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元月14号弟弟打来电话告知父亲去世的消息,2009年的夏天7月份母亲刚刚去世, 送别母亲时和父亲见了最后一面。在同一农历年内,失去了父亲和母亲, 心中的痛无一言表。
父亲和母亲前几年身体都不好, 特别是父亲去世前在床上已躺很长一段时间,我相信父亲也是在受罪和煎熬中度过他的最后的时光。我不相信还有另一个世界,如果万一还有另一个世界,我希望父母能在那里过的好一点。他们还能相互陪伴!
父亲是一个农民, 但在我心里,他是一个农民哲学家。他从生活中获得的人生哲理要胜过大学里的哲学教授。他的哲理是朴素的,是活的, 是生动的。他教导我要如何做人,要帮助比我们更穷的人。我曾以从小学到研究生16年所学的知识和他辩论, 从无神论到有神论, 从活着的意义到死后的留名, 从农民到政府, 从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到胡锦涛。我放假回家时我们不只一次的辩论到深夜。父亲也曾因辩不过我而大发雷霆,也曾因我辨不过他给我一番教训。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讨论毛泽东和邓小平的功过是非,父亲在肯定邓小平对中国的贡献的同时,也肯定毛泽东对中国农村建设的贡献。他举例说:平整土地,打井灌溉,化肥,农药。我以青年人的盲动曾经完全否定毛泽东在建设年代对中国的贡献。多少年后回想起来, 父亲不无道理。记得我小的时候, 我父亲的外号是 “老杠头”(喜欢辩论),而我的外号是“理论皮”。
还记得在大学时读过一篇新闻:英国的新技术让桃树能生长出牛肉。放假回家告诉父亲这个消息,他都嗤之以鼻。我据理力争大讲高科技,从电视到计算机,从火箭到宇宙飞船,从卫星到核武器。可是无论如何讲,父亲只是告诉我,桃树长牛肉是骗人的。回学校后, 仔细查那篇文章, 才发现是发表在4月一号愚人节。父亲以他朴素的信仰能辨别是非。慢慢的我也学会了父亲的这一点倔强,使我受益匪浅,相信世界上有些道理是真理,是不会错的。
父亲一生刚强,不曾被任何事情击败。我们兄弟姐妹共六个,在最困难的时候,粮食不够吃的,我记得父亲冒着风险到外地打工挣钱。我也记得父亲把从生产队分得的小麦和玉米拉到邻近省份去换南瓜, 换得很多南瓜可以够我们吃一年。在文化大革命疯狂的年代, 虽然整个生产队都一个姓,几代以上还是一家人,但每个生产队还是被分成两派,保守派和造反派,父亲是保守派。每年都有从省城或者县城来下乡的干部帮助搞文化大革命,称为工作队干部。无论何事他们都站在造反派的一边。一次父亲和一个造反派发生争执,工作队干部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是父亲的不对,父亲一怒骂他是国民党作风。这在当时是很严重的, 最后父亲昂着头到他的办公室,他还要向父亲道歉。在计划生育刚开始时, 华国锋还是国家领导。受农村传宗接代的影响,很多村里人还是想生第二个孩子,乡里领导为了阻止超生,到家里抓人,拉走粮食,杀死牲畜,推倒房子。 多少次孕妇在逃跑中把孩子生在麦田里,母婴双亡的时有所闻。父亲为此曾把华国锋的大幅画像从墙上撕下来一把火烧了。父亲以他刚强的性格,一生不曾向任何人低头,不曾被任何事击败,但最后他被他自己击败了。当他的腿患了股骨坏死,不能站立后,他曾相信有一天他能战胜他的疾病。当他患了偏瘫卧床不起后,他曾相信有一天他还能站起来,他不想就这样被疾病所击倒。他要我哥哥在床边立两个柱子,做成单杠一样的东西,每天都要我哥哥弟弟扶他起来,趴在单杠上练习。他曾想一个月后,或者一年后,他还会站起来的。当他预感到他再也站不起来时,他被击败了,被他自己。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父亲是能工巧匠, 父亲首先是木匠,小时候记得村里无论谁家盖房子或者做家具,都会请父亲去的,父亲从来没有收过钱,有时会吃顿饭,有时一顿饭也不吃。父亲是村里有名的木匠,但父亲没有师傅。他的技术是看和想学来的。生产队时,队里曾经有一间榨油坊,我小时候曾在油坊里炸爆米花吃。只要父亲在油坊里干活,油坊的出油就会多。父亲年轻时还曾做过乐器, 我曾见过那是一把胡琴。听别人说,父亲年轻时村里谁家来了一位亲戚, 是专业剧团的,晚上有演出。 大家都推举我父亲去伴奏, 用他自己做的胡琴。 不过,当那个专业演员听了父亲的演奏后就拒绝了父亲的好意。我想父亲虽然会做胡琴,恐怕演奏的技术不怎么样。记得有一年父亲要盖房子,这已经是我上大学的时候了,要用很多钉子。父亲就在院子里支起了炉子,用废铁打起了钉子,到现在20多年过去了,那些钉子还牢牢的固定在房顶上。父亲不仅打了钉子,还同时为自己打了一把剃须刀。父亲一直在用他自己打的剃须刀,直到几年前, 我给他买了电动剃须刀。 家里的竹篮没有了,父亲就去买来竹子,自己编竹篮。虽然没有买的好看和耐用,但母亲也用了很多年。在我眼里,父亲编的那个竹篮一直很别致,与众不同。
父亲母亲有六个子女, 我是最中间的一个,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直到今天,我从来不曾赶到父母因为孩子多而爱我少一点。父亲以一个农民的朴素爱着我,保护着我,让我的童年充满快乐。多少次,我的脑海里出现的一个景象,一只母鸡用她的两个翅膀保护着她的一群孩子,直到他们都自立了。父亲就象一只母鸡,保护着我们不受伤害。多少次,我小时候受委屈了,父亲安慰我,受别人欺负了,父亲替我讨回公道。在我心里,父亲会不惜一切,包括他的生命,为我们子女伸腰、做主,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活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可是,在父亲最后的几年里,在他被击败时, 在他需要我们为他伸腰、做主时, 我们却帮不到他,不能替他受罪,不能替他受苦。
我16岁去上大学,然后研究生,然后在几个城市工作过, 再后来到加拿大, 美国。我拼命的折腾,因为我不怕, 我知道无论我如何失败,哪怕一无所有,我还可以回到我的老家,那里有我父亲, 他会收留我。就像每次回老家落泪时,父亲总说的那句话:“在外面是不是受委屈了,回来吧!”
父亲:我和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已经长大成人,不再需要您的呵护。但是, 您是我们的根,我们曾经的避风港。你走了, 我们怀念您!
三子, 于芝加哥!2月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