到她,脸色不若以前苍白,嘴唇红润,身体似乎白胖些了,嘴角隐隐有笑意。拉着我的手,有些吃惊的说:“林艾,你怎么——,怎么这么憔悴,眼窝深陷,脸色蜡黄,身体不舒服吗?是不是生病了?”我摇头:“没有,昨天晚上熬了通宵,所以气色看起来才不好。”她将信将疑:“是吗?可是怎么会瘦这么多?你看你,本来就是巴掌大的脸,现在一瘦,都快没了啦?”
  我仍旧摇头:“这段时间被老板压榨的太厉害,所以瘦的多。”她叹气,同情的说:“可怜的林艾,那你要多吃点。我摇头:“吃的再多也不管用。”她不赞同,说:“吃的多就会长胖了。我现在就吃的多。你看我,是不是长胖了?大家都这么说。”我看着一脸兴奋雀跃的她,哪知道她和林彬已经阴阳相隔,永世不能见了。拼命抑制颤抖,慢慢点头,仿佛重若千斤。
  我攥紧手里的戒指,用尽全力挤出一个微笑,说:“欧阳水,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她笑:“是吗?那是什么?”随即又有些害羞的说:“林艾,我也有话要告诉你的。”我点头:“那你先说,我听着呢。”她扭扭捏捏半天,最后红着脸说:“林艾,我有宝宝啦!是不是很惊喜?”
  四月的晴天忽然闪了电。
  这个消息简直比林彬的死讯还让我吃惊,还让我难以置信。我瞪着她,茫然地问:“欧阳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她没察觉到我的异样,低着头害羞的说:“我有林大哥的孩子了。医生说,已经两个多月了。”两个多月,两个多月前,那时候林彬还只是一街头混混,虽然不成样子,却什么事都没有,平平安安的。
  可是短短两个月,一切都变了,翻天覆地亦不足以形容。我喃喃的重复:“欧阳水,你说什么?你说你怀了林彬的孩子?”她怕我不相信,连忙说:“恩,是真的,就是过年的时候,我去看林大哥——,然后就,就——那个了嘛!哦,想起来了,你那天还打电话给林大哥了,就是那天晚上,应该就是那天晚上——”声音越说越小,显然是害臊的说不下去了。我紧咬着下唇,用力过度,下唇被尖锐的牙齿穿出了一个洞。满嘴的血腥味,像在吞噬自己的鲜血。
  我咽着血水,然后问:“你爸妈知道吗?”她缓缓点头,说:“妈妈知道我和林大哥的关系后,十分生气,然后去找林大哥——算帐,把林大哥气跑了。我从那时候起,再也没有见过林大哥了。”抬头看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说:“林大哥说要来看我的,我等了好几天了,可是他还没来!林艾,你去问问他什么时候来好不好?不要再生我妈妈的气了好不好?我想早一点看到他。现在,爸爸妈妈,医生护士都不让我离开病房,说我怀孕了,很危险,所以不能去找他。我自己也不敢随便溜走了。”
  我勉强镇住心神,拼命控制着,问:“那,那——,林彬知道你怀孕了吗?”她甜蜜的笑:“我没事就给林大哥发短信,把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他,也不管他有没有收到。前几天林大哥给我电话,说知道我怀孕的事了。他很高兴,说要来看我,还要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所以,所以林彬才会从藏匿的地方赶回来,还托小飞去买戒指,是想给她一个交代?所以,所以他是在来看她的途中,被发现行踪,当场击毙的?为什么林家的人的命运都如此凄惨?我自己也是一样。
  半刻都待不下去,急匆匆的站起来,说:“林彬临时有事,托我亲自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的很。”她的脸瞬间黯淡下来,整个人失去活力。我实在不忍心,强笑着说:“不过,他托我将一件东西交给你,你一定不会怪他的。”递给她那个盒子。她好奇的打开来,喜的整张脸熠熠生辉,连声问:“这是林大哥送给我的吗?真的吗?林大哥真的是这么想的吗?”我艰难的点头,转过头去盯着门外,说:“他交代的事——,我办妥了。那我走了。”不敢再多看她一眼,跌跌撞撞走了。她越高兴,我越凄凉。
  火葬场的事还等着我去处理。

  第 33 章
  走出医院,不敢停留,闷头闷脑风一般一个劲往前走。连续撞到好几个人,我低着头一叠声说“对不起,对不起”,用力跨出去,身体蹭到路边上的小摊,叠放的报刊杂志“咚”的一声撒的满地都是。我怔怔的站住了,刹那间脑海里一片空白,一时说不出话来。卖报纸的老大爷看了眼我,说:“姑娘,走路看着点,小心撞到了。”我才知道道歉:“大爷,真对不起,我,我——”他忙说:“嗨,没事,不用放在心上。姑娘,你能帮我拣起来吗?我腿脚不方便。”
  我抬眼看他,才发现他是坐在轮椅上,右腿的裤腿空荡荡的。赶紧说:“老大爷,真是对不起。我现在就给你拣起来,你看我莽撞的。”将报纸杂志一本一本摆放好。见都市报的社会新闻那一栏里登了张林彬小小的黑白的半身照,吃了一惊,偌大的标题一个字一个字像针一样,刺的满心都是窟窿。
  我需要用手一个字一个字点着看才明白到底说了什么,淡淡的语气,短短几句话就结束了一个人的一生,林彬就这样在世人的视线中湮没了,留下一世的污名。下面用大片的篇幅报道了马哥等人的违法犯罪行为,大力称赞公安干警的正直勇敢,弘扬正义和高尚。唯一值得快慰的是,马哥因为非法携带枪支弹药,以及杀人诈骗等罪名,被法院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可是这有什么用?林彬已经死了!
  再翻了翻当地其他的报纸,大都报导了这起较大的社会新闻。我不知道世人会怎么议论唾弃林彬,可是,他只不过是我哥,是林家唯一的儿子,最多有点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而已。那老大爷诧异的问:“姑娘,你怎么了?刚才撞到哪儿是吗?怎么痛哭了?要不要紧?”我抬手一摸,脸上果然有冰凉的泪珠,忙拭去了,说:“没事,没撞到。刚才抬头的时候,有风灌进眼睛里,吹出来的眼泪。真是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您忙吧。”走出好远,回头看了一眼,见老大爷吃力的摇动轮椅,撑起上身去搬架子上的一摞杂志,够了好几次才够到。顽强的生存,自食其力,真是令人敬佩!
  赶到殡仪馆,小飞已经布置好一切,问我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我摇头:“一切从简,这样就很好,反正既没有追悼会,也不用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就你我两人。”他摇头:“林艾,就两个人,林彬他——,走的,走的——也太冷清了……”我看着他,用力说:“有你跟我就够了,其他人算了,生前都没做过什么,死后何须他们到场。”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通知我们,最快也只能到明天才能火化。小飞劝我:“林艾,先回去好好休息,这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我点头,林艾,你一定要挺住,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来。
  看见路边上的餐馆,才想起自己一天一夜滴米未进。虽然不觉得饿,还是走进去,点了一大堆的东西,强迫自己吃下去。一勺一勺的米饭味同嚼蜡,食不下咽,不要说不是蜡,就真的是蜡,我现在也要吃下去。胸口堵着,胃里发酸发胀,几乎咽不下去。吃到后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机械的一口一口吞咽,就像全力以赴,誓死完成某样艰巨的任务。
  还是没有睡意,完全睡不着,闭上眼睛更加难捱。我脱下外套,开始打扫房间。角落里积了一层灰,地板也有了污迹,倒洗衣粉用刷子来回擦地。自然水还有些凉,我穿上雨鞋,一遍又一遍的冲。污水沿着水管哗啦啦往下流,发出一阵又一阵空荡荡的声音。厨房许久没用,台上粘了一层油腻腻的灰尘,桌椅全部擦了一遍。等到头昏眼花,直不起腰的时候,我喘气往床上一倒。身体蜷缩成一团,将空调开大,还是觉得冷,半睡半醒,好像睡着了,可是外面的吆喝吵闹声听的一清二楚。
  就这样熬到了半夜,被铃声惊醒。一骨碌爬起来,从口袋里翻出手机,却呈关机状态,早就没电了。才反应过来,是林彬的手机在响。会打电话过来的只有欧阳水,这么晚了,不知道她有什么急事。接起来,出乎意料,却是欧阳水的母亲,问:“是林小姐吗?”我说:“你好,我是林艾。请问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听起来低沉嘶哑,“林小姐,关于你哥林彬的事水水知道了——”
  “轰”的一声,我说不出话来。她说:“我们竭尽全力瞒着她,绝口不提此事。可是刚才,她起来上洗手间,从医院走廊里的报纸上看到的——”没想到她还是知道了,林彬的事,想瞒都瞒不了,大街小巷到处是报导。我问:“那欧阳水,她——她还好吗?”她哽咽出声:“不好,情况很不好,不肯相信,一直吵着要见林彬,病情复发,现在气息奄奄——,主治医生闻讯正赶来……我跟她说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那是林大哥的孩子是不是。她情绪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哭着说就算是死了,也要见林大哥最后一面。我们劝不住她,林小姐,你能不能来劝劝她?她或许听的进去。”
  我边走边穿上大衣,大半夜的路上冷清清的,根本没有出租车。我站在路中间,挥手拦下一辆私家车。那人紧急刹车,很不耐烦的说:“小姐,有什么事?”他这样的态度已经算是好的了,至少没有骂我想死闪一边去。我平静的说:“能不能送我去一趟市医院,这个时候打不到车。”他愣住了,随即说:“请上车。”我说谢谢。他边掉头边说:“小姐,放心好了,会没事的。”我点头:“恩,会没事的。”车子朝黑暗中开去,仿佛看不到头。
  我狂奔,脚步声凌乱沉重,在医院寂静的走廊上来回激荡,听起来阴森恐怖。刚跑到病房口,看见医生护士推着昏迷不醒的欧阳水出来,领头的医生头上滴着汗,不断吼:“快!快!快!”所有人跟在后面跑。推车最后在手术室门口消失。我转头看见欧阳水的母亲,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唇色苍白,颧骨突起,神情凄怆,眼泪水一样往下流,早就说不出话来。旁边站着的大概是欧阳水的父亲,经常在本地电台的新闻中出现。那么威严的一个人,此刻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双鬓斑白,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杂乱,眼睛里有血丝,憔悴不堪。
  我喊了一声:“伯父,伯母——”他冲我点头,说:“林小姐,你好。”扶着妻子在椅子上坐下,脚步有些蹒跚。我咬着唇语气尽量平静地问:“欧阳——水,情况怎么样,还乐观吗?”他摇头,声音微微颤抖:“欧阳水身体一向孱弱,一直都有心脏病。我们要她拿掉孩子,可是她自己不同意。这次情况很严重,打击太大,医生说她求生意志非常薄弱——”
  我闭着眼靠在墙上,只能在烈火焚烧般的煎熬中痛苦的等待。似乎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意识已经抽离。此刻只有一个信念,不断提醒自己,那就是熬,一点一点的熬,什么都不想——不然熬不下去。就连熬也是一种艺术。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医院方面传来消息,四月六日凌晨三点二十八分,病人欧阳水因病去世,抢救无效,当场死亡。
  宣布消息的那一刹那,欧阳水的母亲承受不住,立马昏死过去。她父亲哆嗦着站起来,一夜之间,仿佛平添了许多的白发。我赶紧扶住他,只是摇头,意思是让他保重,可是说不出话。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再多的苦难,只能捱下来,只能用肩头扛下来。除非死,有什么办法!
  她父亲一步一步挪进去看她最后一面。医生说:“欧阳先生,你看——”指着欧阳水手心里的戒指,“欧阳小姐一直攥着这个戒指,直到最后一刻——”她父亲终于忍不住,浑浊的眼泪滴下来,立即转身擦去了,半晌冲医生点了点头。我仰头,极力忍住眼泪,头顶一片白茫茫,照的人木讷无言,再多再多的疼痛全部沉淀在最深处,说不出来,半点都说不出来。
  她父亲出来的时候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医生眼明手快扶住了,他伸手推开,说不用。可是脊背不再笔挺,仿佛压弯了;脚步不再沉稳有力,似乎拖着看不见的重物。我想到林彬和欧阳水,还有他们那个来不及出世的孩子——,已经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形容这其中的残忍。眼前一花,一头撞到门上的玻璃。
  医生过来说:“小姐,你精神很不好,身体是一切。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出事。”我摇头:“没事,我还挺的过来。”我看起来有那么糟糕吗?居然说我会出事!那医生叹气:“小姐,死者已矣,请节哀顺便。再悲伤,活着的人总要好好活下去,你说是不是?”我点头,“是呀,总要好好活下去,谢谢你。”
  我拖着脚步要走,他担心的说:“小姐,你看起来很久没有休息了,真不要紧?这里——”指着我的眼睛说:“黑眼圈很严重,脸色很吓人。”我告诉他我睡不着。他叹气,低声说:“那需不需要打一针安定?”我摇头:“不了,过几天就好了。”快天亮了,还有很多事要忙。
  我跟欧阳先生告辞。他喊住要离开的我:“林小姐,林先生——林彬——还没有下葬吧?”我心一酸,点头:“没有,准备今天火化,已经选好墓地了。”他说:“能不能再稍等等?我想让他们合葬。”我转身看着他,等于说他已经承认林彬是欧阳家的女婿了。他疲惫的说:“欧阳水这么喜欢林彬,合葬的话一定是愿意的。不知道你的意思是?”我立即说:“我没意见。不过殡仪馆那边需要去说一声。”他点头,“这些事交给我,你也要注意身体。”我说好。
  丧事由欧阳家操办,规模自然又不一样。林彬的身份不光彩,欧阳水也是早夭,仪式简单,却十分庄重。到场的人虽然没几个,看的出来,身份都不是一般人。我提前去停尸房跟遗体作最后的告别。两个人并排躺在一处,换了衣服,化了妆,躺在鲜花丛中,就像睡熟了一样。欧阳水左手的无名指上套上了那枚至死都念念不忘的戒指。我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一枚,悄悄的给林彬戴上。戴的十分吃力,后来去洗手间抹了点洗手液才戴进去了。
  然后将他们俩的手叠放在一起,只有无名指上的戒指闪耀出冷淡的光芒。你看,你看,俊男美女,郎才女貌,两情相悦,互相倾慕……活着多好——,可是为什么偏偏死了呢!为什么偏偏死了呢!
  我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小飞进来,哽咽着喊:“林艾,别再伤心了——,他这么去了,也不后悔了——”我看着他说不出话。他背过身去,说:“走吧,不要再待在这里,受不了——。哦,对了,外面有人找你,出去吧。”我摇头:“不了,小飞哥,你先走吧,我再待一会儿就走。等下遗体告别仪式和火化仪式我就不参加了。”他叹口气,出去了。
  听见脚步声,我头也不抬就问:“小飞哥,还有什么事吗?”没听见声响,感觉到来人在我身边蹲下。我慢慢抬起眼睛,平静的问:“宋令韦,你怎么来了?”现在,再大的事也不能令我吃惊了。他搂住我,不断呢喃:“林艾——,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受,对不起——”我摇头:“不,这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他抱住我起来,愧疚的说:“总算赶到了,总算赶到了——”
  我抬头仔细看他,眼睛深深陷下去,脸色苍白,明显瘦了许多。我只懂得摇头,意识蓦然间一片混乱,搅成一团。我想推开他,却力不从心。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说:“走吧,让他们安静的去吧。”
  走出来,回头再看了一眼,两个人在一起的画面是那么的美丽安详——以及残酷凄凉。眼泪忽然潸然而下,无声无息再也止不住。我极力忍住颤抖的肩膀,胸口一阵阵剧烈的闷痛。他抱我在怀里,打开车门,柔声说:“别怕,还有我,别怕,还有我。”我死命攀住他,不敢放声大哭,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拍着我的肩膀,安慰:“乖,不哭,不哭——”我指甲几乎嵌入他肩膀里,再也忍不住,痛哭流涕,哽咽说:“林彬,林彬——,还有欧阳——水,他们就这么走了——,走了——,再也活不转了……”
  他抱住我,一个劲的喊我的名字。他的呢喃魔咒似的安抚了我即将断裂的神经,可是伤痛并没有好一些。我像才苏醒过来,刚刚明白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疼痛像冬眠的蛇,在此刻无孔不入,一点一点吞噬心和肺。我紧紧捂住胸口,那里痛彻心扉,却毫无解救的办法。这么些天,我几乎没有好好睡过一觉,身体疲惫的仿佛在死亡边缘挣扎,可是意识却在水深火热中翻滚。
  悲痛像药瘾发作一波又一波涌上来,一次比一次剧烈,仿佛永无止尽。我握紧拳头,拼尽全力祈求:“带我去医院,我需要打一针安定。”他默默看了我两眼,然后掉转车头。在一家私人诊所停下来,他握住我的手说:“林艾,没事,会过去的。”我对医生说:“请加大用量。”医生摇头:“不行,会引起心血管症状和呼吸抑制。”我说:“没关系,请加到最大用量。”
  医生问:“是静注还是静滴?”我看着宋令韦,喃喃的说:“我要回去。”他对医生说静注。看着针头一点一点伸进血管里,我麻木的没有一点感觉。宋令韦紧紧抱住我,说:“睡吧,睡一觉就没事了,睡一觉就没事了。”他放我进车里,转身要走。我拉住他,呜咽着:“你不要走——,大家都走了,你不要走——”他安抚我:“我不走,我不走,我去开车。”我不肯放手,生怕一睁眼,他也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这世界上。
  最后他抱着我上了出租车,我紧紧搂住他,不敢有片刻分离。路上我仍然清醒,他迟疑的问:“艾——,有没有想睡?”我摇头:“只有一点。”直到他打开房门,看见熟悉的布置,睡意才渐渐袭上来。他替我脱衣服,脱鞋子,将空调开的很暖很暖,随即陪我一起躺下来。直到靠上他温暖的身躯,如坠冰天雪地的身体才有了一点暖意。我在昏睡前想,先这样睡一觉,先这样睡一觉,一切等醒来再说。一切的事,别人的,他的,我的,等醒来再说。
  可是药效并没有像医生说的那样持续那么久,很快便在凄惶中重新醒来。只不过,这次,身边多了一个他。他似乎比我还疲倦,仍然在沉睡。我不知道他一得到消息,是如何马不停蹄的赶来的。我只觉得无边的苍凉。世事比我想象中还变幻莫测,命运比我预料中还曲折不堪,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无助。而我,此刻有的只是尚在流动的血液,还有身边的这个人——尽管是短暂的,遥不可及的,可是我能抓到的似乎只有这些。
  再多的又有什么用呢。说不定下一刻呼吸停了,身体冷了,一切都是枉然。我不敢再去想下一刻的事情,只觉得恐惧害怕。反手抱住他,手搭在他脉搏上,确定真的是在欢快的跳动。心一点一点安定下来,紧绷的弦一松,身体机能重新运作,睡意像盘古开天辟地之前漫漫无声的黑夜,混沌一片,将我笼罩在最底层,仿佛一直要睡到地老天荒,再也不肯醒来。

  第 34 章
  睡梦中好像有陌生的人来来往往,有些嘈杂,不肯让我安然入睡。隐隐约约仿佛闻到浓郁的花香,梦里仍然觉得奇怪,又不是在荒郊野外,怎么会有花呢?等到万籁无声,终于静下来,我挣扎着睁开眼,天色仍然是黑的。身体非常虚弱,没有一点力气。我一动,伏在桌边看电脑的他立即察觉了,惊喜的奔过来,握住我的手摩挲,喃喃说:“艾,你醒了!”我看见床头插了一捧鲜花,娇艳欲滴,含苞待放,原来梦中的花香是这个。
  抬起身子问他:“天还没亮?”声音沙哑,几乎发不出声。仿佛睡了很久似的,没想到天还没亮。他抱紧我,下巴搁在头上磨蹭,叹气说:“你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吃惊的看着他,难道说我睡了一天一夜,所以天还没亮?他叹息一声,告诉我:“你整整睡了三天两夜。低烧,昏迷不醒,喃喃说着梦话。医生来了一次又一次,只说你累了,需要好好休息。”原来我竟生病了。
  抬头看他,满脸的胡渣,眼睛布满血丝,憔悴不堪,看来我生病期间饱受折磨。我靠紧他,摸着他的眼说:“你瘦了。”他说:“不要紧,你醒来就好了。”我身体一软,竟坐不住,慢慢滑下来。他担心的问:“还难受吗?要不要请医生来看看?”我摇头:“不是,我饿了。”
  他松了口气,柔声说:“好。冰箱里有菜粥,等一小会儿就可以吃了。”起身去帮我热粥。端着碗坐到我床边,问:“能吃一点吗?”我点头,伸手要接过来。他垫高枕头,亲自喂我,吹着热气说:“你睡着睡着就发起烧来,翻来覆去十分难受的样子,却怎么都醒不过来。打针吃药也不退烧,我很担心,逼着医生来了一趟又一趟,他只说你累了,没有大碍。可是没有大碍,你为什么不肯醒来?还昏迷了整整三天两夜。”
  我道歉:“对不起,担心坏了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真的累了。”他叹气,点头:“你再不醒来,我要送你去医院了。”我喝了一口粥,微笑说:“现在不是醒过来了吗?我觉得好很多了。”他深深看我一眼,笑说:“那就好。病一场也好,把以前那些事病一病,就过去了。”我默然,是的,我没有办法改变,没有办法抗拒,甚至没有办法愤怒,连发泄的办法都没有,惟有压制隐忍,那我就只好生病。生病总是正当的理由吧。
  我只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他十分担忧,“艾,这样是不行的,吃的多才能好的快。”我于是又强撑着吃了半碗,再次摇头。他叹气:“那好吧。还累不累?想不想睡?”我摇头,哑声说:“睡了三天两夜还睡?你要不要睡会儿?眼睛都陷下去了。”他说:“不要紧,我不累。那你躺着歇会儿,要不看会书?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忙。”我点头:“那你去忙吧。”
  他抱歉似的亲吻我的脸颊,重新坐到电脑前,聚精会神忙起来。我怕他不放心我,故意拿着他的手机玩游戏,却越玩越没有意思。看着他的侧影,忽然有一种心酸落泪的感觉。他盯着屏幕上一连串的数据皱眉,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然后伸手摸口袋。我提醒他:“找手机吗?在我这里呢。”他才想起来,不好意思的说:“我要打个电话,等会儿给你玩。”我忙说:“不玩了,老是输,我想睡了。”他替我盖被子,哄我说:“那睡吧,别怕,我就在这里。”他走出去打电话,隐隐传来不悦的声音,似乎出了什么纰漏。
  等他进来,我问:“公司忙吧?”他看我一眼,说:“还好,没事,应付的过来。你别担心这个,乖,先把身体养好,知不知道?”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意兴相当阑珊。他照旧是忙,简直把我卧室当办公室在用,手机不停在响。他还道歉:“艾,对不起,吵到你了。”我笑说:“没事,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这么忙,累了吧,先睡一觉?”他还要强撑。我嗔道:“睡一觉天又不会塌下来。”他才说好。我替他解衬衫的扣子,问:“等会儿想吃什么,我来做。”他说:“三小时后叫醒我。”他是这样的忙,却仍然坚持陪在我身边。
  他边吃饭边问我:“病了这么几天,闷了吧?想不想出去逛逛?”我笑:“你忙完了?”他点头:“恩,今天有空。可以陪你到处走走。”我想了想,点头:“那好,我们去一个地方吧。”我带他去看林彬和欧阳水。簇新的墓碑上贴着林彬和欧阳水的合照,盈盈的笑着,一脸幸福和甜蜜。
  我把花放在地上,哽咽说:“林彬,欧阳水,我来看你们了。”心里的疼痛一点一点淡了,可是无边的苍凉怎么都挥之不去。宋令韦在一旁安慰我:“林艾,别伤心了,你身体刚好。”我喃喃说:“我一向不大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可是我相信他们是真心相爱的。欧阳水一心一意的付出,林彬冒着生命危险来看她,足以令人感动。可是为什么不能幸福快乐的活下来呢?为什么要这么残忍?甚至,甚至,至死他们都没能再见一面……”
  他拥住我,不断说:“他们这样未尝不好。艾,总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我缓缓点头:“他们未尝不比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好。可是,可是——,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再怎么艰难,也是活着,活着就有希望。他们不应该死的……”他在我耳边喃喃的呼唤我的名字,不断宽慰我。
  我噙着泪说:“令韦,林彬和欧阳水算是做到了生不同时,死而同穴。欧阳水那么纯洁美好的一个女孩子,在这个急功近利的世界上,创造了真正的奇迹,让我看到了传说中的一见钟情,还有生死相许。”
  我牢牢握住他的手说:“她曾经跟我说她不要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可是他们连曾经都湮没了。人死了,灰飞烟灭,什么都没用了。令韦,我现在想通了,我不要天长地久,死生契阔,瞬间就可以是生离死别,你看,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天长地久,那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是想要就能要的,要到了,也不一定保的住。所以,我只要你我都活着就够了。”我抬起头,迎着他的视线说:“现在,我还能跟你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等到不能在一起了,我们就分开吧。至少,你我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他显然深受震动,紧紧攥住我的手,微微摇头:“不,林艾,不会的,我保证——”我打断他,微笑说:“不用保证。世事变幻的太快了,保证也没有用。形势比人强,到时候你我都做不了主。曾经信誓旦旦,将来誓约转眼成空,岂不更加悲哀?所以,如果真的不能在一起了,那就这样吧,彼此放手。令韦,我只要现在。”我仰头问他:“那么,趁着现在还能在一起——,令韦,你可会对我好?将我随时随地放在心口上?”还是以前的那句话,却是截然不同的意味了。隔着生死无常,完全是两样了。
  他将我的手按在他胸前,缓缓说:“艾,你是我的心。人没了心,纵然还能活,亦没有多大意义。”我鼻子一酸,足够了,此生已经足够。原本就不敢奢求什么,得到的竟然是他的心,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点头,抱住他说:“走吧,我们该走了,让他们好好安歇。”
  收拾东西,准备回北京。他问:“不再多歇两天?”我笑说:“不了,再待下去,公司该炒我鱿鱼了。”他看着我,半天才说:“林艾,你要不要到我公司来上班?或者我替你找个好一点的?你别误会,我只是见你工作太辛苦了。换个轻松点也不错,是不是?”我摇头:“没事,我做的挺好的。大家都和善,互相帮忙,有事也肯照应,开开心心的,没什么不好是不是?再说做生不如做熟,只要做的好,肯努力,还是很有前途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一定非得像你这样才算是成功嘛!”他笑,没有再说过这样的话,他还是了解我的。
  我去跟小飞告别,还顺带去看了欧阳水的父亲和母亲。两个老人家经历了半世的风雨,只能默默忍受这巨大的悲痛。她母亲还是病着,见我来了,让人招待我喝茶。我说:“伯母,您身体要紧。”她木木的点头,说:“林小姐,谢谢你来看我,水水她就这么抛下我们——”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泣不成声。护士赶紧过来说:“欧阳夫人,您还病着,情绪不能太激动。”我怕引起她伤心,连忙出来。对欧阳水的父亲说:“伯父,您保重,我走了。”他点头:“林小姐,以后多来走走。”我点头,跟着宋令韦去机场。我想,纵然是故乡,再回来的机会恐怕不多了。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可是这里已经没有所恋的人和事了。
  下飞机,宋令韦去拿行李,我在一边等着。听到有人叫“木姐”,我回头,有些吃惊,笑说:“阿平,你怎么会在这儿?搭飞机?”他笑说:“不是,周哥特意让我来接你的。他正等着你呢。”我犹豫了下,说:“行,不过,你先等会儿,我还有个朋友,跟他说几句话。”我走到一边给他打电话:“令韦,你一个人回去好不好?我还有一点事,先走了。”他错愕的问:“什么事?要不要紧?”我忙说:“不要紧,不要紧,别担心,回去再给你电话。”
  跟着阿平上了车,问:“周处最近怎么样?”他笑说:“周哥还好,就这些天心神不宁的。走不开,又担心木姐出事。直到听说你没事,才放下心来。”我也不问他怎么知道我的近况,反正有的是渠道。我点头:“恩,还好,总算过去了,总会过去的。”
  他送我到茶庄,然后打电话,说:“木姐,周哥已经到了。你直接上去就行了。”我点头,由服务生领着进去。他坐在窗边,只有他一个人。见我进来,立即站起来,拉着我的手问:“坐飞机累不累?”我摇头:“还好。你带我来这种地方,请我喝茶吗?”他说:“怎么?不喜欢?你不老请我喝茶吗?”我说:“光喝茶?那是因为我没什么好招待你呀。”他笑:“那你想吃什么?我们换地方。”我忙说:“不用了,那多麻烦。有没有点心,让他们上点心。”
  我抬眼打量一周,笑说:“这什么地方呀,喝起茶来中不中,西不西的。”他笑:“中西合璧呀。茶不错,水也好。”我含糊的说:“茶我不知道好不好,不过点心实在不错。”他说:“喜欢就好。等会儿我让他们打包让你带回去吃。”我赶紧谄媚的说:“哎呀,周处,你最好了。”他看着我直笑,然后打电话,有人进来给他一张卡。他递给我说:“你什么时候想吃,直接拿这卡过来就可以了。”我好奇的接过来,惊喜的说:“真的?多少都可以?不怕我吃倒了?”他笑:“我再给你十张你也吃不倒。”我很高兴,像小孩子收到礼物一样。
  他看我吃的满嘴都是,宠溺的摇头,忽然说:“夕,坐过来。”我摇头:“不想动。”他笑一笑,挨到我身边给我擦嘴。我笑说:“我自己来,又不是小孩子。”他顿了顿,说:“林彬的事——,都好了?”我点头:“恩,好了,都过去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怔怔的看着我。我微笑说:“周处,你别担心,就算现在没过去,以后总会过去的。没什么,生老病死,谁也躲不过。”
  他忽然道歉:“夕——,对不起。”我很惊讶,他竟然跟我道歉!急急忙忙地说:“林彬的事——,关你什么事!你干嘛道歉!”他半晌说:“夕,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每次都是你一个人——,而我,什么都帮不了……”我忙说:“哪是一个人!你怎么没有帮?嫌帮的还不够多是吗?再说,你不是让小飞哥帮我吗?”他缓缓摇头,看我的目光深沉如海,一句话都没说。
  我说:“没事,真是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有些事总是要一个人经历的,任何人都帮不了。周处,这是我自己的事,必须要做的,必须要面对的。你愧疚什么呀。”他淡淡“恩”一声,转开话题说:“吃了那么点心,不觉得渴?这茶温度刚好。”我当白开水一咕噜喝下去。
  我贴在窗边,看着天边的夕阳一点一点烧成桃红色的轻云,落日融金,暮云合璧,景象辉煌壮丽。可是低头喝茶的工夫,再看时,太阳已经沉下去,只剩一点淡色的影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伸了个懒腰说:“吃饱喝足,时间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他站起来,说:“走吧,我送你回去。”我看了一眼,问:“就你一人?不大好吧?”他坚持,说:“没事。”我笑:“哎呀,不能这样的!你不怕,我还怕呢。”他怔在当地。我忙说:“让他们远远的跟着就好了。”他过了一会儿,才转身去打电话。
  我刚要打开后座的车门,他说:“坐前面。”随即让司机下车,自己坐上去。我问:“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开车?坐后面有人服侍不挺舒服嘛!”他转头看我,柔声说:“我喜欢开车送你。”我叫起来:“可是你开车慢。”他说:“你看这样的路况,能开的快?你可不能出车祸。”我说:“这么好的车子,这样的速度,那也太可惜了。”他不语,说:“好了,别抱怨了,我陪你说话。”
  我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霓虹灯,说:“那说什么好呢?要说的都说完了。”他眼睛看着前面,说:“恩,听小飞说,你有男朋友了是不是?”我立即红了脸,转过头去没说话,心里暗骂小飞嘴快,连这个也向他报备。他问:“很喜欢他?”我好半晌才说:“算是吧。”车子忽然紧急刹车,我往前跌。原来是红灯。
  见他转头看我,我说:“你别看我,看前面。当心真出车祸了。”他问:“做什么的?可不可靠?”我说:“周处,你怎么像在做身家调查呢。”他依旧问:“人怎么样?”听见后面一迭声喇叭响,忙说:“绿灯了,绿灯了,后面在催呢。”他才慢慢发动车子。车子滑出一段路,他忽然偏离车道,停在路边。我看着他,问:“怎么了?”他说:“夕,你是认真的?”我答不出来,真的答不出来。当然是认真的,可是有什么用!难以启齿。
  见他也不说话,我跟他之间气氛从来没有这样过,有些不安。立即插科打诨混过去,笑嘻嘻的拖长声音说:“周处——,不许调查人家的祖宗三代!我又没卖给谁!以后的事谁说的准,不就一男人嘛!”我见他没点头,立即蹭上去,摇着他的手臂说:“周处——,这是我的事,你别插手。你别又出头,把人家给吓跑了——”过了许久,才听见他叹息一声,说:“好。”替我系好安全带,说:“没事了,回去吧。”我点头。
  他直送我到楼下。我说:“那你回吧,我上去了。”他站后面看着我进楼道,忽然喊住我,说:“我送你上楼。”我微微诧异,笑说:“好。”他搂住我的肩陪我一起上去。我说:“这楼梯有点打滑,你小心点。”挣开他,说:“太窄了,我先走。”噔噔噔的往上跑。他“恩”一声,改为牵我的手,说:“别跑,小心摔倒了。”我笑说:“不会的。”话还没说完,就遭了报应,打了个趔趄。
  他责备:“你看!”我吐舌头:“嘿嘿,没事,没摔着。”他说:“等摔着了可就来不及了。”我掏出钥匙,说:“好了,送到门口了。你走吧。”他忽然说:“夕,真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我笑说:“我也是。不过,你很忙是不是?”他点头,“恩,所以不能常来看你了。”我笑说:“没关系,我过的挺好的。你快走吧,再不走,他们该冲上来找我要人了。”
  他说:“以后能来看你的机会不多了,自己凡事小心点。”我说:“我知道了,你自己也小心。”他点头:“那你进去吧。”我摇头:“不,你先走。等会被大姐看到,就有点不大好了。”他站了一站,才转身去了,下楼梯的时候还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冲他挥手。
  赶紧掏钥匙开门,赵静上班还没回来呢。跑到窗口,见他上了后座,车子平稳的滑出去,才放下心来。刚收回眼睛,就接到宋令韦的电话。我说:“我到家了,刚想给你打电话呢,没想到你先打过来了。”他说:“你下来。”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问:“你在哪?”他不怎么有耐心的说:“就在你楼下,你快下来。”我愣了下,问:“你什么时候到的?”他没好气的说:“你快下来!我生气了。”我摇头,只得又跑下去。

  第 35 章
  我敲车窗,“你怎么来了?”他看着我说:“我等你回来呢。”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我愣了一下,问:“你一直在这等?”他没说话。我有些尴尬,刚才他肯定是撞见了,说:“你就为这生气呀?”他还是没说话。我说:“好了好了,我不就晚回了点吗?这有什么可生气的。”
  他说:“艾,你明知道不是这个。你为什么还和周处牵扯不清?”火气很大,语气十分不满。我拉着他的手说:“哪有?我就和他说了一会话。”他提高声音:“说一会话?要说整整一下午?你不是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吗?为什么还要和他来往?”我忙说:“话不是这么说的,离开了也不代表老死不相往来呀。再说,他找我还有事呢。”他冲口而出:“他找你能有什么事!别拿这个当借口。”
  我耐心的说:“林彬出事了,他来看看我,这不合情合理吗?”他说不出话来,脸色却更难看了,逼问道:“那怎么你一下飞机他就知道了?而且单是看你的话,需要这么长时间吗?天都黑了!”我有点苦笑不得,他今天怎么这么蛮不讲理,跟一小孩一样。说:“他若有心,这有什么难的?说说笑笑,吃吃喝喝,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呗。”
  他突然冲我吼:“他就是居心不良,不怀好意,你难道不知道?”我叫起来:“哎哎哎,宋令韦,你什么人呀!怎么缠夹不清呢?”他沉下脸,“我缠夹不清?是你和他缠夹不清吧?你跟他什么关系?有普通朋友见个面就一整天的吗?天都黑了还依依不舍!有必要手牵着手,肩擦着肩?你又不是三岁小孩,还要他带着!还有,送到楼下就好了,为什么还要上去?你跟我说怕别人看见,影响不好,从来都不肯请我进去;现在就不怕别人看见他了?”
  他简直是在强词夺理!我有些火大,冷哼一声,说:“你今天怎么这样啊?说都说不清!别说我和周处没什么,就是有什么又怎么了?我和他什么关系?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了?你凭什么对我又吼又叫的?”他满身的火气立即泄了,由刚才的咄咄逼人变得颓丧不堪,低低的说:“艾——,我忍不住嫉妒,嫉妒你和他之间那么亲密;我忍不住害怕,就因为现在我还不是你的谁……艾——”声音里有压抑的伤痛。
  听了就不忍,我的心立即软下来,主动靠近他,“他只是请我喝茶,然后送我回来,就这样。”他反手抱紧我,头埋在我颈边,“你明知道他对你有企图,为什么不离他远点?”我没好气的说:“他对我有什么企图?有企图的是你吧?”他“哼”一声,随即在我颈上又吻又啃。我推他:“别,还在车里呢。你干什么?你该回去了。”他说:“跟我回去。”声音有些暗哑。
  我摇头:“不行,我刚回来,东西还没收拾呢。”他说:“你东西还在我那儿呢。跟我回去,恩?”我才想起来,行李是他去领的。他见我没说话,得寸进尺,手已经伸进来了。我还在无谓的抗拒:“不行!”他已经发动车子。真是强盗。幸亏赵静不知道我回来了,不然,真不好向她解释晚上上哪去了。
  他将钥匙一抛,大喇喇的说:“我还没吃饭呢。”我白他一眼:“那你不会自己叫外卖?”他笑嘻嘻的说:“你会不会做饭?”我说:“我哪有饭店师傅做的好!再说了,我又不是来给你当老妈子的。”他蹭过来,手到处乱摸,说:“那你会不会煎荷包蛋?我就想吃荷包蛋。”我说:“那你不吃其他的了?光吃荷包蛋?”他边吻我边说:“你到底会不会做?”我被他缠的没办法,说:“那行,我给下碗面条,上面搁俩荷包蛋。”他说要三个,我重重的说:“行!我搁四个,看不撑死你!”草草的给他弄好了,然后钻进浴室去洗澡。
  他站在外面叫:“你还没洗好?”我大声说:“你干嘛呢?要洗澡不是还有浴室吗?”他连声催:“你快点!”我问他干嘛,以为有什么事,随便冲了冲就拉开门。还不等我出来,他一把扯过我,也顾不得浑身还滴着水,将我压在墙上,饥渴的吻起来。我用力喘气,嗔道:“你嘴里什么味道?”他从我胸前抬起头,邪邪的笑:“荷包蛋的味道!”我哀叫:“你饶了我吧。”拜托,下次别再吃荷包蛋了!他暧昧的说:“饶你?好,我们进去再说。”
  他用很色情的方法挑逗我,用手,用唇,用舌。欲望如水,一发不可收拾。我不满他故意的挑逗,翻身压住他,气喘吁吁,浑身是汗。他双手抱头,斜着眼看我,不怀好意的笑说:“你喜欢这样?”一副任我施为的样子。我看着他英俊的眼和眉,微笑的样子刻骨铭心,忽然怔住了,满腔的爱意无法倾诉,越是亲密越是惶恐。伏下头去,极其温柔的吻他,一直在唇边流连,怎么吻都吻不够。
  他看着我,显然感受到我心情的变化,伸出舌,一点一点舔吮,无比专注,无比虔诚,无比温柔。他的嘴到处撒下碎碎点点的星星之火,片刻燎原成一片。我在高潮中无缘无故落泪,呜咽的喊着他:“令韦——”他抱紧我,仿佛恨不得两具身体在此刻合二为一,怎么都嫌不够。他低头一点一点吻去我眼角的泪水,满头是汗,有力的身躯撑在我上方,努力抑制喘息。我蹭着他,抱住他的头,听的见两个人的心脏“砰砰砰”地在跳。
  我在他的怀抱中倦极而睡,一夜无梦,这么些天头一次睡的这么好。在滴答滴答声中醒来,光线阴暗,伸了个懒腰,浑身软绵绵的。他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说:“醒了?不多睡会儿?”转头看见窗户上的水珠,我问:“下雨了?”他凑到窗边,点头:“恩,刚才下的大,现在小了,路上该赌车了。”说着走过来给我一个早安吻,问:“饿不饿?想吃什么?”我摇头:“不饿。”一大早刚醒来,哪有胃口。头枕在他腿上,眯着眼无意识的说:“滴答滴答下雨了,下雨了……麦苗说,下吧下吧,我要发芽;葵花籽说,下吧下吧,我要开花;林艾说,下吧下吧,我要回家——”
  他先是笑出声,低下头亲我:“为什么要回去?不多待一会儿?”我翻个身,拉着他的手,十指交缠,摇头:“不,我要回去。”说着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笑说:“我饿了,有什么好吃的?”手脚利落的穿上衣服。他说:“有土司和果酱。”我挎上包,他愣了下,问:“不吃了?”我转头对他笑:“不吃了,不喜欢吃土司和果酱。我要去小摊上吃豆浆油条。”他大概有点摸不准我,喊了一声:“艾——,你这就要走了?”
  我点头:“不走留在这干嘛?”再留恋也得走。他抄过外套和车钥匙,说:“好,我送你。”我按住他:“不了,又不顺路,你赶着上班吧?再说,一到下雨,这条街就特别赌,还不如走呢。天气也不大冷,就当是雨中漫步。我先走了。”回头冲他笑一笑,打开门走了。
  路面都积了水,看来昨晚上的确是风疏雨骤,而我却睡的什么都不知道。头顶尚飘着万点丝雨。这样的天气,倒有点像江南的梅雨季节。路边上有一家饭店,门口有一株桃花,开的实在好,品种罕见,像舒展的云彩,云蒸霞蔚,一朵朵迎风招摇,娇艳欲滴,惹人爱怜。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不由得站住脚,仰头观赏起来。有花瓣随着风雨轻飘飘的落在脚下。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自欺欺人的想,我有什么可愁的呢!
  暗自叹气,泊车的小弟跟我搭讪:“小姐,这花好看吧?”我笑着点头:“恩,比植物园的碧桃开的还好。一朵一朵的开的又大又艳。”他笑说:“昨天还全是花骨朵呢,今天就开了大半。”我啧啧称奇。他紧接着来一句:“我们的早餐跟这桃花一样好,你要不要试试?”我刚想笑着摇头,听到后面传来一句,“那我们就进去试试吧。”一把伞撑在头顶,遮住了满身的风雨。
  我回身,有些惊讶,说:“你怎么跟下来了?”他拥着我往里走,说:“你没拿伞。”他问服务生:“有没有好的豆浆油条?”服务生一叠声的说“有,有,有,我们豆浆都是现榨现做的,原汁原味,保证好喝。”果然是原汁原味,犹带有黄豆的清香。滚热的豆浆喝下去,胃一暖,人也跟着暖。我笑说:“你不赶着上班?”他伸出手指揩掉我嘴角的泡沫,轻声说:“不急,陪你吃完再去。”看着我的眼神是如此的温柔专注,黑色的瞳孔只有我一个人的倒影,小小的,无比珍贵,差点让我沉溺的不可自拔——就像昙花一现,因为短暂,所以才能无比的绚烂。一刹那便是一生,瞬间燃烧。
  我抬头看了看时间,说:“来不及了,你先走吧。我反正没事,再坐一坐就走。”他招手叫来服务生结帐,看着我柔声说:“等会给你电话。”推开玻璃门出去了。我从落地的玻璃看见他顶着霏霏的细雨快步越过人流,往停在路边上的车子跑去,脊背挺直,脚步沉稳,忙而不乱,瞬间消失在茫茫的车海中。
  我转头去公司报到。大家都问:“家里还好吧?”我点头:“谢谢关心,还好,都办妥了。”不愿多说,岔开话题,喊:“为什么我柜台上方没有宣传海报?”赵静跑过来,“哎哟”一声,笑说:“你人走了,没人守柜台,就忘记给你贴上去了。”转头喊:“诺基亚,快来贴海报。”有人说:“诺基亚的刚出去。”她只好自己搬来梯子,勒的手掌都红了,准备站上去贴。我忙说:“大姐,我来我来!”
  干脆利落的爬上去。她站在下面嘀咕:“该死的男人,需要他们的时候一个都不在!事后倒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振振有辞!”我“噗嗤”一声笑出来,连忙附和:“这话说的极是,男人都这样,还是自己来吧。”见旁边的人对我使眼色,忙凑过去。她八卦的笑说:“赵静跟她家那口子吵架呢。”我会意的点头,怪不得指桑骂槐呢。诺基亚的回来了,赵静还在盘问他:“上班时间,你上哪去了?”他大概偷溜出去办了点私事,连忙陪笑脸。赵静板着脸说:“组织上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能不在呢?”弄的诺基亚好不尴尬。
  回来第一天上班就碰到一件棘手的事。上午的时候,一位客人看也不看,兴冲冲的买了一台最贵的机子。交完钱,开了票,试完机,他自己也说没问题,连赠送的礼品都拿了,我当时还觉得这客人真是够痛快,可是没想到,一到下午他就来闹场了,说这手机有问题,要退货。我跟他解释:“先生,是这样的,我跟您解释三包的时候,说的很清楚了,一旦填了保修卡,那就只有手机本身有问题,去摩托罗拉的检测中心出一张检测报告单,凭这张报告单,证明不是人为损坏,我们才能给您退换。”
  他横着眼说:“你们苏宁就欺负顾客,店大欺客是不是?不是说了七天之内包退包换,十五天之内包换,一年之内保修吗?我上午才买的,怎么不能换了?”一个劲的嚷着要退,还对着我拍桌子。惊的卖场的经理都来了。我耐着性子问:“先生,您买的时候不是看的好好的吗?为什么要换?哪里坏了?”他说蓝牙不能用,传送不了文件。我尽量解释:“蓝牙也不是支持所有格式的,可能有些格式不支持,需要自己去网上下载软件。”他理屈词穷,恼羞成怒,将手机往我跟前一扔,撂下狠话:“你今天不给我退了,你也别想走!”
  我觉得真是莫名其妙,就为了这么一台机子,连威胁的话都说出来了。我连连道歉:“先生,真是对不起!我真没办法给您退,要不,您去我们客服中心出张检测报告,我们再给你退?”我说的口干舌燥,差点卑躬屈膝了。他手点到我鼻子上,恶狠狠的说:“你不退,小心我把你柜台给砸了!”我岿然不动,他若真敢砸,也不用事先说出来,威胁我了。我往旁边移开一步,淡淡说:“先生,这样不好,引得苏宁报了警,大家多伤和气呀!”他阴沉的盯着我。
  经理连忙赶来,说:“我是通讯部的经理,您有什么事随我到办公室去解决行吗?”他冷笑说:“你们就怕把事闹大了!去办公室干嘛?跟我打太极呢!有什么话就在这说,这么多顾客,大家都看着呢,看你们苏宁怎么欺负顾客的!”这人还真是难缠,经理气的脸都白了。有人对围观的人群说:“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有什么好看的!”人群围观了一小会儿,也就散去了,只有几个好事之徒仍然站在一边观望。
  索爱拉住我悄悄的说:“摩托罗拉,你别气了,这种人到处都是。谁家不碰上几个呀。你看他那样子,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诺基亚的也过来说:“没事,这不算什么。你还没见前段时间来我柜台闹场的呢。一女的,买了后说机子不喜欢了,我们当然不能给她换。她可好,天天搬个凳子坐在我柜台前,打不得,骂不得,赶又赶不走,这生意还做不做了?”我连忙问:“那后来呢?”他没什么兴致的说:“后来商场给换了,差点没把我给折腾死!”
  这个事件一直闹到晚上,那客人大概是肚子饿了,留下手机说,不换明天还来。我说:“这人怎么这么闲呀?没工作是不是?”因为这事,一下午就没卖出一台机子。经理和我都闹的筋疲力尽,说:“木夕,行了,你也累了,下班回去歇着吧。这事明天再说,大家商量着看怎么解决。”我垂头丧气,意兴阑珊的回去了。
  我趴在沙发上跟赵静说:“生活真是累人呀,一个又一个的麻烦接连不断,无数的烦恼,无数的困难,无数的挫折,仿佛望不到头,简直让人疲于应付。”她转头看了我一眼,说:“可是生活就是这样的,有坏的话也有好吧。”我点头,“当然,活着总是好的。可是因为活的太累,所以只要有一点点,一点点的快乐,一点点的甜蜜,已经足够,就会情不自禁,不可自拔——明知会灰飞烟灭,还是会像飞蛾扑火一样扑上去。”我想到宋令韦。
  操曹打电话约我出去吃饭,说:“你不是答应和我出去吃饭吗?”我问:“什么时候的事呀?”他叫起来:“你上次养好伤回来不是说让我请你吃饭,就当是接风洗尘嘛!”我说:“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呢,你还记得?算了吧,早就没尘可洗了。”他连忙说:“哪能算了呢!你不刚从家回来吗?就一起吃顿饭嘛!再说还是你自己答应了的!”我没办法,只好说:“行,反正是你请。你说在什么地方?我去就是了,有请吃饭还这么热心的吗?”
  他竟然带我去西餐厅吃饭,还是那种贵的要死的西餐厅。我说:“你很喜欢来这里吃饭?”他点头:“是呀,他们法国菜做的很好,你吃了就知道了。”看他一脸期待雀跃,想博得我称赞的样子,我不好破坏他的兴致。他指着盘子问:“味道怎么样?”我敷衍说:“恩,恩,还不错。”暗地里咬牙切齿,筷子拿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费尽力气,浑身僵硬的去拿刀叉?我努力让刀叉不发出声音,一顿饭吃的跟全力以赴的考试一样,汗流浃背。
  我随便吃了一点,几乎逃着躲进洗手间。暗暗想,吃的什么呀,还不如我在路边上吃刀削面痛快呢。巴巴的跑出来吃一顿饭,回去还得再泡方便面吃。边摇头边洗手。忽然听见旁边有人低呼:“哎呀,糟糕!”我扭头一看,她手上捏的手机正好掉水槽里了。见她还在发愣,我忙说:“赶紧捞起来!”她手上戴着纯皮的黑色长手套,着装极其精致讲究。听我这么说,费力的除下长手套,露出的肌肤晶莹剔透,手非常的漂亮,柔若无骨,真正称的上“指如削葱根”。指甲没有涂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闪着健康的光泽,修剪的像是艺术品。
  我见她这么一双手要伸到肮脏的水槽里,连忙笑说:“小姐,我替你捞吧。”一弯腰就捞出来了,什么事都不费。她怔了下,不断的说谢谢。我忙说:“没事,举手之劳而已。”我连忙拔电池,对她笑说:“手机浸水了,首先得强制性关机。”利落的拆后盖,电池,还有主板。她凑过来,说:“坏了吗?”我对着灯光看了看,说:“哎哟,不知道主板有没有进水。主板进了水可就难办了。”再将电池安上去,一片漆黑,开不了机。我摇头,“估计是坏了,不知道能不能修。”
  她接在手里,笑说:“没事没事,真是谢谢你。你对手机真是熟悉。”我笑:“我整天和手机打交道呢。”电话响起,是操曹,他问:“你去一趟洗手间怎么去那么久?没出什么事吧。”我说没事,就出来了。跟她一块出来,操曹人已经寻了过来,见我笑说:“你还以为掉里面了。”
  越过我见到后面的女孩子,十分吃惊的说:“哎!你怎么也在这?”她笑盈盈的说:“是呀,真是巧!”满脸的惊喜。

