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

亲爱的

于是,她一摔门离开家。在街上疾走。头发纷乱着,前襟的扣子也没扣好。脚下步子刚硬,左脚右脚争先恐后。她心头一股无名火,紧皱的眉头和紧闭的双唇,将那火牢牢锁住。

正值黄昏,马路对面一盏路灯坏了几日,竟也没人来修。已是仲夏,一阵风吹来还是寒冷如冬,穿着单衣的身体不禁索索发抖。本该是夏的,如今季节也不三不四起来。十字路口处一辆白色轿车,在停车线处竟停也不停,从她眼前飞驰而过。如今人们怎么都急吼吼的?好像真有一个天堂等在前面似的。

几个年轻人站在马路沿儿上,游手好闲的观望,其中一个耸着肩膀,甩出一粒闪着红光的香烟头。脚下的下水道口被垃圾堵塞着。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穿过马路。

到处都没有表情,连对面过来的中年跑步人,也是跑的一脸麻木。听说锻炼可以使人快乐,不知他是不是练得不得要领。或许,今天是法定的没表情日。

但她却是满脸怒容。一边疾走一边愤世嫉俗,叹人心不古。今晚看什么都不顺眼,整个世界一片黑暗,大处看,到处是环境污染,天灾人祸,社会看,人是越学越坏,人性每况愈下。从她自己来看,今天她决定离婚,从此结束十几年的婚姻,孤身一人。

她胡乱地走了很久,天已全黑。没有月亮的天空仿佛不复存在,路灯很明亮,风也柔和了些。路边一个二层小楼窗口闪着昏暗的黄灯,与她眼下的心情正好和谐。她想也没想就推门闯了进去。

这是一个高雅的酒吧,名字叫 BBC, British Banker’s Club, (英国银行家俱乐部),里面装潢古典,仿佛英国古老的城堡内部。这里与其它的 PUB (英国人的酒吧)相同的地方,是暗红色绸布的墙壁,被金色的铜钉分割成棱形,古典的吊灯上无数个水晶垂坠,忽闪着幽秘的光。

而这里与其它 PUB 不同的地方,是它的结构摆设。外面看是两层楼,但里面确是多层复杂的结构,楼梯很短,每走上几层楼梯,就有几张小圆桌,旁边放两张舒适的沙发椅。一楼较大,分数个小区,每个小区由几个暗红色柔软的皮沙发围绕,中间是红木的咖啡桌。古式的提芬妮彩色玻璃台灯,晕着罗曼蒂克的光圈。

她走进去,突然出现的各色灯光和游动的人影,使她愣了一下。这是什么地方?红灯区?地下犯罪场所?桌前坐着衣冠楚楚的人们,他们在策划什么?看那悠闲愉悦的样子,一定都是老手。喏,看那个女人笑得多淫荡。

酒吧台前一排红木高脚凳,配酒生雪白的衬衣领口打着黑色的领结。他的身后是一个硕大的古典酒架,上面摆满各式奇形怪状瓶子的名酒。酒架的中间是一副华贵镜框装璜的油画,她望了一眼那幅画,呆住了,那是 Sir Frank Dicksee 的作品, La Belle Dame Sans Merci (没有慈悲的聪明夫人)。她少女时曾将这幅画从一个旧画报上剪下来珍藏着。那时她并不懂画中的意思,只是喜欢画的本身,画的颜色,和画中的故事。现在呢?经历了自己的故事,没有绚美浓厚颜色的故事,那幅画不再像当年那样与她亲近,而变得遥远而且虚幻。

人生不是画。她叹了口气,梦游般走到吧台,翘起屁股蹭上高脚凳。她突然觉得非常疲倦,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远的路。她望了一眼雪白衬衣的配酒生,这些资产阶级,把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来这里骗钱。全是假的!

这时那个配酒生走过来,向她稍稍弯下身来,愉快地说,“嘿,亲爱的,喝点什么?”

哦,他称她“亲爱的”,她很想顶回去,“谁是你的亲爱的?!”但她不能,那个“亲爱的”听起来很温暖。“我难道不是亲爱的吗?管他是谁的亲爱的。”她恨恨地想。

“威士忌加冰。”她说。

“马上就来。”

她端起威士忌加冰的酒杯,三口两口就下去半杯。也许她有点渴了,也许她非常渴了。她又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整齐的黑领结,配上年轻愉快的脸,其实并不那么让人讨厌。她低下头盯着杯子里的冰块,心想阿拉斯加巨大冰山崩脱也不过这个样子。她把嘴里的一块冰吐回杯子里,然后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他叫我亲爱的。”她想,“我难道不是亲爱的吗?他难道在哄骗我?他的笑容也是假的吗?”雪白衬衣走过来,用温柔的眼神看了看她,没说话,又给她拿来一杯威士忌加冰。她没抬头,端起杯子来大大地喝了一口,又冷又热的液体,顺着喉咙缓缓摩擦着,流到正在燃烧的胃里。

这个世界太复杂了,她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只知道自己心中的怒火,现在像杯中的冰块一样,一点点融化着。咳,这些假惺惺的资产阶级,你以为你穿上雪白衬衣戴上黑领结,我就看不出你的虚伪吗?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泪水一滴滴落在杯里。她并不怕一个人,也并不怕离婚,而是整个事情使她感到无能为力,她为这种无能为力而愤怒。人与人之间啊!

她的泪水越来越快的流下来,像小雨一样。雪白衬衣走过来,默默地站在她旁边,不断地递给她手巾纸。她用无声倾述心头的苦楚,她知道有人在那里听着。就这样,剩下的晚上,她一边哽咽一边喝着威士忌加泪,他除了因招待其他客人离开一小会儿外,一直陪在她身边。他们再没有说话。但她觉得不用一个字,他们沟通的很好,他已经知道了她心中的一切。

第四杯空了,而且一直空着,她抬起昏昏沉沉的头疑惑地看他,为什么不再添酒?他有一双像夜空一样深蓝色的眼睛,年轻,快乐,无忧,但此时里面充满温柔和关切。他从吧台里出来,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搀起她的胳膊,把她从高脚凳上扶下来,朝门口走去。外面一辆出租汽车已经等在那里,他把她扶进车门,然后弯下腰对她说,“晚安,亲爱的。”

离婚不离婚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她落入离异的深渊时,有一个温柔的声音托住了她。这个泪水的夜晚,默默的雪白衬衣,燃烧的威士忌,和那个“亲爱的”,将她的怒火烧成了灰烬。生活仍然有色彩,虽然也许不如少女时期待的那么浓艳。人们,千差万别的人们,仍然在不同的角度上试图沟通着。

人与人之间啊!

雨夜听琴 发表评论于
作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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