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二)--记忆中的外公

一路走来 跌跌撞撞 方才明白 平安是福 知足长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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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公这个称呼,对我来说,是敬是爱,是沧桑是传奇。

  他是我认识的最有故事的人。一九四九年他来美国接收海轮后便滞留下来,没有去赴任国民党在台湾给他保留的官位,而外婆和五个儿女均留在了中国大陆。他和外婆是那个年代的自由恋爱、美满婚姻的代表。五三年他拿到资助欲返回中国,走到加尔各答,却听说我外婆也同他父亲一样,被政府枪毙处死,人人都劝他不可再往前走,一旦回国,将是同样的命运;而事实也是如此,当初同在国民党政府任职的同事朋友,没有离开大陆的,或那些专程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的,“骨头早已可以敲鼓了”。他万念俱灰地又回到美国,五四年认识黄外婆后再婚。直到中美恢复邦交,他方才打听到国内妻儿的下落,知道这些年来,他这个“美蒋特务”给他们带来的,是“里通外国”的罪名和无尽的政治运动中的折磨。一九七九年初夏,七十岁的他再次踏上家乡的土地,已经相隔了整整三十年,真是“乡音无改鬓毛衰”。

  那一年,我才九岁,外公要回来的消息,让我们大家都非常兴奋,为了迎接他我们做了很多准备,为他重建了洗澡的地方,专门给他买了新的木马桶。。。。。。外公回来那段时间,大舅从成都、我父母从重庆,都请了长假回老家。我们天天聚集在外婆家,每天往来的客人络绎不绝,除了家人,还有县里的领导,街坊邻居,外婆的学生,朋友,甚至陌生人,大家都想来看看“美国人”是什么样子。现在回想起来,外公那时候肯定很累,每天有说不完的话,应付不完的客人。除了五个儿女,我们孙辈当时就有十个,不可能蜂拥而上,只有排着队一个个地跟他说话。轮到我时,他把我抱在怀里,我那么近距离地看着这个“美国人”,外公这个以前很抽象很陌生的名词终于落到了实处,但我对这种亲密有点无所适从,以至于他简单的英文问话我竟不知如何对答!(那时候我读的小学三年级就开了英文课。)

  他给全家二十多人都带了礼物,我记得给妈妈的礼物中有一块精致的日产精工牌机械表,深蓝色闪着暗光的表盘上镶嵌着细钻,在那个年月是非常稀罕的玩艺儿;还有两双长筒丝袜,妈妈穿着裙子和长筒丝袜走在大街上,我听到前后左右的看客都在争论:她到底有没有穿袜子?为什么腿脚看起来那么光滑?我也得到两条漂亮的花连衣裙子,让我在同学中感觉骄傲得不行。

  我们围坐着听他讲美国,一个完全陌生不可思议的国度。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说的,在美国富人住郊区,穷人住闹市;有钱人晒黑,没钱人白白胖胖;菜有时候比肉贵,他在美国从来没吃到过苋菜!有钱人穿棉布,没钱人才穿化纤;而那个时候的中国,的确凉可比棉布高级多了,我做梦都想有一件的确凉的衬衣。县长派来接他去赴宴的“高级小轿车”,他说这样的车都超龄了,在美国多半当废品处理了;我们就幻想他能否给我们运一辆“废品”回来,让我们也高级高级。

  他离开中国的时候,把他带来的很多衣服都分给了儿子和女婿们。他的好多衬衣都是小花的或者格子的,我们不明白男人怎么也穿花衣服!我记得他给爸爸的衣服中,有件薄薄的翻领毛衣,但又是短袖。实在让我们搞不懂为什么是这样的设计,美国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短袖的毛衣如何御寒呢?在重庆送他上飞机时,大人们都很伤感,只有我们小孩子近距离看飞机高兴得又蹦又跳。我记得他说会再回来看我们;但是他一次都没有再回来过,虽然他有后面整整三十年的时间来兑现这句话。
 
  我问过我父母,他为什么七九年后就再没回来过?他难道不知道外婆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是那么的盼望他能再回去一次啊!他和外婆曾经是那么恩爱呢。父母说,那一年他七十了,来中国走动一次很不容易,已经大伤元气;何况他在美国已经有了完整的家,他回来看国内的妻儿,闹得很不愉快,黄外婆原来以为他虽有过婚史,但早已妻亡子丧,哪里曾想会繁衍成现在诺大一个家庭、二十几口人!第二年大舅就来美探父,和他们住在一起,要求外公给他全家办移民。那几年他和黄外婆的关系很紧张,仿佛随时都会爆炸;七十多岁的人不能再折腾,没有岁月让他可以重来。想来外公也是内心始终有挣扎,他不能两全,他至少要对得起其中的一个。没有完美的人,也没有完美的结局;人最难的不是选择,而是放弃。