  第 36 章
  我看着他们俩,笑说:“原来你们认识。”当真是巧。操曹看了看我,眼神有些复杂,欲语又止。我挑眉,他这什么表情!他笑着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回答:“就这两天。”又转头笑说:“操曹,这位小姐是你朋友?”操曹眼睛在我们俩身上溜来溜去,犹豫的说:“你们——”
  我忙说:“刚才在洗手间,她手机掉水里了,我给她看了看。”她微笑:“对呀,幸亏这位小姐帮忙。”然后落落大方的自我介绍:“你好,我叫连心,是操曹的朋友。”我赶紧说:“你好你好,我叫林艾。”等反应过来,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震惊的抬起头,不由得仔细打量她。鹅蛋脸秀美精致,卷发松松散散的披在身后,斜长刘海的尾部微微翘起,温婉沉静中另有一种别样的风情。个子不高,可是腿很长,越发显得身段匀称。难得的是,待人温和有礼,没有半点骄纵之气。一举一动无不显示良好的教养和气质。
  操曹看我的表情,显然明白我知道了。拉住我,上前一步,挺身而出,敷衍连心:“也是来这里吃饭吗?”我很感激他暗地里这样维护我。她点头:“是呀,刚回来,和几个朋友一起来的。”他说:“那你快去吧,该等急了吧。”她笑:“恩,那就不打扰你们了。先走一步。”刚走了两步,又回头笑说:“哦,对了,林小姐,刚才真是谢谢你。”我摇头:“不用,一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她看着我,却对操曹笑说:“林小姐人真好。”我忙说:“太夸奖了。”
  我对操曹说:“回去吧。”他拿眼睛瞅我,说:“她就是连心,没想到回国了。”我“哦”一声。他支吾着说:“续艾,你——还好吧?”我点头:“当然。没想到她长的这么漂亮,人也很不错。”他没再说其他的话,转开话题说:“恩,回去吧。”我走出大门,对他笑说:“你先走吧,不用送我回去了。我一个人想去旁边的商场逛逛。”他说:“我陪你一块去。”我摇头:“不用了,我就瞎逛,随便溜达溜达。到了这种地方,总不好进都不进去看一下。”
  有什么可逛的呢,这种地方,看的起,买不起。叹口气,只好一个人站在门口看偌大的电子广告牌。一个女明星风情万种,仪态万千的拿着一台最新款的手机。心想这个广告的画面拍的很唯美。听到有人跟我打招呼“嗨!”忙回头,有些吃惊,是连心,忙说:“嗨,你怎么在这?”她笑:“我刚才还在想要不要跟你打招呼呢。操曹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我说:“我随便看看。你呢?买东西?”她说:“我手机不是坏了吗?想买个新的。没想到在这里又碰到你,世界真是小。”我点头:“是呀,真是巧。”
  她也抬头看广告牌,有点犹豫的说:“真不知道买什么样的手机好。”转头笑着问我:“你对手机似乎很了解,可有什么好的建议?”我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旁边就有手机专卖场,你可以去看看。看了实物才知道该买哪一款。”她指着前面问:“这楼上不是也有吗?”我笑:“这里的价格贵不说,最主要是货不全,挑选的余地比较少。”她“哦”一声,指着问:“就是前面那家吗?”我摇头:“不是,是靠近文化广场那家。”
  她又问:“一层就是吗?”我摇头:“不,一层是珠宝大厅。他们手机专卖场是在五层,要从北边的入口进,南边的电梯到不了。”她听的头有点大,问:“哪边是北边入口哪边是南边入口?”我笑说:“我反正没事,陪你一块去吧。”她连忙说谢谢。她边走边说:“几年没回国,新建了许多大型建筑。”我点头:“是呀,迎奥运嘛,到处都在大兴土木。”
  经过一家珠宝店的时候,她停下来看了看,笑着对我说:“你看,那戒指很漂亮是不是?设计新颖,样式独特。”我注意到上面的钻石闪闪发光,像凝结的泪珠,点头:“是呀,很漂亮,戴在你手上一定更漂亮。”她笑:“我对这些东西很喜欢。”我笑:“我也很喜欢。”——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站在诸多厂家间,似乎没了主意,说:“你觉得哪个牌子的手机比较好?很多我都不知道,听都没听说过。”我问:“那你听过什么牌子?”她说她听过诺基亚。我笑说:“那我们就去诺基亚的柜台吧。”她指着诸多的模型问:“这些都是新上市的?”我说:“也不一定非得买最新款的。你需要什么样的功能?”她想了想,笑说:“音质好一点的,照相效果好一点的。”又补充说:“我平常喜欢听歌,见到有意思的东西就拍下来。可是又不能整天带着一台数码相机。所以,希望手机照出来的画面比较清晰自然。”
  我默然,那还是买最新款的吧。告诉她:“诺基亚新出了一款N95的,是N系列的旗舰产品,现在国内市场刚上货。500万的蔡司镜头,照相很不错;双扬声器,音质也很好。GPS模块,2.6英寸的屏幕,采用的是新版的操作系统,设计更人性化。你觉得怎么样?”问服务人员要来模型,拿给她看,说:“N95特有的双向滑盖技术,不过你会不会嫌它拿在手里有点大?”她摇头:“不会呀,屏幕看起来很大很舒服。”
  她看起来很满意,说:“那我就要这个了。”我提醒她:“这个是国内刚上市的新款,价格比较贵。不再看看其他的?”她笑:“不看了,我很喜欢这个,手感很好,看着很优雅。”说着就去收银台刷卡。我感叹,真是阔人,买一台手机可以当人家买一台笔记本电脑了,连考虑都不用考虑。
  她把手机卡插进去,问:“能告诉我你的电话吗?”手指已经在按键上,我只得说了。她笑说:“今天真是谢谢你。改天一定请你吃饭。”我忙说:“不用不用,你太客气了。一点小忙,你都谢了无数遍了。”她说:“你现在还要去哪吗?”我说:“不了,我该回去了。”她笑:“那我送你回去吧。”我忙说:“不用不用,太麻烦了。”她笑说:“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司机已经来了,先送你回去。都是顺路而已。”她让司机直送我到楼下,才掉头回去了。
  我以为她说请我吃饭只是说笑,没想到真的打电话过来了,“林小姐,你今天可有空?我请你去吃饭。”我忙说:“不用,真是谢谢。”她笑起来,“林小姐,你真是客气。也不是专程请你的,我一个人正好在附近,想着还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所以才冒昧的问你可否赏光?”我忙说:“真不是客气。有人请吃饭,我巴不得呢。我今天正好休班,等会儿还得去总公司交销售报表。”
  她说:“哦,是吗?你现在就赶着去?”我点头:“是呀,马上就得走,时间有点赶。”她自告奋勇的说:“那你搭我的车去吧。我反正没事,到处闲逛呢。车子就在你家路口边上。你出来就看的到。”我刚走出来,就见她站在外面等着。她这样的热心,我不好再推辞,只得说:“谢谢呀,那就麻烦了。”还是司机开车。我搭讪着说:“我就交一销售报表,交完就回来,其实也没多大的事。”
  她说:“是吗?你今天没事的话,等会儿就一起去吃饭行吗?”人家都管接管送了,我只好点头。回头的时候车子经过朝内西大街,没想到前面出了一场车祸,堵的两边动弹不得。前头隐隐约约传来警笛声,还不知道要堵到什么时候,很多司机都走下来观望事态的进展。她说:“要不我们先下车,随便走走再回来?”打开车门,转头说:“李师傅,等不堵了再给我电话。”我随她一块下车。说实话,我也最怕堵车了。 困在那里,烦躁不堪。
  她看了看周围,笑说:“前面就是中国美术馆,要不,我们进去转转?反正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我无所谓的点点头,问:“你对美术很感兴趣?”她笑着说:“我以前就学美术的。还在巴黎美术学院学过一段时间。”我吃惊的问:“真的吗?你真学美术的?”她笑问:“怎么了?学美术的很奇怪?”我笑着摇头:“不是,是我还不认识谁是纯粹学艺术的。所以觉得有些意外。”我认识的知道的都是学科学的,所以觉得学艺术的仿佛分外遥远似的。
  她告诉我:“中国美术馆是建国十周年的十大建筑之一,主要收藏中国近现代艺术家的作品。”我想了许久才说:“近现代的艺术家?像齐白石,徐悲鸿这样的大师?”我大概就只知道他们了。她点头:“是呀,那是近代的。也有当代的,像李可染,张大千,傅抱石,蒋兆和等大家的。”我脱口而出:“陈逸飞!”我之所以知道陈逸飞,是因为当年我们有一个教授在上海见过他一面,就老在我们面前提陈逸飞怎么样,陈逸飞怎么样。
  她愣了下,说:“陈逸飞的当然也是好的,不过,不知道有没有。里面还有一些明清时期的艺术大师,像赵之谦,石涛,朱耷等的作品也有收藏。”我立即说:朱耷我是知道的,号称八大山人。“她笑着点头。我有些兴奋的问:“那是不是可以亲眼看到‘清明上河图’?”我也就只知道“清明上河图”了。
  她笑着摇头:“不是这样的。像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阎立本的‘步辇图’还有马远的‘踏歌图’,这些画都是收藏在故宫博物院的。”我不由得汗颜,连美术馆的性质都没分清。她侧身,指着西南方向说:“那边就是故宫博物院,和中国美术馆遥相呼应。”提醒我说:“到了,前边就是了。”我抬眼望去,建筑物具有浓郁的民族风格。红墙黄瓦,古典阁楼式建筑群,四周为单顶配以明黄色的琉璃檐做装饰。飞檐重重,廊榭环绕,颇具古意。
  我笑说:“这个地方倒是古色古香。可是和琉璃厂的古色古香又有些不一样。”她点头:“ 中国美术馆的主体建筑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建筑理念于一身,融合了中国的传统建筑风格样式和时代气息。这种特有的建筑行貌和园林式建筑环境成为了北京一座标志性建筑,也可以认为是一座永久性的建筑艺术作品。和琉璃厂的‘荣宝斋’是很不一样的。”也就是说明显不在一个等次上。我诚实的说:“是吗?说实话,我不大欣赏的来。”她笑:“我也只是随便看看,进去玩一玩就出来,反正堵车呢。”
  一进正门就有条东西走廊,直通角厅。外面花草如茵,正是春天,万紫千红,像墨一样泼开来,撒的到处都是,红杏枝头春意闹。一进到里侧,竹林掩映,摇曳生姿,真有龙吟细细,凤尾森森之感。她领着我熟门熟路的进去,边走边介绍:“这里除了搜集、收藏近现代优秀美术作品,还收录民间美术作品。像漆画,陶艺,剪纸、皮影、木偶、刺绣、泥塑等作品,很有意思。”我“咦”了一声,说:“怎么还有书法作品?”她笑:“书法也是艺术呀。不过这里只有少量的书法作品,传世的古代书画作品大都在故宫博物院收着呢。其实,还有一批汉画像石拓片。不完全是画作。”
  我纯是看热闹来的,那些名画完全欣赏不来。站在齐白石画的虾前,看了半天也不觉得那虾如何栩栩如生,一点也不精准,客观,如实。不过触须确实细,跟头发丝有的比,应该很见功力。再熟一点的就是徐悲鸿的马了,离的那么远,还没书上刻印的清楚,迷迷糊糊的,连有几匹马都没数清楚。
  她在一副油画前停住了,告诉我:“这是毕加索的作品。”我立即好奇的凑上去,看不出个所以然,笑说:“原来还有外国名家的作品,我以为都是中国的。”她笑:“是国际友人捐赠的,其中有四幅是毕加索的。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西方的绘画,对国画不怎么擅长。”我想起一事,问:“你说你在巴黎美术学院学过绘画?那有没有到过卢浮宫?”我很有些好奇。外行问的也就只有这些花边的东西.
  她脸上露出一种茫然的表情,像在追忆什么,半晌才回答:“当然到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卢浮宫每到周五晚上,对26岁以下的外国游客免费开放。”我笑:“我只知道蒙娜丽莎。”她也笑:“还有‘岩间圣母’,也是达芬奇的。还有很有名的‘维纳斯’雕像和‘胜利女神’雕像。”我说:“我从〈达芬奇密码〉里面知道卢浮宫正前方有一座金字塔。”据书里面说,是安放圣杯的地方。她很自豪的说:“那是 由著名的美籍华裔建造师贝聿铭先生为博物馆设计的新的入口,是一项极其大胆的设计。”汗颜——,我只知道杨振宁,不知道贝聿铭。
  她指着画作情不自禁的说:“光和影处理的很好,这是一种很高超的艺术技巧。”我摇头,根本不知道她口中所谓的明暗法,晕染法,透视法到底是什么东西。她耐心的说:“蒙娜丽莎就是用晕染法完成的,你会觉得整幅画有种雾蒙蒙的感觉,那就是晕染,达芬奇运用的极为出色。”
  我听的头晕脑胀,努力维持笑容,说:“那你现在还是在巴黎学画吗?”她怔了怔,摇头,说:“没有,我现在在英国学文学。”我十分意外,问:“你不是很喜欢美术吗?为什么改学文学?”看的出来,她对绘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热忱。她转身下楼,声音从前面传来:“文学也是一种艺术呀。”我跟在后面还想问她为什么突然跑到英国去学文学,电话响起来。她边走边说:“那好,我们现在就回去。”回头对我笑说:“李师傅说,交警已经处理好了。我们回去吧。”我点头,跟在她后面出来。
  她看了看天色,笑说:“正是吃饭的好点数。你喜欢吃什么菜?法国菜?日本菜?”我一本正经的回答:“我喜欢吃川菜湘菜。”她被我的表情逗的笑起来,问前边的李师傅:“不知道哪里有好的川菜馆?”李师傅说了一家,她想了想说那就去这一家吧。我连忙问:“你吃辣吧?”她笑着说:“放心好了,吃的。”叫了满桌子的菜。可是我注意到她只喝了半碗海鲜汤,吃了几筷子蔬菜就放下了,对那些正宗的川菜看都没看。显然是在迁就我。
  我笑说:“大部分北京人都不爱吃辣吧?”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吃的,吃的少一点。”我说:“要不你再叫两个清淡一点的?”她摇头:“不用了,喝了大半碗汤差不多了。”她起身去打了个电话。殷勤的说:“既然喜欢,就多吃点。”我笑说:“好,吃不了就兜着走。”她笑,一句简单的话就可以让她开心的笑,是这样的容易满足。
  她和我闲谈,问我:“你以前是学什么的?”我说我学化学的。她听到我学化学就像我听到她学美术一样吃惊,半晌才说:“没想到你是学科学的。听起来让人肃然起敬。”我忙说:“哪里哪里,都一样的。”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过头来问她:“你现在学文学是吗?那又学些什么东西?”她笑了一下,说:“也没学什么,就学文学作品,文学史之类的。从古希腊开始,到中世纪,文艺复兴,到法国启蒙运动,然后是近代文学,就那些,学的都是欧美文学。”我见她有些意兴阑珊,问:“觉得有意思吗?”她淡淡说:“也就那样。”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学美术了,就像人家也没问我一个学化学的怎么做起销售员一样。
  正说笑间,有人推开包间的门。我抬头看见来人,脸色就白了,随即努力镇定下来。她站起来,迎上去,有些惊喜的说:“你怎么过来了?”他柔声说:“过来看看你。”眼光落在我身上,有些复杂,却并不吃惊,显然是早就知道我和连心在一起。我沉住气,站起来微笑说:“宋先生,你好。”

  第 37 章
  他抬眼看我,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你好。”连心笑说:“原来大家都是熟人。”我镇定的笑说:“熟人称不上,不过宋先生可是名人。”她笑了下。宋令韦抢先一步,替她拉开椅子,她转头说谢谢,说:“宋令韦,你过来应该先跟我打声招呼,我有客人在呢。这样太失礼了!”隐隐有一点责备的意思,可是说完却笑了,显然还是高兴他来的。原来她连名带姓的称呼他。他道歉:“对不起。”我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不介意。”她笑说:“林小姐客气了。”
  宋令韦陪着她在旁边坐下来,很周到的替她拿杯子,倒饮料,递餐巾纸,事事都注意到了,顺带连我也沾了光。我从未见他这样绅士,而连心也坦然的接受。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自己动手,从来没想过还有这样一套餐桌礼仪——多么的繁琐;而他,不是等着服务生动手,便是懒洋洋的坐在一边看着我大快朵颐——似乎看着我吃更有意思。原来,他和我想象中大不一样。
  连心问:“你特意过来,可有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不过你出来的久了,大家都有些担心。”只是出来的久一些,便有人担心。她微笑说:“能有什么事?有李师傅呢。”脸上虽然笑着,语气却是淡淡的。我连忙说:“吃的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了。”她对我抱歉的说:“不好意思,不知道有没有打扰你的兴致?”我摇头:“没有没有,连小姐,你太客气了。”这样的客气简直令我吃不消。
  她站起来去拿手提袋,宋令韦很自然的要接在手里。她摇头:“没关系。”但是他很坚持,低声说:“还是我拿着。”打开房间的门,请我们出去。我昂首阔步率先走出去,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我本以为他们会让司机送我回去,没想到连心站在门口说:“你先回去吧。林小姐是我的客人,我应该亲自送她回去。”她是这样的殷勤周到。我忙说:“不用不用,太麻烦了。”她笑说:“不麻烦,很应该。”宋令韦不再说什么,替我们打开车门。连心很客气的请我先上车。我目不斜视,没有看任何人,正襟危坐。
  路上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笑着告诉她:“如果你让阳光透过一个星形的小孔,就会在光线落下的地方看到一粒美丽的星斑,像夜晚的星星一样漂亮。”她很感兴趣的说:“是吗?听起来很神奇。”我笑:“只是一些光和影的问题。”她笑说:“可是却极具艺术美感。”我下车。她叫住我:“林小姐,今天过的很高兴,真是谢谢你。”我顿了顿,回头笑说:“我也是。”看着她的车子在街头消失,才转身上楼。
  她是这样的美好,简直令我自惭形秽。
  赵静问我:“这么晚才回来,吃过饭了?”我点头,“刚吃过了。”她看着我问:“怎么精神不济,脸色不大好?”我说:“是吗?坐车闹的。吃顿饭吃的想吐,胃里七上八下的,难受。”她说:“那赶紧回去躺着,睡一觉就好了。”我点头:“恩,睡一觉就好了。”我连衣服都没脱,倒头大睡,是如此的疲惫。
  一觉醒来,已是深夜,惶惶然再也睡不着。穿着牛仔裤睡的极其不舒服,我起身换睡衣。觉得口干舌燥,到客厅去喝水。冰凉的水灌下去,更加没有睡意。我靠在床头抱着手机玩游戏。一次又一次撞车,再一次又一次重新开始。挫败的叹口气,我想我没有游戏天赋。我不是这方面的人材。可是,漫漫长夜怎么熬过去?我望着窗帘发呆。
  轻轻震了一下,有短信息进来。是宋令韦,问“你睡了吧?”短短几个字仿佛万分艰难似的。我看了下时间,凌晨两点零三分。这个时间,再晚睡的人也已经进入了梦乡。我犹豫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回。走到窗边,透过窗帘往外看,星月无光,漆黑一片。北京的上空大概再也看不到满天的繁星了吧?我微微打开窗户,风呼呼的灌进来。春寒料峭,夜里的风依旧冰凉。我倚在窗边,看着窗外模模糊糊的景物,冷风一吹,心里反倒舒服了一些。冷风吹,冷风吹,我在思念谁?
  忽然看到楼下有车灯一闪一闪,仿佛车主等的极其无聊似的。我忽然怔住了,隔的这么远,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若真是他,他到底在外面等了多久?心情是否也像我一样忐忑不安,愁肠百结?照这个样子,他既没有吵醒我的打算,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知道那种滋味,长夜无眠的滋味,几欲落泪。他就这样等在我的窗外,痴痴的守一夜?他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我给他打电话,装作慵懒的样子,打着哈欠问:“喂,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呢?”果然看见楼下的车灯熄了。他说:“还没有,睡不着。”我没说话。他轻声问:“吵醒你了吧?”我说:“没有,我起来喝水,你短信刚好来了。”我才想起来,他可能是看见我房间里的灯亮了,所以忍不住给我发了条短信。他说:“恩,我知道。”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测。
  内心瞬间涌上一股汹涌的感情,我很想很想跑下去见他,哪怕只是一个拥抱也好,一个拥抱足以抵过一切。可是极力忍住了。离的这么近,咫尺却是天涯。我轻声说:“这么晚了,明天还要上班,该歇了。”他“恩”一声,说:“等会儿就睡。”我看着窗外,柔声问:“为什么睡不着?”他沉默着,许久没说话。我忽然说:“我给你唱支催眠曲,你就睡着了。”浅吟低唱“春风吹呀吹,吹入我心扉,想念你的心,砰砰砰跳不能入睡;我说你呀你,为何不懂落花的有意,只能忘着窗外的明月……”
  他喊:“艾——”声音听起来有一丝的颤抖,仿佛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我阻止他说下去:“好了,有没有一点睡意?快睡吧,我也该休息了。”他过了好半天才说:“恩,好,你睡吧。”我走过去关灯。黑暗无声无息的压过来,几乎令人窒息。拉开窗帘,外面的微光射进来,隐隐约约看见他那辆停在楼道边的车子。我拉大窗户,上半身趴在窗台上。风吹起乱发,不过不觉得冷。
  他在楼下守着我,我在窗边看他,在无人入睡的夜里,茫茫然一片黑暗。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引擎发动的声音,车灯蓦地一亮,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我回身开灯,已经是凌晨四点。吹了夜风,头有些晕,我昏沉沉的爬上床,脸颊一片冰凉。
  毫无意外,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塞鼻子咳嗽,咳的整个胸腔都疼了。强撑着去上班,实在不好意思再请假了。中间溜到药店去买了点感冒药,吃了还是不见效,一直有些低烧。我边揩鼻子边接电话。操曹在那边问:“怎么了?声音又沙又哑?”我咳了一声,忿忿的说:“感冒了,都一星期了。”他说:“听起来挺严重的。你看医生了吗?”我说:“吃药了,就是不见好。”他说:“那你去医院看看呀。”我说:“没必要。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拖一拖就过去了。”医院是人去的地方吗?那贵的,得再脱一层皮。
  他口气严肃的教训我:“续艾,你还不赶紧去医院!万一小病演变成大病,后悔可就来不及了!都一个星期了,再发烧可就烧成肺炎了!你说大病怎么来的?还不是平时不注意,总以为没事没事,到最后想治都治不了!”我被他说的确实有点心惊胆颤,万一真弄成肺炎可就麻烦了。忙说:“你别再吓唬我了,我去医院还不行吗?”看来还是去一趟吧,虽然自己觉得没什么要紧的,不过花钱买个放心。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
  去医院之前先去了一趟附近的银行,进医院能不准备着钱吗?翻着包里的卡,估计都没什么钱了,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到账呢。唉声叹气的插了一张卡,按了查询账户,扫了一眼上面显示的数字,简直不能相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天!七位数?我再数了一遍,确定不是自己眼花,还是不敢相信。抽出卡,又插了一遍,还是七位数。天降横财,我头脑不但没有发热,反而觉得恐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颤抖着手查进账清单,四月二号转的账。果然——,是林彬。我差点站立不住,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这张卡是林彬给的,他是预感到自己会出事是吗?所以老早就把钱往我这张卡上转移?过年的时候他说跟人合伙做药剂生意发了,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可是,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马哥那些人之所以不放过他,跟这笔钱有没有关系?我觉得心口一阵又一阵悸痛。他真是到死还是想着我,可是他——他为什么就这么走了呢?我哽着喉咙,痛的差点缓不过气来。
  操曹打电话问我:“不说去医院吗?你人呢?还没下班?”我用手背擦眼泪,清了清嗓子说:“没,下班了。在旁边的银行呢。”他说:“那你过来吧,我在路口边等你。”我摇头:“谢谢,我觉得好多了。不去医院了。”他有些急了,说:“声音挺起来更严重了,一定要去医院看看。”我边走边说:“不去了,过两天自然就好了。谁感冒不得十天半个月呀。”
  没心思和他说话,站在站台上等车,人木木的。以前老骂林彬不务正业,一无是处,可是现在,忽然记起他许多的好处来了。小时侯嫌虽然嫌我,可是谁要真欺负了我,他第一个不放过别人;父亲枪毙,母亲生病,我那时候又小,家里的医药费全是他一个人张罗的,所以他才不能正正经经的找点事做。不然,到哪里去筹那么大一笔钱?上了大学,他虽然也惹事生非,可是每个月给我的生活费从来没有断过,每到月底按时打在卡上。像他那样一个穷一时,富一时,连自己都没底的人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后来是我自己不要,他才不给了。知道我被学校开除了,连夜从广州那边赶回来,见了我,却又什么话都没说。再怎么跟我吵架,翻脸,也绝口不提此事。那次被人砍了一刀,也一直是他来医院照顾我,虽然没什么好脸色,还骂我活该……以前的那些事就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我只觉得凄凉酸楚。
  公车来来去去,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我要乘坐的。上错车可以再换,走错路可就回不了头了。我看不见我自己脚下走的是条什么样的路。喇叭在身边响起,操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你怎么还在这站着?不是说好在路口边吗?快上车,我送你去医院。”我看见他,忽然觉得亲切,觉得能和他认识也不容易,总算是一场缘分。没再抗拒,坐上去,看着他,认真的说:“操曹,真是谢谢你。”他笑吟吟的说:“这有什么可谢的!赶紧去医院把病治好就当是谢我了。”我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我自己都不着紧我自己,他这么上心。
  医生看了,只说是流行感冒,注意休息,没什么大碍。因为跟操曹熟,看在他的面子上,特意叮嘱我说:“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心态要放宽,不管有什么事,身体最重要是不是?”我点头。他又说:“木小姐,病由心生,病由心生,心病一去,身体自然健康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想开一点。”难道我看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吗?连医生都这么说。
  开了药,我拿着帐单不满的说:“为什么这么一点药卖这么贵?”操曹抽出说明书看了一眼,说:“这是我们新研发的产品,卖的自然贵一点。”我吃了一惊,问:“是你们新研发出来的?你现在研发药剂了?”他摇头:“一个上海的制药公司出资请我们研发的,我也参与其中,比较偏向药物化学这一块,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还申请了专利。我现在主要还是做实验,研究课题。”我沉默了一会,随即撇嘴说:“贵也不是这么个贵法呀?不就是一支普通的抗感冒的新型药剂吗?又不是什么治疗绝症的神丹妙药!”他有些尴尬,说:“这个是厂家订的价。产品其实不值什么,卖的就是专利。”我当然知道,单是一项专利那可就不得了。
  我坐在车里就着矿泉水吃药,他突然问:“你喜欢什么?”我转头看他:“问这个干嘛?”他又说:“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我说:“我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又不是我说了算的!”往往得不到的才是最想要的。他说:“续艾,我记得你生日好像快到了,是不是?我想送你一件生日礼物。可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就问问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我怔住了,看了看车上显示的日期,笑说:“对哦,我自己差点都忘记了。”这段时间病的奄奄一息,过的稀里糊涂的,哪还记得今夕是何夕。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应该没跟你说过吧?”他笑说:“以前在大学的时候你不过过生日吗?那天你拿了全国数学竞赛组的第一名,发了奖金,又正好是你生日,高兴的不得了,请在场的所有同学去吃饭,我也去了。你还喝了很多酒,兴致很高。”我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印象,那时候老参加比赛,这些事也不大放在心上,拿了奖金自然是要请客吃饭的。笑说:“是吗?不大记得了。不过,你倒是记得清楚。”
  他点头:“恩,那天觉得你真是耀眼。又年轻又漂亮,而且还有才华。”纵然是过去,被他这么称赞,我亦微笑起来,说:“是吗?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脸色有些黯淡,说:“我当时做梦都没想到我会害的你被学校开除……”我忙打断他说:“不要紧,以前的事都不要紧了。”立即转开话题笑说:“难道我现在不年轻不漂亮,没有才华吗?”他看着我笑说:“不,恰恰相反,你比以前还光彩夺目。勇敢,努力,坚强,上进,这么多优良的品质,比起年轻漂亮难得一百倍,你让周边的人黯然失色。大家褪去金钱和权势的外衣,在你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我摇头:“不,操曹,我愧对你这翻称赞。你会觉得我好,是因为你喜欢我的缘故。就像没有父母会觉得自己的孩子不好一样。你太抬举我了,我只是被生活逼的一步一步往前行走罢了,别无选择。操曹,你这样看的起我,我真怕让你失望。我自己都把握不住我自己……”我是感情的奴隶,一次又一次的屈从。人心真的是世界上最捉摸不定的东西,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人的心只有拳头大小,可是却比海洋,天空更广阔更渴望飞翔。我的心愿意停留的只有那么一小块地方,却是想要永远都要不到的。所以只能永远的漂流翱翔,永远没有停歇的地方,是如此的疲倦感伤。
  他说:“不要紧,你总得慢慢来。现在不好,以后总会好的。”岔开话题笑问我:“想好生日礼物了没?无条件满足。”我开玩笑说:“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你也能办到?”他居然认真的点头,看着我说:“能。”我不当一回事,笑说:“好了,到了。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去了。”拉开车门要下车。他在身后说:“只要是你想要的,不要说是天上的星星,无论是什么,我都愿意去做。”
  我停止动作,回头看着他,没有说话。他郑重的说:“无论是什么,因为你,我都愿意去做。”我明白他的意思,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说:“谢谢你这么喜欢我。”他摇头:“不,不仅仅只是喜欢。你知道的,不仅仅只是喜欢。”他缓缓说:“从第一次见你,快有十年了吧。十年足够让一个人明白自己的感情。不止是愧疚,不止是喜欢,是心动,是爱。”又强调般说:“是男女之间的爱。”我保持沉默,我自己也爱过,所以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看着他说:“我想要天上的星星,显然,无论我如何努力,永远都要不到;而你,无论你怎么愿意,也办不到。所以,还是算了吧。”想要的要不到,要的到不想要。没有什么,想要就是想要,不想要就是不想要。不能因为要不到想要的,所以退而求其次就要不想要的。我的爱没有退而求其次。
  我打开车门,“咔嚓”一声。他问我:“既然算了吧,为什么还不愿意离开?”我没有回答。他沉声问:“你对宋令韦还存在期待吗?”我漠然的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他连连摇头,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你知道连心为什么回来吗?”我顾左右而言他:“那是他们之间的事。”
  他偏过脸去,慢慢说:“你生了这么长时间的病,宋令韦没有来看你吧?他陪连心到意大利去订购订婚的礼服。”这个消息虽然令我震惊,可是亦不能令我失色。早已预料到的事情——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罢了。
  我用力握紧双拳,努力维持平静,“没有什么,纵然离开他,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转过头看着他,带点不屑似的的说:“所以,纵然你告诉我这个消息,同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脸色一变,神情十分不安,半晌说:“对不起,我不该将这个消息告诉你。”有失风度,枉作小人。
  我觉得凄惶,茫茫然似乎是世界的尽头。怪他有什么用!随即也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迁怒于你。”

  第 38 章
  转身上楼,头也不回。脚步一步比一步虚浮,还未到楼梯口,已经快站立不住。我只觉得整个人东摇西摆,踉踉跄跄,跟不倒翁一样,忙贴在墙上,静静地歇了好一会儿。撑住楼梯的扶手,一级一级往上蹭。脑子里空白一片,像被滔滔的江水水洗过一样,没有任何意识,只是奇怪脚下为什么重若千斤,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眼前一片模糊,我转过头去,倔强的逼回眼泪。然后吸了吸气,找钥匙开门。
  往肩上一摸才发现包忘拿了,还落在操曹的车上。包里有刀,随身携带的,从来都是小心翼翼,谨谨慎慎,可是这次居然忘记拿了!我想我今天一定是撞邪了!幸好兜里还装着手机,我给赵静打电话:“大姐,你下班了没?我忘拿钥匙了。”她说:“我今天休假,不上班。在房间里待着呢,没出去。你人在哪?”我没什么表情的“哦”一声,说:“我在门口。”
  呆呆的站着,等到门从里打开才回过神来。赵静问:“怎么到门口了还打电话?敲门不就行了。”我边脱鞋边低着头说:“我以为你上班去了。”她说:“早上不跟你说了我今天休假吗?你还羡慕我不用早起。”我说:“是吗?一时忘了。”她注意到我声音虚弱,问:“怎么了?感冒又加重了?瞧你有气无力,气息奄奄的样子。早就让你去医院,你看看你,脸色多吓人,白的跟张纸似的。”
  我勉强笑了一笑,说:“刚才去医院了,医生说是流行感冒,得有一个周期才会好。”她说:“是吗?可你这感冒我看着怎么越来越严重了?前几天咳嗽的虽然厉害,可是好歹精神还好,气色也不差,不像今天这么吓人,脸色灰暗,没有生气。”我说:“本来就是病人,还到医院来回折腾了一趟,难受死了。”她见我晃了一下,连忙扶了一把,说:“没事吧?难受的话,赶紧回床上躺着。”替我扯过枕头,掀开被子。我一头栽上去,“哼”着气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你忙去吧。”她嘱咐我好好休息,带上门出去。不一会儿,端了碗姜汤进来,轻声说:“睡了没?做了点姜汤,喝下去吧,出身汗,通通气,病就好了。”
  听到她这样说,蓦然间像见到亲人一样,鼻子一酸,坐起来,端着碗,一勺一勺喝下去,热气涌上来,眼睛有些湿润。我看着她,喉咙哽咽,说:“大姐,我以前也生过病,都是一个人,总是说熬一熬就过去了。没想到这次,你居然给我做姜汤……大姐,我真是说不出来的感激。”她拍着我的手叹气:“可怜的孩子,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吧?端碗水都这么感激。”我慢慢说:“当时不觉得怎么样,事后才觉得凄凉。”是的,当时并不觉得怎么样,光应付都来不及了;事后才有空百感交集,潸然落泪。人往往都这样。
  她看着我一点一点喝下去,微笑说:“睡吧,不要多想,睡一觉病就好了。一切都好了。”握住我的手,手心很温暖,像夜空点燃的火柴,刹那间传递光和热。我点头:“恩,现在胃里暖烘烘的,好过多了。”虚飘飘的出了一身的汗,我抱住头,辗转反侧,一次又一次翻身,夜色渐渐上来,光线一点点隐没在狭长的天边,归于沉寂。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还是昏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照旧去上班。我告诉自己,现代女性,不管怎么样,就算天塌下来,还是要上班。我想起操曹,虽然他表达了自己的爱意,可是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正常来往,于是打电话给他:“喂,我的包落在你车里了。你今天有空吗?给我送过来吧。我钱包和证件都在里面。”他语气听起来跟往常差不多,说:“我今天去机场才发现了。我现在在西安呢,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回来给你吧。急着要吗?”我忙说:“也不是非急着要,只是有些不方便。那行,你回来给我吧。”
  不可遏制的想起宋令韦,他现在应该还在意大利吧?那天晚上,他守在我窗外将近一夜,是有什么话要说吗?挣扎煎熬了一整个晚上,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沉默比一切语言来的更加震撼,更加无力。可是事到如今,不论是什么话,已经不大重要。心底的沉痛像蔓藤,紧紧的将我缠绕,呼吸日益艰难。
  通讯部的经理走过来说:“木夕,干嘛呢?发呆呢?还是身体不舒服?听说你这段时间生病了是不是?瘦多了,精神看起来也不大好。”我抽回思绪,忙挺直脊背,说:“恩,有一点。不过,现在好的差不多了。”她说:“那要注意身体。”我忙说是。她转口笑说:“身体要注意,不过销售也要注意。”我忙说:“恩,会的,我会努力工作的。”她看了看手中的表,说:“这个月的任务下来了,分配给摩托罗拉的任务比上个月增加了5%。希望你圆满完成销售任务。”我有点为难,说:“经理,现在国产手机的优势一点一点凸显出来了,功能多,价格低,品牌也渐渐打响了。再说摩托罗拉上头还有个诺基亚呢,再增加5%,恐怕……”
  她笑说:“光是靠厂家的名气,那还要销售员干什么呢?只是增加5%而已,领导相信你的能力。”经理都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办法,只好说:“那行,我尽量完成组织上安排下来的任务。”差点没咬牙切齿。她宽慰我:“没事,不就5%嘛,很容易完成的。”我唉声叹气的说:“经理,您不想想,5%?那得是多少呀!”她叹了口气说:“咱们通讯部也没有办法,都是上头分派下来的任务,和家电那块竞争呢,完不成就扣奖金。”我无力的点头,所以只好将任务派到下面,一个一个的剥削压榨。
  操曹给我电话:“我回来了,你包还要不要了?”我连忙说:“要要要!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怎么过的,公交卡都得借别人的。你人在哪?我过去拿吧。”他说:“你今天不上班?那太好了!我送过去吧,马上就到。”语气听起来十分兴奋。瞧他这话说的,简直莫名其妙, 我上不上班跟他好不好有什么关系!站在楼下等着,问他:“我包呢?”他说:“急什么!你忘了?今天你生日!既然有时间,我们出去庆祝吧。”我没好气的说:“谁有那个闲工夫!谁说我今天不上班呀?我等会儿就得去总公司开会。”说着就要走。
  他拉住我,笑说:“好不容易过一次生日,总得高兴高兴。晚上我们出去唱歌跳舞吧。”我说:“不就一生日嘛!年年都有,有什么重要的,还不跟平常一样。难道生日那天还能冒出四十八小时来?”他坚持:“那总是不一样的。要不,为什么叫生日呢。”我忙说:“好了好了,又不是你过生日,这么上心干什么!我现在赶着去公司开例会呢,回头再说吧。”
  他说:“那正好,我送你去吧。路上咱们再商量。”我抬手看了看时间,跟他歪缠了这么久,挤公车的话,时间可能有点来不及,于是说:“那谢谢了,走吧。”他兴致勃勃的问我:“想吃什么?去哪玩?想不想去看电影?或者去看表演?”他以为这是约会呢。我懒洋洋的说:“说实话,我就没想过过什么生日。事多着呢,谁有那个闲心。”一个人孤零零的过生日,越显得形单影只。想要的人一个也不在了。过的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忘记的好。
  他说:“你看别人的生日过的多么重大隆重,衣香鬓影,宾客如云。咱们至少也要表示表示是不是?好歹也算是过过了。”我说:“那是别人,人和人怎么能比。我反正是一个人,过不过都无所谓。”他看着我直直的说:“就因为你是一个人,所以我才想着给你过生日,热闹热闹也是好的。生日那一天,总需要有些不一样。”我怔住了,转头看他,随即说:“到了,我下车了。你回去吧。”他有些忐忑的喊我:“续艾——”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他这样一门心思想着我的生日,一定在心里筹划了一遍又一遍,还得顾忌我高不高兴,实在是难得。我回头看他,笑说:“我不要热闹,只要安安静静就好了。我想要一个大大的蛋糕,有好吃的奶酪,上面镶嵌有许多樱桃和芒果,还有我喜欢吃的菠萝,不要西瓜,不要小西红柿,不要苹果;旁边还要有一朵漂亮的玫瑰花,上面要有绿色的叶子;不要写‘生日快乐’,我不喜欢只是生日那天快乐,要写‘小艾永远快乐’。蜡烛要五颜六色,很漂亮的那种,要大的不要小的;刀叉碟子不要白色塑料的那种,要蛋糕房里的那种,拿在手里不会沾上奶油……”话还没有说完,他看着我只是笑。
  我假装恼怒的说:“你不是说要给我过生日吗?笑什么笑?嫌麻烦是不是?”他摇头,居然掏出纸笔,柔声问:“还有什么要求?我怕落下了。”我笑:“你疯了,还当真呢!谁耐烦这些!你非得要庆祝,随便买个蛋糕就好了,也不要多大多豪华,吃不了白白浪费了,街头小店子里的那种就可以。吹了蜡烛,大家饱吃一顿,吃饱喝足,倒头就睡,梦里想着又长大了一岁,这就是我想要的。”他点头,看着我,嘴角露出柔和的笑意,说:“好,那晚上我们就吃生日蛋糕。”我推开车门要走。他忽然又喊住我,半天才说:“生日快乐。”我忽然颇多感触,涨在胸口,难以倾述。对他点点头,快步进去了。
  会议依然无聊沉闷,说来说去还是那些,销售是一切。我歪着头坐在窗边,阳光打在身上,轻尘起舞,懒洋洋的,更加心不在焉。只看见销售部的经理手舞足蹈,口沫横飞,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本来我不觉得生日有什么重要的,一向都没什么想法,可是被操曹这么一搅和,忽然有些伤感,有些异样。转念一 想,既然是生日,总该有点不一样吧?
  我没有回去,而是沿着大街到处溜达。阳光倾泻而下,人行道上到处都是米粒大小的浅黄色的槐花,厚厚的铺了一层,被行人踩的支离破碎。头上偶尔沾有漫天飞舞的杨花柳絮,捏在手里却又什么都感觉不到。远看确实有点像南方的雪,怪不得有人把白雪比作“柳絮因风起”。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毬,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说的是柳絮,无依无靠,虚飘飘的没着没落——就像此刻我的人,我的心。
  人群渐渐热闹,吆喝喧哗声此起彼伏,地下通道摩肩接踵。我看见地摊上有人卖小兔子,长长的耳朵,红红的小眼睛怯生生的看着来人,浑身雪白,缩在木笼里一动不动,招人爱怜。我拿着生菜叶子逗它,它冲上来,伸出头匆匆咬一口,立即闪了回去,三瓣嘴一张一合,再也顾不得看我。
  我觉得十分有趣,一边点着它的嘴巴,一边忙着接电话,“喂,谁呀,什么事?”熟悉的声音传过来,“艾——,是我。”我顿住了,撑着腰慢慢站起来,一时间觉得阳光太过强烈,照的人有些头晕眼花,说不出话来。他没听到我的回答,似乎有些着急,又喊:“艾——,艾——,在吗?”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在呢。你现在在哪?”还在意大利吗?
  他那边听起来有些嘈杂,好一会儿才说:“我回来了,刚刚下飞机。”我“哦”了一声,有些茫然的说:“是吗?刚下飞机呀,累了吧?那该好好休息。”他顿了顿说:“艾,你手机接不了国际长途是不是?”我点头:“恩,只能接国内的长途。”他说:“对不起,这些天都没给你打电话。”我胸口猛地一紧,慢慢说:“没事,没事。刚回来,忙坏了吧?你休息吧,我挂了。”
  他急忙喊住我:“艾——”可是好半天都没说话。我强自镇定的问:“怎么了?”他沉默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来:“你现在在哪?我想见你——”那样的语气声调,浓浓的渴望和思念通过声音钻入心扉。我拼命压下汹涌而起的感情,转头看了看周围,说:“我在动物园附近。”他立即说:“那我现在就去找你。”我点头:“恩,那你快来吧,我等着。”我等着——,等着事情就此拉下暗色的帷幕,等着屏幕上出现“完结”两个猩红色的大字。
  摊主见我挂了电话,问:“小姐,这兔子您要吗?要的话算你便宜点,养在家里多有意思呀,兔子可乖巧听话了。”是呀,兔子多好,这么可爱柔顺,看了就喜欢,不会惹人伤心。正打算买下来,听见旁边一男生哄一女生:“你看,那兔子多可爱呀,我买来送你好不好?”那女生大概正在跟他赌气,没好气的说:“不要,以前就买过,抱回家没两天就郁悒而亡,害我伤心的不得了,哭的稀里哗啦的。你嫌不够折腾是不是?”那男生赶紧识相的说:“好好好,不买就是了,为什么又生这么大的火气?”
  看着他们渐渐走远,老板催着我问:“小姐,要吗?”我抱歉的摇头:“对不起,不要了,麻烦你了,不好意思。”我想我再经不起任何生命的死亡,所以,纵然喜爱,还是算了吧。不是喜欢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总要学会放手。
  他又打电话过来:“你在哪?怎么没见到你人?”我扔着手中的玉米粒说:“我在动物园里面看动物呢,在水禽类这边,有各种各样的鸭子,还有天鹅,还有鸳鸯。”旁边的小朋友问:“阿姨,哪个是鸳鸯?”我指着水里说:“看见头顶那个戴绿帽的吗?那个就是鸳鸯。”其实我也不确定那是不是鸳鸯。她忽然跳起来,惊喜的说:“好大的鸭子!”原来是一只鸭子游到她脚下。她跑过黄线就要往水里跳,我赶紧拉住她,捏了一把汗说:“咱们站远一点看好不好?等下把鸭子吓跑了。”又问:“你爸爸妈妈呢?”动物园里净是小孩子,我一个人巴巴的跑进来,都有些不好意思。
  没过一会儿,她母亲急匆匆的跑过来,不断数落:“转个身人就不见了,你怎么这么调皮?吓的我到处找人!”又连声对我说谢谢。她撇着小嘴委屈的说:“我看鸭子游泳——”红着眼跟在母亲身边走了。转过头就发现宋令韦站在身边,对他笑了一笑。经过小孩子这么一闹,心情好很多。
  他问:“你想看什么动物?”我摇头:“我已经过了看动物的年龄了。”我只是来动物园里看小孩子,天真烂漫,童言无忌,至少让人觉得世界不那么糟糕。他忽然说:“我带你去看我养的动物。”他带我到狮虎山,指着一只全身上下黑的发亮的豹子说:“这是我的。”我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铜牌,上面的确有他的名字。纠正他:“这只不过是你友情领养的。”本该是雄风凛凛,纵横驰骋的豹子,此刻却被困在一间小小的石室里,奄奄一息,任由人当没有生命的玩物观赏。
  我趴在栏杆上,看着里头的豹子。它对我根本不屑一顾,一动不动。我心绪有些杂乱,缓缓说:“动物困在有形的牢笼里,终此一生,抑郁而亡。而人,困在无形的牢笼里,自己给自己画地为牢。”他大概是察觉到什么,深深的看着我,问:“艾,你想说什么?”我摇头:“没想说什么,只不过有些感想。有句古话说,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说万事万物都要不断承受煎熬,比起这些,有些东西似乎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说着大步往前走,他跟在后面问:“不看了?”我点头:“恩,不看了。”没什么好看的,徒惹伤怀。他拉住我,讨好似的说:“那边有大熊猫馆,想不想去看看?”我摇头:“不看了,回去吧。”更加凄惨。他肯定也发觉到我今天有点怪怪的,问:“艾,你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看着他,好半晌才说:“没有,今天是我生日。”
  他明显怔住了,脸上的歉意一闪而过,看着我说:“对不起。”我摇头耸肩:“没什么可对不起的,这不是你的错。”他问:“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后退一步,直视他,用尽全身力气说:“我想要分手。”似乎听见骨骼咯咯作响,节节寸断,我再清晰的重复了一遍:“我们分手吧。”

