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創痕(之一﹑二)

【前言】
 
 我讀過的許多關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文章﹐幾乎千篇一律地為當時的青年們塗上
一層天真爛漫的色彩﹐謳歌他們心懷祖國﹑放眼世界﹑永遠跟黨和毛主席走﹑決心
在農村紮根﹑向貧下中農學習一輩子﹑建設新農村的雄心壯志。即使在形容「黑五
類」子弟的心態時﹐也往往描寫他們要求上進﹑願意改造存在於自己頭腦中的資產
階級觀念﹑爭取貧下中農的理解和認同﹑贏得光明前途……等等之類的﹐讓人看了﹐
有種虛假扭捏的感覺。那時期的年輕人﹐真的那麼單純﹖認為自己需要接受貧下中
農再教育﹖認真地改造自己﹖在建設新農村的偉大事業中大有可為﹖要是您有幸當
年生活在另一截然不同的環境﹐而且您的親友當中沒有那種經歷而無從獲得信息﹐那
麼在您讀完這篇文章﹐您將會掩卷長嘆﹕原來如此﹗即使您也是知青中的一員﹐因
地區﹑環境﹑夥伴的不同﹐您看到和遭遇到的或是另一番景象﹐那就權作為交流吧。

 這是我十六年在農村的經歷和見聞。以我個人的遭遇為主線﹐真實地揭示了當時農
村的貧窮﹑愚昧﹐也真實地從側面反映了城鎮知識青年在農村遭受的苦難﹐以及部
份人的無聊﹑荒唐﹑無奈﹗
 千百年來﹐億萬農民在華夏這廣袤的土地上耕耘繁衍﹐沒有享受只圖溫飽﹐沒有奢
望只求平安﹐沒有榮耀只有勞苦。難道是他們無知到不知道天下還有美好的事物﹖
還有快樂逍遙勝神仙的生活﹖只是上天永遠不給這一大群人機會﹐他們早認定了自
己的命運﹐早已認定那些美好的東西與己無緣。他們之所以養成勤勞刻苦的個性﹐
是那個沉重無比的生活擔子﹐壓得他們沒有片刻喘息的機會去旁顧其它﹐以及幾千
年來文化落後思想閉塞﹐以至改變了他們血液中的基因的結果﹗為了養家活口﹐唯
有像牛馬般地躬耕於山野田間﹔也或許因他們長遠接觸不到美好的事物﹐心靈早已
麻木到沒有求變的勇氣。尤其「大鍋飯」和嚴苛的勞動紀律﹐即使有求變的意願﹐也
無法付諸行動﹐他們只好「甘願」活在最貧困的階層。及至有一天﹐從城鎮來了那
麼多年輕人﹐才知道世上還有比他們更不如的人。
 自57年反右鬥爭以後﹐政治運動接連不斷了。「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
社」這孿生兄弟們搞得神州大地風聲鶴唳﹐但還是搖搖晃晃地站住了腳。儘管這些
荒謬絕倫的錯誤是最上層個別領導造成﹐但「道歉」﹑「認錯」這類詞彙在這些領
導人頭腦裡卻是不存在的﹐而且還永遠不覺得什麼地方搞錯了。即使為顯示一下高
姿態而「罪己」﹐也無非是些「成績是巨大的」﹑「我們繳了學費①」﹑「吸取教
訓」等不關痛癢的所謂「總結」。翻開中國的歷史﹐有幾個皇帝向老百姓認錯了﹖
天子永遠不會出錯﹐錯的全是老百姓或者是老天爺。一關不通﹐換一個方向不就是
了﹖「繳學費」是難免的事呀﹗
 但工業上不去﹐農業剛從一敗涂地的殘局中緩過氣來﹐將一切的災難推給了大自然
——因為大自然是不會辯駁的﹐是最好的「替罪羊」——雖是最好的借口﹐畢竟不
能解決所有問題。譬如從學校一批又一批畢業的學生不能昇學﹐又在無業可就的情
況下﹐久而久之﹐社會動蕩是不能不考¼
'7b的。外有虎視眈眈的帝修﹐要是內部來個發作﹐江山豈得太平﹖那是用生命和鮮
血換來的江山啊﹐怎可掉以輕心﹗別的事可糊塗﹐「蟻穴雖小﹐能潰千里江堤」的
大道理上層領導比誰都明白﹐何況階級鬥爭的理論已將階級敵人的破壞搗亂提高到
最高的警戒線。本來60年搞「大辦農業」﹑「全民下放②」是一廂情願的極妙主意﹕
由地方生產隊劃撥田地組建農場﹐國家不用出錢(出不起錢)﹐大批城鎮人口的就業
壓力就解決。但因當時方法不對﹐或由於操之過急﹐使那麼好一條「妙計」竟在不
到一年時間裡夭折﹗經過三年總結經驗﹐終於明白﹐搞農場簡直是「脫褲子放屁——
多此一舉」的蠢舉﹗把社會無業人員﹑走出校門的學生﹐統統下放到農村和軍墾農
場﹐不簡單省事³
'5c多﹖特別是佔總人口十分之八的龐大農民隊伍﹐和廣闊的農村天地﹐是一隻極為
巨大的「橡皮口袋」③﹐不要說眼前幾千萬待業人員﹐就是往後源源不斷的各級學
校畢業生﹐除了極少一部分頂替凋謝的老年工人可進廠礦就業﹐多餘的也可以儘往
那兒塞﹐因為那是隻伸縮自如的「橡皮口袋」。一條多好的持久性的國策呀﹗
 於是﹐全國性的「上山下鄉」運動﹐如火如荼地搞起來了。這次成竹在胸﹐只准搞
好﹐不准搞糟﹐是三令五申的。於是乎各級領導﹐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般地精心策
劃﹐周密部署﹐處處設防﹐務必將「阻力」降到最低﹑最小……。
 
