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社区公共图书馆的一个公众活动“游戏日(Game Day)”当义工,请参加活动的家长和小朋友填表签字,至少看见两三位小朋友是用左手写字,不由得触动了我心中的某个角落,感觉似乎该写点什么来舒缓一下。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个左撇子了。在无意中需要有动作时,我自然而然地是该出手时出左手,该迈脚时迈左脚。这样本来没什么,也没有引起大人的注意,我自己更是从来不知道我与大多数人有什么不一样。
二至三岁时自己吃饭都是用勺子,左右手倒换着用,好像两只手都能用得得心应手,还得到祖母和父母的夸奖。
四五岁开始学用筷子,一拿起筷子,就被大人批评说:错了,换过一只手!要用右手!这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那正是爱问为什么的年龄,所以我好奇地问了句为什么?祖母说:“大家都是用右手,你一人用左手,伸出去夹菜时容易跟旁边的人碰着。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试了试,果然,我的左手一伸出去,就碰到了坐在我左边的祖母伸出的右手。于是,我牢牢记住了祖母的话,使筷子一定要用右手,虽然自己觉得左手拿筷子比右手更容易夹到菜。
六岁时要准备上学了,在家学着拿笔写字。一拿起笔,就被父母纠正说:错了,换过一只手!要用右手!我不明白,写字不像吃饭要夹菜,不用把手伸出去写,不会碰着别人的。父母说:大家都是用右手写字,写字是一定要用右手的,这样写起来方便。好了,又换过来,虽然自己觉得左手握笔比右手要轻松一些。
七八岁时祖母教我学着做饭。
首先是生火,在炉子里放好刨花,用火柴点火。我出手就是左手拿火柴,右手拿火柴盒。祖母让我换过手来,结果我怎么也擦不着火,几乎用掉十根以上的火柴,都没有成功。那些被我无端浪费的火柴把祖母心疼得直喘气。最后好不容易擦着了,我也是紧张万分地立刻扔进炉子里。碰巧点着了火是我的运气,没点着的话又得重新来过一遍那令人心惊肉跳的擦火柴过程。虽然我一直用右手擦火,但是这用火柴点火的事情我一辈子都没有学好,一拿起火柴就紧张,到现在都是如此。
接着学的是切菜。一拿起刀,自然又是被喝令换手。我已经被改造到这份儿上了,当然没问题了。我后来用刀就一直用右手,不管是切菜还是砍柴。不过,我对用刀始终有一份忌讳,因而刀功一直不好,切菜时也不敢切得很快。估计是看我不太会用刀,祖母只是让我切切蔬菜,从来没有让我切过肉。高中毕业之后插队之前曾在一个食品工厂里打过一阵季节工。第一天上班就发一把快刀切肉,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切肉,面前长长的大案板上堆满了两三斤一块的肉,而旁边的案板上堆的全是半扇半扇的猪。我没干两小时就晕倒了,说不清是晕刀还是低血糖。
学用剪刀倒是一个惊喜的过程,剪纸、剪布什么的,右手拿剪刀还顺利,在学校的手工劳动课上也没有出什么差错。到给自己剪指甲时,我的左手发挥作用了,那时可没有指甲剪,只是用普通的剪刀,我可以自己给自己剪右手的指甲,甚至剪右脚的指甲我也用的是左手。祖母为此还着实夸奖了我几回。当然,因为那剪刀是设计为右手用的,我左手剪指甲时就要把它翻过来用,也不是很好用。
后来,也可能大人们管我管烦了,又或者觉得我也被改造得差不多了吧,其它的一些事情也就任由我爱用哪只手就用哪只手了。从此我干什么也就比较快乐和顺畅了。比如,我洗碗、洗锅,拿抹布的手是左手;我指点什么事情,或者取、递、接什么东西,首先伸出的是左手;握扫把、拖把、锄头把,也都是左手在前;甚至打扑克抓牌都是出左手。我上中学时去乡下劳动学捆秧,用左手跟着右手人学了一阵子虽学会了,可捆得很慢。有天忽然看到一位村民也是用左手捆,捆得又快又好,我看了几次也就捆得很好了。几年后我作为知青去插队,就成为了我们生产队里拔秧捆秧最快的人,连老乡都不如我。总之,我干比较灵活的事情如包饺子、打结、拧瓶盖等一定要用左手,而右手则更有力气一些,只能干一些粗笨的活。用针我也是右手,这倒没有谁强迫,是我自己感觉这样用顺手——因为捏布的手经常要变换姿势,只有左手才能对付,而拿针就总是一个姿势,笨一点没关系。
我祖母后来老后悔没纠正我的地方是拧毛巾、拧衣服。一般人都是右手在前,左手在后,而我是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因此,祖母和母亲洗被子需要我帮忙拧的时候,总是有问题。一不小心我就跟她们反着拧,即使不反着拧也因为实在不顺手而使不上劲,只能帮着抓住被单的一头,由着她们去拧。每每这时,她们就会说,忘了在你小时候纠正这个了。
我有时受到家里人善意的调侃和玩笑,祖母和母亲说我是“左手左nei3 bei1”(客家话,那两字不知道如何写,大概是“别扭”的意思),弟弟们开玩笑叫我左撇子。据说左撇子有遗传,说也奇怪,我祖母说我们家长辈没人是左撇子,我们姐弟中就我一人是左撇子。
