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的信号
故事从一个三层楼小旅馆开始。房间里一张床。僵硬的床单太多次得漂白,已失去原有的光泽白,而是死灰感的白。枕头很硬,散发出一股没有头脑的人头上才有的头油味道。一个女人,很不情愿地将身体放在这张床上,人们说女人的身体与床,也要门当户对,眼下很显然她是下嫁在这张床上了。她向左侧卧时,左半身被硬床咯得酸痛难当。翻到右侧,右身又使她痛不欲生。经过翻来覆去漫长痛苦的加减乘除,她只好呆望天花板,使左半身与右半身相互抵消。
房间昏暗憋闷,但一定有窗藏在哪里,因为她看到一面厚厚的窗帘。她不愿到外面去。她懒得去琢磨那些反复出现的新鲜事。她也厌倦一而再,再而三的不称心如意。但她不承认自己在躲避什么,很久前一个男人对她说,“躲避生命的人其实是因为渴望生命。”她想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完全人工制造的逻辑。她既不躲避,也不渴望,她木然地等待。她希望变化,任何变化,只要不再一万遍地重复那个千篇一律的故事。而变化带来的不稳定又使她不舒服。她觉得自己就像个虚设的布景,一个讨厌肉体的灵魂,只要还生活在这个世上,只要还没有摆脱这个庸俗的肉体的累赘,她就永不得安宁。
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她还没吃晚饭。也不觉得饿。凡是肉体的需要都是庸俗的,堕落的,忽略它们并不是什么罪过。
突然有人敲门,她欣然去开门。一个陌生女人站在门口,蓬松的头发盖住大半个脸,鲜红的嘴唇。那女人看到她后愣了一下,然后抱歉地笑了笑说敲错了门,说要找的人应该是二楼不是三楼。她也笑了一下说没关系。陌生女人走了。
她回到床前莫名地想,那女人一定在找一个男人,否则她不会愣一下。她开始想象那蓬松头发如何站在门前多说了几句话,比如二楼和三楼看上去一模一样啊,门上的号码已磨损的看不清了,她是个爱迷路的人呀,等等。她甚至想象她说话时抱歉的微笑。女人的微笑很有欺骗性,因为她们一微笑,就仿佛太阳出来了,眼前的一切都被照亮。
可这个房间越来越暗,床和枕头被镀上了一层幽蓝色,一股寒气笼罩,冷得让人无法忍受。她扯过一件披肩,走出门去。
电梯在二楼稍稍停了几秒钟,她盯着那个闪亮的“ 2 ”字怔了一下,竟然在一瞬间莫名其妙地想下去看看那个蓬松头发寻找的房间。
一楼酒吧里好像很热闹,传来尖利的笑声和靡靡的音乐。前台站着一个岁数较大的女人,她是这个旅馆的老板娘,她说酒吧里正在开晚会。她头发显然被染成金黄色,一大卷一大卷地摆在头皮上。她从花镜上面望她,说“去看看吧?”同时眯了一下左眼,并很老练地牵着左边的嘴角。“还是个单身晚会呢。”她补充道。头上金色的大卷在昏暗的黄灯下闪着诡秘的光。
她淡淡地笑了笑。单身晚会,这些男人女人配对儿的五花八门的名堂,就像人生路上的绊脚石,只会误导人走入更远的歧途。她径直朝旅馆的门外走去。门外不远是一条大道,大道左边是深不见底的壑谷,右边是树木葱郁的山坡。旅馆坐落在半山腰的凹处。因为地势隐蔽,客人很少。客人中几乎没有老人,没有年轻人,也没有夫妻,多是孤身出游的中年旅客。他们为什么选中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旅馆,在这里梦游似地住上几天,甚至几个星期,连旅馆的主人也说不清。所以有一年,旅馆主人望着这些孤独的幽魂般的身影出出进进时,突发奇想,举办了一个单身晚会。晚会设在酒吧里,那里沉重的乡村木制桌椅刻痕累累,边角磨得非常光滑。灯光昏暗,角落里搭着一个三角形小舞台。舞台前面一小片磨得发白后又磨得发黑的地板,算是舞池。空气中弥漫着懒散忧郁的乡村爵士乐和烟草的味道。孤独的黑影们头对头极小声说话,或者面对面身体摩擦着,极慢地在舞池中摇曳。
