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难以承载之轻 – 莫斯科被绑架周年记
发信站: BBS (Wed Jul 15 12:57:19 2009, 美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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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7月13日上午, 当我和老刘从宾馆里出来, 走在通往米丘林林荫大道的一条200
长的小街时, 一辆灰色的面包车悄悄地停在我们面前, 车上跳下两个身材高大的俄罗
斯人, 一个伸手拦住我们, 边亮出警察警徽, 边说着生硬低沉的俄语,另一个人则
默默地站在我们身后。 从车上又跳下一个同样高大的华人, 脖子上戴着粗大闪亮的金
项链, 他说:“我们是俄罗斯国家内务部反亚裔犯罪行动局的工作人员, 有事情向你
们核实, 请跟我们走一趟。” 在车上他们发现了我的美国驾照, 马上还给了我, 但
给老刘戴上了手铐,在车上两个俄国人坐在我们对面, 蓝灰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我们
, 不发一语。 大约一个小时后, 莫斯科城已被远远地甩在后面,我们被带进一个宽
大的地下室。 他们声称我们前天离开莫斯科的朋友欠他们钱, 我们必须替他们偿还,
每人必须交付10万美元给他们, 否则就不客气。 那个华人翻译最后一字一句地说:
“老毛子最恨人撒谎欺骗他们, 杀人从不手软, 尤其对中国人。 要钱还是要命你们
在这里好好想两天吧!”他们说完就走了, 当铁门哐地一声锁上时, 我们知道这下
完了, 落到以狠毒冷酷出名的俄罗斯绑匪手里了。
提前离开莫斯科的四个人是来俄罗斯投资考察的, 我们曾就此次拟议了近一年, 他们
从越南飞到香港, 我们在那里汇合后经过多哈飞到了莫斯科, 他们没有到过俄罗斯,
也没有谁跟这里有过任何贸易关系。 老刘的家在广州, 在广州深圳都有生意, 在顺
德还有家服装厂。 他跟来是想看看能否将他生产经营的服装卖来俄国。他们发现俄罗
斯人对中国人很不友好, 投资环境也很差, 到后的第三天就飞回北京了。我留下来是
因为我上次在列宾美术学院学习离开后已经7年, 指导教授伊萨洛夫也已去世3年多了
。我这次准备专门去看望教授夫人, 她允诺将把我在那里的毕业作品(玛丝洛娃在库
图里夫雪原)的原始素描稿和一些油画草稿还给我, 上面有许多教授做的笔记和局部
修改, 我准备带回美国做为永久的纪念。当时的模特玛丝洛娃是教授的女儿, 那年才
17岁, 大学毕业后嫁给了一个商人, 在美国看到她结婚后的照片,完全变成了一个俄
罗斯妇人, 当年青春勃发的气息一点也没了。
我第一次到独联体国家是1993年, 那时易货贸易正方兴未艾。 我是做为英文翻译和合
同文件草拟审核的双重身份去的, 那时我在一个律师事务所工作, 受委托跟随几家公
司去那边与贸易伙伴谈判签约。 那时独联体各个国家民用消费品极其缺乏, 对中国的
任何民用消费品如服装鞋帽, 罐头香肠甚至到鸡毛掸子都很有兴趣, 那时12个鸡毛掸
子可以换一个不锈钢高压锅, 100斤西瓜可以换一个汽车轮胎。 还有一家公司有50辆
坦克, 要换中国的任何东西, 我们奇怪那有什么用, 他们表演给我们看, 做链轨拖
拉机比真的马力大20倍, 炮塔拆掉可以当推土机, 停在野外可以当钢铁帐篷, 天上
下刀子都不怕。 从射击口还可以打猎或偷拍女人换比基尼, 缺点就是费油,此外,不
能在公路上开,否则柏油路全压开了花。 可谁家的田也不会欢迎坦克压过去, 因而我
们决定不要, 俄国人急了, 马上又问:总得要点儿东西吧?我们还有导弹,要不要?
