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唐懿宗大中年间,长安街头忽然来了两个疯子——说是两个疯子也不甚合适,确切说来,乃是一个疯子,与一头疯狗。
这疯子与疯狗也并非时时都犯着疯病,平常,或是下雨,或着艳阳,疯子与疯狗都规矩得很,虽然人是衣衫褴褛,狗是满身黑泥,然而讨起饭来却一板一眼。你若给他们点残羹冷炙,或者几枚铜板,人便给你鞠个躬,狗也给你作个揖,倘是有酒,疯子和疯狗的表情都会更加丰富一点。可是,一到每月的四月与十月,当塞外的狂风劲怒的穿透长安城高高的城墙,在坊内街道肆虐的时候,疯子和疯狗就会像中了魔一样,随风狂奔起来。北至宫廷,南到曲江,西至延平门,东到春明门,将长安城跑一个遍,边跑边喊:“吉风留馨!吉风留馨咯!”配着疯狗狂风中汪汪的喊叫,倒也是一道奇特的风景。众所周知,长安城的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今日你即便是贫寒之族,只要有才,明日曲江簪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长安城的百姓不厌乞丐,厌的是又穷又不会来事的乞丐。这疯子与疯狗如此有趣,每日御风飞行之时,喊叫的话语听起来又甚有玄机,百姓们便对他们格外宽容起来,久而久之,人们一看到这个乞丐,便会高声叫道:“吉留馨,吉留馨!你过来,今日我还剩两个馒头,便给了你罢!”一时养得疯狗毛色光亮,疯子也变得肥白起来。
这人一有了血色,也会变得好看一点。春风再度吹过长安城的时候,人们惊奇的发现,原来这吉留馨衣虽污垢,却颇有神彩。只见他身长七尺,发如涂漆,再加上额角宽广,薄唇厚耳,倘是换上一身干净点的衣服,倒是一个甚有福相的人。众人一见,再联想到此人落魄至此,无不心生哀嗟之情。
却说有一日黄昏,一人一狗正得了风,奔得酣畅,到了安邑坊内之时,忽然吉留馨刹住了脚步,呆呆的望向一户深宅。那狗往前奔了几步,转头看看主人没有跟过来,忍不住汪汪汪的叫了起来。
吉留馨便朝着黑狗踢了一脚,喝道:“好头脑!闭嘴!”那狗挨了主人一脚,哀嚎两声,竟赖在了地上。
在街头站着的闲汉看到吉留馨居然开口说了“吉风留馨”以外的话,不免大为惊奇,一时聚拢过来,其中一人对吉留馨笑嘻嘻的说道:“老吉,你居然会说话哪!来来来,再给我们说两句听听!”说着众人便哄笑起来。
吉留馨见此人手中既无馒首,腰上也不像有银钱的样子,便朝他翻了翻白眼,没有搭理他,继续朝着那所大宅看着。顺着他的眼光,街上的众闲汉才发现深宅门口正立着好高大一匹骏马,一个小妇人正坐在马上,全身被头上垂下的长长的黑幂罩着,只一支白玉般的小手牢牢握着马缰。虽说衣袍宽大,却仍能分辨出身段婀娜之极。妇女骑马,今已不多见,再加上黑幂是百多年前的流行,因此显得这小妇人甚为风流妩媚,标新立异。疾风吹过,黑纱飘荡,忽地露出了小妇人一个圆润之极的下颌,与唇边一颗极细的黑痣,当真是让人神魂颠倒。街上的闲汉便大声喝起彩来:“张家小娘子,倒是掀开头巾让我们看看啊!啧啧啧,那张相公真是好艳福!好艳福也!”
那女子坐在马上,动也不动,连头都不曾朝这几人转过来一下。此时从深宅里出来了几个仆役打扮的门人,前簇后拥,将马牵了进去,吉留馨呆呆的看着,忽然感到脸上一阵烧热,他哈了一声,顺着一阵疾风,继续朝前跑了起来。
安邑坊的这座宅子是一个叫张频的商人的家宅。张频在东市,有好几家卖香料的铺子,经营着从波斯,交趾,还有西域南夷各国来的香料,上至瑞龙脑,下至辟寒香,不仅奢族在他的铺子里买香,还供应着内廷使用。那张频交游广阔,生意也做得极大,这一座家宅,虽然不显山露水,却是占了安邑坊好大一块土地。从外面看起来,隐约可见高台飞阁,雕梁画栋,并不输于王公甲第。张频虽说富甲一方,却是一个在家居士,平日里持得好斋,念得好佛,常深恨俗务萦怀,娇妻稚子如荆棘缠身,恨不能抛下一切,出离槛外。只是这话说来简单,又能有几人能不恋阎浮呢?
却说这一日,张频在东市的梨花楼宴请几个粟特商人,并有中宫贵人作陪,杯觥筹错之际,张频便叹道:“哎!此生如桎,我是恨不能舍弃五欲,访道参僧,超脱生死,寄平生于岩崖之颠,这才畅快啊!”
