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你，亮儿 (三)

这星期亮儿你有些反常，突然心血来潮的从网路上，找了两首钢琴曲，每天一早打开电脑就着电脑流泄出的旋律，听音摸索敲击起钢琴， 妈妈不知该凄怆悲伤还是该暗自窃喜。原以为你再也不会坐回钢琴前弹奏任何琴曲，看来是妈妈错估形势并且小人多虑。想想你我母子二人对于学琴练琴，七八年来断断续续拔河角力，多少次你和妈妈针锋相对好似狂风暴雨又似鞭炮霹雳。 然而炮声轰隆骤雨湍急过后却又是消声匿迹雨过天晴，你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屈服于钢琴老师与妈妈的联手劝进，继续学习。妈妈明白你是被迫遵从相依，为了满足妈妈的期望没有放弃，不是出于本心，因而你不情不愿学得散漫赌气。扮演如此不讨好的压迫者角色，妈妈又何尝愿意。若不是知道你凡事总起玩心，不愿认真拜师学艺， 就是真求了名师学艺， 也不想多花时间扎下根基，最后常落入学艺不精的田地。妈妈为了改掉你这坏毛病， 才会如此吃力地与你展开长期心战对局。

当你喜孜孜的把你那两首惊为天人的钢琴曲播放给妈妈听，实说，妈妈捂着胸口差点儿背过气去。要以妈妈的标准来认定，那真是白居易琵琶行所形容，呕哑嘈杂难为听。快节奏，键盘合成钢琴音色， 不禁让妈妈联想到重金属音乐，毫无掩饰喧天叫嚷的能把人耳膜震破，听得仔细更使妈妈产生幻觉有若，亲眼目睹彩绘竖发的庞克，发出鬼哭狼嚎的呐喊，同时敲击着keyboard，热闹却一点内涵也没有，妈妈有些无法接受。啊！妈妈那一时刻，是真真切切感到你我之间的代沟。但妈妈还是把曲子听完并尊重你的选择，让你快乐地照本宣科，在自家的门庭里敲击出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庞克。虽然妈妈听得头痛欲裂，虽然古典乐曲仍旧，是妈妈唯一愿意真心赞赏而完全心仪的弹奏。然而，你能再度坐回黑白琴键前头，如此陶醉于那些音符的魅惑，妈妈说什么也不能在此刻将你的乐趣剥夺。

这样的早晨，让妈妈无法静下心在你的音乐里读小说，索性让思绪牵着，坐上记忆的列车，去作过往的回溯。最早先的时候，你总爱与妈妈挨着在配置的钢琴黑长凳上挤坐，模仿妈妈的动作，小手也在钢琴上来回摸索，玩腻了，你就溜下椅子，又自顾自的玩起你的积木，小汽车。妈妈知道钢琴对于幼小的你而言是一个大玩具，但，不同于你的其他玩具， 每次你兴起就可以毫无忌惮自作主张玩得随心所欲，钢琴有一些妈妈规定的禁忌，那是必须要有妈妈的陪伴你才能玩的玩具与游戏。妈妈为你启蒙，教你认识五线谱，妈妈把五线谱画成彩虹，音符是爬上彩虹的小朋友， 妈妈把每个音符配上你认识的小朋友的名字，每一道彩虹上站着不同的小朋友， 他们张开口在彩虹上唱歌， 唱的歌就是妈妈弹出来的旋律，反复又反复，你记下所有的音符最终也能解读五线谱，进而弹奏出简单的歌。就这样，你弹完John Thompson 的 beginner教本，这时的你不是喜欢音乐而是喜欢妈妈成为你的玩伴，和你一起玩钢琴玩具和钢琴游戏。