①中共領導一向將「決策錯誤」說成是「繳學費」﹐無論結果多慘﹐均以此堵塞言
論。
②60年全民下放運動鬧得雞飛狗跳﹐結果新建的農場缺乏管理經驗﹐被從各村抽調
來的烏合之眾偷垮。
③「橡皮口袋」是當年知青的創造語﹐它象征農村廣大﹐農民貧窮而麻木﹐而且一
切得服從命令﹐成
    了隻被動而可隨意膨脹的口袋了﹐塞入多少人都不成問題。

【好戲開場】

 1964年的暑假﹐我是在既有期待﹐又有疑惑﹐最後在失望的嘆息聲中度過的。暑假
早對我失卻意義﹐因為我已被學校拋棄了整四年﹐之所以還以「暑假」來作「大事
紀年」﹐那是因為在那個暑假﹐我以同等學歷參加了高中入學考試。儘管自以為成
績考得不錯﹐結果幾乎是一定的——名落孫山﹗有人問我﹕既然明知不會被錄取﹐
那又何必費盡心思化那麼多精力苦讀﹑投考呢﹖我的答復異常明確﹕年輕人必須讀
書﹗而且也是不服輸的挑戰﹗哪怕學以致用的年代早成過去﹐以後也無法知道讀書
的出路何在﹐但總覺得年輕人應該讀書﹗這種觀念大概是受了父親的影響。另一方
面﹐我一向不喜歡遊蕩﹐失學﹑無業的必然結果﹐會想到再學習。所以自學三年半後﹐
想證明學校並不是唯一的學習場所﹐而跟著應屆生一塊兒去投考﹐或者如前面所說﹐
是對時代的挑戰﹐只是這類挑戰不會引起任何同情和關注罷了。
 九月的天氣漸漸涼快了﹐那些被學校錄取的幸運兒們早奔向他們的求學之地。要說
四年前﹐從小學校園出來立即被遣送到農場放牛是一次沉重的﹑猝不及防的打擊﹐
那麼看似溫和的64年的九月﹐卻是更殘酷的十六年夢魘的前夜﹗那半年的農場放牛﹐
實在無法與之比擬的﹐它具有更大的毀滅性。那苦難﹐仿彿在迷霧中望不到盡頭的
崎嶇山道﹐待到最後期盼的力氣消磨殆盡﹐終於甘願順受命運的擺佈了。
 那一次的「開場戲」﹐比60年派民兵拿步槍押送青年們去農場文明得多了。以前是
一次大會就決定的事﹐現在採取「文火慢焙」的方法﹐將人們尚剩留的一點點倔強
的心﹐慢慢﹑慢慢地在他們鑄就的模子裡轉變﹑再轉變﹐務求表面的融洽﹑和順。