一个粟特商人叫做禄山的,听得此言便哈哈大笑起来,道:“张居士,你这话说出去,长安城里多少百姓还不得把你恨死!你的家财怕是围着这长安城的城墙摆上一圈还有余吧!我们袄教里有一句话,正是形容你这样的人的,叫做财主得道,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何况别的欲望抛弃也就罢了,独独我听说你家的侍婢是个个美得不得了啊,这色欲一事……”
众人一阵哄笑,那张频在笑声中涨红了脸,却显得甚为得意。另一个商人名唤康密乃的,喝得半酣,摇头晃脑的说道:“张相公,你的家业那么大,人间所有的福分都被你享尽了,你若真担心往生,我教你一个法子。我们从西域过来的时候,路过敦煌,那里漫天联壁的佛雕壁画,据说都是有钱人布施的。你也舍些钱财,去那里开一个洞,树几尊佛像,再将你这个供养人画在墙上,日日与佛相伴,岂不妙哉?要不你就再请个僧人去你们家住着,常年给你念经,消除罪孽——只是依我说,今日谈这个却甚为不妥。你看这蒲桃酒这般美味,且春色明媚,绿柳芳菲,我们还是及时行乐的好,谁去管他娘的以后呢!”这一番话说出来,几个粟特商人回想起一路行旅的艰辛,不禁连连点头,齐齐劝道:“正是!正是!张相公,来来来,别学那些文人酸里吧唧的,再尽此杯,莫要自寻烦恼的好!”
此时几人喝得酣畅淋漓,正懒懒靠在曲栏上闲聊,那张频忽一回头,却见吉留馨领着黑狗,走过楼下,便在楼上唤了起来:“吉留馨,你上来,我与你栲栳馒头吃!”那吉留馨抬头一看,见是张频,污黑的脸上忽然显出一丝羞赧之色,犹豫再三,还是上来了。
那粟特商人禄山见到吉留馨,喜不自禁,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半晌才叹道:“你就是那个御风飞行的吉留馨?偶尔在街上见到你,今日才有机会结识。我看你相貌堂堂,果然像个有造化的。只是你年纪轻轻,就这么讨饭为生,也不是个事,不如我资助你点钱财,你也贩些货物,和我们一道去大食吧!”
此言一出,这几个有钱有势的人倒还罢了,只周遭站着的小二歌姬与一众闲客,都在心中暗妒吉留馨今日撞了大运,哪知那吉留馨却摇了摇头。众人只道他恋栈,又怕路途艰险,也不为意,禄山又道:“既如此,我在长安城倒有几个铺子,你可愿意去我那儿做个看门守院的伙计?”
众人均道这次吉留馨肯定要答允了,哪知他又是摇了摇头,在旁围观的人都哎呀一声叫了起来,连张频请的这一桌客人,都在心中暗怪此人之不知好歹,一个中宫贵人名唤端秀者,此时便笑嘻嘻的问:“你这也不肯,那也不愿,难道是想和我们一样,进宫伺候今上去?”
大家听了这话都哄笑起来,哪知吉留馨又是憨憨的摇了摇头,倒让众人笑得更厉害了。张频便皱眉道:“我平日看你有点意思,却不想这般不中用的。难道你这一辈子就这么乞讨为生?”
吉留馨还是摇了摇头,众人不禁跌足道:“吉留馨,你要急死我们吗?你倒是说句话啊!”
那吉留馨想了想,又仔细看了看张频,才开口说道:“张相公,我想卖身与你为奴。”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哗然。谁都不信他要舍了自由身,卖给张频做仆役,众人都在旁窃窃私语道:“这疯子莫不是今日正犯着疯病么?”连张频也动了神色,他直起身子,吩咐左右道:“给吉留馨打一盆水来。”待得这疯子洗干净脸,张频看出他脸上并无逃走奴字样,才放下心来,问道:“你这要求也是奇怪,放着大好前程不奔,要与我做一辈子奴隶,不怕你笑话,这倒让我左右为难了。”
吉留馨便道:“张相公,我无钱无势,也不结交盗匪群贼,你尽可放下一百个心。我仰慕张相公已久,早就想自投门下,平日深恨无缘得见,今日既蒙张相公召唤,我便腆着脸问问相公,还缺人不缺?我吉留馨如今虽然落魄,但是诸般技艺,也都会一些半点,张相公要是愿意收留我和好头脑——”说到这里,他踢了踢伏在他脚边的黑狗:“——若能得马下驱使,绝不怠慢。”
那张频听得此言如此痛快,也激起了他的丈夫之心,于是站起身来,道:“我张频这辈子见过许多要做我门下走狗的人,但如你吉留馨这样不惜繁华而甘为仆役的还真没见过。你既然愿意,我当然不推辞,那便叫牙人过来罢。”早有左右飞奔出去,引了一个牙人进来,当下准备好笔墨纸砚,那吉留馨便自写了卖身契,曰:“某年某月吉留馨与好头脑自愿卖身于张频为奴,服伺尽忠,须毕相公一世。若是中路抛弃,死堕地狱。”按了手印。张频原只想让他随便做个家人,此时见他竟然会写字,且笔迹端正,甚有标格,便在心里暗想道:“还真不能小觑了他。”
五.