  他放弃了,他没办法给予我外婆最想要的白头到老,他只好想尽办法为国内的家人争取一切政治上的平反、经济上的优待;他给我们寄钱,寄东西,给外婆修房子;他让我们都成了侨属,让我们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能得到额外的照顾,让我在出国的时候不用给政府交什么一年两千的培养费;他挨个挨个地给每个子女都办了移民;他工作到七十六岁才退休,用极大的兴趣谨慎投资,最后为每个子女都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遗产。

  等我来美国时,他已经八十六岁了,他很关心我,还不时亲笔写信给我。当他得知我还没结婚,就给我介绍了朋友的儿子,一个三十出头的ABC;还给我定机票到DC去相亲,他那时候还住在DC旁的马里兰州。我无法拒绝他的好意,只好去了。下了飞机,坐了地铁,他竟然自己开车来地铁站接我!还接我去一家中餐馆吃饭,我记得他点了姜葱龙虾、梅菜扣肉还有干炒牛河。他说我太瘦,让我多吃,还告诉我这家餐馆的梅菜扣肉尤其好吃,是大舅的最爱。看他提到大舅,慈爱之情溢于言表;那个时候,他都八十八岁高龄了,我想第一个孩子带给一个父亲的意义,真是非同小可。虽然没相上ABC,我在外公家里住了好几天,也零距离地接触了外婆的“情敌”。我这个黄外婆也非常了得,言语幽默,头脑敏捷,对外公那是非常的好。外公曾是美男一族,两个外婆虽不算美女,却是绝对的才女,估计他早就知道后代的智力主要靠母亲遗传,容貌只要顺眼就行。后来我终于结婚,九十五岁的外公寄来一张十分中国风的结婚贺卡,一手潇洒漂亮的小楷写上对我们的祝福,还很与时俱进地夹了一张八百八十八元的礼金支票!我不禁宛尔,想起外婆对他的评价之一:爱赶时髦,新鲜的东西总要去尝试一番。

  最后一次见他是三年前,我的大女儿刚满一岁,我们从东飞到西,然后又和父母一起,开到他住的波特兰。那一次见面非常愉快,九十八岁的他看起来身体相当不错,精神抖擞的,还执意帮我们付了那么多天的酒店费用。分别的时候大家都没有什么伤感,我暗暗决定:等他百岁生日,不管我在哪里、什么状况,都要再次过来和他相聚,听他教诲,为他贺寿。当时我也觉得,他这么健康,那一天肯定会来到的。

  谁知竟没有机会了!离他百岁生日还有三个月一个凌晨的两三点间,外公走了,身边没有一个人,他走得很安详。他不吃不喝一周多,终于干干净净地离开了这红尘人间。走前一周我父母赶去见他最后一面,当妈妈拨通我的电话后让我同他告别,我让他不要挂记我们,我们都会好好地生活,妈妈说他点头表示他听见了,却无法回答我。我是多么希望能等到他一百岁的生日!过几天当妈妈低着嗓门哽噎地告诉我外公过世的消息,我没哭,我安慰妈妈不要难过,外公那么高龄,走得又如此安静没有痛苦,是喜丧,我们都有那一天不是吗?如果我们能象他这么平静地离开,岂不是一种福气?!然而我还是在静夜里,在全家老小都睡熟后,暗暗地哭了;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一颗流星,在夜空中长长地划过。

  妈妈说,去见他最后一面那几天里,他不吃不喝,基本上已经说不出话了,他说他太累了,想走了,黄外婆就在耳边大声说:“快安心走吧!德锦(我母亲的名字)的妈妈在那边等着你呢!”妈妈说她很诧异九十高龄的黄外婆怎么说这样的话,还有催自己丈夫快些上路的?其实我知道,冰雪聪明如黄外婆,她一定了解,外公这辈子,虽然和她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但最爱还是他的初恋,当然最无奈最对不起的也是初恋。

  外公,你内心的纠结和挣扎,在你离开尘世前都放下吧?在“那边”,你一定会再次遇到外婆,我知道你一定会好好地弥补她,她那一生过得太委屈太不甘心了;也请你放心黄外婆吧,你把五十五年的光阴都给了她,你为她安排了完全无忧的生活,教育了优秀的儿子会孝顺她,而我们虽然和她没有血亲,还是会跟你在世时一样敬重她、关心她,妈妈每两周都给她电话,她会想你,但不会太寂寞。

  安息吧,外公!此生能做你的外孙女,我一直都感到骄傲。


1。七九年离开老家时在轮船码头的“盛况”,他身后走在跳板上的,是五姨和外婆
 

2。照片背后的小记,是他亲笔书写
 


mcbeal 发表评论于
很感动,你外婆外公的一生太无奈了,身不由己。无话可说,祝福已经过世和还在人世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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