 各居民委員會的小組長們紛紛造起了「花名冊」﹐無業的﹑待業的①﹑剛從學校畢
業的﹐甚至有的早在副業隊推車打臨工的﹐都被納入了花名冊。這本名冊﹐倒是網
羅了所有具備「上山下鄉」條件的人員﹐自然相當的雜亂﹕有剛從學校出來的毛頭
小子﹑有以四海為家的流竄人員②﹑有刑滿釋放的勞教分子﹑有自生自滅的無固定
職業者﹐至於像我們這些「黑五類」子弟﹐理所當然地被列在最前沿。
 風聲早已傳出﹐說是要舉辦一個「學習班」﹐這對我們這些「老運動員」③來說﹐
並不覺得驚慌。但有部分從沒有經歷過風雨的年輕人﹐一旦被列入了花名冊﹐便驚
恐萬狀﹐惶惶不可終日。
 學習班於九月初開幕﹐地點選在郊區的竹業社內﹐因為這家企業佔地較大而業務清
淡﹐而且離鎮有一段路﹐便於監管。學習班的總負責人是公社書記錢九斤﹐因為這
批「學員」將分赴他屬下的各生產大隊﹐由書記掛帥﹐以示鄭重。但具體和「學員」
們接觸最多的﹐是鎮小的徐生明校長。許多年輕人曾是他的學生﹐且徐校長為人較
溫和﹐做「開通思想」的工作﹐當然比一般幹部有效得多。而且在「青年」前面冠
以「知識」﹐又由「知識」的代表人物「校長」來啟導﹐給年輕人一種極為微妙的
「尊重」與「隆重」的感覺﹐對運動自有好處。
 「東方紅」的音樂響起來了﹐是一台發條留聲機發出的聲音(那時還很少電子擴音
機)﹐怪裡怪氣的﹐大家哼哼著﹐顯得有氣無力。錢書記的講話當然少不了報告國內
外的大好形勢﹐以及詮釋「下鄉為貴﹐務農光榮」﹑「廣闊天地﹐大有可為」﹑等
等時新口號的意義﹐接著是某某﹑某某單位領導人的發言﹐大意不外乎如何緊跟毛
主席﹑黨中央走﹐堅決擁護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開展等等。下午就各領導的講
話展開討論﹐台上說得空洞﹐台下自然也熱烈不起來。第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往後一些日子﹐有不少新面孔加入﹐原來有部份人不像我們那麼聽話﹐閃避躲藏﹐
是居委會幹部費盡口舌才「請」到的。策劃者估摸形勢﹐覺得先「敬酒」還是需要
的。所以那以後﹐學習班的幹部們﹐儘量想些輕鬆的點子鬆懈學員們沉悶緊繃的心。
除了那台發條留聲機﹐還從學校借來乒乓球檯﹐在國慶晚會上﹐青年們編排些短小
劇目彙演。而最奏效的﹐可能要數推選出積極分子當組長之類的幹部﹐還叫這些人
發言表態。記得有位朱姓學員﹐他是這麼表白他的決心的﹕「我要紅在農村﹐專④
在農村﹐死在農村﹗」幹部們立即報以熱烈的掌聲﹐台下學員也跟著鼓掌。但剎那
間掌聲停了﹐幹部們面面相覷﹐似乎最後一句話味道有些異樣﹐卻又講不出所以然﹐
而且這位發言者家庭成份響噹噹﹐講話的神氣也一本正經的。接著滿堂學員竊竊私
語﹐大家心裡清楚﹐朱姓學員明顯有牢騷情緒﹐借機譏諷挖苦知青運動﹐但「以身
相許」﹐還有什麼可批評的﹖
 時間過得飛快﹐一個月時間就將滿了﹐撒下的網終於到要收的時候了。民主的形式
是少不了的﹐那就是「自願報名」。我們這些「無殼蝸牛⑤」最聰明不過。多數人
還搞不清「決心書」得怎麼寫﹐正在交頭接耳地商討﹐我們已將自己一份繳到了幹
部的手裡﹐當然這種「進步」﹐是不會得到表揚的﹐因為彼此心照不宣。有幾個頑
固不化的﹐任憑幹部們磨破嘴皮子﹐就是拒絕表決心。那好﹐既然「酒」已「敬」
過了﹐已做到仁至義盡﹐別怪不客氣了﹕在張貼出來的「光榮榜」上一個也跑不掉
(當時原則上是「兩丁抽一」﹐但這是虛套)﹗名單一公佈﹐少不了哭鬧的﹐有的想
賴在鎮裡不走﹐但最後還是乖乖地就了範。原因很簡單﹕父母有工作單位的﹐由單位
領導向這些年輕人的父母施壓﹔父母沒工作的﹐將「購糧證」扣起來﹔還有更好的
妙招﹕曉之以利害。說表現好的﹑聽話的﹐以後國家招工﹐自然被優先考慮……。
如此這般軟硬兼施﹐第一批一百零八名「知識青年」﹐被光榮地批准下鄉了﹗
 說起「光榮」﹐倒也真有幾分﹕胸口別朵紙摺的大紅花﹐在喧天鑼鼓和爆竹聲中﹐
被一路送去。鎮裡的照相師跑前跑後﹐獵取最佳鏡頭﹕走在隊前的錢書記﹑徐校長
和知青幹部們笑容燦爛﹑胸佩大紅花的知青們面帶微笑向歡送的人群揮手(知青的被
鋪雜物早免費用人力車運去目的地﹐所以走得自如瀟灑)﹑群眾揮舞著標語小旗幟夾
道送行﹑最後還有學校的腰鼓隊壓陣……。當然那些哭腫了眼的小姑娘們和無可奈
何的父母們的哀愁容顏﹐是不會被攝入鏡頭的。在歡快熱烈的場面掩飾下﹐更多的
人是拖著沉重無奈的腳步﹑七分愁緒三分好奇地走向這嶄新而使人畏懼的天地。
 
①「無業」和「待業」有區別﹐前者無被分配工作的希望。
②指當時那些從事諸如賣狗皮膏藥﹑老鼠藥﹑偷竊誆騙﹑去福建﹑江西偏僻山區開
山築路等未經政
    府部門批 准的行業。
③指屢經風浪的人﹐猶如運動員屢經賽事一樣﹐經得起打擊。
④當時共產黨號召人民要走既紅又專的道路。「紅」是指思想進步﹐堅決跟共產黨
走﹐「專」是指
     要掌握知識技能﹐更好地為人民服務。
⑸「黑五類」子弟沒有任何保護傘﹐自詡最經不起打擊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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