从此单身舞会几乎每星期六办一次。出席的人每次不同。却喝得同样的酒,摇曳在同样的音乐里。因为被称作单身舞会就使人们放松很多,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另一个陌生人谈情和摩擦。参加的人到底是不是单身也无人过问。单身是个带有神秘色彩的身份,它一面使人显得孤单,寂寞和忧郁,另一面却因为拥有大把的未来而生机勃勃。不管什么年龄的单身,都带着一点青春的味道。就像这个小旅馆,寂寞忧郁中,吸引着一批批寻找神秘的宿命的人们。
另一个吸引人们到这里来的重要原因,是这个地方以雾大出名。每到夜半,雾就悄悄来临。先是丝丝缕缕,然后是团团絮絮,以极轻的脚步,悄悄地从左边的深壑爬到路上。它们弓腰匍匐,柔缓地抬一下头,然后扭转身体,以极阴性的姿态抹去这个世界。走入雾就像走入一个没头没尾的梦,走入一种催眠状态,就仿佛走入自己的身体,左身与右身仿佛雌雄同体。雾则在另一个空间里逼你压你,使你窒息,使你膨胀,使你分裂。
她走回酒吧时,晚会已经进入尾声。她径直来到酒吧台前,要了一杯很浓的酒。深深吸允了一口后,茫然地望了一眼四周。黑影们仍然在轻轻地左右摇曳,像母亲摇摆怀里的婴儿。而婴儿已经入睡。蓝色的烟在黄灯周围弥漫成极美的舞台效果,一股深壑中阴性的雾的味道,在昏昏沉沉的肉体间弥散,像神父手中的香炉保佑迷失的灵魂不受魔鬼的蛊惑。她张望了一会儿,在角落里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不久,一个灰影朝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问道,“可以吗?”她抬起头来看了眼前的灰影一会儿。点点头。这是个男人,黑头发灰衣服,嘴角夹着半截烟。她看不清他的脸,或者根本没看他的脸,而是盯着那根烟头,烟头忽然烧得通红,忽然又死灰般寂灭,好像另一个世界发来忽明忽暗的信号,“行。。。不行。。。行。。。不行。。。”。他坐下后再没说话。就这么默默地坐到最后一支曲子。那男人站起来走开了,没有解释为什么,就像没有解释为什么来。她很感激他这样,人生本该这样简单,来去还用解释,说明尚不该来和尚不该去,时机尚未成熟。就像花草从地面长出,无需解释,也无需理由。
酒吧里还剩下几对儿黑影,在幽昏的静谧中头对头,沙沙地低声交谈,切切地压抑地笑,仿佛雾在地表爬行,轻浮,沉重,扭曲,这一刻让人觉得煞有介事,下一刻却又无影无踪,但明夜还会再来。
她慢慢站起来,拉了一下披肩,又一次走到旅馆外面。这时大雾已经占领了整个外面的空间。这个世界中的复杂内容在五步之遥全部消失了。她心里充满了惊异和喜悦,迫不及待地踏入雾中,踏入一个神话世界。潮湿,柔软,未知的感觉使她陶醉。她看不到深不见底的壑谷,也看不到树木葱郁的山坡,就像看不到死亡,也看不到生命,回过头去也看不到那个寂寞的旅馆。她在梦一样奇怪的神话故事里,扮演一个美丽忧郁的公主,她甚至掀起披肩,像鸟一样,旋转了一圈。神话使平凡的生命演绎的如此迷人。
突然,她看到了他,那个不说话的男人。他站在雾里,像另一个世界的灰色剪影。忽明忽暗地向这个世界发送信号。他走过来在她身边站定,专心地眯着眼睛用力吸烟,等着她转过身来,然后与她一起朝旅馆走去。走入电梯的时候,她忽然希望他住在三楼。
电梯在二楼停下来,他下去了。电梯门在二楼当啷一声关闭。
她有点灰心。二楼是另一个世界,住着那个鲜红嘴唇的陌生女人,和这个不说话的男人。她希望自己也住在二楼,二楼才有生命。人们在一楼准备出发,三楼却已走的太远,只有二楼,二楼是生命的中心,拥有呼吸和血液流动,拥有暧昧和神秘,拥有正在情节的故事。
当她走入自己房间时,心里不由打个寒战。这个阴冷的地方简直像个墓穴,她看到自己像一具骷髅,躺在苍白的床上,坚硬的床垫摩擦着每一块突出的骨骼。她逃到这里是为了躲避什么,可这个房间比那个“什么”更不能容忍。这里不仅没有生命,连死亡都会变得丑陋。她转身跑到楼下的柜台前,一个值班男人在柜台前看书。他薄薄的一层头发油光锃亮,被大量的头油整齐地一丝不苟地抿在头的一侧。
“我想换个房间。”她气喘吁吁地说。
“您住在哪个房间?”那男人和气地问。
“三楼。”
“您想换到哪里?”