  第 39 章
  他抬眼看我,从惊愕到沉痛,嘴唇微微哆嗦,眸光黯如死灰,嘴角的青筋隐隐跳动,颤抖着喊:“艾——”我极力压制一阵又一阵的心悸,将上升到喉咙口的疼痛慢慢吞回去,缓缓摇头:“现在,既然不能再在一起了,那就分手吧。”他脸色瞬间苍白,直直看着我,胸口剧烈起伏,张口欲言,试了好几次,却连半个声音都没发出来。看着他伤心欲绝的表情,我忽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心沉到海底的最深处,从此不见天日。他垂着肩膀只知道呼喊:“艾——,艾——”仿佛失去了意识,依着本能,不断的想挽留。声音听起来是如此的悲伤无助,像暗夜里迷路走失,恐惧害怕的孩子。
  我嘶哑着声音说:“分手吧,这样,对大家都不好——我不想你为难,也不想自己为难。那么,现在——,你忙你的去吧,我走了。”他垂下的手张张合合,似是殷勤的挽留,却又艰难无比的挣扎着,看着我转过身,最终还是颓然的放下了,整个人瞬间也跟着暗了。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他的动作,和煦温暖的阳光有种烈日灼烧的感觉。我越走越急,浑不知前路如何,空茫一片,差点跌倒。他的声音从身后重重传来:“艾!”那一声撕心裂肺,一个字一个字像泣血杜鹃的哀鸣。
  我顿住了,终于忍不住还是回了头。转身看到他的那一刹那,无数的障碍又在眼前一重重的叠起来。我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淡淡的说:“令韦,在意大利这些天,你瘦了。”他知道我在说什么,踉跄着颤抖了一下,被我的话打的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我忽然不忍,一字一句悲伤的说:“能够这样,已经够了,总算是有过,总比没有好。人要适可而止,抽身回步。连心,连心——,她,她一定等你回去呢——”我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怕在他面前当场崩溃,看见从身前不紧不慢开过的公车,跟在后头用力奔跑,心脏剧烈跳动,胸口几乎窒息,呼吸越来越艰难,仿佛刚刚死过一次。似乎感觉到眼角的湿润,我粗暴的用手背擦去。
  车子老远就停下了,我一下子仿佛失去奔跑的目标,挫败颓然的停下来,心口“咚咚咚”地像在敲锣打鼓,被重物狠狠的捶了一下又一下,每一下似乎都要击出一个碗口大的洞来。售票员冲我远远的喊:“上车吗?”我左右看了看,才反应过来,点点头,想要奔过去,可惜脚步沉重,重若千斤,再也提不起来。强撑着慢慢走过去,喘着粗气不断道歉:“师傅,对不起,麻烦了。”她笑说:“没事,累坏了吧,老远就看见你跟在后面跑。”我点头:“恩,刚才真是累坏了。不过——,现在,没事了。”总会没事的,痛就熬着,哭就忍着,总会没事的。
  只要下了决心,似乎没有什么不可以忍受。一开始车上人流很多,扶着吊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感觉木木的,被人推来挤去也不觉得累。等到好不容易挤到一个靠窗的座位,才发觉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青山,天空高远碧蓝,空气澄净新鲜。车窗开着,暮春的和风松一阵紧一阵吹过来,吹的眼睛有些酸涩,散开的头发纠结成一团,不断往嘴角飘飞,嘴唇有些干燥,仍旧是堵着的。我闭上眼睛打盹,管它要开往何处,哪怕是天涯海角,总会停下来的。在此之前,先让我好好休息,睡一觉,就有精神了,一切便不会觉得那么艰难了。
  非常奇怪,居然梦见了桃花,迎风招摇,满眼芳菲。比那次在宾馆前看见的桃花开的还要好,一树的绯红,中无杂色,落英缤纷,花瓣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一阵风过,飞花逐水,漫天飞旋,像蝴蝶泉边翩跹起舞的蝴蝶,美的虚幻。我伸手去接满天飘飞的落花,一片一片在指缝间穿插而过,眼看着就要落入手心,一阵风过,斜斜的又从掌边飞了出去,无论如何都接不到。我有些着急,看准一片徐徐下降的花瓣,跳起来去抓,握紧拳头,一点一点展开,手心里不知道有没有,梦中都感觉到紧张,心口“砰砰砰”跳的厉害,仿佛抓牢的是不仅仅只是一瓣桃花。正欲揭晓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真真切切在耳边响起:“姑娘,快到站了,你哪站下呀?可别睡过头了。”
  我一个激灵,蓦地睁开眼,阳光明晃晃的打在身上,却不觉得热,太阳已经有些西沉,天边有一片锦缎似的云霞,呈现七彩的光芒,映着满眼翠绿的青山绿水,看起来像一幅风景油画,简直以为还在做梦。我眨了眨眼,才缓过神来,抱歉的说:“谢谢呀,一不小心,睡着了。”动了动酸痛的脖颈,问:“师傅,这是几路车,往哪开?好像到郊区了。”她有些奇怪的看着我,说:“去香山呀,这是去香山的车。”没想到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我揉了揉眉心,又问:“还没到香山吧?下一站是哪?”她可能以为我坐过头了,说:“下一站是植物园,离香山也就一站地。要下赶紧下吧。”
  我跳下来,风已经有些冷了。看到门口放着大幅的广告牌,万物争春,百花齐放,樱花,芍药,牡丹,都有特辟的观赏专区,正是应景的时候。还有成片的碧桃,红杏,开的好不热闹,看上去比五色的云彩还要耀眼。我忽然想起一句诗: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听起来非常的鲜妍美丽。于是买了票,准备进去转一转。快到闭园的时间,卖票的师傅特意提醒我。我笑说:“不要紧,马上就出来。”穿过石子小径的时候,忽然又想到后面两句: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原来这只不过是一首抱怨志不得,意未满的诗,牢骚满腹,没有丝毫旖旎尊贵之感,白白骗的我误入歧途。尽信书则不如信其无,人也一样。
  阳光一点一点淡下去,风吹动高大的银杏,枝动叶摇,发出萧萧的声音。游人渐渐散去,有些寂寥落寞。看了碧桃,并没有想象中的铺天盖地,寥寥的几棵,过了花期,盛时之景一去不复返,已经有点颓败之感了。看见一处村庄,用篱笆围着,隐隐看见几丛葱绿的幽竹,据说是曹雪芹的故居。青叶掩映间有一座石雕,人物高且瘦,衣衫单薄,容颜憔悴,形销骨立。可惜下袍露出一个大洞,大煞风景。虽然看见大石上名人的题字,我仍旧转身出来了。我爬上山坡,看见一座碉楼炮台,破旧不堪,倒很像是清朝的遗物。西风渐起,我极目远跳,连绵的山峰凸立,仿佛刚巧立在苍天的地平线上,山坡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夕阳有些惨淡,只不过虚虚的有那么一点意思,一切安然无声,使人越发孤寂伤怀。
  不能再看下去,沿着山道往上走,想从另一边下去。转个弯,忽然丛林掩映,松柏苍青,道旁的杜鹃开的如火如荼,一丛一丛像点燃的火焰。我扒开横出来的树枝,登上台阶,首先看见的是高大的石碑,都是康熙乾隆年间的遗物,光线昏暗,古木森森,闲散随意的氛围悚然一变,肃然严整。再往前走,居然看见梁思成的墓碑,小小的一方,没有其他的语言。再看,越来越多的墓碑,我觉得有些心惊,惶惶然不知道到底误闯入什么地方。
  抬眼四望,看见高高的台阶上有一座半圆形的墓碑,规模宏大,镂刻精细,极其考究。墓的周围花枝草蔓,古藤丛生,森森然压抑的人不敢大声呼吸。待看清楚墓碑上的字,才知道原来是梁启超及其夫人的墓,下面的估计都是梁氏子孙埋骨的地方。我站在碑前,看着仅余的一点夕阳在视线中渐渐消没,悄然竖立的墓碑仿佛也隐没了,夜色一点一点上来,风定人静,暗影重重。此情此景,忽然悲不自胜,难以克制。可是偏偏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单凄凉,觉得心里压着无限的悲伤——无法形容,眼泪亦是茫然。对着无数的墓碑,再大的事也显得微不足道;可是惟其这样,活着的人才越发悲哀。
  我捂紧衣服,孤零零的坐在台阶上,失魂落魄,与无数的墓碑为伴。夜幕“哗”的一声拉开,等我回过神,感到寒冷,才发觉天已经黑了,漫山遍野似乎鬼影重重,野兽遍布,哀鸣凄凄。我跌跌撞撞往山下跑,深一脚浅一脚,有块岩石特别窄而滑,我一脚塌空,歪身倒在路边的野草上,有灌木叶子伸到腰间,我觉得莫名的惊恐,顾不得脚的疼痛,连滚带爬往前冲。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天黑路陡,我一路往下奔,几乎控不住势子,总怀疑要摔倒。偌大的山头空无一人,黑凄凄阴惨惨,仅有几点微现的星光,阴森恐怖。这个时候大概已经关园门了,游客早就走了,就连巡山的工作人员的也没有见到。我捏着汗,提心吊胆隐隐看见路旁的灯光,心才稍稍安定下来。蓦然感觉到脚踝钻心的疼,一定是扭到了,不知道有没有肿起来,幸好没伤到要害。拖着脚步挪到铁门前,不出所料果然关了。
  我仰望高大的铁门,像是一道铜墙铁壁,将我困在牢笼里,难以挣脱——当然是的,心还套着重重的枷锁!我抬头搜索,没有看见一个工作人员。看着眼前高大冷硬的铁门,像一座冰山,心里盘算着爬出去的可能性。可是刚才受惊过度,直至现在仍然缓不过气来,浑身如溺水般虚弱无力。而且也有可能一个不慎,摔的头破血流。我瑟缩的坐在角落里,忽然想起园内有专门的餐饮服务区,应该有房间落脚,尽管坐落在半山腰上——可是,脚又疼的厉害,不一定支撑的到。折腾到此刻,山穷水尽,情况好像也就这样了,坏到不能再坏,莫名的却又镇定下来。自嘲的想,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在这里过一夜,反正死不了。
  时间还早,可是天却是完全黑下来了,透过铁门,路上灯光昏暗,车辆稀少。我心力交瘁的想着出去的办法,看来只有手脚并用爬了。捋起袖子,将肩包斜挎,抓住铁栅栏用脚蹬了蹬,似乎没有多大问题。铁门并不大高,旁边恰好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尽管崴了脚,沿着树,还是很顺利的就攀上去了。我跨坐在顶部,吞着口水望着地面突然又害怕了。想起医生曾经再三警告,说我脚骨折过,一定要特别注意休养,千万不能再伤着了。再不小心,说不定就得残废。我越想越怕,手紧紧抓牢栏杆,死都不敢再往下跳。
  这个时候,电话刺耳的响起来,我不敢接,怕失手摔下去,任由它响。蹭着铁栏杆,一步一步往旁边挪,直到靠住院墙,有了支撑点,才稍稍定下来,往脚下看去,只有朦朦胧胧的影子,似乎深不见底。漆黑的夜里,我顿时惶恐的不知所以然。电话再次响起,我哆嗦着手一点一点将背后的包蹭到前面,然后小心的掏出手机。一看见上面的来电显示,似乎一下子找到依靠,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哽着声音喊:“周处——”
  他连忙问:“夕,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呜咽着说:“你有事吗?没事 的话赶快来,我——,我在植物园——,我出不去,下不来,你赶快来救我——”我听见他立即吩咐司机“掉头,去植物园。”他不断宽慰我:“别怕,没事,啊!一会儿就到了,先忍一忍。”我看了看四周,抽着气说:“你别挂电话,这里黑乎乎的,我害怕——”他忙说:“好,我不挂,我跟你说话。”他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一路上和我聊起小时侯的事情。
  他说:“我记得我刚从武术学校回来,去林家看你爸,那个时候你已经上初中了,怒气冲冲的回来,谁的话都不买帐。你爸硬是把你叫下来,让你喊我周大哥。你踢踢踏踏拖着一双毛茸茸的兔子拖鞋沉着脸下楼,对我理都不理,拿了个削好的苹果,转个身就上楼了,后来连饭都没下来吃,记得你妈还让人催了好几次。”我神经果然松懈下来,不由得说:“是吗?我怎么没印象了?”他说:“当时你爸真是气坏了,瞪着你的背影,又气又无可奈何。换成其他人,恐怕一巴掌早就打下来了。”
  我说:“我不下来吃饭,一定是和我爸赌气了。听你这么说,我当时心情大概很不好,按照以前的脾气,我爸还逼着我下楼,我肯定是没好脸色给你瞧了。不过,真有这么一回事?”我有些不大相信,不然,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他说:“你那时候已经和现在差不多高了,还是瘦,酒红色的头发很嚣张的披着肩上,衬的脸更白皙。眼睛虽然生着气,依然黑的发亮,盈盈的像在天山雪水里浸过。那时候,你真是让人——”我听他这么赞美,难免有些得意,忙不迭十分自恋的说:“我当时是班上唯一一个染了头发的人,在学校里招摇过市,很出风头,真是漂亮是不是?”他笑:“恩,真是漂亮。我当时想,这是小艾吗?怎么突然间跟变了个人似的,差点认不出来了。”
  我一心光顾着跟他说话,不再觉得等待焦心难熬,周身的黑暗恐惧仿佛也一点点淡了,说:“你知道吗?我有一段时间拼命长高,一年之内校服换了三套,过一段时间袖子就短到手腕,过一段时间裤脚就提到脚踝上。我妈说我疯长。我爸看着我只是不断皱眉,说我怎么越来越瘦,还说要带我去医院看看。”想到我爸,我心沉了一沉,说:“那时候我真是不懂事,天天跟我爸对着来,他那么疼我——,现在想起来就——”我再也说下去。
  他立即转开话题,说:“你那时候为什么生那么大气?见了我,理都不理,跟没看见似的。”我摇头,很配合的说:“不记得了。那时候仗着爸妈的宠爱,动不动就赌气发脾气。当时一定不知道那就是你。后来我知道你回来了,很想问问你到底练了什么功夫,有没有扎马步,站梅花桩呀什么的,十分好奇。那时候还很想看看你到底怎么厉害。不过,一时没问到,后来就忘了。”他说:“是呀,当时你真是调皮,心性也是一时一时的,从来没个准。”我不服气的反驳:“我哪调皮了!我除了在家里敢任性点,在外面可是乖乖的,从来不像林彬一样到处惹是生非,我小时侯挺笨的,一个人都不敢——”
  提到林彬,心悸了一下,像被针狠狠戳了个洞。脚下滑了出去,身体微微晃了晃,不由得“啊”的失声叫出来,连忙扶住身下的铁条,稳住身形,吓的满头大汗。我看向远方,只有一团团的黑影,隐隐的发出惨绿的光。我有些慌了神,急着问:“你到了吗?我——我还是自己下来好了——”他安抚我:“夕,不急不急,再等一会儿就好了,马上就到了,我跟你说会话,马上就到了。”随即听见他不耐烦的说:“快点!”
  我看了看时间,再快也得一个多小时,这里离市区太远了。我扫了一眼四周,决定还是自己想办法下来,总不能干熬着,保不定不会头晕脑胀,支持不住摔下来。我攀着栏杆,用脚试探着踩实了。扭过头朝下看了一眼,不知道还有多高,实在不敢往下跳。再要往下踩,却怎么都踩不到落脚的地方,崴了的脚卡的抽不出来,撑住的双手都快要支持不住。我就这么不上不下的吊了半天,直到实在没有办法,不论心里还是体力,已经撑到极限了,一咬牙,胡乱往下踩,一脚踏空,手也没力了,就这么直头直脑的摔下来。
  侧身倒下来,半边身子几乎失去知觉,“砰”的一声,心脏似乎都移了位,痛的几乎缓不过气来。过了好一会儿,手脚都还能动,只是上半身震的厉害,胸口一阵阵的闷疼,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总算还活着,好像没伤到要害,估计跳下来的时候没多高。忽然有强光打在铁门上,是车灯。我咳着喊:“这——这里——”声音太低了,他不一定听的见,正想积聚力气,再喊一遍。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奔过来一把将我抱起,压抑着声音尽量温柔沉稳的说:“有没有事?觉得怎么样?还能动吗?”
  我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叹气说:“没事,没摔到哪里,只是屁股有些疼——,跳下来的时候不怎么高,不过我脚崴了,不过应该也不大严重。不用去医院。”注意到他脸色有些难看,一直没有说话。他弯腰抱我进车里,一直抱在怀里,没放下来。我扯他的袖子,低声说:“好了,没事了,放我下来吧。”有些不习惯的动来动去。他按住我说:“乖,别乱动,等会儿去医院看看。”我摇着他的手,有些任性的说:“不要去医院,好不好?我根本没事,只是扭了脚,摔了一下而已。”他只是搂紧我,喃喃的说:“乖,别乱动。”

  第 40 章
  我只好暂时安静下来,抬头问他:“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他对着灯光仔细看我,半晌,似是漫不经心的问:“难得过一个生日,怎么来这里?”我转开头,说:“听说这里的花开的好,一直想来看看。”他显然不相信,抬起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问:“出什么事了?”我摇头:“没什么。”他看着我顿了顿,半晌柔声说:“连我也不能说吗?”我勉强笑了下,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过几天就好了。我刚才吓着了。”他的脸在灯光下半明半暗,很久没说话。
  我移开他的手,慢慢蹭到旁边的座位上坐好,笑说:“你看,不是没事么?照旧活蹦乱跳的。”他并没有阻止,也没说什么,盯着我看了许久,才说:“坐好,别摔着。”吓了我一跳,他那种表情,还以为他又要教训我了。我伸手去揉脚,明显感到肿起来了。他注意到,问:“伤到哪了?”弯腰查看。我推他:“你电话响。”他顿了顿才坐直身体,转过身去接电话。没听见说什么,他只不过点头说:“好,我知道了。”便挂了。
  我问:“你是不是还有事?那赶紧去吧。我没什么大碍。”他没回答,只问:“伤到哪儿了?”提起我的裤腿,我只好给他看,说:“没什么,就扭了一下。”他揉了揉,说:“肿了,还能动吗?”我动了一下,他点头:“恩,还好,没伤到骨头。不去医院的话,还是擦点药酒,怕血气不畅,留下后遗症。”我见他从车后座拿出紧急药箱,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回去擦就好了。”他瞪我一眼,“你给我乖乖坐好。”我噤声,不敢乱动,他今天看起来心情不大好。
  动作不轻不重,恰倒好处。他问:“疼吗?重不重?”我摇头:“不疼。”过了一会儿又笑嘻嘻的说:“有一点儿。还是我自己来吧。”要缩回来,他轻斥道:“别躲。”我嘟着嘴唇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他根本不予理会,动作熟练来回揉着。我斜靠在车窗上,撑着下巴说:“周处,没想到你还是个跌打医生,不如开家医馆得了。”他没好气的说:“我就是跌打医生,也只有你一个病人。”我吐着舌头说:“怪不得开不成,原来早倒了。”
  我说:“好了,都红了,不疼了。”他说:“再揉一会儿,等淤血散了,就好的快。”我放下裤脚,贴在窗上往外看,道路渐渐热闹,灯光闪烁,人流如织,一片喧嚣繁华。他靠过来,问:“看什么呢?这么出神?”我暗暗叹口气,说:“其实夜晚也是很漂亮的。”灯光同样给人温暖,在漆黑无人,惶恐不安的夜里。他看着我说:“夕,今天是你生日。”我点头,“恩,你能抽空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他欲言又止,大概是在担心我。我说:“你很忙吧?电话又响了。”他将我的头发拨到肩后,好一会儿才说:“没事,先送你回去。”竟然将手机关机了。
  我说:“这样不行哦,人家一定在等着你。”他拍掉我身上粘上的脏东西,头也不抬,说:“乖,别动。”我靠在他肩上,眯着眼说:“周处,我真没事,就心情有点不好。你忙你的去吧,人家催的这么急,一定有要紧事。”他拍着我的肩膀柔声说:“再重要也比不上我的夕。”因为他这句话,压抑了一整天的眼泪忽地落下来,我抖动肩膀,哽咽说:“周处——,我想爸爸妈妈,还有林彬——”他扳过我的脸,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很久才艰难的发出声音:“不哭——”我继续流着眼泪说:“周处,就你对我最好了,其他人都不把我当回事。他——们都欺负我——”
  他揽过我的头,眼睛看着前方,一直没说话。我见他喉结一直上下滑动,心里一定比我还难受。我仰起脸,打着嗝说:“胡乱哭了一顿,现在好很多。”他忽然伏低头,亲吻着我濡湿的眼角,舌头贴在那么敏感的地方来回舔吮,有一阵酥麻,我不由得有些僵硬,似乎感觉到他颤抖了下。我不由得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看着他没有说话。他转过头去,似乎不敢看我,随即道歉:“夕,真是抱歉——”我不想他尴尬,笑说:“没关系,今天我生日,就当是你给我的生日礼物好了。”他没说话,车子却在路边上停下来。
  他按下隔音板,问:“怎么了?”司机说:“周哥,阿平打电话过来问你在不在车上。”显然找他是找的十万火急,连司机也迫不得已插手。他踌躇着一直没说话,司机也不敢多话。我推开车门,说:“已经到市内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好了。”他拦住我,“让司机送你回去,你脚受伤了。再说女孩子,尤其长的这么漂亮,晚上坐出租车回去,不安全。”还对我笑了一笑。我惊愕的问:“那你呢?”他该不会打算坐出租车吧?我还从来没见过他坐出租车的样子。
  司机有些着急,叫了一声“周哥”。我看了看周围,推着他小声说:“我不认识这个司机,不想让他送我回去。哎呀,既然你硬要说坐出租车不安全,那我坐公车回去好了,前面就是站台。现在人少,很快就到了,还便宜。你快走吧,快走吧,今天一定误你事了。”我哪那么容易被人欺负,可是他既然要这样说,我只好顺着他换个办法。回头朝他挥手,说:“我走了,要记得来看我哦。”拖着腿紧走两步,听见身后车门关上的声音。
  车子并没有开出去,他忽然摇下车窗,伸出头远远的朝我喊:“夕——”我站住,转身问他:“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打开车门跑过来,看着我好半天,说:“你身上全是土,脏兮兮的。”我耸肩,说:“没办法,去的是山上,当然是一身的泥巴。”他笑了笑,说:“生日呢,小艾又长大了一岁。”我一听他叫我小艾就觉得亲切,似乎永远被宠溺,永远是小孩子。笑说:“你要记得补我一份礼物。”他毫不犹豫点头,问:“想要什么?”我摇头:“不想要什么。想要的,要得到的,我都有了。”看着他说:“虽然我失去了很多很多,可是失去的同时同样得到很多很多。我想要你好好的。”
  他看着我说:“好。”我踮起脚尖凑过去亲了下他,加重声音笑说:“周大哥——,你该走了—一,我也该走了——”看着车子迅速在茫茫的车海中消失不见。然后慢慢走到站台等车。左等又等,要乘的车就是不来。我干脆坐在一边,看着一辆一辆公车闪着灯在身前缓缓开过,无数的乘客来了又去,站台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等到最后,连自己要坐什么车都忘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过去。好像总是这样,等的太久,人往往忘了初衷。
  走到路上,招手叫出租车,和开车的师傅瞎侃。从一开始的“姑娘,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可以侃到国内国外的政治形势,军事行动。住的地方到了,还意犹未尽。我付了钱就要走,他喊住我:“姑娘,你发票。”我说:“不用了,又不报销。”他说:“拿着吧,新搞了一个活动,说不定中奖呢。”我当真刮开看,惊喜的叫起来:“哈哈哈,我真中到五块钱了!看来是财神爷到了。”他告诉我领奖的地点。我说:“什么破地方!就为这五块钱,来回的车费都不够!”没想到他说:“行,那你把发票给我,我给你五块钱。”我忙不迭的给他,连声说谢谢。将手上的小钱弹的啪啦啪啦作响,得意的说:“看,运气这不说来就来了么!”五块钱事小,重要的运气,彩头。又不是人人都能有这样的好运。他说:“姑娘,你手气真是好。”一个劲地怂恿我买彩票。一整天的郁悒不快冲淡了许多。
  趁着时来运转,否极泰来,我下定决心将以前的所有,过往的种种统统尘封搁浅,等到磨损了,沾了灰尘,心口的痛也就钝了,流过血,结了疤,慢慢的也就过去了。没有什么能抵过时间。
  低头找钥匙开门,操曹一张脸从里面冒出来。我拍着胸口说:“怎么是你?吓了我一跳!你怎么进来的?”他笑说:“堂堂正正走进来的。”我没好气的说:“你有那个本事撬门爬窗吗?”他解释:“赵静大姐让我进来的。她还让我带话给你,说她明天休假,今天回家去了。”我“啧”了一声,怀疑的打量他,说:“真的?”他没耍什么手段吧?怎么就这么巧!转念一想,嗨!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不就来做客嘛,还能怎么样 !随即不放在心上,说:“这么晚了,你巴巴的跑过来干嘛?什么时候来的?一直在这等着?”他叫起来:“你怎么又忘了?不是说好了晚上请你吃蛋糕吗?我早就来了,本来坚持在车里等的。赵静后来说她要走了,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于是就让我先上来。”
  看见桌子上果然放在一个不大不小的蛋糕,用彩缎包装的很精美。没什么力气的说:“我随口瞎说的,没想到你当真了。还是很谢谢你特意给我送生日蛋糕啦,我很高兴。不过我现在累了,没什么胃口,这会子觉得蛋糕甜腻腻的,吃不下。你先坐一坐,我去倒茶。”他跟进来,问:“你上哪了?怎么看起来这么累?”我说:“你干吗一直坐这里干等?给我一个电话,告诉我一声就行了。”他挨近,低头看我,说:“你过生日,我想陪你一起过,就你和我。”声音听起来分外低沉。我手一顿,抬头,见他神情似乎有些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真是小男生。
  他有些恼怒,不满的说:“续艾——”我连忙收起笑意,说:“我知道了。”他颓丧的跟出来,挫败的问:“我哪里做的不好?为什么要笑?”我赶紧摇头:“不,不,不,你做的很好。”他看着我认真的说:“续艾,你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都不敢给你打电话。我哪里做的不好,你说出来好不好?我想让你高兴。”我对他一笑,说:“你送我生日蛋糕,我就很高兴了,是真的高兴。这就足够了。”
  他拉住要走的我,看着我的眼睛,真诚的说:“不,不够,我真想对你千依百顺,只有你。”我暗中叹口气,说:“好,我知道了。你说你对我千依百顺是不是?”他点头。我说:“我现在很累,想睡觉。”他迟疑了一下,随即说:“恩,好,你看起来确实很疲倦。那你先回房睡一觉,我在外面等,好不好?”我有点头疼,我以为他会说“那你好好休息,我走了”之类的的话。不解的问:“你等什么?”他很自然的说:“等你醒来吃蛋糕呀,噢,对了,还可以许愿的。”
  我一时无话,半晌说:“操曹,对不起,我今天真没心情过生日。我想我连蜡烛都吹不灭。”怕他受打击,毕竟满怀热情的等了这么久。顿了顿,还是告诉他原因,反正也是要知道的,说:“我见过宋令韦了,他刚从意大利回来。”他脸色一变,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你们——,然后呢?”我摇头:“没有然后了,所以心情有点坏。对不起,可是我不想强颜欢笑敷衍你。”转过身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没再看他,仿佛一坐再也起不来。
  他许久没说话,最后走过来,轻声说:“回房间休息吧。生日的事,改天再补。”我点头,说:“你也累了,先回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路上开车小心点。”他说:“别坐这里,停暖气了,容易感冒,还是上床躺着。”我嘴头答应着,双腿蜷缩着沙发上,根本没动。他毫无预警的抱起我,柔声说:“走吧,回房睡。”我吓了一大跳,有些吃惊的看着他,直到他踢开房门,放我在床上,才知道说:“我一直以为你是典型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没想到你居然抱的动我。”
  他“哼”了一声,不满的说:“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我好歹是男人,只是斯文些,不喜欢动手动脚罢了。再说,你有多重?轻的跟羽毛似的。”我闭上眼睛,说:“没事了,你走吧。”好一会儿没听见声响,睁开眼,他正怔怔的看着我,见我看他,低声说:“别伤心了,好不好?我会对你好,一直对你好。”我轻轻撇开眼,看着窗台说:“等了这么久,饿了吧?赶紧吃饭去。”他点头,说:“好好睡一觉。”蹑手蹑脚带上门出去了。
  我确实需要好好睡一觉,心力交瘁,难以支撑。眼皮酸涩,可是意识清醒,镜子里倒映着乌沉沉的窗台,窗帘覆压下来,帘角在飘动,一团一团,看起来无风自动,有些恐怖——窗户大概没关上。隔的有点远,镜子里的一切似乎有些变形,像被无形的外力拉扯的扭曲了。我挣扎着爬起来,打开床头柜,翻出许久不吃的安眠药,一仰脖吞了下去。和以前一样,还是睡不好。又回到从前的梦魇中,一夜一夜辗转反侧,翻来覆去——以前还不觉得什么,可是现在才觉得凄凉。惟有得到又失去过,才越发凄凉,说不出来,那种滋味,一点都说不出来。
  “五一”黄金前夕,又一季销售热潮。别人都是出门渡假或是趁机大肆购物,我们反而忙的天翻地覆,查点喘不过气来。光是店里店外的布置,所有彩带气球,条幅宣传牌,都得自己动手准备。店里下了一项又一项的硬性规定,为了更好的保障节假日期间工作正常有序的进行,尽量减少事故的发生,可是大家却难免叫苦不迭。公司部门的销售经理前来巡查的时候,特意鼓励我说:“木夕,虽然你进公司不久,不过表现一直不错,与前几个销售员相比,销售成绩也是最好的。这次‘五一’黄金周也要好好干啊,辛苦点,我跟公司都看着呢。”
  我笑说:“恩,请经理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圆满的完成领导交代下来的任务。”他笑着点头,说:“公司最近人员流动比较大,像北京郊区的负责人黄经理就离开了。公司将朝阳区的苏督导升了上去,现在有几个位置正空缺呢。公司的意思是想从基层选几个优秀的销售员上来,因为对业务熟练,比较容易上手。所以,要加把劲儿呀,我们大家对你的评价和期望都很高。”我惊喜不已,连连鞠躬:“谢谢经理的栽培,我一定不负公司的厚望。”他拍我的肩膀,笑说:“好,好好工作,将来的机会多着呢。”我千恩万谢的将他送出去,心情大好。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机会永远掌握在准备好的人手中。我出去将所有库存的清单和新入货的数目全部记下来,爬梯子将宣传单早早贴上去。
  晚上六点,我正忙的晕头转向,操曹跑过来找我,跟进跟出。我白着眼说:“你到底想干嘛?”他陪着笑脸说:“我记得你今天不是上早班吗?现在应该下班了才是呀。”我没好气的说:“这你又知道了?我加班还不行吗?”他说:“现在又没有顾客,你加什么班。这些帐单报表的事,明天再做也来得及。走吧,我带你去吃饭,已经订好位子了。”拉住我就往外走。我甩开他:“你订好位子关我什么事?我又没说要跟你出去吃饭。”走回柜台,不再搭理他。
  他趴在柜台上,说:“你过生日那天,不是说好了改天再补请你吃饭吗?我算准了你今天晚上不用上班,好几天前就订好了位子。去吧,去吧,你不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哦。”我才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一说起吃饭,才觉得肚子真的饿了,中午吃的西红柿鸡蛋盖饭,居然是甜的,根本没吃饱。不由得点头:“那好,不过先说好了,绝对不再去西餐厅。你先去外面等着,我进去将制服换下来。”对着镜子随便梳了下头发,便跟着他去了。
  我瞪大眼睛说:“操曹,你带我来这种地方吃饭?嫌钱多是不是?”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吃的,全是仪式和排场,一进去就满头大汗,还吃什么饭呀!他领我到靠窗的位子,笑说:“这边晚上的夜景不错,菜也做的好吃。”接过菜单熟练的点菜,眼睛却看着前面,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把菜单递给我,问我喜欢吃什么,我摇头,说随便,转头打量周围的灯光布景。
  正等着上菜,我说:“这里的茶很好喝,喝下去,舌底生津。”他点头:“恩,这是台湾那边的高山茶——”话还没有说完,看见他站起来。我回头,一个身穿得体套装的中年妇女正顿住脚步朝这边看过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势,威严含而不露,后面还跟着一个像是助理秘书之类的人。她看见操曹,笑了下,使人觉得亲切许多。操曹赶紧迎上去,轻声喊了声:“妈。”我吃了一惊,赶紧站起来,恭敬的喊:“伯母,你好!”她对我微笑,点头示意,说:“带朋友过来吃饭?”对我并没有露出很注意的神色,语气非常的客气。
  操曹点头,说:“妈,你也过来吃饭?真巧。”底气似乎有些不足,随即说:“妈,这是我的朋友,续小姐。”她笑说:“续小姐,你好。”跟在她后面的人小声提醒:“主席,时间到了。”她笑说:“那你们慢慢吃,我还有点事,先上去了。”我目送她离开,有点无可奈何的看着操曹,他的意图显而易见,所以才会故意安排了这么一次巧遇。可是他未免将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第 41 章
  我没有说话,埋头吃饭。他小声的喊:“续艾,我,我只是——”我打断他:“吃饭吧,吃完了赶紧回去,今天我累了。”他停下筷子,看着我,叹了口气,说:“我想让我妈见见你,可是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的。我怕你生气,所以才不敢正式安排。续艾,我真的是很认真很认真的想和你在一起。”我咬紧下唇,抬头看他,半晌说:“我想伯母一定有自己的意思。”他摇头,说:“你不用担心,我妈很亲切很开明的,我从来没有跟她介绍过别的女孩子,她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我们家一向民主,我爸妈从来不干涉我的。”我暗暗的想,他们不干涉你,那是因为你是他们的儿子,可是不见得不干涉我。
  我见他陪着小心说话,也真是难为他了,于是说:“没事,我没有生气。只不过碰巧打了个照面,没有什么。伯母看起来很年轻。”他笑起来,说:“我妈人很好的,不过她工作很忙,所以总是行色匆匆的。”我点头:“看的出来。”转开话题说:“吃完没?吃完我们走吧。”他拉住我:“唉,等一下,他们饭后有一种水果拼盘,很好吃的,你一定喜欢。”转头叫服务生,见到迎面走过来的人,愣了一下,随即笑说:“周秘书,你好。”是刚刚跟在他母亲身边的人。
  周秘书对他笑说:“宋委员请客,听说你在下边吃饭,让你上去见个面。”他露出愕然的神色,问:“今天是宋伯父请客?”周秘书点头:“是的,说很久没见你了,请你上去坐一坐。”我忙站起来,说:“操曹,那你去吧,我先回去了。”拿了包就要走。周秘书对我笑说:“操老教授也在,听说续小姐来了,请续小姐一起上去喝杯茶。”我想了想,笑说:“不了,操老教授的一番好意我只好心领了,改日再去拜望他老人家。我先走一步。”
  操曹扯住我的手,笑说:“没事,不会耽搁很久的。既然碰到了,上去坐一坐,打个招呼就下来。”我摇头,低声说:“我为什么要去?”我又不是谁,转身就要走。周秘书在旁边笑说:“续小姐,没事的,都是自己人,不用拘束。操老教授说很久没见你了,不知道你近来过的怎么样,请你千万上去喝杯茶。”他这么一说,我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还没进包厢,门口就站了好几个人,看似随意,其实戒备森严。我不敢抬头,规行矩步,跟在操曹身边,目不斜视。打开门,刚要进去,正好有人出来,我赶紧往边上让。操曹抢上去喊:“宋伯父!”听的一个声音笑说:“小曹,回国这么久,也不来看看伯父!”我微微抬起眼睛,这一看,愣住了。刚才就听周秘书说宋委员,宋委员,完全没有想法,现在见到他人,才反应过来,五十来岁模样,鬓发有些斑白,样貌和宋令韦很像,尤其是眉眼,只是更为粗犷。原来他就是宋令韦的父亲宋志勋。
  操曹笑说:“老早就想着去看您,可惜您忙,一直没见着。”他呵呵笑起来,说:“听说你已经是教授了,年纪轻轻,大有出息呀。”操曹忙说:“哪里哪里,还要继续努力。伯父,您这就要走了?不多坐一会儿?”他说:“不了,临时有点事,先走一步。下次记得来看伯父。”操曹连声答应了,看着他离开才转身往里走。我忽然胆怯,拉住他低声说:“操曹,我不进去了,你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他拉紧我,笑说:“没事,就我爸妈,你不都见过吗!再说我爸一直想见你。进去吧,说两句话就出来。”硬拉着我往里走。
  我僵着身体,颇有些紧张的喊:“伯父,伯母好。”他母亲笑说:“续小姐,你好。”操老教授招呼我:“小艾,过来,坐我身边。”我连忙点头,挨着他规规矩矩的坐下。他笑说:“好几个月没见你,过的还好吗?”我点头:“恩,还行。”他看了我一眼,说:“好像瘦了一些。”我笑说:“哪有,大家都说长胖了。”他说:“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瘦,不过我还是觉得胖一点好,身体健康最重要。一瘦,看着就让人心疼。”我连连点头称是。
  操曹问:“妈,宋伯父为什么请你和爸吃饭?”他妈拿过一张请帖说:“令韦和连心订婚,他亲自送请帖来,请我和你爸去吃个饭。”我震了一下,连忙低头喝茶,感觉到操曹朝我这里看过来。温热的茶水喝下去,心里仿佛有了支撑,再抬起头,我已经面不改色,镇定自若。操老教授点头,说:“定的是五月十号。对了,操曹,那几天你有没有时间,去帮帮令韦的忙。”操曹没吱声,只说:“爸,妈,你们再坐一会儿,我和续艾先下去了。”替我拿起包,说:“走吧。”操老教授说:“行,你们先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走出来,一身的汗,又闷又燥。我说:“操曹,你先去停车场,我去趟洗手间。”经过刚才的包厢往里走,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小艾……”一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住了脚。刚才出来的时候门没关严,听到操老教授的声音隐隐的传来:“小艾我是很喜欢的,人很不错。长的也漂亮,难怪操曹心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母亲说:“这个女孩子,我早就注意到了,家世有些不清白。”我当场愣住了,没想到他母亲什么都知道。
  操老教授说:“那也不是她的错。她本人努力上进,这比什么都重要。”过了一会儿才听的他母亲说:“我们操家书香门第,也不是说非得要个千金小姐门当户对什么的,至少不能太不像样。可是这个女孩子本身就不清白,以前有一些很不好的记录。再说,大学还没毕业——,这实在是……”操老教授提高声音说:“说到这个,本来就是咱们操家亏欠了她,不然,她会被开除吗?说不定这时候早就是一名鼎鼎有名的科研工作者了!她那时候才多大?小小年纪,屋漏偏逢连夜雨,能挺过来已经是万幸了,还要怎么苛求她?身为一个教育工作者,我对这个女孩子表示敬意。”语气有些激动。我十分感激,没想到操老教授这么维护我。
  一时没听到声音,我轻轻移动脚步,想离开,听的她母亲说:“好吧,就算不考虑她的家庭情况,她能重新开始,脚踏实地,也算难得。确实不应该带上有色眼镜看她。可是我至少是希望操曹的家庭生活能和和美美,开开心心。看的出来,操曹很喜欢她,不然不会使小手段故意让我见她。关键是,这个女孩子对操曹到底是怎么样的。我不希望她只是为了嫁进操家。”
  操老教授这次没反驳,等了一会儿才听的他说:“我的意思是,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你也知道,操曹喜欢小艾也不是一朝一夕了,还是任由他们发展的好。万一弄巧成拙,适得其反,对操曹和小艾都不好。小辈的感情,我们不好插进去。”隔了会儿,听的他母亲说:“我还是不大喜欢这个女孩子,身家背景太复杂,不适合操曹……”我没再听下去,蹑手蹑脚走了几步,然后快步离开了。
  心脏“砰砰砰”跳的厉害,仿佛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做贼心虚。除了偷听的紧张,并没有其他感觉。我真是感激操老教授,人有点迂腐,可是正直,公平,不偏不倚,富有同情心,是一个值得称颂的教育工作者。而吴主席作为一个母亲,疼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也无可厚非。我反正从来没想过要嫁给操曹,所以这些话对我也没有什么大的影响。
  操曹是这样的一厢情愿,只是他对我的过去看来还不如他母亲知道的多。他母亲应该不打算告诉他,而我,我也不打算告诉他,他似乎是一个活在连空气都过滤过的环境中,一步一步按照事先预定的计划走,人生中最大的意外便是当年被学校开除一事——连交个异性朋友,都要暗中调查好别人的身家背景,而他自己还一脸无辜的什么都不知道,这让我十分轻蔑不屑。
  他对我再唯唯诺诺,千依百顺,也不能了解风雨飘摇,满身伤痕,家破人亡的滋味。我和他隔的如此遥远,完全是天上地下,更可悲的是他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始终相信感情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让我既震撼又无力。他母亲道出了问题的关键,他如果希望家庭幸福,我不是一个好选择。我林艾不会因为谁喜欢我,我就得喜欢谁。我不屑于屈从,所以才会遍体鳞伤;可是委曲求全,何尝不是一种痛苦!我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我学会的是决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不是那个我纵然卑微隐忍亦慈悲宽容的人。
  我乘电梯到地下停车场,一脸平静。他迫不及待迎上来,说:“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差点要上去找你了。”我笑说:“人有三急,连这个你都要管?”他笑起来,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去。”单纯的毫无心机,简直可耻——怎么不是可耻的呢,估计一生都被保护的滴水不漏。我想我是偏激了。不能否认,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人生。谁不希望人生一帆风顺?不是他的错。
  我看着灯火辉煌的窗外,问他:“操曹,你说你喜欢我,为什么喜欢?”他似乎吃了一惊,猛然刹车。我往前跌,叫起来:“你开车注意点。”他绕到路边上,看着我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耸肩,笑说:“就想知道。”我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他为什么会喜欢?简直是莫名其妙,自讨苦吃。他看着我笑,居然有些羞涩,好半天才说:“不知道,就是很喜欢。”我笑说:“难道不是因为我长的漂亮?”他怔怔的看着我的眼睛,好半天才说:“感觉不一样,看见你,心跳都不一样。”他的眼眸深处只有我的倒影。
  我呼吸瞬间艰难,残忍的说:“操曹,很感激你喜欢我。不过,你知道,我喜欢宋令韦。同样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没有办法,感觉不一样,见到他,心跳都不一样。”我想还是趁早说清楚,断干净比较好,免得未吃羊肉先惹一身骚,何况,我根本没那个意思。将来吴主席找上我,他还做梦呢,凭吴主席的本事,自然有办法将事情处理的天衣无缝。我不想自取其辱。
  他似乎深受打击,转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白色的灯光照的人有些头晕,寂静的车里只听的见彼此沉重的呼吸。我叹口气,摸到按钮,准备下车。背后传来他的声音:“我知道。可是我喜欢你,喜欢到就算知道你喜欢的是他,还是很喜欢。”震惊过后,我维持沉默。
  他徐徐的说:“宋令韦要订婚了,你一定很伤心。我希望我喜欢你能使你高兴一点。”我呼出一口气,忽然愤怒起来,大声说:“操曹,你什么都不知道!”旋开车门跳下来。为什么他要这么无辜?无辜的让我不忍!他从后面追上来,攥紧我的胳膊。我用力甩,竟然挣不脱,原来他的力气也很大。
  我怒急,“啪”的一声甩在他脸上,骂:“操曹,你比宋令韦还不如!”他越是无辜,越是可恨。他什么都不知道!操家和宋家在本质上难道不是一样的吗!只是目前他很幸运的没有一个即将订婚的女友——反正将来也会有的。我惟恐避之不及,凭什么白白受屈辱?连撇都撇不清。再说我不稀罕他的喜欢,我仰起头鄙夷的看着他。
  他对那个耳光置之不理,仍旧抓牢我,喘着气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这么生气?”我静下来,沉声问:“你放不放手?”见他没松手的迹像,一脚狠狠踹在他小腿肚上。他痛的弯下腰,活该!我恶狠狠的警告他:“以后不要再来找我!”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 42 章
  果然好几天没看到他,他肯定是被我吓坏了,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更好,反正我不在乎。“五一”期间,忙上添乱,公司里给派了两个临时促销员,新手,什么都不懂,培训都没上过,连试机都不会,一问摇头三不知,站在旁边还影响成交率,气的我干脆打发他们走了。客流如织,尤其是第一天,我吼的声音都哑了,忙的一整天没吃饭,累的差点没倒下来。熬过了前三天,后面几天就冷清许多,连平时的客流量都不到,盛极而衰。可是上全天的班,从早站到晚,更累。
  晚上十一点,好不容易下班。我在站台边等车,简直站着就能睡着。大半夜的,夜班车很难等,我眯着眼准备打车回去。忽然强烈的灯光射过来,眼前瞬间空白,似乎盲了。眼睛还没适应,一片模糊,先听清楚是操曹的声音:“续艾!”我站在那没理他。他打开车门下来,忐忑的看着我,懦懦的说:“这么晚才下班?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坐我的车好不好?”我不耐烦的说:“半夜三更的,你干吗呢?不是说了让你别再来找我吗?”
  他说:“你气还没消呀?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不擅做主张。”我冷哼一声,站的远远的,他连我为什么疏远他都不知道。他跟过来,连声道歉:“对不起,我只不过有点急,我只是想让你认识认识我妈,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充耳不闻,伸手拦出租车,驶近才看清里面有人,运气真背。他扯着我胳膊说:“我送你回去吧。”我冷着脸瞪他:“放手!”他大概想起上次被踹一事,讪讪的松了手。我将包一甩,说:“为什么要你送?我自己不会回去吗?”拦了辆出租车,绝尘而去。他自己喜欢等,关我什么事!
  付了钱下车,才发现他的车子如影随形跟在后面。我皱眉说:“操曹,你到底想干吗?死缠烂打,你烦不烦呀!”他陪着笑脸说:“续艾,我等了你一个晚上,再怎么样,气也该消了吧?不然,我让你再打两下解气?”他这样低三下四的讨好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唉,他这是何必呢!如此的卑微。工作了一整天,早就筋疲力尽,还要打起精神应付他,实在没力气了。我叹口气,说:“我很累,想回去睡觉。你等了一个晚上,也累了,回去吧。”不再看他,转身上楼。
  倒在沙发上,屁股还没坐热,门铃“叮咚叮咚”响起来。我满心火气的吼:“谁呀?”转念一想,大半夜的,不会是邻居出什么事了,要帮忙吧?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开门,一见是操曹,当场甩门。他趁机拦住了,急急忙忙的嚷:“你先别生气,我回不去了!”我当真松了手,皱眉问:“你怎么回不去了?”他说:“我车发动不了。”我撑着腰问:“刚才不还好好的吗?“他说:“坏了呗,也可能是没油了,真发动不了,不骗你,不然我哪敢上来呀,你正在气头上。”说完,推开我就往里钻,还问:“赵静呢?怎么没见她?”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堂而皇之坐下来,冷声说:“你想干吗?车子坏了,你不会打车回去?”他说:“上哪打车去?你这小区离路口两三站地。”我推他:“你快给我走。你没脚呀?不会走!”他捋起裤腿,指着小腿说:“伤成这样,你让我走那么长的路?前几天肿的更厉害,车都开不了。”一片青紫,看来确实踢的重了些,不过应该没他说的那么夸张吧?心生愧疚,声音不由得低下来:“那你想怎么样?我这又不是宾馆!”
  他看了看,说:“我就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一躺行不行?我也累了,不想来回折腾。车子是真发动不了,明天只好让车行的人过来。”大喇喇的坐下来,舒了口气,眉眼确实带有疲倦之色。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真是没办法,只好忿忿的说:“随你。”唉,一个头两个大,他都这样了,也不好当真赶他走,又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好歹认识。算了算了,明天再来跟他算帐!
  见他蜷着腿半躺在沙发上,有些可怜。一开始装作没看见,后来还是于心不忍,说:“赵静女儿生病住院,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家看孩子去了。你睡她房间吧,她应该不会介意的。”拿出新的床单被罩扔给他:“自己换。”这么大的人了,不会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吧?好歹在外面生活过。
  抱衣服去洗澡,他敲门。我想着他可能要上厕所,说:“等一下,马上就好了,什么事?”他说:“电话。”我骂:“你不会接呀!”又不是手机。听的他提高声音问:“喂,喂——,谁呀?”我走出来,边擦头发边问:“谁打来的?赵静?”他摇头:“不知道,没说话,大概是打错了的,可是刚才又一直响。”我愣了下,立即说:“好了,别管了,睡觉去吧。明天我晚班,不要吵醒我。醒了自己走,顺手把门带上。”他居然还能冲我一笑,回房睡觉去了。
  我进了房间,甚至上了床,一想到那个电话,还是安不下心来。不断告诉自己,不就一电话吗?神经兮兮干什么!翻来覆去挣扎了半天,已是凌晨时分,夜已深,风不定,人初静,还是没有丝毫睡意。我叹口气爬起来,轻手轻脚半蹲在电话旁,按来电查询。上面显示五月九日零点零三分,同样是座机号码,而不是手机。他一定以为隐藏的很好,可是我知道这是他办公室的号码。还在博思工作的时候,跟他公司有业务来往,知道他公司的电话大多都是按序号排下来的,前面那几位数字太过熟悉。我闭上眼睛,发不出声音。
  这么晚了,他还在办公吗?为什么要拐弯抹角给我打电话?是不想让我知道还是不敢呢?亦或是担心吵醒我?还是有其他的什么顾虑?如此的小心翼翼,藏头遮尾——,他本不是这样的!他是中宏集团的老总,每天有无数的会议要开,有无数的决断等着他下,有无数的重要人物要见……却为了一个电话这样费尽心机!我惆怅的坐在地板上,抱着胳膊隐没在深浓寂寞的黑暗里,觉得悲凉。他不应该再打电话来的,刚才,他一定也听出了操曹的声音——,所以没有出声?还是本来就不打算说话?
  不管怎么样——这样也好,反正已经——分手了。我撑着上身站起来,血往脑子里冲,有些晕眩,撞到桌子,本来就没放好的电话摔下来,发出巨大的声响。我按住胸口,希望没有吵醒操曹。可是祈求落空了,灯“啪”的一声亮起来,他站在门口,睡眼惺忪的看着我说:“怎么了?怎么这么晚还没睡?”我镇定的说:“没事,我爬起来喝水,撞到桌子了。”他连忙问:“撞到哪没?”又教训似的说:“你应该先开灯。”我摇头:“没有。”举着手中的玻璃杯问他:“要喝水吗?”他先是摇头,随即又点头:“好,我也有点渴了。”我倒了杯水给他,说:“我睡去了,喝完了记得关灯。记住,明天早上不要吵醒我。”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他人已经走了,枕头被子叠放的整整齐齐。我收拾好,下楼吃早饭——顺带也是午饭。在成都小吃叫了一大碗鱼香肉丝盖饭,有胡萝卜丝,有笋条,红红白白,看着就赏心悦目,还要了一碗紫菜鸡蛋汤,一口气全部吃完了,身心舒畅。不吃饱,哪有力气做事!我就一俗人,庸庸碌碌,蝇营狗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食人间烟火,不知民间疾苦的林艾了。准备付账,一抬头便看见玻璃门外停着宋令韦的车,他按下车窗,怔怔的看着我。
  我走过去,淡淡的问:“什么时候来的?”他迎上来没有说话。我退后有一步,转开眼,说:“你一定很忙,那我先走了。”他喊住我:“刚才见你吃饭,吃的真是高兴——看着很羡慕,差点以为那是美味佳肴。”我想他一定很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抬头看他,眼睛里有血丝,下巴上隐隐有新冒出来的胡渣,容颜疲惫,唇色苍白,甚至有点开裂,心悸了一下,一时没有说话。
  他看着我,半晌才艰难的说:“你看起来似乎不错——”难道要我为他生为他死吗?我为他伤心为他痛哭他同样不知道——,我点头,面无表情的说:“恩,还好。”随即又加了一句:“谢谢。”他似乎受不了,上前一大步,有些激动的说:“艾——,你,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话了——”我避开他的靠近,看着他说:“你瘦了——,很忙吧?明天是你订婚的日子是不是?事情都准备好了吗?忙的过来吗——”他打断我:“艾——”声音如此沉痛,仅仅是一声叫唤,就令我的心同样剜开一道血口。
  我强忍的心都狰狞了!不想再看他,也不敢再看他,转身离去。谁不是孤独的来,孤独的去呢!一切只不过回归原点,只是比以前分外痛苦些罢了。站在边上,准备过马路。绿灯一闪一烁,我却抬不起脚步。等回过神来,又是红灯了。忍不住回头一看,他还站在那里,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呆呆的看着我。我鼻子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忙咽下所有的悲苦,止住了。
  一个学生抢着过马路,差点撞倒了我,一边道歉一边一溜烟跑了。我踉跄了下,跟着人群后面往前走。他突然跑过来,紧紧攥住我,说:“艾——,是不是只要我不订婚,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我震住了,回头看他,然后摇头,凄凉的说:“别开玩笑了,你不是小孩子。”他颤抖的说:“不,我是真的——”我打断他:“请帖都发出去了吧?报纸上有没有刊登?宋家和连家一定为此忙的不可开交,连心高不高兴……”挣开他的手,说:“你承受不起。”我相信他此刻说的话是真的,可是他承受不起。
  他肩膀垂下去,整个人瞬间黯然失色,嘴唇在哆嗦,连忙转开头,没有再看我。他一定比我清楚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可是事到临头了,竟然说这样的话,他一定是疯了。他的声音传过来:“我们就这样了吗?我们——”灰暗嘶哑,微微哽咽,像含着无数的煎熬,苦苦憋着,难以发泄。我想哭,但是不敢,轻轻的说:“似乎来不及了。有缘无份,强求不了。那就这样吧。”
  我不值得他不顾一切。牺牲太大,不死亦去了半条命。可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将来他恐怕是要后悔的。我不要他后悔,连带我自己也后悔,慢慢的在生活无涯的琐碎中,磨的什么都没有了——多么的煎熬且难堪!
  照常去上班,一开始心绪不宁,可是顾客一多,忙着介绍功能,开票,提货,验机,时间也就这么过去了。反而不急不燥,对任何问题一一作答,不懂的也慢慢解释,无比耐心,脑海里似乎没有多余的想法。下班的时候,诺基亚笑说:“摩托罗拉,你今天到底卖了多少?比诺基亚还火!”我笑说:“是吗?没注意,不知道卖了几个。”无论如何,真是要努力工作。将灯源关了,锁上柜门回去。
  回去的时候,赵静竟然在。我一个人正闷闷的有些难受,见她回来,十分高兴,惊喜的说:“回来了?你女儿病好了没?”她摇头,满脸担忧:“没呢,低烧不退,送到医院隔离起来——担心是非典。我回来收拾些东西。”她脸色蜡黄,憔悴不堪,头发乱糟糟的。我忙说:“别担心,小孩子发烧,很正常,没事的。”她点头:“恩,我瞧着也不像,可是医生说,还是观察一下比较好。”提着包说:“我走了,帮我跟经理说一声。”我答应了,见她精神不大好,说:“要不要我送你?”她摇头:“不用了,你一个人,多注意点。”匆匆下楼。
  生活,人人疲于应付。我无奈的叹口气,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又一夜难熬,尽量不去想明天。
  一大早,操曹就来敲门。我往手上倒乳液,头疼的说:“你怎么又来了?大清早的,有什么事呀!”他笑嘻嘻的说:“给你带了早餐,还热着呢。”我不领情,白了他一眼,说:“就为这个呀?楼下就有的卖。”我又不是他实验室里研究的课题,他怎么就锲而不舍呢!他自顾自的说:“这是北京大饭店大厨特制的早餐,味道好极了。你老将早饭和午饭一起吃,这样对身体不好。”
  我说:“你还特意去北京大饭店?我受不起这种高级待遇好不好!我就一平民老百姓,吃门口的豆浆油条就很好。”什么人过什么日子呗!他拉着我说:“好了,好了,我算是马屁拍到马脚上了。不过既然买来了,总不能浪费呀,赶紧吃了吧。”进厨房拿了筷子出来,笑说:“浪费可耻!”。我夹了个蟹黄汤包,说:“你这来回跑的汽油钱可不知道比这蟹黄汤包贵多少。为吃一顿早餐这么折腾,麻不麻烦呀你!”真是富贵闲人干的事。
  他说:“没有,都是顺路。觉得味道好,想着你,就给你送过来了。”我边吃边问:“哦?顺路?那你和谁特意去北京大饭店吃早餐呀?”北京大饭店到这可不顺路呀。他看着我支吾半天,然后说:“一些朋友。”立即转开话题问我:“味道怎么样?好不好吃?”我见他神情极不自然,突然想起来,宋令韦可能就是在北京大饭店举行订婚典礼。我笑说:“你今天是不是还有事要忙?”他说:“没什么事。吃完了,我送你去上班吧。”
  我和他一起出门,他打开车门让我上去。我站住了,笑说:“你还得回北京大饭店吧?”他先是说:“不急。”随即愕然的问我:“你怎么知道?”被我一诈就诈出来了。我微笑说:“宋令韦今天订婚,你不得去捧场?”他顿时手足无措,仿佛做错了事的是他。我说:“我连加了一个星期的班,今天休假,不上班。我想去动物园,五道口这些地方逛逛,夏天快要来了,该添两件裙子,新上市的水钻型凉鞋也很漂亮。”他看了我半晌,说:“要不要我送你去?”我摇头:“不用了,你忙你的去吧,我和人约好了。”昨天就和索爱的约好了一起去购物。
  早晨的阳光还很舒服,上了车,索爱的打电话过来道歉:“木夕,我今天去不了,老家临时有人来了,我得招呼。”连声说对不起。我忙说:“没事,不就买衣服嘛,又不是什么大事,下次再去好了。”却没有下车,从头坐到尾,睡了一觉,然后又从终点站坐回来,脖子酸疼。看了看时间,将近午时,头顶的太阳热辣辣的照着,金光灿烂,白花花一片,我出了一身的汗,浑身虚飘飘的,觉得朦胧朦胧,懵懵懂懂。似乎该吃饭了,可是早上吃多了,一点都不觉得饿。
  十分意外,操曹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打电话给我。我说:“你不忙着吃酒席,倒有空闲打电话。”他喊:“续艾——”说话挟着风声,似乎正在奔跑,气喘吁吁的说:“我现在在同仁医院。”我大吃一惊,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说:“宋令韦路上出了点事,订婚典礼取消了。”“轰”的一声,犹如五雷轰顶。他急急忙忙的说:“你先别急,听说没受重伤,我现在赶过去看看。”
  没受重伤?到底什么意思?比起性命,断手残脚也算是没受重伤。我心急如焚,打车来到同仁医院门口,却不敢进去,我有什么立场去看他?只好给操曹打电话:“宋令韦,他——,伤的怎么样?要不要紧?”他吁了口气,说:“放心,听说是路上两车追尾,撞破额头,流了些血,不过没大碍,养个十天半个月就没事了。”我“哦”一声,放下心来,问:“怎么会出车祸?”
  操曹匆匆的说:“不知道哇!本来是司机开车的,出门的时候他拒绝了,偏要自己开。令韦他开车一向谨慎,可是没想到偏偏在这个时候出车祸。大家一听到这个消息,都吓坏了。宋伯父,宋伯母还有连政委,连心等都赶来医院了,一大帮的人,我都挤不进去。你要来看看他吗?”我沉默半晌,说:“不了,既然他没事,那我就不去了。”挂了电话,站在门口,看见中宏的人浩浩荡荡的下车,一窝蜂涌进医院去了。

