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四首歌 — 诗乐合一的佳作

钱钟书在其巨著《管锥编》中，曾精辟地论述了诗与乐的关系。
作者先引孔颖达《正义》：“诗是乐之心，乐为诗之声，故诗乐同其功也。初作乐者，准诗以为声；声即成形须依声而作诗，故后之作诗者，皆主应于乐文也。……设有言而非志，谓之矫情；情见于声，矫亦可识。若夫取彼素丝，织为绮縠，或色美而材薄，或文恶而质良，唯善贾者别之。取彼歌谣，播为音乐，或词是而意非，或言邪而志正，唯达乐者晓之”
简单而论，作者十分赞同孔颖达的观点，他提出总纲：“前谓诗乐理宜配合，犹近世言诗歌入乐所称‘文词与音调一致’；后谓诗乐性有差异，诗文‘言’可‘矫’而乐之‘声’难 ‘矫’。”然后再一一详细阐述。
也就是说当为诗谱写音乐歌咏时，应当诗乐合一，才可双壁增辉，相得益彰；但诗与音乐又有差异，诗可以掩盖诗人的真实内心情感，以虚假的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不被识别。但音乐却是作曲家的真情流露，稍有虚情假意，即被当众识破。
所以音乐所展示的内在情感，是真实可信，无从矫饰的。如若再与诗词融合为一，乐义互配，则是一种双重体验，效果倍增，使人在文学音乐上都得到无比的享受。
在西方音乐中，诗乐合一的佳作比比皆是，例如舒伯特的小夜曲，贝多芬的欢乐颂，马勒的大地之歌，奥尔夫的博伊伦之歌等等无疑就是其中的翘楚 。
今先谈谈理查施特劳斯（1864-1949）的《最后四首歌》。
完成于1948年的《最后四首歌》是理查施特劳斯离世前一年的天鹅之歌，其时八十四岁。
理查施特劳斯是著名的德国晚期浪漫主义的作曲家和指挥家，以交响诗《唐 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歌剧《莎乐美》而闻名于世，在其音乐中展现的华丽的管弦乐技法使人叹服，但其对金钱的追求又颇为人诟病，人们往往拿他与同时代的马勒做比较，认为他为迎合大众口味而不遗余力，在音乐中时常暴露出浮而不实的一面，很少像马勒那样从内心深处去探寻。
但他的封笔之作《最后四首歌》却是一部伟大之作，在艺术歌曲的宝库中所占的地位牢不可破，这全是因为他把内心的感悟之情与诗歌之义，娴熟的管弦技法融为一体，达到了宁静高远的境界，使对他不以为然的人们也不由肃然起敬。
而他这般毫无矫饰的真情流露又是同他的生活背景紧密相连，他一生顺利却在晚年步入绝境。由于二战时他曾担任纳粹德国的国家音乐局总监，战后他被盟国审查，后又受审于慕尼黑特别法庭（没被判刑），直到48年才最终通过政府审查，但他的作品被禁止在以色列上演。在他的晚年，不但他的国家一片废墟，他的精神也几近崩溃，他亲自目睹了战争对文化的摧残，在得知魏玛的歌德故居和德累斯顿国家歌剧院毁于战火的消息后，他曾一度精神失常。又自知来日无多，虚无之感顿生，回顾一生似落叶归土，渺然不知所终。46年在瑞士审查之时，被德国诗人艾兴多夫的《 在暮色中》中描写的面对死亡迫临时的深思引发强烈共鸣，终于48年5月完成谱曲，同年又被德国诗人黑塞的《春天》《 九月》和《入睡》所吸引，很快完成作曲，共同组成其绝笔《最后四首歌》。
该作品表达了作曲家在面对死亡，面对困境时的最后感悟，音乐以诗歌为载体，借助诗歌的含义，完美地再现他内心的情感：化哀怨痛楚于天际一丝渺烟，随云雀之啼而飘向永恒空间，一生的光荣失败转眼成空，心头一切牵挂缓缓消逝……
附上四首诗的原文和翻译（网上摘录），以期伴以音乐一起聆听。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被喻为“德国浪漫派最后的一个骑士”。主要作品有《荒原狼》等。
艾兴多夫（Joseph von Eichendorff，1788—1857），浪漫派作家，反对现实，渴望返回自然。其诗富民歌特色，质朴明快。
一、春天(Frühling)
In dmmrigen Grüften
trumte ich lang
von deinen Bäumen und blaue Lüften,
Von deinem Duft und Vogelgesang.

