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私

隐私

廖 康


“我不相信,”华莱士教授几乎是气急败坏地用英语对我说:“你们中国话会没有privacy这个字!我解释了半节课,学生们还是不懂。说字典上写的是安静、独自一人。他们用的是什么字典?我就不相信,字典里没有一个词,表示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情!”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从英国拿了学位,回到北京一所高校的英语系里教书。华莱士是我们学校新请来的外教。他这个问题还真不好解释。这不是语言问题,而是和文化差异有关。有本大词典倒是把privacy翻译成“隐私”了,可生活里没人用这个词。即使用,也不是英文那意思。社会主义大家庭里,有什么好隐瞒的?一切都是公开的。西方文化里的禁忌,什么年龄啊,收入啊,那是我们中国人初次见面的头几个必问的问题……我滔滔不绝地给华莱士解释起来。

“为什么一定要问岁数?我可不想让人家觉得我是个老头子。我这样子不是年富力强吗?”他狡黠地挤了下眼睛,看来不那么着急了。

“不知道你多大岁数,我怎么称呼你呀?是兄还是弟?是伯伯还是叔叔?还有大姐小妹,嫂子弟妹不是?我们中国,那是礼仪之邦啊!辈分伦常可不能弄错了。不问年龄能行吗?”

“那问人家收入干什么?”

“要说收入啊,不就是那点死工资吗?谁还不知道谁呀?二级工四十块零一大毛,大学毕业五十六。到哪儿都差不离儿,比阴晴雨雪的变化还少。问你挣多少钱,就跟拿天气打哈哈一样。倒不是真在乎你的收入。哪象你们美国人,这工资就跟那话似的,总得遮盖着。收入少,羞愧得见不得人。收入多,也不好意思自大呀?别看你们美国人爱吹牛,轮到这事,都怕挨劁。”我跟华莱士已经很熟了,时不时就逗逗闷子。“还是我们社会主义好,人人平等!没有隐私。什么叫隐私?那是偷了东西,偷了汉子,干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社会主义社会,除了党的领导、国家机密、什么都是透明的。”

“什么都是透明的?那不可能吧!你们中国人从来不谈性。夫妻俩的事总该是悄悄的吧?”

“那也比你们公开。那天大伙儿笑话小王,你问我笑什么,我说一言难尽。今儿个,我就给你讲讲。你也就明白为什么我们没有privacy这个词儿了。”

小王要结婚了。里里外外要张罗的事儿不少。光请客这一件,就把他忙晕了。整整十桌,除了本家,七十几位客人,他以为该请的都请到了。到了儿,还是少请了一位,工会的黄主任。这黄主任你可能没见过,她长得出奇的丑。还记得最近上演的香港电影《画皮》吧?那里边的女鬼,黄主任甭化妆,直接就能演。尤其是她那颗暴齿,龇出唇外,足有半公分,化妆都化不了那么象!她还特能说,嗓门又特大,特别喜欢跟大伙儿宣布文件,宣讲政策什么的。但说不了几句,那黄色的暴齿就把白生生的唾液导流出唇外。每当欲滴未滴,别人为她捏把汗时,黄主任就会自然而然地“呲溜”一声把那哈啦子吸回去,然后没事儿人一样接着宣讲。但小王还真不是因为人家丑就没请她,不知怎的,楞把人家给忘了。我用你给我们介绍的弗罗伊德给他分析了一下,认定是他的下意识在作怪。因为一星期前,黄主任在开证明信时,把他的性别给勾错了。

“你们开什么玩笑?俩女的结什么婚?”婚姻办事处的干事低头看着证明信,一本正经地问道。

“什么俩女的?”小王莫名其妙地反问:“我是男的,她是女的。怎么会有俩女的?”

“你是男的?”干事抬起头来看了看小王,满腹狐疑地诘问:“那这证明信上怎么说你是女的?”

“啊?那不可能!”

“你自己看看吧!”

可不是吗?黄主任楞把他的性别勾成女的了!

“哎哟,大叔唉,”小王一急,给人家辈份升了一级:“您看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是男的啊!我们工会那糊涂主任给勾错了。您瞧我这胡子,哎哟!我刚给它刮了。您瞧这寸劲儿,怎么都赶上了!您、您瞧我这喉结。”可他一扬脖儿,那喉结也摸不着了。小王一急,跟人家干事说:“要不这么着得了,咱们去厕所,我让您验验身。”

“你干什么你?”干事一抹脸,站起身来严厉地训斥道:“要是你们工会主任没勾错,那我不成耍流氓了?”

“哎哟,那我怎么办呀?”小王都快急哭了。

“有什么不好办的,回去找你们工会主任改正啊!”

