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异(其五定)- 豫章歌之二

五. 镜渊

那棺材朽板哐啷一响,我和招娣都以为会发生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好叫我们多写一部西游水浒出来,可是过了好久,什么都没有发生。招娣颇觉失望,再加上双臂被我掐得有点痛,便转过头来骂我道:“算是认清你了,有危险就躲我背后。胆小鬼!叶公好龙!”

我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从她身后探出头,强辨道:“蛇,不是叶,招娣你读白字。”

当下便被招娣痛扁了一顿。

此时那灵柩已被抬出淤泥,放在地上,有考古人员大约嫌白荷碍事,遂将它连着藕根揪了下来,丢在一旁,随后就凑在一起,铲子刷子齐齐上阵。招娣觉着好玩,便走上前与人搭讪,很快就和他们混熟了。这可苦了我,因为不善交际,只得讷讷站在一边,渐渐便觉有些无聊,于是我瞅了一个空儿,拉了拉招娣,说道:“哎,走吧?”

招娣正和人聊得热火朝天,此时如何舍得离开?便一甩膀子,头也不回地说:“海莲,你先等等,马上就得!”

奈何我锲而不舍地央求:“走吧,别妨碍人家做事了——而且大姐也叫我们早点下山,万一回去路上碰着下雨,不是小事!”

招娣终于回过了头,瞪了我一眼,恨恨说道:“走吧走吧!你这人真没劲!……”说着便拍拍手,站起身来。那领我们上山的小伙子听见我们要走,脸上便露出不舍的神情。他想了一想,抓起地上的白莲,递到我手边,憨憨笑道:“没时间领你们下去,知道你们喜欢看盗墓小说,这朵白莲权当我送你们的,算作今日的纪念吧!”

我心中大觉渗人,暗骂这孩子不通事理——又不是白金荷花,献的什么殷勤?可是情势之下又不好推却,只得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花看着轻盈,其实一入手才知道重得很,招娣一脸促狭地看着我,又对小伙子挤了挤眼睛,才与大家挥手作别。我们慢慢下山,甫一回船,便感到额头一凉,果然雨开始稀稀落落地打了下来。

返程的路上,雨越下越大,船娘心中不安,便加快了速度,等我们狼狈避入最近的渡口,雨已变得要淹没天地一般。抬头朝天空望去,但见乌云滚滚,时而一条金须划破长空,随后便是一声龙吟。黛山凝苍烟,波翻浊浪涌,隐隐有雷霆之势。我和招娣都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何曾见过如此雄浑壮阔的景致,一时竟然看呆了。

这一场豪雨足下了半日方才渐渐收去,我和招娣也是直等到了傍晚,才找到车回上清镇。雨后的天地显得格外匀净高爽,清飙拂身,竟微凝寒意,镇旁的芦溪河水暴涨, 似乎从上游带来许多青蛙,它们如一枚枚青蚨钱般叠在一起,发出阵阵嚣鸣。我们走回旅馆之时,发现那白事之家已将外面的别墅金山收了进去,独剩两个纸偶侍女斜倚檐下,另有一匹纸马大约不受人重视,此刻翻倒在台阶上,半身在里半身在外,一条腿已被污水浸湿,耷拉下来,看上去仿佛折断了一般。

那一日我和招娣都感到极累,便在附近叫了梨蒿腊肉和米饭,带回房间吃。小伙子送的白莲到底被招娣带了回来,供在桌上。雨虽说是收了,却没收干净,我们吃完晚饭靠在床头的时候,仍能听到细雨刷过屋瓦的声音。我心中感慨,便对招娣说:“‘小楼昨夜听春雨’,千多年前的陆游,大约也经历过和我们同样的夜晚。想想真是奇怪,自然能永恒,情感可固化,唯有人命最脆弱,莫过瞬息。招娣,我近来常想这个问题,你说轮回一道……”

招娣张嘴打了一个河马哈欠:“吃多了,困!”说着便翻了个身,把灯啪一关,又口齿不清地说道:“文青、拉灯、睡觉。”

我挺着圆鼓鼓的肚皮,四肢百骸又懒又酸,此刻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夜极静,就显出白荷幽幽的香气如有形质一般,一波一波地拍将过来,似要消人魂魄。我在床上折腾了许久,方才朦胧睡去,浅梦之中,但听“呯”一声巨响,吓得我又张开了眼睛,却原来窗户不知何时被撞开了,傍晚看到的那匹纸马跃了进来,站在我床边,见我醒来,便抬头嘶鸣一声,随后说道:“龙虎山乃道家福地,小姐有缘,这就随我去夜游一番吧!”

恍然之间,我也不觉奇怪,只从床上坐起身,揶揄道:“你腿都折断了,还怎么带我去游?真真好笑!”

