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柔
异乡他国二十年,在对亲友刻骨铭心的思念中,不时浮现出我一个女学生的音容笑貌。她姓肖名柔,同学都亲切地呼唤她小柔,就象称呼自家的姐妹一样。她的形象会让您联想起世间最安静最美好的东西:冬季窗户里泻进来的一抹和煦阳光;夏日小树林里川流不息的丝丝微风;清晨花园里沾着露水的鲜嫩花蕾;山间小溪中缓缓流淌的洁净泉水….
可是我的思绪不愿意再继续,我不愿意重温那令人伤心的场景,不愿意美丽被摧毁、善良被亵渎,纯洁的爱情被践踏,这也是我挣扎了四十多年未能成文的原因。可是不把小柔的故事写出来,我又总觉得于心不安。一个鲜活生命的无辜陨落总得给后人留下些教训吧。就这样,我写下了这个故事。
一.两位绝色美女
六四年,我毕业留校时, 正值中法建交, 我所在的高校是全国重点, 自然肩负培养法语人才的重任, 那年专科和本科一下招收了200余名新生,同时从法国和瑞士聘请了十几位外籍教师。
我和一位名叫奥迪尔的法籍女教师配合,教了一年法专。第二年,我被调到本科,开始也与外教配合,谁知从上外分配来一位女士,不知用何手段让领导改变了决定,取代了我的位置,把我打发到另一个平行班,去当中国付教授的助教并兼作班主任。
那个班的气氛确实不一样,学生们都有点儿“姨太太养的”自卑情绪,整天没精打采。直到有一天,班上突然来了两位绝色美女,大家的情绪才为之一振,特别是男同学。
这两位美女,一个名纪达美,一个叫萧柔。两人都是高挑的个儿、白净的脸。她俩的美色确如其名,纪达美的比较张扬,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勾人心魂。而萧柔的美完全来自她的“柔”:五官精巧细致,脸部线条温柔婉约,即便笑容也显得腼腆而含蓄,两个浅浅的酒窝时隐时现,使人看罢还想看。
纪达美的来历我很快便搞清楚了,原来她同时被北京电影学院和我校法文专业录取,她去电影学院报到后不久就改变主意退了学,又跑到我们这儿,因为报到最后期限还没过,学校就将她收下了。
至于萧柔为何也迟到这么久,且与纪同日报到,我却没有弄明白,似乎是为了照顾生病的妈妈。另外我了解到她俩在高中时是最要好的同学兼同桌,纪达美最后改变主意离开电影学院也是听从了萧柔的劝说。
入学不久,纪达美就参加了学校大部分文艺团体,活跃于各种场合,除了上课,几乎见不到她的人影。而萧柔终日呆在教室里自己的座位上,很少说话,读起外文来也是轻声轻气的。
两位姑娘冰雪聪明,没花气力就把一个月拉下的功课都赶上了。在没有外教的班上出了这么两位法语尖子,作为教师和班主任的我,就别提有多庆幸和骄傲了。
我的庆幸和骄傲没有延续多久便遇到了迎头痛击。一天,教研室主任找我谈话,说萧柔在和法本二年级的外教安德烈在谈恋爱。
“谁?萧柔?怎么可能!”
“你这班主任咋当的?都传得沸沸扬扬了,你还蒙在鼓里!有人看见他们傍晚时一起逛街,还有人看见他们在教学楼的走廊里拉拉扯扯…”
每逢教研室开会,室领导和教师们总要花些时间交流一下外教们的情况。他们中有几位兼修中文的法国大学生,非常调皮捣蛋,蔑视纪律,不懂什么“师道尊严”。上课时一屁股坐在讲台上,疯起来飞檐走壁,在教室里到处乱窜。看原版电影里的色情场面时,放映者担心污染了纯洁学子的心灵,有意将手掌挡在镜头前,外教们或发出嘘声,或吹口哨或跺脚,惹得学生们大笑不止, 严重时搞得电影都放不下去。他们居住的双门楼宾馆也常来告状,说这些外国小纰漏,半夜三更从外面归来,不好好按值班门铃,偏要爬树越墙而入。而这些捣蛋鬼中的为首者,就是这个安德烈。
从前听情况汇报,我只是跟着大家笑, 心中庆幸自己班没有这些麻烦。自从有了那场谈话,我就觉得底气不足了。对安德烈我还颇有好感,因为他是奥迪尔的好朋友,说起他来,奥迪尔总是好话一箩筐。
与他的同伴们相比, 他的中文水平最好, 对中国文化的感情也最深,外加学过新闻,能言善辩,在那批人中很有威望和感召力。但就因为他行为出格,还美其名曰“追求自由与爱情”,校外事处和教研室领导对他特头痛。
室主任要求我做萧柔的思想工作,断绝与安德烈的来往。我与萧谈话时她只是默默微笑,不肯定也不否认。我只好找纪达美了解情况,她说得倒干脆:“您去她家走访走访就知道这事不可能。她是有名的孝女,她妈长期生病,就靠她照料。我们班所有同学都住校,她却每天回家… 那外教死皮赖脸地纠缠她,她都避之不及。学校不敢得罪老外,就拿小柔开涮…这公平吗! ”
我把纪达美的话转告室主任, 并声明, 以后这种事找政治辅导员, 别找我。后来室主任总结工作时老隐射我光教书不育人,我只是装聋作哑。
第二学期,我班上少了两个人,纪达美和萧柔的位子都空着。我问室领导,他淡淡回答:“她们都转走了!”