自十日开始下雪以后,长安城的大雪接连不断的下了一天两夜。按照懿宗皇帝的说法,自是因为丧了皇女,“天地同悲”,百姓却不这么看,都说那韩康两家死得太冤枉,好端端的坐在家里,忽然祸从天降。天地确实是“悲”的,除了“悲”,更有“愤”。那两家医官三百余具尸体就堆在乱葬岗上,骨积高山,膏血野草,倒是欢喜了一群野狗秃鹫,孤狼硕鼠,成就了它们的一场盛宴。朝堂之上也来了个大换血:京兆尹温璋自尽,刘瞻被贬为康州刺史,高湘,杨知至,崔彦融,张颜等人,都因为亲善刘瞻而或贬或逐。有那能掐会算的有识之士,酒酣之际,都要忍不住叹道:“看来,这大唐的气数,怕是……唉!”
过了一天两夜,那好头脑才扑扇着翅膀,慢悠悠的飞回玄法寺,此时它浑身上下缠满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看起来甚是滑稽。和尚早已等得极不耐烦,见到好头脑,便劈头大骂道:“你这个狗奴才,又跑到哪里疯去了?怎么过了这么许久才回来,还搬了这许多无用之物作甚么!”
那好头脑便叫起了撞天屈:“哎哟,主人,咱们平时收骨头,不过一个两个,搬起来自然快,这次有三百多具尸体,我都快要累死了!”说着将那些宝贝从翅膀上卸下来,堆在地上,道:“主人,那皇帝还真舍得,什么连珠帐却寒帘,九玉钗夜光珠,多少外国进贡的宝贝都堆在坟墓里,我欲不取,岂不是便宜了他人?咱们将这些东西卖给康密乃,拿了钱就走,岂不快哉!”
和尚沉声问道:“我不管这些,骨头呢?”
那好头脑便朝着僧房外汪汪汪叫了三声,只见罡风忽起,快要停止的大雪顿时重新密集起来。仔细一看,却不是雪,而是铺天盖地的白蝶正朝着玄法寺蹁跹而来。等到了玄法寺,才发现每只白蝶的身上都扛着一段细小的骨头,也有数只蝴蝶合力扛着一只头骨或者大腿骨的,只听哗啦啦一阵细响,天地之间仿佛下起了一阵骨雨,将玄法寺的地面都铺满了。一只婴儿的头骨叮铃当啷的滚到了和尚脚边,莹白可爱。卸下了骨头的白蝶聚在玄法寺的半空中,像是一阵稠密的白雾。
和尚左右看看,沉下了脸,道:“同昌公主的呢?你不会也把她拆散了吧!”
好头脑苦着脸道:“我哪敢啊!我连动都没动她,就等着主人你下令呢!……不过这同昌公主,嘿嘿嘿,主人你看了莫要失望才好。”说着降下身子,伸出嘴巴一咬,却是抖落了一匹绸缎,那公主的尸身好端端的裹在绸缎里。身体细弱,脸色青白,头发稀疏,兼以一双大脚,甚为丑陋。和尚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郭淑妃美艳无比,怎么生了这么个玩意儿出来!”
好头脑道:“主人,待到磨成了粉,还不是随你画。身份摆在这儿哪!你莫要嫌东嫌西了。我们等了十几年,再不走,别人怕要起疑心了。”
那和尚神色甚为勉强,但也只好点点头,道:“也罢!说得有理。既如此,你便开始罢!”
好头脑得令,便扑向了同昌公主的尸身,开始啃起来。与此同时,和尚也走到寺西的卢奢那堂,那里的墙壁内雕满了佛龛,内藏无数金刚小铜像。和尚喝一声:“出来吧!”只见金刚纷纷走出佛龛,朝着寺北的僧院蹒跚而去。到得院内,只见一座好大的青石磨盘,有的金刚便拣起地上的骨头,有的推动磨盘,有的朝磨眼里塞骨头,有的支好篓子,将磨好的骨粉装好,不多一会儿,满院的白骨俱被磨成粉末,整整齐齐的堆在篓子里。天地黑暗,只有骨粉闪着幽暗的珠光。
那和尚却不管这些,径直走到大殿里,只见佛祖金身宝像下,供着一个甚为朴拙的螺钿首饰盒子。和尚拿起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却躺着一支缠丝梅花银簪。和尚爱恋的拿起簪子,抚了抚,却又放回去,抱着匣子,重新回到了僧房内。
此时好头脑已经将同昌公主啃得一干二净,牙齿还在骨头上卡啦卡啦的咬着,见到和尚回来,便呜呜叫着,躲到了一边。和尚从床边的柜子里另掏出一具清莹可爱的玉磨盘,抱起公主的白骨,细细的磨了起来。过不多久,同昌公主那纤细的骨头,便被磨成了粉,被和尚装进了首饰盒中。
“阿宜,阿宜,我这便要去了,”和尚轻声说道:“从此便陪着你,再也不分开,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