  第 43 章
  见他们手里抱着大捧的鲜花,提着大篮的水果,莫名其妙,不由自主跟了进去。离的远远的,站在走廊口,看着他们在病房前停下,周围已经站满了人。他们派了一个代表敲门。有人打开门,请几个领头的进去了。没过多久,就出来了,低头跟大家说了几句话,一伙人又重新下楼,各自散了。我坐在斜对面的角落里,拿了份报纸,心不在焉的看起来。
  再等了一会儿,门口的那些人也走了,杂乱的脚步声中隐隐听见大家议论:“唉,真是的,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车祸?幸好没出什么事,不然……”一份报纸从头翻到尾,浑不知写了些什么。然后看见宋令韦的父亲出来,身边还有几个人,正低声说话,忙低下头,侧着身子,用报纸挡住脸,不敢多看。虽然明知道这个角度,很难被人发现,还是心虚的抬不起头。
  过了一会儿,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见他父亲站在楼梯口正同另一个人说话,看起来六十来岁,头发有些灰白,腰杆笔挺,脸容坚毅,不苟言笑的样子,虽然没穿军装,一眼就看出来是个地道的军人。听不清说什么,只见他点头,保持军人的作风,果断利落。他们正准备下楼,这时操曹和连心也一起出来了,我吓一跳,忙转过脸,背着他们。操曹的声音传过来:“医生说了,没什么大碍。伯父,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一行人往下走,听的一人问:“你怎么不陪着令韦?”连心的声音隐隐传来:“他请大家先回去,说静养两天就好了……”
  走廊渐渐安静下来,他那间病房显得分外长而远。医生护士进去一趟又出来了,门轻轻阖上,什么都看不见。我犹豫着,挣扎着,看着窗边的夕阳一点一点消失,晚风吹动天蓝色的帘角,抖着细碎的波浪,从这头飘到那头,吹的人的心也跟着软起来。夜色渐渐上来,我趴在椅子上,感觉到脉搏的跳动,最后叹口气,心想,既然来了——又走不了,还是去看看他吧——按理来说也是应该的。
  在门口站了许久,忽然胆怯,始终不敢敲门。我这是干什么?他不是没出什么事吗?我根本不该来——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个声音突兀的传过来:“小姐,你也是来看宋先生的吗?为什么不进去?”我转头,一个年轻的护士,手上拿着针管药瓶,正笑嘻嘻的看着我。我轻声说:“我怕打扰他休息,他这会儿应该睡了吧,等会再来看他。”对她笑一笑,转身要走。
  她“哦”一声,喊住我:“小姐,我见你在那边坐了一下午,是等人吗?”我怔住了,随即点头:“恩,不过他没来。”心想不能再说下去了,还是赶紧离开吧。正要跟她说再见,房门打开,宋令韦穿着病号服站在门口,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里面隐隐透出红色的血迹,看起来像重伤患,眼睛直直盯着我。我低头没说话。那小护士笑说:“宋先生,你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他客气的说:“没有,谢谢。”拉着我进去,顺手带上门。
  我跟在他后面,抢先说:“听操曹说,你受了点伤,于是来看看你。”他坐在床上,“恩”一声,好一会儿说:“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我勉强笑了下,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彼此看的通透,可是一切又都是那么的无力,好半天才说:“既然你没事,那就好,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吧。”他忽然说:“我有些饿了。”我抬头看他,有点不明白。他又说:“你帮我削个苹果吧,我手也受伤了。”他手上确实贴了两块创可贴。这样的他,我拒绝不了,拿起水果篮里的苹果,说:“没有刀,洗一洗就这么吃吧。”站起来准备去洗苹果。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刀,问我:“这个行吗?”我点头:“可以,不过有点小。”低头专心致志削苹果,没说话也没看他,削的十分费力。削完再切成块,放在玻璃杯里,说:“要吃自己拿。”他一直看着我削苹果,这时又说:“你再帮我倒杯水行吗?”我走到一边接水,问:“要凉的还是热的?”他说稍微热一点的。我有些为难,也没试,递给他杯子,说:“不知道烫不烫。”他一仰脖喝下去,皱起眉头。我忙说:“烫了是吗?你也不先试试温度。”拿过来抿了一小口,说:“还行呀,就有一点烫。”加了点凉水。他看着我说:“你先试一下的话,就用不着这么来回折腾了。”似乎在埋怨我。
  我很自然的白了他一眼,倒怪起我来了。气氛变的柔和。他忽然柔声说:“艾,你坐过来点。”我僵着没动。他叹口气,一时也没再说话。我只好继续削苹果,低头说:“怎么会出车祸?”他顿了顿,说:“路上有点堵,前面那车可能有点急,忽然换道,就这么撞上去了。”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还特意解释给我听,他既然这么说,那我就这么相信好了。万一不是——我更受不了。我只能“恩”一声,沉默半晌,说:“那下次开车注意点,不要再出这样的事了。”
  他说:“你在外面等了一下午?为什么不进来?”我否认:“没有。”他根本不理会,叹口气,说:“我一直等你来。”我忽然觉得伤心,摇头,说:“那又怎么样呢。”他声音低下去:“是呀,不怎么样,即使这样——,也不能怎么样!可是,可是——不管怎么样,你总算是来了。”心里蓦地涌上一阵苦涩,呼出一口气说:“天黑了,我得走了。”他抬头看我,眼底满是失望,愣愣的说:“你这就要走了?这么快?”当然得走。我点头:“恩,你好好养伤。”
  他没有理由留住我,只好说:“你再帮我削个苹果——再走……”我止住脚步,眼睛忽然有点湿润,轻轻点头,尽量装作平静的说:“削了好几个苹果,这次换削梨吧。”棕黄色的薄皮成螺旋状垂下来,我一口气从头削到尾,中间没有断。他扯下来,拿在手里把玩,笑说:“削的真漂亮。”我说:“梨比苹果好削。”正准备切开来,他突然按住我,说:“不要分开。”他再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梨不能分的。”分梨,分离,我们那里也有这么一个忌讳。
  我说:“没事,分开来好吃一点。你手受伤了,不好拿。”他不说话,将削好的梨放在刚才喝水的玻璃杯上,说:“你看,圆滚滚的,多好,不要分开了。”我忽然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令韦——”他环手轻轻拥住我,眼角隐隐有泪光,悲伤从他身上流淌到我身上。静静地,没有语言。
  手机的铃声划破寂静,他没有接。我推开他站起来,他仍拉住我的手不放,呓语般的说:“我们怎样才能在一起?”仰头长叹一声,无可奈何。我心一紧,喃喃的说:“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他嘶哑着喉咙说:“艾——,我越来越后悔——,怎么办?”我手在哆嗦,咬紧牙关说:“不要这样——,不然,将来你也是要后悔的——”光是宋家,连家他就挨不住,何况还有其他……;我到最后也不一定熬的住,同样怕死了……。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不在一起,后悔;在一起,还是要后悔!我站着反手抱住他,悲恸的几乎抬不起头。
  他头伏在我胸前,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我手指在厚厚的纱布上抚过,问:“疼不疼?”他平静的告诉我:“这么多人来看我,他们都异口同声的问伤的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只有你问疼不疼。”我心像被人揪了一把,疼的不能出声。他再显赫,再成功,亦不过只是我爱的那个男人——不是其他人眼中的神,同样会受伤,会后悔,会害怕,会逃避——可是,我退后一步,亲了亲他的脸颊,说:“我走了。”没有看他,打开门就那么走了。我不该来——可是已经来了,那就不该再继续纠缠下去。我错了一步不能再错第二步,我也害怕,甚至后悔——呜呜,我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就想流眼泪,只好拼命忍,忍,忍。可是忍字头上一把刀,伤的人鲜血淋漓。
  我没有再去医院。听操曹说,没两天他就出院了,在家办公养伤。我依旧还在加班,早出晚归,累的倒头就睡,忙的没有其他多余的心思。五月十八,苏宁店庆,大搞促销活动,我们底下这些销售员又折腾的天翻地覆。公司照例派了个临时促销员帮忙,一女孩,胖胖的,学生模样,对手机虽然不太懂,不过说起话来和和气气的,不紧不慢,看着挺舒服,我就留了下来。
  晚上闲下来,她跟我说话:“木夕姐,我以前在酒吧驻唱,有一次可把我吓坏了。”我一听来了兴趣,问:“你还在酒吧驻唱过呢?是不是遇到骚扰了?”她摆手:“不是。有一次一个客人带了个小姐,指着我说,人家大学生,跟你一比,气质就不一样。那小姐气不过,站起来就要动手。我本来就学过一段时间的跆拳道,反应比较快,一拳先出去了。你猜怎么着?”我说:“你把人家打趴下了?没出人命吧?”她说:“哪呀!那小姐自己撞上来,把鼻子给撞歪了。”哈哈笑起来。我当她开玩笑,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呀。
  她见我不信,连忙说:“是真的,不骗你。我当时吓坏了,赶紧送她去医院,还赔了两千银子。”我吓一跳:“你出那么重的手?那人家鼻子打歪了?”她叹气:“我根本就没使劲,她鼻子是假的,一撞就歪了!害我白白花了两千大洋。”我同情的看着她:“你真够倒霉的。”又问她:“你干嘛在酒吧驻唱,那里面人多乱呀!”她说:“还行,都是熟人,反正就唱歌,再说人家也不会来骚扰我。”我想我上学那会儿可从来没进酒吧舞厅混过。真是思想老旧,跟不上时代了。
  我以为她缺钱,于是说:“那你为什么不继续驻唱?摩托罗拉可没多少钱给你。”她说:“驻唱也没多少钱,唱破喉咙一个晚上也就几百。就想出来锻炼锻炼,以后想都没机会了。”我问为什么,她说:“我在等签证,所以趁早出来体验体验生活。”我一听,肃然起敬,问:“那你去哪个国家?”她摇头:“芬兰。别提了,那破签证,等了也有大半年了,还没影呢。我见摩托罗拉招临时促销员,就跑来了。觉得卖手机也挺有意思。”我笑说:“恩,不错,要出国念书了,值得表扬。”
  她说:“现在这年头,出国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么!有什么困难的。啊!对了,就签证困难!”跟着骂了句国骂。我说:“哪呀,你想想,你从南方搬到北方,都有许多的不适应,何况是出国,语言不通,举目无亲,多苦呀。”她说:“还行啦,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比起以前,好办多了。再说了,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认识一些新朋友也是好的。总要出去了才知道世界有多大。”
  我点头:“不错不错!”还是年轻人有志气,看着他们都觉得自己老了。她转述一些国外朋友的故事,我听的津津有味,说:“其实以前我也挺想出国念书的,拼命考雅思,后来——”后来当然是不再想了。她手舞足蹈的说:“想去就去呗,多简单的事呀。觉得不好就回来,也就十几二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说的我都有些心动,真是年轻人呀,热血沸腾,敢说敢做!
  我说:“我年纪大了,跟你不一样,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她取笑我:“干嘛呀你,倚小卖老!你又不拖家带口!”我笑说:“哪呢,年纪一大,牵绊的事就多了。你听过安土重迁这个词没?为什么呢?总有所恋的人和事,所以才恋恋不舍呀!”拍着她的肩膀笑说:“李琳,以后你有空就来帮我忙好了。”和年轻人在一起,沾带沾带他们身上的朝气也是好的。
  李琳还真不跟我客套,拉着我去酒吧听她唱歌,我说:“算了吧,我可是好久不去那种地方了。我现在不喝酒了,去了也没什么意思。”她不满的说:“我可是好不容易替你要到票了,那么有名的酒吧,不喝酒,喝果汁呀,酒水还免费,多难得呀。去吧去吧。等将来我出国了,你想听也听不到了。”我只好跟着她去了,她领着我进去,嘿嘿笑说:“我舅舅就是这里的调酒师,我靠他的面子进来的。”地方挺大,人也很多。她冲我挥挥手,溜到后台准备去了。
  我在角落里随便找了个座位,看了两眼,乱七八糟,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她一个女孩子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啊!不过有熟人照应,那自然又不一样。等了半天,总算等到她出场了,模仿“不得不爱”里那个女歌手极细极细的女高音,像游丝一样钻进耳朵里,我总担心她唱不下去,冒了一声汗——她确实有真材实料,也难怪能在这种地方驻唱。忽然看到远处骚动起来,像是有人砸杯子。听到有人大声叫嚷:“你们这什么破酒吧?大爷来花钱就这服务态度!你看我废不废了你!”当下就把桌子给掀翻了。引得周围一片哄乱。
  我听着声音耳熟,走近一看,原来竟是阿平。还听的旁边的人劝他:“阿平,消消气,别把气撒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人家一小孩,端茶递水,也挺可怜的,一时失手,让他走吧。”阿平还忿忿的骂,把那端酒的小孩吓的脸白唇青,估计还是学生,出来打工的。我想他今天是喝高了,跟一小孩过不去,叫:“阿平,发生什么事了?”他见我,愣了下,说:“木姐,你怎么在这?”我走过去,说:“你看你把人家给吓的。给木姐一个面子,坐下来好好喝酒。”
  他点头,脸色还是很难看。我注意到他嘴角开裂,脸上青青紫紫,问:“你跟人打架了?身上净是伤。”一提起这个,他满身的火气,吼道:“陈哥他妈的真不是人!暗地里捅我们一刀,我们这次栽了个大跟斗!伤了好几个兄弟!”说着红了眼睛,气的浑身颤抖。他估计憋了许久,忍不住逮着人就开火。我大吃一惊,抬头见他们几个身上脸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忙问:“周处呢?有没有出事?”阿平看了我两眼,没说话。
  我急道:“周处呢?有没有出事?”阿平低头说:“木姐,我喝多了,一时忘形,胡说八道,你忘了吧。”我疾言厉色的说:“阿平!”他沮丧的垂着头,小声说:“周哥一直不希望你知道这些事,刚才我气昏了头,一时忘了。周哥万一知道是我告诉你的,肯定饶不了我。”我冷静下来,周处一定是吩咐过了,于是说:“我知道了。”看着他们几个人说:“阿平今天晚上什么都没说,你们也什么都没听见看见。”他们连连点头。表示知道。
  我不想再为难阿平,问清楚周处最近住哪。走出来,打电话跟李琳说我不舒服,先回去了。然后打车来到附近,开始给他打电话:“周处,你在哪?”他说:“夕?怎么了?”我说:“我在公司被老员工欺负了,心情很不好。”他笑了一下,说:“那我陪你说说话。”我说:“你现在在哪?还是以前带我到的那个地方?”他说是,问我在哪。我说:“我跟朋友来这边的KTV玩,觉得唱歌一点意思都没有,更加郁闷。就想到你,我去找你好不好?”
  他沉吟着没说话。我立即说:“是不是不方便?没事,我说着玩的。”却装作失望的语气。他说:“不是不方便——”我故意带哭腔说:“周处,我想你——”他连声说:“夕,你怎么了?没事,我派人去接你。”我说:“我就在你门口。”话刚说完,就看见大门自动打开了。前面有人冲出来领我进去。
  刚进屋,就看见他披着睡衣下楼。我冲上去,抱住他不肯说话。他摸着我的头哄着说:“好了好了,别不高兴了。我们进去说话。”我闻到他身上传来的药酒味,一阵心酸。他受了伤,不想让我见到,所以一开始才不让我来。我尽量不挨着他,怕碰到他的伤处。
  我故意使劲嗅了嗅,说:“周处,你身上怎么有药酒味?”他说:“不小心打破了,撒了出来,可能沾到身上了。”我在房间里转了个圈,说:“周处,你骗我。就你身上有药酒味。”他知道糊弄不了我,忙顾左右而言他,拉着我说:“好了好了,究竟为什么不高兴了?我替你出气好不好?”我看着他,说:“你又受伤了是不是?”他只好说:“一点小伤,揉一揉就没事了。”
  我想了下,说:“那我给你揉一揉。”他点头说好。我笑说:“我要脱你衣服哦。”他来不及阻止,我已经摸到他腰间的绷带。忙掀开衣服,因为刚才的走动,血都渗出来了,他还能面不改色的任由我又搂又抱。他已经很久没受过伤了,这次居然伤的这么重——我不敢抬头,怕他看见我突然掉下的眼泪。

  第 44 章
  我背对着他,装作热,要脱薄外套,低头一个一个解扣子,怎么都不敢抬头。他手从后面横过我,拉着我说:“坐下吧。”一直没放。豆大的眼泪实在忍不住,滴在他手背上。感觉到他很久没动作。我呜咽着说:“周处,我害怕!”他拥过我,低声说:“乖,没事,不哭。”我靠着他,说:“我担心你。”他笑着哄我:“没事,就一点小伤,看你急的。”那是一点小伤么?他如今什么身份!
  我闷了半天,终于问:“周处,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他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恩,就一点,已经处理好了。别再想了,已经过去了。”我掀开他衣服下摆,一片鲜红,触目惊心,红着眼睛说:“伤口又流血了,你赶快躺下。要不要请医生过来?”他依言半躺在床上,摇头:“不用,很快就会好的。”我将他的上衣往上褪,光滑结实的肌肉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疤,有些深有些浅,有些已经看不大出来,还有几条刚添上去的。他按住我的手,笑说:“丑,不看。”
  我摇头,满心的疼痛,以前也见过他身上的伤疤,可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痛且害怕。看着他满身的伤痕,说:“不丑,我也有。”他目光在我胸前停顿了一下,转开头去,说:“夕,都是我害了你。你如果不跟着我,现在一定好很多很多——”我本来只不过想强调他那些伤疤在我眼里一点都不丑,可是没想到惹起他的负疚感,忙说:“你瞎说什么呢!我现在就很好。一膳食,一瓢饮,住陋巷,人不知其乐也。”掉了两句书袋,冲他笑。
  他也跟着笑,招手让我坐过去,我乖乖靠近他。他拉着我的手说:“工作好不好?开不开心。”我故意叹口气,摇头说:“唉,就那样,不招人妒是庸才。”他笑说:“看起来做的不错。”我想气氛活跃一点,滔滔不绝的告诉他:“周处,我跟你说哦,我要升职了!我们经理见我是栋梁之材,破格提拔我为整个朝阳区的督导,下个月就走马上任。经理笑说,公司里还没有人升的像我这样快的,才来三个月就是督导,人家有些人做足三年才往上升。让我继续努力,将来一定大有作为。你说我厉不厉害?”
  他笑着称赞:“真棒。”我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又说:“其实也是运气好。我们经理已经把我看成他的人了,以后自然得为他做牛做马。我跟你说,我们公司内部斗争可厉害了。我们经理是整个北京地区老总的嫡系亲属,是老总的心腹,凭着这层关系,将有些人给挤下去了,所以很多部门经理十分不满,有一个还辞职了,带了几个手下走。一时大乱,所以我才有机会升上去。”他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这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我还是有些不安,怕职位和能力不符。朝阳是公司的销售重心,这么大一个担子压下来,我不知道接不接的好。”我本来就在为这个担心。他鼓励我:“我相信夕的能力,一定做的好。”我笑:“我也这么觉得。”吼了一声:“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人家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一定要好好将火种给点起来。”注意到他闭上眼睛,忙说:“你是不是累了?要不先睡一觉?”他摇头:“我不累,你再陪我说说话。”我笑说:“那你可不许嫌我烦。”他睁开眼,柔声说:“我喜欢听你说话。”我笑,摇着他的手说:“周处,等我做到经理了,有钱了,就请你去北京最贵的饭店吃饭好不好?”他看着我笑,点头说好。
  我拍手笑说:“就这么说定了!”他说:“困不困?想不想睡觉。”我说:“有点,可是一个人睡,有点害怕。”看着他说:“我就在沙发上睡好不好?这么大,放下来的话,可以睡两个我了。”他伤后流血,极易发炎感染,我担心他半夜发烧,而他向来是一声不吭的。他想了下,说:“你把被子抱上来,到床上来睡。”我踌躇了下,不是害羞。以前喝醉了,抱着他不肯放,吵着要爸爸妈妈,他只好哄了我一夜,事后说我睡着了也没个安宁。
  我为难的说:“周处,你知道我睡相不好。”我怕动来动去碰到他伤口。他说:“这床很大,你睡那边。”说完再次闭上眼睛,伤的那么重,一定很累很疲倦。我摇头:“不,我还是睡沙发好了,我怕把你踢下去。”站起来,说:“睡觉了,我关灯了。”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朦朦胧胧觉得像被人抱起来,立马醒过来。他似乎想将我抱到床上去睡,可是脚步有些不稳,还听见他闷哼了一声,显然是扯到伤口。我更加不敢乱动,等他好不容易将我放到床上,才装作惊醒过来,揉着眼坐起来。
  他开灯,叹了口气,说:“还是睡床上舒服一点,没想到吵醒你了。”我皱眉,说:“你又逞强!”他说:“没事,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见他脸色有些红,伸手一摸,额头滚烫,忙说:“你发烧了!”他还是说没事。我十分不满,叹口气,出去找感冒药,顺带问人要了两粒安定。端水给他,说:“赶快吃了!”他笑一笑,倒在手心里,全部吃了。
  我没再坚持,在他身旁躺下,见他又是伤又是病的,几乎奄奄一息,还装个没事人一样,一阵心痛,蔓延至四肢百骸,头一次说:“周处,你总不能一直在这条道上混下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实在害怕,才会说这样的话。他没说话。我颤抖着说:“我担心你出事,我——”他拍着我的肩说:“别担心。”我极力压抑啜泣声。他好半天才说:“底下那么多兄弟,总得安排好。”做到他这个地步,想抽身退步,谈何容易,一大帮的人跟着他……可是他这么说,显然也有了其他打算。他这次遭受的打击一定不小。
  没过多久,就听见均匀的呼吸声,看来药效发挥作用了。他从来不肯服用这些东西,因为随时随地要保持警惕。可是对我却是全身心的信赖,毫无防备之心,一大把的药看也不看,就那么吃下去。我再也睡不着,拉开窗帘,又是茫茫的黑夜,阴沉鬼魅的朝我扑过来,一口将我吞噬。几点暗淡的灯火,疏疏离离,衬的越发无力。天空低矮灰暗,星月无光。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候的夏夜,繁星满天,是撒在碧玉盘里的珍珠。可是现在,是一去不复返了,所有的一切!
  我用凉水替他敷额头,坐在床头,寂静的夜里,不由得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来。过去的那些人和事,好的,已经不在了;不好的,还是一样伤心,真是不能多想。我想我也应该服一粒安定,可是担心起不来,明天一大早还要上班。窗外一点点亮起来,白色的天光透进来,我才惊觉又是新的一天。他身上的热度退了许多,脸色也恢复正常,看来差不多是好了。我随便梳洗一下,整了整衣服出来。
  经理派我去王府井的专卖店查看业务,顺带认识实习,看来是想好好栽培我。地方宽敞,装修豪华,沙发一溜展开来,真是舒服,可是要求也非常严格。看了他们的报价和月销售,卖的大多是最新款的高档机,走的是高消费路线,和我们底下的专柜很不一样。了解专卖店里一些基本情况,整了整资料,观察他们办事方式,然后就没什么事,人家也嫌我在一旁碍手碍脚,难免不方便,我识相的出来。半下午的,时间还早,顺道去街上逛了逛。工作了以后,整天忙碌碌的,难得有机会来这种地方溜达。
  以前的王府井鼎鼎有名,都是高消费人群。现在杂了点,有许多的小店子,玉器陶瓷古玩什么,很有民族特色,物既不美价又不廉,一般的老百姓大多不上这来买东西,不划算。不过经常可以碰见一些明星偶像什么的,是个旅游观光的好地方,都成景点了。道路宽敞,干净整齐,非节假日,人也不多,悠闲自在。我在休息区找了个座位,要了个大椰汁,慢慢喝,反正不急。
  旁边有装扮鲜艳的人力车,招揽外国朋友去游北京的胡同。我觉得新鲜,上前问了一句:“都有哪些胡同?”那蹬车的师傅屈着手指头说:“多着呢,大街小巷,长的,短的,宽的,窄的,直的,斜的……,各种各样的胡同,想去哪就去哪,包你看个头。姑娘,要不要去看看。”我笑着摇头,敢情他把我当成来北京旅游的了,一个劲的忽悠。听见旁边有人用生硬的汉语兴奋的指着花枝招展的车子说:“Adila,你看,这个——”接着是一连串快速的英文。
  我转头一看,一个长的很漂亮的外国女孩,垂直的金发,碧蓝的眼睛,戴着大大的草编帽,十分俏皮可爱,旁边跟着的人竟然是连心,不由得愣住了。她见了我,也露出吃惊的神色,笑说:“林艾,是你!真是巧。”我走上前打招呼:“你好,陪朋友来玩?”她点头:“是呀,一个外国朋友,带她出来转转。顺便买点东西。”我见那女孩身边还跟着一个人,高头大马,看起来像是保镖,可见身份不一般,估计是大使馆里的国际友人。
  我见她盯着车子,十分感兴趣,笑说:“她想坐这个车?”连心也笑,“不,她觉得车子上的幔布很有意思,夸垂下来的黄色穗子很漂亮。”有人走过来问她:“连小姐,这些东西,您要不要再看看?”一大堆的东西,大多是衣服,还有一些特产。她说:“不用了,搁车里吧,谢谢。”我笑:“你一下子买这么多东西?”她说:“哪呀,其实我不怎么喜欢购物。可是要回英国了,总要买一些带回去送朋友。”我愕然:“你要回英国?不留下来吗?”
  她笑:“我学业还没完成呢,当然要回去继续念书,只不过先回来一趟。”我知道,她是专门回来订婚的,可是——我迟疑了一下,说:“你就这么走了?”那她的订婚呢?她点头,笑说:“学的虽然是文学,可是也有一些论文需要努力应付,快考试了,要回去好好准备。”绝口不提订婚的事,仿佛只是回来渡个假。我说:“快到端午节了,过完节再走吗?”她说:“不,这两天就走。”我说:“那有点可惜。”她点头:“是呀,很久没过过节了。”又笑说:“所以提前吃了粽子。不过过年是一定回来的。”我说:“那提前祝你一路顺风。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她让司机送我,我连忙说不用。她还是那么的客气有礼。
  操曹现在不敢随便找上门,只好时不时打电话来骚扰,说:“大过节的,既然不上班,不如出来玩吧。看电影吃饭?也放松放松。”我没好气的说:“你看谁过节?大家都在上班。你一个星期到底多少课时?你实验室难道要倒了吗?怎么这么清闲呢!”他嘿嘿一笑,说:“我忙的时候你还没看见呢。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想挤总是有的。你在家吧?我去接你。”我连忙说:“你忙你的去吧,我还有事呢。”他问有什么事。我理直气壮的说:“逛街不行呀!”当真挂电话下楼,准备去超市大采购,节日正打折做活动呢。
  一路上见许多小摊子都卖粽子,想一想,真是好多年没吃了。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吃粽子,就像中秋节不喜欢吃月饼一样,黏黏的觉得不好吃,有时候还不消化。后来一个人,干脆连端午节也不过了,哪里想的到吃粽子。停在小摊前问老板:“这粽子都什么馅的?”老板回答:“有豆沙的,有蜜枣的。”我说:“怎么都是甜的,有咸的吗?”老板说:“没有,粽子哪有咸的呀,这边的都是甜的。”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买。本来就不喜欢吃,还是甜的,更不习惯,家里的粽子一般都是肉粽,咸咸的还比较有味道。
  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老板,我要。”我抬头,竟然是宋令韦,心情复杂,没说话。老板问他要什么馅的,要几个。他想了下,说:“豆沙和蜜枣各要一个。”拿了递给我,问:“你想吃哪个?”我摇头:“我不是很喜欢吃粽子。”转头搜寻了一遍,问:“你怎么在这?你车子呢?”他说:“管它呢。过节请你吃粽子,你不吃?”我知道他是特意来找我的,叹口气,接过来,说:“你伤好了?你应该在家多休息。”而不是来找我,不明不白。他剥粽叶,过了好一会儿,说:“我看到电视上吃粽子,才知道今天是端午节。只是想来看看你。”一个人过节,真不是滋味,我很清楚。
  沉默着,转身就往回走,他跟上来,一时都没有说话。我咬了一口,是蜜枣的,软软糯糯,没什么味道,并不觉得甜。我食不知味,慢慢说:“我前几天碰到连心了,她说她要回英国。什么时候走的?你有没有去送她?”他顿住脚步,看着我说:“艾,我这次来找你,是做了决定——请给我时间,我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连心,连心她——”我打断他:“连心很好。”是的,连心很好,趁我还有理智的时候,趁他还没有痛下决心,就这么算了吧。
  他说:“不,艾,不要这样。我们都会后悔——”我摇头:“令韦,我不想这样。”我明白,他想让我等。时间,看似有无数,可是人人都耗不起。我不想这样耗下去。他拉住转身欲离去的我,我竟然无法挣开,悲哀的浑身无力。他不知道,我每一次狠心拒绝,每一次转身离开,都需要多大的力气。他能不能不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考验我?我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的足够久了。
  电话适时响起来,我一见是操曹,像获得解救,忙大声说:“你还请不请我吃饭了?”他忙问我想去哪吃。我说:“你快来,在等你呢。”他还在问我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大概很奇怪我态度突然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我冷着脸说:“你不来的话就不用来了。”挂断电话,对宋令韦说:“我和朋友约好了去吃饭,先走了。”他冷冷的问:“和谁?”我只不过找借口离开,斟酌着说:“朋友,早就约好了去吃饭。”他冷“哼”一声,说:“操曹?”逼近我,冷声说:“你要和操曹去吃饭?”他有什么立场这样咄咄逼人?我觉得不快,推开他就往前走。
  他竟然抓住我不放,手臂如铜墙铁壁,脸色阴沉的看着我。他发起火来,我自然强不过他。看着他,明明知道不可能,还做这些无用的事情,欲舍不舍,欲离难去,一阵心酸,命压人头不奈何!低声说:“上次你受伤,我去看你,见到宋委员,连首长,还有连心,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都去看你,一脸担忧……,哦,对了,上次碰到连心,她还说一定回来过年。”不需要再说下去,他脸色渐渐苍白。至于连心为什么会回来过年,是结婚吗?我根本不想知道!一根一根扳开他的手指,转头而去。
  刚走到楼下,操曹就从上面冲下来。我惊讶的说:“你这么快就到了?”他说:“你刚才怎么不在?”我还是觉得神奇,说:“你飞过来的?——不跟你说了我要出去嘛。”他说:“刚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楼下。你想去哪吃饭?”我说:“我现在又不想去吃了。”他跳起来:“续艾!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反复无常!耍我也不是这样耍的!”我忙说:“你先别生气,听我说完行不行?你带我出去吃饭,我从来就没吃饱过,那些西餐看了就头痛,每次回来还得煮方便面吃。”
  他怔住了,好半天才说:“我一直以为你喜欢吃西餐。记得以前你说过喜欢吃牛排。”我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哪有那么小资。他说:“很早以前,念大学的时候——”我忙打断他:“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那是瞎说的,瞎说的好不好!”我想我以前一定也说过喜欢航空母舰,他怎么不给弄一艘来?他道歉:“对不起,怪不得每次请你吃饭就像上刑场一样。”那当然也是其中一小部分原因。他说:“那这次你自己挑怎么样?”
  我说:“我刚才出去,一时嘴馋,吃了两个粽子,吃饱了……”不敢抬头,生怕看到他失望的表情。他叹口气,说:“要不去看电影?正好消化消化。”我笑嘻嘻的说:“你怎么不是就是吃饭就是看电影呀,无不无聊呀。还是各自回家看电视吧,啊!”他居然点头:“确实无聊,我自己都觉得没意思。”过了一会儿,看着我,眼睛发亮,说:“续艾,要不,我带你去我的实验室看看?”我一听,心痒难耐,兴奋的问:“我能去?”他笑说:“当然能,就一般的实验室,没什么危险药品,学生都随进随出。”我推着他连声说:“走吧走吧。”
  一进化工楼,就闻到浓重的药品味,笑说:“以前总觉得这种味道难闻,现在却觉得很亲切。”见地上撒满了硫磺,指着问:“怎么了?”他边开门边说:“前几天一个学生做实验,将贝克曼温度计砸了,水银撒的到处都是,所以撒硫磺。地上估计是没扫干净的。”我一听做实验,手都痒起来,说:“你这里药品,仪器,装置都有,不如我们做实验吧,做完了就去吃饭。”
  翻他的讲义,说:“就做冬青油的合成好不好?有没有药品?”这个实验操作简单,反应时间也不长,我只不过做着玩。他看了下,说:“药品是有,不过要减压蒸馏,还得到隔壁的实验室去,那里有现成的装置。”我说没关系,穿上他的实验服,长了一大截,只好卷起来。我拿架子上的药品,他连忙说:“小心点,那是浓硫酸。”我说:“我知道,不是要量8毫升的浓硫酸嘛!”对准量筒往下倒,看准刻度线,拿起来有些得意的说:“你看,不多不少,正好8毫升,我手感还是这么好。”他看着我笑。我说:“你笑什么!赶紧去搭装置,做完了好去吃饭!有你这么做人搭档的吗?什么事都不做!
  加热回流,反应完了,我说:“这产品是不是还得洗涤再蒸馏?都是粗酯。”他点头,从柜子里拿出分液漏斗,洗涤干燥。我说:“这么简单的实验,你会不会觉得很无聊?”他笑:“不会,觉得很有意思,像回到以前做实验的时候。你还记得有一次我和你一组做滴定实验吗?实验结果不好,你很生气,骂我心不在焉。”我说:“那时候我做实验很认真很严格的,一定是你出错了,才不高兴。”他笑:“我当时就是心不在焉。”我骂:“你还有脸说!”
  得到粗产品,然后拿到隔壁去减压蒸馏。我抬头,“哎呀”一声叫出来,“你看,天都黑了!”他说:“要不,先去吃饭?”我摇头:“减压蒸馏很快的。得到的产品要让我拿回去做纪念哦。”他真的去找小玻璃仪器准备让我带走。我看着烧瓶里的蒸汽“扑扑扑”的往上冒,顺着冷凝管滴在锥形瓶里,一滴又一滴,感觉像吃了兴奋剂一样,神经亢奋,心潮澎湃,那是久违的感动。
  我说:“操曹,我真想一直做实验,不吃不喝也没关系。”他忽然道歉:“续艾,我当初真不该扔给你那张纸条。”他又旧事重提。我大手一挥:“说这些老掉牙的干嘛!你给我盯着温度计,要117度的馏分,可别忘了。”在这种地方,再让我想起当年那件事,只有更加黯然,可是还能怎么样呢。我忽然说:“当时你写了什么?我一直都不知道。”
  他问:“你还记得当年那道题目吗?就求温度的。”我当然记得,死也不会忘记。点头,说:“我算来算去总差十来度,用尽各种办法都求不到结果。”他说:“答案其实很简单,你先得从室温加热体温,然后开始做。答案很快就出来了。”我恍然大悟,说:“你是说用手加热到37度就可以了?”细细想了一遍,果然如此!他顿了顿说:“就是因为太简单,你当时又那么苦恼,才忍不住想提醒你,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我默然,随即觉得凄凉,只转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弯,却酿成大错,让他和我抱撼终身。命运真是无常!
  我怔了半天,才想起来还在减压蒸馏,手忙脚乱的说:“光顾着跟你说话,温度到了没?”眯着眼凑上去看温度计,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说:“不会是哪里漏了吧。”他问:“哪里?”走过来看。然后听到“砰”的一声,加热的烧瓶爆炸开来,眼睛刺痛,随即一片黑暗。