学一门技艺只有玩心是学不成的，这一点妈妈明白，最后妈妈还是请了正式的钢琴老师来教你，白老师是你的第一位钢琴老师，也许是老师的教法你不适应，也许是你不再觉得好玩有趣，你开始拖沓不前并渐渐产生抗拒之心。有一天学琴回来，你告诉妈妈，白老师把你的好朋友打哭了，你也被骂得很伤心。妈妈心头一惊，这与妈妈心目中的理想教学相距太远，妈妈开始挣扎是否还要让你继续。正巧那时新屋落成，我们就以搬家为由，停了钢琴课。于此同时，你也对学习中文产生厌倦，每个周末上中文学校变成你的酷刑和妈妈的苦差事。妈妈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你小学三年级结束，新学期在新家的小学重新开始。妈妈做了一个至今后悔不已的决定，投合你的意愿停了你的中文课，自己披挂上阵，充当你的钢琴老师与中文老师。结果可想而知，不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而是一败涂地，一塌糊涂。妈妈是一叶障目，一木难支，亮儿，你真真是被妈妈耽误了。

当妈妈意识到错误已是蹉跎岁月一年以后， 那时与你商量着让你再回中文学校去， 你不乐意，你不要让朋友们因你的降级而有嘲弄之心。 妈妈只能退而求其次，坚持再请另一位钢琴老师来教你。谢老师于是成为你的第二位钢琴老师，谢老师的先生是牧师，她是师母，爱心十足，鼓励奖赏温言软语，完全符合妈妈对良师的标准模式依据。 果真在她的指导之下，你的琴艺突飞猛进，可惜，两年后就在妈妈乐观的钢琴考级期待里，传来谢老师即将随牧师先生搬离加州的消息。计划永远落后于变化，人生就是如此不可思议， 任何人任何时候对于变化又是完全没有掌控能力。你的钢琴课为此又停顿了半年有余， 直到朋友推荐的丁老师愿意担此教任，才让妈妈一颗悬而不决的心终于落了地。丁老师是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毕业，十分出色的老师，他不摆架子，亲和力十足， 钢琴的深厚功底不可小觑。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与亮儿你投缘， 愿意移尊就驾到家里授课，这样的老师让妈妈十分感恩感谢。 由于这原因，妈妈与你约法三章，如果你不想把钢琴课继续， 你必须亲自对丁老师说明， 妈妈想不出任何理由可以支持你的不学习。

亮儿，这个约法三章大概是妈妈这些年最满意的一次胜利，你就在这个紧箍咒里没能翻转出妈妈的布局。妈妈的琴艺由初始的与你并驾齐驱，渐渐落后凋敝，最后你以睥睨之姿全面宣告你的崛起。几年下来在丁老师的调教里，亮儿你的钢琴演奏技巧大大增进，妈妈时时在你的钢琴旋律里迷醉不醒，可你终于还是遇到每位学琴者都要遇到的瓶颈。冗长艰难的曲子，时间紧迫有限， 在沉重课业与沉重背谱练习中，你找不到平衡的支点。 你受到莫名挫败感的深刻打击，妈妈有些不忍，但不作声， 最终你还是能把时间作最有效的利用，其实，妈妈每次都在一旁偷偷惊讶你如何能在上课时把平时拖欠难弹的曲子，弹成流水行云。 这功夫是妈妈当年学琴，完全无法克服办成的。如果亮儿你愿意多花些时间，培养出对古典音乐真正的鉴赏能力与兴趣，那该是多让妈妈开心的事情。 可惜，你毕竟是独立的个体，你有你的生长环境，你有着自己生长的时代背景，你也有着你与你的时代相连的脉动，妈妈究竟还是另一个世代另一个环境下造就的个人，只能左右自己不能左右你。 

在你考过十四级钢琴鉴定，对妈妈提出终止学琴的诉请，妈妈考虑许久最终不得不答应。  孩子啊！ 从考级通过后三四个月的时间，你几乎没有碰过钢琴，妈妈还在想，这些年与你在钢琴的拉锯战里，妈妈是彻底失败了。但妈妈却一直深信，音乐应该已经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你不会如此轻易就将之抛弃。 没道理， 完全没道理。 如果你不对古典着迷，那么妈妈也不强迫你，任何形式的音乐，只要能引起你的共鸣，妈妈也会试着去欣赏去亲近。只要你一直让音乐驻扎在你的心灵，流动在你的血液里，都行。 也许音乐将成为你我之间永远相连的脐带， 无形却一直存在，这脐带将是妈妈对你一生不变的期待。 亮儿， 请让妈妈这份期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