我非常生气: 班上走了两个学生,怎么事先不通知我?主任说,是系里报请学校后决定的,与他无关。
“那也只需转走一个,纪达美与外教又无瓜葛,为什么把她也打发了?”
“纪达美坚决要求陪同,我们挽留不住。”
我对纪达美顿生好感,别看她大大咧咧,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到关键时刻,她对朋友的义气和赤胆忠心真让须眉汗颜。
“她们去了哪里?”我问。
“这是秘密,我不能说。反正还是在国内某外国语学院学法文。这事你跟同学们讲明白,希望他们不要再议论。”
二 走遍天涯海角,想把她找到
我想去探望小柔妈,不知女儿走了如何生活,到系办公室查问她家住址,却被告知没有确切地址。后来班长吴辉悄悄告诉我,他去过她家,她妈也一起迁走了。估计去了四川,因为小柔妈老家在那里,以前娘俩的生活也靠她舅舅接济。
安德烈寒假后从法国回来,交给我一本厚厚的拉鲁斯字典,说是送给小柔的礼物,我没好气地顶撞他:“你自己交给她好了,关我什么事!” 他说在楼梯口等了数天都没见到她,不知她为何至今未到校,是否生病了? 我不予理睬,气呼呼地转身便走。
过了二天,奥迪尔来找我,问我小柔究竟去了哪里?安德烈听到些传言,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教研室、系领导、校外事处他都找遍了,所有人都敷衍他,不给他确实消息,他简直气疯了。
我回奥迪尔: 他把萧柔害苦了,一个刚进大学的女孩,美丽得象朵含苞欲放的花儿,本来前途无量,可就是因为碰到了他这个魔鬼,现在完了…
“外教中的未婚姑娘不去追,偏要追中国女学生, 他学中文该懂点儿中国国情啊!”
奥迪尔扮着鬼脸调笑说: “我也想嫁他,可他不要我呀!” 又说,安德烈是个才华横溢、感情真挚的人,对他倾心的法国姑娘多的是,他都不为所动。他对小柔的爱是真心的, 我没有理由责备他。
中西文化的差异,使我和奥迪尔常常无法沟通,以往我们合作教课时就是这样。再加上“内外有别”的纪律,所以我与她鲜有知心的恳谈。我告诉她,对小柔的去向我一无所知,无可奉告。她大失所望而去。
后来听说,安德烈给全国所有外国语学院和有外文系的综合大学都发了信,寻找小柔的下落。一有假日,他就亲赴这些地区,把全部薪金都丢在了毫无结果的旅行上。
转眼到了六六年五月份, 五一六通知发表后,文化大革命就如火如荼地展开了。我记得学校首张大字报就是法本三年级学生所贴,自发的停课也从法文专业开始。那天我去上课,看到教室里空无一人。回教研室的路上,碰到吴辉,告诉我,他们成立了造反组织,叫《巴黎公社》, 他自任社长, 副手是他的好朋友----付班长刘航。
没多久,外教就陆续离开中国,返回本土。只有安德烈不肯走,大有找不到小柔誓不休的气概。听说最后还是外事部门买了机票,派专人护送出境的。
三.“去把她揪回来!”
那时大部分教师对运动都没底, 看学生们张贴的大字报时, 心里都虚虚的, 生怕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某张大字报中。过了几星期,在揭发走资派的文章中,我突然看见了萧柔的名字,说走资派送她去内地是为了包庇她。 后来调子愈升愈高,矛头也直接对准了她;而且写大字报的人已从本系发展到外系, 与她素不相识的人都对她切齿痛恨, 骂什么的都有:丧失民族气节, 腐化堕落, 叛国投敌, 充当外国特务…我对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愈来愈惊讶, 也愈来愈为小柔担心。 果然, 有一天, 出现了这样一张大字报: “把萧柔揪回来批斗!” 字个个有斗大, 落款是“巴黎公社”。
我想问问吴辉,他们打算怎么处置小柔。运动开始以来,吴辉对我倒一直是客客气气的,问他什么都能如实相告,或许因为我是毕业不久的青年教师,在教研组还算是基本的革命群众吧!
