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如幻
从天边传来的潮汐之声,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它们如蚌壳一样裹着我,徜徉出单调而神秘的节奏。我张开眼,却见天地一片幽阒辽敻,恰是鸿蒙之初的宇宙。正疑惑间,却听到一阵剪刀也似的哭声,像是要剪碎天空,随后身体便如纸鹞一般凌空飞起,那一种失速叫我惶恐之极,我张嘴欲喊,却猛然觉得自己被人摇晃起来,浑身的骨头也开始嘁哩喀喳乱响。我呻吟了一声,抬起左手,想要推开那个人,手腕却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抓住了,那是万波,连同他汗津津的声音:“海莲,你怎么这么傻啊!你就算再不高兴也犯不着轻生啊!我叫你签离婚协议不过是一时负气——我骗你的,我怎么会离开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
万波还要絮絮叨叨地说下去,我却感到头痛欲裂,于是我只好换了一只手按住太阳穴,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没事……求你了,别摇我了……我这么健壮,他要杀我,却没那么容易。万波,你……你怎么来了?”
却感到招娣拉起了我另一只手,边哭边笑道:“你这个笨蛋!你要吓死我吗?我打电话叫警察,叫救护车,又不敢通知你父母,只好给万波打了电话……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快看看!”她强扒开我的眼皮,便有一张白纸嗖的一声贴到了我脸上:“你说老万同志要和你离婚,你这个笨蛋!自己签完字就跑了,你不看看人家根本就没签字!”我勉力睁开眼一看,果然那张离婚协议书上签名一栏,只有我又笨又丑的字迹,红彤彤的,像傻笑的脸。
我闭上眼睛拒绝再看,脸却有些红了,想笑,又不愿让万波容易过关,便辛苦忍着,不理他,只道:“招娣,咱们在哪儿?”
招娣说:“在医院啊,我看你跳井,吓得不得了,好在旁边有几个热心人,大家一起七手八脚将你救上来,又打了120……你也算是拉风一回,多少人围观你这睡美人哦!”
我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头,便睁开了双眼,疑道:“招娣,你说什么呀?先不谈这些,我只问你,辛道远是不是真死了?镜渊是不是真破了?没枉费我鬼门关里走这么一遭吧?”
招娣与万波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色,过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说道:“海莲,你是不是糊涂了?谁……按说不应该啊,你落井时间并不长……什么辛道远?什么镜渊?我……我听不明白。”
“那瓷辞堂呢?你带我进去的,里面全是青花瓷啊,我不就是在那儿落井的吗?还有龙虎山,那场大雨,,我们还看了那个考古现场……”我吃力地追问道。
招娣被我吓得好似要哭了出来:“你说什么啊!两天前我们吃完了午饭在街上走着,你说不舒服,我们就跑到街心公园的凉亭里坐了一会,那旁边有口井,你……你就忽然眼睛发直,冲到井边跳了下去,拉都拉不住,我……你……你现在这个样子……”
这时万波俯身过来,拍了拍招娣的肩膀,又摸了摸我的头发,柔声说道:“海莲,你大概被骇住了,别担心,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一会。等睡一觉,这些就全忘了。”
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不敢相信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我的幻梦——可是又有谁能说不是呢?那阴沉的夏日,那瘸腿的纸马,那嵌套的镜渊,那白骨手般的莲花,那匪夷所思的世界,又怎么可能是真实的?我望了望招娣,又望了望万波,他们的手一左一右,握在我的手心里,带着微微的汗意与暖意,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我舒了一口气,忽然感到无比幸福,忍不住顽心大起,冲口说道:“招娣,要是你也能嫁给万波就好了,那样人生就完美了。”
招娣大怒,两道柳眉便竖了起来。我自觉失言,赶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要是你们俩都能嫁给我就好了——东宫,我饿了,你去帮我煮粥,西宫,我头晕,你来给我刮痧!”
出院以后的几天,我都安静躺在宾馆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了个红光满面。过得几天,我们便退了房,万波和招娣坚持要回豫章,我说不过他们,只得怏怏收拾行装回家。招娣见我游兴未遂,便安慰我道:“听说滕王阁极壮丽的,回去以后我同你一道逛逛,总要给你补回来。”果然等回了豫章,他们便找了个好天,与我同游。
滕王阁千年沧桑,我们站在阁内,四面窗户敞着,只有江风扑怀。我望着干涸的江水,遥想当年的蒹葭苍苍,白鹤盘旋,不禁神往,便对他们没头没脑地说:“当年王勃作《滕王阁序》,那自然是极好的,不消去说。那腾王李元婴却不是个东西,话说腾王性淫,见了属下的美貌姬妾,都要一一霸占,却有一个吃了亏的女子不肯……”见招娣东张西望,蠢蠢欲动,便责备她道:“喂,我应海莲好不容易说一回书,拜托你专心一点好不好!”
招娣没理我,却走到大殿一侧的纪念品摊旁,拿起一面铜镜玩了起来。那镜子是刻意仿古之作,漆背银镂,颇为精致,可惜镜面却叫水汽蒙上了霉点,显得黯淡不堪。我也走了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镜子,对着自己照了起来。镜子里的我,像是长满了老年斑,怪模怪样的。我扑哧一笑,手心一滑,镜子却直跌了下去,摔在地上,裂成了好几瓣,似乎有什么鲜红的东西从裂缝中慢慢洇了出来。
“我是绝不肯让的,不若让我替你好好活着罢。”蜜陀僧冷冷说道,随后她的脚踏了上去,将碎镜碾成了碎末。那些晶莹的红粉如真如幻,似喜似悲,江风一吹,便飘飘扬扬地飞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