那时的俄罗斯人开朗友好, 见到中国人死命地握手或象狗熊一样拥抱, 激动时还在你
脸上亲两口, 因为你来了, 卢布就会象河水一样流进他们的口袋。 那时我们在莫斯
科, 彼得堡和基辅转一圈回到黑河口岸, 内地许多省级国营外贸公司都跑来要我们转
让合同, 我们便将合同一份份卖掉, 大家钱一分, 各自潇洒去了。
第二次是2001年,我在美国读完学位课程, 同学们都在全力准备执照的考试, 我却跑
到俄罗斯报名参加列宾美术学院专为国际学生办的俄罗斯油画艺术研究班, 专门研究
列宾, 苏里科夫等人的油画和素描, 学习他们的绘画技巧。 我好象从小读书就是为
我母亲读的, 母亲去世后我便不再有心理压力, 也对中国和美国的司法制度很失望,
因为在法庭上没人追求司法正义, 那些都是说来给圈外人听的, 大家都认可的是法
庭上只有输赢。 那时的俄罗斯因为中国的伪劣商品而对中国奸商充满仇恨,祸及所有
华人。 莫斯科日报记者写到:冬天的寒风吹过古老的阿尔巴特大街, 中国劣质羽绒服
里飘出的鸭毛与雪花满街飞舞。。。。。。 皮夹克一淋雨黑色就掉了, 露出了里面劣
质的人造革, 仅比纸箱结实点儿。这时的俄罗斯人开始蔑视中国人, 他们认为中国人
用垃圾骗走了他们的血汗钱, 他们认为现代中国与毛泽东时代的中国一样, 都是忘恩
负义, 恩将仇报。
俄罗斯幅员辽阔, 广袤的大地上到处都是森林湖泊,夏天到处郁郁葱葱,与胡伐滥垦
的大陆完全不同, 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驶, 时常可看到林梢间突起的教堂圆顶, 高耸
的金色十字架在阳光中闪闪发光, 灿烂而又崇高。 时常经过宽广蜿蜒的河流, 河边
沙滩上挤满游泳或晒日光浴的男女白条儿。 就是这片土地, 诞生了托尔斯泰, 列宾
, 罗蒙诺索夫这些伟大的文学巨匠, 艺术大师和深刻的思想家, 也曾冷酷地迫害过
伟大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和文学家索尔任尼琴。 今天的俄罗斯到处是愤恨,敲诈,斯
拉夫人的那种粗犷的傲慢赤裸裸表露无遗。100多年前俄国诗人涅可拉索夫在他的名诗
“俄罗斯, 我为你哭泣”中曾噙着泪水感慨俄罗斯深沉的大地, 并深刻刻划了匍伏在
大地上人民内心深处的悲哀和痛苦, 表达了对沙皇压迫和奴役的愤懑。 前苏联解体后
, 许多人认为经过布尔什维克的统治, 今天的俄罗斯连沙皇俄国都不如。
今天的莫斯科道路很宽, 但跑的大都是老旧的或国产的外形粗笨的车, 有的在美国早
就进废车场的车在那里还在当出租车拉客。 偶尔有日本或欧洲的进口车在疾驰,那也
是有钱人和新贵的专利。 现在的莫斯科也是世界上物价最贵的城市, 远高于日本东京
的银座或美国纽约的曼哈顿。两个鸡蛋一美元, 20美元一个12英寸的pizza。 蔬菜比
水果还贵, 一个蕃茄要1.7 美元。大学教授的工资很少, 一个大学语言学教授月工资
才不到300美元, 仅是这边餐馆busboy 或抓码的5分之一不到。 警察的月工资才 150
美元而已, 所以许多警察以敲诈来祢补工资的不足。 现在警察一看到中国人就拦下来
, 查看完证件后还要你去警察局等待核实,在那里晾你几小时,直到你出钱上供为止
。 而中国人都是付钱息事宁人, 因而成了人见人宰的肥羊。越南人则不同, 要钱没
有, 要命有一条, 俄国警察一认定是越南人, 都自认晦气, 因为会颗粒无收。
我们被绑架的第三天, 他们来了。 其中一个竟是机场边检部门的, 他很健壮, 说一
口带俄语口音的流利英语, 他问我准备如何付款, 是从美国划美元到他们在美国的户
头还是在中国划人民币入他们的帐户。 我告诉他们在美国必须本人签字才能取款, 只
有在中国划人民币。 那个华人用笔算了一下, 总计数额为67万, 我签字同意并让那
人留下了他们的帐号和收款人名字。 然后他写下了一串长途电话卡的密码, 让我尽快
与国内的朋友联系安排付款, 他们然后把我带到一个7层楼的旅馆, 安排住进一个有
电话的房间。 老刘因为没有明确答复,在我离开地下室时, 被那个俄国人一拳打在肚
子上。
我先向几个朋友通报了我被绑架的消息, 然后委托他们去筹钱, 好歹先把我弄出来再
说, 在绑匪手里活着可不是个事。 我先后通知了7个人, 其中3个开始信誓旦旦想办
法的后来再也不接电话了,有的说这个数目太大, 说你能不能跟他们商量一下, 少点
可以吗, 我气不打一处来, 大声说:命都要没了, 钱还有个P用! 两天后,反而一
个并不太熟又认识时间不长的朋友立即答应帮忙, 并保证2天之内划款。 7月19日深夜
, 突然电话铃响起来, 我听到了那个朋友急切的声音:“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
。。。好,我们已商量完解决办法。我们明天就划款,他们2小时后就可在帐面上看到
, 一切都安排好了。 你必须在两天之内脱离他们的控制, 并尽快离开莫斯科回洛杉
基或北京。”