他告诉我,他们走这步棋也事出无奈,因为揭发系走资派没有材料,刘航就把萧柔的事捅出去了,想不到后来局势严重失控,其他系的造反派已经扬言要去四川揪萧柔。
“与其让萧柔落入他人之手, 不如我们去把她带回来,说是批斗, 实为保护。” 再说, 他也担心萧柔在四川已经不安全,难保内地来串联的大学生不把大字报内容传扬到萧柔所在的学校。
我相信吴辉的解释。据我了解,这位来自苏北农村的学生人品还不错,他起来造反完全出自纯朴的阶级感情,并无私心杂念。我也知道他一直在暗恋萧柔,总是在暗中帮助和保护她。而且从他对刘航的抱怨看来,当初把萧柔抛出去他根本不知情,后来也极力反对。可是运动的走向谁也控制不了。
吴辉带了两个造反派同伴去了四川。他走之前给我打了个招呼,回来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他说他们找到小柔后,帮她安顿好母亲,又带着她去北京串联了一趟,希望拖些时日,避过风头。
我记得那是11月份的一个深夜,我被喇叭里反复播送的“最高指示”吵得睡不着觉,于是披了件外套下楼去看大字报。
当时单身青年教师都住学校的宿舍楼,与学生宿舍在同一个大院。下了楼就能看到一排排的大字报架顺着高大的梧桐树伸展开去。我每天去饭堂或回宿舍都顺着这条大字报走廊在来回,可以说,每张大字报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在幽暗的路灯光下,有人伸长脖子在吃力地阅读,还有个别人在抄录。我在一张新大字报前停下,还没看两行,就觉得身旁不远处有个人在吸引我,我稍稍侧过脸,用余光打量了好几分钟,终于断定那紧紧裹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丹凤眼的女孩是萧柔。我轻轻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嗨,小柔!”
她吓得倒退了一步,等看清是我,才轻声地笑起来:“呀!老师,是你!”接着警惕地环顾四周。
“他们没为难你吧?”我低声问。
“没有。我回来时风头过了,所以没受罪。”
我邀她去我宿舍好好聊聊, 她不肯,说跟她有牵连的人都会倒霉,她不想害我。我看周围没人,就边装着看大字报边和她聊起来。她告诉我,“巴黎公社”分裂了,刘航带一帮小兄弟加入了“红四联”,剩下来的人,跟吴辉归顺了与之对立的“八二七”。她每天帮“八二七”宣传组的人抄大字报,但不算正式队员。
我问起她母亲,她忧心忡忡地说,舅舅也关进了牛棚,妈妈由表姐在照料,医院里对“牛鬼蛇神”的亲属不予接待,她特别担心妈妈的身体。
“所有的外籍教师都回国了吗?”她走近我身边,几乎是耳语般地问我。
我知道她关心的是安德烈,便把他如何向全国发信寻找她的事告诉了她。
“他真傻!信就是寄到我们学校,他们也不会给我的。”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含满了泪花。
“我要回去了,宿舍里的人会找我。”她急剧转过身子,逃也似地走了,从她手臂的动作看来,好像一路都在擦眼泪。
四. 最后的交待
从大字报反映,学校里的派系斗争愈演愈激烈,各派都在抓对方的小辫子。没多久,我就看到红四联巴黎公社小分队贴出大字报,说八二七包庇坏人,其头头吴辉把坏分子萧柔保护在身边,不让造反派批斗,严重丧失阶级立场。大字报本身还不太可怕,可怕的是空白处密密麻麻的批语。两派人员利用这有限的空间象打群架似的在纸面上厮杀,看得我心惊肉跳。特别是看到其中一条批语: 红四联定要把萧柔从八舍五楼保守派的大本营里劫出来,狠狠批斗,踩上一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想到小柔弱不禁风的模样,心里好为她担忧。我在宿舍区徘徊,希望碰到吴辉打探些消息,结果却遇见了纪达美。她手里拿着封信,说要托看守人员交给小柔。纪瘦了一圈,眼睛暗淡无光。我知道,因为受萧柔牵连,她一直在靠边站。
我讲起自己的忧虑,纪达美说她相信小柔不会轻生,“因为她绝不会抛下她妈不管”。
这天傍晚,我感到浑身说不出地不舒服,没吃晚饭就躺到床上, 迷迷糊糊正要入睡,听到走廊里有几个人在大声议论:“好惨哪!还亏得高压电线挡一挡,否则就粉身碎骨,当场毙命了。”
有人在焦急地询问“在哪里?在哪里?”另一个回答道:“现在去已晚了,救护车早就把人带走,八舍前面只剩下一大摊血。”
我一听“八舍”两字马上从床上蹦起来,打开房门就往楼下冲。
在楼梯口碰到前来找我的吴辉,告诉我小柔跳楼了,正在鼓楼医院急救。我来不及询问缘由,跟着他一股劲地跑。到了鼓楼医院,只见全班同学不分派别都垂头丧气地挤在走廊里,小柔躺在急救室的小床上,裹着白被子,一块浸透了血迹的白纱布绕在头部,使惨白的脸显得更白更小。她神色安详,嘴唇微启,似乎在微笑一般。纪达美站在旁边,脸上挂着泪水,拿根棉花签,不断地往小柔干得发皱的嘴唇上涂水。她看到我,泣不成声地说:“是我害死了她,我不知道她表姐那封信是报告她妈妈死讯的!”