  第 45 章
  我当场晕过去。第一次醒过来,什么都看不见,伸手摸到一层又一层的纱布,才想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心想,糟糕,一定是瞎了。莫名的十分镇定,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当时还想,不会就这么死了吧?听的操曹说:“续艾,你醒了?”声音非常惊恐惶急,拉着我的手一个劲的说:“别怕,别怕……”声音颤抖,指尖冰凉,感觉到他一直在哆嗦。他让我别怕,自己比我更害怕。
  房间里似乎有许多人,听见推车的声音,有人将我抱起。我十分紧张,不知道要去哪,只能喊:“操曹——”他扑在我身上,喃喃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们马上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别担心,一定会没事的,我们现在就去!”听见有人说:“操先生,已经和同仁医院那边联系好了,车子在外边等着。”看来是要转院。有人捋起我的袖子,操曹按住我的手,压低声音说:“先打一针,什么都别想。”冰凉的针头刺进皮肤,微痛,有些胀的难受,我乖乖的没有动。被人抬上车,什么都分辨不清,操曹一直陪在身边,拉着我的手不断的安慰,可是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语无伦次,心神不宁,不知道内疚担心成什么样子。我竭尽全力说出一句话:“我很好,没事——”意识重新陷入昏迷。
  迷糊中,觉得浑身燥热,眼睛又痛又痒,整个人难受的像要开裂。一直醒不过来,像被无形的力量拖着,精神涣散。灵魂似乎在空无一人的黑暗中踽踽独行,茫茫然无边无际,一层又一层的黑不断在眼前压下来,怎么都找不到出路。我还在想,是不是要死了?难道这样就死了?好不容易活下来了,莫名其妙的死了,想想都无趣,真没意思。可是转念一想,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可是这不死不活的又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
  睡梦中仿佛有许多人来过,乱哄哄的,觉得吵。可是我发不出声抗议,脑中总是浮现一场又一场残缺的片段,支离破碎,也记不清到底是什么,黑魅魅,影沉沉的,感觉不舒服,如影随形的跟着。反正睡的极不安稳,觉得很痛苦。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睁开眼,还是漆黑一片,不知道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一点一点往上挪,不敢乱动。伸手往旁边摸了一下,空荡荡的,完全不熟悉,有些害怕,于是又躺下来,对着空气喊:“有人吗?”仿佛听到细微的声音,等了一等,没人回答。我叹口气,心想大概是半夜凌晨,大家都休息去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房间里静如鬼魅,半点睡意也无。我咽了咽口水,开始数数,“1,2,3,4……”还没数到一百,就乱了套,再重头开始数,只数到七十九又乱了,我觉得这种机械重复,简单至极的事情对我来说太有难度,于是叹口气,放弃了。伸出双手,朝空中胡乱挥舞了一阵,随即又颓然的垂下来。我不安分的扭来扭去,叹气说:“无聊!”
  觉得静的实在可怕,想要打破这种死水般的沉寂,我开始背白居易的“长恨歌”,有点声音总是好的。在海南养伤的晚上,一个人寂寞无聊,也是拿着本古诗胡乱的念,本是催眠的意思。没想到念的多了,慢慢的居然能背下来不少。“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背到“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就卡住了。自言自语:“下面是什么?哎呀,忘了!”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渔阳鼙鼓动起来,惊破霓赏羽衣曲”,于是又磕磕绊绊的继续往下背,中间也不知道漏了多少,反正不管,这种颇费脑力的活儿一时让我忘了眼前的黑暗。我跟自己较起劲来,绞尽脑汁,越背越起劲,颇有势不罢休的架势。
  待到“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后面就顺了很多。我握紧拳头,吼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总算是一气呵成,出了一身的汗。似乎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我立即警觉的问:“谁?”半天都没动静。我想一定是自己听差了,疑神疑鬼。疯言疯语了这么久,觉得口渴。我撑起身体,手往旁边的桌子探去,尝试着找杯子。喃喃出声:“应该有杯子吧?”不知道为什么,眼睛一旦看不见了,特别喜欢自己跟自己说话。我想我不是不害怕,可是害怕有什么用呢。所以只好自己宽慰自己。
  手指像碰触到什么,我正要往里探,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小心!”我惊的差点跳起来,失声问:“谁?”他走过来,将一杯水放到我手心里,好半天才说:“是我。”我这才听出他的声音,拍着胸口说:“宋令韦,吓死我了,刚才你为什么不出声?”他没回答,只说:“那个是药瓶,别乱动。水在这里。”我摸索着喝了一口,是温的,然后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他许久没说话,走过来拥住我,不断吻我头发,说:“放心,眼睛一定会没事的!”语气是如此的肯定。我不做声,他又不是医生!他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摇头,忽然想起来,连忙问:“操曹呢,有没有受伤?”他说:“还好,受了点轻伤,没什么大碍。”我放下心来,觉得眼睛有点痛,不由得用手摸了摸纱布。他按住我的手,柔声说:“乖,别扯,不能乱动。”我“哦”一声,窝在他怀里,探手摸他的脸,他任由我作乱。
  我说:“你来多久了?是不是很累?”摸到他下巴上满是胡渣,扎的手心疼,他一定在我床边不眠不休,我觉得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感觉的到他的心跳声,尚有一点念想。他没回答,只告诉我:“郑医生是全北京最有名的眼科专家,这里有最好最先进的医疗设备。”我点头,“恩,我知道了,一定会好好配合。”他亲了亲我抚在他唇上的手指,低声说:“明天还有一个小手术,很快就好,不要害怕。”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过没出声。他仿佛感觉到我的紧张害怕,轻轻吻我干燥的唇,只在嘴角流连,并没有深入。我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抬头问他:“会不会有事?”他坚定的说:“不会,医生说了不会有事,我保证。”
  我抱着他,叹口气,说:“令韦,我刚刚做了个梦。”他配合的问:“梦见什么?”我说:“梦见小时侯,还有很多人,我爸,我妈,林彬,竟然还有我从未见过面的大姐。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还有一个姐姐,不过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我只见过她的照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梦见她,虽然从没见过面,但是我就知道她是我大姐。她冲我笑,招手喊我下来吃糖。我乐颠颠的往下跑,竟然不知道脚下就是楼梯,一脚踩下去,从上面滚下来……”他打断我:“不要多想!”我沉默了会,随即点头:“好,我不胡思乱想。”在梦里我以为自己死了,一家终于团圆了,这样想的话——其实也挺好。
  他抱住我躺下来,说:“天快亮了,再睡一会。”他的呼吸吹到脸上,安抚了紧张害怕的神经。我终于说出来:“令韦,万一我真瞎了——”他嘘一声,将我的头枕在他手臂上,说:“别说话,好好睡一觉!”语气不容抗拒。我叹口气,乖乖躺好。走一步,算一步,总有办法的吧,情况再恶劣,总有解决的办法。我不怕死,可是瞎——从来都没有想过,没有思想准备,我觉得最坏也不过如此了。
  第二天醒来,觉得着了火般热,呼吸都是烫的,手脚酸软,虚弱的似乎一动都动不了。朦朦胧胧的觉得房间里有人,一挣扎,立即听见操曹喊:“续艾!你醒了!”柔软的声音传来:“操曹,你也受伤了,别乱动,先坐下说话。”是他母亲。操老教授的声音传来:“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我问:“操曹,你哪里受伤了?有没有事?”他说:“没事,就手受了点伤,养两天就好了。你觉得怎么样,眼睛——眼睛痛不痛?我去请医生过来——”声音越来越暗哑低沉,几近哽咽无力。我摇头:“不痛,一点都不痛。”不想大家因我而内疚,转移注意力,说:“操曹,我喉咙有些难受,想喝水……”
  一杯水立即放在我手上,柔声说:“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我喊:“伯母。”她应了一声,说:“我熬了点粥,想不想喝一点?趁热喝比较好喝。”我点头,“谢谢伯母。”她说:“以后不要这么客气。”居然要亲手喂我。我连忙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摸索着端在手里,只喝了一口就没有胃口,可是还是强撑着多喝了几口。操老教授高声说:“小艾,别担心,一定会没事的!操曹这小子净会惹事,我饶不了他。你只管放心养病,什么都别想。”我轻轻点头,明白大家的好意,可是,其实很想知道医生到底是怎么说的,眼睛真的没事吗?
  我说:“伯父,伯母,你们一定很忙,还来看我——”吴主席说:“你看你,这说的什么话,应该的,都是操曹惹下的祸,真对不起你。”我连忙摇头:“伯母,快别这样想,都是我自己不好。”她顿了顿,握住我的手说:“放心,会好起来的。”我点头,她“咦”了一声,说:“手好像有点烫,不会是发烧了吧。”我觉得头昏沉沉的,胸腔里火烧火燎,刚才一直凭着一股意志强撑着,摇着头没说话。她伸手在我脸上,颈上摸了摸,果断的说:“立即请医生来一趟。”
  医生查看了一遍,担忧的说:“高烧,只怕会转成肺炎。”我晕乎乎的想,怎么又成肺炎了?这下真是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接下来的事又不大清楚了,一直迷迷糊糊的,整个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只是醒不过来。半梦半醒,兜兜转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来回回。
  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觉得热,身上黏腻腻的,应该是正午。似乎有人在替我包扎上药,眼睛一片冰凉,将醒未醒之际,听到有人说话:“木小姐眼睛里的碎玻璃片已经取出来了,幸亏当时操先生冲上去挡住了,不然后果更严重。饶是这样,情况还是很不理想。右眼还好,只划伤了,都是些玻璃屑,没伤到要害,精心调养个一年半载应该可以恢复;左眼眼角膜损伤严重,照目前情况看来,恐怕还得再动手术。再说木小姐身体状况不稳定,烧才刚退,可能引发其他什么问题,还是再观察观察。”听到操老教授的声音:“再动手术的话,眼睛能不能完全恢复?”医生沉吟半天,说:“操教授,这个您也知道,能不瞎已经是万幸了。”
  我一惊,忍不住出声:“医生,我还能看的见东西吗?”操老教授大概有些吃惊,失声说:“小艾,你醒了?”我着急的问:“医生,请你告诉我,我会不会瞎?”医生忙安抚我:“木小姐,我保证,你绝对不会瞎。”我连日来的不安稍稍沉寂下来,问:“真的吗?以后还能看的见东西?他笑说:“木小姐,你要对我有信心,我是这里最好的眼科专家。你的情况不算严重,只不过左眼受的伤重了点。放宽心好好修养,不要胡思乱想。”
  我咬紧牙关,说:“医生,请你告诉我实话,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接受。”他顿了半晌,似在做决定,然后说:“木小姐,眼睛纵然不会瞎,可是视力难免受影响。”视力受影响?我问:“到什么程度?能分辨的清东西?走路会不会有影响?”他忙说:“放心好了,这个肯定没问题,对日常生活应该不会有大的影响,不过还是有许多需要注意的地方——当然这还要看手术后的结果。”
  我不说话,有些黯然,视力影响太大的话,体检不合格,将来出去做事找工作的话那就难上加难了;可是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没瞎,不知道该说幸还是不幸。医生叮嘱我一番才出去了。操老教授似乎了解到我的顾虑,说:“小艾,以后的事不要多想,目前最重要的是把眼睛治好。现在科学技术这么发达,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微微点头,想起刚刚医生说的“幸亏当时操先生冲上去挡住了”,于是问:“操曹呢,还好吗?没出什么事吧?”操老教授冷“哼”一声,说:“提到这小子我就火大,小艾,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给你出气!”
  说曹操,曹操到。有人推开房门,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爸,听郑医生说,续艾醒过来了!我和妈过来看看。”操老教授重重哼了一声,没有应。吴主席忙在一旁说:“小艾,你总算醒了!来来来,饿了吧,我带了饭菜,医生说你要补充维生素,对眼睛有好处,一定要多吃点。”我想我这几天一定把他们一家人折腾的够呛。其实,说来说去也不能将事情怪到操曹头上,与操教授和吴主席更没关系。只不过,唉——谁都料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简单的减压蒸馏都会爆炸,只能说,在劫难逃。
  我感激她的好意,挣扎着要起来。她连忙按住我,说:“你大病刚好,别起来,快躺着。”拿枕头垫高后背,一勺一勺的喂我。我很不好意思,吃了大概有小半碗,说:“伯母,你和伯父都累了吧,不用来回跑,我真当不起。让你们这么受累,我心里不安。”她说:“快别这么说,你眼睛受伤了,心里不安的是我们。”这又不是他们的错!我一再坚持,“伯母,请你和伯父回去休息吧,你们再这样,真折煞我了!”操老教授没办法,只得说:“那行,我们先回去一趟,明天再来看你,你好好养伤。操曹,你留下来照顾小艾。”后面一句话的语气很不好,对操曹是真的火大。操曹连忙一口答应了,我也不好再拒绝。
  他坐到我床边,说:“还有粥,想不想再喝点?”我摇头,“不饿。”他拨弄着碗里的勺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半晌,郑重的说:“续艾,你放心,不管你眼睛好不好的了,我负责你一辈子。”我乍然下吃了一惊,随即没好气的说:“操曹,你胡说什么呢!我要你负什么责,这又不是你的错。如果不是我说要做实验,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本来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他的话真是吓了我一跳,竟然内疚的以身相许,我苦笑不得。
  他抓住我的手,说:“不,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提议带你去实验室的话,根本就没这些事。”内疚的声音几乎颤抖。唉,他只不过想讨我欢心,哪知道总是一错再错。我理智上完全能够原谅他,可是感情上难免存在消除不去的疙瘩。我跟他这辈子大概是八字不合,老是出状况。我说:“好了好了,别再怪来怪去了,怪了也没用。只能说你我两个流年不利,倒霉透顶,必得遭此血光之灾。”他总算消停了,说:“你放心,我已经在联系德国那边的眼科专家,不论付出多大代价,也一定要将你眼睛治好。”我想了想,笑说:“不用这么麻烦,外国的月亮不一定比中国的圆。我相信郑医生,你也要相信。”宋令韦告诉我,郑医生是眼科方面的权威人士,我相信他。
  我说:“你先出去,叫护士小姐进来。”他大概有些愕然,问:“怎么了?”我没好气的说:“叫你去你就去,我想上洗手间。”难道这个他也能帮忙?护士领着我去洗手间,柔声提醒:“木小姐,你小心点,脚下是台阶。”我扶着她的手,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生怕踩空了,说:“咦,你怎么知道我姓木?”她笑说:“我们这层楼的人恐怕都知道你姓木。木小姐,你是不知道,你昏迷的这几天,差点没把医院折腾的翻过来。先是眼睛受伤了,送来医院的时候,院长亲自过问,郑主任操刀。刚做完手术,高烧持续不退,最后还转成了肺炎。弄的大家人仰马翻,一队医生给你看眼睛,另外一队医生给你看病,都没停歇的时候。你烧的糊里糊涂,不醒人事,大概不晓得,光为了你这个病,院里的医生都不知道开了多少次会议。”
  我干笑,说:“是吗?真是辛苦大家了。”她笑说:“哪里,都是应该的,真心希望你眼睛能好。”我说谢谢。她问:“听说你是做实验的时候炸伤的是吗?”我点头:“恩,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烧瓶炸开来。”她说:“幸好伤的不是很严重。上次也有一个学生做实验的时候炸伤了眼睛,送到这里来,眼睛周围光是碎片就取了三十八片,只能换眼角膜,到现在还什么都看不见。”我听她这么一说,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幸运,说:“当时有人在旁边推了我一把,所以没伤的那么严重。”不然这双眼睛也该废了。
  她说:“是操先生吧?他自己也受了伤,还是每天来看你。”我问:“他伤在哪里?”她吃惊的说:“你不知道?哦,对了,你看不见,没人跟你说起吗?”我蓦地止住脚步,问:“他到底怎么了?”那护士叹了口气,说:“他伤在脸上。”我怔住了,努力镇定下来,问:“严不严重?”

  第 46 章
  她说:“还好,脖子和脸上都溅上了碎玻璃片,恐怕会留下疤痕。手臂也烧伤了,圆点似的灼伤,估计消不掉了。”我当场呆住了。她又接着说:“哦,对了,还有一位宋先生,老在半夜时分来看你。我们觉得奇怪,他说白天工作忙,没有时间。”我背过身去,没再说话,在她的扶持下回到病房。
  操曹迎上来,牵起我的手说:“累不累?快躺下休息。”我摸到他手臂上的纱布,叹气:“你受伤了。”他平静的说:“一点小伤。”我说:“你坐过来点。”他靠近我,问:“怎么了?”我伸指轻触他脸庞,他明白过来,抓住我的手说:“没事,真的只是一些小伤。一些碎玻璃片,划伤了,过些时候就好了。”我说:“那一定会留下疤痕,难看死了。”他轻笑:“那你可不许嫌我难看。”我笑了下,说:“我当然不嫌,不过暗恋你的那些小姑娘可要伤心了。”他握紧我的手,说:“其他人我不管,只要你不嫌就行。”
  叹口气,正要说话,听到推门声,我转头,不知来人是谁。操曹有些吃惊的喊出声:“令韦!”他说:“我来看看林艾。”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起伏。操曹说:“恩,她今天刚醒来,精神好很多了。”他没回答,周围突然沉寂下来。过了好半晌,操曹有点艰难的说:“那你们聊,我先出去一下。”顺手带上房门。他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搂住我,柔声问:“眼睛怎么样?还觉得疼吗?”我说:“医生说还要再做手术。”他安慰我:“你别担心,郑主任说手术成功的话,复原是很有希望的。”我“恩”一声,轻轻点头。
  他拥着我没说话,似乎想这样到地老天荒。我说:“护士小姐说你半夜来看我,那天晚上,我总以为是做梦。”他说:“我也希望只是一个梦,你就不会受这样多的痛苦。”我心中蓦地一酸,好半天才说:“你这么忙,还要往医院跑,累不累?”他只是亲吻我的头发。我说:“你回去休息吧,我很好。”挣开他的怀抱,拉上被子躺下来。他能来看我,已经足够,不能再纠缠不清。
  他一定明白我的意思,不知道此刻是什么表情。过了许久,听的他说:“先把眼睛治好,其他的,全部交给我,不要多想。”我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俯身亲我的唇,喃喃低语:“艾,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我胸闷气堵,叹口气,说:“这次受伤,不关操曹的事,你走吧。”他紧了紧我的手,仿佛有话要说,最后平静的说:“好,我先走了,还有一点事要处理,等有时间再来看你。”我黯然,他当真就这么走了!他临走前又嘱咐我:“要听医生的话,不要害怕,不要担心,一切有我。等伤养好了,我们一起回家。”亲了亲我的脸,就这么走了。我十分纳闷他最后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身体状况一稳定,再次进行手术。郑医生告诉我手术很顺利,如果情况没什么大的变化,过几天就可以拆纱布。说一开始视线可能会有些模糊,是正常情况,要想复原,还得精心调养个一年半载,视力慢慢会好些,又叮嘱了一大堆注意事项。拆线的时候,我很紧张,哽咽着说:“郑医生,为什么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以为一定是瞎了,差点哭出来。郑医生笑说:“纱布还没拆完呢,你当然看不见。闭上眼睛,别乱动,让你睁开再睁开。”
  睁开眼,受光线刺激,眼睛又是一阵刺痛,十分不习惯,再睁了几次,慢慢适应了。眼前像隔着云雾轻纱,朦朦胧胧,有些不清楚。郑医生开玩笑的说:“看的清这是什么吗?”我僵着身子,半天没说话。他有些紧张,问:“还是看不见?”冷汗都冒出来了。我有些为难的说:“我不知道这个工具叫什么,像剪刀,可是一定不是剪刀。”他吁口气,又问:“什么颜色?”我说:“拿近一点,有些模糊。恩——,好像是银色的,又好像是白色的——”还想再继续形容下去,他大手一挥,打断我:“行了,银白色的。没问题,回去好好歇着吧。尽量少用眼,早晚再来检查一次,别忘了上药。”
  操曹一脸紧张的看着我,小心翼翼的问:“怎么样,看的见吗?”我凑过去,伸手摸他的脸,叹气说:“怎么办?都毁容了。”脖子和手伤的重一点,还缠着纱布,下巴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疤。右脸还好,几个斑点似的痕迹,好的差不多了,几乎看不大出来;左脸下边好几处痘痘似的伤痕,还没好,嵌在他那样一张清俊斯文的脸上,觉得十分丑陋。他不在意,说:“哪里有那么严重,再养几天就好了。”只是惊喜的看着我,说:“续艾,你看的见了!真是太好了!”由衷的开心,连日来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看的出来,整个人仿佛都轻了。他对我是这样的愧疚。这么些天,一定备受折磨。
  我问:“会不会留疤?”他居然说:“留疤也不要紧。”郑医生在一旁说:“还好,脸上的伤害比较小,都是些碎玻璃片,已经取出来了。纵然留疤,应该也看不大出来。不过手上是被药品烫伤的,比较麻烦,当真要去掉,也容易,去趟整形医院就可以了。”笑了笑,开玩笑说:“木小姐是不是也要去?”我左眼到额角也有几条细线般的疤痕,刚才见了,一直摇头晃脑,唉声叹气。我呼口气,说:“算了,留着当个教训吧。”
  赵静来看我,提了一大篮的水果,头一句话就是:“看的见我吗?”我笑说:“大姐,你今天穿了件七分袖的白色线衫,新买的?”她笑起来:“阿弥陀佛,幸好眼睛没事,你差点把我们吓死了,脚伤刚好,眼睛又出事,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我叹气:“流年不利啊,我也没办法。”仔细一想,真的是流年不利,从正月开始,天灾人祸一起接一起,灾难重重,像噩梦一样。可是今年才刚刚过去一半——一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觉得十分恐惧。
  赵静笑说:“大家都托我向你问好,祝你早日康复,赶紧回来工作。”一提到工作,我就叹气:“大姐,我好不容易升了个小督导,这次恐怕是泡汤了。接二连三的出意外,公司不开除我就不错了。”她笑说:“没,你们经理知道你受伤了,还让我带话给你,好好养伤。这是大家凑钱买的水果,你别推辞,这都是大家的心意。这个袋子里是你的日常用品,这个袋子是干净的衣服,脏衣服我给你带回去洗。”我看着她说:“大姐,真是谢谢你。”她笑说:“又说这么见外的话,都是一点小忙,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说了这么久的话,眼睛累不累?闭上眼歇会儿吧。”我点头,眼睛看人看物像隔着层纱,极容易疲倦。
  正闭着眼和赵静闲聊,听见房门“砰”的一声响。我睁开眼,周处满脸焦急,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怔怔的看着我。我有些意外,坐起来,喊他:“周处?怎么了?”从没见他这样失魂落魄过。后面几个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跟上来,嘴里喊着:“周哥——”周处像才缓过神了,摆了摆手,那些人知机的退下去。赵静立即站起来,对我笑说:“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下回再来看你。”我点头,“好,路上小心点啊。她对周处礼貌的点点头,带上房门走了。
  周处在我身边坐下,半天没说话。我冲他一笑,说:“你来看我吗?”他突然抱紧我,身体似乎在颤抖,“对不起!”我连声说:“哎呀,周处,你干嘛?我不是没事吗?好端端的,照旧活蹦乱跳,人家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不要这么激动嘛,谁不有个什么意外呀。”他摇头,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懊恼,徐徐的说:“夕,我似乎永远晚到一步。”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嘶哑。我默然,随即说:“不,周处,你来的恰是时候,我永远都不想让你担心。你看,我现在不是已经好了吗?”他看着我,眼睛里有疼痛,有怜惜,有自责,还有许许多多复杂难明的情绪,长久维持沉默。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门口有人敲门,低着嗓音喊:“周哥——”声音甚急。他震了下,还是没动。我说:“有急事吧?下回再来看我,记得给我带好吃的。”故意抱怨说:“哪有人探病空手来的呀。”他也没接话茬,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不声不响站起来,整了整衣服,看着我说:“我走了。”打开房门总算回头,说了句:“手机记得开机。”转身离开。我连忙翻出许久不用的手机,早没电了。赵静十分细心,连充电器和插座都给我带过来了。
  我开机,短信的声音连续不断的响起,才发觉字体模模糊糊,看起来十分吃力,一阵惘然。阿平提着一大堆的东西进来,喊:“木姐。”我转头,仍然有些呆滞,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阿平?你怎么来了?”他将东西一股脑儿堆在桌子上,说:“周哥说他有事,先走了,让我来看看你。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又问:“木姐,你眼睛怎么样?好了没?”我笑着点头:“都好了,谢谢你来看我。”
  他抹着额头上的汗,喘气说:“那就好,你不知道,周哥知道你出事后,差点没急疯了,事情还没谈妥,就连夜从广州飞回来。他现在已经在回广州的飞机上,让我留下来照顾你,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没想到周处这段时间原来都不在北京,广州和北京一个天南,一个地北,隔着数千里,他怎么经的起这样来回折腾!半晌,问:“周处为什么去广州?”
  他叹了口气,说:“碰到一点麻烦,不过没事,周哥一定会摆平的。”像是怕我担心,立即转开话题,说:“木姐,这是周哥特意让我带来的卤鸭,你要不要尝点?”我顺着他的意思点头,拿在手里,一点胃口都没有,实在吃不下去。护士来给我上药,我说:“阿平,你也累了吧,赶紧回去休息。你也不用天天来,我有事自然打电话找你。”他点头:“好,那我回去了。木姐,你好好养伤。”
  我对护士笑说:“你能帮我看看短信吗?都什么内容?我有点看不大清楚。”将手机递给她。她说:“你眼睛连短信都看不清吗?”我说:“有一点,像影子晃一样,看着很累。”她翻了遍,说:“一共有九条未读短信,其中有一条是一个叫令韦的,日期正好是端午节那天;还有两条是叫赵静的,有一条只有号码,不知道是谁,估计是垃圾短信;剩下五条都是一个叫周处的人发的。”又征询了一下我的意见:“要一条一条打开来念给你听吗?”我想了想,说:“算了,不用看了,谢谢呀。”她递还我,说:“你现在眼睛不大好,手机字体又太小,我替你将字体调到最大吧。”问我:“这样大看的清吗?”还细心的调成彩色的。我连声说谢谢,点头说:“恩,现在差不多能看清数字了。”
  她见我垂头丧气,闷闷不乐,安慰我:“木小姐,你现在刚做完手术,能看清这些已经很好了,再养一段时间,视力还会恢复一些,别急,慢慢来。”我“恩”一声,说:“是呀,比起你上次提到的那个学生,我不知道多么幸运。”我抬头问她:“你说我还能看书写字看电视吗?”她笑说:“现在当然还不能,不过眼睛需要慢慢恢复,好好调养个一年半载,肯定能。”她收拾东西,告诉我:“明天还得做一下视力测定,郑医生说要针对具体情况给你做恢复性治疗。”
  操曹这次来看我的时候,后面竟然跟了一女孩,看起来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她笑嘻嘻的说:“你好,我是操曹表姐,听说你受伤了,来看看你,你不介意吧?”我这才想起来,在专卖店第一次碰见操曹的时候,她就在旁边,那时候暗地里称赞她卷发做的好。忙说:“不介意,不介意,你能来看我,求之不得,快请坐请坐。”她这次将头发剪短,发稍微微翘起,显得活泼俏皮,很有精神。笑嘻嘻的拿了把椅子坐下来,不怀好意的盯着我。
  我觉得她神态似笑非笑颇有些奇怪。她抿着嘴笑说:“操曹,你说你该不该谢我?”操曹看了她一眼,不解的说:“你有什么好值得我谢的?”她振振有辞的说:“如果不是我带你去博思专卖店选衣服,你会碰到续小姐?那时候你还说过不去的,不是我强拉着你去,会成就你和续小姐之间的这段姻缘?我可是大媒人呢,你说你要不要谢我?”我听的脸色一变,抬眼看她。操曹轻声斥责:“王歆,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来,惟恐天下不乱是不是!”
  她笑说:“我怎么胡说了?连姨妈和姨父都没说什么,就看你的了!别跟扶不上墙的阿斗一样没出息!”驳的操曹红着脸没说话。我知道,她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又拉着我的手笑说:“续小姐,你怎么瘦了这么多?看着就让人心疼!都怪操曹,净会惹事儿。你呀,一定不能饶他!最好整的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我客气的笑了笑,听出她的意思了,不过没搭腔。
  操曹大概怕她再说下去,惹的大家尴尬,于是说:“王歆,好了好了,续艾还是病人,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她该累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改天再来看她。”她斜着眼似笑非笑的看了眼我,又转头看了看操曹,然后说:“恩,那行,我先走了。你反正没事,不如留下来陪续小姐聊会天。”冲我一笑,说:“续小姐,你可要快点好起来。我这个表弟,可是急的不得了!”我微微笑了下,说:“王小姐,谢谢你来看我,你慢走。”操曹忙站起来,说:“我送你下去吧。”
  折回来,对我道歉似的说:“我表姐性格比较直爽,你别见怪。”我摇头:“我很喜欢她这种性子,有什么就说什么。”她大概是想煽风点火来着,可是我和操曹之间连一点火种都没有,这火怎么烧的起来。他站在那,似乎有些尴尬,左右不是,大概有什么话想说。我看着他,率先说:“操曹,你让我看看你脸上的伤。”他坐在床边,我仔细看了一遍,说:“恩,还行,好的差不多了。不过,还是有疤,像长痘痘留下来的一样,仔细看,还是看的出来,要不要去看看医生?”他奇怪的说:“看医生干嘛?不是好了吗?”我笑说:“看的当然是整形医生。”
  他摇头:“不就几个疤吗?谁身上没有!看什么整形医生,我又不靠这张脸混饭吃!”我笑了下,说:“你将来可得靠这张脸吸引女孩子。”他转头看我,半晌说:“我只要吸引你就够了。”被他那样深情的目光看着,我一时沉重的抬不起头来。他是如此执著的一个人,执著于科学,执著于我。在当今这样的社会,实属难得,堪称奇迹。我知道他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喜欢的偏偏不是他。
  我说:“我想出院。”他看着我,“可是你的伤还没好。”我笑说:“没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还是回去慢慢养吧。”他微微皱眉:“郑医生昨天还说,你最好再观察一段日子。”我摇头:“没必要,需要做什么检查,再来医院好了。说实话,医院实在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地方。”他只好同意了,又说:“你眼睛还没好,一个人住有许多的不方便,不如搬来我家吧。我爸妈也是这个意思,本来想晚点跟你说的。你眼睛伤成这样,都是我的错 ,幸好还来得及补救。我们照料照料你也是应该的,你别误会,没什么其他的意思。”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他爸妈竟然想让我住他们家,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怎么是一个人住呢,还有赵静呢,再说我眼睛又没瞎,照顾自己绰绰有余。”当然是坚决不同意!
  叹了口气,又说:“操曹,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和伯父伯母别再因为我而内疚了,我实在过意不去,你不也受伤了嘛!你看,我眼睛受了点伤,你脸上留下了疤痕,这事就这么过去吧,算是扯平了,说不上谁欠谁。以后别再提了,总的说起来,到底不是什么好事,想起来还是会不舒服。”他想了想,笑说:“是呀,提起来就心惊肉跳的,你总算是没事了!”
  刚跟郑医生打听出院需要办理哪些手续,然后就接到宋令韦的电话:“你想出院?”我说是,本以为他会阻止,没想到他说:“行,那你先收拾收拾,我过去接你。”我愕然,刚要说话,他已经挂了电话。我没说现在就要出院呀!他告诉我:“已经让人办好了出院手续,走吧。”提着行李包说:“都收拾好了?再检查检查,别落下东西。”我拦住他:“你这干什么呀?”他不解的看着我,“你不是说出院吗?”我说:“我是要出院,可是你这又算怎么一回事?”
  他抬起的脸,在眼睛上轻轻吻了吻,说:“没什么,我们回家。”拉着我的手,说:“走吧。”我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吃惊看着他。他又亲了亲我的眼睑,说:“这次,我们再也不会后悔。”

  第 47 章
  我结结巴巴的喊他:“令韦——”犹自反应不过来,震惊不已。我从未想过他会这么做!我是不是听错了,或者误解了他的意思?大白天的是不是在做梦?整个人瞬间迷糊不确定起来,傻傻的呆望着他。他对我一笑,啄了啄我的唇,蛊惑般在耳边低喃:“艾,我们回家。”我就这样懵懵懂懂被他带出了医院,像在云里雾里,缥缥缈缈,半天理不清思绪。
  直到他发动车子,车身轻轻一震,将我惊醒过来。我皱眉看着他,大喊:“宋令韦,你到底想干什么!”他转头看了我一眼,表情认真的说:“乖,别乱动,我在开车。”说完,眼睛盯着前方,神情像在开重大的会议,一丝不苟。我气急,扑上去摇着他的肩喊:“你带我去哪里?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他怎么能这样一声不响的就把我带走?太霸道了!他嘴角逸出一丝笑意,稳住方向盘,仍然一本正经的说:“艾,你再这样,我们俩可要做一对同命鸳鸯。”
  我注意到车子大走“之”字道,悻悻的松了手,瞪着他说:“送我回去。”他挑了挑眉,没说话。我还要发火,他“嘘——”了声,趁红灯的时候,倾过身来检查安全带,趁机亲了亲我的脸说:“乖乖坐好,这条路可是多事故地段,有什么话回去再说。”我低叹一声,伏在窗前,看着外面热闹的街景,川流不息的人群,全在眼前一闪而过。六月里明晃晃,热辣辣的阳光照在脸上,有些刺眼,我闭上眼,没再说话,额角一片虚汗。
  我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建筑物,不肯下车。他疑问的“恩?”了一声,倾过身子,看着我问:“怎么了?”我低着头还是没说话。他拉着我的手,越攥越紧,低低的问了一句:“艾,你不愿意?”目光炯炯的看着我,有惊疑有害怕,还有不可置信。我当然愿意,可是——我抬头看他,微微摇头,有些悲伤说:“令韦,你这样,可曾想过后果?”如果只是一时冲动,我也会。可是一旦冷静下来,连想都觉得害怕。以后要如何面对宋家,连家,还有连心,以及无数的人和事?宋家绝对不容许他做出这样的事。想到连心,我黯然。
  他摸着我的脸说:“这些事,你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他要怎么处理?去连家负荆请罪?我摇头,仍然在抗拒:“不,令韦,我不要你这样。”代价太大,不是我和他所能承受的。他淡淡的说:“别担心,没什么不可能。只要下了决心,再大的难题总会解决的。”他真的要为我不惜和家里一战吗?众叛亲离,父子反目成仇?这些都是我最不乐意见到的,不管怎么样,他到底姓宋。
 
  我推开他,打开车门欲离去。他没拦住我,平静的说:“艾,我不强迫你。不过,恐怕来不及了,我已经和我爸说了这事。”我怔住了,回头看他,极度不满。他这不叫强迫叫什么?箭在弦上,问都没问我的意见,就已发出,这叫我如何置身事外,视而不见?他根本就是存心的先斩后奏,堵住自己的后路,还有,完全不容我退步!我瞪他,跨出的脚步再也迈不出去,半晌,只好忿忿的缩回来。做到这地步,他不知道下了多大的决心,我的心微微在颤抖。
  他拉住我,嬉皮笑脸的说:“你想走也走不了,只好一起面对,谁叫咱们是同命鸳鸯。”我“呸”了一声,有些生气,挣开他,不予理会。我不想这样,不想天下大乱,糟糕透顶!更重要的是,不想对不起所有人。可是,一切,根本不由我做主。半晌,还是忍不住,忧心忡忡的问:“那宋委员怎么说?”他顿了下,说:“他没说什么,让我考虑清楚,现在人在非洲。”那我们呢?等他回来宣判吗?我可以想象宋委员压抑愤怒的样子,莫名的打了个寒噤。
 
  他郑重的说:“我已经考虑的够清楚了。所以——”看着我的眼睛,发誓般说:“艾,我再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你离开。”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孤注一掷,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我心涨的又满又痛,满是因为他,痛也是因为他。他喃喃倾述:“艾,我没办法。我本以为我可以熬的住那种折磨,可是我每见你一次,痛苦就增加一倍。已经后悔过一次,滋味——,并不好受。”我鼻子一酸,我当然清楚那种滋味,何止是不好受。他舔去我眼角溢出来的泪水,祈求我:“艾,这次,我们不要再后悔,好不好?别怕,我领着你,我们一起。”
 
  他后悔了,所以痛定思痛,准备披荆斩棘,选择另外一条路。他可能跟我一样,不知道路的尽头是悬崖还是深渊,或者是一条奇迹般的康庄大道。可是不管怎么样,总要走过才会死心——而且,重要的是,他选了我,愿意牵着我的手一起走!不然只有后悔一辈子,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伤心!我一开始的理智渐渐瓦解崩溃,深深叹息,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知道,一旦做了选择,前面有无数的艰难险阻,脚下的路在云雾里藏着,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两个人既然想在一起,本就该并肩作战,同甘共苦不是吗!我们一起分担寒潮、风雷、霹雳;一起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他有他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又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爱情,是多么的可遇而不可求,我爱他,爱到以后都不会再有这么爱了!而他——,我抬头看他的眼睛,像全世界的中心,只倒映着我一个人的身影。他竟然同时也爱着我,这仿佛是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事情。心里蓦地涌上一股悲恸,为他也为我自己。他亲吻我,从濡湿的眼睛到干燥的嘴唇,轻声问:“还走不走?”我擦了擦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十分委屈,不满的说:“我要回去。”纵然两情相悦,也没必要非得住一起。

  他愕然,问:“为什么要回去?”揽住我腰的手紧了紧,随即柔声说:“你眼睛还没好,郑医生勉强同意你出院,但是让你每天必须去医院做一下检查。跟我一起住,比较方便。而且,我也不会这么担心,生怕你再出什么意外。”说完,不由分说扑上来,一个绵长细致的吻,攻城掠地,步步进逼,每一处都不放过,饥渴无比。吻的我七晕八素,气喘吁吁,大脑严重缺氧。他趁我神志不清的时候,压低声音蛊惑我:“留下来,好不好?”我仰起头,拼命呼吸,呓语般说:“恩?你说什么?”他凑到我颈边又舔又吮,趁空回了一句:“我说好。”我接着他的话尾,下意识说:“好——”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那就好。”我才惊觉刚才答应了什么,生气的骂:“宋令韦,你怎么可以这样!”根本就是设了一个圈套,套着我乖乖往里跳。他装没听到,眼睛里有压抑不住的欲望,转头看了看车外,又低头看了看我,根本不管,一只手已经从背后伸了进来,甚至在解后面的扣子。我敏感的弓起身子,按住他贴在胸前的手,骂:“大白天的你发什么疯!”还是在外面!胸口有些闷疼,大概是身体比较虚弱的缘故,咳了出来。
  他难耐的喘息,舔了舔唇,止住动作,轻轻拍着我的肩膀,问:“怎么了?不舒服?”我点头:“恩,有点难受。”他胸口依然起伏的厉害,顿了顿,强行忍住,说:“对不起,我有点急。来,先喝口水。”我拿在手里只沾了沾唇,他反倒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半晌,替我整好衣服,又忍不住咬了咬我的下巴,说:“走吧,我们回家。”牵着我的手下车,由地下停车场直接上楼。
  他拥紧我,我才注意到他那里已经硬起来了。他有些尴尬,催促我赶紧走。一路拉拉扯扯,不断吻我,仿佛连一刻也等不及,只是吻不够。回到房内,连鞋都来不及脱,他一个回身,将我压在门上,肆无忌惮吻起来,舌头到处游走,恨不得伸到喉咙里去。一只手扶在脑后,一只手直接伸到胸前,力道重了点,有些疼。我有些虚弱,浑身无力,几乎站不住,可怜兮兮的喊他:“令韦——”头有些晕,身体刚刚痊愈,还十分疲累,尚承受不了他这样的热情。
  他深深吸一口气,放开我,哑着声音问:“累不累?先回房好好睡一觉。”忍的嘴角的青筋隐隐可见。带着我一同倒在床上,我有些紧张的看着他。他拉住我的手抓握住他那里,滚烫,我蓦地红了脸,不敢吱声。他一阵悸动,按住我的手来回揉搓,在我的手心里爆发。他松弛下来,重重呼出一口气。我小声问:“还好吗?”他拥紧我,赌气似的说:“不好。”凑过来吻我,动作轻柔,像吹在脸上的轻风,麻麻痒痒。
  我抽回手,有些酸,白了他一眼。他又开始咬我的手指,我挣了挣,他不放。我轻声斥责:“你怎么这样!”他搂着我,大言不惭的说:“有没有想我?”我故意摇头,抿着嘴说:“没有。”他叹口气,说:“可是我有。”我看着他的侧脸,刀削般挺立,不由得轻轻抚摩,问:“真的?那怎么想的?有多想?”他侧着头,认真想了想,说:“很想很想,想到觉得渴,觉得饿,不论吃什么,都抵制不了,没有办法,只好越来越饥渴——”
 
  我动容的反手抱住他,轻声说:“我也是,很想很想,想到心都空虚了,就是倾注整个太平洋的海水,还是填不满。”他吻我的头发,喃喃叫我的名字,“艾,艾,艾……”一声又一声,像灵魂深处的天籁之音,渴望了千年万年。我撑起身子,在他唇上吮了吮,微笑说:“我累了,要睡了。”他点头,“恩,睡吧。”拉着我靠紧他的胸膛,是如此的温暖,那么的舒适,无比的安心。他又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我也累了。”是啊,我们都累了,只有在彼此的怀抱里才能得到安歇。我环住他,他抱紧我,相拥而眠。
  次日醒过来,一睁开眼就闻到香味。我随便拣了件衣服就跑出来,看见桌上煎的金黄饱满的荷包蛋,十分惊喜。抱着他的腰笑说:“令韦,原来你还会煎荷包蛋!”他连声说:“哎哎哎,小心豆浆撒出来。”我吃惊的问:“豆浆也是你自己做的?”他看了我一眼,说:“楼下买的。”我看了看锅碗瓢盆,不像动过的痕迹,犹疑的说:“荷包蛋——”他拉着我的手,没好气的说:“好了,别看了,饭店里师傅煎的。”我干笑两声,说:“不会连粥也是买的吧?”他不搭理我,说:“赶紧去洗脸吃饭,等会儿还要去医院。”

  我忽然豪情万状的说:“令韦,你以后不用出去买了!我做给你吃,好不好?”他怀疑的看着我,说:“你不是只会做荷包蛋吗?”我嘿嘿笑了下,心虚的说:“我至少还会熬粥,炒两个青菜。”反正饿不死,满汉全席当然是做不来呀——他笑了笑,居然点头说:“好,那你以后就做给我吃。”低头就吻下来,躲都躲不开。我推他:“哎——我脸还没洗呢……”什么人呀!
  吃完饭他送我去医院。我说:“你不赶着上班?”他说:“不急,中午有个会议,先陪你去医院。”郑医生一见我,头一句话就是:“噫,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呀。看来,让你出院是正确的。”我笑了笑,说:“我不大喜欢医院倒是真的,不过绝对喜欢郑医生。”快乐溢于言表,有了说笑的心情。他被我逗的笑起来,架在鼻梁上厚眼镜我总担心会掉下来,点头说:“恩,就该像这样高高兴兴的,病才好的快。你看,你一笑,人跟着精神了许多。小姑娘,笑眯眯的,多漂亮呀,看着就招人喜欢。年纪轻轻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纵然生个病,也马上就好了,干吗整天愁眉苦脸呢!”我连声说是。

  他给我做完检查,叮嘱我说:“记得每天上药,千万别忘了,注意休息,尽量少用眼,按时来医院检查。”我连声道谢,正准备走,他又说:“哦,对了,你出院太急,昨天晚上操先生还来看你,扑了个空。你最好通知他一下。”哦?操曹昨天晚上还来找过我?那他后来为什么不打电话?问:“那他说什么了没?”郑医生头也不抬的说:“没说什么。一开始他十分担心,我安慰他说你眼睛没什么大问题,出院也是可以的。又说宋先生接你出院了,让他不用担心,他连哦了几声,也没说什么,就那么走了。”我谢过他出来。

  站在走廊上犹豫着要不要给操曹打个电话,宋令韦迎上来,亲了亲我,说:“回去吧,医院的味道真难闻。”我点头,将手机收起来。哎,算了算了,打过去也不知道说什么,还是不要招惹他比较好。我之于他,也总会过去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说:“令韦,你先送我回去。”他看着我说:“你不是答应留下来住吗?”我叹气,怎么糊里糊涂就答应他了呢!说:“那也得回去收拾些东西呀。”我眼睛一时半会儿又好不了,还不知道要住多久呢。

  我说:“你在下面等一下,没多少东西,我很快就回来。”他斜靠在椅背上,懒洋洋的说:“为什么我不能上去?”我奇怪的看着他:“没说你不能上去呀!”这不是怕他嫌麻烦么!他“哼”了一声,说:“别人都能上去,你就从来没请我上去过。”我哭笑不得的看着他,原来他计较的竟然是这个!忙说:“好好好,宋大公子,现在恭请你上楼歇息,若不嫌弃,顺带喝杯茶润润嗓子。”他笑骂我调皮,油腔滑调。果然跟我上楼了。
  我估量着赵静上班去了,这会肯定不在。没想到还在转动门钥匙,就听到里面传出声音:“谁呀?马大爷吗?”马大爷是房东。我忙说:“是我。”她迎出来,吃惊的看着我,说:“你这是——出院了?”我点头,说:“大姐,你今天休假?我——,我回来拿些东西。这是宋令韦——”介绍的有些尴尬,怎么都说不下去。还是她镇定,立即笑说:“宋先生,你好你好,快请进。”宋令韦很给面子,笑说:“大姐,你好,我是小艾男朋友。早就听小艾说起你,说你人很好,对她十分照顾。”赵静听他叫了声“大姐”,显然很受用,十分高兴,殷勤的说:“哪里哪里,你先坐会儿,我去泡茶。”
  我笑瞪他一眼,说:“你倒会说话。”随即有些苦恼的说:“怎么办?待会怎么跟赵静说搬出去住?当面锣,对面鼓,还夹着个你,怪不好意思的。早让你不要上来,你偏要上来。”他一把揽过我,笑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还将气出在我头上。”我低声警告他:“你规矩点。”拍掉他的手,离他坐的远远的。他看着我笑,说:“好好好,那你也不用避瘟疫一样坐那么远。乖,坐过来点。”我没好气的说:“早该离你远点。”他笑嘻嘻的说:“可惜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嘿!瞧他那得意样!他还越说越上脸了!我干脆起身去厨房帮赵静泡茶。
  他边喝茶边说:“大姐,小艾他眼睛还没好,每天得上医院检查,住我那里方便,再说我也担心她再出事,所以想让她搬我那里住一段时间。”赵静忙说:“行行行,通知我一声就行了。有人照顾,我也放心。”对我说:“木夕,你衣服什么的我都归在一处,在柜子里搁着呢。”我进去收拾东西,赵静问:“木夕,你还回来住吗?”我说:“当然回来呀,等眼睛稍微好点就回来。”她笑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这个宋先生,看起来不俗呀。”我笑了笑,没说话。
  她又说:“你眼睛好了没?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我刚才见到你,吓了一大跳。昨天还骂操曹来着,没想到你真出院了。”我一愣,说:“你骂操曹干吗?”她说:“嗨!他昨天半夜打电话来问你回来了没,我说你喝酒喝高了吧,木夕不是在医院吗!他咕哝两声,口齿不清,也没听清说什么,就挂了。原来你真出院了!”我转头看她,有些吃惊,“你说操曹喝酒了?”她点头:“喝的好像还不少,卷着舌头,说话都说不清。”我低头继续收衣服,没说话。
  她停了停,说:“操曹他——,人真是不错。应该还好吧?”我和操曹之间的那些事,她一定清楚。我拣起刚才滑落的衣服,装进包里,蹲在地上,背对着她说:“恩,应该还好吧。”站起来笑说:“大姐,那我走了,真谢谢你。”她一直送我和宋令韦下楼,看着车子开出去才转身上楼。

