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九六五年初,上海市公安局通知我可以报户口,我终于结束了没有户口的日子。因为我受幕后政治诬陷被北大开除退回上海时,北大既没有公布任何原因,也没有给我任何证明。我自己连什么原因都不知道,别人怎么知道我有没有杀人放火,有没有现行反革命呢?上海市公安局要调查,当时没同意我报户口。
户口刚报上,街道里委马上通知我参加社会青年活动。
当时的社会青年,就是失学青年。所谓的社会青年活动,无非是里弄干部车轮大战,动员你报名去新疆。能动员了的,早已报名走了。留下来的,都是身经百战,不管你怎么动员,“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讲讲是社会青年,他们的社会地位其实很低。连小孩子都会在街上追着他们叫,
“社会青年勿要老嘎,老嘎叫侬到新疆去。哈哈哈!”
于是社会青年赶紧低着头走开,就象当年的孔乙己在众人哄笑中离开咸亨酒店。
第一次去参加这样的活动,就在一天下午。屋子里散坐着十几个青年,靠在椅背上,摆出一付准备打持久战的架式。里弄干部介绍我是新来的青年时,犹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点小涟漪。然后她就开始读报,说了一通响应党的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大道理,接着就要大家表态谈感想。屋子里的青年保持沉默,象一群木偶没有一点反应。我却憋不住了,告诉里弄干部不用对我动员,我本来就准备考不上大学去新疆,要不是去年考上北大,去年我就会走。那些青年抬起头望着我,眼光里带着诧异,惊讶和一丝恐慌。里弄干部却喜出望外,简直象吃了兴奋剂。她告诉我,里弄里还有一个不用动员就决心去新疆的,他就是阿C。
就在这时,一个人走进屋里。他理着短发,性格活跃,一付精力充沛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能干的青年。
“阿C,这是新来的戈壁柳,他也决心去新疆。”里弄干部赶紧介绍。
“哈哈,欢迎欢迎,这下可有伴了。”
我们互相介绍,很快就熟悉了。他去年初中毕业,其实他和我同年,我因为念书早,去年高中毕业。在学校里,阿C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还当过少先队大队长呢。这样一个好学生,怎么连高中都考不上?
还不是因为家庭出身。阿C的母亲,是地富反坏右中排行老四的坏分子。说真的,这黑五类中,其它四类常常看到,就这黑老四还是第一回见识。更离奇的,阿C的母亲不知得罪了哪个里委干部,不是她的工作单位,是里弄把她打成了坏分子。直到现在我还没弄明白,这小小的里弄干部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权力。
咳,别想了,那个荒唐的年代,弄不明白的事多着呢。
其它的社会青年,有意识地回避我和阿C,担心我和阿C动员他们报名到新疆去。这样造成我和阿C接触的机会更多些。
其实我和阿C的思想觉悟并没有那么高。我们当然希望多一些人决心去新疆,大家也热闹些。但我们还不至于去做别人的动员工作,咱连团员都不够格呢。不去新疆的人中间,倒是有一些团员。我们俩有一点是共同的,在学校里都是三好学生,班干部,干什么事都积极,从来都是在赞扬声中长大的。因此,我们都不想背社会青年这个名声,希望早一点解脱。
我们决心去新疆的动机,却不完全相同。
当时我的书呆子气极重,整天喜欢想些社会,人生的大道理。已经被整成那个熊样,还好象自己是党委书记似的。我是为了寻找真理去新疆。因为广播中讲的,报纸上写的,和我看到的现实根本对不上。我要弄清这到底为什么,我要知道真理。
阿C不但是个好学生,他还是个出色的航模爱好者,当时已经是个二级运动员。在航模高手如林的上海,他还排不上号。但是在新疆,他的水平足可以进省队。他也相信,只要自己在新疆兵团好好表现,就可以抵消出身不好的负面影响,可以进省队的。
两个大傻瓜。那个年代,出身决定一切,到哪儿都变不了。但当时有这种幻想的人还不少。据说当时的全国少年游泳冠军也在报名去新疆的行列中,后来照样被戈壁滩埋没掉。没用,哪怕你拿了奥运会金牌也没用,这个道理,我们后来才明白。
新疆建设兵团的招生一开始,我们俩就第一批报了名。
那一阵子,我们每天都兴奋得象个天真的小孩子。报纸上,杂志上,只要是新疆的消息我们就爱看。广播里,只要是新疆的新闻,故事我们就爱听。我们交换有关新疆的消息,我们学唱新疆的歌曲,要是当时有人肯教我们跳新疆舞,说不定也会学呢。
(照片中最左面的是阿C,最右面是我)
晚上,我们俩喜欢在法国梧桐笼罩的马路上漫步。我们互相激励要经得起边疆艰苦的考验,我们互相提醒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和体能上的准备。
有人说,有理想的生活才是真正充实的生活,是任何金钱买不到的。这话不假,可以说,那一阵子,我们的生活是相当充实的。
但是,如果你现在问我,假如时光能倒转几十年,再让我重新做一次选择,我会不会还选择走这一条路呢?
