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年一月老婆刚来美国,英语不灵,只好在中餐馆打工「抓码」,后来又当「炒锅」,灶台前贴了许多纸条,上写「左鸡」、「宫鸡」、「胡牛」、「麻鸡」等菜名缩写,也是餐馆文化一景,由「抓码」「炒锅」「念书」组成的洋插队三步曲之一。
后来经过三年「解放战争」,念了学位,拿了执照后,与餐馆文化,倒是划清了界线,我也不用享受衣服头发里隐藏的油烟味,脱出了苦海。但每次经过96号公路110出口时,老婆便自豪地说:「老娘想当年干革命的地方到了,Cafe Oriental, May I help you? 哈哈!」因为那出口不仅是她每天上下班的地方,而且也是第一次汽车爆胎,叽哩咕碌吓出一身汗的地方,确是不易。
但是正由于中餐馆是起点,那位老板的三位女儿也早已是MD,PHD了,可是心中的餐馆情结依然挥之不去,河东狮的退休生活是,弄个小餐馆,数数野人头,看看现款进账,倒也悠哉。我是不赞成她的,退休后趁身体好时,先要世界各地游,享受各种人类文明,历史瑰宝,艺术文化,不愧潇洒来世界一趟,餐馆的油烟,致癌物甚多,学孔夫子「远庖厨」为好。如果十多年后上海的早晨多出一个白胖矮老头,拎个鸟笼转圈,便可能是在下。
但老婆同志不同意,退休金虽有,但有坐吃山空之虑,弄个小餐馆,既为人民服务,又增加点积蓄,何乐而不为呢?想想第一代移民,底子差,基础薄,确有「山空之虑」,况且又不知高寿几何,万一空了倒也饥荒。但又想是十几年后的事了,说不定美国社会再来点社会主义化,退休金也来个保底的基本标准,现在岂不是瞎愁。
或许是老婆的餐馆情结,厨师手艺早已闻名中美朋友圈,她的美国农民朋友,常送免费牛肚、牛心、猪肚、猪心、鹿肉、松鼠肉,因此想买活鸡活鸭活羊活牛也是多了一条门道。上星期六晚上刚接女儿回家,便见家门口多了一笼八只鸡,顿时醒悟农民伯伯已到此一游,留下一筐鸡后便绝尘而去,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以后见面再收这四十元鸡钱罢。我们的信誉远比这鸡钱值钱,又不是第一遭生意,不怕赖帐的。
近前一看,这些母鸡个个膀大腰圆,老资格了,至少三至五年鸡龄。一见这不怀好意,目露凶光的黄面孔贴近,顿时鸡慌,咯咯急叫,女儿说,「你又要杀鸡了,太残忍了。」说罢捂嘴逃去。
这八只鸡儿也真是臭,想必预感大事不好急个屁滚尿流,阿莫尼亚充满鸡笼,臭不可闻,臭得无法透气。而这样的老鸡只能煨汤,鸡肉老过牛皮筋,除了塞牙没有其它功能。自留两只必然吃到猴年马月,难以下咽。想想一位朋友就住在附近,可能会要这活鸡。一个电话过去,果不其然,那朋友全家三口齐来,为了一只鸡,那一岁半的小胖女儿看着鸡直笑。我和那老兄摩掌捋袖,打开笼门,四只手刚要下去,只见一只鸡头已从四手空档间奋力冲出,连蹦带飞也是生猛。我抓住另一只鸡后,那朋友立刻关紧笼门,只能先把手中的鸡绑了,送给朋友后再去车库抄家伙抓鸡。
那只黑花麻鸡正昂然立于邻居的后院,面红耳赤心跳不已的「咯咯」大叫,使邻居家拴着的黑狗也是看呆。我抄鱼网堵住通过空地的去路,一边把鸡逼入两人高的围墙死角。这鸡儿确实超重,无法像马来西亚群岛上的原鸡一样,振翅高飞。我右手虚晃,母鸡中计急往我左手边跑,我左手的鱼网正好兜头扣住,再连转几个圈,那鱼网便把这鸡儿牢牢扣住,无法动弹。
邻家夫妇闻讯,已赤脚奔出,拉住黑狗,黑狗已是看呆,杀鸡警猴历来有之,抓鸡惊狗倒是立刻见效。回家后为了惩戒这逃犯,还用网扣着丢在地下室让其反省。和女儿抬起剩下的六只鸡给丈母娘和丈母娘们送去。