  第 48 章
  我便这样暂时在宋令韦那里住下来。他工作还是忙,不是有会议,就是赴饭局,偶尔还要出差。我眼睛还没好,定期去医院做检查,郑医生只说好生静养,可是进展缓慢。看东西还是有些朦胧,看书时间稍长一点就觉得很累,也不能看电视,一个人待在偌大的房间里,什么都做不了,难免觉得无聊。早就淘汰的收音机这下派上了用场,一开始听音乐,听着听着觉得腻味。实在无所事事,后来调到英语频道,跟主持人学英语,一开始不知所云,语速太快,听到后来,也能听出个五五六六。有了专注目标,时间就不那么难打发了。
  刚吃完午饭没多久,我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收音机,女播音员流利的英文在耳边轻轻滑过,婉转低回,眼皮渐渐沉重,夏日的午后使人昏然欲睡。半睡半醒,脸上一片麻痒,我睁开眼,宋令韦伏在沙发边蜻蜓点水般吻我。我嗔道:“你吵醒我了!”他笑笑,在嘴角又落下一个轻吻。我拢了拢头发坐起来,打着哈欠问:“你怎么回来了?”窗外阳光灿烂,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办公室马不停蹄的工作。他挤到我身边坐下,咕哝一句:“想你。”扳过我的脸,一记热吻。
  我脸红的白了他一眼,说:“大夏天,怪热的,你坐过去一点。”他变本加厉,在颈边又啃又咬。我推他:“你想让我出不了门是不是?”前些时候还可以用丝巾勉强遮住脖子上的吻痕,可是现在人人大汗淋漓,在空调房里都献热。颈上青青紫紫,这叫我怎么有脸出去见人?他邪气一笑,拥紧我说:“那我们——,就不要出门好了。”我半笑半骂:“你怎么这么下流!”他整个一下流坯子!他困住我,呼吸在耳边挠的人一阵哆嗦,一阵酥麻。他轻笑一声,说:“你还没见过下流的呢!”声音又低又沉,说完还在耳边来回舔吮,甚至将耳垂含进嘴里。
  我喘气,浑身燥热,推了他一下,轻斥:“宋令韦,你干嘛呢?好好的又把我给吵醒了。你到底回来干嘛?是落下什么东西了?”他才稍稍收敛,偷了下香才说:“没落下什么,刚开完会,就回来了。”我抬眼看他,“怎么?你不工作了?”有些惊讶,又问:“你公司没出什么事吧?”他说:“乌鸦嘴!”咬了下我下巴,以示惩罚。我不满,问:“那你无缘无故的为什么回来?你不说最近忙的天翻地覆吗?”他点头,“是有点忙。”拿出包里的笔记本,转头又问我:“闷不闷?”
  我激动的凑上前,问:“令韦,你特意回来陪我?”他宠溺的笑了笑,边打开电脑边说:“那你别吵,乖乖坐好,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我看着他笑,乖巧的点头:“恩,好,我不打扰你。”一声不吭,戴上耳机听音乐。慢慢地,注意力转到他身上,偷偷打量。他低着头,神情认真,全神贯注,手指在键盘上游走,眼睛许久才眨一次,整个人仿佛融进去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才发觉他睫毛很长,鼻子英挺,侧脸像雕像,棱角分明,完美无缺。或许在其他人眼里他并没有这样好,可是情人眼里出潘安,他英俊的简直让我屏息——让我,这就够了。
  他仿佛察觉到我的注视,抬起眉看了我一眼。我有些害羞的转开脸,赶紧闭上眼继续听音乐,似乎小孩子做坏事当场被抓到。等他又聚精会神盯着电脑,我盯着他的唇,上唇微微上翘,觉得很性感。想爬过去吻他,可是不敢乱动,满脑子希奇古怪的想法。他突然懊恼的叹一口气,看着我,似乎有些恼怒。我轻声说:“怎么了?出差错了?”他一声不响合上电脑。我更奇怪,撑起上身笑问他:“谁又惹到你了?”他没好气的说:“你!”冤枉!我一句话都没说,动都不敢乱动,怎么会惹到他!
  他控诉般说:“你让我分心!”我反驳:“我又没吵你!”他这脾气来的有些莫名其妙。他说:“你看我。”简直是强词夺理嘛!我觉得好笑,说:“你脸上又没写,‘此物禁止观看’!”他似乎被我堵的说不出话来,扑上来又亲又吻。我“哎哎哎”连声叫起来,提醒他:“耽误了工作,可别怪到我头上。”他闷闷的说:“你诱惑我!”岂有此理!我嚷嚷:“我怎么诱惑你了?我一直安安静静的听音乐,是你自己不专心,心猿意马,偏要怪到我头上!”他振振有辞:“怎么没有?你用眼睛挑逗我!”还越说越有理了!敢情他刚才认真工作的样子全是假像。
  我“哼”一声,不跟他计较,站起来,揉了揉皱成一团的衣服,说:“那我进去了,你好好工作吧。”这下总行了吧,什么人呀,净怪到我头上。回到房内,静悄悄的,有些觉得无聊,正午的阳光毒辣辣的照进来,烘的人满身细汗。拉上窗帘,开了空调还是觉得燥热,估计是心里的火气。这个房间坐北朝南,冬天很舒服,可是夏天就有点难熬了。这几天又闷又热,什么时候下一场暴雨才好。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懒洋洋的,干脆进浴室冲凉。e
  滴着水走出来,心里果然畅快了许多。看见床上坐着的人,我没好气的说:“你怎么又进来了?”不是怪我打扰他工作么!他不答,说:“过来,我给你擦头发。”我坐在镜子前,摇头:“不要,到时候又该怪我了!还不快去工作!”他叹口气,从后面抱住我,头埋下来,回来噌着后颈,喃喃说:“我怎么还能有心思工作。”我立即辩白:“这次我可没吵到你。”他拥着我的肩,不断亲我的耳背,低声说:“我在外面,只听见你来回走动的声音,还有浴室传来的水声……”
  我反手打了他一下,骂:“那你还把工作带回来做!”他脸上露出烦恼的神色,叹气说:“我在公司里想到你,就心不在焉;想着回来做也是一样的,哪知道回来后更心猿意马!”他孩子气的叫起来:“艾,你要赔我!”我笑:“怎么赔?赏你一顿打要不要?”他在我肩膀上轻轻咬了一口,我敏感的缩起来,用毛巾有一下没一下的甩他。他接在手里,细心的替我擦干头发。
  过后他抱着我坐在床上,腿上放着他的电脑,告诉我这是他们公司投资的项目,投进去了多少多少资金,估计会赚多少多少。对这种枯燥的话题,我窝在他怀里,竟然不觉得无聊,很认真的听着,笑说:“令韦,你很厉害!”他得到我的称赞,开心的笑,忍不住啄我的唇。两个人就这样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纠缠了一个下午。这样的日子简直像毒品,何止是上瘾!
  晚上我兴高采烈准备晚餐。他在外面吃惯了大厨做的饭菜,嘴巴刁的很。我偶尔也下厨,虽然他自己从来没说过,但是看的出来,做的好的就多吃几筷,做的一般的只尝一尝就放下了。他跟我一起去超市,我挽着他胳膊到处转悠,问他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任由他做主。他想了半天,对着一大堆的东西,挑了西红柿和黄瓜就要去付帐。我摇头,闷笑:“你晚上就吃这个?”他回答西红柿和黄瓜生的熟的都能吃。我想以后一定不能让他买菜,不然还不得饿死。光知道买西红柿和黄瓜,连肉都不知道买!
  我指着冰柜说:“要不,我们晚上吃油焖大虾怎么样?”他“哦!”一声,有些吃惊,说:“原来还可以买虾。”那他以为超市卖什么呢!又到肉制品那里要了排骨,顺带到水产类挑了条多宝鱼,还有姜葱蒜干辣椒等作料,拉拉杂杂一大堆的东西。他边提着袋子边疑惑的问:“为什么买这么多?下次再来就好了。”我简直无语,他以为那些大餐光凭西红柿和黄瓜就能变出来?我看着那些大虾有些发愁,问他:“大虾脊背的纱线是不是要去除呀?”我还真有点不知如何下手。他凑上来看了眼,说:“肯定要,还有那头部的沙包。”
  好不容易清理干净了,满头大汗,又问:“是不是该先炸一炸,然后再用小火焖?”我还没自己动手做过呢,不知该怎么办,有点不确定。他说:“先放五成熟的油里炸,然后盛出来;再将作料和高汤放锅里炒,放虾,焖个五六分钟就可以了。”我崇拜的看着他,原来他这么懂,抹着额头上的汗说:“那你来,我去洗菜。”他尴尬的看着我,说:“还是你来吧。”我说:“你不是会吗?等会儿让我做坏了,白白可惜了。”他耸肩摊手:“我连荷包蛋都不会煎。”我气的打他:“我让你瞎说!”不会的话,不能一边待着去?瞎凑什么热闹!他这不逗我玩嘛!我都急死了!
  他按住我的手说:“我真没瞎说。虽然没动手做过,但吃多了,哪做的不地道,连有些师傅都可以指点两下,真是这么做的,相信我没错。”什么呀!原来光会说,不会做!我怀疑的看着他,没办法,叹口气,“那行,做的不好,你可别说嘴。你先出去,别在这捣乱了。”提心吊胆,捏着把汗总算做好了,尝了下,味道还不错,不知道他吃的合不合胃口。一只一只码好端上桌,见他穿戴整齐从房间里出来。我愣了下,说:“你这是要出去?”
  他手还在系领带,点了点头。我将盘子放在桌上,说:“还没吃饭呢,这菜都做好了。”他抱歉的看着我,说:“来不及吃了,我得去一趟机场。”我看了眼满桌的菜,问:“接人吗?”他走过来,犹豫了下,然后说:“我爸从非洲回来了,刚刚才得到消息。还有一个半小时,从这里到机场,时间很急。”我心突地一跳,宋委员从非洲回来了?那我们的事——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低头吻了我一下,说:“没事,我就去接一下机而已,马上就回来。”他急匆匆要走,我整了整他领带,问:“那你还回来吃饭吗?”他怔了下,好半晌才说:“对不起,我不能确定。”我笑说:“没关系。”很高兴他这样坦诚,没有敷衍我。我拉住要走的他,用手抓了只大虾,娇嗔的说:“先不许走,吃完这只虾再走!这可是我辛苦一个晚上的劳动成果,不能不给点面子。”他就着我的手,含笑的吃了。吃完又吻我,吻的我差点神魂颠倒。我擦着嘴说:“油腻腻的,还不快走!”他笑嘻嘻的走了。
  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满桌的美味佳肴,突然失去胃口。我懒洋洋的拿起筷子,心神不宁,魂不守舍。随便吃了一点,菜也没收,就那样摆着,下意识还是希望他赶回来吃饭。坐在沙发上等他,房间里分外显得静。总觉得少了一样什么东西,心里空荡荡的,周围也是空荡荡的——像小时候的座钟,叮叮当当,摇摆不定。开了电视,二十年如一日,永远不变的新闻联播。里面的播音员从小看到大,似乎不曾老去,忽然有种诡异的感觉。
  我将头埋在沙发里,木然的听着一条又一条的新闻。这些国家大事离我是那么的遥远,我只关心我身边的,想关心,能关心的人和事。忙碌了那么久,大概是累了,在播音员字正腔圆,掷地有声的声音中迷迷糊糊睡去。,睡的并不安稳,耳边一直有杂音在回荡。睁开眼,时间已经不早了,电视连续剧正播的如火如荼。我顺手关了,起身打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接起来。我说:“你现在在哪?晚上还回来吗?”他过了一会儿才回话:“我在家里,我爸我妈都在,可能得晚点回去,你先睡吧,别熬夜。”他那边听起来非常安静,大概是在房间里接的电话。
  我“恩”一声,表示知道,说:“不能回来也没关系,多陪陪伯父——伯母——”说的有点生硬。我喊他:“令韦——”他应了一声,“恩?”我支吾着说:“你——你还好吗?”迟疑了许久,还是问出来了。其实我想问的是“有没有受委屈?”,没有发生什么事吧?他说:“恩,很好,我和我爸妈难得在一起吃顿饭,大家都很高兴。”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于是说:“那行,如果不回来,那就早点睡。”他说晚点一定回来,叮嘱我:“别在沙发上又睡着了,要睡回房睡。”我答应一声,随即挂了电话。
  客厅里留了盏小灯,洗澡上床睡觉。大概是才睡过一觉,丝毫没有睡意,收音机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哀怨缠绵的回环低唱,在偌大的房间里来回激荡,显得空阔而辽源,仿佛独身立于一望无际的戈壁上。等到午夜的钟声传来,才惊觉夜已深,风正凉,人却不寐。我把玩着手机,始终没有按下那个键。翻身起来,走到阳台上,白天的热度已经散去,半夜的风微微有些凉意。头顶是一弯残月,稀稀疏疏,光线颇有些惨淡。在无数灯火的照耀下,无力的只能做个陪衬。那样绚烂的灯火,将黑夜燃亮,又是一个不眠夜。茫茫然不知所措。
  整夜睡的很浅,连梦里都在等待。电话一响,顺手从床头拿起手机,一骨碌爬起来,望了眼窗外,晨光透进来,天色已亮。捂住嘴唇,假装打了个哈欠,含糊的“喂”了一声,似乎正从好梦中醒来。他在那头说:“吵醒你了吗?”我忙说:“没有,时间也不早了吧?该起了,天都亮了。”他说:“怕你担心,就告诉你一声,我马上回来。”我打算起来。他又说:“你再睡会儿,还早的很,夏天天亮的早,还不到六点呢。回去给你带早餐,不用起来准备——”咳了一声,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仿佛用尽力气才说出这么一段话。
  我忙问:“你怎么了?着凉了吗?”他说没有,只是睡的不够。我问:“你现在在回来的路上?”他说是,马上就到了,让我别担心,安心睡觉。我哪还睡的着,披衣服起床,匆匆梳洗一番,简直坐立不安,一刻也等不及,干脆下楼呼吸新鲜空气,希望能早点看到他。小区里非常安静,一切刚刚苏醒,朦朦胧胧还打着哈欠。只有几个早起的老大爷,站在草地中央打太极,空气清新,还带有一丝丝的清凉。我也跟着甩胳膊甩腿蹬了一阵,出了些汗,身体仿佛轻了许多。
  道路尽头有车子开进来,我不由得眯着眼仔细辨认,很有些困难,待开近了,才发觉不是他的车,十分失望。车子在楼下停下,司机立即跳下去打开后车门,走出来的竟然是宋令韦,还隐隐约约听见司机说:“宋先生,您还好吧?”他扶住司机的手下车,摇了摇头,慢慢挺直身子。我连忙跑过去,喊了一声:“令韦!”他转过头来,有些惊讶,说:“怎么下来了?”
  他脸色苍白,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气息奄奄,神情憔悴。我赶紧抱住他,指尖冰凉,忙问:“你怎么了?”十分担心。他勉强一笑,说:“没事。”我当然不信,转头用询问的眼光看司机,司机谨慎的没说话。他握住我的手说:“真的没事,只不过膝盖撞伤了,开不了车,所以让泰叔送我回来。”泰叔五十来岁年纪,,脸色黑黄,模样忠厚老实。我急道:“怎么会撞伤了?严不严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他摇头:“不要紧,没伤到筋骨,擦擦药就没事了。”又转头说:“泰叔,你回去吧,谢谢你送我过来。”泰叔看了看他,又多看了我两眼,随即点头,说:“好。那你记得上药。”
  我扶着他,担忧的说:“怎么样?还能不能走路?”他拍掉我的手,笑说:“我腿又没断,只不过撞伤了。”笑容看起来却有些勉强,每走一步,仿佛万分艰难,额角上渗出一层薄薄的虚汗!嗨,逞什么能,让我扶又不丢脸。好不容易回到房内,两人都累的够呛。让他坐在床上,我蹲下身,问:“哪只脚撞伤了?”他愣了下,才说:“恩,真没什么事,我自己上点药就没事了。”我沉声又问了一遍:“到底哪只脚撞伤了?”他支吾着没回答。我不耐烦,随便捋起一只裤腿,膝盖处一片青紫,触目惊心。我心疼的说:“怎么会撞的这么狠?在哪撞到的?”他低声说了句:“不小心撞伤的。”我对着伤口吹气,重重的说:“以后小心点。”看着都让人觉得痛!
  给他上了药,还是不放心,说:“要不要请医生来看一下?”他痛的闷“哼”一声,摇头:“不用,只不过觉得有点累。”我边收拾药箱边说:“那行,你快躺下睡一觉吧,今天别去上班了。”他止住我的动作:“这些东西先别收,反正还要用,就搁床头吧,你去给我倒杯热水。”我赶紧出去倒了杯水进来,嘴唇白的几乎没有血色,说:“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他润了润嗓子,直接在床上倒下来。我推他:“不脱衣服?”注意到他身上衣服换了。他摇头,闭上眼没说话,似乎没有再多的力气。我替他盖上被子,叹气:“那好好睡一觉。”轻轻带上门出去,不再打扰他。
  接下来几天,他都一个人睡,我怕睡相不好,撞到他伤口,自然没什么其他想法。奇怪的是,给他上药,他也咕咕哝哝不大肯合作,说自己来。我说你还怕我手重了是不,跟孩子一样闹腾,只好任由他去了。
  没过几天,操曹打电话给我,语气焦急,几乎是吼着说:“你快过来。”我疑惑的问:“去哪里?”他顿了顿,深吸了口气说:“来医院,宋令韦在医院。”我惊的跳起来,连忙问:“他怎么会在医院!”他忿忿的说:“那得问他自己!”我着急的问:“他怎么了?哪里受伤了?”他半晌才说:“没什么大伤,不过,你还是过来一趟。”语气颇为复杂。
  我心急火燎的赶到医院,一头往里冲,操曹拦住我:“你先别进去,医生在给他上药。”我好不容易镇定心神,看着他,这些日子,似乎消瘦了许多,偏过脸去,问:“你怎么会送他来医院?”他脸色变了变,像压抑着什么,半天才说:“连阿姨打电话给我,让我来看看他。你来了——就好,你进去吧,我就不进去了,我走了——”一席话说的很艰难。我更加愕然,不知道突然间怎么扯上了连家,瞪眼看他。他沉吟了会,慢慢说:“听说他去找连首长谈话,连首长勃然大怒,据连阿姨说,她听到动静,进去的时候,枪都掏出来了,在桌子上搁着。连首长当年带过兵,打过仗,是个军人,脾气一上来,宋令韦当场挂了彩。”
  我听的心惊肉跳,怔怔的看着他。他说:“伤在脸上,他面子上可能下不来。”我点头表示知道,说:“你别让他知道我知道这事,他愿意怎么解释我就怎么相信。”我要进去看他,操曹喊住我,仿佛瞬间,又仿佛许久,我屏息着不敢呼吸,他喃喃的问:“续艾,一定要是他吗?”声音原来也可以这么沉痛!我顿住脚步,不敢回头看他的表情,一横心,转身离开了

  第 49 章
  我敲门,医生正收拾东西,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宋先生,没什么大碍,记得上药就成。”带上门出去了。他见我,愣了下,问:“你怎么来了?”我拍着胸口说:“听说你受伤了,撞到哪了?严不严重?”他额头缠了纱布,是被什么东西砸伤的吗?脸上也有伤痕,嘴唇也破了,还有鲜血渗出来。我心头一痛,抚摩他的脸,悄声问:“疼不疼?”他握紧我的手,淡淡的笑,说:“没事,一点擦伤,很快就好了。我们回去吧。”我担心的问:“其他地方有没有伤到?”他对我微微一笑,说:“没有,不过伤在脸上,不好出去见人。”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受了多少委屈?还这样云淡风清看着我笑,我疼的心都痉挛了。
  我凑上去仔细查看,无奈的说:“怎么办?万一破相的话,留下什么疤痕,那就糟糕了,怎么会伤在脸上——”他拉过我,紧紧抱住,笑说:“怎么,嫌弃我了?”我倒在他手臂上,斜着身子抬头看他,轻声说:“我怎么会嫌弃你,爱你还来不及呢。”他眸光瞬间莹亮,手指在我脸上来回游走,一下又一下轻柔的抚摩。我按住他的手,贴在脸上,无言的看着他。我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瞳孔里唯一的人影——小小的,静止的我,同样无声的凝望着他。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的影是不是就这样映在了他的心上,刻骨铭心?他一动不动的看着我,仿佛想深入我的灵魂深处,在那里扎营停驻。眸光纠缠在一起,仿佛一瞬,又仿佛永远,是如此的难解难分,悲伤难言。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此刻的眼神,仅仅一刹那,却在永恒里收藏,想必他也一样。
  有一种薄薄的凄凉在心底蔓延滋长,分散至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不知过了多久,他俯下头轻轻吻我,一直在唇边徘徊流连,仿佛没有重量——像轻盈的雨蝶,在阳光下款款飞舞,却缥缈无踪,琢磨不定。不知道为什么,心痛的无法把持,呼吸似乎都哽住了,眼睛一湿,我抱紧他的脖子,伸舌舔吻他嘴角的伤口,碰了碰他的下唇。他轻叹出声,脸对着脸,鼻头来回蹭动,呓语般说:“艾,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有一种喜悦和感动,满到极致却是惊惶害怕。我抱紧他,用尽全身力气,只希望再紧一点,再紧一点,紧到窒息也无所谓——哪怕就此死去。我整个人埋在他怀里,看着他黑亮的眼睛,柔声说:“我知道。”他只是亲吻我的头发,一语不发,一切尽在不言中。我跳下来说:“走吧,我们回家。”他牵着我的手,回头一笑,用他特有的语调说:“好,我们回家。”我跟在他身后,真的只想这样,亦足矣——不管明天在哪里,一切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他没有去上班,将书房当成办公室,让秘书将当天必须处理的急件送过来。我去开门,他秘书乍然下见到我,第一反应是后退一大步,抬头去看门上的标号。我忙说:“是萧秘书吗?没走错,没走错,快请进,令韦正等着你呢。”他立即镇定下来,对我一笑,说:“你好。”宋令韦听到动静,从书房走出来,不冷不热的说:“你来了?请坐。”萧秘书见到他脸上的伤,似乎吃了一惊,睁大了眼,反应过来,咳了一声,说:“宋总,这几份都是急件,正等您的批示;另外还有一些,您过目一下,都分类放在文件夹里。”
  他点头,说:“你等一下,这几份急件我先看一下,签完字再让你带回去。”萧秘书点头称是,毕恭毕敬站在一边。我笑说:“萧秘书,你请坐,请喝茶。”他双手接过来,连声说谢谢。我转身进房间,不打扰他们工作。正趴在床上翻相册,他推门进来,问:“看什么呢?”我笑说:“看你呀。”他跟着躺下来,和我一起看相片。我问:“萧秘书走了?你工作完了?”他点头,“恩,先歇一会儿。”我指着照片笑嘻嘻的说:“你看你,小时候长的多可爱,肥嘟嘟,圆嫩嫩的。”转头看他,突然凑上前,在他脸上轻轻咬了一口。
  他容忍我的放肆,摸着我的头发笑骂:“你又不是狗,怎么咬人呢。”我红了脸,低头不敢看他,岔开话题说:“你看你这张,是念书的时候照的吧,那时候多年轻呀,剃着小平头,小男生一个,还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呢。”看着他直笑,真难想像他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记忆里的弦被“砰然”触动,蹭着他说:“我也有这个校服,很不喜欢,以前还骂它是孝服。”他笑,刮着我的鼻头骂我胡说八道,告诉我哪张是在哪里照的,我听的十分敢兴趣。翻到后面看见一张他和连心的合影,在法国卢浮宫著名的金字塔前。连心靠在他身前,笑的端庄含蓄,他手很自然的搭在连心的腰上,一脸闲适。光和影处理的很好,两人的脸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很耀眼。
  他合上相册,从我手中轻轻抽走,柔声说:“看了这么久,眼睛累不累?”我顺着他说:“有点。”闭上眼躺在他臂弯里。过了一会儿,他说:“艾,你再等等。”我点头,说好。爬起来,盯着他的脸看,说:“脸上的伤好一些了,我再给你抹点药。”起身准备去拿药。他按住我不让我动,半晌,说:“我去找连首长要求解除婚约关系,连首长一时生气,将手上的茶杯朝我扔来,所以受了点伤。说起来,都是我不好,我——我确实该打。”我抬头看他,没说话。他继续说:“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希望我们以后不管碰到什么样的困难,一定要坦诚相见。”
  我动容,点头:“好,我一定会记得的。”还会有多少意想不到的困难?我默然良久,摸着他的脸,埋怨般说:“虽说你该打,可是,俗话说骂人不骂短,打人不打脸,连首长也有点……”没继续说下去。他摇头,叹了口气,说:“没事,连首长算是宽容的。”我想起操曹说的话,打了个寒噤,缓缓说:“当时,你有没有吓到?”他似乎不解的看着我。我故作轻松的说:“我听人说,当时,连首长连枪都拔出来了。”他“哦”了一声,脸色一黯,好久才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连首长纵然发火,亦不会失控。”
  那是怎么样的呢?我实在好奇,如果不是一怒之下,连首长为什么要将枪拔出来?他看着我,喃喃解释:“连首长,连首长只不过想让我长长记性……”头低下去,没再说话。长长记性?我不明白,可是也没有多问。抱紧他说:“好了,先把脸上的伤养好再说,可别落下疤痕。”他坐起来,又恢复到平常的神态,吻了吻我的额头,说:“我还有工作要做。”我点头:“那你去忙吧,炎炎夏日,我再睡一觉。”他犹豫了一下,拿起床头的相册,说:“我带走了,不要多想。”我轻轻点头,看不见也好,越来越无力。
  我站在穿衣镜前为他打领带,笑说:“你总算回公司上班了,萧秘书该松一口气了。一天跑好几趟,亏的人家没抱怨。”他仰起头,说:“这是他分内的事。”我说:“那人家也辛苦,大热天的,太阳底下来回跑,多受罪呀。”他捏了下我的腰,似笑非笑的说:“你那么心疼他做什么?”我打了他一下,骂:“瞎扯什么呢!”踮起脚尖吻了他一下,满意的说:“不错,收拾的挺齐整的。时间到了,快走吧。”他叮嘱我:“等会记得去医院检查。”我忙说知道了。
  临出门前,他又探进来,搂着我一个长吻,是这样的浓情蜜意,难舍难分。我白了他一眼,微微喘气说:“在外面给我规矩点,不许拈花惹草,不许和漂亮的女人随便搭讪。”他抬起我下巴,啄了下,轻声说:“好。”我心在瞬间都要满出来了,整了整他的外套,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看着他转身离去,依依不舍,仿佛没有以后了,一切就这么完了!十分惶恐,忍不住喊:“令韦!”他回头,问:“怎么了?”我倚在门口,笑了笑,说:“开车小心点,早点回来。”他答应一声,乘电梯下去。
  去医院复检,在走廊口碰见操曹,我不知该说什么。他说:“你一个人来?”我点头,问:“你怎么在这里?”他指了指病房说:“学校里一个老教授动手术,我来看看他。”我“恩”一声,说:“这么早?”他隔了会儿,问:“你眼睛,好的怎么样了?”我说:“好了很多,现在能看书了,谢谢。”我见他许久没说话,于是说:“那我去找郑医生了。”
  他拉住我的手,看着我说:“我从郑医生那里知道你今天会按时来检查,所以找了个探病的借口在这里等你,本来只想看看你的,看看你过的好不好——”我甩开他的手,看着他,暗自叹气,说:“操曹,你还是不要这样。”我不值得他这样。他瞬间脸如死灰,颤抖着说:“你和宋令韦——不论是宋家还是连家都不会答应的,他和连心,众所周知,所以——你们是不可能的……”
  我的心一顿,慢慢说:“操曹,我不是不知道。哦,对了,这个点,你应该回实验室了吧?”不是不知道这其中有多难,不是不知道他对我的好,不是不知道可能会万劫不复……,可是兜兜转转仍然走到这地步了!他喊住要走的我,痛心的说:“续艾,你应付不了……”我看了他一眼,平静的说:“我总得试试。是不是?”背对着他说:“你快回去吧,自己多注意点。”
  检查完,拿了新型药物,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变了,乌云翻滚,一道闪电“轰”的一声劈下,仿佛在头顶炸开。天地瞬间暗下来,仿佛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狂风吹的人连连往后退,头发乱飞,打在脸上都觉得疼。听的旁边有人感叹:“总算要下雨了!这几天闷的简直快喘不过气来。”我站不住,眼前一片模糊,只好退回医院大厅,想着等风停一停再走。
  没过一会儿,风势渐渐小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溅起一团又一团的水花。乌云散去,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帘,远处烟雾弥漫,高楼矗立。尚有余热的地气夹杂着冰凉的风和雨迎头飘来,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玻璃窗上汇聚了一道又一道的水流,汩汩的往下淌。地上有淋淋漓漓的水迹子,从这头一直拖到那头。夏日里的暴风雨来的迅猛,去的也干脆,没多久,只剩下飘飘洒洒的雨点,在空中交织成无边的银丝,天空依然阴沉沉的,这雨不知道还要下到什么时候。拿包挡住头,就要往外冲。
  有人撑着伞迎面走来,我往边上一避,他喊:“木夕小姐——”我立马止住脚步,看着他,疑惑的问:“请问你是?”他将伞移到我头上,礼貌的说:“木小姐,你好,宋先生请你过去一趟。”我还以为是令韦来接我,一声不响跟着他绕过去,待看清楚车里坐的人,脸色“唰”的白了,迟疑了半天,并没有套近乎叫伯父,恭敬的说:“宋委员,您好。”
  他点点头,没有像别人一样叫我木小姐,而是说:“林小姐,你好。”语气十分客气。打了个手势,请我上车。我将手放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坐好,注意到车上的地毯被我踩湿了一大片,头发尖也湿漉漉的,样子有些狼狈——偏偏在这个时候!他说:“林小姐可有时间?愿不愿意去喝杯茶?”我轻轻点头,是如此的紧张,几乎称的上严阵以待。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过。
  他打破沉寂,问:“林小姐是哪里人?”我说了。他转头深深看了我一眼,“哦”了一声,听在耳内,显得有些意味深长,还有些许感慨。他很久才说:“我也是那里人。”随即又问:“林小姐和宋令韦以前就认识?”似乎父亲总喜欢连名带姓的叫自己的儿子,我爸也是,叫我小艾,却从来都是一口一个“林彬”,硬邦邦的,不假辞色。是因为严厉的缘故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在这种不恰当的时刻。
  我回答:“是的,以前是同学。”他一定将我的底细调查的一清二楚,为什么还要问这些话?我仿佛受到羞辱一般,坐立不安。他平静的说:“林小姐离开家也有很多年了吧?”他竟然和我聊起家常来?我忽然觉得惆怅,暗暗叹了口气,“是呀,算起来,大概有十来年了吧。离开的时候,还很小,什么都不知道。”那时候我家正闹的天翻地覆,一夕巨变。现在想起来还是钻心的痛。他微微点头,不再说话,像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我的话,难道使得他牵动什么过往吗?
  司机打开车门请他下车,自然有服务生领我们到包厢。师傅端茶到门口,由他身边的人接进来,恭身出去了。他喝了口茶,说:“今天请林小姐来,是有些话想说。”我做足思想准备,点头,小心翼翼的说:“是。”他不急不缓的说:“你和宋令韦的事,他已经告诉我了。”我身体一绷,低头不敢说话。他说:“上次我从非洲回来,他说了些话,我有些生气。他为请求我的原谅,在我书房门口跪了一个晚上。”
  我惊的说不出话来,他腿上的伤——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我心酸的想落泪,身体控制不住,微微颤抖!他这是何苦呢——我觉得骨骼都在疼痛!他转头看窗外,微微叹了口气,说:“宋令韦早已不是小孩子,他的私事我是不理会的。他以前也交过一些女朋友,这都是正常的。可是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看着他,就想到宋令韦,眼睛有些湿润。他说:“林小姐,你大概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这样恳求过我,甚至不惜下跪。我虽然没发话,可是心里十分震惊。我不会忍心故意为难自己的儿子。所以,一直在犹豫。”  
  我一直恭顺的听着。他说:“看的出来,他是极其认真的想和林小姐在一起。前几天,他甚至瞒着我去找连首长,这才使得我下定决心找林小姐来谈一谈。”我轻声说:“他受伤了。”他微微点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是在怪连首长吗?”我摇头,“不是的,连首长一时生气也是有的。我只想说他受伤了,这里——”指着自己的额头说:“还没好。”他没什么表情的看着我,说:“林小姐大概不知道,宋令韦和连心不仅仅只是世人眼中所谓的门当户对,身世相当。”
  我愕然的看着他,他的话中似乎大有深意。他说:“宋令韦大腿处有一处枪伤——”我知道那处伤痕,他当时云淡风清,不着边际的否认了,我后来再也没问,没想到真是枪伤!接下来的话更使我吃惊:“连心身上有两处,一处在胸口,一处在右手。”我手里的茶差点泼出来,心里空茫茫的,仿佛一切都远离了,什么都不在了,只余下手背上温热的茶水,只有这么一点感知。
  他继续说:“曾经有不法分子妄想挟持宋令韦来要挟我,那时候他和连心在谈朋友。有一天晚上,他和连心一同出门,在停车场的时候,跟踪他许久的不法分子趁机抢上去,他以前学过一些拳脚功夫,那些人大概是大意下,百密一疏,让他挣了出来。那些人理智尽失,丧心病狂之下竟然开枪,混乱中他腿上中了一枪,跌倒在地,连心扑在他身上替他挡下胸口必中的那一枪。情况很危急,他当时竟然还能抱着连心扑进车里……。连心失血过多,差点丧命;手上的伤伤到神经,致使手感迟钝,她后来由巴黎美术学院改到英国念文学去了。所以,后来,他就和连心在一起了。我们也很赞成。”连心之所以放弃热爱的美术,是因为宋令韦,是因为她右手受伤的缘故?我不知道,这其中原来还有这许多的曲折。我怎么想也想不到!木然的听着,惶惶然不知此刻是不是宇宙洪荒的尽头!
  他看着我,语气一转,郑重的说:“林小姐,今天之所以跟你说这些话,是想说,你和他什么关系我可以不管——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亦或是其他。但是,他不能这样对连心,不光是宋家和连家的问题,还有道义和责任上的问题。他不能因为你背上这么大的罪名。”我凄惶的站起来,瞬间有些晕眩。他说:“林小姐,对不起,可是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语气在此刻听起来,是如此的咄咄逼人,如刀似剑。我凄惨的想,当然明白,他今天来找我,不就是想让我劝宋令韦娶连心,再逼我离开吗?他甚至不相信我对宋令韦的感情,说的是“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亦或是其他”。其他?在他眼里,还有什么其他呢?
  我没多说什么,尽量维持礼仪,匆匆说:“宋委员,如果没有其他的事,那我先走了。”帘外雨潺潺,夏意阑珊。我顾不得满川的风雨,快步离开。

  第 50 章
  站在街头,茫然无绪。漫天的雨丝沾在皮肤上,冰冰凉凉,天色阴霾的仿佛即将是黑夜,再也不会晴朗。头发尖上的水珠滴在睫毛上,眼前一片朦胧迷茫。我用双手拍了拍脸颊,孤身立在公交站牌下,周围稀稀落落站着几个乘客,大都撑了伞,无精打采。前边仿佛是堵车了,黑压压的车海许久才往前移动一小步,一停一顿。蜗牛一样慢慢挪动。雨势仿佛没有止住的迹像,雨丝渐渐变成雨滴,夹杂着冷风,从头到尾一股透凉。凄风苦雨,满心悲伤。
  时间仿佛静止,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我往旁边移了几步,站在高大繁茂的槐树底下避雨,稍微喘了口气。手习惯性插在口袋里,抬头看远处,行人匆忙,避之不及;车辆缓行,交通堵塞;身边的乘客叹着气,焦急而无奈;周围的一切因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显得有些狼狈,而我——尤其难堪,肩头已经湿透,湿答答的黏在皮肤上,十分难受,寒冷透体而入。一阵风过,豆大的水滴成阵砸在身上,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无垠的天地,茫茫的人海,纷繁的红尘,仿佛无立足之地,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正打算到路边上的小店子里躲一躲雨再说,一把天蓝色的雨伞撑在头顶。一个年轻的女孩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笑说:“雨下的大了,一起共用,不介意吧?”她好心帮助别人,还说的这么客气。我连忙说谢谢,刹那间十分感激,冰凉的身体涌过一阵暖流。她笑说:“一点小忙,举手之劳,你太客气了。天有不测风云,一时忘了带伞也是经常的事。”我感激的笑,是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预料,谁能预料?
  公车摇摇摆摆的开过来,仿佛沉重不堪。我对她道谢,说:“我要坐的车来了,真是谢谢。”提起裤脚就要往前冲。她将伞一收,对我一笑,说:“真巧,我也坐这个车。”我挑了挑眉,两人会心一笑,刷卡上车。非上下班时间,车上人不多,在后排找了个座位并排坐下来。我掏出纸巾随便拭了拭湿漉漉的头发,问:“看你样子,还是学生吧?研究生?”她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平凡无奇的脸在此刻显得秀气端庄,说:“我看起来这么年轻?”
  我点头,毫不怀疑的说:“当然,我刚才还在想,你是不是大学生。”而且是很严谨认真的学生。眼镜又厚又重,并不是时下流行的长条型边框镜,鹅蛋脸小巧但并不精致,皮肤有些黄,但是很干净,脂粉不施,连唇膏都没涂;头发既没有染也没有烫,很随便的扎在脑后,而且有些毛糙;脚下是运动鞋配休闲裤,款式普通,可见,她不是很注重外表。她看着我笑说:“我是老师。”我“哦”了一声,说:“怪不得,看着就像,文质彬彬。是哪的老师?”当她说是大学部的老师时,我还是吃了一惊,笑说:“看起来不像,太年轻了!”
  她说:“哪呀,可能是一直在学校里,所以老是被人误认为学生。我都博士毕业了,今年刚任教。”我笑起来,说:“原来你是博士哦,很厉害呀。”她摇头:“如今的博士一抓一大把,找工作照旧困难,实在不稀罕。”我问:“那你教什么?”她笑:“资历浅,教的都是些边边角角,学的专业是化学。”我一听,来精神了,笑说:“你是学化学的?”她点头:“是的,大连理工毕业的,应聘到北京来教书。”我感慨的说:“那很好呀,大学教授很不错的,薪水也很好。”我想到操曹,也是在大学任教,好像很有钱呀。  
  她连忙摆手:“哪里哪里,我只不过一小讲师,教的东西连专业的边都摸不到,只能教一教专业英语,文献检索之类的课程,年薪跟普通工人差不多。”我睁大眼,怀疑的说:“不至于吧?我们以前大学的讲师薪水就很不错的。”她笑:“地方不一样。像北京,所有大学老师,包括教授都是十五块钱一个课时,而南方一些城市,光是讲师就有七八十块钱一个课时,所以不能比的。”语气并没有不满和埋怨,像只是陈述一项事实,又说:“不过教授又不一样,教授可以有课题研究嘛。”原来在教师这个行业里,还是要分三六九等。
  我说:“既然这样,你可以去一些公司工作。”她摇头,说:“学校也有学校的好处,环境好,氛围好,更加人性化,可以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由得想起以前在学校里的那段时光,将近三年,是那样的专心致志,心无旁骛。那样紧张忙碌的学生生涯,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充实幸福。回忆的同时,只有更加黯然,忽然觉得后悔不迭,当时真不应该那么意气用事,一走了之。如果再去求一求教授,跟学校将情况说明,是不是现在又是另外一个样了呢?就算是跟读旁听,谁知道最后会不会变呢?就像死刑缓刑可以改判为无期徒刑,无期徒刑可以变为有期徒刑,有期徒刑还可以减刑。事情往往是一念之差,一旦错失,再也回不去了!
  我站起来,对她笑说:“我要下了,很谢谢你。非常高兴认识你,真的。”她看了看外边,说:“还在下雨,你等会儿怎么办?”我说:“没关系,雨已经小了,等下打车好了。”她看着我下车刷卡,从窗口探出头来,用力向我挥手。我站在街道上,对她打了下手势,看着车子混入无数的车流中,转身离去。不由得感慨,人若浮萍,漂泊不定,聚散皆是缘,更何况是感情,那样的炽烈而艰难,到底该何去何从?
  繁华的商业大楼,尽管天阴雨湿,依然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喧嚣热闹。以前天天朝九晚五忙着上下班,穿梭与此处,不过时隔半年,却仿佛隔了整整半个世纪,物是人非事事休。再站在这里,是那样的陌生忐然。我打电话给宋令韦:“你下班了吗?”他说:“快了,怎么了?想我了?”我没说话。他又说:“去医院检查了没?下雨了,有没有淋着?”我说去了,半晌说:“我在外面。”他问在哪,我说:“在你办公楼下面的小店子里逛,下了班,就来接我回去好不好?”挂了电话,顺手推开旁边的玻璃门。
  专柜小姐礼貌的说:“欢迎光临。”我抬头一看,眼熟的很,仿佛似曾相识。怔了下,发觉是品牌鞋店,这才想起来去年还在这里试过靴子,人家十分热心,最后还是没买。她一天到晚招呼那么多顾客,一定早忘了这事,笑说:“不用招呼我,我就随便看看。”她笑了笑,仍旧领我到架子前,说:“这是新上市的凉鞋,皮质的,样式新颖,材料舒适,要不要试试?”我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她说:“我记得你是穿三十六码的。”
  我抬起眼,很有些吃惊,说:“你还记得我呢!”她点头,笑说:“当然,像你这么漂亮的顾客,可不容易让人忘记。”一下子亲热起来,我说:“好久没来了,你还在这工作。”她笑说:“不在这工作干吗呢?到哪不是工作呀!”我点头,拿起台上的鞋子坦白说:“丑话说在前头,不一定买,你这里的鞋子实在是有点贵,吃不消。”她耸肩,“说实话,我自己也买不起。”同时笑出声。她说:“要不试试?穿的挺舒服的。”我摇头:“先看看,看中意了就买。”说实话,买东西凭的也是一股意气,买了就买了,心疼也来不及了,所以事后干脆算了。
  转了一圈,发觉还是一开始她介绍的那双好看。我说:“鞋跟会不会有点太高了?又尖又细。”平常这样穿还不得累死。她说:“不高,一般嘛。你看这双,那才叫高,可是还是有很多人喜欢。”我犹豫的说:“可是我平常不大习惯穿高跟鞋。”她笑:“你总不能一天到晚穿帆布鞋,虽然穿着舒服,可是高跟鞋显身材,前凸后凹,容易配衣服,多好看呀。我们家的鞋子不差,偶尔参加个宴会什么的,总用的着。”我被她说的心动,说:“行,那我就试试。”在软凳上坐下来。
  刚脱下鞋子,门就被推开来。我抬头,又是宋令韦,旧时场景旧时人,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忙踮着脚站起来,说:“你怎么找来了?”他上前几步,扶住我的身子,说:“想着你就在附近,一路走来,一转头就找到了。”因为在心里,所以一转头就找到了?我默然了会,说:“你应该先打个电话。”根本不用这么一路傻乎乎的找过来。他抬头看了眼,疑惑的说:“这个地方,我们是不是来过?”我没说话,他笑说:“以前有一次开车经过这里,路上堵,一回首,就看见你的身影,情不自禁停下来。当时想,真是太巧了。一路上有千万次的回首,可是偏偏恰巧在那个时候就看见了你。”然后又问:“是不是这家店?”
  我点头,想起那时候的事,心境却是如此的不同,说:“其实仔细一想,并不是纯粹的巧合。那时候我就在这附近上班,要碰面也是很普通的事。”话虽如此,可是正如他所说,一路上有千万次回首,可是偏偏恰巧在那个时候就看见了我,怎么不是缘分呢!他笑了笑,拍我的肩轻声说:“这样踮着脚说话不累么?快坐下。”我依言坐下来,再也没有试鞋的心情。
  他忽然半蹲下身,拿起新鞋,扶住我的脚轻轻往里套,像在做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连鞋带也仔细系好。大庭广众之下,他竟然这样——,一股鲜血没头没脑往脸上冲,我又惊又羞,心跳如雷,耳根瞬间热烫无比,只能任由他摆弄。他拿起另外一只,顺着手套进去,神态认真,没有半分取宠讨好我的意思。扶着早已僵硬的我站起来,柔声问:“觉得怎么样?”我见专柜小姐瞪大眼看着我们,恨不得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低头说:“恩,还——不错。”好不容易发出声音,才惊觉声音又暗又哑,气息不稳。
  他问:“要不要在镜子前看看?”我随他走过去,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上一片绯红,眼角生春,连耳垂都红了。他一定发觉了,还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瞪了眼镜子里的他一眼,才发觉他和我在镜中看起来是如此的契合。他身材高大,眉目英挺,我穿上鞋子正到他耳边,抱着他的手臂站在他身侧,他手极自然的挽在我腰上……,在镜中看来,何尝不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可是,只不过是在镜中,那是另外一个虚空冷寂的世界,做着冷掉的梦,永远无法企及。
  侧过脸,仰首看他,悲从中来。我挣开他,摇首说:“算了,跟有点高,不习惯。”做自己不习惯的事,永远吃力不讨好。专柜小姐知机的凑上来说:“哪里,穿的再好看也没有!你看,裤腿正好搭在脚背上,露出脚趾,若隐若现,多漂亮呀!这样穿就很好看,何况还可以配裙子!鞋子经过特殊设计,穿起来一点都不累……”他看了眼,说:“我也喜欢,买了吧。”说完刷卡结帐。我要换下来,他说:“就这么穿着吧,省得麻烦。”我随他默默走出专卖店,天色有些暗了。
  车窗一片水雾,不论怎么刷都刷不掉,霓虹灯无力的打在路边上,仿佛上了水,所以也跟着朦胧。我端正的坐好,转头看他,认真的盯着正前方,眼都不眨。蓦地想起他前几天说的“艾,希望我们以后不管碰到什么样的困难,一定要坦诚相见”,沉淀了许久的心情终于泄了个口,水汩汩的往外流,轻声说:“令韦,今天,宋委员来找我——”他脸上显过吃惊的神色,看着我的眼,慢慢说:“他,他——说了什么?你有没有受委屈?”
  “没说什么,他那样的身份,不会为难我。”说完,将头埋在右手的臂弯里,看着窗外靡霏霏的细雨,一动不动。他不做声,猛打方向盘,将车子停在路边。车里一阵沉默,良久,他喊我:“艾——,我们,不论发生什么,绝不能退缩,好不好?”祈求的看着我,又惊又怕,惟恐再次失去。再次失去!对他,对我,多么残忍!我没说话。他探过身体,将我的手按在他手心里,无言而坚持。我咳嗽一声,半晌,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腿上的伤是枪伤。”
  他身体颤抖了下,攥紧我的手,徐徐的说:“这件事,未下定决心前,难以启齿;下定决心后,不再顾忌。所以,不想让你知道,希望独力解决。没想到你还是知道了。”看着我的眼,极其诚恳的道歉:“对不起,我请求我爸不要去找你,可是仍然始料不及。”我挣扎着,在痛苦边缘徘徊,说:“可是,你这么做——,对连心——”我摇头,不知道到底在抗拒什么,言辞木讷,无法表达分毫。
  提到连心,他眼神黯然,嘴唇哆嗦了下,最后一鼓作气说下去:“可是,我已经做了,已经来不及了!”将我一把拥在怀里,狠狠的说:“所以,既然做了选择,那就走到底吧,不要往回看!”我从他的决心里同样看到挣扎,看到痛苦,看到害怕,看到愧疚……能走到底吗?我不要走到底,谁也不能保证能走到底,那么,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的心情像在用最美的姿势饮一杯毒酒,心甘情愿,一饮而尽。吻了吻他冰冷的唇角,说:“快回去吧,我饿了。”
  尚来不及吃饭,先用热水狠狠的冲洗,从头淋到脚,冒着氤氲的水汽仿佛在心口蒸腾开来,又滚又烫,热的难以承受。洗的几乎虚脱,惨白着脸走出浴室,他已经叫好饭菜,没有满桌的佳肴,只有几个我平常爱吃的小菜,还有尚热气腾腾的鸡丝粥。本来想说没胃口,不吃了,看到这个,忍不住坐下来。他瞟了我一眼,说:“过来,先把头发擦干,小心感冒。”就着我头上的毛巾,一点一点擦拭,温柔而专注。我沉溺的不可自拔,早已泥足深陷。为了彼此,双方如此卑微。
  想到他父亲说的话,隐隐带有威胁,甚至深含戒备,还会有什么呢?这将置我们于何地?事情如果不尘埃落定,总也得有个解决的方法!我是不是应该以退为进,先搬离这里比较好?再住在他这里,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越来越糟糕。今天这样的事,有了第一次,保不准不会有第二次,甚至找上门来。这里,再怎么贪恋,并不是我的。理不直气不壮,没有比这个更难堪的。我从沙发里爬起来,走到书房门口,犹豫不决,举棋不定。他正在办公,还是等会再说。他本没有那么早下班,是因为我才提前回来的。
  电话铃响,十分意外,竟是周处。他说:“听说你出院了,最近好吗?”我点头:“好很多了,眼睛没什么大问题。”他沉默了会,说:“那就好。我在你楼下,方便下来吗?”我惊的跳起来,结结巴巴的说:“你——你在楼下?”他说:“是呀,怎么了?你不在吗?还是不方便?”有些奇怪我一惊一乍的语气。我才反应过来,试探的说:“你是说你在青年路?”他顿了顿,问:“夕,你怎么了?”我松了一大口气,我以为他在宋令韦楼下呢,差点没吓死。他大概刚回来,还不知道我搬出去住,其实,也没几个人知道。
  我缓过气来,问:“没什么,你不是在广州么?回北京了?”他“恩”一声,说:“如果不方便的话,那我走了。”我忙说:“不是的,不是的,不过,我现在在外边……”他“哦”了一声,说:“大晚上的,还是赶紧回来,我等你,路上小心点。”我叹口气,挂断电话,快手快脚寻上衣服穿好。刚拿起包,宋令韦走出来,看了我一眼,没什么表情的说:“你这是要出去?”我停了下,说:“周处找我,我想还是去一趟比较好。”将事情原委告诉他,说完还看了看他的脸色。
  他没好气的说:“真的那么想见他?”脸色似乎不大好。我小心翼翼的说:“周处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当年……”他叹口气,打断我:“我又没拦着你不让去,不过我得送你去。你怎么会认为我放心一个人大半夜的出门?万一又出点什么意外呢?”我见他一本正经,满脸严肃,气势汹汹的样子,不敢反抗,只好暗自嘀咕:“现在哪是大半夜呀!”
  在转弯处,我忙说:“令韦,令韦,在这里停就好了,我自己走过去。”他虽然停了车,却沉着脸没说话。我摇着他的手撒娇道:“令韦,你别这样——”我甚少做这么恶心的事,自己听了都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他总算出声了:“我就这么见不得人?”我哭笑不得,“说什么呢!你见周处干什么?”他口不择言,狠狠的说:“找他打一架!”一拳打在椅子上,当真是咬牙切齿的表情。仿佛跟周处是夙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骂:“胡搅蛮缠什么呢你!我走了,在这乖乖等我回来。”抱着他,亲了一下,转身下车。他气闷的没出声,不过也没再阻止。我好笑的想,切!他打的赢周处?
  刚进小区,车灯一亮,周处打开车门下来。我迎上去,愧疚的说:“等很久了吧?”他神情透露出疲倦之色,柔声说:“还好,正好休息一下。就想亲眼来看看你,眼睛完全好了吗?我联系了一个很有名的眼科医生,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上他那里去治疗。”我忙说:“不用了,不用了。郑医生就很好,已经在做恢复性治疗,循序渐进。”他仍然将名片递给我,说:“这是他的联系方式,你只要说我介绍的就可以了。”我收在手袋的最里层。
  他就着昏黄的灯光看我,莫名的叹了口气,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说的却是:“夜深了,你快回去吧,我走了。”等了我那么久,就为了只说这么几句话?我愣了下,喊他:“周处——”他打开车门的手顿住了,“恩”了一声,转身看我。我一时间亦无从说起,只好说:“那你自己小心点。”车门“砰”的一声关上,车子掉头离去的时候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我当场怔住,失落和惆怅齐齐涌上心头,伴随黑夜的暗和影。正准备离开,一辆车子在身边停下,宋令韦从车窗里探出来,没好气的说:“发什么呆?还不快上车!”我挑了挑眉,说:“不是让你在街头转弯处等吗?”他忿忿的说:“快上车!”语气不佳。他一定是看见周处的车子开走了,所以迫不及待追过来。我故意跟他抬杠,说:“今晚我不回去了,就在这里住下好了。”并不是完全开玩笑,趁机搬回来,正好。
  他甩车门下来,真是有点急了,狠狠的说:“林艾,今天晚上我忍很久了!”说完,唇覆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的我退无可退之后,只好迎头缠上去。他手隔着衣服不安分在动,我轻轻咬了下他,喘吁着骂:“宋令韦,你收敛点!”整个人却几乎瘫软在他身上。听到汽车开来的声音,我忙推开他,努力想站好,却力不从心。灯光打在我和他的身上,有瞬间的晕眩,我万万没料到,竟是周处去而复返!
  呆立了一会儿,才知道喊:“周处——”宋令韦和他狭路相逢,淡淡的说了句:“你好。”他沉着眸,没说话,夜仿佛分外黑,看不大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我怔忡过后,忙介绍:“周处,这是宋令韦。”他仿佛听到什么惊悚的消息一样,转头看宋令韦,随即又看我,表情既惊讶又愤怒——大概是愤怒吧?我应该没看错,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愤怒。他——本来应该不至于的!随后他盯着我倒退一大步,仿佛不能忍受般,一句话都不说,决绝的转身离去。
  我忙胆战心惊的叫住他:“周处,你回来是有什么事吗?”他像才记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半天,说:“这个——”然后交到我手里,就这么走了!我打开来,捧在手心里,原来是一座小型的玉雕,就着灯光,才发现上面雕刻的小人儿是我,头发飘开来,穿着灯笼袖的短衫,半身裙遮住膝盖,依稀是当年不谙世事的模样,栩栩如生。上好的和田玉,通体透明,颜色细致均匀,散发出温润的光泽,像他的眸光,看我的时候永远柔和。顶头的辫子处有条红线巧妙的穿过,可以挂在脖子上。我许久没做声,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里。宋令韦轻轻拥住我,喃喃的低吟:“艾,我们一定要在一起。”越是渴求的东西仿佛越抓不牢,我浑身颤抖的抱住他,恐怖像暗影,无处不在。
  第二天,我刚送令韦出门,门铃响。我嘀咕着说:“又忘记带东西了吗?”跑出去开门,见到站在门外的周处,惊的非同小可,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侧身请他进来,他不动,看我的眸光怜惜,疼痛之外还有冷漠。他下巴上青筋毕现,说:“你和他同居了?”我有一丝胆怯,低声说:“只是暂住他这里。”他压抑着怒气,问:“那你知不知道他是谁?”我见他问的奇怪,说:“当然,他是宋令韦。”他几乎失控,吼道:“知道还和他来往!”
  我惊异他勃发的怒气,怯生生的说:“周处,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我只不过爱他——”他一拳击在墙上,手指一定断了!我吓的连声叫:“周处——”喉咙已带哭腔。他转头看我,眼眸阴沉,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他说:“那你知不知道他是宋志勋的儿子?”我胡乱点头,哭喊着说:“我知道他父亲上宋委员——”他一掌差点打在我脸上,最终偏了偏,落在门上,愤怒的咆哮:“那你还和他的儿子来往?你知不知道他踩着你父亲的尸体往上爬!”