我对自己走过的路,并不恼丧。从朴实善良的父老乡亲那里,我学到了课堂上学不到的识,也明白了真正的现实是怎么回事。然而,如果我知道上山下乡的真实背景,绝对不会再走这一条路。
为什么?你不要理想,不要充实了?
我要理想,也要充实。但是,我看到了这么一幅画面。
在押赴刑场的囚车上,阿Q不想让围观的民众失望,他想唱一句“手执钢鞭将你打”,无奈手被绑住了做不了动作。于是,他喊了一句,
“过了20年又是一个。。。”
这种鲁迅笔下愚民的充实,我可不敢再要。我相信,阿C的回答也会如此。
要出发去新疆了。我们两个里委的支边青年组成一个班,我和另一里委的一位知青担任正副班长,阿C就在我们班里。
告别大上海,大部份支边青年心事沉重,愁眉苦脸。阿C是为数不多的露出爽朗笑容的人之一。我也有心事,一方面对政治环境的险恶心有余悸,另一方面对这一个班的人多半不了解,对能不能带好这个班有点耽心。
火车一开,车厢里,月台上,哭声震天撼地,尤其是那些女知青。虽然到新疆是自愿报名,报名的动机却形形色色。有相当一部份是在里委干部软硬兼施压力下无奈的选择。平时为了不让父母伤心,他们会强装出笑容,在和亲人分别的最后瞬间,内心的真情冲破一切伪装,决堤了。
阿C没有哭,他是笑着告别亲人的。在车厢里,他还不断地安慰鼓励其他知青。虽然他自己从来也没说过,我总觉得,他自愿报名去新疆的心灵深处,包含希望用自己的行动,减轻母亲在里弄所受压力的成份。为了不让母亲为此伤心,他把这种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在最后分手的时刻也没有流露。阿C够坚强的。
吐鲁番下了火车,又坐上了大卡车。整整开了十天(途中休息一天,共十一天),才到农场。一上大卡车,知青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开始动荡了。黄沙,灰雾,茫茫戈壁,开几个小时不见人烟,房屋和树木。颠簸的道路,发麻的双腿,干裂的嘴唇,身体不时弹起来脑袋撞上卡车顶篷。想到今后要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又有女知青开始哭了。有的开始后悔,闹着要回家,死活也不肯上卡车。
要稳定大伙儿情绪,而且要把大伙的情绪提上来,班长的工作不好做。难得的是,不是干部的阿C不但自己情绪稳定,还不断鼓励大家,想着点子把大家逗乐。途中歌咏比赛开始了。卡车和卡车,班和班,里委和里委,挑应战不断。阿C领着大伙作啦啦队,嗓子都哑了。
戈壁沙尘中,颠簸的卡车里,传出一阵阵歌声,
“我们年青人,有颗火热的心,
革命时代当尖兵。
哪里有困难,哪里有我们,
赤胆忠心为人民。。。”
大伙的情绪高涨起来。有趣的是那帮女知青,哭得最凶的是她们,笑得最欢的也是她们。
那一年支边青年中,据说我们这一批途中的情绪最高,纪律最好。可能和我们这一批中,有相当一部份象阿C这样主动要求到新疆改造自己的狗崽子有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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