我在学校里,倒没有被人叫过左撇子,甚至没有人注意过我是左撇子。因为我在拿筷子、拿笔、拿刀剪等最重要的几个地方都与常人一样,这也许就是我祖母对我进行改造的最大成果,抑或是她的初衷吧——不要让人歧视我。我自己渐渐地也不认为自己是左撇子了。
初中时,我有一个好朋友也是个左撇子,她除了拿笔外其余任何事情都是用左手,我看过她切菜,切得又快又好,我简直望尘莫及。她很爱打兵乓球,由于是左手握拍,个子又比较高,比赛时挺有优势的,后来就被选到省里去参加比赛。虽然平时也有同学嘲笑她是左撇子,我在内心深处却悄悄地很羡慕她能保持做一个左撇子。
大学毕业后,我认识了一位对心理学很感兴趣的朋友。有次聊天,他突然问我说:你是个左撇子吧?我听了很惊异,问他:你怎么知道?他说:我看你掏手绢时是用左手从左边的口袋掏出,而且擦鼻涕也是用左手。他又问:你的钥匙也是放在左边的口袋里吧?开门开锁什么的也是用左手吧?我只有点头的份了。他相当肯定地说:这是左撇子的典型特征,即使你拿笔拿刀剪是用右手,从这些细微的地方可以判定你原本是个左撇子。这还是头一回有家人以外的人跟我谈到我是左撇子的事情。我一下就被他镇住了。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向他倾诉了我作为一个左撇子如何被改造的一些经过和心中存在的一些莫名的困惑。他鼓励我说,再不要刻意去改掉你左撇子的习惯,其实用左手有很多好处。现在你两手都用,是最好的,对你的左右两个半脑都有好处。他的话留给我非常深刻的印象,也引导我第一次从正面来看待我自己作为一个左撇子的天性和益处。
来到美国后,也许由于自己是左撇子的原因吧,我比较容易就看出左撇子来。我发现美国好像左撇子特别多——至少比在中国看到的多得多,时常可看到人用左手写字、吃饭。大家好像也很自然,没谁觉得惊奇或者不习惯。另外我还注意到商店里有左撇子专用的剪刀和其它一些工具出售,这也使左撇子们比较方便。
当然,在我做过一些了解之后,发现在西方历史上左撇子也曾经相当受歧视。特别是文化观念上,由于社会都是右手人主导,东西方对左撇子的歧视几乎都是一样的。在中国,人们习惯以右为上,《说文》“卑”字条下,段玉裁注云:“古者尊右而卑左”,左总是与一些否定、贬义的概念相联系,意为“偏”、“邪”、“错”。如“意见相左”就是意见相反,“左迁”就是降职。汉语中有成语、词组“无人能出其右”等褒扬右手人,“旁门左道”贬低左手人。英语中“right”一词既是“右”,又是“正确的”、“权力”等意思,而“左手”的学名“sinistra”,其词头就与“罪恶”一词“sin”相同;其它西方语言如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等“左撇子”也都含有负面的意思。
如今,虽然对左撇子明显的歧视已经比较少见了,但由于历史的因素,在生活中的确还存在不少需要解决的问题。左撇子们成立了各种左撇子协会和组织,争取自己的平等权益。1976年的8月13日成为第一个国际左撇子日。现在有几十个国家的左撇子 组织庆祝这一节日。左撇子组织宣称,建立国际左撇子日的目的在于团结世界各地的左撇子为争取自身的利益而努力,唤起全社会对左撇子问题的关注,提醒人们在一个以右撇子为主的社 会中也应该考虑作为少数人群体的左撇子的利益,为左撇子的方便与安全而改进某些产品的设计。特别是要逐渐消除数千年来在各种文化中都存在着的甚至今天也还在不断制造着的对左撇子的偏见和歧视。据报道,近年来关于左撇子问题的研究日趋活跃。这种研究已经远远超出了对习俗的考察,深入到脑功能、遗传学、细胞学、分子生物学等学科领域了。
反过来,我也看到不少人津津乐道有多少名人(好的、坏的)如: 爱因斯坦、牛顿、居里夫人、米开朗基罗、毕加索、贝多芬、莫扎特、拿破仑、克林顿、卓别林、马拉多纳、比尔·盖茨、杨振宁、蔡振华、王楠,赵本山等等,都是左撇子。似乎当一个左撇子又很光彩,或者很出色了。其实,这些名人是否左撇子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因为还有更多的名人是右撇子。
现在回忆一下我这个被改造的左撇子的经历,我还是很感谢我的祖母和父母的。他们虽然曾经要求我在使用筷子、笔和刀上改用右手,但并没有采用任何极端的手段,从来也没有因为此事而打骂我,歧视我。在当时的情况下,正因为他们的保护措施,才避免了我成为一个明显的左撇子而受歧视、嘲笑的可能,从而使我保持了一个相对正常的心态,还算是在一个正常的情况中成长。
至于用右手写字,我以为还是可取的。无论东西方,文字都是为右手人设计的,从左写到右,用右手写确实比较方便。我看到一些左撇子为了使手掌不至于把刚写的字给涂抹了,会将自己的手臂弯的特别大,或者身体曲过去,这样不但字容易写歪,还很容易造成视力和身体的畸形。
我也希望父母们要对左撇子的问题看开、看淡一点,既不要对有左撇子倾向的孩子采用强制手段令他们改成非用右手不可;自然也别因为听了左撇子有什么优势的说法就刻意训练自己的孩子去用左手做一些日常事。孩子爱用哪只手还是顺其自然为好,这样才有利于孩子的生长发育和心理健康。当然,如果您的孩子真是左撇子,那您还真的应该细心观察,帮助他(她)解决或者应付生活中遇到的一些具体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