  第 51 章
  我被他这番话击得差点崩溃,震惊过后是止不住的颤抖,麻木般喃喃地说:“我不知道,当年的事,我不知道,大家都瞒着我,没人跟我说过,我不知道……”连连摇头,目光呆滞,心如枯槁。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爸的死怎么跟宋委员扯上关系了?本来有无数的可能,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最惨不忍睹的那个?这难道就是宿命,像毒蛇一样紧紧缠绕,勒得你喘不过气来?
  他看着我,以不容质疑的证据说:“走吧。”我恍如未闻,雕像一般僵立在门口。他拉我的手,平静地说:“你还待在这里干吗?”我像魇住了,梦呓般说:“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我想想到底该怎么解决。越想越痛彻心扉,待明白意识过,已是满脸泪痕,我无声地呜咽着,抖动双肩,泣不成声。天下最难堪的事亦不过如此,命运在跟我开一个恶劣的玩笑,我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拖着,无论怎么挣扎抗拒,到最后亦只能一步一步朝悬崖深渊处走去,死无葬身之地。
  他坚定地握住我的手,用手指一点一点拭去我脸上满脸的泪痕,叹了口气,怜惜地说:“夕,不要再哭了,我们走吧。”牵着我走到电梯边,我木木地看着门上的倒影,像凹凸镜,扭曲得变了形,看起来像妖魔,无边的恐怖。一个激灵,我挣开他的手,胡乱擦了把脸,勉强镇定下来,说:“你先走吧。”掉头往回走。他追上来,脸色铁青,捏住我的手腕,很疼,骂:“你疯了吗?还要跟着他?你以为宋家还能容下你?”又痛又怒,恨不得一巴掌把我打醒。我摇头,淡淡地说:“宋家,本来就容不下我。”坚不得宋志勋那样戒备森严地防着我,用冷淡的表情说“你和他什么关系我可以不管……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抑或是其他”,其他,其他指的就是这个吧?他一定早就知道,所以不惜亲自出手,威逼我离开。他以为我接近宋令韦有什么目的,报复吗?我逃还来不及呢!我终于恍然大悟,随即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一切的念想,虚无缥缈,噎得人满心酸楚,满团的乱麻斩都斩不断。
  他吼:“既然知道,你还往回走!非要人上门羞辱才肯罢休?宋令韦那个人渣,都有未婚妻了,你为什么还跟着他?”我垂着头默不做声。他抬起眼,疑惑地看了眼我,然后咬牙切齿地说:“难道说他一直骗你?”沉着脸恶狠狠地说:“我绝不放过他!”我无力地摇头,虚弱地说:“不,他没有骗我,一切,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他仿佛被雷劈中了,看着我,喘了口气,眼神一变再变,最后暗如死灰,幽幽地问:“你就这么爱他,爱到不顾尊严,卑微隐隐忍至此?”声音听起来是如此的悲凉哀伤,沉痛无奈,仿佛在瞬间凋零憔悴。
  只要是爱,总有一方卑微,总有一方要隐忍,不是我就是他,哪里顾得及!我淡淡地说:“不,周处,不是的。即使末走,也不能不辞而别,无论如何,相守或是离别,总要说一声再走。”总要说清楚才行。一步一步往回挪,头也不回地说:“周处,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好好想一想。你先走吧。”他喊住我,迟疑半晌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不如不说。”我摇头,说:“不,就算是离开,也应该打声招呼。”一意孤行,当着他的面关上房门,蜷缩在沙发上,筋疲力尽。
  延续了整整十年的噩梦,一个又一个,何时是尽头?我像还在母体中的婴儿一样抱住自己,头枕在臂上,倦极而睡。昏昏沉沉,重如千斤,一直在过往纷繁的人事中挣扎徘徊,只是醒不过来,像被下了盅,又像被什么牵绊住房,作茧自缚,始终逃不出来。有一张网,我撞科头破血流,不但无济于事,反而被上面的银钩刺得鲜血淋漓,满目疮痍。
  睡梦中有人在抚慰我,轻轻的,软软的,暖暖的,像和风,像温泉,无声无息地淌过,致使痉挛的心脏平缓,纠结的眉头舒展,暗影暂时隐去。冲破层层的雾霭,我睁开眼,看见宋令韦在吻我,眉梢眼角,细致温柔。见我醒来,柔声说:“做噩梦了吗?”我摇头:“没有。”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眼角,说:“为什么哭?”我仍旧摇头:“我没有器,我刚醒来。”他看着我,说:“我的舌头尝到苦涩的味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连梦中也流泪?”
  我摸了摸脸,才发觉鬓角都湿了,两边的太阳穴冰得隐隐作痛。我顺势倒在他怀里,说:“想起很多以前的事,似乎不可原谅。”他叹息一声,说:“那就不要再想了,多想无益。有一句古语,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不用担心,我们会好好的。”他还想着我们俩以后的事。我不说话,一动不动,呆呆地坐在那里。过去的是如此的不堪回首,将来的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及,连目前也是这样的难以把握。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异样,连声问:“艾,你怎么了?脸色苍白,看起来奄奄一息,精神不济,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我摇头,岔开话题,问:“你怎么回来了?”他盯着我,皱眉说:“下了班当然回来。你今天怎么了?不大对劲。眼睛红红的,小心感染,还是去趟医院吧。”我这才注意到天色已经黑了,原来竟然昏睡了这么久,连忙阻止他,说:“没事,睡多了,有些迷糊,骨头都散了,懒懒的不想动。”
  他亲了亲我干燥的唇,说:“那起来走走。饿不饿,我们出去吃饭,嗯?”我点头爬起来,套了件无袖连衣裙。他说:“这几天降温了,晚上风大,加件披肩吧。”从柜子里找出白色的披肩,替我穿上。走出来,才发觉凉风渐起,颇有一两分秋意,缩了缩肩膀。他问:“冷吗?”我点头:“有点,幸亏加了件披肩。”他捏了捏我的手,说:“怎么这么凉?别是感冒了吧?”我白了他一眼:“别瞎咒我,这不好好的嘛!”他说:“你在这等一下,我去取车。”我拉住他手臂,像一般的情侣那样在街上溜达,时不时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指着一家新开的火锅城说:“我们去吃火锅怎么样?好久没吃了。”他看了下,说:“这里人多,街头转变处有一家火锅,环境不错,还是去那家吧。”我摇头,笑说:“不,那家太贵,我请不起。再说,人多热闹,多有气氛呀。”他笑:“你要请我?”我挑了挑眉:“不知宋大公子给不给这个面子?”他开心地笑,拉着我往里走,步履是如此的轻快。我看着他的背景在人群中穿梭,简直想将他刻进骨子里,就这样打包带走。
  饭店里人头攒动,吆喝喧哗声此起彼伏。我没有要包间,就在过道边找了个位子,对他笑说:“你看,大家一起吃饭,也很有意思,是不?”他没说什么,很干脆地坐下来。鱼头火锅又辣又鲜,汤呛到气管里,我咳得流出眼泪。他拍着我的后背,说:“你看你,眼睛都辣红了,还是换一锅吧。”我忙说:“别,就是辣才好吃呢。”又说:“你爱吃什么?我替你夹。”他将一大块肚子上的鱼送到我碗里,说:“鱼对眼睛有好处,你得多吃点。”我愣愣地看着他,随即点头说:“嗯,你也多吃点,今天晚上不许喝酒。”心里又酸又甜,又悲又喜,道不清是何种滋味。低头将那片鱼慢慢吃完,没有刺。
  饭后,他站起来要去刷卡。我拦住他,娇嗔道:“不是说好了我请的吗?你还要来跟我抢!”推着他坐下,说:“我来买单。”招手叫来服务员,掏出现金。他柔声说:“以前,没有女孩子请我吃饭。”看我的目光是那样的柔和。当然,当然都是他付账,已成习惯。我回头笑着说:“现在不是了。你要记得我请过你吃饭哦,可别忘了。”他拿起桌上的餐巾纸,伸长手臂,说:“你看你,满嘴都是油。”将嘴角的油渍轻轻擦去。我拉住他要缩回去的手,看着他,充满眷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他竟然有些腼腆,红了脸,咳了一声,说:“走吧。”
  我挽着他说:“我们再随便走走。”站在玻璃橱窗前看模特身上的衣服,灯光打在身上,华美而温暖,温馨而留恋。他率先走进去,说:“冷不冷?买件外套先穿着。”走到右手边的女装部。我摇头,拉他到左边的男装部,指着挂在墙上的外套说:“你看那件休闲外套怎么样?颜色看起来很适合你。不要总是穿正装,偶尔也放松放松心情嘛!”让人拿下来,穿在身上大小正合适。我不等他说话,先将钱付了,拍了拍领子说:“以后出去旅游什么的,就这么穿。”他摇头笑了笑,说:“本来想给你买的,你反倒给我买了。”我说:“女孩子的衣服多着呢,穿都穿不过来。好了,走吧。”
  他将标签撕了,套在我身上,说:“不冷了吧?手上疙瘩都起来了。”我点头:“嗯,很暖很暖。”他搂紧我,配合我的步伐,慢慢在街头晃荡。我抬头看他的侧脸,我似乎总喜欢看他的侧脸,记忆深刻,说:“令韦,我想搬回去住。”他顿住脚步,问:“为什么突然想搬回去住?”我说:“我总不好一直在你那里住下去,有些不方便。”他显然不高兴了,“哼”了一声说:“哪里不方便?”我说:“当然不方便,邻居们问起来也不好意思。再说赵静今天还问我回不回去住,空在那里不住,白白交房租,实在不划算。”
  他毫不犹豫地说:“那就退了。”我不满地说:“你怎么这样?当时搬过来的时候不是说暂住吗?当然还要搬回去。”他叫起来:“林艾!你今天怪不得对我这么好呢!原来早有预谋,给我吃糖衣炮弹,我还做梦呢!”脸色愤愤的。我斜睨了他一眼,说:“你现在知道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现在不答应也得答应了。”他无奈地捏了捏我的脸,问:“什么时候搬?”我踌躇了一下说:“明天。”他皱眉,说:“这么快?”其实我本来是今天就想走的,可是仍然无望地想,贪得一刻是刻,以后恐怕是再也没有了!
  晚上,我正收拾东西,他走进来看了会儿,然后按住我的手,说:“艾,我会让你名正言顺地住进来的。”我怔忡地立在那里,还有那样的一天吗?低头没说话。他拥住我说:“我去找爸爸,去找连心……”我惊呼:“不!”有什么用?发生过的事谁也改变不了,纵然不是我和他的错!可是谁叫我姓林,他姓宋!注定没有好下场。十年前的缘被强求到现在,早已尽了!他摇着我的肩问:“艾,你在怕什么?我们能走到现在是多么的不容易!”我该怎么告诉他?难道说你父亲逼死了我父亲,所以我害怕了,退却了?还有连心,曾经为你奋不顾身,甚至毁了前途,这叫我于心何安?灵魂上的折磨可以将你我之间的爱磨得生不如死,何苦到那种地步!
  我看着他热切的目光,心如刀割,肝肠寸断。咽了咽口水,勉强笑说:“不,令韦,你别乱来,欲速则不达,总要慢慢来是不是?”退一步,解开所有的结,未尝不好。他忽然一把将我往床上推,重重跌倒,震得有些痛,翻身压上来,动作沉痛而疯狂,看着我的眼睛,忽然又顿住了。他摇首说:“艾,我有种感觉,我似乎再也抓不住你了!”声音里充满绝望,余音在胸口回荡,生疼生疼。我抬首吻他,很轻很轻,似乎没有重量,却怎么都吻不够。他身上有我爱恋的味道,沁入心脾,永远都不能忘记。我说:“你抱着我睡,好不好?这样,我不会做梦。”我蜷缩在他怀里,暂时的安稳,像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第 52 章 浑然无力
  到底该何去何从
  第二天他要送我回去,我不让,说:“你赶着上班呢,我自己打车过去就好了,没多少东西,别耽误了正事。”他不听,提起行李就走,说:“艾,我送你回去,到时候再接你回来,这样,你就不会走丢了。”我看着他,心蓦地发酸,顿了一下,喃喃说:“丢不了。”一路上他都握着我的手,到楼下还坚持送我上去。赵静上晚班,还没出门,见到我们俩站在门外,有些吃惊,问:“你们这是?还提着大包小包的。”我耸耸肩说:“眼睛好得差不多了,当然是搬回来住呀,上下班也方便。”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宋令韦听的,想让他安心。可是,我并没有立即上班的意思。此刻的我,茫然若失,亦不知该何去何从。
  我跟赵静说:“大姐,我想干脆辞职算了。才半年时间,连发生了好几次意外,公司纵然不说什么,可是,再待下去,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她劝我:“这有什么,谁不有个意外呀!大约是你今年流年不利,运道差些,所以碰上这么些事,过段时间就好了。人家都说否极泰来嘛!别多想,辞职可不是小事,最好还是想清楚再说。”我暗叹口气,说:“大姐,我不是一时意气。我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说不定好一些。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我看着远处,心情寥落,颇有些感慨。她顿了下,然后问:“那你找到新工作了吗?”我摇头:“没呢,我眼睛还没好,等过段时间,心情好一点,再去找。现在……还是先这么着吧。”我最近懒洋洋的,提不起一点精神。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心倦人梳懒,我连吃饭都提不起兴趣。
  我跟公司经理打电话:“经理,实在抱歉,愧对您的栽培。最近这段时间,身体不大好,老是出头部,所以想辞职,在家好好修养。”证据虽然淡淡的,可是主意已定。他也没说什么,表示同意,让我去公司交接一下,将苏宁那边的事情安排好。只是一个小员工,没什么过多的手续,说走就走。我到苏宁退了工作服和工作牌,又将专柜备份的钥匙交回,跟大家依依惜别后,就这样离开了。站在街上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心绪惘然,也不过就这么结束了!以后大概很少有机会再到这里来了。
  沿着街道慢慢往回走。夏日似乎已近尾了,半下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并不觉得如何热,只是光线太强了,有点刺眼。路经一座开放式的公园,成群的树木,蝉鸣鸟唱,凉意森森。一时无事,信步走进去,看见一方池子里养着几尾小金鱼,自由自在地游动,慢慢悠悠,底下是五彩的碎石,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五颜六色,波光粼粼,十分漂亮。几个小孩子在一边兴奋地尖叫,吵着闹着要金鱼,一个小姑娘还器得眼泪汪汪,楚楚可怜地趴在栏杆上,眼巴巴地望着,任凭父母如何劝说也不肯离开。我站了那里,淡淡一笑。这样的年纪,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多好!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光。
  沿着偌大的人工湖走了一圈,青石板铺成的小径,走起来颇有意思。有几个老大爷戴着渔夫帽拿着钓竿坐在河边,许久也没见动静。我十分怀疑这湖里有没有鱼,估计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专为钓而来,而不是鱼。河边上有个古色古香的长廊,大红的彩绘,黄色的琉璃瓦,镂刻的扶手,充满民族风情。我坐在栏杆上,湖水环绕,绿树成荫,迎面吹来凉爽的河风,很久都没有如此惬意安详的心情,偷得浮生半日闲。我日日在生活的旋涡中来回打转,疲惫不堪,却始终挣脱不开,被无形的外力猛地往里推,只能随波逐流,载浮载沉。
  口袋里的钥匙串硌得人生疼,我掏出来,拿在手里抛上抛下,漫不经心。呆望着茫茫的湖面,叹一口气,将其中一把旋下来,这还是宋令韦家的钥匙,走的时候太匆忙,一时忘了拿下来,什么时候得找个机会送回去。我估量着他上班去了,想悄悄地放下钥匙就走。大楼里的管理员见了我,还笑着打招呼。再来这里,已经是另外一种感觉了,像要走的人再回来凭吊一番,欷歔里是如此的惆怅!越是不舍越是伤感。
  乘电梯上去,站在门前,怔忡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深吸了一口气,轻轻转动门匙,铁门轻微“啪”的一声,打开来。抬眼环视一圈,静悄悄的,客厅里仍旧和以前一样,景物依然,只是光线昏暗。我走到窗边,将厚重的窗帘“哗”地一下拉开,窗外的阳光密密麻麻倾泻进来,满地碎金。我倚着窗台,凭栏眺望,高楼大厦,远山近林尽收眼前。正看得出神,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回头一看,愣住了,宋令韦穿着睡衣站在书房前,怔怔地看着我。
  我站在光影里,太亮了,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一时间只看得见他的轮廓。用手背挡住光,亦无言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轻声问:“艾?”小心翼翼,仿佛怕惊吓到我,转眼就消失了!我知道那种感觉,刹那间以为是幻觉,一不小心就弄破了,再也没有了!站了会儿,走出来,意识流回到体内,有些尴尬,顿了顿,问:“你怎么没去上班?”他没说话,只是望着我。我走近,瞪大眼,惊呼出声:“令韦,你脸怎么了?”眼角一片淤青,已经肿起来了,仿佛被黄蜂蜇了,左眼只露出一条线。嘴角也开裂了,扯出一道大口子。头发乱七八糟,脸色苍白,一点血色也无。
  我赶紧上前,拉住他问:“令韦,你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他闷哼一声,我连忙松手,注意到他手上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二话不说,利落地解开他的袍带,毫不意外,左腹下又青又紫,触目惊心。我愕然,抬头问他:“怎么回事?你跟人打架了?”以他的身份,简直不可思议!他的身手我是见过的,寻常两三个人根本不是对手,怎么会伤成这样!难道说是坏事做多了,被人群殴?他转过身去,不言不语,僵硬地走到沙发边坐下。既然不好意思说,那就算了,估计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走上前,轻声问:“有没有去看医生?”怕有内伤。
  他终于说话了,说的却是:“你为什么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我,神情冷峻,与平常大不一样。我站在他旁边,措手不及,有些心虚,本以为他一定不在的!支吾着说:“哦,就来一趟。”他冷冷地说:“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来?”看我的眸光也是冷冷的,像万载的玄冰,寒入心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不满冷淡,身体里仿佛压抑着冲天的怒火。他这样的语气神态,我立马僵在那里,黯然,脸上好像被人扇了一个耳光,勉强笑了一下,说:“既然不欢迎,那我走了。你好好养伤。”将钥匙轻轻放在玻璃桌上,转身要走。
  当手触到门把时,声音从背后传来:“你究竟为什么搬出去?”不高不低,却像重物压在心头,使人呼吸艰难。我回首,诧异地看着他,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步步逼近:“为什么不告诉我?”停在我身前,用力嘶吼,像受伤的野兽,“为什么要瞒着我!”我明白过来,倏地变色。难道,他到底还是知道了?惶恐地喊:“不……令韦,我……”声音硬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他颓然地垂下头,身上仿佛压着千斤的担子,再也负荷不了,喃喃地说:“艾,你答应过我要坦诚相见的!”旋即又大声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为什么会这样!”委屈失望得像个孩子,对一切无可奈何,只能无力地咆哮。
  我双手捏得死紧,努力压制心头的战栗,平静地说:“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不想让你知道。对你我,都没有好处。”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徒惹伤悲,白增痛苦。能够无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事实,永远比预期的残忍。他吼:“那你呢,你就准备这样一声不响,一走了之,然后……一去不回吗?而我,就这样……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至死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死,也不甘心!”他脸因愤怒绝望涨得通红,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像游丝,像断线,浑然无力。我微微仰头,抽了下鼻子,看着上方幽幽地说:“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好。不过,令韦,我答应你,如果我要走,一定会先说一声的……”他气冲冲地打断我:“不要再说了!”不忍再听下去。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眼下这样,似乎已经走到尽头。我转头看他,眸光忧伤,手指在颤抖,唇色苍白,想说什么却始终都没有说出来。
  我瞥开眼,问:“周处找过你?”宋委员以前没告诉他,现在自然也不会告诉他,他自己大概也不愿意再提及。这些事对别人来说,已是陈年往事,没有再说的必要;可是于我和他,却是平地一声惊雷,当头一棒。那么我只能想到周处了,他以前也经常这样帮我出头,可是这次不一样了!总会不一样的,我呜咽地想。两个人是打架了吗?周处呢,有没有受伤?他一定很生气,下手不留余地,宋令韦也是练家子,可是仍然伤得不轻。周处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转念一想,已经不大重要了,我连眼前都顾不了。无边的黑暗,森冷的空气,我红着眼,咽下泪,嘴里又苦又涩,还是看不到一丝的曙光。
  他没出声,算是默认了。我抚着伤处问:“伤得重不重?还疼吗?”他如岩矗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叹口气,说:“过来,我给你上点药。”再三扯他进来,强按着他坐下,用棉签蘸药水轻轻涂在眼睛周围,说:“闭上眼,注意点,可能会有些麻痛。哎!别闪,小心药水渗进眼睛里……”对着眼睛轻轻吹气,心口又酸又疼又胀,滋味难受。他顺势贴在我怀里,闭上眼睛躺下的时候是如此的安静,脆弱,无助。我凄惶地想,不能再待下去!将药放在他手心里,轻声说:“你自己记得擦,别忘了。”推他起来要走。
  他拉住我不放,犹在挽留,喃喃低语:“这些事,不是我们的错,是不是?”我背对着他点头,是的,不是我们的错,可是不见得跟我们无关。“令韦,我先走了,你自己要好好的
  ……”他不等我说完,立即接上去:“那么多年前的事,早已成云烟,所以,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是不是?”他走上前进,拿起我放在桌上的钥匙,伸到我面前,脸上虽然看不出过多的表情,可是眼眸深处跳动着隐藏不住的期待,像未燃尽的火花,一闪一闪,发出暗红的光。希望、失望在互相拉扯,彼此交缠。
  我当然明白他什么意思,用力吐了口气,淡淡地说:“当然,隔了这么多年,再想起来,再大的事也没什么要紧的。可是,我们,大家,总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整理,毕竟事情看起来是这样的复杂,一桩接一桩。”总要想清楚再说,时间是最好的药剂。其实我心里并没有所谓的怨和恨,只是觉得惆怅凄凉,像海岸线一样长长地延伸开来,直没入遥远的天边,仿佛无穷无尽。我站起来,慢慢说:“等我想清楚。令韦,你也一样。”他拉住我的手腕,一直没放。我使力扳开,咬着唇艰难地说:“不用送我,你----好好养伤。”快步离去,到楼下迫不及待跑起来,风呼呼地灌进肺里,呼吸急促。一阵猛咳,好不容易直起腰,我拭去眼角咳出来的泪水,对卖奶茶的大婶笑了下,说:“一杯奶茶,要大的。对,荔枝和菠萝口味的,就坐在这喝。”
  浓浓的奶茶喝下去,胃里暖烘烘的,感觉到流失的力气一点一点恢复,人也跟着精神起来。骄阳在云层后头隐去,只剩下黯淡的光,空气干燥闷热,似乎在酝酿另一场暴风雨的到来。北京这个夏天,雨水泛滥,断断续续的风和雨,淅淅沥沥,季节似乎错乱了。我站在街头,对着橱窗里华美张扬的服装徘徊彷徨,人滑稽戏如织,一个一个的影子在玻璃窗里一闪而逝。是不是人人终将是过客?在他人的生命里短暂停留,随即飘散?可是,仅仅只为了这一刹那,无数的人前仆后继,奋不顾身,即使萎谢亦在所不惜。
  一路上一直在想要不要给周处打电话。手指在黄豆大的键盘上来回游走,说什么好呢?他如此敬重我的父亲,对我一定失望透顶。我移开冷汗涔涔的手,将手机放回去。算了,就这样吧,慢慢地,大家也就忘记了。风起了,开亮了,事情,总会过去的,可是人,人也跟着冷了!我沿着马路晃悠悠地往回走,眼前的一切像在镜头里,如此的陌生惊慌,格格不入,而自己永远都投入不了,无奈,懊恼,悲伤……我大概不再适合这个地方。
  我扶着栏杆眺望远处,几乎整个北京城尽收眼底,才发觉天地原来是这样广阔,无边无际,广袤难测。在那遥远的,我不曾到过的地方,是不是另有一番别样的精彩?黄昏的夕阳照旧美得不可方物,天边烧成桃红色的薄云,织成大片的绵缎,云蒸霞蔚。我迎着风吹了下口哨,打着旋飞出去,余音袅袅,久久不散。兴尽之余,悲从中来。天色淡下来,黄昏的风吹得衣衫飘飞,我拢了拢杂乱的长发,心想什么时候剪一剪才好。大热天的汗湿湿地黏在脖子后,实在有些难受。手机响,竟是操曹,我顿了顿,用轻快的语调说:“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有一下没一下无聊地踢着脚下的栏杆。
  操曹隔了会儿才说:“听说,你搬回来住了?”我点头:“嗯,是呀,以前只是暂住宋令韦那儿,去医院比较方便。”他许久没说话,我说:“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呀?没事的话我挂了。”隔着电话不说话,总觉得有点傻,还有---慕名的心慌感慨。他问:“宋家……为难你了吗?”一字一句说得很艰难,又干又涩,仿佛难以启齿。原来他以为我受了羞辱,被赶出来的!他对我仍然这样维护,这番心意,心底实在是感激不尽。我忙澄清:“没有没有,他们……-也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我对宋家早已无威胁力,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
  他停了下,岔开话题问:“哦,那你现在在哪?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出去。”我仰起头,看着头顶飞过的一只黑鸟说:“没有,我很少出去。”又补充一句:“眼睛还没好。”心情也还没好。看着黑鸟在视线尽头化成一个黑点,然后消失不见,不由得想,如果我背上也有翅膀的话,将要飞向哪里?他支吾着说:“那我现在可不可以上去找你?续艾……-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想亲眼看着你,眼睛是不是好一些了,身体怎么样,听赵静说,你这几天不舒服是不是”我立即倾出半个身子往下看,不算高,可是仍旧只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从车上下来,分辨不清,不知道是不是他。
  
  第 53 章 六月飞霜
  最后一个吻,爱得如此隐忍
  我问:“你在楼下吗?”他说:“嗯,顺路经过,给你带了点冰镇的荔枝,很新鲜,要不要尝点?”我说:“你走远点,抬头,看得见我吗?就在顶楼。”他往后跑了几步,大概看见我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怔住了。我朝底下大叫一声,用力向他挥手。他突然吼:“续艾,你别乱动,听见没?我马上上来!”声音很急,电话里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连声响。我有些奇怪,还想说话,他已经挂了。
  脚下的石头踢出老远,成抛物线落下,落入草丛里,半点声音都无。我转头看见操曹,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脸白如纸,冲我喊:“续艾,你……你站在这里……想干什么?”眼睛里有惊慌恐惧。我对他笑了笑,说:“那你觉得我想干什么?不会以为是想跳楼吧?”他见我镇定如常的神色,扶住墙沿长长吸了口气,喘息说:“站在边上,风又大,栏杆又低,这样……很危险。你还是,站过来点,嗯?”我看着他,心头一软,慢慢点头:“好。”他对我真的是……很好。我说:“你一口气跑上来的?累坏了吧?”
  他摇头,笑了下,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赶紧扶住他,说:“缓不过气来了吧?为什么不乘电梯上来?别停下来,头部充血,容易头晕,沿着周围慢慢走一圈。”他说:“正是下班时候,电梯人多,等不及。”他搭着我的手臂在顶楼走动,说,“续艾,你今天有些不一样。”我“哦”了一声,问:“哪里不一样?”他想了想,羞涩地笑,说:“我很光见你这样……很听话,很温柔。”我忽然觉得歉疚,我对他一向没好颜色,而他从来也没说过什么,无论是当爱的不当受的全部承担下来,我笑:“那你今天运气。我正闷着呢,想找个人说说话,没想到恰好你来了,所以倒履相迎,生怕你走了。”
  他跟着笑:“原来我以前运气一直不好,还以为自己老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你觉得闷吗?想不想出去玩?天气有些热,去西山怎么样?就当是散心,风景又好,山环水绕的,还又近。”我忙说:“不是不是,就是觉得无聊,你陪我说说话就很好。”他顺着我的意说:“好。心里不痛快吗?能说一说吗?我想说出来大概会好些。”我看着灰白的天空说:“没什么不痛快,在想一些事情。”转头问他:“操曹,你想过你以后会怎么样吗?”他认真回答:“以后呀,如果没什么意外,大概还是在实验室吧。我自己很愿意这样,能够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并不是人人都可以的,我觉得能这样,很幸运,很好。”
  我点头,说:“是的,那是很难得的。这些日子,我在想以后的事,可是,这有些复杂,我想我需要一点时间。”他看着我,徐徐说:“那你一定要想好了。还有,续艾,如果需要我的帮忙,我会觉得很荣幸。”我笑:“好的,你可要记住自己说的话,到时候别忘了。”他郑重地点头,摸着胸口说:“不会的,永远都不会忘,在这里存着呢。”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着他扯出一个微笑:“操曹,你对我这样好,我也永远不会忘记。”随即拍了拍手,说:“你看,天都暗了,我们下去吧。我有点饿了,也该吃晚饭了。”
  一路送他下去。他从后车箱里搬出一个大大的白色塑料箱。我好奇,问:“里面装的是什么?”他笑:“我到南方开会,顺便带过来的荔枝,纯天然的,加冰密封的,还很新鲜。”我瞪大眼,说:“我虽然爱吃,可是这么多,也有点太……”过意不去。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荔枝?不过荔枝这东西,大概很少有人不喜欢的。而且这样千里迢迢地运过来,真是……礼轻人意重。我觉得喉咙酸酸的。他笑:“不要紧,慢慢吃呀,放冰箱里冷藏,不会坏的。北京这边都没有这样好的。”我说:“操曹,真是谢谢,难得有人这样想着我。今天没准备,冰箱里什么都没有,改天一定请你吃饭。”他忙问:“哦……你的意思是你亲手做吗?”我点头:“嗯,我做。”他连连说好,很高兴地走了。
  赵静上早班回来,急匆匆地换衣服赶着回家,她明天休假。我忙包了一大袋荔枝,笑说:“大姐,这个你带回去给小孩吃。”她吃了一惊,说:“这么多?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小孩子吃多了上火。”我说:“你拿着吧,多着呢。操曹今天送了一大箱过来,我都担心吃不完。喏,你看,箱子还在那呢。”她笑:“那我就不客气了。操曹这孩子,一心一意,心眼好,我真是喜欢。”话里似有深意。我顿了顿,坦然地接上去,点头:“是呀,我也很喜欢他。”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走了,晚上注意点,听天气预报说半夜可能有雷阵雨。阳台上还晾了衣服呢,可别忘了。”我笑说:“你就放心走吧,我等会儿就收进来。”
  夜深人静,仍然没有一点睡意。关了空调,打开窗户,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窗帘哗啦啦地响。过了会儿,觉得有些凉,我放下手中的书,披上外衣,起身关小窗户。外面不时划过一道闪电,隐隐作响,像一条金鳞,在头顶游走,离这里应该还很有些距离。我探头看了眼,天空越发的鬼魅阴沉,散发出幽幽的光芒,使人胆战心惊。一道亮光忽地在眼前炸开来,随即是“轰”的一声闷响,仿佛就在耳边,吓了一大跳。我赶紧缩回来,吁了口气,顺手拉好窗帘。看来,又是一个雷鸣电闪、风雨交加的夜晚。
  外面风起云涌,狂风“呼……呼……呼”就在耳根底下刮过,闪电的幽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映在墙壁上,周围一片惨白。“轰隆”一个惊雷,我抚着胸口坐起来,心神不宁。只听见钟表滴答滴答的声音,房间里静如死水。我大喘口气,正准备躺下来,仿佛听见敲门声,心口猛地一紧。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却又什么没有。我心突突地乱跳,半夜三更,阴风湿雨,不会是闹鬼了吧?
  双手抱臂,呆坐了会儿,敲门声急一阵缓一阵,真真切切。我咽了咽口水,随手抄起包里的军刀,高声问:“谁呀?”一个含糊的声音传进来,也没听清说什么。我按住门把,又问了一句:“谁呀?有什么事?”听见模糊地喊“夕……”我赶紧打开门,周处一个不防,差点载了进来。我忙扶住他,满身的酒味,愕然,一眼瞥见门口散乱的烟头。轻声问:“周处,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喝这么多酒?”他没回答,闭着眼在沙发上重重倒下来。
  我找来热水,摇着他说:“喝醉了吗?用毛巾敷一敷会好一点。”见他没动静,只好用微湿的毛巾替他擦了擦脸,说:“累了吧?要不在这先躺会儿?”抽身要走,他迅速撑起上身,单手搂住我腰,没有出声,眼睛仍是闭着的。我试探地问:“周处,知道我是谁吗?”他微仰起头,好一会儿才说:“夕,先别走……我头痛。”眉毛都纠结在一起,似乎真的痛得难以忍受。我拉过软枕垫在他背后,说:“好,那你先躺下再说。”摇着他的手,紧如铁箍,好半天才松了。这样的周处,与平常大不一样,陌生而危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使得他平日里的镇静霸气全线崩溃。我定了定神,将毛巾浸热,叠成条焐在他额头上。
  我低声问:“要不要进去睡?”他咕哝一声,伸手扯领带,陷在沙发里没有起来的意思。我进去拿了条薄毛毯,搭在他身上。低头,见他眼圈微红,嘴唇干燥,问:“要喝水吗?”他点头,手却没动。我凑近他,将他的头抬高,说:“那你慢点喝,别呛着。”水沿着嘴角流下去,喉结上下滚动。我拍了拍他的肩,说:“那睡吧。”站起来将灯关了,屋子里一时静下来,只听见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户上,雨水哗哗地往下流。
  转身要进房,他已经坐了起来,黑暗里,只看得见沉默的背影。我想了想,在他身边坐下,问:“有没有觉得好点?”他“嗯”了一声,几不可闻。外面的风雨、相对的无证以及纷涌的黑暗都让我觉得不适且不安。我打破沉默,说:“黑漆漆的,怪可怕的,我去开灯。”他拉住我,喃喃地说:“不要开灯,可以吗?”我看着他,脸庞在透进来的微光中若隐若现,点头:“好。”他顿了顿,又说:“我太污浊,见不得光。”声音低沉暗哑,似是内心最深处的呓语。我摇头:“不,周处,不单是你死我活,人人都污浊不堪。”既在这尘世打滚,便宜惹一身尘埃,谁都避不可免。
  他抽出一支烟,夹在指间,却没有点火。我终究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周处,能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吗?”他将目光从远处抽回,问:“夕,我可以吻你吗?”淡然的声音,认真的神情,礼貌的征询。我压下紊乱的心跳,轻轻闭上眼,感觉到他的唇在嘴角来回舔吮,在齿间徘徊,冰凉哆嗦,才察觉到他的紧张颤抖,许久才平复,渐上轨道。那是一个真正的吻,男人对女人。他的舌伸进来,长驱直入,半途却又戛然而止。他握紧双拳,颓然地道歉:“夕,对不起。”声音似乎哽咽。我微微摇头,柔声说:“不,周处,你不需要道歉,我很感激,一直都是。我知道,一直都知道。被人爱,感觉很好。”我知道他爱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爱得如此隐忍痛苦,唯恐伤害了我。
  他捧起我的脸,暗中仍然清楚地看见他的眸中有沾光,低叹一声,直入心扉,半晌说:“足够。”站起来,掉头就走。两个字在心头狠狠一撞,余音袅袅,久久不散。我担心地喊:“周处……”他慢慢转身,看着我没说话。我胡乱地撩了撩早已乱七八糟的头发,说:“外面在下大雨。”他在那站了许久,既不离去也没有留下的意思。我又说:“这么晚了……你又喝醉了……”他突然出声:“夕,我没有醉。”我抬头看他,他接着说:“我吻你,没有醉。”我忙说:“我知道,我不过是担心你。周处,这个世界上,我也只有你了。”爸爸妈妈都走了,林彬也走了,我只有他了。今晚的他,让我担心得浑身僵硬,却不敢泄露分毫。
  他走过来,理了理我鬓边的头发,柔声说:“不用担心,我要走了。”我十分惶恐,死命拉住他,颤抖着问:“你要去哪里?”他轻拍着我的手背安抚我:“去遥远的地方。”我呜咽着喊:“周处,你这就要走了?”他拥紧我,长叹一声,喃喃地说:“夕,对不起,我必须走,今晚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我仰首,问:“什么时候走?”他顿了顿,说:“明天。不能引起注意。”我点头,镇定下来:“好。那……以后呢?”声音嘶哑。他看着外面潺潺的雨幕,慢慢说:“等风平浪静。”我擦了擦眼泪,说:“好,放心,总会风平浪静的。”
  他说:夕,你自己保重。”就这样转身下楼,连背影都被隔绝在门外。我在客厅里心慌地站了会儿,拿起一把伞,赤脚冲下去。喊住即将钻入雨幕中的他:“等一下!”他猛地转身,迅捷如猎豹,见是我,才松弛下来。我说:“周处,外面雨下得太大,给你伞。”他接在手里,黯然半晌,说:“快回去,小心感冒。”我点头,抱住他,亲了亲他脸颊,说:“周处,我要你好好的……”几乎泣不成声。他点头,郑重地说:“好,我会的。你快回去。”我哽咽说:“我看着你走。”十分坚持,他没再说什么,打开车门,弯腰钻进去,将伞折好。回头看了我一眼,眸中闪着深沉的光,似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车子溅起满地的水花,渐行渐远,黑暗中很快消失不见。我呆立许久方转身离去。
  一个晚上,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心在恐惧的暴风雨中漂流,似乎永无尽头。雨声渐渐小了,滴答滴答,统统落在心头。天空似乎透出一丝微光,黎明前的黑暗,像一道深渊,危险的蛰伏。我翻身而起,掏出枕头底下的玉雕,小小的饰物静静地躺在手心里,冲破魑魅魍魉,发出淡淡的莹光,光华内敛,温润柔和。据说玉能逢凶化吉,驱灾避难,希望我,我的影能伴他永远平安。我慕名一颤,似乎预感到什么,心中不断掀起滔天巨浪。
  再也不能安稳,我穿好衣服,挎上包,就着熹微的晨光,钻入苍茫的晓色里。街上行人稀少,空气寒冷潮湿,寂然无声,整个城市睡眼惺忪,还未完全醒过来。等了好一会儿,才拦到一辆出租车,直奔郊外。我摸了摸裤兜里的玉雕,应该还来得及,至少要送一送他,再见一面。我老远就打发车子离开了,天色尚错,沿着无人的街道快步跑起来,唯恐迟了。高大的树木在雨水的滋润下青翠欲滴,一阵风过,落下无数的水滴,溅到脖子里,冰凉,忍不住哆嗦了下。抬头见几辆警车迎面开来,顶上警灯闪烁,在身边呼啸而过。
  我侧目而视,骇然之余,发足狂奔。跑到尽头,刚转弯就看见触目心惊的黄色警戒线以及无数的人影,许多人隔着数十步遥遥观望,交头接耳,指指点点。门口站满了手持重枪、全副武装的武警,面无表情地押着犯人上警车。我走近几步,看到小顺双手被铐,面如死灰,神情木讷,手脚都在哆嗦。被人推着跨上车,脚下一个踩空,跌倒在地,头磕在铁门上,额上流出血来,既没有出声,也不知道擦,鲜红的血沿着鼻梁额角往下滴,不知道痛似的,满目狰狞,形状恐怖。听得一阵推搡叫嚷,厚重的铁门缓缓合上,随后一些武警持枪从别墅里出来,钻入最后一辆警车,快速离去。门口仍然有守卫的人员,闲杂人等不得随意出入。
  浑身冷汗涔涔,手足冰凉,仿佛六月飞雪,身处寒天雪地,万载玄冰之上。警车畅快开远,围观的人群仍然不散,三三两两围在一处议论纷纷。听到一人摇头叹息,感慨连连,我顿足,出声问:“大叔,您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喉咙仿佛被什么黏住似的,差点发不出声音。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立即有人插嘴:“这还用问,警察一鼓作气捣毁犯罪分子据点,伸张正义,为民除害!那叫一个大快人心……”我压下哽咽,咬着唇不敢出声。那大叔嗤笑一声,骂:“什么都不知道,瞎显摆什么呢你!”众人好奇,都问他事情原委。
  
