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碗(三)

“大眼鸡“在浩淼大洋里航行。

底层船舱内,被捆成肉粽子似的外乡人乱成一锅粥。他们的发辫拴在一起,无法单独行动。水手在他们每个人头上罩个竹笼子。竹笼子前面开洞,大小刚够饭碗递进去,后面有个瓦盆,专供便溺用。 

   陈家族长河伯看着他们,皱起眉头。陈大伯到他身边小声说:“杰姆斯船长说了,那些人原先都是囚犯,我们负责给他们送饭。他们若要捣乱,就扔下去喂鱼!“河伯骂道:“好狠心的家伙,知道怎么把他们弄上船吗?在背后看他们年轻力壮,就派人上去打一记闷棍,人家昏过去,就给抬上车,比抓壮丁还狠,伤天害理啊!”阿良疑惑地问:“不是说花旗国处处金山吗?我们要去还怕去不成,为什么要抢人?”河伯解释说:“他们是奴工,身家性命都在人家手里。” 

阿华看不过眼,走到“猪仔”们面前好言相劝:“你们是被迫的,可是,不也和我们一样,去外洋发财么?刚才你们也听见了,我们为了出洋,欠了一屁股债,送钱送礼才上船来。”旁人也附和:“是啊,你们和我们比,不就是住的环境坏点么?两个月水路,很快过去了。” 

  外乡人中一瘦子哭骂道:“你们别得意!听人说过,卖猪仔去花旗的船,屡屡起瘟疫,至少死一半人!” 

  船舱里顿时鸦雀无声,这个残酷的事实,陈姓的出洋客早已晓得。从前出洋的乡亲中,有好几百人就是这般不明不白地死在半路的。 

 

61个昼夜,浑浑茫茫的大海,变幻莫测的风浪。桅杆上的帆,被撕成布絮。开始时,后生们生龙活虎,后来都受不了晕船。开头是吃什么呕什么,后来吐的是黄色的胃液。一个个憔悴得像个野鬼。就在这时,乔装成男人的林家女孩被人认出来。毕竟,在男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舱里,连大小便也没有隐私可言,谁能把性别隐瞒下来呢? 

  河伯很生气,责怪陈姓少年,不应该把仇家的孩子带上船。伯父陈大伯更气不打一处:“你太不懂事了!这女子的叔叔,亲手杀死你的亲堂伯。如今她送上门,陈家人把她扔进海里,报仇雪恨!”在种族械斗中失去父亲的阿良,挽起袖管,走上前去抓林姑娘。陈姓少年苦苦哀求:“大伯,阿良,玉兰是真心要跟我们陈家的,她不再和家里人来往了。” 

  陈姓人想,船已开了,林家女孩也回不去,这时候若要“报仇杀人”,沾血腥,显然对航行不吉利。“别吵了,吵出去让船长水手发觉她,我们陈家都会受牵累!”河伯摇头叹气说:“这个女孩是妖孽,我们都会被她害死的!”   

远洋航行,九死一生。

大大小小上百号人,吃喝拉撒在一起。淡水渐渐少了,食物更少。开头,每天还能吃到米饭,渐渐的,以从拖网打来点杂鱼为主食了。 

   白天,日头暴晒;晚上,寒风呼号。 排天的浪头上,船成了一片叶子。

   一个人倒地,呕吐拉稀发高烧。另一个人也是,第三个,第四个-----

   不等病人咽气,船长便命令水手趁天黑把病人扔下海去。病人的同乡亲友哭着拦阻,说我们生死同命,要把尸体搬上岸安葬。船长大吼:“不把病人处理掉,全船人都得死光,瘟疫的可怕,你们哪里晓得!” 

  大家都缩了手。 

  河伯也得了瘟疫,陈姓少年和林家女孩从牙缝里省下一小碗淡水,送到阿伯嘴边。 

  嘴唇烧裂的河伯突然醒了,眼角睁圆死死瞪著林家女孩:“你是妖孽!” 

  林姑娘哭了,泪水顺嘴角流下,滴进她的手里紧紧攒着青花瓷碗里。 

  这时候,船长派的人闯进船舱,扬言“收尸”。陈少年死命阻挡:“河伯会好的!” 