那马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前腿,面上便显出懊恼的神情,想了一想,却道:“这也不难,你用浆糊帮我粘好就是了。”

逆旅之中没有胶水,我想了半天,到底记起晚上还剩了些饭粒,当下便将纸马的腿收拾妥当。那马儿将腿点点木地板,见我粘得结实,极是欣喜,身子便曲了下来,叫我趴伏其上,随后一个拱身,就越出了窗户。

此时更深人静,小镇上只听得马蹄敲打青石板路的达达之声,偶有一两只土狗被这声音惊醒,便不情愿地嘟哝两句,在它们的梦呓中,我们穿过街巷,朝镇外走去。路过那丧事人家之时,却见堂屋依然敞着,昏黄的灯光倾斜在地,照着两个女偶灵动的眼珠,似在凝眄而笑。见到我们,右边的纸偶便打了一声招呼:“豆卢璁,你回来啦!”

那马儿“嗯”了一声,却不停步,只问道:“荆门可开了?”

左边的偶人便摇了摇头,道:“还没有,不过只剩半刻钟了,你们快点去吧!”

马儿不再说话,载着我,继续朝前走去。渐渐的,我们将小镇抛在了身后。我回头一望,发现就一会儿的功夫,镇上的灯便像假寐的眼般闭上了,云合月隐,隐约可见前途腐草里幽寂的流萤,奇怪的是灯火愈暗,蛙鸣反而愈盛,如一部鼓吹一般,听在耳中,历历分明,却是一首道情歌:

“浊波扬扬兮凝晓霜,君无渡河兮君竟渡,

风号水激兮呼不闻,提衣看入兮中流去。

浪排青衣兮随步没,沉尸深入兮蛟螭窟,

蛟螭尽醉兮君血干,推出黄沙兮泛君骨……”

词调凄切,叫人不忍卒听,原来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到了芦溪河畔。

那芦溪河因为涨水,此刻便如生着千百条触角一样,只管懒懒拨弄着岸边的圆石。豆卢璁在水边站住了脚,正色告诫我道:“此河唤为无定河,看来虽然澄澈,其实下沉人膏骨血,一粘便别想脱身,最是险恶不过。你且坐好,抱紧我的脖子,我带你过去。”说着便寻了个浅窄处,纵身一跃,跳过了河流。我安稳端坐在他身上,发上别着玩儿的几朵米兰却掉进了河里,但见河水只舔了一下舌头,转眼之间,花儿便消失在它的阔口之中。

甫一过河,周遭景致为之一变,蛙鸣也突然消失了。那泸溪河现在我右侧,左方平铺开的,却是一片胶结的暗林,枝桠婆娑,几欲赴地,其尽处陡然突起峻岭山峦,森然环列。层云不知何时散去,天空唯挂一轮圆月,发出清冷的光芒,照着悬崖上垂吊的千万条藤挂,纹丝不动。那世界静到了极处,惟因如此,叫人心中不禁凛然。豆卢璁踩着河畔的沙石与荒草,朝前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到死寂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抬眼望去,见好几具兔骨从树林里奔了出来,奔到离我们几丈远处,却畏葸地停住了脚步,凑作一堆,兔嘴翕张着,也不知在商量着什么。

那马儿便也停了下来,静静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听里面一头稍大的兔骨胆怯问道:“窦先生,是你么窦先生?”

豆卢璁便点了点头。

“那么你背上的可是蜜陀僧——你将蜜陀僧带来了么?”

豆卢璁便“喷”了一声,吐出一个鼻息,仿佛是同意,又仿佛是讥诮。那群兔子便不再多言,而是缓缓退回了暗林之中。退到一半,只听一声闷响,我回头看时,却见兔骨散作了一团,过了好一会儿,那些白骨才迟缓地爬了起来,一双双无瞳的眼睛倒是一直目送着我们,在暗林下,它们的骨头闪出一片磷光。

于这万籁俱寂之中,时间是停止了。景色不变,蹄声不变,我仿佛行在一卷长长的山水画轴里,不知何处是尽头。举目望去,却见月亮不知何时枯了,枯得却不规则,有碎屑不断从凋谢处飘落下来,一离体,便化作青盐一般的飞虫,四散而去。

我正为这景色感到好奇,却忽然感觉耳边的发丝飘荡起来,侧目一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一群蝴蝶飞到了我身边。她们像被蚂蚁蛀空了一般,翅膀只余几道黑色经络,支撑着指骨也似的身体。领头的蝴蝶见我发现了它们,便朝我喊道:“蜜陀僧,你来啦蜜陀僧,你来啦!”

我感到莫名其妙,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含混“嗯”了一声。那群蝴蝶见我答应,便左右转动着小手指甲盖般玲珑的头骨,似有不胜感慨之意。我见她们有趣,便忍不住伸出了手,碰了碰其中一只顶小的蝴蝶,一触之下,那蝴蝶却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转眼之间,化成一截污脏的玉色衣袖。

马儿没有搭理我们的游戏,只顾埋头朝前走着。那群蝴蝶跟了我们一阵,渐渐便落在了后面。不知何时,月亮已转了个身,此刻却像是另半边缺月挂在了天空。我心中实在好奇难忍,便问马儿道:“窦先生,这月亮到底是怎么回事?”