不一会,我听到走廊里有喧哗声,走到门口一看,原来医生来了。吴辉和刘航各摇着医生的一条胳膊,恳求他救救伤者。其他同学也围上去,说着同样的话。还有同学卷起袖子,要求献血。医生摇摇头,无奈地叹息道:“没法救了,她活不到明天清晨。准备后事吧!”
凌晨三点,小柔走了,我和全班同学一直陪到她咽气。大家都在等待她“回光返照”,可是她始终固执地闭着眼睛,连眉毛都未动一动,就那么安静、决绝地离开了人世。
整理遗物时,在她枕头下发现了遗书,标题是:“最后的交待”, 写着以下几行大字:“我妈妈死了,我在世上已无牵挂,也无恐惧,我可以说真话了!此去就是下地狱,一路上我也要高喊:‘是的,我爱安德烈!我爱他!’我走了, 恳请两派别再为我同室操戈! ”
另有一封给我的信,写着“张老师亲收”。桨糊将封口粘得结结实实,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拆开。里面装着她的一张照片和一页薄薄的信纸。我颤抖着手指,展开信笺:
“敬爱的张老师,
感谢您对我一贯的尊重和理解。
在我认识的人中间,您是唯一或许可以见到或打听到安德烈下落的人,所以我只能拜托您了,希望不要给您带来厄运。
信封中的这张照片,是我欠他的。他问我要了无数次。如果你能见到他或者能打听到他的地址,就把这张照片交给他或寄给他。这是此生我能送给他的唯一礼物。我从他那儿接受的唯一礼物,也是他在巴黎大学读书时的一张照片,照片背后有他用法文写的一行字“我的心永远属于你。”这张照片, 我珍藏在贴身口袋里有一年多了,全靠它,我度过了在四川的寂寞岁月和回校后的恐怖日子。
如果同学们在清洗我遗体时发现这张照片,请老师务必关照她们不要丢弃,让它留在我贴胸的口袋里。它一定浸润了我的鲜血,和我融为一体了。有他陪伴,我去哪里都不怕了。
我很懊悔,为什么那么软弱,不敢承认自己对他的爱。其实,从我们在教学楼走廊里第一次相遇,从他盯着我看的第一眼,从他的第一声问好起,我就象触了电似地深深爱上了他!我最遗憾的是从未向他表白,从未允许他吻我,从未允许他上我家,未允许他见我母亲…我可以做的一切一样都没有做,只是默默忍受着内心痛苦的煎熬和外界无情的迫害。
我知道,我们今生是有缘无份。让他留下我的照片作个纪念吧!请他别再找我,别再等我。我活着让很多人受连累,我只好随我妈妈去了。
请您告诉他:倘若有来世,我一定会在茫茫人群中找到他,或许到那时,可以天随人愿,让我们相依相守了吧?
小柔绝笔。”
看完遗书,我已经泪流满面。透过泪雾,我端详着小柔充满青春魅力的照片,真不敢相信,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她那明亮的眼睛透露出对生活的强烈渴望和信念,她那羞涩的微笑流露出年轻少女对爱的向往。她脸部温柔细腻的线条活脱脱就是个东方维纳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象电流似地流过我全身,从手指尖直奔脚趾尖。我只听到自己抖动着嘴唇在喃喃地自问:“这是为什么?”“她有什么错?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