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方悔读经迟
20世纪末之中国,正是国人对英语顶礼膜拜的年代,俺未能免俗,挤进了省内一所知名大学英文系,四年来孜孜于英国英语与美国英语孰为正宗、汲汲于学舌山姆大叔抑或约翰布尔、沉溺于美国之音与英国广播电台、流连于好莱坞大片、舌战于英语角……终于把自己训练成一只还过得去的鹦鹉,可惜问吾文史哲,茫然坠烟雾。
一次与系里一德高望重、学贯中西之老教授共事,其时他正拿一篇文章把玩,于是好奇地凑过去看,原来是教授刚刚写成的一篇古香古色的家谱序言,浅薄的我当时尚找不到“郁郁乎文哉”这样的词句来形容教授的手笔。素知老教授工英文、法文,通拉丁文、希腊文和西班牙文,想不到古文造诣亦入化境,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之感陡然而生。感谢老教授不吝提携后进,一番醍醐灌顶之后,潜伏于心灵深处之某团疑云似乎终有丝缕阳光投射于内,虽然拨云见日仍待有时……
退而思之,各民族皆有自己的文化传统,从降临这个世界起,大部分人都生活在民族文化的怀抱里。西人奉古希腊、古罗马文化为其正朔,阿拉伯民族终生诵读《古兰经》,而我中华民族文化之璀璨夺目,不输世界任何优秀之民族。奈何近百年来接连不断之战争、政治运动,几乎斩断中华文化的传承。今日之大学生,深陷四六级、托福、雅思、GRE等英语大战之中,部分翘楚英文水平甚至高于英美本土人士。然而,除却部分文史专业学生之外,却大部分大学生基本丧失了与祖宗对话之能力。一次某教授在课堂上连续提问五个学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之含义,诸生分别给出“智者喜欢水,仁者喜欢山”、“智者喜欢玩水,仁者喜欢游山”和“智慧的人喜欢游泳,仁慈的人喜欢爬山”之类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当然,此非学生之过,深究今日国人不识传统文化之尴尬局面,应归咎于我国的国民教育!
因奉西学为主流,我们可以熟练地背诵培根“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辨:凡有所学,皆成性格”的读书心得,但却鲜有人知道明人吴从先所阐发的“读史宜映雪,以莹玄鉴;读子宜伴月,以寄远神;读佛书宜对美人,以挽堕空;读《山海经》、《水经》、丛书、小史,宜倚疏花瘦竹、冷石寒苔,以收无垠之游而约缥缈之论;读忠烈传宜吹笙鼓瑟以扬芳;读奸佞论宜击剑捉酒以销愤;读《骚》宜空山悲号,可以惊壑;读赋宜纵水狂呼,可以旋风;读诗词宜歌童按拍;读神鬼杂灵宜烧烛破幽”
中国式乐趣。悲哉!
昔日胡适之博士熟读四书五经等古代典籍后负笈美国,回国之后推广白话文,号召年轻人吾手写吾口,写文章也勿需用典。白话文运动在推广文化、普及教育方面居功至伟,主要得力于其浅显易懂之特质,但经过近百年的实践来看,似乎读经典与推广白话文之间并无生死对立的矛盾,反而有互相促进之作用。既然是吾手写吾口,心智正常者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教育后均可无障碍地记述“吾口”,至于古籍则较为精、深,适合更深层次的理解研读,所以要读懂古籍经典非下一番苦功不可。伟大领袖读书破万卷,其文雄,改天换地;其诗词豪,惊天地、泣鬼神;却不主张年轻人学习旧体诗,因为老人家认为旧体诗束缚思想;某不才,窃以为精致的表达形式也是思想之重要组成部分,而深遂之思想若无精炼语言来承载亦难以推广传承,古籍经典形式之精美与语言之精炼,恰恰是白话文所缺乏的,二者有取长补短之功效,不宜偏废。大抵华夏积贫积弱上百年,先进们痛心疾首,痛定思痛,将落后挨打归咎于传统文化,为救国救民,打到了孔家店,今日看来,却是有些矫枉过正。
数十年前,大陆的文革运动狂飙突进,台湾却兴起了中华文化复兴运动,诵读经典之风遍及台岛,今日大陆学人之文章修为,与台湾学人之轩轾高下,做过比较的学子心里自有一杆公平秤。他们的锦绣文章多得益于背诵古代典籍的童子功,而自李登辉上台之后,阴行“去中国化”之政策,现在的台湾年轻人的国文水准较之其父兄辈,已逊色很多。殷鉴不远,可悲可叹!
偶曾在网络上结识一位台湾医科学生,其人于论坛中发表柏梁体、九张机等诗词,皆音韵优美,对仗工整,令人赞叹不已。问之以故,告知余其得益于台湾诵读经典之风气,及其慈、严之督促。闲暇时读民国名人传记,且不论后世对其作何评价,这一代人莫不以儒家经典启蒙,方立下一生学业、事业之基础。而我辈垂髫之时,未闻三、百、千、千是何物,遑论四书五经。机械记忆的黄金期就在集体无意识中蹉跎过去,深为自己扼腕叹息!虽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一说,但总是落花流水春去也。感叹之余,撰此薄陋之文,剖己身之不足,思夕拾之良策,行文虽有扞格处,不掩一番抛砖引玉意,若能得方家指点,则不胜欣喜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