人们把他推倒在地,陈姓少年手里的碗倾侧了,水在甲板上化为烟。 

河伯没有反抗,在甲板的边沿,抬起颤抖的手,指着铅色的天穹,喃喃道:“妖孽啊!妖孽啊!”他被抛下大海之前那绝望的神态,陈姓少年记了一辈子。 

 

 说到这里,尹顿了顿。他手里的青花瓷碗被擦得更加晶莹,映着落地窗射进来的阳光,一缕奇幻的光亮在碗的边沿滑过来滑过去。 

尹端起绿茶,轻轻吸口气:“好香,很多很多年没有看到中国绿茶了,可惜,我不能喝-----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对,瘟疫!“

 

很快,陈姓少年也染上瘟疫。阿良咬牙切齿地说:“为什么是你,不是那个妖孽?”陈姓少年真想起身给这堂兄一记耳光,却浑身无力。陈大伯阴郁的眼睛扫向林家女孩,冷冷地对阿良说:“先等等再说。” 

  陈姓少年只能躺着等死,他再也无力保护林家女孩。 

  林家女孩的眼泪已哭尽。她端著青花瓷碗扑通一声跪在阿良身前,阿良不理睬她。她磕一下头,阿良看了看濒死的陈姓少年,把自己的半勺淡水倒进青花瓷碗。林家女孩又跪在另一乡亲面前------跪过一圈,她的额头鲜血淋漓,血顺着脸颊流到下巴,滴进青花瓷碗。她晶莹的大眼睛闪烁着希望。总算有了救命的淡水,虽然少得只能盖住碗底。 

  林女孩伏在陈姓少年身边,将因掺了血而变红的水一点不漏地送到陈姓少年干裂的嘴唇,血水滚过那青色“人形”花纹,滑过陈少年的喉咙。

  然而,林家女孩讨的水越来越少,陈少年的病越来越重。 

  船长带着两个水手,要把陈姓少年扔进海里。 

  粗壮的男人们走近陈姓少年。林家女孩挺身阻挡。他们拨开林家女孩的臂膀,抬起陈姓少年。 

  大家都漠然了,失神的眼睛望向别处。死的人太多,都麻木了。 

  林家女孩大喊一声:“等一等。” 

  两水手停下来了。他们惊愕地发现,这“小子”的嗓门出奇地清脆甜美,明明是女孩子! 陈姓族人也吓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阻止林家女孩“露陷“。

   林家女孩在水手的注视下,冲进船长杰姆斯的房间。 

  一个时辰过去,林家女孩没有出来;两个时辰,还没有出来。直到夜晚,她仍然没有出来。 水手等得不耐烦,把陈姓少年放回老地方,回去睡觉。

  清早,船长派人给陈姓少年送来淡水和面包,居然还有一块巧克力和一片白药。 

  陈姓少年不肯喝水,堂弟阿华叹息说:“族长河伯早说她是妖孽!你呀,活命要紧,好歹吃一点。到了岸上,再甩掉她!” 

  陈少年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身将阿华压在底下,死命卡住他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叫嚷:“她是为了我--------!!!!!!!” 

  然后,他眼睛一黑,晕厥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看到的她,不知从哪里弄来粉红色的洋长裙,穿上去,着实漂亮。同时,陈姓少年起死回生,能睁眼说话了。旁人告诉他,船长也姓陈,洋名杰姆斯,是旧金山唐人街陈氏宗亲会的会长,说来也是陈姓少年的远房亲戚。
在最后的一段航程,每天独有专人给陈姓少年送来食物和淡水。陈姓少年注意到,每次盛水用的都是那只青花瓷碗。他盯着碗,神情复杂,似乎有一点惊喜,更多的是悲伤。幸亏他没拒绝,喝完淡水吃完食物,便让来人将空碗送回船长室。当美国西海岸的山野进入视野时,陈少年的病终于好了。
 

  船在旧金湾的码头靠岸,前面,就是朝思暮想的旧金山市区,台山人称它为“大埠”。 

  甲板上,人们欢呼。阿良哭著说:“我们熬到头了!河伯死得冤啊!” 

陈大伯呜咽起来:“拣回一命,家山有灵!快点挣钱啊,早点寄回家,你们的老爹老妈老婆孩子等着呢!” 

  陈姓少年却闷声不响,收拾好行李,排在队伍里准备登岸。他回头,见林家女孩不声不响地站在后面,洋装换掉了,依然是扮男人时穿的粗布衣,手里拿着眼熟的青花瓷碗。他要和她说话,阿良愤恨地阻止:“你别理她,她跟了别的男人!现在还有脸找你?” 

  陈姓少年走上前,林家女孩惨白的脸上爬满大颗大颗的泪珠。 

  “你受苦了。”陈姓少年轻声说。林家女孩晕倒在他怀里。 

  陈姓少年抱起林家女孩,一步步走上船板。船长杰姆斯·陈在他们身后观望,没有阻止。 

  他们踏上了美国的土地。 

东方一抹红色 

天空渐渐泛白   

花旗国的泥土竟是红的! 

陈姓少年对昏迷不醒的林家女孩说:“我们到了,玉兰!”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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