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故乡 悲情七日

书为天下英雄胆,善是人间富贵根。
打印 被阅读次数

又见故乡 悲情七日

 

222,周一,九点,即打电话到旅行社,小姐告诉我,周二凌晨韩亚航空的机票已经没有了,要想在24日中午之前到达上海,只有坐22日当天中午1230分的东航班机,这样可在23日晚七点到上海。只能这样了,我决定订1230分的机票,小姐却再三问我,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你来得及吗?我说,应该没问题。出了旅行社的门,我即打电话给兔子经理,(他属兔,女儿称他兔子经理)请他帮忙,赶紧来接我去机场。

1115分,顺利到达机场,12点顺利登机。当飞机准点起飞,冲上蓝天,我的思绪也开始穿过云层,飞向大洋彼岸的故乡。220,年初七,上午1030分,敏华的儿子在上海的高速公路上遭遇车祸,未及到达医院,生命已经停止。当我悠闲地走到香港超市,感受着南加州温暖的阳光,手机响了,姜丽在电话里急促地对我说:敏华家出事了——

我不能自已,匆匆回家,在电脑的屏幕上打了四个字:苍天无眼!

为什麽是他,敏华,他为人如此正直,善良,无论为人子、为人父还是为人夫、为人友,他做的尽善尽美,姜丽不就曾经说过:感觉上,他就是公平正义的化身。为什麽天要塌在他的身上?

车祸前一天,我打电话给敏华拜年,因他年前去我父亲处,说起春节要去乡下,所以我才在初六给他拜年。他说,刚走了几家人家,包括吴先生和我女儿那里,才到家,很累。我还问,你去先生家了?他告诉我,他每年都去吴先生家。十多年前,他和吴先生共过事,先生在生产技术上帮过他,但在十年前已经离厂。因为知道他很累,我就没跟他多说,挂了电话。

姜丽曾在电话里说,思艾——敏华公司里的副手,希望我暂时不要打电话给敏华,说实在的,我也实在想不出有什麽样的话可以安慰敏华,但思艾说敏华要她封锁消息,尽量先不要让其他一些朋友知道,我觉得不妥,于是,在朋友们身边发生的如此不幸的消息,却是由远在大洋彼岸的我来通知他们的。

打电话给思艾,问一些车祸的具体情况。思艾告诉我,潇潇(敏华儿子)开车载着女友去走访潇潇的客户,不知什麽原因,在A5高速公路一个弯道处,撞上隔离栏,车子侧翻,潇潇伤重不治,她女友几乎毫发未损。敏华到了医院,见如此惨状,不能自控,以头撞墙,敏华妻小苏却难得冷静,死死抱住敏华。夫妇二人不忍看到一早出去时还阳光无限的儿子眨眼惨死,全由思艾和孩子舅舅等人擦身更衣。后每有一人上门慰问,小苏必痛哭一场。

思艾的叙述,常因哽咽而中断。她说,即使我们的厂子没有了,又怎样,还可以重新开始;现在孩子没有了,不能复生。后说到先生,思艾告诉我,先生除了在自己原先的工厂拿退休金,十年来,敏华也按月给他退休金,每年年终,还给奖金。思艾说,与敏华共事十多年,对他颇多了解,他不管是在家里、在公司还是对朋友,做人处处都是楷模。实在想不明白,老天为什麽要让这样的好人承受厄运。

飞机遇上气流在颠簸,我心中的痛感更是一阵接着一阵。想起去年九月,敏华来美商务考察,顺道洛杉矶,在我处小住一周。他有条件住宾馆,却十分乐意住在我租住的简屋,还想与我争睡地铺,不得已,才客随主便。去拉斯维加斯,怕我瞌睡,一路和我回忆往事,三十八年岁月,我们的友谊从初中同班开始,抱持正义,不惧万难,那是他的英雄少年;情窦初开,学农时候,有我的温馨传说。踏上社会后,我们的友情日益加深,走到同一企业共事,又相继辞职下海,欢欣我们共享,痛苦我们分担。谈起他儿我女,我们皆有欣慰,我女考进同济,他儿去加拿大三年,回国后进了一家游艇销售公司,敏华看着自己的儿子在销售上一步一步成长起来,销售业绩也出来了,因认真勤奋努力,深得老板赏识,因此感到欣慰。而在我来美十年,年年春节,敏华必去看我父母,奉上厚礼,必去探我女儿,发送红包。我常扪心自问,我怎有如此福分,得一如此好友,岂非三生有幸!

