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舟无语别时憾
木愉
为了采访一个久违的女作家,按友人提供的信息,给她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她说她刚从北京到了武汉。武汉?我的一段思绪不禁被轻轻勾出。
那年夏天,我跟师兄老李为了访学从成都出发,于重庆顺流而下,计划停武汉,然后直抵上海。我们买的是五等舱,一个房间象一个学校里的大寝室,中间留条窄窄的过道,顺墙是两层床铺,一边四个,一共八个。把床铺认定后,正放置随身携带的什物,却有一股幽香徐徐飘来,眼前突然一亮。抬眼一瞥,原来是两个穿红带绿的姑娘,她们正在对面的上下铺上把东西放下。我的心里莫名其妙一阵喜悦,这么说,漫漫水路,我们就跟两个丽人比邻而居了。
舟车上的浪漫故事听过不知多少遍,然而上天却从来没有给过我一次机会。每次登上列车,总是期望有一个清丽的女孩同坐一处,谈天说地,在她银铃般的笑声里听她婉转的叙说。可惜在川黔、陇海、川陕、京广、京沪线上走过数十遍,也没有经历过一次这样的艳遇。有的只是一些跟莽汉鲁夫的遭遇。一次,我从南京坐火车回成都,在郑州站买了一只烧鸡,跟安徽上来的一个汉子就着一瓶白酒,两个人一路猜拳喝酒,直至酩酊大醉。还有一次,两个汉子为了开不开窗而争执不休,最后开骂并肉搏起来,其中一人随手抄起我的茶缸往对手的头磕下去,鲜血顿时飞溅到空中,我闪避不及,白衬衣上也染上了好几滴。总结下来,我但凡一坐在车上,酒气、汗气、脚臭气和血腥气就席卷而来、挥之不去。
那么,这一次,我是时来运转了。
老李看来也象我一样兴奋,本来寡言的他一下却饶舌起来,当着那两个姑娘的面,搜索了很多的话来讲,先跟我讨论结构主义、新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又跟我说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后来居然还哼了一段《葬花曲》。那两个姑娘却漠视我们的存在,一边用武汉话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婆婆妈妈的事,一边慢条斯理织着毛衣。我跟老李表面上谈得兴高采烈,其实,耳朵却在细细捕捉她们的谈话。她们是到重庆实习,完了,踏上归程。我等待着机会跟她们套磁,却发现她们对我们连扫都不扫一眼,就怅怅地建议老李到外面甲板上去兜风。
轮船还没过三峡,沿途并无风光可赏。头等舱到四等舱的男女悠闲地坐在上层甲板的躺椅里聊天、纳凉和赏景。同在一船,两个世界!两岸都是一些几层楼的水泥建筑,了无生气,更少雅致。我跟老李进进出出,出出进进,心里惦记着那两个姑娘,却又只是惦记而已。她俩也是消消停停,一会儿安坐床上说话织毛衣,一会儿也出去转转。夜泊万县,旅客下去吃宵夜,那两个姑娘在前边,我们在后面跟着,沿着颤悠悠的木板往岸上走去。上了岸,爬上高高的石级,就是一盏盏灯火通明的小摊组成的长龙。我们找了一会儿,就在一个卖稀饭泡菜的小摊前坐下。张眼四处搜寻了一遍,却见那两位就坐在紧紧相邻的摊位上。巧!
船到神女峰,广播里开始介绍起来,大家都到了甲板上往两岸林立的山头张望,广播里起劲地说着神女峰动人的传说,甲板上是一片纷乱的手指,有纤细的,有粗壮的,有稚嫩的,有干瘦的。其中也有那两位的。大家都不知道神女峰究竟是哪一座。我拿出相机跟着众人往那些山头好一阵拍照。反正,神女峰在其中是毋庸置疑的。三峡是天下胜地,听说到了三峡,心里沸腾着,跟着众人都钻出了船舱。过夔门,惊叹;到了巫峡,又惊叹;再及西陵峡,惊叹已成强弩之末。三峡是太长了,整整两百公里呢。后来兴奋就不免要转化为抑制。船上正放映琼瑶的《在水一方》,于是就到放映厅里看起来。在琼瑶的世界中,男女邂逅而生情的浪漫生生不息,但现实却是如此冷峻隔膜。受够了俊男靓女的缠绵,走到甲板上,三峡依然是外面的风景。船舱里,那两位还是在斯斯然打着毛衣、聊着闲话。我躺在床上看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心思却在对面。偷着瞥了一眼,却发现其中一个也正往这边瞟,两人的目光交织一处,立刻又慌乱地散开。我的脸霎时热了起来,那边的谈话也骤然停了。我突然觉得一场游戏正在我们之间上演。内向的中国人啊,要是你可以对着路遇的陌生人笑一笑,之间还有什么坚冰会存在?!
听到广播说,武汉就要到了。对面的两个在开始收拾东西,我跟老李也站了起来。我们商量着下了船,怎麽走,因为武汉大学好象还很远。商量了一阵,究竟不得要领,我却急中生智,问道:“喂,对不起,下 …… 了船,怎样到 …… 武大?”我竟然有些口吃。人家早在那边把答案准备好了,两双明眸幽幽地看着我,一人一句说道:“下了船,恐怕得先在汉口住上一夜。”“第二天再乘车到武大。”老李也搭上话来:“除了 … 黄鹤楼,武汉还有哪些 … 名胜古迹可以看的?”
此时,武汉长江大桥已经赫然在目,斜阳从西边照射过来,江面上好象铺满了千万条金色的绸缎,眼前一片辉煌,心里却是一派落寞。彼此说了一声“再见”,几分追悔,几分惆怅。
跟着人流,我们缓缓走出船去。