接上老婆抵达老人公寓后,我的丈母娘和别人的丈母娘、丈人们已等候多时,一只只鸡抓出来时,鸡叫人笑好不热闹。这些鸡们出生以来,从没见过黄面孔的,初次见面便有杀气,又是听不懂的中文,「杀」、「吃」、「炖」,可能第六感觉不妙,个个又哭又跳,但到了这些菜场老江湖的手里,只有一条天堂之路,「下辈子别做鸡罢。」
开车回家时,老婆说真像上海小菜场,我说臭不可闻,开车时不关窗太难受,又说今日太累,给这家中的母鸡缓刑,今晚如生蛋,便养着。于是回家拿起扣在鱼网中无法动弹的母鸡,放到后门院中的空鸡笼内,添水加面包,加玉米,看它明日造化。
第二天上午七点半送妻子上班后,轻轻开后门一看,那鸡儿低头俯首一动不动,但又十分警觉,咯咯地叫着,中气十足,毕竟是洋种。肚中鸡油交关,倦意上身,回去再睡。十点起床后,喂鸟喂鱼喂猫后,后院却是出奇的静,似乎有点不妙,轻轻开后门,以为鸡会大叫,却见那笼中已空无一物,立刻开门再看,只见水盆已乾,面包、玉米未动,左边鸡笼木杆已是脱出,这么大个鸡,居然从这空隙中逃出投生去也。
这一惊非同小可,此鸡堪称「鸡精」、「鸡王」、「鸡奶奶」,智商奇高,昨天不喂两人四手,从空间内有勇气冲出,便不简单,不像其它的鸡,被人一抓立刻下蹲,逮个正着,真乃抗暴英雄,鸡中豪杰「伟大」!其次是在地下室反省时,能认清形势,确认首要大事不是吃,而是逃,「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在动物学家的后门演出「越狱第三集」,更是高明,而早上七点半时,「夜蒙胧鸟蒙胧」,鸡也蒙胧之时,装老实麻痹这中国人,也是聪明,又在这牢固结实的鸡笼中找到松动的木栏,终于拼着挤破点鸡皮鸡毛,第二次逃生成功,真是佩服,这样的鸡不杀也罢,逃了也罢。立刻拨手机打给上班的老婆,通报这沉痛的失鸡事件,老婆倒也镇静,「这是它的命,随它去」,颇有伟大领袖九一三事件后的大气大度。
在家里转了几圈后心有不甘,人被鸡骗,鸡从动物学家手里第二次逃脱,也是有辱师门。于是先是徒步搜索,从鸡的角度想好脱逃路线。今日正是复活节星期天,朝左邻右舍必是下策,家家在烧烤,户户冒烟,人欢狗叫,朝西去是办公楼与94号公路桥,桥下有铁轨,有池塘有无边的农田,这是唯一的广阔天地,但一个树丛一个树丛地找过去,发现如大海捞针,烂树旧木落叶芦苇,可藏之处太多,无法一一搜寻,找了一个小时便头上冒汗,又没有狗们的嗅觉,无法闻出被风吹走的鸡臭,只好空手而回。
写了新闻稿后,又在想这鸡踪,索性带上渔网,开了汽车,增加搜索范围。然而又找了一小时,头上似乎要冒汗了,心想不值,又打道回府了。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雨丝,雨中两根铮亮的轨道极像匈牙利电影「好兵帅克」的最后镜头,「铁轨伸向远方,好兵帅克背着行囊一直朝前走着,不会有终点,只要能走,他是会一直走下去的。孤儿帅克...没有终点...「当当」晚钟齐鸣,剧终」。逃出我家的鸡也在这雨中的铁轨旁走着,或许它能找到几十英里外的农场,或许它知道主人出卖,背叛它了,它只能流浪,当心狐狸,当心老鹰,当心坏人,它的前方也没有终点,「当当」晚钟、夕阳,暮色,鸡影消失,「自由万岁!」高昂的鸡头下面必然有颗自豪的心,「自由万岁,一路平安!」我对鸡说,也对空气说,「宫爆鸡丁飞走了,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