我天刚一亮就打电话给那个华人, 通知他国内已同意划款, 将在一天内完成, 他很
高兴, 说:“我们都是华人, 咱们好说, 我就是拿点儿翻译劳务费, 钱主要是他们
要的, 不交钱跟他们没法交代。 钱生不带来, 死不带去, 命还是最重要的, 俄罗
斯这地方就这样, 可我们今后还是朋友。”
我在餐厅吃完早餐, 回房间收拾好箱子就离开了旅馆, 住到了石油天然气工业部的宾
馆里, 那里门口有警卫, 走廊里有摄像头监控, 外来访客没有本人同意不能进来。
我后来的十几天一直住在那里, 连院子都没出去过, 直到在中国和美国大使馆的干预
下, 绑匪迫于压力才退还给我所有个人旅行证件。 离开那里的前一天, 我向俄方警
察部门报案, 请求他们营救老刘, 他们做了笔录, 最后让我在我一个词也不认识的
俄文笔录上签字, 然后说:“我们尽量破案吧, 你回去等消息, 不要打电话来, 有
消息我们会通知你。”
7月31日中午, 我在莫斯科多莫捷得沃机场登上回美国的飞机,当巨大的波音747飞机
冲上天空, 我看着窗外沉默抑郁的大地, 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这里仿佛
是埋葬青春艺术梦想的坟墓,美好的日子早已褪色, 如今已变成梦魇。今后再也不能
站在特列季亚科夫画廊那些伟大的绘画作品面前体验他们创造时那种排山倒海的激情和
力量, 悲伤从心底悠然涌起, 眼中转眼开始模糊了。
几小时后从睡梦中醒来, 拨开窗板, 飞机正飞过北极, 下面是格陵兰岛一望无际的
亘古冰原, 一片刺眼白光迎面而来, 如同地狱里赤白色的火焰。
8月1日半夜飞机到芝加哥, 在那里等了6个小时, 清晨六时登上回LA的飞机, 到LA已
是中午, 到处阳光灿烂, LAX 还是那样繁忙, 空气中还是弥漫着那种特有的混合着
汽车尾气和海风带来的潮湿微咸的味道。人们仍然来去匆匆, 从世界各地飞来这里,
又从这里飞往世界各地。
三个月后该绑架集团被破获。 2007年, 他们杀害了一个香港大学女学生, 她在莫斯
科4号机场转机时失踪, 三天后被一个捡树枝的老太太在离机场12公里远的一个灌木丛
中发现, 她的头部和腹部中枪, 身上所带的手提电脑, 相机, 现金等所有财物被抢
走。
老刘在去年11月回到广州。 他曾被关在深林的守林人小屋里, 每天只能啃黑面包干,
喝雪水, 被警察带回莫斯科时体重只有80斤, 走路象影子在飘。 他家只在开始时为
他付了一万人民币, 后来两个老婆意见不一, 对绑匪说没钱了。 结果他的肋骨被打
断两根, 两脚的4个脚趾被冻坏死。在知道他回来后,我立即打电话给他, 他听到我
的声音竟象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泣不成声。 他发誓要把两个老婆全休了, 因为他看
到她们就想起绑匪和在密林中苦熬的日子, 那些人在莫斯科勒索他, 老婆们在广州和
深圳在他被撕票前活抢他。
那个划款的朋友在划款前向公安和安全部门报案, 确定这是一个国际绑架案, 并报告
安全厅俄方企图借此策反我方经贸人员, 他们最后商定, 虽然划款进去但以维修系统
为名冻结了该款, 使绑匪可以看到进款但无法划走或领取, 在我脱离控制后, 那笔
款又归还了给他。 事实证明, 那个朋友是真正的可以信赖的朋友, 在大家簇拥着你
时,他没有巴结恭维你, 也没有跟你拍肩搭背称兄道弟, 但在你危急之时, 他挺身
而出, 而且绝顶聪明。
“不用谢我了, 这是一个朋友应该做的。”这是他对我在大洋彼岸说过感激的话后唯
一一句而且也是最后一句答复, 淡淡的, 没有一点娇情。
没有真正面对过死亡的人不可能真正理解生命的意义, 也不可能深切体会一个人在临
终前对人生的不舍, 生命对人只有一次, 当人漠视自己的生命时,或当他人随意践
踏蹂躏你的生命时, 你会感到人生的卑贱和无奈, 你的生命贱若草芥, 轻如鸿毛;
当你经灾历劫,走过到处是背叛和离弃,漫长而又痛苦的人生时,又往往感叹人生的艰
难和沉重。
人生既沉重得难以负载, 又轻飘得如同虚无。
去年回到洛杉基后,Skatch 组织大家去PV游玩, 那次去了很多人。 在高耸的悬崖下
是一片凹凸不平的礁丛, 浪潮退去, 一个个pool里留下了没有跟着海潮回到大海里去
的海洋生物, 如海星, 海胆, 甚至还有巨大柔软的海兔子。 我站在礁岸边, 看着
海潮涌起又落去, 在海沫中露出了丛丛尖利的, 黑色的礁齿, 如同鲨鱼的利齿。我
感到了人生的凶险和无常, 也感到了人生的浩瀚和深沉, 眼里充满了泪水。
我这时才真正知道人生既有难以负载的泰山之重,幸运的人会有朋友与你同行分担;
也有难以承担,恍如烟霭的鸿毛之轻, 让人无法喘息。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里跋涉
, 翻过高山,走过平原, 挥臂游过急流, 赤脚踏过泥泞, 直到生命难以承载之日,
人生随风飘散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