去年12月,我回上海,敏华先接了我女儿再到机场接我,送我去住处路上,塞给我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人民币,说的振振有词,你到上海,这些天开销不会小的。我拒绝,结果到我住处,还是把钱留下了。钱是什麽东西,虽说不是唯一重要的,但它毕竟是很重很重的。

223,在我离开故乡正好两个月的时候,我又回到了故乡,没有欢欣、没有喜悦、没有平静,有的只是无限悲情,沉重的心!

女儿和他的舅舅来接我,舅舅开车,上了高速公路,他依然没有系安全带。我说,你系上安全带吧,潇潇出车祸,经查也没系安全带,如果他系了安全带,也许就能捡回一条命。他虽然系上了安全带,却对我说,这里没有人系安全带的,大家都没这个习惯。

把行李扔在父亲那里,喝了一杯水,我即赶往敏华家,不安排女儿与我同往,因为担忧他们夫妇看见我女儿要想起儿子。略带寒凉的夜里,找到他家的门牌号,按响门铃。进得屋里,见老友,分别不久,尽显沧桑。小苏说,就几天,敏华的头发白了一片。敏华叹气,说竟让我从美国赶回来,我说,其实很方便,上下飞机就到了。我对敏华说,不必太克制自己,该哭你就哭吧,这样对身体也好一些。敏华答我,这次我哭的,说实在的,希望没有了。

有电话来慰问的,敏华让他们不要把花圈送来家里,有上门来慰问的亲友,因夜已深,他们夫妇都尽量轻声说话,为什麽,为了不影响周围邻居。敏华还问我,回来几天,怎么安排。我说你就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安排。说到我打算去一次义乌小商品市场,敏华要让他小舅子陪我去,我说不用了,他们一样都在悲痛之中。说到最后,敏华夫妇还是决定几天后和我一起去义乌,有一个理由让我未再争辩,小苏说,我们也就算去散散心了。敏华还告诉我说,明天追悼会人不多,因为很多人没让他们知道。

第二天下午230分的追悼会,我两点到了,从出租车一下来,卖花圈的就来拉生意,说是不是一个年轻人,叫潇潇的,我说是的。他说,他们已经送上去很多了,都在他们店里买的。订了花圈,走上三楼的追悼会场,遇见思艾和她女儿妍妍,妍妍在美国硕士毕业,刚找到工作,在北卡。她费尽周折,飞了30小时,从芝加哥飞到阿姆斯特丹,再飞回上海,中午12点到的浦东机场,下午两点刚赶到追悼会场。此时的追悼会场,一半的场地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篮花圈,我遇见了一些自我去美国后就未再见过面的朋友,老友重逢,竟在如此场合,心里真不是滋味。

确实有很多人没来,但已经来了不少人了。潇潇的同事和朋友也来了不少,除了家人,这些男孩和女孩是流泪最多的,我想起敏华夫妇对我说的,潇潇很在乎朋友,有时为了让朋友高兴,他甚至会做一些自己并不乐意做的事情。追悼会正式开始,由孩子的大舅主持,孩子的长相最像这个大舅,可比大舅高,本是一表人才。撕心裂肺的遗体告别仪式后,敏华夫妇回到休息厅,小苏还数说孩子不该这样,给这么多人带来痛苦悲伤;敏华却吼道,我是应该请你们来喝喜酒的,怎么请你们到这里来了!

