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里的游戏（四） 我要飞得更高

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小朋友们一起折纸飞机，看谁飞得更长更久。

纸飞机是不是中国人首创，大概无从考证了。但从中国人最早发明造纸术的事实来看，人类发明的第一个 “飞行器” 很有可能是一架纸飞机，而且很有可能出自一个中国男孩之手（无意贬低女孩子的创造性，但男孩的可能性大一点）。

撕下一页已经用过了的练习簿，沿着纵向折出一条中线，然后将顶上的两个角斜折至中线，形成一个 45 度角的尖顶，将两条斜边再折至中线，形成一个更尖锐的角。这时沿着中线对折起来，将两边的一半向外翻开，大致成 90 度角，便做成了最简单的纸飞机。这种纸飞机的阻力小，可以掷出较远，但是机翼相对小，很少能在空中滑翔和盘旋。飞得好的纸飞机，折起来费点事，还可以有各种变化，但基本要求是差不多的。首先重量的分布要均匀，如果头重脚轻的话，一个倒栽葱就跌下来了；其次是机翼和机身比要相对地大，这样才能产生足够的升力；另外折叠时要尽量对称，才能飞得稳定，如果两边的份量相差太大，一飞起来即会进入尾旋（tailspin）。其实飞得太直也不好，没那么大的直线空间。因为都是手工操作，一般左右总会有一点轻重，这样纸飞机就会在空中绕圈。我们一边试飞一边用小剪刀修边，直到它飞出理想的弧线。

那个年纪的男孩，什么都要斗一斗，比一比，当然也包括纸飞机。大家一起拿出自己最得意的纸飞机，数一二三，一起尽全力向空中掷去，然后看谁的飞机飞的时间最长。如果是一个没有风的好天，我们的飞机可以在空中盘旋好几圈后才落地呢。后来的飞机花样越来越多了，有小朋友找来了彩色的纸头，一时间，弄堂的上空盘旋着各种五颜六色的小飞机，形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直到其中的一架飞机穿进了二楼一扇打开着的窗户：啥人家的小赤佬？勿长眼睛！我们一边逃，我还在想：下次我还要飞得更高，要飞进三楼的窗子。

上初中的时候，我和哥哥一起做模型飞机，看它能飞得多高多远。

我的纸飞机最终也没能飞进三楼的窗户，尽管我的臂力在逐年增长。哥哥告诉我如果想飞得更高应该借助于外加的动力，于是我让爸爸带我到南京西路上的《青少年模型商店》买了一套橡皮筋弹射滑翔机的模型。哥哥是做模型的高手，有很多经验，也有许多工具。在他的带领下，我又是锯，又是刻，又是粘，又是砂，终于做成了一架木制的滑翔机。机身的下面钉了一个小钩子，钩住一根橡皮筋，一拉一放便可将飞机向上弹出，进入滑翔。我就跟在后面跑，去把它捡回来再飞。显然，弄堂不够大了，拿着打鸟的弹弓，我轻而易举地将飞机弹上了三楼，这次逃不脱了，硬着头皮上门赔礼道歉，为了讨回飞机，我保证下次不再乱飞了。没想到随口的保证居然让我做到了，因为两天以后，我的飞机飞上了房顶，卡在水槽里，下不来了。

我跑去问哥哥，什么样的模型飞机可以飞得比房子还高？用橡皮筋作动力的肯定是不够的，无线电遥控的模型飞机应该可以，但是你必须先学会装无线电。之后的几年，我成了襄阳南路上《向群半导体器件商店》的常客，什么电烙铁，线路板；什么电阻电容，磁棒线圈；什么两极三极，硅管锗管…… 那点可怜的零花钱显然是不够用了，好在老爸老妈支持我，申请的项目大都能通过。读了不少半导体的书，击穿了不少价格不菲的晶体管之后，我学会了装无线电。有一阵子上海流行高保真的放大器和喇叭箱，我也搞到了一只十寸的飞跃喇叭，把左邻右舍震得鸡犬不宁，只好草草收场了。等我最终找到了无线电遥控器电路的时候，高等学府的大门突然向我们打开了。我把所有的 “白相家什” 统统塞进了储藏室里的大纸板箱，捧起一套 16 本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决心走出弄堂，到象牙塔里去混出点名堂。但是，我还是有了一次可能飞得更高的机会。

上高中的时候，航校来招生，我抢着报了名。

据说还要培训宇航员，专门招成绩优秀的学生，我的机会来了。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关心地问：你真想去航校？真的，我回答。以你的成绩，考上重点大学肯定没问题，即使考豁边，也进得了非重点。老师放心，我通不过体检的。万一通过呢？你自己要想想好哦。出了教师办公室，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开飞机有劲。 跑去参加体检，我的视力是 2.0 ，听力也很好，心肺没问题…… 我过了一关又一关，浑身上下被捏了好几遍，里里外外被看了个透，最后终于到了市中心医院。这是最后一关，没剩下几个人。一旦通过，我就可以进航校学开飞机了，那就不是三层楼、四层楼的事了，而是三千米、四千米、甚至更高的高度了，说不定将来还可以开航天飞机呢！我继续着我的飞行梦，梦想着从太空中看到的长城会是什么样子？… “你右耳膜穿过孔？”主任医生从老花镜的上方瞄着我。是的，我回过神来。什么时候？好几年了。怎么会穿孔的？游泳的时候从高台上跳水。哦，是硬伤，怪不得在紧张部。没得过中耳炎吗？没有。你很想去航校吗？想，我很坚决。嗯… 好了，你先回去吧。那我 … ？我们会通知你的。

很多年过去了，杨立伟到太空兜了一圈，可是在梦中，我还等着这张航校的通知书。

我如愿地等到了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托福和 GRE 之后，我又等到了美国著名学府的研究生通知书和I-134表格，我真的要飞了。临行前的日子，到左邻道别，去右舍再见，就是没时间跟自家的亲人们说一声珍重；找狐朋吃饭，和狗友喝酒，就是没机会跟老爸老妈单独呆一会，再听几句人生的真谛。就这样，我手里拎着两只皮箱，兜里揣着 50 美金，登上了波音 747 ，到地球的另一边去继续我的寻梦。喷气引擎的轰鸣很轻易地压过了机舱里的噪动，巨大的升力把 747 托起，冲向蓝天。我看着舷窗外的夕阳和白云，兴奋地想：这个高度应该有一万米吧？……

从那以后，我南来北往，四海为家，终于闯出了一爿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但是每一次乘飞机旅行，我总有点阴差阳错的遗憾；每一次从空中俯瞰，我总有点意犹未尽的感慨。直到那一天，在夏威夷岛，我乘上了直升飞机。驾驶员将直升机缓缓地拉起，沿着陡峭的悬崖向山顶爬升。望着越来越近的山顶，我期待着 … 就在飞机越过山颠的那一霎，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升华。白云之下，一湾碧绿的海水陡然映入眼帘，白帆点点，花伞簇簇，尽收眼底：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种感觉，那种自由飞翔的震撼！

我们乘坐的直升机向着海边盘旋而下，我不无天真地想：也许有一天，我可以自己开着直升飞机盘旋在高山大河之间，飞过那些陌生的城市和村庄，去到我向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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