没辙!小王和未婚妻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刚一出那婚姻办事处的门,就听屋里轰笑起来。为此,小王没少挨骂。新娘还没娶进门,就先矮了三分。

婚礼那天,小王并没有注意他忘记请黄主任了。直到一星期后,我送他的英国润滑套用完了,他才想起黄主任。中国的工会跟美国的不一样,和执政党没二心,就是帮助党搞好大伙的福利,什么发电影票呀,分瓜果梨桃啊,还管发放避孕套。计划生育,那可是国家的百年大计。我们党,多英明啊!你看这政策制定的,由单位免费发放避孕套。哪象你们美国,还得花钱买不说,那不是给偷情的和婚前性行为提供方便吗?还是社会主义好。政治局几位英明领导一商量,把什么都为咱们老百姓考虑周全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国内的产品都是干巴巴的。我是过来人,送小王的礼物可真帮他大忙了。用完了那一打,我也没有那高级货再给他了。和我们一样,他也得去工会要。那得跟黄主任打交道啊,小王问我怎么办,我说带包喜糖吧,选大虾酥,别让硬糖锛了她那大板牙。

小王恭恭敬敬地把一包大虾酥递给黄主任,客套两句后,小声说:“有件事儿,请您帮帮忙。”

“哟,敢情是有事啊!要不然你就想不起我了,是吧?”

“瞧您说的,您是工会啊!我们的福利都仗着您呢!”

“福利?还没到分福利的时候啊?逢年过节才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黄主任故意跟小王装傻,嗓门比往常还大些,引得屋里几个人注意了。

“哎哟,我的黄主任,您小点声。我是跟您要,要,要那个套儿啊。”小王尽量压低了声说。

“要什么套?” 黄主任的嗓门更大了。小王的脸顿时红了,他觉得屋里那几位好象都瞥了他一眼,耳朵似乎也支楞起来了。有一位本来都要走出门口了,又转了回来,好象忘了什么东西,四下找。而且每一位都小心翼翼的,连翻报纸都轻轻、慢慢的,尽量不弄出声音来。

小王鼓足了勇气才悄悄地说出来。

“嗨,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黄主任大笑着说道:“应该的,应该的。我们党鼓励晚婚晚育。可不能一结婚就想着生孩子啊!你还得等指标。这避孕套嘛,有大、中、小三个号,你是什么号啊?”

这时候的小王,用我们笑话不会喝酒的人的话说,是从脑瓜门红到肚脐眼了。反正大伙都听见了,他也豁出去了。可他还真不记得那英国货是不是标有尺码,就算有,也未必和国货对得上号啊。“那就给我中号吧!”

“嗨!这可不能就合。上次把性别给你勾错了,耽误你结婚, 耽误了半天,瞧把你急的!跟我这通嚷嚷!我最怕你们这号老蔫,瞅着挺老实,一急了比谁都凶。咱们共产党最讲认真,你还是到里屋试试。别回头小了进不去,大了突噜,又跟我急。” 说着,她“呲溜”一声,把那立马就要滴达下来的哈啦子吸了进去。

屋了那几位憋到这会儿,再也憋不住了,噗吃地乐出声来。小王就差叫她黄妈了。她把小王耍够了才问:“好吧,你要几个?”

“十个。” 小王鼓足了勇气说。

“十个!那够我们用一年的。你们年轻人哪,要节约,也要节欲呀……”小王不等她说完,抓过那些小包包就跑了。后面一阵哄堂大笑。

第二天,小王又来到工会。“对不起,黄主任,我得跟您换。”

“换什么?”

“换号。我得要大号的。”幸好屋里其他人不是昨天那拨,接不上碴,还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你看不是!我说让你试试,你不试。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吧!新娘子没怨你?”

屋里那几位扭过头来看他们了。小王迅速掏出那些小包包,塞给黄主任,低声说:“您就别寒碜我了,赶紧给换了吧。”

“好,好,给你换。换大号的。嗨!怎么就剩七个了?这不合适,不合适的,你一晚上还用了仨!”

这时,屋里几位都明白他们说什么了,吃吃地笑起来。

小王死活不肯再去工会了。他央求媳妇跟她们单位要,媳妇说:“你不好意思,我就好意思了?哪有女的要男人用的东西!”最后打熬不住,还是她去要了。小王觉得这下再不会受羞辱了,尽管在家他已经成了严重的“气管炎”病患者。

万万没想到,一个月后,黄主任居然找上门来了。当着一群同事的面,她笑呵呵地大声说:“小王啊!好久没见你了。怎么也不来领避孕套了?没有和新娘子闹别扭吧?没有生病吧?该不是打算要孩子了吧?你可还没有指标呢……”小王满脸通红,回头就跑,后面又传来一阵大笑。

华莱士教授也笑得前仰后合了。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问了我一句:“那小王觉得怎么样?”(How did Little Wang feel about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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