追悼会后,随朋友们去喝咖啡、吃晚餐,直至餐厅打烊,主要话题还是围绕敏华夫妇和他们的儿子,朋友们都将邮箱地址告诉我,让我先发封信,建立联系。第二天凌晨4点半,醒了,再也睡不着,当然还有时差的原因。父亲处没有电脑,这次我又没带,于黎明时分,去了外面的网吧。当我打开电脑,准备写信,无法控制的泪水盈满了眼眶:

我有一百种渴望重聚的原因,今天,终于重聚了,可原因却在这一百种之外,天大的原因,可谁都不想看见,从来没有象今天此刻如此这般喜欢瞎话,没办法,必须睁开眼睛面对。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青春的笑脸,如今还在写字桌的玻璃板下,我每看一次,心就涨潮,一只又一只美丽的小鸟,飞出我的记忆,她们衔着甜蜜的往事;可是,他没有,当我们刚刚看到他青春的笑脸,比他父亲阳光的多的笑脸,我们正和他父亲一起屁颠屁颠地期待他还有你家和我家的小子、闺女,弄出更为精彩的爱情故事,写出更为壮丽的人生篇章,他却不能玩了,每天都是这样吃了早饭出去的,每天都到了时候就回来,叫一声妈妈,然后穿上妈妈准备的拖鞋,至于父亲,有时不叫你又怎样,我这性格,你传给我的。A5高速公路,一个小小的弯道,怎么会是你生命这么大的转折,你又一次表述你传自父亲的性格:所有的血都是你流的,所有的完好你都留给了这个世界:坐在你旁边毫发未损的女友,来来往往飞驰不断的汽车,还有你车座后面那掺透你深情的两瓶将给客户的好酒。可是,你怎能不让你母亲批评你,带给父母家人、带给所有爱你的人无法承受的悲痛,你那聪明的父亲,在追悼会场,糊涂的吼着,该是请你们喝喜酒的,怎么请你们到这里来了——
    
请原谅我,本不想说这些,可是,当我坐到电脑前,我无法不让我的手,敲出这样的文字,从内心深处流出的东西,一如窗外朝阳的升起,无可阻挡。
    
苍天无眼,人当自明。
    
无可阻挡的,还有我们对生活的热爱。”
                                                                              
2010225日晨

   上午,思艾来电话,说和敏华商量好的,要给我提供一些帮助——

   又一个上午,敏华来电:去义乌的火车票已买好。

   接下来的早晨,晨雾中,我去到敏华家中,再和他们夫妇一起出来,坐地铁到上海南站,转乘去义乌的火车。在车厢里的四个小时,其实我们都很倦,但我们都不愿睡觉。我在倾听,他们在叙述,儿子生前那些鲜活的故事——

他有时捧着茶杯,踱步到父亲的房间,与父亲探讨销售技巧;

他在电脑前,有时母亲唤他帮忙做点事,他会拖延,但母亲如果说明是关于爷爷奶奶或者外婆的事情,他从不迟疑;当父亲年岁也大了,每一次奶奶看病,自然是潇潇背着重过自己的奶奶从四楼到一楼;

那年在宁波布置游艇展览,潇潇说老板不去,全由他负责布展工作。敏华夫妇私下跟了过去,就在孩子的眼皮底下观察他的工作,他也全然不知,待到展览结束,返回上海家中,一些细节父母尽知,他才知道父母“跟踪”了他。

往事绵绵不尽,音容笑貌尚在,孩子真的离去了?我说,孩子活着,只是变换了方式:他活在你们的记忆里,活在你们的心中。

两天的义乌行,更多的是在回忆孩子中过去了。28日下午,我们乘动车回到上海南站。翌日我将返美,只能在此分别,和小苏紧紧拥抱:你们夫妇相互照顾,好好保重。至于敏华,我记得,我们好像什麽也没说,只是握了握手。

女儿送我去机场,时间比较宽裕,在机场候机大厅午餐,女儿追问,我便将义乌行回忆潇潇的那些事情,一一重述,似也证明,潇潇活着,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活在我们的心中。

三月一日,回到洛杉矶,继续我的精神流放。不可能只是时差的原因,我似乎病了。但我心里明了,在我可以动手写这篇文章时,我的身体会好起来,昨晚,我已开始去健身房了。

苍天无眼,人当自明。

                                                315

(以上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