Nun liegst du erschlossen
In Glei und Zier
Von Licht übergossen
Wie ein Wunder vor mir.

Du kennest mich wieder,
du lockest mich zart,
es zittert durch all meine Glieder
deine selige Gegenwart!

忧伤的山谷里，
长久以来，我梦见：
梦见你的树木与蓝天，
梦见你的香气和鸟语。

现在你来了：
穿戴华美
灿烂地闪耀
在我眼的你像个奇迹。

你还认得我，
温柔地拥抱我。
我四肢发抖—
全因你的辉煌！

二、九月(September)
Der Garten trauert,
kühl sinkt in die Blumen der Regen.
Der Sommer schauert
still seinem Ende entgegen.

Golden tropft Blatt um Blatt
nieder vom hohen Akazienbaum.
Sommer lchelt erstaunt und matt
In den sterbenden Gartentraum.

Lange noch bei den Rosen
bleibt er stehn, sehnt sich nach Ruh.
Langsam tut er
die müdgeword'nen Augen zu.

花园披着丧服；
冷雨渗进花朵。
夏季在发抖，
静待她的大限。

金黄叶子一片一片
自高高的洋槐树飘落。
夏季笑了—惊讶、虚弱的笑—
垂死的夏季梦见花园，在笑。

她在玫瑰花旁逗留了
一会儿，想歇息歇息；
然后慢慢合上

三、入睡 (Beim Schlafengehen)
Nun der Tag mich müd' gemacht,
soll mein sehnliches Verlangen
freundlich die gestirnte Nacht
wie ein müdes Kind empfangen.

Hände, laßt von allem Tun,
Stirn, vergiß du alles Denken,
alle meine Sinne nun
Wollen sich in Schlummer senken.

Und die Seele unbewacht,
Will in freien Flügen schweben,
Um im Zauberkreis der Nacht
tief und tausendfach zu leben.

现在我厌倦了白天；
我所有热切的渴望
当愉快地屈服于星夜之下，
像个昏昏欲睡的孩童。

双手，放下所有工作；
额头，忘掉所有想法；
我现在
只望沉沉睡去。

那被释放的灵魂
想在天上自在飞翔，
飞进夜的魔球，
留在里面直到永远。

四、在暮色中(Im Abrendrot)
Wir sind durch Not und Freude
gegangen Hand in Hand;
Vom Wandern ruhn wir
nun überm stillen Land.

Rings sich die Täler neigen,
Es dunkelt schon die Luft,
zwei Lerchen nur noch steigen
nachtr?umend in den Duft.

Tritt her, und laß sie schwirren,
bald ist es Schlafenszeit,
Daß wir uns nicht verirren
In dieser Einsamkeit.

O weiter, stiller Friede!
So tief im Abendrot.
Wie sind wir wandermüde
Ist dies etwa der Tod?

从前，我们甘愿
牵手同行，齐感欢欣；
现在让我们歇息吧—
因为我们一直在寂静之境徘徊。

山谷越靠越近；
天色已渐沉；
只剩一对翱翔的百灵鸟，
黄昏时分，沉醉于梦中。

靠过来呀，让百灵鸟到处飞；
就寝的时候快到了；
别让我们迷路
迷失在这荒凉之地。

广阔宁静的和平啊！
日暮之时，多深刻的和平。
我们徘徘徊徊的，多累—
可能这就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