  第 54 章 万箭穿心
  世界上最坏的情况亦不过如此
  他清了清嗓子,方缓缓道来:“大概是凌晨三点的样子,我还躲在被窝里睡觉呢。忽然听到一声巨响,一开始还以为是打雷,后来又响了几声,才醒悟过来不是,好像是什么被砸的声音,惊天动地,似乎还夹杂有枪声,附近的人大概都听到了,才知道是出事了。我一时好奇,爬起来一看,居高临下,见到这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警察将这片全都给围住了,水泄不通。当时天太黑,我没敢出来。有一场景印象特别深刻,我在窗口远远看见一伙人反手押着一个人出来……”我忙问:“您见那人长什么样子了吗?多大年纪?”
  他不耐烦地说:“隔那么远,谁看得清那人长什么样,不过年纪应该不大。他临上车还跟旁边的警察说了几句话,脚不抬,不慌不忙地上车走了。若不是手上戴着手铐,差点以为他是便衣警察,这种人作恶多端,不过,东窗事发,还能这么镇定,倒也是一条汉子。哪像刚才这些人,平时作威作福,凶神恶煞,事到临头,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泫,切!狐假虎威!后来,又拥上来一批人,将周围都封锁了。然后一遍一遍地搜查,将试图逃跑拒捕的人全部抓了起来。还有人纵火想趁乱逃跑,这样的天气,炎热哪蔓延得起来,消防车一来,就压下去了。隐隐约约还听到打斗的声音,等我出来看时,事情差不多都结束了。刚才只不过收拾尾巴,重头戏早完了。”说完瞧了眼刚才说话的那个慷慨激扬的年轻人。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有连连摇头说“可惜了”的,有义正严词地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有说“作恶多端,死有余辜”的,有叹的,有骂的,众说纷纭,却都是隔岸观火,事不关己,哪有切肤之痛!顶多茶余饭后的闲谈而已。我沿着原路往回走,总觉得路面不平,高高低低,踩上去像在深山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跋涉。有自行车从身边擦过,我重心不稳,“呯”地摔倒在地上,脑子里飘飘然的,也没什么知觉。
  骑车的是一学生,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见我倒在地上,将车一摔,连忙跑过来,紧张地问:“你没事吧?”我摆了摆手,意思让他走。他叫出来:“哎呀,你手出血了,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将车子推过来。我低头一看,擦伤的地方流了满手的血,淡淡说:“没事,只是擦破了皮,你走吧。”踉跄着爬起来,拍了拍裤子,触目的血印,掏出纸巾随便擦了控,茫茫然往前走。走了好半天,看见门前重兵把守的守卫,才惊觉走错了方向。
  人群已经散去,门口高大的铁门被破坏得非常彻底,砰然倒在地上。偷偷蹩了一眼,里面凌乱不堪,到处是碎玻璃片,满地湿漉漉泥泞的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道路的尽头。风中似乎还有烧焦的味道,破败的窗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墙壁,发出“呯呯呯”的巨响,恐怖惊惧。我拖着千斤的脚步掉头往回走,乳白色的云镶出一道金边,雨后初霁,第一缕阳光穿云破雾照在身上,我却打了个寒战,血液都冻住了。
  我想起一事,给阿平打电话……不敢打周处的电话,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出事。阿平前几天还打电话过来问我眼睛好了没,说周处让他去一趟云南,特意来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带回来的。按键的手指发涩,跟几个数字搏斗,万分艰难。电话还打得通,一直响,却没有人接。我耐着性子,站在街头,连打了三遍,照旧是不停的“嘟嘟嘟”的声音。我必然地挂断,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车辆,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太阳已经露出了脸,低低地挂在天边。
  我惶惶然,汗流浃背,腹痛如刀绞,再也不能忍受。弯腰随手拦了辆出租车,师傅问我去哪,我想了好半天才说去朝阳。那师傅笑说:“姑娘,您逗我呢,您去朝阳哪呀?我总不能绕着这么大的朝阳兜圈子吧?”记忆有些微的迟钝,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连接不上来,恍恍惚惚地说:“那您将我在三环路上放下来就行。”我要去哪?我自己也想不起来,闭上眼再也没有力气说话。
  蜷缩着身子,胸口又闷又痛,几欲爆裂,整个人在混沌中煎熬。电话声响,陌生的号码,我不等响第二声,立马接起来。阿平的声音在那头响起,低沉嘶哑,喊:“木姐……”我尽量沉稳地说:“阿平,你没事吧?”他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木姐,你已经知道了?周哥他……”我咬紧唇,用力咽下苦涩,问:“周处他……现在怎样?”他告诉我:“周哥和陈哥早在春季的时候就发生了矛盾,上次周哥去广州也是为了摆平这事。后来陈哥被警察盯上了,出卖了周哥。周哥天天被警察暗中监视,焦头烂额。周哥觉得北京不能再待了,为了不引起注意,一点一点撤离,派我来云南就是为了安排诸位兄弟退路的事。哪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周哥被抓了!”声音惨痛,愤怒从齿缝间无声地流泻出来。
  我捂紧听筒,尽量不让声音泄露出来,握紧双拳往旁边的座位重重砸了一下,周处还是被抓了!司机回头看我,眉头皱起来,我也不管,低声说:“阿平,你自己注意点,别再打电话过来了。”他哽着声音喊:“木姐,周哥他……他还能活着出来吗?”他自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着周处,算是十分难得了……我红着眼说:“阿平,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反倒是你自己,千万注意。”按断通话键,对司机清晰明白地说出要去的地址。我抖着双手努力镇定下来,就是拼尽全力,也要想出办法来!
  先到宋令韦的住处,按了半天门铃,没有人应。没想到他这么早就上班去了,抑或是彻夜未归?我站在中宏集团办公楼的大厅里,打电话给他,手机呈关机状态。我对服务台的小姐说:“您好,我找宋总。”她问我有没有预约。我摇头,说:“你能不能通融一下,就说林艾找。”她打了个电话,说:“对不起,宋总不在公司,出去和客户谈生意去了。”我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敷衍我的话,想起一事,说:“那请问萧秘书在不在?”她看了我一眼,说:“萧秘书刚出去了。”我木然地点头,说:“谢谢,那我就坐在这等吧。”
  在桌上抽了本杂志,翻天覆地地看了半天才发现是财经类的,一窍不通。我先还时不时地打电话,依然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等到后来,再也不作他想,只有无尽地等下去,等下去……不知何时是尽头,也许就在下一刻,别无他法!心急如焚被漫长的等待一点一点消磨殆尽,灵魂也希望一起被吞噬。我觉得时间从来没有这样难熬过,仿佛多过一秒,便丢失一分生命力。总台的那位小姐走过来,叹了口气,说:“小姐,你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再回来等?你脸色看起来很差。”我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谢谢,我还不饿。”她劝我:“宋总谈完生意也有可能不回公司,你要不明天再来?我一定替你转达。”我摇头:“我找他有急事。”
  正说话间,听见她弓身喊:“萧秘书,这里有位姓林的小姐找您。”我抬头,见萧秘书拿着公文包匆匆从外面进来,忙站了起来,头有点晕,坐得四肢发麻,强撑着说:“萧秘书,你好,你还记得我吧?”他愣了下,连声说:“原来是林小姐,你好你好,快请进,请进。”又急忙让人上茶。我摇头,颤声说:“不用了,谢谢。萧秘书,宋总现在在哪?我找他有急速,你能联系到他吗?”声音不由得急起来,心乱成一团。他迟疑了下,说:“宋总今天刚巧出去和人谈一笔大合同,让我回来拿一些资料。现在正忙着,林小姐你……”我见他为难的神色,仓皇地站起来,快速说:“既然这样,萧秘书,还是非常谢谢你,那……我走了。”我撑着沙发的扶手站了好一会儿,满心的凄惶无助。
  玻璃橱窗里映出我苍白憔悴的容颜,面无血色,仿佛风一吹就能倒,这种时刻,我更需要休力,所以,无论如何,必须吃一点东西,我暗暗告诫自己。在小店子里随意叫了碗牛肉面,再也吃不下第二口,面食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咽不下去。我强迫自己喝完滚热的汤,然后起身回宋令韦的住处。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唯有等下去。靠墙贴着,许久,浑身酸麻,站不住了,于是坐倒在门口,头抵在铁门上。一天一夜的憔悴疲惫,担忧恐惧齐齐涌上心头,我在极度疲累中昏昏睡去,梦中仿佛有人拿着针,时不时刺一下,每一交似悸得几乎痉挛,我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都一样的难以承受,没有分别。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我突地睁开眼,翻身要起来,一边身子被压得麻木不已,浑身像有蚂蚁在噬咬,穿肉透骨,毫不留情。我跌在地上,重重喘息。宋令韦的身影在眼前出现,千呼万唤始出来。我又喜又恨,惊喜他的出现,怨恨他的迟来。眼泪终于如决堤的洪水,哗地流出来,一泻千里,奔腾而下。我拼命抵制不停抖动的双肩,尽量不发出声音,无声地啜泣,呼吸哽咽,吐字艰难。
  他喘息未停,满头大汗,衬衫紧贴着皮肤,显然一路风驰电掣赶回来的,二话不说,将我抱起,用脚踹门,轻轻放在柔软舒适的床上。我用手臂偷偷拭去不断涌出来的泪水,用力吸气,努力保持音调如常,说:“令韦,这次,算我求你……周处,他……他出事了……”他按住我要起来的身子,看着我的眼,赤裸裸没有任何伪装,直入内心深处,灵魂相击。我坦然以对,尽管眸中不断有水汽涌出。他深深叹一口气,点头,半晌说:“我刚知道。放心,先好好休息,全部交给我。”
  我偏过头去,问:“事情闹得有多大?”他缓缓摇头,低声说:“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听说是上面直接下的命令。”牵一发动全身,万分棘手。他给我一杯热牛奶,柔声说:“先喝了它,好好睡一觉,不要害怕,一切有我。”我仰头,一鼓作气喝完,半滴不剩,噙着泪问:“令韦,可还有救的办法?”他停了停,说:“要分情节严重不严重,对症下药。宋家有一位世伯,是公安局的领导,我会尽量打听清楚情况再定方案。”
  我点头,费力地爬下床,说:“令韦,虽然抵不了什么,可是我还是要说一句谢谢。”其他的话就不用多说了,彼此都明白。我将永世感激他,而且……爱他。随手扎起头发,拿过包,他拦在我面前,一脸愕然,问:“你去哪里?”我看着他,轻声说:“放心,我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我只不过回去休息。”我需要精神和体力应付眼前洪水猛兽一道又一道的难关。我不想留在这再添麻烦,不想在这个时候引得宋家大发雷霆。
  他坚持送我回去,我在车里瑟缩作抖,蜷缩成一团。他拥住我,喃喃地叫我不要害怕,我重重点头:“放心,我应付得过来。”插足却凉得没有温度。推开恍如重若千斤的车门,一步一步尽量走得沉稳有力,不摇不摆。没有听见车子发动的声音,我顿住,回头,见他倚在车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离去的背影,我止住澎湃的热泪,说:“明天,你能安排我和周入见一面吗?”他点头,说尽量,随即又说:“答应我,一觉睡到天亮。”我用力说:“好。”快步跑上楼。
  赵静已经回来了,笑问:“到哪去了?”向我脸上仔细看了看,说,“怎么脸色白得跟纸一样?踌一点血色也没有。”我匆匆地说:“大姐,我身体不舒服,先回房睡觉了。”再也强装不出任何表情。她看着我,没问多余的话,点头:“那你赶紧去吧。晚饭我搁冰箱里了,饿了的话热一热就能吃。”我谢过她,一头倒在床上,皮肉分离,骨头散架,再也起不来。可是睡神却没有如期造访,意识仍然在痛苦的深渊里沉沦。我挣扎着起来,翻出安眠药,多加了半份剂量,迷糊中睡去,依然记得白天发生的任何事,清清楚楚,无一丝遗漏。
  第二天,一大早就醒来,我换上干净利落的衬衫长裤,将头发高高束起。喝了两大碗白粥,吃了一大碟子生煎馒头,鼓起勇气,随宋令韦去警察局看周处。我不知道他动用了多大的关系,本来,这种时候,我是绝对不可能见到周处的。我对这个地方有着深深的恐惧,就在这里,见证了一次又一次的生离死别,家破人亡。痛苦的记忆纷纷涌心头,我抓紧宋令韦的手,心如刀割,肝肠寸断。他轻轻拍着我的手背,领我到房门前,说:“进去吧,我在这等你。”
  我点头,随警卫进去。见到周处的那一刹那,才清楚明白地意识到原来真的是事实!他双手被铐,端坐在桌前,头发乱糟糟的,衣服皱成一团,脸上有胡碴,眼中有掩藏不住的疲倦。我惨痛地想,他可时这么狼狈过?可是神情淡定,眸光清明,看着我微笑,说:“夕,你来了。”我吸了吸鼻子,点头:“嗯,给你送了些衣服过来。”他微微点头,半晌说:“夕,你别难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没什么大不了,你我都看开点。”
  瞬间只觉得万箭穿心,痛入骨髓。指甲陷进肉里,掐出深深的血痕,我哽咽出声:“周处,你别胡说,死不了,哪有那么容易死……”尾音消失在喉咙里,字字像刀,割得人鲜血淋漓。他安抚我:“其实,死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这是我应得的。”我泣不成声:“周处……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只知道,活着才有可能,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轻声说:“夕,已经来不及了。”我满脸泪痕,哭道:“同处,你不能这样……你答应过我的,你会好好的,你不能死……”
  他抬起手腕替我拭泪,手铐发出清脆的声响,是破裂的声音,再也回不去了!他眸中有湿润的光,喃喃道歉:“夕,对不起,我有心无力,做不到了……”我用手背狠狠擦了把泪,按住他的手,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周处,你不会死的!你当然做得到,你会好好活下去,是不是?”他怔怔地看着我,脸如死灰,说:“不要勉强,死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心灰意冷,已无生念。我怒:“周处,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都不怕死了,还怕继续活下来吗?”
  我知道在这种地主活着有多艰难,可是活着就有希望,才有翻身的机会。我酸楚地说:“周处,你犯再大的错,尚……罪不至死!周处,你只要你好好地活下来,已经足够……我们大家的罪也都赎清了!”他看着我没说话。我平静地产:“周处,你放心,你不会死的……人家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过改之,善莫大焉。法外还有人情,纵使天网恢恢,也有网开一面之说。周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黯然,空气沉寂,气氛凝重,许久,才缓缓点头。我站起来,说:“周处,我会请最好的律师替你辩护。”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第 55 章 无力回天
  转头离去,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宋令韦替我找来城中最好的律师,姓徐,戴着宽边眼镜,高大、严肃、专业。我问他调查的情况怎么样,他实话实说:“情况很不乐观。周先生非法经营色情场所,账目也有问题,税务局的人已经查出有偷税漏税现象,数目高达上千万,这些倒也罢了,最重要的一点,涉嫌毒品交易!”“轰”的一声,我颤抖着问:“必死无疑?”他翻了翻档案袋,说:“这个未必,听说当时逮捕周先生的时候,刚好发生了一场大火,残留下来的文件并未有确切的证据。“我松了口气,问:“徐律师,依你之见……”他说“木小姐,我尽力而为,不过你要先做好心理准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周处的案子和陈哥的案子一起审理的,陈哥涉嫌毒品交易罪名成立,被判死刑,立即执行。周处并不是主犯,经过宋令韦和徐律师多方奔走,最后,被判十八年有期徒刑。开庭审判那天,我坐在最后一排,躲在人群里,不想让周处看见。宋令韦紧紧握着我的手,给我支持和力量。我的心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一点一点化为灰烬。周处站在上面,短短几日,消瘦不堪,颊上的颧骨突出来,嘴角青筋毕现,可是脊背挺起码,眼睛看着远处,神情波澜不兴,眼前的一切仿佛与他无关。我受到感染,直起上身,静静坐在一隅。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得承受。
  审判结果出来,连日来绷紧的弦一桦,我当场瘫软在椅子上再也起不来,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半死不活,灵魂还未归窍,尚在凄惨的暗夜里忍受风霜雨雪的侵蚀。周处被反手押着出去,快要离开的时候,转头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刹那间的停顿,定格在记忆深处,无喜无悲,一切都将随风消散。他脸容如此平静,还朝我微微点头示意了下。我目送他离开,背影萧索,万事皆休,那一刻,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有的人和事都该落下帷幕了!
  宋令韦扶我起来,柔声说:“艾,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我推开他,独自往外走,脚步还有些虚浮,总觉得没有踩到实处,心想下一刻一定要摔倒了……却安危地走出了大楼,既没有晕倒也没有跌倒。他跟在身后,连声说:“艾,你怎么了?先回去休息好不好?”我摇头,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淡淡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惨白无力,天空都为之一暗。极目远望,眼前依然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红尘照旧繁华喧嚣,可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样了!欲哭无泪,一切不复重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我强撑着回到宋令韦的住处才倒下来,闭上眼睛说:“令韦,谢谢你。”谢谢他给我的一切,无数的帮助以及刻骨的爱情,全部感激。听见他带上房门出去,我陷入昏睡中。梦中来到一个奇异的世界,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绿树成荫,百花争放。我在碧蓝的大海上迎风翱翔,身轻如燕,心如明镜。在水天交接处,一轮红日出云霄,发出万丈光芒。在旭日东升的地方,隐约看见许多人的身影,有爸爸,有妈妈,有林彬,还有欧阳水,怀中抱着婴儿,咿咿呀呀挥舞着小小的手臂,大家笑嘻嘻地朝我挥手,一晃而过。我急了,大喊大叫追上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水天茫茫的尽处……
  我睁开眼,月光泼洒进来,满地银白。打开窗户,苍穹深邃,无穷无尽月悬中天,白如玉盘,北京甚难见到这样的美景。我光脚会在阳台上,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秋,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旧事凄凉,不堪听闻,往事已矣,皆已凋零。风中已有寒意,我蜷缩成一团,再惨痛的过往,终有淡漠的一天;再千疮百孔的人生,亦需要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往前走。每一个人都该有他自己要走的路。
  可是泪水依然模糊了双眼,我抱着双腿抽泣,悲不自胜。苍茫的天地,从今以后,只剩下我一人,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可是,会好起来的,总会好起来的,我对着地上孤单的影子喃喃说道。脚步声响,灯光亮起,宋令韦推开虚掩的门,见我坐在地上,松了口气,转身进去拿了条薄毛毯搭在我身上,靠着我并肩坐下来,将我冰凉的手捂在怀里,温暖游丝般往四肢百骸散去,我和他,都没有说话。
  月光如水水如天,时间无声地流逝。我拍了拍他的肩,说:“进去吧,小心感冒。”到客厅倒了杯热水,见桌子上放着他的笔记本,荧幕发出幽蓝的光,文件纸张散落得到处都是,才知道他一直没睡。我抱着他躺下来,闭着眼说:“累不累?睡吧。”和衣倒下,梦醒之后,一切都将结束。看着他疲惫的眼,我轻声喊:“令韦?”他低应了一声,随即又睡去,连日来是如此的疲倦。我悲伤地想,算了算了,天亮以后再说,暂且,暂且再拥抱一次,最后一夜。
  我挤在他怀里,感受他的心跳,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半睡半醒,祈祷黑夜再长一点,再长一点……可是光之女神依旧不紧不慢迈动她的步伐,将阳光洒满各个角落。天亮了,梦该醒了。我摇醒他:“令韦,你该上班了。”他进浴室洗漱,手机响起来,一长串异国的号码。她一定算好了时间,在他差不多醒来的时候,可是刀子所在的那个遥远的国度呢,是不是好梦正酣?我轻轻按下红色的键,音乐声戛然而止,没有再打过来。我吁出口气,抱着衣服到外面的浴室冲洗,水花四溅,满室氤氲,心中却是如此的惆怅伤怀。我轻叹出声,有一种宿命般的无可奈何,他再好……终究不是你的。
  他敲门,我关上喷头,问:“怎么了?”他说:“你还没好?我马上得走。”我愣了下,哑着声音说:“知道了,那……你去吧。”听着他走远,将喷头开到最大,水汽毫无顾忌飞流直下,砸在身上,烫得人连眼都红了。既然如此,那么,就这样隔着门各自走开吧。相见不如不见。
  桌子上放了一杯牛奶,还泛着泡沫,摸上去犹有余温……他是如此的体贴。我坐在初升的阳光中一口一口喝完,外面晴空灼灼,白云悠悠,秋意一天比一天浓烈……同样,一天比一天萧索冷凝。我找来纸和笔,一笔一画地写道:“令韦,谢谢你。我走了。”简简单单几个字,却将钢笔尖折断了。抚着断裂的笔尖,有瞬间的痛彻心扉,接着起身,将纸条压在玻璃杯下。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一点一点倾倒,乳白色的牛奶发出甜甜的幽香。我低头,发现素白的笺上有水滴的痕迹,一开始还以为是牛奶洒了出来。待出了门,发现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时,才知道白纸黑字上泛开来的是泪水。
  我准备行李。赵静看着我,问:“木夕,你这是……”我说:“大姐,我要回家。”她问:“那你以后不回来了?”我想了想说:“大概是吧。”这个地方,有那么多的伤心事,心上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不想再回来了,永远。她迟疑了下,问:“你一个人?”我点头:“对,一个人。”她问:“什么时候走?”我头也不抬地说:“今天就走。”她走过来拥抱我,喊:“木夕……”声音带有几分哽咽,依依不舍,愁肠百结。我也抱住她,说:“大姐,最近一段时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我累了,想回家。即使没人,回家看看也是好的。”尽管早已支离破碎,可是那里有家的记忆,还有残留的家的味道。
  她擦着眼泪问:“木夕,那你以后呢?”我笑了笑,说:“大姐,你别担心,以后总会好的,我相信。”她点头:“是的,将来总会好的。我来帮你收拾东西。”她待我亲如姐妹,不知道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从来都没问过,真正有智慧的人。她拖出一个纸箱,问:“这里面什么东西?挺轻的,要整理吗?”我说:“哦,那已经收拾好了,等下寄回去就可以了。”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她问:“就这么点东西?”我点头:“都是身外物,其他的,不要也罢。”想带的,都带不走。
  我站在楼底下朝她挥手,笑说:“大姐,别再送了,你回吧。”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机场。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快速往后退去,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一点点消失,仿佛将往日的一切慢慢地、慢慢地埋葬在呼啸的风中。离飞机起飞的时间还早得很,我坐在露天休息厅里翻阅最新的娱乐报刊,某某某和某某某喜结良姻,某某某又诞下一子,一片喜庆洋洋,国泰民安。清秋时节,金风玉露,云随雁字长,满载丰收的喜悦,正该如此才对。我叹口气,放下报纸,抬首望天。长空一鹤,万里无云,应该是出行的好日子吧?
  赵静打电话给我,急匆匆地问:“木夕,你还没上飞机吧?”我有些奇怪,说:“还早呢,怎么了?”她长吁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刚才宋先生发了疯一样来找你,得知你要走,脸色都变了,失魂落魄的,我真担心他出事。”我十分着急,生怕他再出什么事,那后果……我再也承受不了,惶恐地问:“那他人呢?现在在哪?”她叹口气,说“找你去了。”我一时无语,相见难,别亦难,一点西风,百花凋残,黯然销魂。她徐徐说:“木夕,不论什么事,总要说清楚再走,是不是?”我缓缓点头:“嗯,还是应该说清楚比较好。”
  算了算时间,他现在正在来机场的路上的话,应该还来得及说再见。我怕他抢时间,容易出事,于是打电话给他:“令韦,赵静跟我说了,你别急,时间还早。”他吼:“艾,你别走……就算走,总要见个面,说几句话,你说过你不会不辞而别的……”说到后面,语带哽咽。我咬着唇说:“好,我先不走,我等你来,见个面,道声再见。”我走出来,绯红的晚霞,满天的夕阳,分外美丽,只是,又是黄昏,又是黄昏!我思之怅然欲悲。
  宋令韦到的时候,播音员已经在催顾客登机。我看着大汗淋漓的他,说:“令韦,我们……只有十分钟了。”一段缘,莫名其妙延续了十年,一路走过来,刻骨铭心,到最后,只换来十分钟的生离死别,不由得我不深深叹息,潸然泪下。我轻声说:“总算见上最后一面了。那我,该走了。”相顾无言,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死死拉住我的手,怎么也不肯放,眼中满是伤痛。我摇首,慢慢说:“令韦,发生了这么多事,有生有死,有非悲有痛,有血有泪,太沉重了,太沉重了!你,我,大家,所有人,疲惫不堪,筋疲力尽。我累得没有力气了,再也承受不起,所以,只好放手。我们以前就说好了,如果不能在一起,那就离开吧。到底还算是在一起过……”声音堵在心口里,心悸得无法忍受。
  他摇头,声音嘶哑沉痛:“艾,我一直没料到……到最后,我们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当我下定决心那刻起,我总以为……总以为会不一样的……”一字一句似乎含泪带血,令我想起杜鹃啼血猿哀鸣。我哽着声音说:“令韦,可是我不一样了!我们都不一样了!”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生离和死别,无数的惨痛,心境怎么可能还一样!他祈求地看着我,一字一句说;“艾,我们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喃喃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眼角有氤氲的水汽。我死命挣开他 手,却依然箍得死紧,无论怎么用力,没有用。
  我咬牙说:“令韦,我们就这样吧!不要再辜负大家了,那滋味,寝食不安,日夜不宁。对不起所有人,到头来,只有以死谢罪。死伤的人已经够多了,不要再添上几笔血腥了,太恐怖了!你也是,不要再辜负……连……心……”我再也说不下去,转身要走,他仍然不放,声音平静地传到耳中:“艾,你忘了你自己,你是最被辜负的那个人!难道你真值得就这样走了吗?”
  我回头,看着他,无数的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一波又一波,最后,只淡淡地说:“不,没有,没有谁辜负了我,既不是你也不是我自己!令韦,你不要这样逼我!而且,就算有,我也会忘记的!”有生之年,也就这样了,无力回天,我终会淡忘所有的一切,还有……淡忘他。可是,到底要多久才能做到?我在心底呜咽,看着他,摇头:“令韦,我是真的要走了。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全凭天意……”已不甚重要。总要有人先放下,总要的。
  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他绝望地看着我,一点一点松手,后退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一对精致的钻戒,静静躺在一处,灯光下闪得我眼痛心酸,华丽却无比苍凉。他面无表情,淡淡地说:“不再需要了!”将戒指扔进旁边的捐款箱里,只听见轻微“叮”的一声,就此消逝,无影无踪。他神情漠然,平时挺立的双肩直直往下垂,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不负重荷。
  我惊愕地看着他,再看了眼捐款箱,心如刀绞,余恨未消,含泪将脖子上挂着的戒指摘下来,摸了摸上面镂刻的那个“夕”字,犹带着温热的体温……就如我的心,一把塞到他手里,匆匆说:“令韦,这是你千辛万苦为我寻回来的,现在,留给你,总要有个念想,以后你想起来,一定要记得。也不枉我曾经如此深爱……你……”总要有件东西会让你在以后突然看见时,还记得曾经确实不余遗力地深受爱过……到底是意难平。你丢了的,我赔给你!戒指也好……心也好。
  手背上有灼伤的错觉……是他眼角垂下的泪滴,温热地噬咬着肌肤,直入骨髓。我震惊,从未见他如此……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一样有血有泪……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之后,伤心欲绝。他孤身立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平静地喊:“艾……”那一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一点一点枪手,指尖缓缓擦过,一切尘埃落定,只有用沉默埋葬过去。满身风雨之后是否有风平浪静的一天?我猛地转身,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在最后一刻登上飞机,始终不曾回头。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那一刻,心硬如铁。
  飞机迎着最后一抹夕阳冲上云霄,平稳下来,夜色渐渐拉开帷幕,整个天地蓦地暗下来。所有人朝黑暗的更深处进发,茫茫的尽头是否有新的奇迹?我喃喃地问着自己,满脸濡湿。我不知道 ,山穷水尽之后会不会柳暗花明,真的一点把握都没有。伤得似乎太深,心口上的伤疤又破裂开来,汩汩地渗出淋漓的鲜血,要想好,或许需要更长更长的时间,比我想象中还要长很多很多……
  我戴上耳机听音乐,听到里面一个男声在低低地吟唱“让软弱的我们,懂得残忍,狠狠面对人生每次寒冷,依依不舍的爱过的人,往往有缘没有分;谁把谁真的当真,谁为谁心疼,伤痕累累的天真的灵魂,早已不承认还有什么神……”听到这里,泪流不止,泣不成声,正如歌里所说的一样,依依不舍的爱过的人,往往有缘没有分。所以,软弱的我们,应当学会残忍,狠狠面对人生每一次安葬的寒冷。残忍,狠狠地面对……
  唯有歌声仍在继续“忘忧草,忘了就好,梦里知多少,某天涯海角,某个小岛,某年某月某日某一次拥抱,青青河畔草,静静等天荒地老……”声音哀伤低沉。如果能等,纵然是天荒地老我也愿意!可是不管再怎么样,心中再好的那个人,始终不是我的……难以抵制的悲伤从身体里无声无息地流泻出来。我痛得几乎难以呼吸,心悸一阵又一阵发作,折腾到最后,精神和体力都已达到极限,终于在困顿中艰难地睡去。有声音还在睡梦中回环旋绕“心痛心酸心事太微不足道!”个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强大的宿命前,那么的渺小,确实微不足道!
  经历一场灵魂的跋涉,面目全非,仿佛千年万年,苦苦挣扎。终于飞机缓缓降落,抬头往窗外望去,整个城市灯火通明,火树银花,一片宁静祥和,这里是不是我最终停靠的港湾?走出来,繁星满天,精神不由得一振,只是署气未消,仍然感到热浪袭人。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招手叫出租车,满身的汗水,皮肤黏腻腻的,又倦又累,仿佛厮杀归来,犹沾有满身血污。伸手一摸,桌子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尘土。从早到晚,从北到南,我已疲累不堪,从柜子里翻出来干净的床单被罩,随便拍了拍,冲了个冷水澡,顾不得浑身湿漉漉日,蜷成一团,倒在床上。
  身体如此疲惫,意识仍然不肯停歇。机场的分离,周处被抓,失明的恐惧,林彬的死,从立交桥上跳下来时的犹有余悸……过往无数的沉痛,像电影的片花,来回不断倒带,刻在脑海里,纠缠成梦魇,一夜又一夜。我冷汗涔涔地惊叫出声:“不!呜呜……爸爸……妈妈……”他们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在梦中走远。我爬起来,颤抖着手服安眠药,脸上一片冰凉。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吃安眠药!今晚是最后一夜,实在太难熬了……生离犹如死别,将我全副身心击得粉碎,化为烟尘。发泄般将剩余的安眠药全部倒入马桶里,我对此物深恶痛绝,终于下定决心不再依赖,一定可以摆脱,一定可以!
  
  第 56 章 凤凰涅槃
  不是所有感情都会有始有终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打扫房间,从天花板到地板,从厨房到卧室,从厚厚的窗帘到锅碗瓢盆,一样一样仔细清洗;还有简单的粉刷,搬动家具,敲敲打打,全部亲自动手。一天下来,再也没有力气想其他,连身上的牛仔裤都来不及脱,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临睡前想,明天应该买个折叠梯子,爬上去擦窗户什么的比较方便。我想我正需要这样的繁重的劳动力在转移注意力,暂时忘记心灵所受的创伤。几天过去,再回头想起来,已经痛的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提着袋子从菜场回来,楼下的小贩开着拖车扯着嗓子大声叫卖橘子,皮薄汁多,价廉物美,许多人站在一边挑挑拣拣。他见我站着没动,忙吆喝说:“姑娘,这橘子可甜了,都是自家产的保证好吃的,挑了一大袋,足有十来斤。低头翻钱包,有人拍我的肩。我抬头,十分吃惊,竟然是操曹,忙笑说:“咦!怎么是你?实在是想不到。”又问。“有没有两毛零钱?我身上只有一张一百的。”他找了半天,从皮包缝里掏出两个硬币。
  他提着大袋的橘子问:“你买了这么多?送人?”我笑:“哪有拿橘子送人的!自己吃呀,你不是来了吗?刚好招待你,我可请不起什么好东西。”他也笑:”我喜欢吃橘子,不过一尺多,容易上火——”指着鼻子说。“老流鼻血。”我扑呲一声笑出来,问,:“你怎么找到这的?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何贵干?”他低头说:“没什么事,就来看看你。我早就到了,人生地不熟,一路打听着来的。没想到偏偏碰到你出去了,叫了半天也没人应,听见电话在门里响。没办法,只好在附近转悠,心想兴许就碰上你了,你看,这不正是吗!”
  开门请他进去,耸耸肩,我刚买菜去了。早知道你要来,就多买两个好菜。“他翻着塑料袋:‘这不是有菜吗?”我笑了笑说:“都是茄子青菜,既然来了,好歹是客,没有这样招待的。”我泡了杯茶出来,说,“你随便坐,我忙去了。”将桌子上新买的笔记本电脑收起来,然后蹲在地上择菜,将黄了的菜叶去掉,削皮。他翻着沙发上的书和杂志说:“你想申请学校?”我点点透:“是呀,一夜之间,突然想通了。或许可以出国念点书。出去走走,看一看也不错。”
  他抬头看我,很有兴奋地说:“续艾,你能这么想,我实在是太高兴了。以前也跟你说过出国念书得事,反倒惹得你打发雷霆,从此再也不敢提起。你能想通,很好——”我淡淡一笑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形式不一样了。”当然是不一样!那时候,日日为生计奔波,哪里想得到念书的事情。现在,万事皆休,什么都结束了破而后立,败尔后成,万念俱灰之下,总算是大彻大悟,一切应该还来得及。我抬了抬眉说:“下了好大的决心,也不知道成不成。出国念书,背井离乡,实在需要勇气。”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斟酌着说:“续艾,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原来我——一直都不曾了解过你——”我僵了僵,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什么。真也好,假也好,多也好,少爷好,统统都过去了。可是一旦提到,还是会痛,至少目前还是,我需要时间时间一点一点适应,让它在心底某个角落慢慢溃烂。直到化为血和肉,成为身体里的一部分。他叹了口气,转开话题,说:“出国念书,对你来说,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你本应在科学的领域发放异彩——早该如此,想好申请什么学校了吗?”我也不隐瞒,说:“我想去澳大利亚,消费不高,签证也比较容易,还没申请呢。哦,对了,问一下,你觉得肯尼亚大学怎么样?”
  他眼一亮,说:“肯尼大学吗?如果是去澳大利亚的话,这个学校是首选,化学正是他们的强项。”我点头,说:“不过,申请容易通过吗?”他想了想,说:“我认识一个教授,化学界的同人,就在肯尼任教,或许可以帮你联系联系。”我兴奋的拉着他,忙问:“那教授叫什么名字?”他笑:“叫斯图尔特沃伦,你先写好申请,我再跟他推荐你。“我跳起来,说:”操曹,你先坐,我再去买点菜,一定要隆重招待你。“不了喜从天降,我赶紧巴结他。他拦住我:“不用不用,家常小菜已经足够。续艾,这是我应该做的。当年害了你,现在能帮到你,我很高兴——”我摇头:“这些事,再提没什么意思。菜还是要买的,你大老远的来,总不能太不像话。我记得上次就答应国药做一顿晚餐感激你,这次当时兑现了。”如果没有当年那事,操曹未必会这样尽心尽力帮我,所以凡事到底是祸是福 ,都头来谁又知道呢!冥冥之中似乎自由安排。
  他帮我申请表,帮我;联系沃伦教授,没过多久,沃伦教授发来邮件表示愿意接受我,迪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很快就寄来了。他还帮我在大使馆来回跑,教导我一项一项应该注意的事项,然后开始等签证。我原本打算到那边念几个月语言班再说,但是还是准备一下雅思,提前解决语言障碍。毕竟丢下很久很久了,要在捡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备考跟打仗一样,日日忙的不可开交,然而充实平静,将过往所有一切尘封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记忆里,搁浅,褪色。人仰马翻考完雅思,乘机不坏,但也不怎么好,签证随即下来了。操曹安排我去了后先住在他一个朋友家里,离墨尔本不远的一个小镇,据他说环境清幽,景致优美,最适宜念书。先熟悉当地的文化和语言,等来年四月份的开学的开学。我将父母留下来的房子卖了,办理好一切手续,该转卖店转卖,该送人的送人,没有留下任何牵绊。我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情离开的,仿佛不再归来。从此,孑然一身,辗转漂泊,处处为家。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立命?在离开的前一天,我去看周处。
  他看起来精神好象不错,黑了许多,手上满是厚厚的粗趼,对我微笑,只是——变得异常沉默。他变了——在这种地方,怎么能不变呢!我压下心酸,问:“还好吗?”他微微点头,说:“还好。刚开始来不好,现在想通了,这个地方,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安心,不用东躲西藏,”我默默点头,说。“听这里的警察说你表现很好,相信你很快就可以出来。”宋令韦暗中大概帮了不少忙,带他出来的狱警对他很客气。强者为王,尤其是这里,弱肉强食,而周处一向是王,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还活着。他居然还跟我开玩笑:‘是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直至此刻,我才相信他过的真得不坏。
  我摇头:“不用那么久,很快就可以重新开始。“他沉默许久,慢慢说:”等我出来,就去海南,找一处平静的海村,日日出海打渔。“脱胎换骨,与世无争,我相信他说到做到。他看看我说:”以前就这么想过,还有机会实现,总算不晚。”期待的问:“我可以跟你一块出海吗?”“他愣了一下,故意说:“不可以——”又加上一句,“我担心你晕船。”我笑起来,说:“周处,你一定要记得,到时候我回来找你的。”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有希望是一件很好的事,会一直伴着他走过艰难的救赎路程。
  我说:“周处,我要到澳大利亚念书,明天就走。”他半晌点头,说:‘我一直希望你回到学校,你原本就属于哪里》“我顿了顿说:‘是呀,走了长长一段弯路,总算想通了。你和我,幸亏还来得及,”我从口袋掏出那座玉雕,抚摸说:“那天晚上,本想追上去给你这个,现在给,虽然迟了点,可是,还是一样得。”放在他手心里,按住说:“你,我大家,都会好好的。”他紧握在手里,低头不语,很久很久。我站起来,笑说:“周处,记得我们的约定。我会常常给你写信的,醒你回报学习情况。你夜遥努力,争取早日出来。”人一旦有了希望,生活就不那么难熬了。
  多灾多难的一年也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过去了,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返。短短的一年,几乎承载了一生的记忆,刻骨铭心,永世难忘,到底是过去了!新的一年,应当有一个好的开始。
  新年的第一天,我独自一人飞向那个遥远的国度,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我们这里冰天雪地,北风呼啸;可是哪里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整个世界焕然一新,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热情洋溢的已过少年,常常觉得还在梦里。我努力适宜文化差异,认真勤奋的学习,孜孜不倦,心无旁骛。这个机会来之不易,我回了整整十年的机会才走到这里。期间的辛酸苦楚,冷暖自知。
  经过三个月来强化班的学习,四月初正式开学。我看着学校里一张张年轻稚气,青春飞扬的脸庞,感叹自己东隅已逝,好歹桑榆未完。沃伦教授的秘书打电话跟我说教授将在下星期抽空见我。我为这次ijanmian做足准备,在图书馆里不分日夜待了整整一个星期,怕他考我专业知识,任何对话尽可能想到了。我按时到达,心情坎坷不安,十分紧张。秘书看着我,公式化的说:“林小姐,你将有十五分钟和沃伦教授交谈,请好好把握。”冲我礼貌一笑,领我进去。我愣了一下,只有十五分钟?哪能谈些什么?
  沃伦教授站起来同我握手,笑说:“林小姐,欢迎。”然后请我喝茶寒暄,已经花去五分钟。我本来有一大堆的问题,现在只能统统打消,反而不知该所什么。他问:“林小姐,课程表你看了没?请问你对那些课程比较感兴趣?”我随口说了几个。他点头,“好,林小姐,那祝你在胃里、、未来时间里学习愉快。”我只好站起来,同他握手,说:“谢谢您,先生。”精心准备的会面三言两语就这样结束了。没有八法,接下来的时间在图书馆里消磨。后来才了解到,沃伦教授之所以愿意给我十五分钟的见面时间,大概还是看在文史女士的分上
  第一次实验课,教授站在讲台上强调注意事项:“所有人必须穿实验服,戴手套,还有防护眼镜,鞋子必须是牛皮靴子,平底,耐酸碱腐蚀。女士注意了,头发不仅要扎起来,而且不允许露在外面,最好包起来……”我一直没搞清楚到底怎么包起来,带个发套还是帽子?实在有够土的。反正林林总总,一打堆的注意事项,十分严格,许多要求都是国内听都没听过的。真是上课的时候,先教大家万一发生是试验事故,应该怎么保护自己,甚至考核,十分重视。一次实验课,发带突然断了,盘起来的长发散下来,恰巧被教授看到,很客气的说了几句。我一气之下,一刀剪了,纷纷落地,将过往统统抛却。碎长的短发看起来精神不少。
  课程既简单,我不敢相信这是大学里的课程,早在高中就已学过,何况完我还上过三年大学。课堂气氛很活跃,通常是教授先将一段,便有学生打断,站起来滔滔不绝陈述不同的意见,比如“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这样——”之类的。一开始觉得十分惊奇,这么简单的基础知识,犹如一加一,竟然可以这么问的理直气壮且大言不惭。教授十分耐心,一再讲解,最后通常说:“好了好了,时间或许不够了,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私下再讨论。”
  下课铃响,我拦在前面,说:“不好意思,沃伦教授,打扰一下,我上次做了一个试验,产率出乎意料的好。后来我查了一下资料,说’非质子偶极溶剂能提高核试剂能量而提高其亲核性’,关于亲核试剂的亲核性,我还有点不大明白。”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那你实验时的溶剂很偶可能是非质子极溶剂,比如在DMF,DMSO溶剂中。这是进一步探讨有机反应方面的理论知识,有许多问题尚未圆满解决,脂肪族亲核取代反应里将会详细解释。”我顿了顿,扶着眼镜说:“我想这大概是研究生的课程。”看着我赞许地笑,挑了挑眉,耸肩说:“林小姐,我实验室需要一个助手,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我没想到有如此殊荣,十分惊喜,连声道:“是得,我十分愿意。”
  第一学期结束,我拿到了全额奖学金,门门功课优秀,连最挑剔的森的伯格教授也给了我极高的分数。我将成绩单寄给周处,附带一张大大的圣诞卡,他一定会高兴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转眼间,又是一年。大家都说:“如果你要找艾,不是在图书馆便是在实验室。”我通宵达旦做实验,并且乐此不疲。舍友惊叫:“艾,你这样学习,简直是发疯了!”节假日大家出去喝酒跳舞,疯玩到半夜,我在实验室逍遥自在。舍友说:“艾,你这样是不行的,小心变成书呆子。”我笑:“不会的,我只是喜欢。”当年我比这里所有的人都荒唐堕落,曾将放浪形骸,醉生梦死;现在,早已失去兴致。淡极始知花更艳,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才能做到现在这样波澜不惊,透明如镜。
  稀奇古怪带饭菜,依旧难吃。我常常去附近一家小餐馆,通常说的都是:“combine,take away。”combie在化学术语里是混合的意思,可是 在这里确实混合菜各种营养都有一点,对身体比较好。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发誓不再吃混合菜,可是到最后还是会转到这家小餐馆,打包打走,实在是无从挑选。一开始不明白,也曾一个人在餐馆用餐。后来才知道危险,单身女子独自在外吃饭,我不怕男人上前搭讪,我怕的是女人。
  有时候会跟操曹通电话,他应德国某所研究机构的邀请,再次赴德工作。我开玩笑的说:“那你还回国干嘛?当时就应该留在德国,这部多此一举吗!”他说:“不,不是多此一举。当初会过,大概就是为了遇见你。”我愣住了,叹息一声,说:“操曹,我十分抱歉。”他顿了顿,说:“不用抱歉,爱过的人都不用说抱歉。你现在这样,我很高兴,你比我想象中海才华横溢。”我说:“操曹,我真的很感激你,谢谢。”随即好奇的说:“操曹,你看着吧,我将会在这个领域有所贡献。”他认真的说:“是的,我从不怀疑。”我们在天之涯,海之角,鸽子飞翔自己的方向。或许某一天,不期而遇,相识不如相望淡淡一笑。
  情人节那天,里昂约我出去跳舞。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大男孩,高大,英俊,为人热诚,笑容像这个国家一样灿烂。我笑:“里昂,我比你大得多。”里昂不平地说:“艾,这不是借口,我根本不信。”我叹气:“里昂,我真的没骗你。”为什么有人会认为我不到二十岁呢?难道是经常跟年轻人在一起的缘故,所以沾惹上他们的朝气?有一次去喝酒,甚至有人问我要身份证证明我已成年,我哭笑不得。他们认为东方人连年龄都十分神秘。
  里昂抚着胸口说:‘艾,你不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伤我的心。“我迟疑了下,没说话。他立即接上去:”今天实验室和图书馆都将关门,你无处可去,为什么不和我去跳舞?仅仅是跳舞而已。你一定会喜欢的,我保证。“我无奈的看着他,只好点头。因为是情人节,分外热闹,人潮拥挤,热歌劲舞,人人兴致高昂,激情澎湃。里昂早被人情的女郎拉到舞池中央去了。我坐在角落,看着各色人群,如此喧嚣热闹,心霍地空落落的。越是繁华,越是凄凉。忽然想起大洋彼岸的祖国,就是那么不经意间,还有自己的情人节。牛郎织女,凄美动人的爱情传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很配合地等到曲终人散才出来。夜深人静,灯火阑珊,路上任有成双成对的情人耳鬓厮磨,难舍难分。月上中天,光洁柔美,天空纤尘不染,映得人得心也跟着空灵剔透,赤裸裸毫无遮掩。整个人暴露在月光下,心情分外脆弱。忽然想起亚龙湾沙滩上的月色,大海,沙滩,椰林,清风,明月,还有人——瞬间跳入脑中,无比清晰,无法阻挡。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其实一直都不曾忘记,只是埋藏的太深——自欺欺人而已!心痛发作,一是在也按耐不住,跑到旁边的电话亭,冲动的按下一长串的数字。
  听到里面的嘟嘟声,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可笑,这又算什么呢,无缘无故,简直莫名其妙,愚不可及!正要挂断,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喂“,已经彻底瓦解,如此魂牵梦绕,在某个地方,原来始终不曾忘怀。眼睛突然润湿,没有说话,将听筒慢慢放下。听到他急切的喊:”喂喂喂——艾!是你吗“”我一震,放下的手一滑,还是挂断了。立刻,电话又想起来,划破宁静的夜空,穿透无数的障碍,不一不挠,誓不罢休。
  或许是月色的蛊惑,或许根本就是心情的蛊惑,我在此刻彻底沦陷,接了起来,压抑着汹涌澎湃的情潮,轻声哼歌:”春风吹呀吹,吹入我心扉,想念你的心,怦怦跳不能入睡;为何你呀你,不懂落花的有意,只能望着窗外的明月——”如此艰辛,悲不成声,调不成调,只好戛然而止,将无数的感慨,伤悲,惆怅统统化为酒和泪,一饮而尽。他接下去:“月儿高高挂,弯弯的像你的眉,想念你的心,只许前进不许退,我说你呀你,可知流水非无情,载你飘向天上的宫阙——”歌声像断裂的帛撕毁后绝望的凄凉。

  尾声
  任然在颤抖,缠绵而悲伤。我哆嗦着唇,用尽全力,跟着他一起唱下去:“就在这花好月圆夜,两心相爱心相悦;就在这花好月圆夜,有情人儿成双对,我说你呀你,这世上还有谁,能与你鸳鸯戏水,比翼双双飞……”我悲不自胜,泣不成声,再也不能忍受,一把挂断,对着电话低语:“再见。”以前也娇嗔着问过,这世上还有谁,能与你鸳鸯戏水,比翼双双飞?问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那个人竟然是别人。
  一夜无眠,回到宿舍,翻出当初漂洋过海带过来的纸箱——那个始终不敢反动的角落,记忆终于淡下来,各种各样的风筝,已经满是灰尘;还有沾上油渍的外套——已经洗干净了,我掏出口袋里的玻璃瓶,满满是烟头。打开来闻了闻,做了一个永远伤感的梦,梦里似曾相识,却依旧无可奈何。醒来后将玻璃瓶放在床头的书桌上,日日相对,不在避讳。设有奇怪的问:“艾,你有收集烟头的爱好?”我摇头:“不,我想知道里面究竟有那些成分,准备拿
  去实验室作分析。”她翻着白眼说:“艾,我确定,你做试验作风了。”不用分析,那是曾经毫不余力的爱。
  唯有毫无保留地爱过,节节寸断地痛过,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的不容易。我在过去的回忆里惆怅,朝着远处的高山坚定不移地攀过去。
  很久以后,终于明白,不是所有的感情都会有始有终,孤独尽头不一定是惶恐,可是生命,总免不了最初的一阵痛。
  凤凰重生,一样免不了烈火焚烧的痛。
  最初的一阵痛,必不可免,最后,终将回归淡然。
  再忆起当初,始终不曾后悔——爱与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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