豆卢璁却似浑不在意,只抖了抖耳朵,说道:“这是南朝徐德言的铜镜——破镜重圆之事,你原也在场的,”说着便转头,用漆点墨珠般的眼睛看了看我,疑道:“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摇了摇头,道:“什么破镜重圆,什么蜜陀僧,还有,这是什么地方,我统统不晓得。窦先生,你给我解释解释吧!”

豆卢璁咧开马嘴,权作一笑,说道:“不敢当,我只说个开头,恐怕以下的你自己便能想起来——这个地方,唤作镜渊,是丁碧霄造出的一个世界。”

“镜渊?什么意思?丁碧霄又是谁?”

豆卢璁便停下脚步,回头仔细看了看我,过了半晌,才摇头叹道:“看来你真是隔得久了,唉,只怕……”话音未落,却听身右河水泼次次一声响,原来又有两条鲤鱼从河底钻了出来。它们如年画中的剪纸,骨骼清秀,摇着两道长须,凄声吟道:“羁魂犹觉深溪冷,朽骨惟恨碧霄长……蜜陀僧,你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便见泪珠从它们空空的眼窝里涌了出来。

“还有,”我指着鲤鱼说道:“它们都像有求于我——‘救救我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豆卢璁没有理会我的新问题,只驼着我,一味朝前走着,过了好一会,才反问我道:“走了这么久,你对镜渊可有什么印象?”

我想了想,说道:“我感觉这里一片死寂,还有……景色也没有变化,我们像是迷路了,又或者……好像一段重复的乐句一般。”

豆卢璁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就是镜渊——你一定看过涟漪,涟漪泛起的水波是类似的,每一道涟漪折射出的世界,却或多或少有些变形。所谓镜渊,就是这样一个嵌套的世界。每个世界都有一面镜子为月,它们反射出同一个映像,所不同的,只在于其中的人物而已。”说到这里便苦涩一笑:“其实一句话说来,便是‘物是人非’,这你总不会没听过罢!”

我点了点头,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想起年华流逝,而见证过我的欢乐与痛苦的那些沧海桑田却能不动于物,竟觉有些痴了,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哪怕草木还能年年荣枯,我们却是走向不能回头的终点,想起来叫人好生灰心。”

豆卢璁笑了一笑:“你太执著于今生——倘若想着还有轮回,可否叫你振作一点?”

我呆想了一会,心中虽然同意他的看法,却仍觉愁烦不已。见我如此情状,豆卢璁索性停下了脚步,他转过头,注视着我,摇头叹道:“其实我明白你在想什么——韶颜易颓,须臾槁木,欢如逝波之难洄,生如刀石之流火,你心中便害怕了,是也不是?然则你可曾想过,你比你见到的这些枯骨要幸运许多,他们被丁碧霄禁锢于不同的镜渊之中,禁锢于永生——或者永亡,禁锢于同一种形质,禁锢于天地齐寿的噩梦,无法逃离,无法轮回,而只有你,蜜陀僧,只有你,或者有可能将这天地破去——打破这镜渊,打破它!”

“可是我……可是我……”我讷讷说道:“我不认识丁碧霄,我……我也不是蜜陀僧啊!”

马儿意味深长地笑了:“哦,你叫不叫蜜陀僧,他叫不叫丁碧霄,这并没有关系。现在我们到了第一个镜渊,第一道涟漪之处。去吧,你也许会碰到你想见的那个人。”

于是在这镜渊的圆心,这块石子入水的地方,我遇见了真正的蜜陀僧,她并没有她的名字那般妖娆,她像失真镜子里的人,头有些扁,眼有些凸,脸有些平,她看起来有些像年轻时代的应海莲,少了眉宇间的暮气,多了些许跋扈,些许扬动,她在朝霞下骋艳,如一朵槿花,预示着自己的转瞬即逝。那一种苦恼的柔弱的本真,那个卸掉面具的稚气的海莲。除此以外,她还是这个世界里我碰到的唯一一个依然保存着美丽眼睛的少女。此刻,她默默地盯着我,我也默默地看着她,像是惆怅注视着镜中退相——或还魂——的自己。我忽然不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存在的目的又是什么。在清冷的月光下,我忍不住悲从心来,只想匍匐在故乡的红土上,散发跣足而哭。

“不要哭了,”应海莲对我冷冷说道:“你回去吧,带着那朵白莲,杀了丁碧霄,把我们救出去——你会知道怎么做的。”与她生硬的语调相反的,是她的动作。她将我轻轻地,似乎不舍地往外一推——

于是我就这样睁开了双眼,满身是汗,招娣在我身旁,焦急地注视着我,见我醒来,才松了一口气,叹道:“海莲,你吓死我了,你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做噩梦了么?”

我呆呆地抹了一把脸,果然满手湿冷,想要像平常那样说几句俏皮话解嘲,嘴却像胶住了一般,情急之下,一句话未经大脑,便冲口而出:

“招娣,我要回浮梁——同我一道回浮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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