“二楼。”
“等我查查二楼的房间。”他开始翻一个厚大的本子。“可以问一下您为什么想换房间吗?”
“我觉得我的房间里在闹鬼。”她有点羞涩地笑了笑。
“啊?”他盯着她看了一会,也笑起来。“很抱歉,二楼没有房间了。”
“一间都没了?哪怕小小的一间?”
“恐怕没有了,很抱歉。”他说。
“我一定要住二楼!”她收起那个带有欺骗性的微笑,喊道。
“除非您和别人合住。”他说,“您认识那里任何人吗?”
“我认识一个鲜红嘴唇的女人,和一个穿灰衣不停抽烟的男人,”
“呵呵,知道名字吗?”他笑起来。
“不知道,不过你可以把我分到他们中间任何一个的房间里。”
“呵呵,您是位很幽默的女士啊。”
“我是认真的,你看我笑了吗?”她绷着脸。
“没有客人同意,我们不能把您安排在他们的房间里。”值班员也收起笑容。
“我反正不能再回到三楼。”她四周张望了一下,“我睡前厅的沙发可以吗?”她的脸上出现少有的恳求。
“应该可以吧,以前也有人睡过,我们可以给您一条毯子。”他仍然很和蔼地说。同时很有兴趣地望着她的眼睛。
“她可以住我的房间。”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回过头去发现了那个灰色的男人。值班员有点诧异地望着他。然后又望着她,耸了耸肩,嘴唇很奇怪的撇动着。
“我睡前厅。”灰衣男人补充到。
“如果您不介意。”值班员很有礼貌地微微低了一下头表示谢意。并用手将一缕掉下来的油发抿回去。灰衣人转身上楼去了。
“这位女士,您很幸运。现在还有这样的绅士。”值班员微笑着,男人的微笑也可以带有欺骗性。他重新在她的身上扫了一遍。
不到五分钟,他提着一个不大的旅行包走过来,将房间钥匙放在柜台上。然后朝前厅走去。前厅有一套印花布的沙发,一个小电视,和一个放满当地杂志的咖啡桌。她一把抓起还带着体温的钥匙,向电梯跑去。
他的房间与她的房间几乎一模一样。苍白的床看上去也很硬,仿佛从来没有人睡过。窗帘中间有一条缝,可以看到灰色的雾向房间里窥探。她突然觉得非常疲倦,拖着腿走到床边,一歪身躺在床上,看来这张床也不是门当户对的,她身体的左侧一样被咯得生疼。她翻身到右侧,在疼痛到来之前,昏昏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来时外面已出现青白,雾已散去。一时间她不知自己在哪里。感觉仍睡在自己的床上,枕头上那股头油味一阵阵扑来,她忽然想起昨夜,昨夜她做的那个梦,梦里那个灰衣男人。她从床上跳起来,环顾四周,又打开门,想证实自己住在三楼。可门牌号却说她住在二楼。她在房间里东张西望,想要找到一点他的痕迹,一点生命过的痕迹,洗漱间里的一切也都没被动过。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那一场大雾。无声无息地来了,留下似有似无的对生命的幻想,留下变化的可能和因此而来的激动,然后悄悄地走了。
她刷得一下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沁凉的蛋清色的空气迎面扑来。大道上铺着晶亮的白霜,山坡翠绿的让人流泪。楼下几个新来的客人在门口说笑,那个值班员正在帮他们拖行李。黑亮的头发散乱开,在额前摆动。她回头看了一眼昨夜睡过的床,搞乱的床不再显得那么苍白,增加了许多不同色彩的影子,留有头形的枕头,也显得柔软了。新的一天,使生命在这个瞬间,悄悄地渗入这个神秘的小旅馆的每一个角落。她不由地微笑了,像太阳突然出来一样,她要寻找的一切痕迹,突然都呈现在眼前。那些正是她曾经想要躲避的生命所留下的痕迹。
没有生命的地方,不会有生命。而在这个被魔法赋予魅力的小旅馆里,她想,生命就像那场大雾,简单,神秘,来去无踪,却无处不在。她猛然懂得了那个忽明忽暗的信号,生命。。。死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