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许多种语言文字。我最喜欢看到的是中文,最喜欢写的是汉字,最喜欢说的还是汉语。
人们爱讲,语言是一种工具,它本身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和倾向,全由掌握它的人来决定。
但是这种工具实在特殊,它和人的关系密不可分。不同的人创造出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语言又支配操纵着不同的人,因而语言带有明显的族群特征或民族性。
历史上多少语言文字随着族群的没落而消亡了。汉语言文字借助大一统的中央集权、文化专制延续数千年,一向被人视为特例。但是数千年来,汉语言文字从读音、字型到语法结构并非一成不变,以致今天我们看古文的难度不亚于学一门外语。
大陆进入改革开放阶段以来,和人们思想意识的巨大转变相伴,汉语言文字也迎来了又一个前所未有的革新时代。过去说三十年一代,现在好像缩短了,十年就是一个代沟,五年就从一种文化形态转变为另一种。在现代汉语言文字的面前,我有点惶惑,有点隔世之感,因为仿佛转眼间,它显露出两种截然相反的陌生症候。
其一是网络语言大量涌现,除了谐音假借,如“杯具”“洗具”,属于玩笑外,有些久已尘封的古文字重新诠释后起死回生了。最著名的例子是“冏”,在网络的推动下,已经成为目前使用频率很高的词。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反映了汉语文字的生命力。然而如果由此发酵,认定汉语优于其他语种,那就有点“虚腾”得“煊乎”了。假若再进一步发烧,雄心勃勃要将汉语普及全球,独霸世界,则更不靠谱。这是既不知世界之“彼”,也不知本身之“己”,完全是想当然。从感情和自身利益出发,我当然希望地球人都说汉语,写汉字,因为这样最起码能够发挥自己的优势。然而不能不看到,先下手为强的英语成为世界流行语言,已经是一种很难改变的惯性。英语的风靡世界,靠的是早年工业与军事的威势,和后继美国的经济、科技、军事及强权政治的霸道,几百年经营,终成气候,其他语种已很难与之争锋。当年俄语、日语都曾强行推广了一阵,到底因实力不足败北了。要想改变这种局面,除了不断增强国力,扩大影响,还要提升国人的精神气质。
想想一个昨日黄花已经过气的王室依然受到全球追捧,可知其中必有某种魅力存在。英国人傲慢,他们自诩有绅士风度与教养,拒绝使用别种语言。自吹自擂,自高自大,本不新鲜,奇怪的是其它民族不仅不反感,竟然认可赞同,把英语“惯”成世界上流行最广的语言。连顶讨厌英国的法国人坚持摒弃英语都抵抗不住。就凭这一点,英国人确实有资格骄傲。
中国人在本国内有秦始皇的传统,灭掉了其它文字,只剩一种,霸气十足。强盛时,也曾把汉字刻写到周边邻国。但以后败了,一出家门就蔫了。如果说留学生和移民不得已,为了生存,到哪儿便改说哪儿的话,不无辛酸意味,那么一些国家领导人逮着机会就秀两句,且欣欣然甚有得色,翘翘然四处显摆,就不知让人说什么好了。这样怎么可能提升汉语的地位,使之成为世界语言?如果有一天中国在各方面都跃居全球老大,能否像英美一样拒绝其他语种,独尊汉语?我看不大可能,因为时代变了,不可能再强迫推行。而且中国人的骨子里缺少绅士的傲慢与魅力,连带汉语言文字也日渐远离典雅,暴露粗俗,很难感染他人争相效仿。何况汉语实在是最难学的语言,其方块字与拼音字母相比差距太大,不容易让人接受。以往关于汉语的种种优越之处,大半是汉人自我吹嘘,别人未必真心点头同意。于是我们只能跟着别家语言,改用他人思维习惯。这有点像是全球都用微软的操作系统一样,它已经坐稳了领先地位,迫使人们习惯了它的语言方法。若想不至沦落到如此境地,有人设想非得改变自身,或走拼音化道路,或者另辟蹊径。然而能否来得及,赶得上,真是不好预测。有一天微软会被别家取代,对此我不怀疑。有一天汉语将一家独大,我这一辈子肯定看不到了。
近年汉语言文字的第二个发展趋势是,大量的外来语融入,甚至是原封不动照搬进来。这个势头比前一个猛烈得多,赤裸裸地阉割、摧残着汉语。世界各语种都有吸收外来语的做法,大多是直接音译转为主语种,个别独树一帜,也是用主语种所创表达方式,如日语的片假名。中国知识分子以往有将外语音译直接写成汉字的传统,罗曼蒂克、费厄泼赖、布尔乔亚、苏维埃、英特纳雄耐尔等等曾经充斥了文坛。但是直接将英文生生楔入中文的现象,从未像现在这样普遍。不仅说话唱歌英汉混杂,广告文章英汉相间,就连官方正式文件报刊也是在方块字中插着拉丁字母,俨然成为竞相模仿的时尚。有人预言,要不了两三百年,汉语将从地球上消失。我不认为这是一种过于悲观的看法,照目前的势头发展下去,不是没有可能的。
在这方面走在大陆人前头的是港台人,年轻人取英文名字,说话时中英语自然共处,鱼贯出口,早已十分流行。对香港人可以说是殖民地遗风,对台湾人可以指为小岛心态,对大陆人,我们该说点什么呢?
说他们心境开放,包容宽厚。这么明显地溢美之词,我臊得说不出口。说他们崇洋媚外,妄自菲薄。这么厚重的大帽子,我窘得拿不出手,肯定戴着不合适。说他们自信心不足,底气虚弱,我看比较贴近。毕竟家道中落有些日子,穷惯了,重新跻身阔家子时间不长,尚未恢复自家门风,举手投足间犹带寒酸气,下意识中保留着仰视、效仿、听喝旧习,容易跟从,缺乏主动引领精神。对此,我觉得不必过于惊恐,也无需力催自上而下制定法规加以限制。如果底气足了,还会这样吗?风起草偃,强盛国家的影响也会像大风一样,必将吹倒衰人、颓家、弱国的小草,顺势伏贴跟从。
也许,我们不妨这样看,大陆的转型,突出了旧有工具不趁手的矛盾。自家工具不足,借来一些使使,再自然不过。在使用过程中,有一个逐渐消化的阶段,也非常自然。消化后,借来的总要还回去,自家工具将得到更新。原本没有文字,曾经深受汉语言文字上千年影响的日本、朝鲜、越南不是也没有彻底丢弃自家语言,一旦条件成熟,还创造了新的文字吗?除非我们自己不珍惜,消化不良,邯郸学步,或国弱民散,家园凋敝。那时生路不保,遑论工具。
汉语言文字,不可能一成不变,也不可能无端消亡。毕竟使用它的十几亿人不可能像恐龙一样一朝灭种。
大概,千年后,人们再看现代汉语,跟我们看古代汉语的感觉差不多。王羲之说“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此之谓也。
但愿千年后的汉语不会像武瞾那样生造出许多字,或搞成西夏文那般,乍一看似汉字,仔细看一个不认识,更不要如古人翻译的佛经,尽是“唵嘛嘧嘛咪嘛”一类,让人莫名其妙。还要低头敬颂,苦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